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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西游记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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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话表三藏师徒到镇海禅林寺,众僧相见,安排斋供。四众食毕,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渐渐天昏,方丈里点起灯来。众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二则是贪看那女子,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三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离了宝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双膝跪下。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请起。我问你个路程,你为何行礼?’那僧道:‘老师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须费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尴尬,一进门就要说,恐怕冒犯洪威。却才斋罢,方敢大胆奉告:老师东来,路遥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这位女菩萨,不方便,不知请他那里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说我师徒们有甚邪意。早间打黑松林过,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是我发菩提心,将他救了。到此,随院主送他那里睡去。’那僧谢道:‘既老师宽厚,请他到天王殿里,就在天王爷爷身后,安排个草铺,教他睡罢。’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时众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长老就在方丈中,请众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处都睡了,不敢离侧,护着师父。渐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万籁宁,天街寂静断人行。
    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谯楼趱换更。
  一宵晚话不题。及天明了,行者起来,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马匹,却请师父走路。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声:‘师父。’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又不曾答应得出。行者问:‘师父怎么说?’长老呻吟道:‘我怎么这般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八戒听说,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发热。呆子笑道:‘我晓得了,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倒沁著头睡,伤食了。’行者喝道:‘胡说!等我问师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间起来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风吹了。’行者道:‘这还说得是。如今可走得路么?’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么上马?但只误了路啊。’行者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道:“养儿不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什么误了行程?便宁耐几日何妨?’兄弟们都伏侍著师父,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良宵才过又侵晨。
  光阴迅速,早过了三日。那一日,师父欠身起来叫道:‘悟空,这两日病体沉痾,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顾了自家的病著。’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来,取出我的纸、笔、墨,寺里借个砚台来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长老道:‘我要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见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这个容易,我老孙别事无能,若说送书,人间第一。你把书收拾停当取与我,我一斤斗送到长安,递与唐王,再一斤斗转将回来,你的笔砚还不干哩。但只是你寄书怎的?且把书意念念我听,念了再写不迟。’长老滴泪道:‘我写着:
    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
    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
    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
    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
    僧病沉痾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
    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行者听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你忒不济,略有些些病儿,就起这个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问我,我老孙自有个本事:问道那个阎王敢起心?那个判官敢出票?那个鬼使来勾取?若恼了我,我拿出那大闹天宫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的筋,还不饶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
  八戒上前道:‘师兄,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尴尬。我们趁早商量,先卖了马,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火。’行者道:‘呆子又胡说了,你不知道。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原叫做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佛法,该有这场大难。’八戒道:‘哥啊,师父既是轻慢佛法,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内,口舌场中,托化做人身,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遇妖精就捆,逢魔头就吊,受诸苦恼,也够了,怎么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试,左脚屣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八戒惊道:‘像老猪吃东西泼泼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与你众生为念,你又不知。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师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比昨日不同: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那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行者道:‘好了,师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时取了钵盂,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忽见那些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行者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么这等脓包?’众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长嘴和尚食肠大,吃伤了你的本儿也?’众僧道:‘老爷,我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众和尚,每一人养老爷一日,也养得起百十日。怎么敢欺心,计较什么食用?’行者道:‘既不计较,你却为什么啼哭?’众僧道:‘老爷,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我们晚夜间著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只听得钟鼓响罢,再不见人回。至次日找寻,只见僧帽、僧鞋丢在后边园里,骸骨尚存,将人吃了。你们住了三日,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故此,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伤。因见你老师父贵恙,不敢传说,忍不住泪珠偷垂也。’行者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消说了,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也。等我与你剿除他。’众僧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老爷,你莫怪我们说: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住啊,却有好些儿不便处。’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处?’那众僧道:‘直不相瞒老爷说,我这荒山虽有百十众和尚,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发长寻刀削,衣单破衲缝。早晨起来洗著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拾烧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举头看见佛莲九品,三乘慈航共法云,愿见祇园释世尊低头看见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诸檀越来啊,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挨挨拶拶,两卷《法华经》,一策《梁王忏》;诸檀越不来啊,新的旧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个个合著掌,瞑著目,悄悄冥冥,入定蒲团上,牢关月下门。一任他莺啼鸟语闲争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会伏虎,也不会降龙;也不识的怪,也不识的精。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个和尚只够他斋一饱。一则堕落我众生轮回;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三则如来会上全没半点儿光辉。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
  行者闻得众和尚说出这一端的话语,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你这众和尚,好呆哩!只晓得那妖精,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众僧轻轻的答道:‘实不晓得。’行者道:‘我今日略节说说,你们听着。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呼了六七锺。睁著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什么大精小怪,那怕他惫懒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尚,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
  众僧听着,暗点头道:‘这贼秃开大口,说大话,想是有些来历。’都一个个诺诺连声。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师父贵恙,你拿这妖精不至紧。俗语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两下里角斗之时,倘贻累你师父,不当稳便。’
  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掇起钵盂,著上凉水,转出香积厨,就到方丈,叫声:‘师父,吃凉水哩。’三藏正当烦渴之时,便抬起头来,捧著水,只是一吸。真个: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眉目舒开,就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么?’三藏道:‘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行者连声高高叫道:‘我师父好了,要汤饭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饭、捍面烙饼,蒸馍馍、做粉汤,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点起灯来,众僧各散。
  三藏道:‘我们今住几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个日头。’三藏道:‘三日误了许多路程。’行者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罢。’三藏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看。’三藏惊道:‘又捉什么妖精?’行者道:‘有个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么又兴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却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灭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不许降妖,他说出老实话来道:‘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惊道:‘吃了什么人?’行者说道:‘我们住了三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长老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细些。’行者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师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天上有星,月还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西边撞钟。响罢,摇身一变,变做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披着黄绢褊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不见动静。二更时分,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阵风响。好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风才然过处,猛闻得兰麝香熏,环珮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个美貌佳人,径上佛殿。行者口里呜哩呜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住道:‘小长老,念的什么经?’行者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行者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嘴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女子道:‘你会相面?’行者道:‘也晓得些儿。’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样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儿偷生㧚熟,被公婆赶出来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着。我
    不是公婆赶逐,不因㧚熟偷生。
    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
    不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
  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行者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愚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什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
  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儿,真个要吃老孙哩。’却被行者接住他手,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辘轳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时下手他,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像,抡起金箍铁棒,劈头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惊。他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打开眼一看,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他也不惧他。你说这精怪是什么精怪:
    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三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几遭。一饱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吒太子认同胞。也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鳌。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的吕虔刀。往往来来,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那论他山耸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点豪。
  他自恃的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珰珰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西。行者虽强些,却也捞他不倒。阴风四起,残月无光。你看他两人。后园中一场好杀:
    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阒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孙大士,天上圣;毛姹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两手剑飞,那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响处金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采,三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棍儿没半点差池。妖精自料敌他不住,猛可的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后退。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就变做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他便径撞到方丈里,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闪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只花鞋。行者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什么。行者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行者虽是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来。明日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呆子听见饶了,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道:‘哥啊,这个都在老猪身上。’兄弟们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三众只坐到天晓,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拦门来问:‘老爷那里去?’行者笑道:‘不好说。昨日对众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我们寻师父去哩。’众僧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往那里去寻?’行者道:‘有处寻他。’众僧忙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八戒尽力吃个干净,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到你这里来耍子。’行者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众僧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了。’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著八戒、沙僧牵马挑担,径回东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么又往东行?’行者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师父的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二人叹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
  三人急急到于林内,只见那:
    云蔼蔼,雾漫漫;石层层,路盘盘。狐踪兔迹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复钻。林内更无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三头六臂,六只手,理著三根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僧,师兄著了恼,寻不着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原来行者打了一路,打出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道:‘好灵根啊,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行者问道:‘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供来,免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辖。但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说来。’土地道:‘那妖精摄你师父去,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唤做陷空山。山中有个洞,叫做无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变化摄去也。’行者听言,暗自惊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现出本相,与八戒、沙僧道:‘师父去得远了。’八戒道:‘远便腾云赶去。’
  好呆子,一纵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驮了行李,也踏了风雾;大圣即起斤斗:一直南来。不多时,早见一座大山,阻住云脚。三人采住马,都按定云头。见那山:
    顶摩碧汉,峰接青霄。周围杂树万万千,来往飞禽喳喳噪。虎豹成阵走,獐鹿打丛行。向阳处,琪花瑶草馨香;背阴方,腊雪顽冰不化。崎岖峻岭,削壁悬崖。直立高峰,湾环深涧。松郁郁,石磷磷,行人见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无影,采药仙童不见踪。眼前虎豹能兴雾,遍地狐狸乱弄风。
  八戒道:‘哥啊,这山如此崄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说了,山高原有怪,岭峻岂无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著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看那条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开门,俱细细打探,我们好一齐去寻师父救他。’八戒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钯,抖抖衣裳,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寻路径。
  这一去,毕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回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却说八戒跳下山,寻着一条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远近,忽见二个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么认得是两个女怪,见他头上戴一顶一尺二三寸高的篾丝䯼髻,甚不时兴。呆子走近前,叫声:‘妖怪。’那怪闻言大怒,两人互相说道:‘这和尚惫懒,我们又不与他相识,平时又没有调得嘴惯,他怎么叫我们做妖怪?’那怪恼了,抡起抬水的杠子,劈头就打。
  这呆子手无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捞了几下,侮著头跑上山来道:‘哥啊,回去罢,妖怪凶。’行者道:‘怎么凶?’八戒道:‘山凹内两个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声,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什么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还少。’八戒道:‘谢你照顾。头都打肿了,还说少哩。’行者道:‘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八戒道:‘一发不晓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么?’八戒道:‘不知。是什么木?’行者道:‘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性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像,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这好话儿,早与我说说也好,却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还去问他个端的。’八戒道:‘这去他认得我了。’行者道:‘你变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变了,却怎么问么?’行者道:‘你变了去,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娘”;若比我们老些儿,叫他声“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这般许远的田地,认得是什么亲?’行者道:‘不是认亲,要套他的话哩。若是他拿了师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却不误了我们别处干事?’八戒道:‘说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下山凹,摇身一变,变做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走近怪前,深深唱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那两个喜道:‘这个和尚却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问道:‘长老,那里来的?’八戒道:‘那里来的。’又问:‘那里去的?’又道:‘那里去的。’又问:‘你叫做什么名字?’又答道:‘我叫做什么名字。’那怪笑道:‘这和尚好便好,只是没来历,会说顺口话儿。’八戒道:‘奶奶,你们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干净,差我两个来此打这阴阳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与唐僧吃了,晚间要成亲哩。’
  那呆子闻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将行李来,我们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师父已在这妖精洞内成亲哩,我们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这呆子又胡说了。’八戒道:‘你的儿子胡说。才那两个抬水的妖精说,安排素筵席与唐僧吃了成亲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眼巴巴的望我们去救,你却在此说这样话。’八戒道:‘怎么救?’行者道:‘你两个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那两个女怪,做个引子,引到那门前,一齐下手。’
  真个呆子只得随行。行者远远的标著那两怪,渐入深山,有一二十里远近,忽然不见。八戒惊道:‘师父是日里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么就看出他本相来?’八戒道:‘那两个怪正抬著水走,忽然不见,却不是个日里鬼?’行者道:‘想是钻进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圣,急睁火眼金睛,漫山看处,果然不见动静。只见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珑剔透细妆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牌楼。他与八戒、沙僧近前观看,上有六个大字,乃‘陷空山无底洞’。行者道:‘兄弟呀,这妖精把个架子支在这里,还不知门向那里开哩。’沙僧说:‘不远,不远,好生寻。’都转身看时,牌楼下,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啊,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孙自保唐僧,瞒不得你两个,妖精也拿了些,却不见这样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试试,看有多少浅深,我好进去救师父。’八戒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我老猪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脚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么?’八戒道:‘你看。’大圣伏在洞边上,仔细往下看处,咦!深啊,周围足有三百余里。回头道:‘兄弟,果然深得紧。’八戒道:‘你便回去罢,师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说那里话?莫生懒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将行李歇下,把马拴在牌楼柱上。你使钉钯,沙僧使杖,拦住洞门,让我进去打听打听。若师父果在里面,我将铁棒把妖精从里打出,跑至门口,你两个却在外面挡住:这是里应外合。打死精灵,才救得师父。’二人遵命。
  行者却将身一纵,跳入洞中,足下彩云生万道,身边瑞气护千层。不多时,到于深远之间,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处啊!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福地。’正看时,又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团团都是松竹,内有许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处了。我且到里边去打听打听。且住。若是这般去啊,他认得我了。且变化了去。’摇身捻诀,就变做个苍蝇儿,轻轻的飞在门楼上听听。只见那怪高坐在草亭内,他那模样,比在松林里救他,寺里拿他,便是不同,越发打扮得俊了:
    发盘云髻似堆鸦,身着绿绒花比甲。
    一对金莲刚半折,十指如同春笋发。
    团团粉面若银盆,朱唇一似樱桃滑。
    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恰。
    今朝拿住取经僧,便要欢娱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语,听他说甚话。少时,绽破樱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们,快排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行者暗笑道:‘真个有这话!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乱说哩。等我且飞进去寻寻,看师父在那里。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动了啊,留他在这里也罢。’即展翅,飞到里边看处,那东廊下上明下暗的红纸格子里面,坐着唐僧哩。
  行者一头撞破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丁著,叫声:‘师父。’三藏认得声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师父不济呀,那妖精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愁怎的?’长老闻言,咬牙切齿道:‘徒弟,我自出了长安,到两界山中收你,一向西来,那个时辰动荤?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打在那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发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经,老孙带你去罢。’三藏道:‘进来的路儿,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说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著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了。’三藏满眼垂泪道:‘似此艰难,怎生是好?’行者道:‘没事,没事。那妖精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他一锺。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蟭蟟虫儿,飞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肠肚,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脱身出去。’三藏道:‘徒弟,这等说,只是不当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来,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根,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罢,也罢。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
    那孙大圣护定唐三藏,取经僧全靠着美猴王。
  他师徒两个商量未了,早是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者何意?想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又一条心儿想着:‘若死住法儿不开口,只怕他心狠,顷刻间就害了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娘子,有。’那长老应出这一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说唐僧是个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经,怎么与这女妖精答话?不知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际,万分出于无奈,虽是外有所答,其实内无所欲。妖精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三藏一腔子烦恼。行者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
    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
    绣鞋微露双钩凤,云髻高盘两鬓鸦。
    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
  妖精挽著三藏,行近草亭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贫僧自不用荤。’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头上取阴阳交媾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进去观看,果然见那:
    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著黑油垒钿桌,乌漆篾丝盘。垒钿桌上,有异样珍馐;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胡桃、银杏、金橘、香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觔、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江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芋头糖拌著,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长老哥哥,妙人,请一杯交欢酒儿。’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浇奠,心中暗祝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苦。’孙大圣,他却变得轻巧,在耳根后,若像一个耳报;但他说话,惟三藏听见,别人不闻。他知师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吃他一锺。那师父没奈何吃了,急将酒满斟一锺,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一个喜花儿。行者变作个蟭蟟虫儿,轻轻的飞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妖精也认不得是行者变的,只以为虫儿,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弹。
  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即变做个饿老鹰。真个是:
    玉爪金睛铁翮,雄姿猛气抟云。妖狐狡兔见他忙,千里山河时遁。饥处迎风逐雀,饱来高贴天门。老拳钢硬最伤人,得志凌霄嫌近。
  飞起来,抡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壶爵,尽皆捽碎,撇却唐僧,飞将出去。諕得妖精心胆皆裂,唐僧亦骨肉通酥。妖精战战兢兢,搂住唐僧道:‘长老哥哥,此物是那里来的?’三藏道:‘贫僧不知。’妖怪道:‘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毛畜生从那里飞来,把我的家火打碎。’众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秽了怎用?’三藏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他那里敢说。那妖精道:‘小的们,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依然把长老送在东廊里坐下不题。
  却说行者飞出去,现了本相,到于洞口,叫声:‘开门!’八戒笑道:‘沙僧,哥哥来了。’他二人撒开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师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捆著?要蒸是要煮?’行者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行者道:‘呆子啊,师父的性命也难保,吃什么陪亲酒?’八戒道:‘你怎的就来了?’行者把见唐僧施变化的上项事说了一遍。道:‘兄弟们,再休胡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孙这一去,一定救他出来。’
  复翻身入里面,还变做个苍蝇儿,丁在门楼上听之。只闻得这妖怪气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们,不论荤素,拿来烧纸。借烦天地为媒订,务要与他成亲。’行者听见,暗笑道:‘这妖精全没一些儿廉耻,青天白日的,把个和尚关在家里摆布。且不要忙,等老孙再进去看看。’嘤的一声,飞在东廊之下,只见那师父坐在里边,清滴滴腮边泪淌。行者钻将进去,丁在他头上,又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跳起来,咬牙恨道:‘猢狲啊,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的胆大,就是胆包身。你弄变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几何?斗得那妖精淫兴发了,那里不分荤素安排,定要与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师父莫怪,有救你处。’唐僧道:‘那里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飞起去时,见他后边有个花园。你哄他往园里去耍子,我救了你罢。’唐僧道:‘园里怎么样救?’行者道:‘你与他到园里,走到桃树边,就莫走了。等我飞上桃枝,变作个红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拣红的儿摘下来。红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个,你把红的定要让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却在他肚里,等我捣破他的皮袋,扯断他的肝肠,弄死他,你就脱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与他赌斗便了,只要钻在他肚里怎么?’行者道:‘师父,你不知趣。他这个洞,若好出入,便可与他赌斗;只为出入不便,曲道难行,若就动手,他这一窝子,老老小小,连我都扯住,却怎么了?须是这般捽手干,大家才得干净。’三藏点头听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晓得,晓得,我在你头上。’
  师徒们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来,双手扶著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听见,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话说?’三藏道:‘娘子,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入仙府。只是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那妖精十分欢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叫:‘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门,打扫路迳。’众妖都跑去开门收拾。
  这妖精开了格子,搀出唐僧。你看他许多小妖,都是油头粉面,袅娜娉婷,簇簇拥拥,与唐僧径上花园而去。好和尚,他在这绮罗队里无他故,锦绣丛中作哑聋。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一行都到了花园之外,那妖精俏语低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抬头观看,其实好个去处。但见那:
    萦回曲迳,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卷映,朱帘上钩控须,又见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峥嵘,华扁上字书鸟篆。看那浴鹤池、洗觞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趣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鹦落石、锦川石,青青栽著虎须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生凤尾竹。荼架、蔷薇架,近著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亭、辛夷亭,对着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幕。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秾华;夜合台,茉藜槛,岁岁年年生妩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佛桑,宜题宜赋。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三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琼花。
  长老携著那怪,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入佳境。忽抬头,到了桃树林边。行者把师父头上一掐,那长老就知。行者飞在桃树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个红桃儿,其实红得可爱。长老对妖精道:‘娘子,你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采,枝头果熟鸟争衔。怎么这桃树上果子青红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无阴阳,日月不明;地无阴阳,草木不生;人无阴阳,不分男女。这桃树上果子,向阳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阴处无日者还生,故青:此阴阳之道理也。’三藏道:‘谢娘子指教,其实贫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妖精也去摘了一个青桃。三藏躬身将红桃捧与妖怪道:‘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精真个换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那妖精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红桃儿张口便咬。启朱唇,露银牙,未曾下口,原来孙行者十分性急,毂辘一个跟头,翻入他咽喉之下,径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对三藏道:‘长老啊,这个果子利害:怎么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开园的果子爱吃,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撺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
  行者在他肚里,复了本相,叫声:‘师父,不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著些。’妖精听见道:‘你和那个说话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孙悟空说话哩。’妖精道:‘孙悟空在那里?’三藏道:‘在你肚里哩,却才吃的那个红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罢了,罢了。这猴头钻在我肚里,我是死也。孙行者,你千方百计的钻在我肚里怎的?’行者在里边恨道:‘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脏都淘净,弄做个梆子精。’妖精听说,諕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长老啊,我只道:
    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
    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
    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
    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里听见说时,只怕长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抡拳跳脚,支架子,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袋儿捣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尘埃,半晌家不敢言语。行者见不言语,想是死了,却把手略松一松。他又回过气来,叫:‘小的们在那里?’原来那些小妖自进园门来,各人知趣,都不在一处,各自去采花斗草,任意随心耍子,让那妖精与唐僧两个自在叙情儿。忽听得叫,却才都跑将来。又见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里哼哼的爬不动,连忙搀起,围在一处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问,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个都来扛抬。行者在肚里叫道:‘那个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献我师父出去,出到外边,我饶你命。’那怪精没及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挣起来,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随道:‘老夫人,往那里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没处下金钩?把这厮送出去,等我别寻一个头儿罢。’
  好妖精,一纵云光,直到洞口。又闻得叮叮当当,兵刃乱响。三藏道:‘徒弟,外面兵器响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钯哩。你叫他一声。’三藏便叫:‘八戒。’八戒听见道:‘沙和尚,师父出来也。’二人掣开钯、杖,妖精把唐僧驮出。咦!正是:
    心猿里应降邪怪,土木司门接圣僧。
  毕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三回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却说三藏着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问曰:‘师父出来,师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计,必定贴换师父出来也。’三藏用手指著妖精道:‘你师兄在他肚里哩。’八戒笑道:‘腌臜杀人。在肚里做甚?出来罢。’行者在里边叫道:‘张开口,等我出来。’那怪真个把口张开。行者变得小小的,在咽喉之内,正欲出来,又恐他无理来咬,即将铁棒取出,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个枣核钉儿,撑住他的上腭子,把身一纵,跳出口外,就把铁棒顺手带出,把腰一躬,还是原身法像,举起棒来就打;那妖精也随手取出两口宝剑,叮当架住。两个在山头上这场好杀:
    双舞剑飞当面架,金箍棒起照头来。一个是天生猴属心猿体,一个是地产精灵姹女骸。他两个,恨冲怀,喜处生仇大会垓。那个要取元阳成配偶,这个要战纯阴结圣胎。棒举一天寒雾漫,剑迎满地黑尘筛。因长老,拜如来,恨苦相争显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损,阴阳难合各分开。两家斗罢多时节,地动山摇树木摧。
  八戒见他们赌斗,口里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转身对沙僧道:‘兄弟,师兄胡缠。才子在他肚里,抡起拳来,送他一个满肚红,巴开肚皮钻出来,却不了帐?怎么又从他口里出来,却与他争战,让他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却也亏了师兄深洞中救出师父,返又与妖精厮战。且请师父自家坐着,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来。’八戒摆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们不济。’沙僧道:‘说那里话,都是大家有益之事,虽说不济,却也放屁添风。’
  那呆子一时兴发,掣了钉钯,叫声:‘去来。’他两个不顾师父,一齐驾风赶上,举钉钯,使宝杖,望妖精乱打。那妖精战行者一个已是不能,又见他二人,怎生抵敌,急回头,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们赶上。’那妖精见他们赶得紧,即将右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将身一幌,化一阵清风,径直回去。这番也只说战他们不过,顾命而回,岂知又有这般样事!也是三藏灾星未退,他到洞门前牌楼下,却见唐僧在那里独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抢了行李,咬断缰绳,连人和马,复又摄将进去不题。
  且说八戒闪个空,一钯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只花鞋。行者看见道:‘你这两个呆子,看着师父罢了,谁要你来帮什么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么?我说莫来。这猴子好的有些夹脑风,我们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报怨。’行者道:‘在那里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与我战时,使了一个遗鞋计哄了。你们走了,不知师父如何,我们快去看看。’
  三人急回来,果然没了师父,连行李、白马一并无踪。慌得个八戒两头乱跑,沙僧前后跟寻,孙大圣亦心焦性燥。正寻觅处,只见那路傍边斜著半截儿缰绳。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叫道:‘师父啊,我去时辞别人和马,回来只见这些绳。’正是那:见鞍思俊马,滴泪想亲人。八戒见他垂泪,不禁仰天大笑。行者骂道:‘你这个夯货,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这话,师父一定又被妖精摄进洞去了。常言道:“事无三不成。”你进洞两遭了,再进去一遭,管情救出师父来也。’行者揩了眼泪道:‘也罢,到此地位,势不容己,我还进去。你两个没了行李、马匹耽心,却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圣,即转身跳入里面,不施变化,就将本身法相。真个是:
    古怪别腮心里强,自小为怪神力壮。
    高低面赛马鞍鞒,眼放金光如火亮。
    浑身毛硬似钢针,虎皮裙系明花响。
    上天撞散万云飞,下海混起千层浪。
    当天倚力打天王,挡退十万八千将。
    官封大圣美猴精,手中惯使金箍棒。
    今日西天任显能,复来洞内扶三藏。
  你看他停住云光,径到了妖精宅外。见那门楼门关了,不分好歹,抡铁棒一下打开,闯将进去。那里还静悄悄,全无人迹。东廊下不见唐僧。亭子上桌椅,与各处家火,一件也无。原来他的洞里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摄唐僧在此,被行者寻着;今番摄了,又怕行者来寻,当时搬了,不知去向。恼得这行者跌脚捶胸,放声高叫道:‘师父啊,你是个晦气转成的唐三藏,灾殃铸就的取经僧。噫!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却教老孙那里寻找也?’正自吆喝爆燥之间,忽闻得一阵香风扑鼻,他回了性道:‘这香烟是从后面飘出,想是在后头哩。’拽开步,提着铁棒,走将进去看时,也不见动静。只见有三间倒坐儿,近后壁却铺一张龙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个大流金香炉,炉内有香烟馥郁。那上面供养著一个大金字牌,牌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儿,写着‘尊兄哪吒三太子位’。行者见了,满心欢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铁棒捻作个绣花针儿,揌在耳朵里,抡开手,把那牌子并香炉拿将起来,返云光,径出门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声不绝。
  八戒、沙僧听见,掣放洞口,迎著行者道:‘哥哥这等欢喜,想是救出师父也?’行者笑道:‘不消我们救,只问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啊,这牌子不是妖精,又不会说话,怎么问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你们看。’沙僧近前看时,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也?’行者道:‘这是那妖精家供养的。我闯入他住居之所,见人物俱无,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将我师父摄去。不问他要人,却问谁要?你两个且在此把守,等老孙执此牌位,径上天堂玉帝前告个御状,教天王爷儿们还我师父。’八戒道:‘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罪。”须是理顺,方可为之。况御状又岂是可轻易告的?你且与我说,怎的告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张:我把这牌位、香炉做个证见,另外再备纸状儿。’八戒道:‘状儿上怎么写?你且念念我听。’行者道:
    ‘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系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三藏徒弟。告为假妖摄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山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今将吾师摄陷曲邃之所,渺无寻处。若不状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纵女氏成精害众。伏乞怜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师,明正其罪,深为恩便。有此上告。’
  八戒、沙僧闻其言,十分欢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风。切须早来;稍迟恐妖精伤了师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
  好大圣,执著这牌位、香炉,将身一纵,驾祥云,直至南天门外。时有把天门的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见了行者,一个个都控背躬身,不敢拦阻,让他进去。直至通明殿下,有张、葛、许、丘四大天师迎面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纸状儿,要告两个人哩。’天师吃惊道:‘这个赖皮,不知要告那个?’无奈,将他引入灵霄殿下启奏,蒙旨宣进。行者将牌位、香炉放下,朝上礼毕,将状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铺在御案。玉帝从头看了,见这等这等,即将原状批作圣旨,宣西方长庚太白金星领旨,到云楼宫宣托塔李天王见驾。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惩治;不然,又别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道:‘老孙也去?’四天师道:‘万岁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来。’
  行者真个随着金星,纵云头,早至云楼宫。原来是天王住宅,号云楼宫。金星见宫门首有个童子侍立。那童子认得金星,即入里报道:‘太白金星老爷来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见金星捧著旨意,即命焚香。及转身,又见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为何?当年行者大闹天宫时,玉帝曾封天王为降魔大元帅,封哪吒太子为三坛海会之神,帅领天兵,收降行者,屡战不能取胜。还是五百年前败阵的仇气,有些恼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老长庚,你赍得是什么旨意?’金星道:‘是孙大圣告你的状子。’那天王本是烦恼,听见说个‘告’字,一发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摄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请自家开读。’那天王气呼呼的设了香案,望空谢恩。拜毕,展开旨意看了,原来是这般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扑著香案道:‘这个猴头,他也错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现有牌位、香炉在御前作证,说是你亲女哩。’天王道:‘我止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小儿名金吒,侍奉如来,做前部护法;二小儿名木叉,在南海随观世音做徒弟;三小儿名哪吒,在我身边,早晚随朝护驾。一女年方七岁,名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不信,抱出来你看。这猴头着实无礼。且莫说我是天上元勋,封受先斩后奏之职,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诬告。律云:“诬告加三等。”’叫手下:‘将缚妖索把这猴头捆了。’那庭下摆列著巨灵神、鱼肚将、药叉雄帅,一拥上前,把行者捆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闯祸啊。我在御前同他领旨意来宣你的人,你那索儿颇重,一时捆坏他,阁气。’天王道:‘金星啊,似他这等诈伪告扰,怎该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这个猴头,然后与你见驾回旨。’金星见他取刀,心惊胆战,对行者道:‘你干事差了。御状可是轻易告的?你也不访的实,似这般乱弄,伤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惧,笑吟吟的道:‘老官儿放心,一些没事。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赢。’
  说不了,天王抡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妖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
  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返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著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
  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哪吒弃剑叩头道:‘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儿,我只生了你姊妹四个,那里又有个女儿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儿原是个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我父子天兵,将他拿住。拿住时,只该打死,如来吩咐道:“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当时饶了他性命。积此恩念,拜父王为父,拜孩儿为兄,在下方供设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却被孙行者搜寻到巢穴之间,将牌位拿来,就做名告了御状。此是结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亲妹也。’天王闻言,悚然惊讶道:‘孩儿,我实忘了。他叫做什么名字?’太子道:‘他有三个名字:他的本身出处,唤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宝烛,改名唤做半截观音;如今饶他下界,又改了,唤做地涌夫人是也。’
  天王却才省悟,放下宝塔,便亲手来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来道:‘那个敢解我?要便连绳儿抬去见驾,老孙的官事才赢。’慌得天王手软,太子无言,众家将委委而退。那大圣打滚撒赖,只要天王去见驾。天王无计可施,哀求金星说个方便。金星道:‘古人云:“万事从宽。”你干事忒紧了些儿,就把他捆住,又要杀他。这猴子是个有名的赖皮,你如今教我怎的处?若论你令郎讲起来,虽是恩女,不是亲女,却也晚亲义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个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说个方便,就没罪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们,却只是无情可说。’天王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衔的事,说说他也罢了。’真个金星上前,将手摸着行者道:‘大圣,看我薄面,解了绳好去见驾。’行者道:‘老官儿,不用解,我会滚法,一路滚就滚到也。’金星笑道:‘你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义儿到你,我这些些事儿,就不依我?’行者道:‘你与我有甚恩义?’金星道:‘你当年在花果山为怪,伏虎降龙,强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也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马温。你吃了玉帝仙酒,后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齐天大圣”。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盗酒,窃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个无灭无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说得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也罢,也罢,看你老人家面皮,还教他自己来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缚,请行者着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礼。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儿,何如?我说先输后赢,买卖儿原是这等做。快催他去见驾,莫误了我的师父。’金星道:‘莫忙,弄了这一会,也吃锺茶儿去。’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卖放犯人,轻慢圣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吃茶,不吃茶。连我也赖将起来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里敢去,怕他没的说做有的,放起刁来,口里胡说乱道,怎生与他折辨?没奈何,又央金星,教说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依我?’行者道:‘绳捆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还有甚话?你说,你说。说得好,就依你;说得不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状,说妖精是天王的女儿,天王说不是,你两个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复不已。我说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这一年之间,那妖精把你师父陷在洞中,莫说成亲,若有个喜花下儿子,也生了一个小和尚儿,却不误了大事?’行者低头想道:‘是啊,我离八戒、沙僧,只说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今已弄了这半会,却不迟了?老官儿,既依你说,这旨意如何回缴?’金星道:‘教李天王点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行者道:‘你怎么样回?’金星道:‘我只说原告脱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罢了,你倒说我脱逃。教他点兵在南天门外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缴状去。’天王害怕道:‘他这一去,若有言语,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孙当什么样人?我也是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又有污言顶你?’天王即谢了行者。行者与金星回旨。天王点起本部天兵,径出南天门外。
  金星与行者回见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设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点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云光,到南天门外,见天王、太子布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将风滚滚,雾腾腾,接住大圣,一齐坠下云头,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见天兵与行者来了。呆子迎著天王施礼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帅,你却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无理,困了你师父。来迟莫怪。这个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门还向那边开?’行者道:‘我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只是这个洞叫做个无底洞,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师父在那两滴水的门楼里,今番静悄悄,鬼影也没个,不知又搬在何处去也。’天王道:‘任他设尽千般计,难脱天罗地网中。到洞门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约有十余里,就到了那大石边。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门儿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谁敢当先?’行者道:‘我当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当先。’那呆子便莽撞起来,高声叫道:‘当头还要我老猪。’天王道:‘不须啰噪,但依我分摆:孙大圣和太子同领着兵将下去,我们三人在口上把守,做个里应外合,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显些些手段。’众人都答应了一声:‘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领了兵将,望洞里只是一溜。驾起云光,抬头一望,果然好个洞啊:
    依旧双轮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渊玉井暖弢烟。更有许多堪羡。
    叠叠朱楼画阁,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的洞天罕见。
  顷刻间,停住了云光,径到那妖精旧宅。挨门儿搜寻,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处又一处,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见个妖精?那见个三藏?都只说:‘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这洞,远远去哩。’那晓得他在那东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个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门,一间矮矮屋,盆栽了几种花,檐傍着数竿竹,黑气氲氲,暗香馥馥。老怪摄了三藏,搬在这里,逼住成亲。只说行者再也找不着,谁知他命合该休。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哜哜嘈嘈,挨挨簇簇。中间有个大胆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著个天兵,一声嚷道:‘在这里!’那行者恼起性来,捻著金箍棒,一下闯将进去。那里边窄小,窝著一窟妖精。三太子纵起天兵,一齐拥上,一个个那里去躲?
  行者寻着唐僧,和那龙马,和那行李。那老怪寻思无路,看着哪吒太子,只是磕头求命。太子道:‘这是玉旨来拿你,不当小可。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儿和尚拖木头──做出了寺。’啈声天兵,取下缚妖索,把那些妖精都捆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场苦楚。返云光,一齐出洞。行者口里嘻嘻嗄嗄。天王掣开洞口,迎著行者道:‘今番却见你师父也。’行者道:‘多谢了,多谢了。’就引三藏拜谢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剐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去回旨哩。’
  一边天王同三太子领着天兵神将,押住妖精,去奏天曹,听候发落;一边行者拥著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拢马,请唐僧骑马,齐上大路。这正是:
    割断丝萝干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
  毕竟不知前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回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话说唐三藏固住元阳,出离了烟花苦套。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正值那薰风初动,梅雨丝丝,好光景:
    冉冉绿阴密,风轻燕引雏。
    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苏。
    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
    溪边蒲插剑,榴火壮行图。
  师徒四众,耽炎受热,正行处,忽见那路傍有两行高柳,柳阴中走出一个老母,右手下搀著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諕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老菩萨,古人云:“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怎么西进便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够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们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萨。’三藏闻言,心中害怕,战兢兢的道:‘老菩萨,深感盛情,感谢不尽。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罢。’那老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是会飞的,就过去了。’八戒在傍边卖嘴道:‘妈妈儿莫说黑话,我们都是会飞的。’
  行者火眼金睛,其实认得好歹:那老母搀著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萨一朵祥云,轻轻驾起。吓得个唐长老立身无地,只情跪着磕头;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礼拜。一时间,祥云缥缈,径回南海而去。
  行者起来,扶著师父道:‘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也。’三藏起来道:‘悟空,你既认得是菩萨,何不早说?’行者笑道:‘你还问话不了,我即下拜,怎么还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对行者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杀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们曾遭著那毒魔狠怪,虎穴龙潭,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只奈这里不是住处,天色将晚,且有乡村人家,上城买卖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名去,不当稳便。且引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真个三藏依言,一行都闪下路来,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三藏叮嘱道:‘徒弟啊,莫当小可,王法不容,你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孙自有道理。’
  好大圣,话毕,将身一纵,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
    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
  伫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行者道:‘好个去处,为何灭法?’看一会,渐渐天昏,又见那: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务昏昏,三市寒烟蔼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迳,这般个嘴脸,撞见人,必定说是和尚。等我变一变了。’捻著诀,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变做个扑灯蛾儿:
    形细翼硗轻巧,灭灯扑烛投明。本来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间灵应。
    每爱炎光触焰,忙忙飞绕无停。紫衣香翅赶流萤。最喜夜深风静。
  但见他翩翩翻翻,飞向六街三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时,忽见那隅头拐角上一弯子人家,家家门首挂着个灯笼儿。他道:‘这人家过元宵哩,怎么挨排儿都点灯笼?’他硬硬翅,飞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开饭店的。又伸头打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脚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师父过得去了。’你道他怎么就知过得去?他要起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头巾,装做俗人进城。
  噫!有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那在外做买卖的人,那样不仔细?又听得店家吩咐,越发谨慎。他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得有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急忙不醒,一时失所,奈何?你将这衣服、头巾、搭联都收进去,待天将明,交付与我们起身。’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物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丁在一个头巾架上。又见王小二去门首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却才进房,脱衣睡下。那王小二有个婆子,带了两个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补补纳纳,也不见睡。
  行者暗想道:‘若等这婆子睡了下手,却不误了师父?’又恐更深,城门闭了,他就忍不住,飞下去,望灯上一扑。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额探残生。那盏灯早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鼠,嗔嗔哇哇的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的道:‘老头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著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莫听你婆子胡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便送还。’那王小二听言,一毂辘爬起来,黑天摸地,又是着忙的人,捞著裤子当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个摄法,早已驾云出去。复翻身,径至路下坑坎边前。三藏见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见是行者来至近前,即开口叫道:‘徒弟,可过得灭法国么?’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掯那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也。’行者道:‘那里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说话,通不察理。我们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却怎么戴得头巾?就是边儿勒住,也没收顶绳处。’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干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师父,他这城池,我已看了,虽是国王无道杀僧,却倒是个真天子,城上有祥光喜气。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我也省得,会说。却才在饭店内借了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教店家安排了斋吃。捱到五更时候,挨城门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见扯住,也好折辨:只说是上邦钦差的,灭法王不敢阻滞,放我们来的。’沙僧道:‘师兄处的最当,且依他行。’
  真个长老无奈,脱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取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顶,与他搭在头上;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称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切休言语,只让我一个开口答话。等他问什么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们是十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我们受用了,临行时,等我拾块瓦查儿,变块银子谢他,却就走路。’长老无奈,只得曲从。
  四众忙忙的牵马挑担,跑过那边。此处是个太平境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径直进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那家子还未收灯笼,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歇?’那里边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说不了,就有一个汉子来牵马,行者把马儿递与牵进去。他引著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的桌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息道:‘这般月亮不用灯。’
  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鬟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在傍边。问道:‘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甚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道:‘贩马的客人尚还小。’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像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却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账。’行者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啊,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够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吃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在江湖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
  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
  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众任情受用。又问:‘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妈妈,底下倒了什么家火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教:‘抬进轿子来,不要去请。’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讫。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们在那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
  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叹。’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著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
  行者引著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著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道:‘我的马在那里?’旁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著吃草料哩。’行者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不题。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啊!一则乍戴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又闷住了气,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把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搧搧。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闯祸,偏他睡不着,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有什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够了,够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对。
  岂知他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银子,他就著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来。諕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店中家火,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著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著就走,幌啊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罢,摇什么?’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六街三市各铺上火甲人夫,都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兵马事当干己,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
    鬃分银线,尾玉条。说什么八骏龙驹,赛过了骕骦款段。千金市骨,万里追风。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
  总兵官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到天明启奏,请旨定夺。官军散讫不题。
  却说唐长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外面有人打开柜,拿出来,不是捆著,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捆吊。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登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个蝼蚁儿,将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使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声‘唵’字真言,教当方土地领众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即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是:
    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
    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
    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
    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
  这半夜剃削成功。念动咒语,喝退土地神祗。将身一抖,两臂上毫毛归伏。将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来些小之形,藏于耳内。复翻身还做蝼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却说那皇宫内院,宫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穿宫的大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一拥齐来,到于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噙泪,不敢传言。少时,那三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那国王急睁睛,见皇后的头光,他连忙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头,諕得三尸呻咋,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慌忙处,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
  却说那五府六部,合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一个个也没了头发。各人都写表启奏此事。只听那:
    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
  毕竟不知那总兵官夺下柜里贼脏如何,与唐僧四众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

  话说那国王早朝文武多官俱执表章启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仪之罪。’国王道:‘众卿礼貌如常,有何失仪?’众卿道:‘主公啊,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头发都没了。’国王执了这没头发之表,下龙床对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宫中大小人等,一夜也尽没了头发。’君臣们都各汪汪滴泪道:‘从此后,再不敢杀戮和尚也。’王复上龙位,众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卷帘散朝。’只见那武班中闪出巡城总兵官,文班中走出东城兵马使,当阶叩头道:‘臣蒙圣旨巡城,夜来获得贼脏一柜、白马一匹。微臣不敢擅专,请旨定夺。’国王大喜道:‘连柜取来。’
  二臣即退至本衙,点起齐整军士,将柜抬出。三藏在内,魂不附体道:‘徒弟们,这一到国王前,如何理说?’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点停当了,开柜时,他就拜我们为师哩。只教八戒不要争竞长短。’八戒道:‘但只免杀,就是无量之福,还敢争竞哩。’说不了,抬至朝外,入五凤楼,放在丹墀之下。
  二臣请国王开看,国王即命打开。方揭了盖,猪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諕得那多官胆战,口不能言。又见孙行者搀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见总兵官牵着马,走上前,咄的一声道:‘马是我的,拿过来。’吓得那官儿翻跟头,跌倒在地。四众俱立在阶中。那国王看见是四个和尚,忙下龙床,宣召三宫妃后,下金銮宝殿,同群臣拜问道:‘长老何来?’三藏道:‘是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经的。’国王道:‘老师远来,为何在这柜里安歇?’三藏道:‘贫僧知陛下有愿心杀和尚,不敢明投上国,扮俗人,夜至宝方饭店里借宿。因怕人识破原身,故此在柜中安歇。不幸被贼偷出,被总兵捉获抬来。今得见陛下龙颜,所谓拨云见日。望陛下赦放贫僧,海深恩便也。’国王道:‘老师是天朝上国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愿杀僧者,曾因僧谤了朕,朕许天愿,要杀一万和尚做圆满。不期今夜归依,教朕等为僧。如今君臣后妃,发都剃落了,望老师勿吝高贤,愿为门下。’八戒听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为门徒,有何贽见之礼?’国王道:‘师若肯从,愿将国中财宝献上。’行者道:‘莫说财宝,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关文倒换了,送我们出城,保你皇图永固,福寿长臻。’那国王听说,即著光禄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归于一。即时倒换关文,请师父改号。行者道:‘陛下“法国”之名甚好,但只“灭”字不通。自经我过,可改号“钦法国”,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胜,风调雨顺万方安。’国王谢了恩。摆整朝銮驾,送唐僧四众出城西去。君臣们乘善归真不题。
  却说长老辞别了钦法国王,在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沙僧道:‘哥啊,是那里寻这许多整容匠,连夜剃这许多头?’行者把那施变化弄神通的事说了一遍。师徒们都笑不合口。
  正欢喜处,忽见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马道:‘徒弟们,你看这面前山势崔巍,切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无事。’三藏道:‘休言无事。我看那山峰挺立,远远的有些凶气,暴云飞出,渐觉惊惶,满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记得。’行者道:‘你虽记得,这有四句颂子,你却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长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
  四众一同前进。不几步到于山上。举目看时:
    那山真好山,细看色班班。顶上云飘荡,崖前树影寒。飞禽淅沥,走兽凶顽。林内松千干,峦头竹几竿。吼叫是苍狼夺食,咆哮是饿虎争餐。野猿长啸寻鲜果,麋鹿攀花上翠岚。风洒洒,水潺潺,时闻幽鸟语间关。几处藤萝牵又扯,满溪瑶草杂香兰。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狢成群走,猴猿作队顽。行客正愁多险峻,奈何古道又湾还。
  师徒们怯怯惊惊,正行之时,只听得呼呼一阵风起。三藏害怕道:‘风起了。’行者道:‘春有和风,夏有薰风,秋有金风,冬有朔风。四时皆有风,风起怕怎的?’三藏道:‘这风来得甚急,决然不是天风。’行者道:‘自古来,风从地起,云自山出,怎么得个天风?’
  说不了,又见一阵雾起。那雾真个是:
    漠漠连天暗,濛濛匝地昏。
    日色全无影,鸟声无处闻。
    宛然如混沌,仿佛似飞尘。
    不见山头树,那逢采药人。
  三藏一发心惊道:‘悟空,风还未定,如何又这般雾起?’行者道:‘且莫忙,请师父下马,你兄弟二个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好大圣,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圆睁火眼,向下观之,果见那悬岩边坐着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
    炳炳文斑多采艳,昂昂雄势甚抖擞。
    獠牙出口如钢钻,利爪藏蹄似玉钩。
    金眼圆睛禽兽怕,银须倒竖鬼神愁。
    张狂哮吼施威猛,嗳雾喷风运智谋。
  又见那左右手下有三四十个小妖摆列,他在那里逼法的喷风嗳雾。行者暗笑道:‘我师父也有些儿先兆,他说不是天风,果然此风是个妖精在这里弄喧儿哩。若老孙使铁棒往下就打,这叫做“捣蒜打”,打便打死了,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那行者一生豪杰,再不晓得暗算计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顾猪八戒照顾,教他来先与这妖精见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这妖,算了造化;若无手段,被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他又平日做作,有些躲懒,不肯出头,却只是有些口紧,好吃东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么说?’
  即时落下云头,到三藏前。三藏问道:‘悟空,风雾处吉凶何如?’行者道:‘这会子明净了,没甚风雾。’三藏道:‘正是,觉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道:‘师父,我常时间还看得好,这番却看错了。我只说风雾之中恐有妖怪,原来不是。’三藏道:‘是什么?’行者道:‘前面不远,乃是一庄村。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米干饭、白面馍馍斋僧哩。这些雾,想是那些人家蒸笼之气,也是积善之应。’八戒听说,认了真实,扯过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了他的斋来的?’行者道:‘吃不多儿,因那菜蔬太咸了些,不喜多吃。’八戒道:‘啐!凭他怎么咸,我也尽肚吃他一饱。十分作渴,便回来吃水。’行者道:‘你要吃么?’八戒道:‘正是,我肚里有些饥了,先要去吃些儿,不知如何?’行者道:‘兄弟莫题。古书云:“父在,子不得自专。”师父又在此,谁敢先去?’八戒笑道:‘你若不言语,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语,看你怎么得去?’那呆子吃嘴的见识偏有,走上前,唱个大喏道:‘师父,适才师兄说,前村里有人家斋僧。你看这马,有些要打搅人家,便要草要料,却不费事?幸如今风雾明净,你们且略坐坐,等我去寻些嫩草儿,先喂喂马,然后再往那家子化斋去罢。’唐僧欢喜道:‘好啊,你今日却怎肯这等勤谨?快去快来。’
  那呆子暗暗笑着便走。行者赶上扯住道:‘兄弟,他那里斋僧,只斋俊的,不斋丑的。’八戒道:‘这等说,又要变化是。’行者道:‘正是,你变变儿去。’好呆子,他也有三十六般变化,走到山凹里,捻著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矮瘦和尚。手里敲个木鱼,口里哼阿哼的,又不会念经,只哼的是‘上大人’。
  却说那怪物收风敛雾,号令群妖,在于大路口上,摆开一个圈子阵,专等行客。这呆子晦气,不多时,撞到当中,被群妖围住,这个扯住衣服,那个扯着丝绦,推推拥拥,一齐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将来。’群妖道:‘和尚,你要吃甚的?’八戒道:‘你们这里斋僧,我来吃斋的。’群妖道:‘你想这里斋僧,不知我这里专要吃僧。我们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专要把你们和尚拿到家里,上蒸笼蒸熟吃哩。你倒还想来吃斋。’八戒闻言,心中害怕,才报怨行者道:‘这个弼马温,其实惫懒。他哄我说是这村里斋僧,这里那得村庄人家?那里斋什么僧?却原来是此妖精。’那呆子被他扯急了,即便现出原身,腰间掣钉钯,一顿乱筑,筑退那些小妖。
  小妖急跑去报与老妖道:‘大王,祸事了。’老怪道:‘有甚祸事?’小妖道:‘山前来了一个和尚,且是生得干净。我说拿家来蒸他吃,若吃不了,留些儿防天阴。不想他会变化。’老妖道:‘变化甚的模样?’小妖道:‘那里成个人相?长嘴大耳朵,背后又有鬃。双手抡一根钉钯,没头没脸的乱筑,諕得我们跑回来报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去看。’抡著一条铁杵,走近前看时,见那呆子果然丑恶。他生得:
    碓嘴初长三尺零,獠牙觜出赛银钉。
    一双圆眼光如电,两耳搧风唿唿声。
    脑后鬃长排铁箭,浑身皮糙癞还青。
    手中使件蹊跷物,九齿钉钯个个惊。
  妖精硬著胆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叫甚名字?快早说来,饶你性命。’八戒笑道:‘我的儿,你是也不认得你猪祖宗哩。上前来,说与你听: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陞我天蓬帅。
    掌管天河八万兵,天宫快乐多自在。
    只因酒醉戏宫娥,那时就把英雄卖。
    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
    玉皇亲打二千锤,把吾贬下三天界。
    教吾立志养元神,下方却又为妖怪。
    正在高庄喜结亲,命低撞著孙兄在。
    金箍棒下受他降,低头才把沙门拜。
    背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债。
    铁脚天蓬本姓猪,法名唤作猪八戒。’
  那妖精闻言,喝道:‘你原来是唐僧的徒弟。我一向闻得唐僧的肉好吃,正要拿你哩,你却撞得来,我肯饶你?不要走,看杵。’八戒道:‘孽畜,你原来是个染博士出身。’妖精道:‘我怎么是染博士?’八戒道:‘不是染博士,怎么会使棒槌?’那怪那容分说,近前乱打。他两个在山凹里,这一场好杀:
    九齿钉钯,一条铁杵。钯丢解数滚狂风,杵运机谋飞骤雨。一个是无名恶怪阻山程,一个是有罪天蓬扶性主。性正何愁怪与魔,山高不得金生土。那个杵架犹如蟒出潭,这个钯来却似龙离浦。喊声咤吒振山川,吆喝雄威惊地府。两个英雄各逞能,舍身却把神通赌。
  八戒长起威风,与妖精厮斗,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齐围住不题。
  却说行者在唐僧背后,忽失声冷笑。沙僧道:‘哥哥冷笑,何也?’行者道:‘猪八戒真个呆呀,听见说斋僧,就被我哄去了。这早晚还不见回来:若是一顿钯打退妖精,你看他得胜而回,争嚷功果;若战他不过,被他拿去,却是我的晦气,背前面后,不知骂了多少弼马温哩。悟净,你休言语,等我去看看。’
  好大圣,他也不使长老知道,悄悄的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本身模样,陪着沙僧,随着长老。他的真身出个神,跳在空中观看,但见那呆子被怪围绕,钉钯势乱,渐渐的难敌。行者忍不住,按落云头,厉声高叫道:‘八戒不要忙,老孙来了。’那呆子听得是行者声音,仗着势,愈长威风,一顿钯,向前乱筑。那妖精抵敌不住,道:‘这和尚先前不济,这会子怎么又发起狠来?’八戒道:‘我的儿,不可欺负我,我家里人来也。’一发向前,没头没脸筑去。那妖精委架不住,领群妖败阵去了。行者见妖精败去,他就不曾近前,拨转云头,径回本处,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长老的肉眼凡胎,那里认得。
  不一时,呆子得胜,也自转来,累得那粘涎鼻涕,白沫生生。气呼呼的走将来,叫声:‘师父。’长老见了,惊讶道:‘八戒,你去打马草的,怎么这般狼狈回来?想是山上人家有人看护,不容你打草么?’呆子放下钯,捶胸跌脚道:‘师父,莫要问,说起来就活活羞杀人。’长老道:‘为什么羞来?’八戒道:‘师兄捉弄我。他先头说风雾里不是妖精,没甚凶兆,是一庄村人家好善,蒸白米干饭、白面馍馍斋僧的。我就当真,想着肚内饥了,先去乞些儿,假倚打草为名;岂知若干妖怪,把我围了,苦战了这一会,若不是师兄的哭丧棒相助,我也莫想得脱罗网回来也。’行者在傍笑道:‘这呆子胡说。你若做了贼,就攀上一牢人。是我在这里看着师父,何曾侧离?’长老道:‘是啊,悟空不曾离我。’那呆子跳着嚷道:‘师父,你不晓得,他有替身。’长老道:‘悟空,端的可有怪么?’
  行者瞒不过,躬身笑道:‘是有个把小妖儿,他不敢惹我们。──八戒,你过来,一发照顾你照顾。我们既保师父,走过险峻山路,就似行军的一般。’八戒道:‘行军便怎的?’行者道:‘你做个开路将军,在前剖路。那妖精不来便罢,若来时,你与他赌斗,打倒妖精,算你的功果。’八戒量著那妖精手段与他差不多,却说:‘我就死在他手内也罢,等我先走。’行者笑道:‘这呆子先说晦气话,怎么得长进?’八戒道:‘哥哥,你知道:公子登筵,不醉即饱;壮士临阵,不死带伤。先说句错话儿,后便有威风。’行者欢喜,即忙背了马,请师父骑上,沙僧挑着行李,相随八戒,一路入山不题。
  却说那妖精帅几个败残的小妖径回本洞,高坐在那石崖上,默默无言。洞中还有许多看家的小妖,都上前问道:‘大王常时出去,喜喜欢欢回来,今日如何烦恼?’老妖道:‘小的们,我往常出洞巡山,不管那里的人与兽,定捞几个来家,养赡汝等。今日造化低,撞见一个对头。’小妖问:‘是那个对头?’老妖道:‘是一个和尚,乃东土唐僧取经的徒弟,名唤猪八戒。我被他一顿钉钯,把我筑得败下阵来。好恼啊!我这一向,常闻得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罗汉,有人吃他一块肉,可以延寿长生。不期他今日到我山里,正好拿住他蒸吃,不知他手下有这等徒弟。’
  说不了,班部丛中闪上一个小妖,对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声,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声。老妖喝道:‘你又哭又笑,何也?’小妖跪下道:‘大王才说要吃唐僧,唐僧的肉不中吃。’老妖道:‘人都说吃他一块肉可以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怎么说他不中吃?’小妖道:‘若是中吃,也到不得这里,别处妖精也都吃了。他手下有三个徒弟哩。’老妖道:‘你知那三个?’小妖道:‘他大徒弟是孙行者,三徒弟是沙和尚,这个是他二徒弟猪八戒。’老妖道:‘沙和尚比猪八戒如何?’小妖道:‘也差不多儿。’‘那个孙行者比他如何?’小妖吐舌道:‘不敢说。那孙行者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上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卿四相、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神将,也不曾惹得他过,你怎敢要吃唐僧?’老妖道:‘你怎么知得他这等详细?’小妖道:‘我当初在狮驼岭狮驼洞与那大王居住,那大王不知好歹,要吃唐僧,被孙行者使一条金箍棒,打进门来,可怜就打得犯了骨牌名,都“断么绝六”。还亏我有些见识,从后门走了,来到此处,蒙大王收留。故此知他手段。’老妖听言,大惊失色。这正是‘大将军怕谶语’。他闻得自家人这等说,安得不惊。
  正都在悚惧之际,又一个小妖上前道:‘大王莫恼,莫怕。常言道:“事从缓来。”若是要吃唐僧,等我定个计策拿他。’老妖道:‘你有何计?’小妖道:‘我有个分瓣梅花计。’老妖道:‘怎么叫做“分瓣梅花计”?’小妖道:‘如今把洞口大小群妖点将起来,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十中只选三个。须是有能干,会变化的,都变做大王的模样,顶大王之盔,贯大王之甲,执大王之杵,三处埋伏。先著一个战猪八戒,再著一个战孙行者,再著一个战沙和尚:舍著三个小妖,调开他弟兄三个。大王却在半空伸下拿云手,去捉这唐僧,就如探囊取物,就如鱼水盆内捻苍蝇,有何难哉?’老妖闻此言,满心欢喜道:‘此计绝妙,绝妙!这一去,拿不得唐僧便罢;若是拿了唐僧,决不轻你,就封你做个前部先锋。’小妖叩头谢恩,叫点妖怪。即将洞中大小妖精点起,果然选出三个有能的小妖,俱变做老妖,各执铁杵,埋伏等待唐僧不题。
  却说这唐长老无虑无忧,相随八戒上大路。行够多时,只见那路傍边扑落的一声响喨,跳出一个小妖,奔向前边,要捉长老。孙行者叫道:‘八戒,妖精来了,何不动手?’那呆子不认真假,掣钉钯赶上乱筑。那妖精使铁杵就架相迎。他两个一往一来的在山坡下正然赌斗,又见那草科里响一声,又跳出个怪来,就奔唐僧。行者道:‘师父,不好了,八戒的眼拙,放那妖精来拿你,且等老孙打他去。’急掣棒迎上前喝道:‘那里去?看棒。’那妖精更不打话,举杵来迎他。两个在草坡下一撞一冲,正相持处,又听得山背后呼的风响,又跳出个妖精来,径奔唐僧。沙僧见了,大惊道:‘师父,大哥与二哥的眼都花了,把妖精放将来拿你了。你坐在马上,等老沙拿他去。’这和尚也不分好歹,即掣杖,对面挡住那妖精铁杵,恨苦相持,吆吆喝喝,乱嚷乱斗,渐渐的调远。那老怪在半空中见唐僧独坐马上,伸下五爪钢钩,把唐僧一把挝住。那师父丢了马,脱了镫,被妖精一阵风径摄去了。可怜!这正是:
    禅性遭魔难正果,江流又遇苦灾星。
  老妖按下风头,把唐僧拿到洞里,叫:‘先锋。’那定计的小妖上前跪倒,口中道:‘不敢,不敢。’老妖道:‘何出此言?大将军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当时说拿不得唐僧便罢,拿了唐僧,封你为前部先锋。今日你果妙计成功,岂可失信于你?你可把唐僧拿来,著小的们挑水刷锅,搬柴烧火,把他蒸一蒸。我和你都吃他一块肉,以图延寿长生也。’先锋道:‘大王,且不可吃。’老怪道:‘既拿来,怎么不可吃?’先锋道:‘大王吃了他不打紧,猪八戒也做得人情,沙和尚也做得人情,但恐孙行者那主子刮毒。他若晓得是我们吃了,他也不来和我们厮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一搠,搠个窟窿,连山都掬倒了,我们安身之处也无之矣。’老怪道:‘先锋,凭你有何高见?’先锋道:‘依着我,把唐僧送在后园,绑在树上,两三日不要与他饭吃:一则图他里面干净;二则等他三人不来门前寻找,打听得他们回去了,我们却把他拿出来,自自在在的受用,却不是好?’老怪笑道:‘正是,正是,先锋说得有理。’一声号令,把唐僧拿入后园,一条绳绑在树上,众小妖都去前面听候。
  你看那长老苦捱著绳缠索绑,紧缚牢拴,止不住腮边流泪,叫道:‘徒弟呀,你们在那山中擒怪,甚路里赶妖?我被泼魔捉来,此处受灾,何日相会?痛杀我也!’正自两泪交流,只见对面树上有人叫道:‘长老,你也进来了?’长老正了性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是本山中的樵子,被那山主前日拿来,绑在此间,今已三日,算计要吃我哩。’长老滴泪道:‘樵夫啊,你死只是一身,无甚挂碍,我却死得不甚干净。’樵子道:‘长老,你是个出家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子,死便死了,有什么不干净?’长老道:‘我本是东土往西天取经去的,奉唐朝太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经,要超度那幽冥无主的孤魂。今若丧了性命,可不盼杀那君王,孤负那臣子?那枉死城中,无限的冤魂,却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一场功果,尽化作风尘,这却怎么得干净也?’樵子闻言,眼中堕泪道:‘长老,你死也只如此,我死又更伤情。我自幼失父,与母鳏居,更无家业,止靠着打柴为生。老母今年八十三岁,只我一人奉养。倘若身丧,谁与他埋尸送老?苦哉,苦哉!痛杀我也。’长老闻言,放声大哭道:‘可怜,可怜!山人尚有思亲意,空教贫僧会念经。事君事亲,皆同一理;你为亲恩,我为君恩。’正是那: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且不言三藏身遭困苦。却说孙行者在草坡下战退小妖,急回来路傍边,不见了师父,止存白马、行囊。慌得他牵马挑担,向山头找寻。咦!正是那:
    有难的江流专遇难,降魔的大圣亦遭魔。
  毕竟不知寻找师父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回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灭妖邪

  话说孙大圣牵着马,挑着担,满山头寻叫师父,忽见猪八戒气呼呼的跑将来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道:‘师父不见了,你可曾看见?’八戒道:‘我原来只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什么将军。我舍著命,与那妖精战了一会,得命回来。师父是你与沙僧看着的,反来问我?’行者道:‘兄弟,我不怪你。你不知怎么眼花了,把妖精放回来拿师父。我去打那妖精,教沙和尚看着师父的,如今连沙和尚也不见了。’八戒笑道:‘想是沙和尚带师父那里出恭去了。’说不了,只见沙僧来到。行者问道:‘沙僧,师父那里去了?’沙僧道:‘你两个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将来拿师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师父自家在马上坐来。’行者气得暴跳道:‘中他计了,中他计了。’沙僧道:‘中他什么计?’行者道:‘这是分瓣梅花计,把我弟兄们调开,他劈心里捞了师父去了。天天天,却怎么好?’止不住腮边泪滴。八戒道:‘不要哭,一哭就脓包了。横竖不远,只在这座山上,我们寻去来。’
  三人没计奈何,只得入山找寻。行了有二十里远近,只见那悬崖之下,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双双野鹤,常来洞口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挂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穷鳞未变的蛟龙;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亚神仙境,真是藏风聚气巢。
  行者见了,两三步跳到门前看处,那石门紧闭,门上横安著一块石版,石版上有八个大字,乃‘隐雾山折岳连环洞’。行者道:‘八戒,动手啊。此间乃妖精住处,师父必在他家也。’那呆子仗势行凶,举钉钯尽力筑将去,把他那石头门筑了一个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师父来,免得钉钯筑倒门,一家子都是了帐。’
  守门的小妖急急跑入报道:‘大王,闯出祸来了。’老怪道:‘有甚祸?’小妖道:‘门前有人把门打破,嚷道要师父哩!’老怪大惊道:‘不知是那个寻将来也?’先锋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门,从那打破的窟窿处,歪著头,往外张,见是个长嘴大耳朵,即回头高叫:‘大王莫怕他,这是个猪八戒,没甚本事,不敢无理。他若无理,开了门,拿他进来凑蒸。怕便只怕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边听见道:‘哥啊,他不怕我,只怕你哩。师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骂道:‘泼孽畜,你孙外公在这里,送我师父出来,饶你命罢。’先锋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也寻将来了。’老怪报怨道:‘都是你定的什么“分瓣分瓣”,却惹得祸事临门。怎生结果?’先锋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记得孙行者是个宽洪海量的猴头,虽则他神通广大,却好奉承。我们拿个假人头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几句,只说他师父是我们吃了。若还哄得他去了,唐僧还是我们受用;哄不过,再作理会。’老怪道:‘那里得个假人头?’先锋道:‘等我做一个儿看。’
  好妖怪,将一把衠钢刀斧,把柳树根砍做个人头模样,喷上些人血,糊糊涂涂的,著一个小怪,使漆盘儿拿至门下,叫道:‘大圣爷爷,息怒容禀。’孙行者果好奉承,听见叫声‘大圣爷爷’,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动手,看他有甚话说。’拿盘的小怪道:‘你师父被我大王拿进洞来,洞里小妖村顽,不识好歹,这个来吞,那个来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师父吃了,只剩了一个头在这里也。’行者道:‘既吃了便罢,只拿出人头来,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从门窟里抛出那个头来。猪八戒见了就哭道:‘可怜啊!那们个师父进去,弄做这们个师父出来也。’行者道:‘呆子,你且认认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头有个真假的?’行者道:‘这是个假人头。’八戒道:‘怎认得是假?’行者道:‘真人头抛出来,扑搭不响;假人头抛得像梆子声。你不信,等我抛了你听。’拿起来往石头上一掼,当的一声响亮。沙和尚道:‘哥哥,响哩。’行者道:‘响便是个假的。我教他现出本相来你看。’急掣金箍棒,扑的一下打破了。八戒看时,乃是个柳树根。呆子忍不住骂起来道:‘我把你这伙毛团!你将我师父藏在洞里,拿个柳树根哄你猪祖宗,莫成我师父是柳树精变的。’
  慌得那拿盘的小怪战兢兢跑去报道:‘难难难,难难难。’老妖道:‘怎么有许多难?’小妖道:‘猪八戒与沙和尚倒哄过了,孙行者却是个贩古董的──识货,识货。他就认得是个假人头。如今得个真人头与他,或者他就去了。’老怪道:‘怎么得个真人头?我们那剥皮亭内有吃不了的人头选一个来。’众妖即至亭内拣了个新鲜的头,教啃净头皮,滑塔塔的,还使盘儿拿出,叫:‘大圣爷爷,先前委是个假头。这个真正是唐老爷的头,我大王留了镇宅子的,今特献出来也。’扑通的把个人头又从门窟里抛出,血滴滴的乱滚。
  孙行者认得是个真人头,没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齐放声大哭。八戒噙著泪道:‘哥哥,且莫哭。天气不是好天气,恐一时弄臭了,等我拿将去,乘生气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说得是。’那呆子不嫌秽污,把个头抱在怀里,跑上山崖向阳处,寻了个藏风聚气的所在,取钉钯筑了一个坑,把头埋了,又筑起一个坟冢。才叫沙僧:‘你与哥哥哭着,等我去寻些什么供养供养。’他就走向涧边,攀几根大柳枝,拾几块鹅卵石。回至坟前,把柳枝儿插在左右,鹅卵石堆在面前。行者问道:‘这是怎么说?’八戒道:‘这柳枝权为松柏,与师父遮遮坟顶;这石子权当点心,与师父供养供养。’行者喝道:‘夯货,人已死了,还将石子儿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权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弄。教沙僧在此:一则庐墓,二则看守行李、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尸万段,与师父报仇去来。’沙和尚滴泪道:‘大哥言之极当。你两个着意,我在此处看守。’
  好八戒,即脱了皂锦直裰,束一束着体小衣,举钯随着行者,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辨,径自把他石门打破,喊声振天,叫道:‘还我活唐僧来耶!’那洞里大小群妖,一个个魂飞魄散,都报怨先锋的不是。老妖问先锋道:‘这些和尚打进门来,却怎处治?’先锋道:‘古人说得好:“手插鱼篮,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帅领家兵杀那和尚去来。’老怪闻言,无计可奈,真个传令,叫:‘小的们,各要齐心,将精锐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齐呐喊,杀出洞门。
  这大圣与八戒急退几步,到那山场平处,抵住群妖,喝道:‘那个是出名的头儿?那个是拿我师父的妖怪?’那群妖扎下营盘,将一面锦绣花旗闪一闪,老怪持铁杵,应声高呼道:‘那泼和尚,你认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数百年放荡于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骂道:‘这个大胆的毛团!你能有多少的年纪,敢称“南山”二字?李老君乃开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佛如来是治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仅呼为“夫子”。你这个孽畜,敢称什么“南山大王”,数百年之放荡。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爷一棒。’那妖精侧身闪过,使杵抵住铁棒,睁圆眼问道:‘你这嘴脸像个猴儿模样,敢将许多言语压我?你有什么手段,在吾门下猖狂?’行者笑道:‘我把你个无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孙。你站住,硬著胆,且听我说:
    祖居东胜大神洲,天地包含几万秋。
    花果山头仙石卵,卵开产化我根苗。
    生来不比凡胎类,圣体原从日月俦。
    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颖悟大丹头。
    官封大圣居云府,倚势行凶斗斗牛。
    十万神兵难近我,满天星宿易为收。
    名扬宇宙方方晓,智贯乾坤处处留。
    今幸皈依从释教,扶持长老向西游。
    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支桥有怪愁。
    林内施威擒虎豹,崖前复手捉貔貅。
    东方果正来西域,那个妖邪敢出头?
    孽畜伤师真可恨,管教时下命将休。’
  那怪闻言,又惊又恨,咬着牙,跳近前来,使铁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轻轻的用棒架住,还要与他讲话,那八戒忍不住,掣钯乱筑那怪的先锋。先锋帅众齐来。这一场在山中平地处混战,真是好杀:
    东土大邦上国僧,西方极乐取真经。南山大豹喷风雾,路阻深山独显能。施巧计,弄乖伶,无知误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广,更遭八戒有声名。群妖混战山平处,尘土纷飞天不清。那阵上小妖呼哮,枪刀乱举;这壁厢神僧叱喝,钯棒齐兴。大圣英雄无敌手,悟能精壮喜夯来。南禺老怪,部下先锋,都为唐僧一块肉,致令舍死又忘生。这两个因师性命成仇隙,那两个为要唐僧忒恶情。往来斗经多半会,冲冲撞撞没输赢。
  孙大圣见那些小妖勇猛,连打不退,即使个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喷出去,叫声:‘变!’都变做本身模样,一个使一条金箍棒,从前边往里打进。那一二百个小妖顾前不能顾后,遮左不能遮右,一个个各自逃生,败走归洞。这行者与八戒从阵里往外杀来,可怜那些不识俊的妖精搪著钯,九孔血出;挽著棒,骨肉如泥。諕得那南山大王滚风生雾,得命逃回。那先锋不能变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现出本相,乃是个铁背苍狼怪。八戒上前扯着脚,翻过来看了道:‘这厮从小儿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猪牙子、羊羔儿吃了。’行者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道:‘呆子,不可迟慢,快赶老怪,讨师父的命去来。’八戒回头,就不见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儿都去了。’行者道:‘我已收来也。’八戒道:‘妙啊,妙啊!’两个喜喜欢欢,得胜而回。
  却说那老怪逃了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块,挑土把前门堵了。那些得命的小妖,一个个战兢兢的,把门都堵了,再不敢出头。这行者引八戒,赶至门首吆喝,内无人答应。八戒使钯筑时,莫想得动。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费气力,他把门已堵了。’八戒道:‘堵了门,师仇怎报?’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沙僧去。’
  二人复至本处,见沙僧还哭哩。八戒越发伤悲,丢了钯,伏在坟上,手扑著土哭道:‘苦命的师父啊!远乡的师父啊!那里再得见你耶!’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这妖精把前门堵了,一定有个后门出入。你两个只在此间,等我再去寻看。’八戒滴泪道:‘哥啊,仔细著,莫连你也捞去了,我们不好哭得:哭一声师父,哭一声师兄,就要哭得乱了。’行者道:‘没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圣,收了棒,束束裙,拽开步,转过山坡,忽听得潺潺水响。且回头看处,原来是涧中水响,上溜头冲泄下来。又见涧那边有座门儿,门左边有一个出水的暗沟。他道:‘不消讲!那就是后门了。若要是原嘴脸,恐有小妖开门看见认得,等我变作个水蛇儿过去。且住,变水蛇恐师父的阴灵儿知道,怪我出家人变蛇缠长。变作个小螃蟹儿过去罢。也不好,恐师父怪我出家人脚多。’即变做一个水老鼠,飕的一声撺过去,从那出水的沟中,钻至里面天井中。探著头儿观看,只见那向阳处有个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块块的理著晒哩。行者道:‘我的儿啊,那想是师父的肉吃不了,晒干巴子防天阴的。我要现本相,赶上前,一棍子打杀,显得我有勇无谋。且再变化进去,寻那老怪,看是何如。’跳出沟,摇身一变,变做个有翅的蚂蚁儿。真个是:
    力微身小号玄驹,日久藏修有翅飞。
    闲渡桥边排阵势,喜来床下斗仙机。
    善知雨至常封穴,垒积尘多遂作灰。
    巧巧轻轻能爽利,几番不觉过柴扉。
  他展开翅,无声无影,一直飞入中堂。只见那老怪烦烦恼恼正坐,有一个小妖从后面跳将来报道:‘大王,万千之喜。’老妖道:‘喜从何来?’小妖道:‘我才在后门外涧头上探看,忽听得有人大哭。即上峰头望望,原来是猪八戒、孙行者、沙和尚在那里拜坟痛哭。想是把那个人头认做唐僧的头葬下,㧏作坟墓哭哩。’行者在暗中听说,心内欢喜道:‘若出此言,我师父还藏在那里,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寻寻,看死活如何,再与他说话。’
  好大圣,飞在中堂,东张西看,见傍边有个小门儿,关得甚紧。即从门缝儿里钻去看时,原是个大园子,隐隐的听得悲声。径飞入深处,但见一丛大树,树底下绑着两个人,一个正是唐僧。行者见了,心痒难挠,忍不住,现了本相,近前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滴泪道:‘悟空,你来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师父莫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风汛。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只说已将你吃了,拿个假人头哄我,我们与他恨苦相持。师父放心,且再熬熬儿,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来解救。’
  大圣念声咒语,却又摇身还变做个蚂蚁儿,复入中堂,丁在正梁之上。只见那些未伤命的小妖簇簇攒攒,纷纷嚷嚷。内中忽跳出一个小妖,告道:‘大王,他们见堵了门,攻打不开,死心塌地,舍了唐僧,将假人头弄做个坟墓。今日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后日复了三,好道回去。打听得他们散了啊,把唐僧拿出来,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大家吃一块儿,也得个延年长寿。’又一个小妖拍着手道:‘莫说,莫说,还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个说:‘煮了吃,还省柴。’又一个道:‘他本是个稀奇之物,还著些盐儿腌腌,吃得长久。’行者在那梁中听见,心中大怒道:‘我师父与你有甚毒情,这般算计吃他?’即将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轻轻吹出,暗念咒语,都教变做瞌睡虫儿,往那众妖脸上抛去。一个个钻入鼻中,小妖渐渐打盹,不一时都睡倒了。只有那个老妖睡不稳,他两只手揉头搓脸,不住的打涕喷,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晓得了?与他个双掭灯。’又拔一根毫毛,依母儿做了,抛在他脸上,钻于鼻孔内。两个虫儿,一个从左进,一个从右入。那老妖起来,伸伸腰,打两个啊欠,呼呼的也睡倒了。
  行者暗喜,才跳下来,现出本相。耳朵里取出棒来,幌一幌,有鸭蛋粗细,当的一声,把旁门打破,跑至后园,高叫:‘师父!’长老道:‘徒弟,快来解解绳儿,绑坏我了。’行者道:‘师父不要忙,等我打杀妖精,再来解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举棍要打,又滞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师父来打。’复至园中,又思量道:‘等打了来救。’如此者两三番,却才跳跳舞舞的到园里。长老见了,悲中作喜道:‘猴儿,想是看见我不曾伤命,所以欢喜得没是处,故这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将绳解了,挽著师父就走。又听得对面树上绑的人叫道:‘老爷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长老立定身,叫:‘悟空,那个人也解他一解。’行者道:‘他是什么人?’长老道:‘他比我先拿进一日。他是个樵子,说有母亲年老,甚是思想,倒是个尽孝的,一发连他都救了罢。’
  行者依言,也解了绳索,一同带出后门,上石崖,过了陡涧。长老谢道:‘贤徒,亏你救了他与我命。悟能、悟净都在何处?’行者道:‘他两个都在那里哭你哩。你可叫他一声。’长老果厉声高叫道:‘八戒,八戒。’那呆子哭得昏头昏脑的,揩揩鼻涕眼泪道:‘沙和尚,师父回家来显魂哩,在那里叫我们不是?’行者上前,喝了一声道:‘夯货,显什么魂?这不是师父来了?’那沙僧抬头见了,忙忙跪在面前道:‘师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来也?’行者把上项事说了一遍。
  八戒闻言,咬牙恨齿,忍不住举起钯把那坟冢一顿筑倒,掘出那人头,一顿筑得稀烂。唐僧道:‘你筑他为何?’八戒道:‘师父啊,不知他是那家的亡人,教我朝着他哭。’长老道:‘亏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们打上他门,嚷着要我,想是拿他来搪塞;不然啊,就杀了我也。还把他埋一埋,见我们出家人之意。’那呆子听长老此言,遂将一包稀烂骨肉埋下,也㧏起个坟墓。
  行者却笑道:‘师父,你请略坐坐,等我剿除去来。’即又跳下石崖,过涧入洞,把那绑唐僧与樵子的绳索拿入中堂,那老妖还睡着了,即将他四马攒蹄捆倒,使金箍棒掬起来,握在肩上,径出后门。猪八戒远远的望见道:‘哥哥好干这握头事。再寻一个儿趁头挑着不好?’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举钯就筑。行者道:‘且住,洞里还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带我进去打他。’行者道:‘打又费工夫了,不若寻些柴,教他断根罢。’那樵子闻言,即引八戒去东凹里寻了些破梢竹、败叶松、空心柳、断根藤、黄蒿、老荻、芦苇、干桑,挑了若干,送入后门里。行者点上火,八戒两耳搧起风。那大圣将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虫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来,烟火齐著。可怜!莫想有半个得命。连洞府烧得精空。却回见师父。师父听见老妖方醒声唤,便叫:‘徒弟,妖精醒了。’八戒上前一钯,把老怪筑死,现出本相,原来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行者道:‘花皮会吃老虎,如今又会变人。这顿打死,才绝了后患也。’长老谢之不尽,攀鞍上马。那樵子道:‘老爷,向西南去不远,就是舍下。请老爷到舍,见见家母,叩谢老爷活命之恩,送老爷上路。’
  长老欣然,遂不骑马,与樵子并四众同行,向西南迤前来,不多路,果见那:
    石径重漫苔藓,柴门蓬络藤花。
    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喧哗。
    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
    地僻云深之处,竹篱茅舍人家。
  远见一个老妪倚着柴扉,眼泪汪汪的,儿天儿地的痛哭。这樵子看见自家母亲,丢了长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亲,儿来也。’老妪一把抱住道:‘儿啊,你这几日不来家,我只说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心疼难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来?你绳担、柯斧俱在何处?’樵子叩头道:‘母亲,儿已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实是难得性命,幸亏这几位老爷。这老爷是东土唐朝往西天取经的罗汉。那老爷倒也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爷神通广大,把山主一顿打死。却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概众小妖,俱尽烧死,却将那老老爷解下救出,连孩儿都解救出来。此诚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们,孩儿也死无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儿彻夜行走,也无事矣。’
  那老妪听言,一步一拜,拜接长老四众,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儿两个磕头称谢不尽,慌慌忙忙的安排些素斋酬谢。八戒道:‘樵哥,我知你府上也寒薄,只可将就一饭,切莫费心大摆布。’樵子道:‘不瞒老爷说,我这山间实是寒薄,没什么香蕈、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几品野菜奉献老爷,权表寸心。’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儿就是,我们肚中饥了。’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时,展抹桌凳,摆将上来,果是几盘野菜。但见那:
    嫩焯黄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蛾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几般野菜一餐饭,樵子虔心为谢酬。
  师徒们饱餐一顿,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请母亲出来再拜,再谢。樵子只是磕头,取了一条枣木棍,结束了衣裙,出门相送。沙僧牵马,八戒挑担,行者紧随左右,长老在马上拱手道:‘樵哥,烦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别。’一齐登高下阪,转涧寻坡。长老在马上思量道:‘徒弟啊,
    自从别主来西域,递递迢迢去路遥。
    水水山山灾不脱,妖妖怪怪命难逃。
    心心只为经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
    碌碌劳劳何日了,几时行满转唐朝?’
  樵子闻言道:‘老爷切莫忧思。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之乡也。’长老闻言,翻身下马道:‘有劳远涉。既是大路,请樵哥回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适间厚扰盛斋,贫僧无甚相谢,只是早晚诵经,保佑你母子平安,百年长寿。’那樵子喏喏相辞,复回本路。师徒遂一直投西。正是:
    降怪解冤离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
  毕竟不知还有几日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七回凤仙郡冒天止雨 孙大圣劝善施霖

    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说破鬼神惊骇。挟藏宇宙,剖判玄光,真乐世间无赛。灵鹫峰前,宝珠拈出,明映五般光彩。照乾坤上下群生,知者寿同山海。
  却说三藏师徒四众别樵子,下了隐雾山,奔上大路。行经数日,忽见一座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前面城池,可是天竺国么?’行者摇手道:‘不是,不是。如来处虽称极乐,却没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楼台殿阁,唤做灵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国,也不是如来住处,天竺国还不知离灵山有多少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到边前方知明白。’
  不一时至城外,三藏下马,入到三层门里,见那民事荒凉,街衢冷落。又到市口之间,见许多穿青衣者左右摆列,有几个冠带者立于房檐之下。他四众顺街行走,那些人更不逊避。猪八戒村愚,把长嘴掬一掬,叫道:‘让路,让路。’那些人猛抬头,看见模样,一个个骨软筋麻,跌跌蹡蹡,都道:‘妖精来了,妖精来了!’諕得那檐下冠带者战兢兢躬身问道:‘那方来者?’三藏恐他们闯祸,一力当先,对众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拜天竺国大雷音寺佛祖求经者。路过宝方,一则不知地名,二则未落人家,才进城甚失回避,望列公恕罪。’那官人却才施礼道:‘此处乃天竺外郡,地名凤仙郡。连年干旱,郡侯差我等在此出榜,招求法师祈雨救民也。’行者闻言道:‘你的榜文何在?’众官道:‘榜文在此,适间才打扫廊檐,还未张挂。’行者道:‘拿来我看看。’众官即将榜文展开,挂在檐下。行者四众上前同看。榜上写着:
    大天竺国凤仙郡郡侯上官,为榜聘明师,招求大法事:兹因郡土宽弘,军民殷实,连年亢旱,累岁干荒,民田菑而军地薄,河道浅而沟浍空。井中无水,泉底无津。富室聊以全生,穷民难以活命。斗粟百金之价,束薪五两之资。十岁女易米三升,五岁男随人带去。城中惧法,典衣当物以存身;乡下欺公,打劫吃人而顾命。为此出给榜文,仰 望十方贤哲,祷雨救民。恩当重报,愿以千金奉谢,决不虚言。须至榜者。
  行者看罢,对众官道:‘郡侯上官何也?’众官道:‘上官乃是姓,此我郡侯之姓也。’行者笑道:‘此姓却少。’八戒道:‘哥哥不曾读书。《百家姓》后有一句“上官欧阳”。’三藏道:‘徒弟们,且休闲讲。那个会求雨,与他求一场甘雨,以济民瘼,此乃万善之事;如不会,就行,莫误了走路。’行者道:‘祈雨有甚难事?我老孙翻江搅海、换斗移星,踢天弄井、吐雾喷云,担山赶月、唤雨呼风:那一件儿不是幼年耍子的勾当?何为稀罕?’
  众官听说,著两个急去郡中报道:‘老爷,万千之喜至也。’那郡侯正焚香默祝,听得报声喜至,即问:‘何喜?’那官道:‘今日领榜,方至市口张挂,即有四个和尚,称是东土大唐差往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者,见榜即道能祈甘雨,特来报知。’
  那郡侯即整衣步行,不用轿马多人,径至市口,以礼敦请。忽有人报道:‘郡侯老爷来了。’众人闪过。那郡侯一见唐僧,不怕他徒弟丑恶,当街心倒身下拜道:‘下官乃凤仙郡郡侯上官氏,熏沐拜请老师祈雨救民。望师大舍慈悲,运神功,拔济拔济。’三藏答礼道:‘此间不是讲话处,待贫僧到那寺观,却好行事。’郡侯道:‘老师同到小衙,自有洁净之处。’
  师徒们遂牵马挑担,径至府中,一一相见。郡侯即命看茶摆斋,少顷斋至。那八戒放量吞餐,如同饿虎。諕得那些捧盘的心惊胆战,一往一来,添汤添饭,就如走马灯儿一般,刚刚供上,直吃得饱满方休。斋毕,唐僧谢了斋,却问:‘郡侯大人,贵处干旱几时了?’郡侯道:
    ‘敝地大邦天竺国,风仙外郡吾司牧。
    一连三载遇干荒,草子不生绝五谷。
    大小人家买卖难,十门九户俱啼哭。
    三停饿死二停人,一停还似风中烛。
    下官出榜遍求贤,幸遇真僧来我国。
    若施寸雨济黎民,愿奉千金酬厚德!’
  行者听说,满面喜生,呵呵的笑道:‘莫说,莫说。若说千金为谢,半点甘雨全无;但论积功累德,老孙送你一场大雨。’那郡侯原来十分清正贤良,爱民心重,即请行者上坐,低头下拜道:‘老师果舍慈悲,下官必不敢悖德。’行者道:‘且莫讲话,请起。但烦你好生看着我师父,等老孙行事。’沙僧道:‘哥哥,怎么行事?’行者道:‘你和八戒过来,就在他这堂下随着我做个羽翼,等老孙唤龙来行雨。’八戒、沙僧谨依使令,三个人都在堂下。郡侯焚香礼拜。三藏坐着念经。
  行者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即时见正东上一朵乌云,渐渐落至堂前,乃是东海老龙王敖广。那敖广收了云脚,化作人形,走向前,对行者躬身施礼道:‘大圣唤小龙来,那方使用?’行者道:‘请起。累你远来,别无甚事。此间乃凤仙郡,连年干旱,问你如何不来下雨?’老龙道:‘启上大圣得知:我虽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辈。上天不差,岂敢擅自来此行雨?’行者道:‘我因路过此方,见久旱民苦,特着你来此施雨求济,如何推托?’龙王道:‘岂敢推托?但大圣念真言呼唤,不敢不来。一则未奉上天御旨,二则未曾带得行雨神将,怎么动得雨部?大圣既有拔济之心,容小龙回海点兵,烦大圣到天宫奏准,请一道降雨的圣旨,请水官放出龙来,我却好照旨意数目下雨。’
  行者见他说出理来,只得发放老龙回海。他即跳出罡斗,对唐僧备言龙王之事。唐僧道:‘既然如此,你去为之,切莫打诳语。’行者即吩咐八戒、沙僧:‘保著师父,我上天宫去也。’好大圣,说声去,寂然不见。那郡侯胆战心惊道:‘孙老爷那里去了?’八戒笑道:‘驾云上天去了。’郡侯十分恭敬,传出飞报,教满城大街小巷,不拘公卿士庶、军民人等,家家供养龙王牌位,门设清水缸,缸插杨柳枝,侍奉香火,拜天不题。
  却说行者一驾斤斗云,径到西天门外,早见护国天王引天丁、力士上前迎接道:‘大圣,取经之事完乎?’行者道:‘也差不远矣。今行至天竺国界,有一外郡,名凤仙郡。彼处三年不雨,民甚艰苦,老孙欲祈雨拯救。呼得龙王到彼,他言无旨,不敢私自为之,特来朝见玉帝请旨。’天王道:‘那壁厢敢是不该下雨哩。我向时闻得说:那郡侯撒泼,冒犯天地,上帝见罪,立有米山、面山、黄金大锁,直等此三事倒断,才该下雨。’行者不知此意是何,要见玉帝。天王不敢拦阻,让他进去。径至通明殿外,又见四大天师迎道:‘大圣到此何干?’行者道:‘因保唐僧,路至天竺国界,凤仙郡无雨,郡侯召师祈雨。老孙呼得龙王,意命降雨,他说未奉玉帝旨意,不敢擅行,特来求旨,以甦民困。’四大天师道:‘那方不该下雨。’行者笑道:‘该与不该,烦为引奏引奏,看老孙的人情何如。’葛仙翁道:‘俗语云:“苍蝇包网儿──好大面皮。”’许旌阳道:‘不要乱谈,且只带他进去。’
  丘洪济、张道陵与葛、许四真人引至灵霄殿下,启奏道:‘万岁,有孙悟空路至天竺国凤仙郡,欲与求雨,特来请旨。’玉帝道:‘那厮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监观万天,浮游三界。驾至他方,见那上官正不仁,将斋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秽言,造有冒犯之罪,朕即立以三事,在于披香殿内。汝等引孙悟空去看:若三事倒断,即降旨与他;如不倒断,且休管闲事。’
  四天师即引行者至披香殿里看时,见有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一只拳大之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嗛那米吃。面山边有一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舌,短一舌,餂那面吃。左边悬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金锁,约有一尺三四寸长短,锁梃有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著那锁梃。行者不知其意,回头问天师曰:‘此何意也?’天师道:‘那厮触犯了上天,玉帝立此三事,直等鸡嗛了米尽,狗餂得面尽,灯焰燎断锁梃,那方才该下雨哩。’
  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再不敢启奏,走出殿,满面含羞。四天师笑道:‘大圣不必烦恼,这事只宜作善可解。若有一念善慈,惊动上天,那米、面山即时就倒,锁梃即时就断。你去劝他归善,福自来矣。’行者依言,不上灵霄辞玉帝,径来下界复凡夫。须臾,到西天门,又见护国天王。天王道:‘请旨如何?’行者将米山、面山、金锁之事说了一遍,道:‘果依你言,不肯传旨。适间天师送我,教劝那厮归善,即福原也。’遂相别,降云下界。
  那郡侯同三藏、八戒、沙僧、大小官员人等接着,都簇簇攒攒来问。行者将郡侯喝了一声道:‘只因你这厮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冒犯了天地,致令黎民有难,如今不肯降雨。’慌得郡侯跪伏在地道:‘老师如何得知三年前事?’行者道:‘你把那斋天的素供,怎么推倒喂狗?可实实说来。’那郡侯不敢隐瞒,道:‘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献供斋天,在于本衙之内,因妻不贤,恶言相斗,一时怒发无知,推倒供桌,泼了素馔,果是唤狗来吃了。这两年忆念在心,神思恍惚,无处可以解释。不知上天见罪,遗害黎民。今遇老师降临,万望明示,上界怎么样计较?’行者道:‘那一日正是玉皇下界之日,见你将斋供喂狗,又口出秽言,玉帝即立三事记汝。’八戒问道:‘是甚三事?’行者道:‘披香殿立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拳大的一只小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的,嗛那米吃;面山边有一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舌、短一舌的,餂那面吃。左边又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黄金大锁,锁梃儿有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著那锁梃。直等那鸡嗛米尽,狗餂面尽,灯燎断锁梃,他这里方才该下雨哩。’八戒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哥哥肯带我去,变出法身来,一顿把他的米面都吃了,锁梃弄断了,管取下雨。’行者道:‘呆子莫胡说。此乃上天所设之计,你怎么得见?’三藏道:‘似这等说,怎生是好?’行者道:‘不难,不难。我临行时,四天师曾对我言,但只作善可解。’那郡侯拜伏在地,哀告道:‘但凭老师指教,下官一一皈依也。’行者道:‘你若回心向善,趁早念佛看经,我还替你作为;汝若仍前不改,我亦不能解释,不久天即诛之,性命不能保矣。’
  那郡侯磕头礼拜,誓愿皈依。当时召请本处僧道,启建道场,各各写发文书,申奏三天。郡侯领众拈香瞻拜,答天谢地,引罪自责。三藏也与他念经。一壁厢又出飞报,教城里城外大家小户,不论男女人等,都要烧香念佛。自此时,一片善声盈耳。行者却才欢喜,对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好生护持师父,等老孙再与他去去来。’八戒道:‘哥哥又往那里去?’行者道:‘这郡侯听信老孙之言,果然受教,恭敬善慈,诚心念佛。我这去再奏玉帝,求些雨来。’沙僧道:‘哥哥既要去,不必迟疑,且耽搁我们行路。必求雨一坛,庶成我们之正果也。’
  好大圣,又纵云头,直至天门外,还遇着护国天王。天王道:‘你今又来做甚?’行者道:‘那郡侯已归善矣。’天王亦喜。正说处,早见直符使者捧定了道家文书、僧家关牒,到天门外传递。那符使见了行者,施礼道:‘此意乃大圣劝善之功。’行者道:‘你将此文牒送去何处?’符使道:‘直送至通明殿上,与天师传递到玉皇大天尊前。’行者道:‘如此,你先行,我当随后而去。’那符使入天门去了。护国天王道:‘大圣,不消见玉帝了。你只往九天应元府下借点雷神,径自声雷掣电,还他就有雨下也。’
  真个行者依言,入天门里,不上灵霄殿求请旨意,转云步,径往九天应元府,见那雷门使者、纠录典者、廉访典者都来迎著,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见天尊。’三使者即为传奏。天尊随下九凤丹霞之扆,整衣出迎。相见礼毕,行者道:‘有一事特来奉求。’天尊道:‘何事?’行者道:‘我因保唐僧至凤仙郡,见那干旱之甚,已许他求雨,特来告借贵部官将到彼声雷。’天尊道:‘我知那郡侯冒犯上天,立有三事,不知可该下雨哩?’行者笑道:‘我昨日已见玉帝请旨。玉帝著天师引我去披香殿看那三事,乃是米山、面山、金锁,只要三事倒断,方该下雨。我愁难得倒断,天师教我劝化郡侯等众作善,以为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庶几可以回天心,解灾难也。今已善念顿生,善声盈耳。适间直符使者已将改行从善的文牒奏上玉帝去了,老孙因特造尊府,告借雷部官将相助相助。’天尊道:‘既如此,差邓、辛、张、陶,帅领闪电娘子,即随大圣下降凤仙郡声雷。’
  那四将同大圣不多时,至于凤仙境界,即于半空中作起法来。只听得唿的雷声,又见那淅沥沥的闪电。真个是:
    电掣紫金蛇,雷轰群蛰哄。荧煌飞火光,霹雳崩山洞。列缺满天明,震惊连地纵。红销一闪发萌芽,万里江山都撼动。
  那凤仙郡城里城外,大小官员,军民人等,整三年不曾听见雷电;今日见有雷声霍闪,一齐跪下,头顶着香炉,有的手拈著柳枝,都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声善念,果然惊动上天。正是那古诗云: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且不说孙大圣指挥雷将,掣电轰雷于凤仙郡,人人归善。却说那上界直符使者将僧、道两家的文牒送至通明殿,四天师传奏灵霄殿。玉帝见了道:‘那厮们既有善念,看三事如何?’正说处,忽有披香殿看管的将官报道:‘所立米、面山俱倒了,霎时间米、面皆无,锁梃亦断。’奏未毕,又有当驾天官引凤仙郡土地、城隍、社令等神齐来拜奏道:‘本郡郡主并满城大小黎庶之家,无一家一人不皈依善果,礼佛敬天。今启垂慈,普降甘雨,求济黎民。’玉帝闻言大喜,即传旨:‘著风部、云部、雨部各遵号令,去下方,按凤仙郡界,即于今日今时,声雷布云,降雨三尺零四十二点。’时有四大天师奉旨,传与各部随时下界,各逞神威,一齐振作。
  行者正与邓、辛、张、陶令闪电娘子在空中调弄,只见众神都到,合会一天。那其间风云际会,甘雨滂沱。好雨:
    漠漠浓云,濛濛黑雾。雷车轰轰,闪电灼灼。滚滚狂风,淙淙骤雨。所谓一念回天,万民满望。全亏大圣施元运,万里江山处处阴。好雨倾河倒海,蔽野迷空。檐前垂瀑布,窗外响玲珑。万户千门人念佛,六街三市水流洪。东西河道条条满,南北溪湾处处通。槁苗得润,枯木回生。田畴麻麦盛,村堡豆粮升。客旅喜通贩卖,农夫爱尔耘耕。从今黍稷多条畅,自然稼穑得丰登。风调雨顺民安乐,海晏河清享太平。
  一日雨下足了三尺零四十二点,众神祗渐渐收回。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四部众神,且暂停云从,待老孙去叫郡侯拜谢列位。列位可拨开云雾,各现真身,与这凡夫亲眼看看,他才信心供奉也。’众神听说,只得都停在空中。
  这行者按落云头,径至郡里,早见三藏、八戒、沙僧都来迎接;那郡侯一步一拜来谢。行者道:‘且慢谢我。我已留住四部神祗,你可传召多人同此拜谢,教他向后好来降雨。’郡侯随传飞报,召众同酬,都一个个拈香朝拜。只见那四部神祗开明云雾,各现真身。四部者,乃雨部、雷部、云部、风部。只见那:
    龙王显像,雷将舒身;云童出现,风伯垂真。龙王显像,银须苍貌世无双;雷将舒身,钩嘴威颜诚莫比。云童出现,谁如玉面金冠;风伯垂真,曾似燥眉环眼。齐齐显露青霄上,各各挨排现圣仪。凤仙郡界人才信,顶礼拈香恶性回。今日仰朝天上将,洗心向善尽皈依。
众神祗宁待了一个时辰,人民拜之不已。孙行者又起在云端,对众作礼道:‘有劳,有劳。请列位各归本部。老孙还教郡界中人家供养高真,遇时节醮谢。列位从此后,五日一风,十日一雨,还来拯救拯救。’众神依言,各各转部不题。
  却说大圣坠落云头,与三藏道:‘事毕民安,可收拾走路矣。’那郡侯闻言,急忙行礼道:‘孙老爷说那里话。今此一场,乃无量无边之恩德。下官这里差人办备小宴,奉答厚恩。仍买治民间田地,与老爷起建寺院,立老爷生祠,勒碑刻名,四时享祀。虽刻骨镂心,难报万一,怎么就说走路的话?’三藏道:‘大人之言虽当,但我等乃西方挂搭行脚之僧,不敢久住,一二日间,定走无疑。’那郡侯那里肯放,连夜差多人治办酒席,起盖祠宇。
  次日,大开佳宴,请唐僧高坐,孙大圣与八戒、沙僧列坐。郡侯同本郡大小官员部臣把杯献馔,细吹细打,款待了一日。这场果是欣然。有诗为证:
    田畴久旱逢甘雨,河道经商处处通。
    深感神僧来郡界,多蒙大圣上天宫。
    解除三事从前恶,一念皈依善果弘。
    此后愿如尧舜世,五风十雨万年丰。
  一日筵,二日宴;今日酬,明日谢。扳留将有半月,只等寺院生祠完备。一日,郡侯请四众往观。唐僧惊讶道:‘功程浩大,何成之如此速耶?’郡侯道:‘下官催趱人工,昼夜不息,急急命完,特请列位老爷看看。’行者笑道:‘果是贤才能干的好贤侯也。’即时都到新寺,见那殿阁巍峨,山门壮丽,俱称赞不已。行者请师父留一寺名。三藏道:‘有,留名当唤做“甘霖普济寺”。’郡侯称道:‘甚好,甚好。’用金贴广招僧众,侍奉香火。殿左边立起四众生祠,每年四时祭祀;又起盖雷神、龙神等庙,以答神功。看毕,即命趱行。
  那一郡人民,知久留不住,各备赆仪,分文不受。因此,合郡官员人等,盛张鼓乐,大展旌幢,送有三十里远近,犹不忍别,遂掩泪目送,直至望不见方回。这正是:
    硕德神僧留普济,齐天大圣广施恩。
  毕竟不知此去还有几日方见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回禅到玉华施法会 心猿木母授门人

  话说唐僧喜喜欢欢别了郡侯,在马上向行者道:‘贤徒,这一场善果,真胜似比丘国搭救儿童,皆尔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国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怎似这场大雨,滂沱浸润,活够者万万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称赞大师兄的法力通天,慈恩盖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却只是外施仁义,内包祸心。但与老猪走,就要作践人。’行者道:‘我在那里作践你?’八戒道:‘也够了,也够了。常照顾我捆,照顾我吊,照顾我煮,照顾我蒸。今在凤仙郡施了恩惠与万万之人,就该住上半年,带挈我吃几顿自在饱饭,却只管催促行路。’长老闻言,喝道:‘这个呆子,怎么只思量掳嘴?快走路,再莫斗口。’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着行囊,打着哈哈,师徒们奔上大路。此时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但见:
    水痕收,山骨瘦。红叶纷飞,黄花时候。霜晴觉夜长,月白穿窗透。家家烟火夕阳多,处处湖光寒水溜。白𬞟香,红蓼茂。橘绿橙黄,柳衰谷秀。荒村雁落碎芦花,野店鸡声收菽豆。
  四众行够多时,又见城垣影影。长老举鞭遥指叫:‘悟空,你看那里又有一座城池,却不知是甚去处?’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边前问人。’说不了,忽见树丛里走出一个老者,手持竹杖,身着轻衣,足踏一对棕鞋,腰束一条扁带。慌得唐僧滚鞍下马,上前道个问讯。那老者扶杖还礼道:‘长老那方来的?’唐僧合掌道:‘贫僧东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经者。今至宝方,遥望城垣,不知是甚去处,特问老施主指教。’那老者闻言,口称:‘有道禅师,我这敝处乃天竺国下郡,地名玉华县。县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封为玉华王。此王甚贤,专敬僧道,重爱黎民。老禅师若去相见,必有重敬。’三藏谢了,那老者径穿树林而去。
  三藏才转身对徒弟备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师父上马。三藏道:‘没多路,不须乘马。’四众遂步至城边街道观看。原来那关厢人家,做买做卖的,人烟凑集,生意亦甚茂盛。观其声音相貌,与中华无异。三藏吩咐:‘徒弟们谨慎,切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头,沙僧掩著脸,惟孙行者搀著师父。两边人都来争看,齐声叫道:‘我这里只有降龙伏虎的高僧,不曾见降猪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们可曾看见降猪王的和尚?’諕得满街上人跌跌,都往两边闪过。行者笑道:‘呆子,快藏了嘴,莫装扮,仔细脚下过桥。’那呆子低着头,只是笑。过了吊桥,入城门内,又见那大街上酒楼歌馆,热闹繁华,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诗为证。诗曰:
    锦城铁瓮万年坚,临水依山色色鲜。
    百货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帘。
    楼台处处人烟广,巷陌朝朝客贾喧。
    不亚长安风景好,鸡鸣犬吠亦般般。
  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诸番,更不曾到此。细观此景,与我大唐何异?所谓极乐世界,诚此之谓也。’又听得人说白米四钱一石,麻油八釐一斤,真是五谷丰登之处。
  行够多时,方到玉华王府。府门左右有长史府、审理厅、典膳所、待客馆。三藏道:‘徒弟,此间是府,等我进去朝王,验牒而行。’八戒道:‘师父进去,我们可好在衙门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这门上是“待客馆”三字?!你们都去那里坐下,看有草料,买些喂马。我见了王,倘或赐斋,便来唤你等同享。’行者道:‘师父放心前去,老孙自当理会。’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馆中。馆中有看馆的人役,见他们面貌丑陋,也不敢问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让他坐下不题。
  却说老师父换了衣帽,拿了关文,径至王府前。早见引礼官迎著问道:‘长老何来?’三藏道:‘东土大唐差来大雷音拜佛祖求经之僧,今到贵地,欲倒换关文,特来朝参千岁。’引礼官即为传奏。那王子果然贤达,即传旨召进。三藏至殿下施礼,王子即请上殿赐坐。三藏将关文献上,王子看了,见有各国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将宝印了,押了花字,收折在案。问道:‘国师长老,自你那大唐至此,历遍诸邦,共有几多路程?’三藏道:‘贫僧也未记程途,但先年蒙观音菩萨在我王御前显身,曾留了颂子,言西方十万八千里。贫僧在路,已经过一十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搁?’三藏道:‘一言难尽。万蛰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宝方。’那王子十分欢喜,即著典膳官备素斋管待。三藏:‘启上殿下:贫僧有三个小徒在外等候,不敢领斋,但恐迟误行程。’王子教:‘当殿官,快去请长老三位徒弟,进府同斋。’
  当殿官随出外相请,都道:‘未曾见,未曾见。’有跟随的人道:‘待客馆中坐着三个丑貌和尚,想必是也。’当殿官同众至馆中,即问看馆的道:‘那个是大唐取经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请吃斋也。’八戒正坐打盹,听见一个‘斋’字,忍不住跳起身来答道:‘我们是,我们是。’当殿官一见了,魂飞魄丧,都战战的道:‘是个猪魈,猪魈。’行者听见,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莫撒村野。’那众官见了行者,又道:‘是个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位休得惊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众官见了,又道:‘灶君,灶君。’孙行者即教八戒牵马,沙僧挑担,同众入玉华王府。当殿官先入启知。
  那王子举目见那等丑恶,却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岁放心。顽徒虽是貌丑,却都心良。’八戒朝上唱个喏道:‘贫僧问讯了。’王子愈觉心惊。三藏道:‘顽徒都是山野中收来的,不会行礼,万望赦罪。’王子奈着惊恐,教典膳官请众僧去暴纱亭吃斋。三藏谢了恩,辞王下殿,同至亭内,埋怨八戒道:‘你这夯货,全不知一毫礼体。索性不开口,便也罢了,怎么那般粗鲁?一句话,足足冲倒泰山。’行者笑道:‘还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气。’沙僧道:‘他唱喏又不等齐,预先就抒著个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气,活淘气。师父前日教我见人打个问讯儿是礼,今日打问讯,又说不好,教我怎的干么。’三藏道:‘我教你见了人打个问讯,不曾教你见王子就此歪缠。常言道:“物有几等物,人有几等人。”如何不分个贵贱?’正说处,那典膳官带领人役,调开桌椅,摆上斋来。师徒们却不言语,各各吃斋。
  却说那王子退殿进宫,宫中有三个小王子,见他面容改色,即问道:‘父王今日为何有此惊恐?’王子道:‘适才有东土大唐差来拜佛取经的一个和尚倒换关文,却一表非凡。我留他吃斋,他说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请。少时进来,见我不行大礼,打个问讯,我已不快;及抬头看时,一个个丑似妖魔,心中不觉惊骇,故此面容改色。’原来那三个小王子比众不同,一个个好武好强,便就伸拳掳袖道:‘莫敢是那山里走来的妖精假装人像,待我们拿兵器出去看来。’
  好王子,大的个拿一条齐眉棍,第二个抡一把九齿钯,第三个使一根乌油黑棒子,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什么取经的和尚,在那里?’时有典膳官员人等跪下道:‘小王,他们在这暴纱亭吃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闯将进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说来,饶你性命。’諕得三藏面容失色,丢下饭碗,躬著身道:‘贫僧乃唐朝来取经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你便还像个人,那三个丑的断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饭不睬。沙僧与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虽丑而心良,身虽夯而性善。汝三个却是何来,却恁样海口轻狂?’傍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八戒丢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么?莫是要与我们打哩?’
  二王子掣开步,双手舞钯,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钯只好与我这钯做孙子罢了。’即揭衣,腰间取出钯来,幌一幌,金光万道。丢了解数,有瑞气千条。把个王子諕得手软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见大的个使一条齐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里取出金箍棒来,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三长短。着地下一捣,捣了有三尺深浅,竖在那里。笑道:‘我把这棍子送你罢。’那王子听言,即丢了自己棍,去取那棒,双手尽气力一拔,莫想得动分毫;再又端一端,摇一摇,就如生根一般。第三个撒起莽性,使乌油棒便来打。被沙僧一手劈开,取出降妖宝杖,撚一撚,艳艳光生,纷纷霞亮。諕得那典膳等官一个个呆呆挣挣,口不能言。三个小王子一齐下拜道:‘神师,神师,我等凡人不识,万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轻轻的把棒拿将起来道:‘这里窄狭,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儿,你们看看。’
  好大圣,唿哨一声,将斤斗一抖,两只脚踏着五色祥云,起在半空,离地约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丢开个‘撒花盖顶’,‘黄龙转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转,起初时人与棒似锦上添花;次后来不见人,只见一天棒滚。八戒在底下喝声采,也忍不住手脚,厉声喊道:‘等老猪也去耍耍来。’好呆子,驾起风头,也到半空,丢开钯,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后八,满身解数,只听得呼呼风响。正使到热闹处,沙僧对长老道:‘师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双着脚一跳,抡著杖,也起在空中,只见那锐气氤氲,金光缥缈。双手使降妖杖丢一个‘丹凤朝阳’,‘饿虎扑食’,紧迎慢挡,急转忙撺。弟兄三个大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齐扬威耀武。这才是:
    真禅景象不凡同,大道缘由满太空。
    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转合圆通。
    神兵精锐随时显,丹器花生到处崇。
    天竺虽高还戒性,玉华王子总归中。
  諕得那三个小王子跪在尘埃。暴纱亭大小人员,并王府里老王子,满城中军民男女,僧尼道俗,一应人等,家家念佛磕头,户户拈香礼拜。果然是:
    见像归真度众僧,人间作福享清平。
    从今果正菩提路,尽是参禅拜佛人。
  他三个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云,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问讯,谢了师恩,各各坐下不题。
  那三个小王子急回宫里,告奏老王道:‘父王万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适才可曾看见半空中舞弄么?’老王道:‘我才见半空霞彩,就于宫院内同你母亲等众焚香启拜,更不知是那里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里神仙,就是那取经僧三个丑徒弟。一个使金箍铁棒,一个使九齿钉钯,一个使降妖宝杖,把我三个的兵器比的通没有分毫。我们教他使一路,他说:“地上窄狭,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驾云头,满空中祥云缥缈,瑞气氤氲。才然落下,都坐在暴纱亭里。做儿的十分欢喜,欲要拜他为师,学他手段,保护我邦。此诚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为何如?’老王闻言,信心从愿。
  当时父子四人不摆驾,不张盖,步行到暴纱亭。他四众收拾行李,欲进府谢斋,辞王起行,偶见玉华王父子上亭来,倒身下拜。慌得长老舒身,扑地还礼;行者等闪过傍边,微微冷笑。众拜毕,请四众进府堂上坐。四众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师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但凭千岁吩咐,小徒不敢不从。’老王道:‘孤先见列位时,只以为唐朝远来行脚僧,其实肉眼凡胎,多致轻亵。适见孙师、猪师、沙师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个犬子,一生好弄武艺,今谨发虔心,欲拜为门徒,学些武艺。万望老师开天地之心,普运慈舟,传度小儿,必以倾城之资奉谢。’行者闻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这殿下,好不会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你令郎既有从善之心,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足为爱也。’
  王子听言,十分欢喜。随命大排筵宴,就于本府正堂摆列。噫!一声旨意,即刻俱完。但见那:
    结彩飘飖,香烟馥郁。戗金桌子挂绞绡,晃人眼目;彩漆椅儿铺锦绣,添座风光。树果新鲜,茶汤香喷。三五道闲食清甜,一两餐馒头丰洁。蒸酥蜜煎更奇哉,油炸糖浇真美矣。有几瓶香糯素酒,斟出来,赛过琼浆;献几番阳羡仙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齐备,色色行行尽出奇。
  一壁厢叫承应的歌舞吹弹,撮弄演戏。他师徒们并王父子尽乐一日。
  不觉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于暴纱亭铺设床帏,请师安宿。待明早竭诚焚香,再拜求传武艺。众皆听从,即备香汤,请师沐浴,众却归寝。此时那:
    众鸟高栖万簌沉,诗人下榻罢哦吟。
    银河光显天弥亮,野径荒凉草更深。
    砧杵叮咚敲别院,关山杳窎动乡心。
    寒蛩声朗知人意,呖呖床头破梦魂。
  一宵晚景题过。明早,那老王父子又来相见。这长老昨日相见还是王礼,今日就行师礼。那三个小王子对行者、八戒、沙僧当面叩头,拜问道:‘尊师之兵器,还借出来与弟子们看看。’八戒闻言,欣然取出钉钯,抛在地下。沙僧将宝杖抛出,倚在墙边。二王子与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个个挣得红头赤脸,莫想拿动半分毫。大王子见了,叫道:‘兄弟,莫费力了。师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我的钯也没多重,只有一藏之数,连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问沙僧道:‘师父宝杖多重?’沙僧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里取出一个针儿来,迎风幌一幌,就有碗来粗细,直直的竖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惧,众官员个个心惊。三个小王子礼拜道:‘猪师、沙师之兵,俱随身带在衣下,即可取之。孙师为何自耳中取出,见风即长,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这棒不是凡间等闲可有者。这棒是:
    鸿濛初判陶镕铁,大禹神人亲所设。湖海江河浅共深,曾将此棒知之切。开山治水太平时,流落东洋镇海阙。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长能光洁。老孙有分取将来,变化无方随口诀。要大弥于宇宙间,要小却似针儿节。棒名如意号金箍,天上人间称一绝。重该一万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细能生灭。也曾助我闹天宫,也曾随我攻地阙。伏虎降龙处处通,炼魔除怪方方彻。举头一指太阳昏,天地鬼神皆胆怯。混沌仙传到至今,原来不是凡间铁。’
  那王子听言,个个顶礼不尽。三个向前重重拜礼,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不知学那般武艺?’王子道:‘愿使棍的就学棍,惯使钯的就学钯,爱用杖的就学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无力量,使不得我们的兵器,恐学之不精,如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古人云:“训教不严师之惰,学问无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诚心,可去焚香来拜了天地,我先传你些神力,然后可授武艺。’
  三个小王子闻言,满心欢喜。即便亲抬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礼拜。拜毕,请师传法。行者转下身来,对唐僧行礼道:‘告尊师,恕弟子之罪。自当年在两界山蒙师父大德救脱弟子,秉教沙门,一向西来,虽不曾重报师恩,却也曾渡水登山,竭尽心力。今来佛国之乡,幸遇贤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学武艺。彼既为我等之徒弟,即为我师之徒孙也。谨禀过我师,庶好传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见行者行礼,也即转身朝三藏磕头道:‘师父,我等愚鲁,拙口钝腮,不会说话。望师父高坐法位,也让我两个各招个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忆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个王子都在暴纱亭后,静室之间,画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内,一个个瞑目宁神。这里却暗暗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将仙气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归本舍。传与口诀,各授得万千之膂力,运添了火候,却像个脱胎换骨之法。运遍了子午周天,那三个小王子方才苏醒,一齐爬将起来,抹抹脸,精神抖擞,一个个骨壮筋强: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抡得九齿钯,三王子就举得降妖杖。
  老王见了,欢喜不胜。又排素宴,启谢他师徒四众。就在筵前各传各授:学棍的演棍,学钯的演钯,学杖的演杖。虽然打几个转身,丢几般解数,此等终是凡夫,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气嘘嘘,不能耐久。盖他那兵器都有变化,其进退攻扬,随消随长,皆有自然之妙,此等终是凡夫,岂能以遽及也?当日收了筵宴。
  次日,三个王子又来称谢道:‘感蒙神师授赐了膂力,纵然抡得师的兵器,只是转换艰难。意欲命匠依神师兵器式样,减削斤两,打造一般,未知师父肯容否?’八戒道:‘好好好,说得有理。我们的器械,一则你们使不得,二则我们要护法降魔,正该另造另造。’王子随即宣召铁匠,买办钢铁万斤,就在王府内前院搭厂,支炉铸造。先一日将钢铁炼熟。次日请行者三人将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厂之间,看样造作。遂此昼夜不收。
  噫!这兵器原是他们随身之宝,一刻不可离者,各藏在身,自有许多光彩护体。今放在厂院中几日,那霞光有万道冲天,瑞气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离城只有七十里远近,山唤豹头山,洞唤虎口洞,夜坐之间,忽见霞光瑞气,即驾云而看,见光彩起处是王府之内。他按下云头,近前观看,乃是这三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爱道:‘好宝贝,好宝贝。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缘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爱心一动,弄起威风,将三般兵器一股收之,径转本洞。正是那:
    道不须臾离,可离非道也。神兵尽落空,枉费参修者。
毕竟不知怎生寻得这兵器,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回黄狮精虚设钉钯宴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却说那院中几个铁匠因连日辛苦,夜间俱自睡了。及天明起来打造,篷下不见了三般兵器,一个个呆挣神惊,四下寻找。只见那三个王子出宫来看,那铁匠一齐磕头道:‘小主啊,神师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里去了。’
  小王子听言,心惊胆战道:‘想是师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纱亭看时,见白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师父还睡哩?’沙僧道:‘起来了。’即将房门开了,让王子进里看时,不见兵器,慌慌张张问道:‘师父的兵器都收来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见了。’八戒连忙爬起道:‘我的钯在么?’小王道:‘适才我等出来,只见众人前后找寻不见,弟子恐是师父收了,却才来问。老师的宝贝,俱是能长能消,想必藏在身边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寻去来。’
  随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见踪影。八戒道:‘定是这伙铁匠偷了。快拿出来,略迟了些儿,就都打死,打死。’那铁匠慌得磕头滴泪道:‘爷爷,我们连日辛苦,夜间睡着,乃至天明起来,遂不见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么拿得动?望爷爷饶命,饶命。’行者无语,暗恨道:‘还是我们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样,就该收在身边,怎么却丢放在此?那宝贝霞彩光生,想是惊动什么歹人,乘夜窃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说那里话?这般个太平境界,又不是旷野深山,怎得个歹人来?定是铁匠欺心,他见我们的兵器光彩,认得是三件宝贝,连夜走出王府,伙些人来,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过来打呀,打呀。’众匠只是磕头发誓。
  正嚷处,只见老王子出来,问及前事,却也面无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师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余人也禁挫不动。况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胆海口,孤也颇有个贤名在外;这城中军民匠作人等,也颇惧孤之法度,断是不敢欺心。望神师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须苦赖铁匠。我问殿下:你这州城四面,可有什么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师此问,甚是有理。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不消讲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宝贝,一夜偷将去了。’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著师父,护着城池,等老孙寻访去来。’又叫铁匠们不可住了炉火,一一炼造。
  好猴王,辞了三藏,唿哨一声,形影不见,早跨到豹头山上。原来那城相去只有三十里,一瞬即到。径上山峰观看,果然有些妖气。真是:
    龙脉悠长,地形远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涧沉沉流水急。山前有瑶草铺茵,山后有奇花布锦。乔松老柏,古树修篁。山鸦山鹊乱飞鸣,野鹤野猴皆啸唳。悬崖下,麋鹿双双;峭壁前,獾狐对对。一起一伏远来龙,九曲九湾潜地脉。埂头相接玉华州,万古千秋兴胜处。
  行者正然看时,忽听得山背后有人言语。急回头视之,乃两个狼头妖怪,朗朗的说着话,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孙跟他去听听,看他说些甚的。’捻著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蝴蝶儿,展开翅,翩翩翻翻,径自赶上。果然变得有样范:
    一双粉翅,两道银须。乘风飞去急,映日舞来徐。渡水过墙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欢娱。体轻偏爱鲜花味,雅态芳情任卷舒。
  他飞在那个妖精头顶上,飘飘荡荡,听他说话。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连日侥幸: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在洞内盘桓,十分快乐;昨夜里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钯会哩,我们都有受用。’这个道:‘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绵衣过寒,却不是好?’两个怪说说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飞。
  行者听得要庆钉钯会,心中暗喜。欲要打杀他,争奈不干他事,况手中又无兵器。他即飞向前边,现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边,被他一口法唾喷将去,念一声‘唵吽吒唎’,即使个定身法,把两个狼头精定住。眼睁睁,口也难开;直挺挺,双脚站住。又将他扳翻倒,揭衣搜检,果是有二十两银子,著一条搭包儿打在腰间裙带上;又各挂着一个粉漆牌儿,一个上写着‘刁钻古怪’,一个上写着‘古怪刁钻’。
  好大圣,取了他银子,解了他牌儿,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见了王子、唐僧并大小官员、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猪的宝贝霞彩光明,所以买猪羊,治筵席庆贺哩。但如今怎得他来?’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去。这银子是买办猪羊的,且将这银子赏了匠人,教殿下寻几个猪羊。八戒,你变做刁钻古怪,我变做古怪刁钻,沙僧装做个贩猪羊的客人,走进那虎口洞里,得便处,各人拿了兵器,打绝那妖邪,回来却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妙,不宜迟,快走。’老王果依此计,即教管事的买办了七八口猪、四五腔羊。
  他三人辞了师父,在城外大显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见那刁钻古怪,怎生变得他模样?’行者道:‘那怪被老孙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里,直到明日此时方醒。我记得他的模样,你站下,等我教你变。……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样了。’那呆子真个口里念著咒,行者吹口仙气,霎时就变得与那刁钻古怪一般无二,将一个粉牌儿带在腰间。行者即变做古怪刁钻,腰间也带了一个牌儿。沙僧打扮得像个贩猪羊的客人。一起儿赶着猪羊,上大路,径奔山来。
  不多时,进了山凹里,又遇见一个小妖,他生得嘴脸也恁地凶恶!看那:
    圆滴溜两只眼,如灯晃亮;红剌媸一头毛,似火飘光。糟鼻子,猍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额头,青脸泡浮。身穿一件浅黄衣,足踏一双莎蒲履。雄雄纠纠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恶鬼。
  那怪左胁下挟著一个彩漆的请书匣儿,迎著行者叫道:‘古怪刁钻,你两个来了?买了几口猪羊?’行者道:‘这赶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谁?’行者道:‘就是贩猪羊的客人。还少他几两银子,带他来家取的。你往那里去?’那怪道:‘我往竹节山去请老大王明早赴会。’行者绰他的口气儿,就问:‘共请多少人?’那怪道:‘请老大王坐首席,连本山大王共头目等众,约有四十多位。’正说处,八戒道:‘去罢,去罢,猪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你去邀著,等我讨他帖儿看看。’那怪见自家人,即揭开取出,递与行者。行者展开看时,上写着:
    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
  行者看毕,仍递与那怪。那怪放在匣内,径往东南上去了。
  沙僧问道:‘哥哥,帖儿上是什么话头?’行者道:‘乃庆钉钯会的请帖。名字写着“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请的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沙僧笑道:‘黄狮想必是个金毛狮子成精。但不知九灵元圣是个何物?’八戒听言,笑道:‘是老猪的货了。’行者道:‘怎见得是你的货?’八戒道:‘古人云:“癞母猪专赶金毛狮子。”故知是老猪之货物也。’他三人说说笑笑,赶着猪羊,却就望见虎口洞门。但见那门儿外:
    周围山绕翠,一脉气连城。
    峭壁扳青蔓,高崖挂紫荆。
    鸟声深树匝,花影洞门迎。
    不亚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渐渐近于门口,又见一丛大大小小的杂项妖精,在那花树之下顽耍。忽听得八戒‘呵呵’赶猪羊到时,都来迎接。便就捉猪的捉猪,捉羊的捉羊,一齐捆倒。早惊动里面妖王,领十数个小妖,出来问道:‘你两个来了?买了多少猪羊?’行者道:‘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银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妖王听说,即唤:‘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行者道:‘这客人一则来找银子,二来要看看嘉会。’那妖大怒,骂道:‘你这个刁钻儿惫懒!你买东西罢了,又与人说什么会不会?’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宝贝,诚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声道:‘你这古怪也可恶!我这宝贝乃是玉华州城中得来的,倘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传说,说得人知,那王子一时来访求,却如之何?’行者道:‘主公,这个客人乃乾方集后边的人,去州许远,又不是他城中人也,那里去传说?二则他肚里也饥了,我两个也未曾吃饭,家中有现成酒饭,赏他些吃了,打发他去罢。’说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两银子,递与行者。行者将银子递与沙僧道:‘客人,收了银子,我与你进后面去吃些饭来。’
  沙僧仗着胆,同八戒、行者进于洞内。到二层厂厅之上,只见正中间桌上,高高的供养著一柄九齿钉钯,真个是光彩映目;东山头靠着一条金箍棒,西山头靠着一条降妖杖。那怪王随后跟着道:‘客人,那中间放光亮的就是钉钯,你看便看,只是出去,千万莫与人说。’沙僧点头称谢了。
  噫!这正是:物见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个鲁夯的人,他见了钉钯,那里与他叙什么情节,跑上去,拿下来,抡在手中,现了本相,丢了解数,望妖精劈脸就筑。这行者、沙僧也奔至两山头各拿器械,现了原身,三兄弟一齐乱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闪过,转入后边,取一柄四明铲,杆长𨱔利,赶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厉声喝道:‘你是甚人,敢弄虚头,骗我宝贝?’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贼毛团!你是认我不得。我们乃东土圣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华州倒换关文,蒙贤王教他三个王子拜我们为师,学习武艺,将我们宝贝作样,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这贼毛团夤夜入城偷来,倒说我弄虚头骗你宝贝。不要走,就把我们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几下尝尝。’那妖精就举铲来敌。这一场,从天井中斗出前门,看他三僧攒一怪,好杀:
    呼呼棒若风,滚滚钯如雨。降妖杖举满天霞,四明铲伸云生绮。好似三仙炼大丹,火光彩晃惊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盗宝多无礼。天蓬八戒显神通,大将沙僧英更美。弟兄合意运机谋,虎口洞中兴斗起。那怪豪强弄巧乖,四个英雄堪厮比。当时杀至日头西,妖邪力软难相抵。
他们在豹头山战斗多时,那妖精抵敌不住,向沙僧前喊一声:‘看铲。’沙僧让个身法躲过。妖精得空而走,向东南巽宫上,乘风飞去。八戒拽步要赶,行者道:‘且让他去。自古道:“穷寇勿追。”且只来断他归路。’八戒依言。
  三人径至洞口,把那百十个若大若小的妖精尽皆打死。原来都是些虎狼彪豹、马鹿山羊。被大圣使个手法,将他那洞里细软物件并打死的杂项兽身与赶来的猪羊,通皆带出。沙僧就取出干柴放起火来、八戒使两个耳朵搧风,把一个巢穴一时烧得干净。却将带出的诸物,即转州城。
  此时城门尚开,人家未睡。老王父子与唐僧俱在暴纱亭盼望,只见他们扑哩扑剌的丢下一院子死兽、猪羊及细软物件。一齐叫道:‘师父,我们已得胜回来也。’那殿下喏喏相谢。唐长老满心欢喜。三个小王子跪拜于地,沙僧搀起道:‘且莫谢,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来?’行者笑道:‘那虎狼彪豹、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们取了兵器,打出门来。那老妖是个金毛狮子,他使一柄四明铲,与我等战到天晚,败阵逃生,往东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赶他,却扫除他归路,打杀这些群妖,搜寻他这些物件,带将来的。’老王听说,又喜又忧:喜的是得胜而回,忧的是那妖日后报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虑之熟,处之当矣。一定与你扫除尽绝,方才起行,决不至贻害于后。我午间去时,撞见一个青脸红毛的小妖送请书,我看他帖子上写着:“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才子那妖精败阵,必然向他祖翁处去会话,明辰断然寻我们报仇,当情与你扫荡干净。’老王称谢了,摆上晚斋。师徒们斋毕,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那妖精果然向东南方奔到竹节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处,唤名九曲盘桓洞。洞中的九灵元圣是他的祖翁。当夜足不停风,行至五更时分,到于洞口,敲门而进。小妖见了道:‘大王,昨晚有青脸儿下请书,老爷留他住到今早,欲同他来赴你钉钯会,你怎么又绝早亲来邀请?’妖精道:‘不好说,不好说,会成不得了。’正说处,见青脸儿从里边走出道:‘大王,你来怎的?老大王爷爷起来就同我去赴会哩。’妖精慌张张的,只是摇手不言。
  少顷,老妖起来了,唤入。这妖精丢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边泪落。老妖道:‘贤孙,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来赴会,你又亲来,为何发悲烦恼?’妖精叩头道:‘小孙前夜对月闲行,只见玉华州城中有光彩冲空。急去看时,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齿渗金钉钯,一件是宝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孙即使神法摄来,立名“钉钯嘉会”,著小的们买猪羊果品等物,设宴庆会,请祖爷爷赏之,以为一乐。昨差青脸来送柬之后,只见原差买猪羊的刁钻儿等赶着几个猪羊,又带了一个贩卖的客人来找银子。他定要看看会去,是小孙恐他外面传说,不容他看。他又说肚中饥饿,讨些饭吃,因教他后边吃饭。他走到里边,看见兵器,说是他的。三人就各抢去一件,现出原身:一个是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一个是长嘴大耳朵的和尚,一个是晦气色脸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声乱打。是小孙急取四明铲赶出与他相持,问是什么人敢弄虚头。他道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过州城,倒换关文,被王子留住,习学武艺,将他这三件兵器作样子打造,放在院内,被我偷来,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个和尚叫做甚名,却俱有本事。小孙一人敌他三个不过,所以败走祖爷处。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报仇,庶见我祖爱孙之意也。’
  老妖闻言,默想片时,笑道:‘原来是他。我贤孙,你错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爷知他是谁?’老妖道:‘那长嘴大耳者,乃猪八戒;晦气色脸者,乃沙和尚:这两个犹可。那毛脸雷公嘴者,叫做孙行者。这个人其实神通广大: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十万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专意寻人的,他便就是个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闯祸的个都头,你怎么惹他?也罢,等我和你去,把那厮连玉华王子,都擒来替你出气。’那妖精听说,即叩头而谢。
  当时老妖点猱狮、雪狮、狻猊、白泽、伏狸、抟象诸孙,各执锋利器械,黄狮引领,各纵狂风,径至豹头山界。只闻得烟火之气扑鼻,又闻得有哭泣之声。仔细看时,原来是刁钻、古怪二人在那里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是真刁钻儿,假刁钻儿?’二怪跪倒,噙泪叩头道:‘我们怎是假的?昨日这早晚领了银子去买猪羊,走至山西边大路之上,见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我们一口,我们就脚软口强,不能言语,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银子搜了去,牌儿解了去。我两个昏昏沉沉,直到此时才醒。及到家,见烟火未息,房舍尽皆烧了。又不见主公并大小头目。故在此伤心痛哭。不知这火是怎生起的。’
  那妖精闻言,止不住泪如泉涌,双脚齐跌,喊声振天,恨道:‘秃厮!十分作恶,怎么干出这般毒事?把我洞府烧尽,美人烧死,家当老小一空。气杀我也,气杀我也!’老妖叫猱狮扯他过来道:‘贤孙,事已至此,徒恼无益。且养全锐气,到州城里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犹不肯住哭,道:‘老爷,我那们个山场,非一日治的,今被这秃厮尽毁,我却要此命做甚的?’挣起来,往石崖上撞头磕脑。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
  当时丢了此处,都奔州城。只听得那风滚滚,雾腾腾,来得甚近。諕得那城外各关厢人等,拖男挟女,顾不得家私,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门,将门闭了。有人报入王府中道:‘祸事,祸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纱亭吃早斋,听得人报祸事,却出门来问。众人道:‘一群妖精,飞沙走石、喷雾掀风的来近城了。’老王大惊道:‘怎么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败阵,往东南方去伙了那什幺九灵元圣儿来也。等我同兄弟们出去。吩咐教关了四门,汝等点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传令把四门闭了,点起人夫上城,他父子并唐僧在城楼上点札,旌旗蔽日,炮火连天。行者三人,却半云半雾,出城迎敌。这正是:
    失却慧兵缘不谨,顿教魔起众邪凶。
  毕竟不知这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回师狮授受同归一 盗道缠禅静九灵

  却说孙大圣同八戒、沙僧出城头,觌面相迎,见那伙妖精都是些杂毛狮子:黄狮精在前引领,狻猊狮、抟象狮在左,白泽狮、伏狸狮在右,猱狮、雪狮在后,中间却是一个九头狮子。那青脸儿怪执一面锦锈团花宝幢,紧挨着九头狮子;刁钻古怪儿、古怪刁钻儿打两面红旗。齐齐的都布在坎宫之地。
  八戒莽撞,走近前骂道:‘偷宝贝的贼怪,你去那里伙这几个毛团来此怎的?’黄狮精切齿骂道:‘泼狠秃厮!昨日三个敌我一个,我败回去,让你为人罢了,你怎么这般狠恶,烧了我的洞府,损了我的山场,伤了我的眷族?我和你冤仇深如大海,不要走,吃你老爷一铲。’好八戒,举钯就迎。两个才交手还未见高低,那猱狮精抡一根铁蒺藜,雪狮精使一条三楞简,径来奔打。八戒发一声喊道:‘来得好!’你看这壁厢,沙和尚急掣降妖杖,近前相助。又见那狻猊精、白泽精与抟象、伏狸二精,一拥齐上。这里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群精。狻猊使闷棍,白泽使铜锤,抟象使钢枪,伏狸使钺斧。那七个狮子精,这三个狠和尚,好杀:
    棍锤枪斧三楞简,蒺藜骨朵四明铲。
    七狮七器甚锋芒,围战三僧齐呐喊。
    大圣金箍铁棒凶,沙僧宝杖人间罕。
    八戒颠风骋势雄,钉钯晃亮光华惨。
    前遮后挡各施功,左架右迎都勇敢。
    城头王子助威风,擂鼓筛锣齐壮胆。
    投来抢去弄神通,杀得昏蒙天地反。
  那一伙妖精齐与大圣三人,战经半日,不觉天晚。八戒口吐粘涎,看看脚软,虚幌一钯,败下阵去。被那雪狮、猱狮二精喝道:‘那里走?看打。’呆子躲闪不及,被他照脊梁上打了一简,睡在地下,只叫:‘罢了,罢了。’两个精把八戒采鬃拖尾,扛将去见那九头狮子,报道:‘祖爷,我等拿了一个来也。’
  说不了,沙僧、行者也都战败,众妖精一齐赶来。被行者拔一把毫毛,嚼碎喷将去,叫声:‘变!’即变做百十个小行者,围围绕绕,将那白泽、狻猊、抟象、伏狸并金毛狮怪围裹在中。沙僧、行者却又上前攒打。到晚,拿住狻猊、白泽,走了伏狸、抟象。金毛报知老怪。老怪见失了二狮,吩咐:‘把猪八戒捆了,不可伤他性命。待他还我二狮,却将八戒与他;他若无知,坏了我二狮,即将八戒杀了对命。’当晚群妖安歇城外不题。
  却说孙大圣把两个狮子精抬近城边,老王见了,即传令开门,差二三十个校尉,拿绳赶出门,绑了狮精,扛入城里。孙大圣收了法毛,同沙僧径至城楼上,见了唐僧。唐僧道:‘这场事甚是利害呀。悟能性命,不知有无?’行者道:‘没事,我们把这两个妖精拿了,他那里断不敢伤。且将二精牢拴紧缚,待明早抵换八戒也。’三个小王子对行者叩头道:‘师父先前赌斗,只见一身;及后佯输而回,却怎么就有百十位师身?及至拿住妖精,近城来还是一身。此是什么法力?’行者笑道:‘我身上有八万四千毫毛,以一化十,以十化百,百千万亿之变化,皆身外身之法也。’那王子一个个顶礼,即时摆上斋来,就在城楼上吃了。各垛口上都要灯笼旗帜,梆铃锣鼓,支更传箭,放炮呐喊。
  早又天明。老怪即唤黄狮精定计道:‘汝等今日用心拿那行者、沙僧;等我暗自飞空上城,拿他那师父并那老王父子,先转九曲盘桓洞,待你得胜回报。’黄狮领计,便引猱狮、雪狮、抟象、伏狸,各执兵器到城边,滚风酿雾的索战。这里行者与沙僧跳出城头,厉声骂道:‘贼泼怪!快将我师弟八戒送还我,饶你性命;不然,都教你粉骨碎尸。’那妖精那容分说,一拥齐来。这大圣弟兄两个,各运机谋,挡住五个狮子。这杀比昨日又甚不同:
    呼呼刮地狂风恶,暗暗遮天黑雾浓。走石飞沙神鬼怕,推林倒树虎狼惊。钢枪狠狠钺斧明,蒺藜简铲太毒情。恨不得囫囵吞行者,活活泼泼擒住小沙僧。这大圣一条如意棒,卷舒收放甚精灵。沙僧那柄降妖杖,灵霄殿外有名声。今番干运神通广,西域施功扫荡精。
  这五个杂毛狮子精与行者、沙僧正自杀到好处,那老怪驾着黑云,径直腾至城楼上,摇一摇头,諕得那城上文武大小官员并守城人夫等都滚下城去。被他奔入楼中,张开口,把三藏与老王父子一顿噙出;复至坎宫地下,将八戒也著口噙之。原来他九个头就有九张口。一口噙著唐僧,一口噙著八戒,一口噙著老王,一口噙著大王子,一口噙著二王子,一口噙著三王子:六口噙著六人,还空了三张口。发声喊叫道:‘我先去也。’这五个小狮精见他祖得胜,一个个愈展雄才。
  行者闻得城上人喊嚷,情知中了他计,急唤沙僧仔细。他却把臂膊上毫毛尽皆拔下,入口嚼烂喷出,变作千百个小行者,一拥攻上。当时拖倒猱狮,活捉了雪狮,拿住了抟象狮,扛翻了伏狸狮,将黄狮打死,烘烘的嚷到州城之下。倒转走脱了青脸儿与刁钻古怪、古怪刁钻儿三怪。那城上官看见,却又开门,将绳把五个狮精又捆了,抬进城去。还未发落,只见那王妃哭哭啼啼,对行者礼拜道:‘神师啊,我殿下父子并你师父,性命休矣。这孤城怎生是好?’大圣收了法毛,对王妃作礼道:‘贤后莫愁。只因我拿他七个狮精,那老妖弄摄法,定将我师父与殿下父子摄去,料必无伤。待明日绝早,我兄弟二人去那山中,管情捉住老妖,还你四个王子。’那王妃一簇女眷闻得此言,都对行者下拜道:‘愿求殿下父子全生,皇图坚固。’拜毕,一个个含泪还宫。行者吩咐各官:‘将打死的黄狮精,剥了皮;六个活狮精,牢牢拴锁。取些斋饭来,我们吃了睡觉。你们都放心,保你无事。’
  至次日,大圣领沙僧驾起祥云,不多时,到于竹节山头。按云头观看,好座高山。但见:
    峰排突兀,岭峻崎岖。深涧下潺湲水漱,陡崖前锦锈花香。回峦重叠,古道湾环。真是鹤来松有伴,果然云去石无依。玄猿觅果向晴晖,麋鹿寻花欢日暖。青鸾声淅呖,黄鸟语绵蛮。春来桃李争妍,夏至柳槐竞茂。秋到黄花布锦,冬交白雪飞绵。四时八节好风光,不亚瀛洲仙景象。
  他两个正在山头上看景,忽见那青脸儿手拿一条短棍,径跑出崖谷之间。行者喝道:‘那里走,老孙来也。’諕得那小妖一翻一滚的跑下崖谷。他两个一直追来,又不见踪迹。向前又转几步,却是一座洞府,两扇花斑石门,紧紧关闭。门楟上横嵌著一块石版,楷镌了十个大字,乃是‘万灵竹节山,九曲盘桓洞’。
  那小妖原来跑进洞去,即把洞门闭了。到中间对老妖道:‘爷爷,外面又有两个和尚来了。’老妖道:‘你大王并猱狮、雪狮、抟象、伏狸可曾来?’小妖道:‘不见,不见。只是两个和尚在山峰高处眺望。我看见回头就跑,他赶将来,我却闭门来也。’老妖听说,低头不语。半晌,忽的吊下泪来,叫声:‘苦啊!我黄狮孙死了,猱狮孙等又尽被和尚捉进城去矣。此恨怎生报得?’八戒捆在傍边,与王父子、唐僧俱攒在一处,恓恓惶惶受苦。听见老妖说声众孙被和尚捉进城去,暗暗喜道:‘师父莫怕,殿下休愁。我师兄已得胜,捉了众妖,寻到此间救拔吾等也。’说罢,又听得老妖叫:‘小的们,好生在此看守,等我出去拿那两个和尚进来,一发惩治。’
  你看他身无披挂,手不拈兵,大踏步走到前边,只闻得孙行者吆喝哩。他就大开了洞门,不答话,径奔行者。行者使铁棒,当头支住。沙僧抡宝杖就打。那老妖把头摇一摇,左右八个头,一齐张开口,把行者、沙僧轻轻的又衔于洞内。教:‘取绳索来。’那刁钻古怪、古怪刁钻与青脸儿是昨夜逃生而回者,即拿两条绳,把他二人着实捆了。老妖问道:‘你这泼猴,把我那七个儿孙捉了;我今拿住你和尚四个、王子四个,也足以抵得我儿孙之命。小的们,选荆条柳棍来,且打这猴头一顿,与我黄狮孙报报冤仇。’那三个小妖各执柳棍,专打行者。行者本是熬炼过的身体,那些些柳棍儿,只好与他拂痒,他那里做声,凭他怎么捶打,略不介意。八戒、唐僧与王子见了,一个个毛骨悚然。少时,打折了柳棍。直打到天晚,也不计其数。沙僧见打得多了,甚不过意道:‘我替他打百十下罢。’老妖道:‘你且莫忙,明日就打到你了。一个个挨次儿打将来。’八戒着忙道:‘后日就打到我老猪也。’打一会,渐渐的天昏了。老妖叫:‘小的们,且住,点起灯火来,你们吃些饮食,让我到锦云窝略睡睡去。汝三人都是遭过害的,却用心看守,待明早再打。’三个小妖移过灯来,拿柳棍又打行者脑盖,就像敲梆子一般,剔剔托,托托剔,紧几下,慢几下。夜将深了,却都盹睡。
  行者就使个遁法,将身一小,脱出绳来。抖一抖毫毛,整束了衣服。耳朵内取出棒来,幌一幌,有吊桶粗细,二丈长短,朝着三个小妖道:‘你这孽畜,把你老爷就打了许多棍子。老爷还只照旧,老爷也把这棍子略挜你挜,看道如何?’把三个小妖轻轻一挜,就挜做三个肉饼。却又剔亮了灯,解放沙僧。八戒捆急了,忍不住大声叫道:‘哥哥,我的手脚都捆肿了,倒不来先解放我?’这呆子喊了一声,却早惊动老妖。老妖一毂辘爬起来道:‘是谁人解放?’那行者听见,一口吹息灯,也顾不得沙僧等众,使铁棒,打破几重门走了。
  那老妖到中堂里叫:‘小的们,怎么没了灯光?只莫走了人也?’叫一声,没人答应;又叫一声,又没人答应。及取灯火来看时,只见地下血淋淋的三块肉饼,老王父子及唐僧、八戒俱在,只不见了行者、沙僧。点着火,前后赶看,只见沙僧还背贴在廊下站哩。被他一把拿住捽倒,照旧捆了。又找寻行者,但见几层门尽皆破损,情知是行者打破走了。也不去追赶,将破门补的补,遮的遮,固守家业不题。
  却说孙大圣出了那九曲盘桓洞,跨祥云,径转玉华州。但见那城头上各方的土地、神祗与城隍之神迎空拜接。行者道:‘汝等怎么今夜才见?’城隍道:‘小神等知大圣下降玉华州,因有贤王款留,故不敢见。今知王等遇怪,大圣降魔,特来叩接。’行者正在嗔怪处,又见金头揭谛、六甲六丁神将押著一尊土地,跪在面前道:‘大圣,吾等捉得这个地里鬼来也。’行者喝道:‘汝等不在竹节山护我师父,却怎么嚷到这里?’丁甲神道:‘大圣,那妖精自你逃时,复捉住卷帘大将,依然捆了。我等见他法力甚大,却将竹节山土地押解至此。他知那妖精的根由,乞大圣问他一问,便好处治,以救圣僧、贤王之苦。’行者听言,甚喜。那土地战兢兢叩头道:‘那老妖前年下降竹节山。那九曲盘桓洞原是六狮之窝,那六个狮子自得老妖至此,就都拜为祖翁。祖翁乃是个九头狮子,号为九灵元圣。若得他灭,须去到东极妙岩宫,请他主人公来,方可收伏;他人莫想擒也。’行者闻言,思忆半晌道:‘东极妙岩宫,是太乙救苦天尊啊,他坐下正是个九头狮子。这等说。’便教:‘揭谛、金甲,还同土地回去,暗中护祐师父、师弟并州王父子;本处城隍守护城池。’众神各各遵守去讫。
  这大圣纵斤斗云,连夜前行。约有寅时,到了东天门外,正撞著广目天王与天丁、力士一行仪从。众皆停住,拱手迎道:‘大圣何往?’行者对众礼毕,道:‘前去妙岩宫走走。’天王道:‘西天路不走,却又东天来做甚?’行者道:‘因到玉华州,蒙州王相款,遣三子拜我等弟兄为师,习学武艺,不期遇着一伙狮怪。今访得妙岩宫太乙救苦天尊乃怪之主人公,欲请他来降怪救师。’天王道:‘那厢因你欲为人师,所以惹出这一窝狮子来也。’行者笑道:‘正为此,正为此。’众天丁、力士一个个拱手,让道而行。大圣进了东天门,不多时,到妙岩宫前。但见:
    彩云重叠,紫气茏葱。瓦漾金波焰,门排玉兽崇。花盈双阙红霞绕,日映骞林翠雾笼。果然是万真环拱,千圣兴隆。殿阁层层锦,窗轩处处通。苍龙盘护神光蔼,黄道光辉瑞气浓。这的是青华长乐界,东极妙岩宫。
  那宫门立着一个穿霓帔的仙童,忽见孙大圣,即入宫报道:‘爷爷,外面是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来了。’太乙救苦天尊听得,即唤侍卫众仙迎接。迎至宫中,只见天尊高坐九色莲花座上,百亿瑞光之中。见了行者,下座来相见。行者朝上施礼。天尊答礼道:‘大圣,这几年不见,前闻得你弃道归佛,保唐僧西天取经,想是功行完了?’行者道:‘功行未完,却也将近。但如今因保唐僧到玉华州,蒙王子遣三子拜老孙等为师,习学武艺,把我们三件神兵照样打造,不期夜间被贼偷去。及天明寻找,原是城北豹头山虎口洞一个金毛狮子成精盗去。老孙用计取出,那精就伙了若干狮精与老孙大闹。内有一个九头狮子,神通广大,将我师父与八戒并王父子四人都衔去,到一竹节山九曲盘桓洞。次日,老孙与沙僧跟寻,亦被衔去。老孙被他捆打无数,幸而弄法走了。他们正在彼处受罪。问及当坊土地,始知天尊是他主人,特来奉请收降解救。’
  天尊闻言,即令仙将到狮子房唤出狮奴来问。那狮奴熟睡,被众将推摇方醒,揪至中厅来见。天尊问道:‘狮兽何在?’那奴儿垂泪叩头,只教:‘饶命,饶命。’天尊道:‘孙大圣在此,且不打你。你快说为何不谨,走了九头狮子。’狮奴道:‘爷爷,我前日在大千甘露殿中见一瓶酒,不知偷去吃了,不觉沉醉睡着,失于拴锁,是以走了。’天尊道:‘那酒是太上老君送的,唤做轮回琼液,你吃了该醉三日不醒。那狮兽今走几日了?’大圣道:‘据土地说,他前年下降,到今二三年矣。’天尊笑道:‘是了,是了,天宫里一日,在凡世就是一年。’叫狮奴道:‘你且起来,饶你死罪,跟我与大圣下方去收他来。汝众仙都回去,不用跟随。’
  天尊遂与大圣、狮奴,踏云径至竹节山。只见那五方揭谛、六丁六甲、本山土地都来跪接。行者道:‘汝等护祐,可曾伤着我师?’众神道:‘妖精著了恼睡了,更不曾动甚刑罚。’天尊道:‘我那元圣儿也是一个久修得道的真灵:他喊一声,上通三圣,下彻九泉,等闲也便不伤生。孙大圣,你去他门首索战,引他出来,我好收之。’
  行者听言,果掣棒跳近洞口,高骂道:‘泼妖精,还我人来也。泼妖精,还我人来也。’连叫了数声,那老妖睡着了,无人答应。行者性急起来,抡铁棒,往内打进,口中不住的喊骂。那老妖方才惊醒,心中大怒,爬起来,喝一声:‘赶战。’摇摇头,便张口来衔。行者回头跳出。妖精赶到外边,骂道:‘贼猴,那里走?’行者立在高崖上笑道:‘你还敢这等大胆无礼,你死活也不知哩,这不是你老爷主公在此?’那妖精赶到崖前,早被天尊念声咒语,喝道:‘元圣儿,我来了。’那妖认得是主人,不敢展挣,四只脚伏之于地,只是磕头。傍边跑过狮奴儿,一把挝住项毛,用拳著项上打够百十,口里骂道:‘你这畜生,如何偷走,教我受罪?’那狮兽合口无言,不敢摇动。狮奴儿打得手困,方才住了,即将锦韂安在他身上。天尊骑了,喝声教走。他就纵身驾起彩云,径转妙岩宫去。
  大圣望空称谢了,却入洞中,先解玉华王,次解唐三藏,次又解了八戒、沙僧并三王子。共搜他洞里物件,逍逍停停,将众领出门外。八戒就取了若干枯柴,前后堆上,放起火来,把一个九曲盘桓洞,烧做个乌焦破瓦窑。大圣又发放了众神,还教土地在此镇守。却令八戒、沙僧各各使法,把王父子背驮回州。他搀著唐僧。不多时,到了州城,天色渐晚,当有妃后、官员都来接见了。摆上斋筵,共坐享之。长老师徒还在暴纱亭安歇。王子们入宫各寝。一宵无话。
  次日,王又传旨,大开素宴。合府大小官员,一一谢恩。行者又叫屠子来,把那六个活狮子杀了,共那黄狮子都剥了皮,将肉安排将来受用。殿下十分欢喜,即命杀了:把一个留在本府内外人用;一个与王府长史等官分用;把五个都剁做一二两重的块子,差校尉散给州城内外军民人等,各吃些须:一则尝尝滋味,二则押押惊恐。那些家家户户,无不瞻仰。
  又见那铁匠人等造成了三般兵器,对行者磕头道:‘爷爷,小的们工都完了。’问道:‘各重多少斤两?’铁匠道:‘金箍棒有千斤,九齿钯与降妖杖各有八百斤。’行者道:‘也罢。’叫请三位王子出来,各人执兵器。三子对老王道:‘父王,今日兵器完矣。’老王道:‘为此兵器,几乎伤了我父子之命。’小王子道:‘幸蒙神师施法,救出我等,却又扫荡妖邪,除了后患。诚所谓海晏河清,太平之世界也。’当时老王父子赏劳了匠作,又至暴纱亭拜谢了师恩。
  三藏又教大圣等快传武艺,莫误行程。他三人就各抡兵器,在王府院中,一一传授。不数日,那三个王子尽皆操演精熟,其余攻退之方,紧慢之法,各有七十二道解数,无不知之。一则那诸王子心坚,二则亏孙大圣先授了神力,此所以那千斤之棒,八百斤之钯、杖,俱能举能运;较之初时自家弄的武艺,真天渊也。有诗为证。诗曰:
    缘因善庆遇神师,习武何期动怪狮。
    扫荡群邪安社稷,皈依一体定边夷。
    九灵数合元阳理,四面精通道果之。
    授受心明遗万古,玉华永乐太平时。
  那王子又大开筵宴,谢了师教。又取出一大盘金银,用答微情。行者笑道:‘快拿进去,快拿进去。我们出家人,要他何用?’八戒在傍道:‘金银实不敢受,奈何我这件衣服被那些狮子精扯拉破了,但与我们换件衣服,足为爱也。’那王子随命针工,照依色样,取青锦、红锦、茶褐锦各数疋,与三位各做了一件。三人欣然领受,各穿了锦布直裰,收拾了行装起程。只见那城里城外,若大若小,无一人不称是罗汉临凡,活佛下界。鼓乐之声,旌旗之色,盈街塞道。正是家家户外焚香火,处处门前献彩灯。来至许远方回,他四众方得离城西去。这一去顿脱群狮,潜心正果。正是:
    无虑无忧来佛界,诚心诚意上雷音。
  毕竟不知到灵山还有几多路程,何时行到,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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