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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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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0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一回心猿空用千般計 水火無功難煉魔

  話說齊天大聖空著手敗了陣,來坐於金山後,撲梭梭兩眼滴淚,叫道:「師父啊,指望和你:
    佛恩有德有和融,同幼同生意莫窮。
    同住同修同解脫,同慈同念顯靈功。
    同緣同相心真契,同見同知道轉通。
    豈料如今無主杖,空拳赤腳怎興隆!
  大聖悽慘多時,心中暗想道:「那妖精認得我,我記得他在陣上誇獎道:『真個是鬧天宮之類!』這等啊,決不是凡間怪物,定然是天上兇星,想因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裡降下來魔頭,且須上界去查勘查勘。」
  行者這才是以心問心,自張自主,急翻身,縱起祥雲,直至南天門外。忽擡頭見廣目天王,當面迎著長揖道:「大聖何往?」行者道:「有事要見玉帝。你在此何幹?」廣目道:「今日輪該巡視南天門。」說未了,又見那馬、趙、溫、關四大元帥作禮道:「大聖,失迎。請待茶。」行者道:「有事哩。」遂辭了廣目並四元帥,徑入南天門裡,直至靈霄殿外,果又見張道陵、葛仙翁、許旌陽、丘弘濟四天師,並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著行者,一齊起手道:「大聖如何到此?」又問:「保唐僧之功完否?」行者道:「早哩,早哩,路遙魔廣,才有一半之功。見如今阻住在金山金洞。有一個兕怪,把唐師父拿於洞裡,是老孫尋上門與他交戰一場,那廝神通廣大,把老孫的金箍棒搶去了,因此難縛魔王。疑是上界那個兇星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裡降來的魔頭,老孫因此來尋尋玉帝,問他個鉗束不嚴。」許旌陽笑道:「這猴頭還是如此放刁。」行者道:「不是放刁,我老孫一生是這口兒緊些,才尋的著個頭兒。」張道陵道:「不消多說,只與他傳報便了。」行者道:「多謝,多謝。」
  當時四天師傳奏靈霄,引見玉陛。行者朝上唱個大喏道:「老官兒,累你,累你。我老孫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說。於今來在金山,金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裡,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孫尋上他門,與他交戰,那怪卻就有些認得老孫,卓是神通廣大,把老孫的金箍棒搶去,因此難縛妖魔。疑是上天兇星,思凡下界,為此老孫特來啟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鑒,降旨查勘兇星,發兵收剿妖魔,老孫不勝戰慄屏營之至。」卻又打個深躬道:「以聞。」傍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後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後恭,老孫於今是沒棒弄了。」
  彼時玉皇天尊聞奏,即忙降旨可韓司知道:「既如悟空所奏,可隨查諸天星斗、各宿神王,有無思凡下界,隨即覆奏施行,以聞。」可韓丈人真君領旨,當時即同大聖去查。先查了四天門門上神王官吏。次查了三微垣垣中大小群真。又查了雷霆官將陶、張、辛、鄧,苟、畢、龐、劉。最後才查三十三天,天天自在。又查二十八宿:東七宿:角、亢、氐、房、參、尾、箕;西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南七宿、北七宿:宿宿安寧。又查了太陽、太陰、水、火、木、金、土七政;羅睺、計都、炁孛四餘。滿天星斗,並無思凡下界。行者道:「既是如此,我老孫也不消上那靈霄寶殿。打攪玉皇大帝,深為不便。你自回旨去罷,我只在此等你回話便了。」那可韓丈人真君依命。孫行者等候良久,作詩紀興曰:
    風清雲霽樂昇平,神靜星明顯瑞禎。
    河漢安寧天地泰,五方八極偃戈旌。
  那可韓司丈人真君歷歷查勘,回奏玉帝道:「滿天星宿不少,各方神將皆存,並無思凡下界者。」玉帝聞奏:「著孫悟空挑選幾員天將,下界擒魔去也。」
  四大天師奉旨意,即出靈霄寶殿,對行者道:「大聖啊,玉帝寬恩,言天宮無神思凡,著你挑選幾員天將,擒魔去哩。」行者低頭暗想道:「天上將不如老孫者多,勝似老孫者少。想我鬧天宮時,玉帝遣十萬天兵,佈天羅地網,更不曾有一將敢與我比手。向後來,調了小聖二郎,方是我的對手。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強似老孫,卻怎麼得能夠取勝?」許旌陽道:「此一時,彼一時,大不同也。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哩。你好違了旨意?但憑高見,選用天將,勿得遲疑誤事。」行者道:「既然如此,深感上恩,果是不好違旨;一則老孫又不可空走這遭。煩旌陽轉奏玉帝,只教托塔李天王與哪吒太子去罷,他還有幾件降妖兵器,且下界與那怪見一仗,以看如何。果若能擒得他,是老孫之幸;若不能,那時再作區處。」
  真個那天師啟奏了玉帝,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率領眾部天兵,與行者助力。那天王即奉旨來會行者。行者又對天師道:「蒙玉帝遣差天王,謝謝不盡。還有一事,再煩轉達:但得兩個雷公使用,等天王戰鬥之時,教雷公在雲端裡下個雷㨝,照頂門上錠死那妖魔,深為良計也。」天師笑道:「好好好。」天師又奏玉帝,傳旨教九天府下點鄧化、張蕃二雷公,與天王合力縛妖救難。遂與天王、孫大聖徑下南天門外。
  頃刻而到。行者道:「此山便是金山。山中間乃是金洞。列位商議,卻教那個先去索戰?」天王停下雲頭,扎住天兵在於山南坡下道:「大聖素知小兒哪吒,曾降九十六洞妖魔,善能變化,隨身有降妖兵器,須教他先去出陣。」行者道:「既如此,等老孫引太子去來。」
  那太子抖擻雄威,與大聖跳在高山,徑至洞口,但見那洞門緊閉,崖下無精。行者上前高叫:「潑魔!快開門,還我師父來也。」那洞裡把門的小妖看見,急報道:「大王,孫行者領著一個小童男,在門前叫戰哩。」那魔王道:「這猴子鐵棒被我奪了,空手難爭,想是請得救兵來也。」叫:「取兵器。」魔王綽槍在手,走到門外觀看,那小童男生得相貌清奇,十分精壯。真個是:
    玉面嬌容如滿月,朱脣方口露銀牙。
    眼光掣電睛珠暴,額闊凝霞髮髻髽。
    繡帶舞風飛彩焰,錦袍映日放金花。
    環絛灼灼攀心鏡,寶甲輝輝襯戰靴。
    身小聲洪多壯麗,三天護教惡哪吒。
  魔王笑道:「你是李天王第三個孩兒,名喚做哪吒太子,卻如何到我這門前呼喝?」太子道:「因你這潑魔作亂,困害東土聖僧,奉玉帝金旨,特來拿你。」魔王大怒道:「你想是孫悟空請來的。我就是那聖僧的魔頭哩。量你這小兒曹有何武藝,敢出朗言?不要走,吃吾一槍。」
  這太子使斬妖劍,劈手相迎。他兩個搭上手,卻才賭鬥,那大聖急轉山坡,叫:「雷公何在?快早去,著妖魔下個雷㨝,助太子降伏來也。」鄧、張二公即踏雲光,正欲下手,只見那太子使出法來,將身一變,變作三頭六臂,手持六般兵器,望妖魔砍來;那魔王也變作三頭六臂,三柄長槍抵住。這太子又弄出降妖法力,將六般兵器拋將起去。是那六般兵器?卻是砍妖劍、斬妖刀、縛妖索、降魔杵、繡球、火輪兒。大叫一聲:「變!」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都是一般兵器,如驟雨冰雹,紛紛密密,望妖魔打將去。那魔王公然不懼,一隻手取出那白森森的圈子來,望空拋起,叫聲:「著!」唿喇的一下,把六般兵器套將下來。慌得那哪吒太子赤手逃生。魔王得勝而回。
  鄧、張二雷公在空中暗笑道:「早是我先看頭勢,不曾放了雷㨝。假若被他套將去,卻怎麼回見天尊?」二公按落雲頭,與太子來山南坡下,對李天王道:「妖魔果神通廣大。」悟空在傍笑道:「那廝神通也只如此,爭奈那個圈子利害。不知是甚麼寶貝,丟起來善套諸物。」哪吒恨道:「這大聖甚不成人。我等折兵敗陣,十分煩惱,都只為你,你反喜笑何也?」行者道:「你說煩惱,終然我老孫不煩惱?我如今沒計奈何,哭不得,所以只得笑也。」
  天王道:「似此怎生結果?」行者道:「憑你等再怎計較;只是圈子套不去的,就可拿住他了。」天王道:「套不去者,惟水火最利。常言道:『水火無情。』」行者聞言道:「說得有理。你且穩坐在此,待老孫再上天走走來。」鄧、張二公道:「又去做甚的?」行者道:「老孫這去,不消啟奏玉帝,只到南天門裡,上彤華宮,請熒惑火德星君來此放火,燒那怪物一場,或者連那圈子燒做灰燼,捉住妖魔。一則取兵器還汝等歸天,二則可解脫吾師之難。」太子聞言甚喜道:「不必遲疑,請大聖早去早來,我等只在此拱候。」
  行者縱起祥光,又至南天門外。那廣目與四將迎道:「大聖如何又來?」行者道:「李天王著太子出師,只一陣,被那魔王把六件兵器撈了去了。我如今要到彤華宮請火德星君助陣哩。」四將不敢久留,讓他進去。至彤華宮,只見那火部眾神,即入報道:「孫悟空欲見主公。」那南方三炁火德星君整衣出門迎進道:「昨日可韓司查點小宮,更無一人思凡。」行者道:「已知。但李天王與太子敗陣,失了兵器,特來請你救援救援。」星君道:「那哪吒乃三壇海會大神,他出身時,曾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廣大,若他不能,小神又怎敢望也?」行者道:「因與李天王計議,天地間至利者,惟水火也。那怪物有一個圈子,善能套人的物件,不知是甚麼寶貝,故此說火能滅諸物,特請星君領火部到下方縱火燒那妖魔,救我師父一難。」
  火德星君聞言,即點本部神兵,同行者到金山南坡下,與天王、雷公等相見了。天王道:「孫大聖,你還去叫那廝出來,等我與他交戰,待他拿動圈子,我卻閃過,教火德帥眾燒他。」行者笑道:「正是,我和你去來。」火德共太子、鄧、張二公立於高峰之上,與他眺戰。
  這大聖到了金洞口,叫聲:「開門!快早還我師父。」那小怪又急通報道:「孫悟空又來了。」那魔帥眾出洞,見了行者道:「你這潑猴,又請了甚麼兵來耶?」這壁廂轉上托塔天王喝道:「潑魔頭!認得我麼?」魔王笑道:「李天王,想是要與你令郎報仇,欲討兵器麼?」天王道:「一則報仇要兵器,二來是拿你救唐僧。不要走,吃吾一刀。」那怪物側身躲過,挺長槍,隨手相迎。他兩個在洞前這場好殺。你看那:
    天王刀砍,妖怪槍迎。刀砍霜光噴烈火,槍迎銳氣迸愁雲。一個是金山生成的惡怪,一個是靈霄殿差下的天神。那一個因欺禪性施威武,這一個為救師災展大倫。天王使法飛沙石,魔怪爭強播土塵。播土能教天地暗,飛沙善著海江渾。兩家努力爭功績,皆為唐僧拜世尊。
  那孫大聖見他兩個交戰,即轉身跳上高峰,對火德星君道:「三炁用心者。」你看那個妖魔與天王正鬥到好處,卻又取出圈子來。天王看見,即撥祥光,敗陣而走。這高峰上火德星君忙傳號令,教眾部火神一齊放火。這一場真個利害,好火:
    經云:「南方者火之精也。」雖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乃三炁之威,能變百端之火。今有火槍、火刀、火弓、火箭,各部神祗,所用不一。但見那半空中火鴉飛噪,滿山頭火馬奔騰。雙雙赤鼠,對對火龍。雙雙赤鼠噴烈焰,萬里通紅;對對火龍吐濃煙,千方共黑。火車兒推出,火葫蘆撒開。火旗搖動一天霞,火棒攪行盈地燎。說甚麼甯戚鞭牛,勝強似周郎赤壁。這個是天火非凡真利害,烘烘火風紅。
  那妖魔見火來時,全無恐懼。將圈子望空拋起,唿喇一聲,把這火龍、火馬、火鴉、火鼠、火槍、火刀、火弓、火箭,一圈子又套將下去,轉回本洞,得勝收兵。
  這火德星君手執著一桿空旗,招回眾將,會合天王等,坐於山南坡下,對行者道:「大聖啊,這個兇魔真是罕見。我今折了火具,怎生是好?」行者笑道:「不須報怨。列位且請寬坐坐,老孫再去去來。」天王道:「你又往那裡去?」行者道:「那怪物既不怕火,斷然怕水。常言道:『水能剋火。』等老孫去北天門裡,請水德星君施佈水勢,往他洞裡一灌,把魔王渰死,取物件還你們。」天王道:「此計雖妙,但恐連你師父都淹死也。」行者道:「沒事。渰死我師,我自有個法兒教他活來。如今稽遲列位,甚是不當。」火德道:「既如此,且請行,請行。」
  好大聖,又駕觔斗雲,徑到北天門外。忽擡頭,見多聞天王向前施禮道:「孫大聖何往?」行者道:「有一事要入烏浩宮見水德星君。你在此作甚?」多聞道:「今日輪該巡視。」正說處,又見那龐、劉、苟、畢四大天將進禮邀茶。行者道:「不勞,不勞,我事急矣。」遂別卻門神,直至烏浩宮,著水部眾神即時通報。眾神報道:「齊天大聖孫悟空來了。」水德星君聞言,即將查點四海、五湖、八河、四瀆、三江、九派並各處龍王俱遣退。整冠束帶,接出宮門,迎進宮內道:「昨日可韓司查勘小宮,恐有本部之神思凡作怪,正在此點查江海河瀆之神,尚未完也。」行者道:「那魔王不是江河之神,此乃廣大之精。先蒙玉帝差李天王父子並兩個雷公下界擒拿,被他弄個圈子,將六件神兵套去。老孫無奈,又上彤華宮請火德星君帥火部眾神放火,又將火龍、火馬等物一圈子套去。我想此物既不怕火,必然怕水,特來告請星君施水勢,與我捉那妖精,取兵器歸還天將,吾師之難,亦可救也。」水德聞言,即令黃河水伯神王:「隨大聖去助功。」水伯自衣袖中取出一個白玉盂兒道:「我有此物盛水。」行者道:「看這盂兒能盛幾何?妖魔如何渰得?」水伯道:「不瞞大聖說。我這一盂乃是黃河之水,半盂就是半河,一盂就是一河。」行者喜道:「只消半盂足矣。」遂辭別水德,與黃河神躲離天闕。
  那水伯將盂兒望黃河舀了半盂,跟大聖至金山,向南坡下見了天王、太子、雷公、火德,具言前事。行者道:「不必細講,且教水伯跟我去。待我叫開他門,不要等他出來,就將水往門裡一倒,那怪物一窩子可都渰死。我卻去撈師父的屍首,再救活不遲。」
  那水伯依命,緊隨行者,轉山坡,徑至洞口,叫聲:「妖怪開門!」那把門的小妖,聽得是孫大聖的聲音,急又去報道:「孫悟空又來矣!」那魔聞說,帶了寶貝,綽槍就走,響一聲,開了石門。這水伯將白玉盂向裡一傾。那妖見是水來,撒了長槍,即忙取出圈子,撐住二門。只見那股水骨都都的只往外泛將出來。慌得孫大聖急縱觔斗,與水伯跳在高峰。那天王同眾都駕雲停於高峰之前,觀看那水,波濤泛漲,著實狂瀾,好水!真個是:
    一勺之多,果然不測。蓋唯神功運化,利萬物而流漲百川。只聽得那潺潺聲振谷,又見那滔滔勢漫天。雄威響若雷奔走,猛湧波如雪捲顛。千丈波高漫路道,萬層濤激泛山巖。冷冷如漱玉,滾滾似鳴絃。觸石滄滄噴碎玉,回湍渺渺漩窩圓。低低凹凹隨流蕩,滿澗平溝上下連。
  行者見了,心慌道:「不好啊!水漫四野,渰了民田,未曾灌在他的洞裡,曾奈之何?」喚水伯急忙收水。水伯道:「小神只會放水,卻不會收水。常言道:『潑水難收。』」咦!那座山卻也高峻,這場水只奔低流。須臾間,四散而歸澗壑。
  又只見那洞外跳出幾個小妖,在外邊吆吆喝喝,伸拳邏袖,弄棒拈槍,依舊喜喜歡歡耍子。天王道:「這水原來不曾灌入洞內,枉費一場之功也。」行者忍不住心中怒發,雙手掄拳,闖至妖魔門首,喝道:「那裡走!看打!」諕得那幾個小妖丟了槍棒,跑入洞裡,戰兢兢的報道:「大王,不好了,打將來了!」那魔王挺長槍,迎出門前道:「這潑猴老大憊懶!你幾番家敵不過我,縱水火亦不能近,怎麼又踵將來送命?」行者道:「這兒子反說了哩。不知是我送命,是你送命?走過來,吃老外公一拳。」那妖魔笑道:「這猴兒強勉纏帳!我倒使槍,他卻使拳。那般一個筋䯞子拳頭,只好有個核桃兒大小,怎麼稱得個鎚子起也?罷罷罷,我且把槍放下,與你走一路拳看看。」行者笑道:「說得是,走上來。」
  那妖撩衣進步,丟了個架子,舉起兩個拳來,真似打油的鐵鎚模樣。這大聖展足挪身,擺開解數,在那洞門前,與那魔王遞走拳勢。這一場好打。咦!
    拽開大四平,踢起雙飛腳。韜脅劈胸墩,剜心摘膽著。仙人指路,老子騎鶴。餓虎撲食最傷人,蛟龍戲水能兇惡。魔王使個蟒翻身,大聖卻施鹿解角。翹跟淬地龍,扭腕拿天橐。青獅張口來,鯉魚跌脊躍。蓋頂撒花,遶腰貫索。迎風貼扇兒,急雨催花落。妖精便使觀音掌,行者就對羅漢腳。長掌開闊自然鬆,怎比短拳多緊削。兩個相持數十回,一般本事無強弱。
  他兩個在那洞門前廝打,只見這高峰頭喜得個李天王厲聲喝采,火德星鼓掌誇稱。那兩個雷公與哪吒太子,帥眾神跳到跟前,都要來相助;這壁廂群妖搖旗擂鼓,舞劍掄刀一齊護。孫大聖見事不諧,將毫毛拔下一把,望空撒起,叫:「變!」即變做三五十個小猴,一擁上前,把那妖纏住,抱腿的抱腿,扯腰的扯腰,抓眼的抓眼,撏毛的撏毛。那怪物慌了,急把圈子拿將出來。大聖與天王等見他弄出圈套,撥轉雲頭,走上高峰逃陣。那妖把圈子往上拋起,唿喇的一聲,把那三五十個毫毛變的小猴,收為本相,套入洞中,得了勝,領兵閉門,賀喜而去。
  這太子道:「孫大聖還是個好漢。這一路拳,走得似錦上添花;使分身法,正是人前顯貴。」行者笑道:「列位在此遠觀,那怪的本事,比老孫如何?」李天王道:「他拳鬆腳慢,不如大聖的緊疾。他見我們去時,也就著忙;又見你使出分身法來,他就急了。所以大弄個圈套。」行者道:「魔王好治,只是套子難降。」火德與水伯道:「若還取勝,除非得了他那寶貝,然後可擒。」行者道:「他那寶貝如何可得?只除是偷去來。」鄧、張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禮,除大聖再無能者。想當年大鬧天宮時,偷御酒,偷蟠桃,偷龍肝、鳳髓及老君之丹,那是何等手段!今日正該拿此處用也。」行者道:「好說,好說。既如此,你們且坐,等老孫打聽去來。」
  好大聖,跳下峰頭,私至洞口,搖身一變,變做個麻蒼蠅兒,真個秀溜。你看他:
    翎翅薄如竹膜,身軀小似花心。手足比毛更奘,星星眼窟明明。善自聞香逐氣,飛時迅速乘風。稱來剛壓定盤星,可愛些些有用。
  輕輕的飛在門上,爬到門縫邊,鑽進去。只見那大小群妖舞的舞,唱的唱,排列兩傍。老魔王高坐臺上,面前擺著些蛇肉、鹿脯、熊掌、駝峰、山蔬果品。有一把青磁酒壺,香噴噴的羊酪椰醪,大碗家寬懷暢飲。行者落於小妖叢裡,又變做一個獾頭精,慢慢的演近臺邊。看夠多時,全不見寶貝放在何方。急抽身轉至臺後,又見那後廳上高吊著火龍吟嘯,火馬號嘶。忽擡頭,見他的那金箍棒靠在東壁,喜得他心癢難撾,忘記了更容變像,走上前拿了鐵棒,現原身丟開解數,一路棒打將出去。慌得那群妖膽戰心驚,老魔王措手不及,卻被他推倒三個,放倒兩個,打開一條血路,徑自出了洞門。這才是:
    魔頭驕傲無防備,主杖還歸與本人。
  畢竟不知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0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二回悟空大鬧金洞 如來暗示主人公

  話說孫大聖得了金箍棒,打出門前,跳上高峰,對眾神滿心歡喜。李天王道:「你這場如何?」行者道:「老孫變化進他洞去,那怪物越發唱唱舞舞的吃得勝酒哩。更不曾打聽得他的寶貝在那裡。我轉他後面,忽聽得馬叫龍吟,知是火部之物。東壁廂靠著我的金箍棒,是老孫拿在手中,一路打將出來也。」眾神道:「你的寶貝得了,我們的寶貝何時到手?」行者道:「不難,不難。我有了這根鐵棒,不管怎的,也要打倒他,取寶貝還你。」
  正講處,只聽得那山坡下鑼鼓齊鳴,喊聲振地。原來是兕大王帥眾精靈來趕行者。行者見了,叫道:「好好好,正合吾意。列位請坐,待老孫再去捉他。」好大聖,舉鐵棒劈面迎來,喝道:「潑魔那裡走!看棍!」那怪使槍支住,罵道:「賊猴頭!著實無禮。你怎麼白晝劫吾物件?」行者道:「我把你這個不知死的孽畜!你倒弄圈套白晝搶奪我物,那件兒是你的?不要走,吃老爺一棍!」那怪物掄槍隔架。這一場好戰:
    大聖施威猛,妖魔不順柔。兩家齊鬥勇,那個肯干休。這一個鐵棒如龍尾,那一個長槍似蟒頭。這一個棒來解數如風響,那一個槍架雄威似水流。只見那彩霧朦朦山嶺暗,祥雲靉靆樹林愁。滿空飛鳥皆停翅,四野狼蟲盡縮頭。那陣上小妖吶喊,這壁廂行者抖擻。一條鐵棒無人敵,打遍西方萬里遊。那桿長槍真對手,永鎮金稱上籌。相遇這場無好散,不見高低誓不休。
  那魔王與孫大聖戰經三個時辰,不分勝敗,早又見天色將晚。妖魔支著長槍道:「悟空,你住了。天昏地暗,不是個賭鬥之時,且各歇息歇息,明朝再與你比迸。」行者罵道:「潑畜休言!老孫的興頭才來,管甚麼天晚?是必與你定個輸贏。」那怪物喝一聲,虛幌一槍,逃了性命,帥群妖收轉干戈,入洞中將門緊緊閉了。
  這大聖拽棍方回,天神在岸頭賀喜,都道:「是有能有力的大齊天,無量無邊的真本事。」行者笑道:「承過獎,承過獎。」李天王近前道:「此言實非褒獎,真是一條好漢子。這一陣也不亞當時瞞地網罩天羅也。」行者道:「且休題夙話。那妖魔被老孫打了這一場,必然疲倦。我也說不得辛苦,你們都放懷坐坐,等我再進洞去打聽他的圈子,務要偷了他的,捉住那怪,尋取兵器,奉還汝等歸天。」太子道:「今已天晚,不若安眠一宿,明早去罷。」行者笑道:「這小郎不知世事,那見做賊的好白日裡下手?似這等掏摸的,必須夜去夜來,不知不覺,才是買賣哩。」火德與雷公道:「三太子休言,這件事我們不知。大聖是個慣家熟套,須教他趁此時候,一則魔頭困倦,二來夜黑無防,就請快去,快去。」
  好大聖,笑唏唏的,將鐵棒藏了。跳下高峰,又至洞口,搖身一變,變作一個促織兒。真個:
    嘴硬鬚長皮黑,眼明爪腳丫叉。風清月明叫牆涯。夜靜如同人話。
    泣露淒涼景色,聲音斷續堪誇。客窗旅思怕聞他。偏在空階床下。
  蹬開大腿,三五跳,跳到門邊,自門縫裡鑽將進去,蹲在那壁根下,迎著裡面燈光,仔細觀看。只見那大小群妖,一個個狼餐虎嚥,正都吃東西哩。行者揲揲鎚鎚的叫了一遍。少時間,收了家火,又都去安排窩鋪,各各安身。
  約摸有一更時分,行者才到他後邊房裡,只聽那老魔傳令,教:「各門上小的醒睡,恐孫悟空又變甚麼,私入家偷盜。」又有些該班坐夜的,滌滌托托,梆鈴齊響。這大聖越好行事。鑽入房門,見有一架石床,左右列幾個抹粉搽胭的山精樹鬼,展鋪蓋伏侍老魔,脫腳的脫腳,解衣的解衣。只見那魔王寬了衣服,左肐膊上白森森的套著那個圈子,原來像一個連珠鐲頭模樣。你看他更不取下,轉往上抹了兩抹,緊緊的勒在肐膊上,方才睡下。行者見了,將身又變,變作一個黃皮虼蚤,跳上石床,鑽入被裡,爬在那怪的肐膊上,著實一口。叮的那怪翻身罵道:「這些少打的奴才!被也不抖,床也不拂,不知甚麼東西,咬了我這一下。」他卻把圈子又捋上兩捋,依然睡下。行者爬上那圈子,又咬一口。那怪睡不得,又翻過身來道:「刺鬧殺我也!」
  行者見他關防得緊,寶貝又隨身,不肯除下,料偷他的不得。跳下床來,還變做促織兒,出了房門,徑至後面,又聽得龍吟馬嘶。原來那層門緊鎖,火龍、火馬都吊在裡面。行者現了原身,走近門前,使個解鎖法,念動咒語,用手一抹,扢扠一聲,那鎖雙鐄俱就脫落。推開門,闖將進去觀看,原來那裡面被火器照得明晃晃的,如白日一般。忽見東西兩邊斜靠著幾件兵器,都是太子的砍妖刀等物,並那火德的火弓、火箭等物。行者映火光,週圍看了一遍,又見那門背後一張石桌子上有一個篾絲盤兒,放著一把毫毛。大聖滿心歡喜,將毫毛拿起來,啊了兩口熱氣,叫聲:「變!」即變作三五十個小猴。教他都拿了刀、劍、杵、索、裘輪及弓、箭、槍、車、葫蘆、火鴉、火鼠、火馬,一應套去之物,了火龍,縱起火勢,從裡邊往外燒來。只聽得烘烘,撲撲乒乒,好便似咋雷連炮之聲。慌得那些大小妖精夢夢查查的,披著被,朦著頭,喊的喊,哭的哭,一個個走頭無路,被這火燒死大半。美猴王得勝回來,只好有三更時候。
  卻說那高峰上,李天王眾位忽見火光晃亮,一擁前來。見行者騎著龍,喝喝呼呼,縱著小猴,徑上峰頭,厲聲高叫道:「來收兵器,來收兵器。」火德與哪吒答應一聲。這行者將身一抖,那把毫毛復上身來。哪吒太子收了他六件兵器,火德星君著眾火部收了火龍等物,都笑吟吟贊賀行者不題。
  卻說那金洞裡火焰紛紛,諕得個兕大王魂不附體,急欠身開了房門,雙手拿著圈子,東推東火滅,西推西火消,滿空中冒煙突火,執著寶貝跑了一遍,四下裡煙火俱熄。急忙收救群妖,已此燒殺大半,男男女女,收不上百十餘丁;又查看藏兵之內,各件皆無。又去後面看處,見八戒、沙僧與長老還綑住未解,白龍馬還在槽上,行李擔亦在屋裡。妖魔遂恨道:「不知是那個小妖不仔細,失了火,致令如此。」傍有近侍的告道:「大王,這火不干本家之事。多是個偷營劫寨之賊,放了那火部之物,盜了神兵去也。」老魔方然省悟道:「沒有別人,斷乎是孫悟空那賊。怪道我臨睡時不得安穩。想是那賊猴變化進來,在我這肐膊叮了兩口。一定是要偷我的寶貝,見我抹勒得緊,不能下手,故此盜了兵器,縱著火龍,放此狠毒之心,意欲燒殺我也。賊猴啊!你枉使機關,不知我的本事。我但帶了這件寶貝,就是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哩。這番若拿住那賊,只把刮了點垛,方趁我心。」
  說著話,懊惱多時,不覺的雞鳴天曉。那高峰上太子得了六件兵器,對行者道:「大聖,天色已明,不須怠慢,我們趁那妖魔挫了銳氣,與火部等扶助你,再去力戰,庶幾這次可擒拿也。」行者笑道:「說得有理。我們齊了心,耍子兒去耶。」一個個抖擻威風,喜弄武藝,徑至洞口。行者叫道:「潑魔出來,與老孫打者。」
  原來那裡兩扇石門被火氣化成灰燼,門裡邊有幾個小妖,正然掃地撮灰。忽見眾聖齊來,慌得丟了掃帚,撇下灰耙,跑入裡面,又報道:「孫悟空領著許多天神,又在門外罵戰哩。」那兕怪聞報大驚,扢迸迸,鋼牙咬響;滴溜溜,環眼睜圓。挺著長槍,帶了寶貝,走出門來,潑口亂罵道:「我把你這個偷營放火的賊猴!你有多大手段,敢這等藐視我也?」行者笑臉兒罵道:「潑怪物!你要知我的手段,且上前來,我說與你聽:
    自小生來手段強,乾坤萬里有名揚。
    當時穎悟修仙道,昔日傳來不老方。
    立志拜投方寸地,虔心參見聖人鄉。
    學成變化無量法,宇宙長空任我狂。
    閑在山前將虎伏,悶來海內把龍降。
    祖居花果稱王位,水簾洞裡逞剛強。
    幾番有意圖天界,數次無知奪上方。
    御賜齊天名大聖,敕封又贈美猴王。
    只因宴設蟠桃會,無簡相邀我性剛。
    暗闖瑤池偷玉液,私行寶閣飲瓊漿。
    龍肝鳳髓曾偷吃,百味珍饈我竊嘗。
    千載蟠桃隨受用,萬年丹藥任充腸。
    天宮異物般般取,聖府奇珍件件藏。
    玉帝訪我有手段,即發天兵擺戰場。
    九曜惡星遭我貶,五方兇宿被吾傷。
    普天神將皆無敵,十萬雄師不敢當。
    威逼玉皇傳旨意,灌江小聖把兵揚。
    相持七十單二變,各弄精神個個強。
    南海觀音來助戰,淨瓶楊柳也相幫。
    老君又使金剛套,把我擒拿到上方。
    綁見玉皇張大帝,曹官拷較罪該當。
    即差大力開刀斬,刀砍頭皮火焰光。
    百計千方弄不死,將吾押赴老君堂。
    六丁神火爐中煉,煉得渾身硬似鋼。
    七七數完開鼎看,我身跳出又兇張。
    諸神閉戶無遮擋,眾聖商量把佛央。
    其實如來多法力,果然智慧廣無量。
    手中賭賽翻觔斗,將山壓我不能強。
    玉皇才設安天會,西域方稱極樂場。
    壓困老孫五百載,一些茶飯不曾嘗。
    金蟬長老臨凡世,東土差他拜佛鄉。
    欲取真經回上國,大唐帝主度先亡。
    觀音勸我皈依善,秉教迦持不放狂。
    解脫高山根下難,如今西去取經章。
    潑魔休弄獐狐智,還我唐僧拜法王。」
  那怪聞言,指著行者道:「你原來是個偷天的大賊。不要走,吃吾一槍。」這大聖使棒來迎。兩個正自相持,這壁廂哪吒太子生嗔,火德星君發狠,即將那六件神兵、火部等物,望妖魔身上拋來。孫大聖更加雄勢。一邊又雷公使㨝,天王舉刀,不分上下,一擁齊來。那魔頭巍巍冷笑,袖子中暗暗將寶貝取出,撒手拋起空中,叫聲:「著!」唿喇的一下,把六件神兵、火部等物、雷公㨝、天王刀、行者棒,盡情又都撈去。眾神靈依然赤手,孫大聖仍是空拳。妖魔得勝回身,叫:「小的們,搬石砌門,動土修造,從新整理房廊。待齊備了,殺唐僧三眾來謝土,大家散福受用。」眾小妖領命維持不題。
  卻說那李天王帥眾回上高峰,火德怨哪吒性急,雷公怪天王放刁,惟水伯在傍無語。行者見他們面不廝睹,心有縈思,沒奈何,懷恨強歡,對眾笑道:「列位不須煩惱。自古道:『勝敗兵家之常。』我和他論武藝,也只如此;但只是他多了這個圈子,所以為害,把我等兵器又套將去了。你且放心,待老孫再去查查他的腳色來也。」太子道:「你前啟奏玉帝,查勘滿天世界,更無一點蹤跡,如今卻又何處去查?」行者道:「我想起來,佛法無邊。如今且上西天問我佛如來,教他著慧眼觀看大地四部洲,看這怪是那方生長,何處鄉貫住居,圈子是件甚麼寶貝。不管怎的,一定要拿他,與列位出氣,還汝等歡喜歸天。」眾神道:「既有此意,不須久停,快去,快去。」
  好行者,說聲去,就縱觔斗雲,早至靈山。落下祥光,四方觀看,好去處:
    靈峰疏傑,疊障清佳,仙岳頂巔摩碧漢。西天瞻巨鎮,形勢壓中華。元氣流通天地遠,威風飛徹滿臺花。時聞鐘磬音長,每聽經聲明朗。又見那青松之下優婆講,翠柏之間羅漢行。白鶴有情來鷲嶺,青鸞著意佇閑亭。玄猴對對擎仙果,壽鹿雙雙獻紫英。幽鳥聲頻如訴語,奇花色絢不知名。回巒盤繞重重顧,古道彎環處處平。正是清虛靈秀地,莊嚴大覺佛家風。
  那行者正然點看山景,忽聽得有人叫道:「孫悟空,從那裡來?往何處去?」急回頭看,原來是比丘尼尊者。大聖作禮道:「正有一事,欲見如來。」比丘尼道:「你這個頑皮。既然要見如來,怎麼不登寶剎,且在這裡看山?」行者道:「初來貴地,故此大膽。」比丘尼道:「你快跟我來也。」這行者緊隨至雷音寺山門下,又見那八大金剛雄糾糾的,兩邊擋住。比丘尼道:「悟空,暫候片時,等我與你奏上去來。」行者只得住立門外。那比丘尼至佛前合掌道:「孫悟空有事,要見如來。」如來傳旨令入,金剛才閃路放行。
  行者低頭禮拜畢,如來問道:「悟空,前聞得觀音尊者解脫汝身,皈依釋教,保唐僧來此求經,你怎麼獨自到此?有何事故?」行者頓首道:「上告我佛。弟子自秉迦持,與唐朝師父西來,行至金山金洞,遇著一個惡魔頭,名喚兕大王,神通廣大,把師父與師弟等攝入洞中。弟子向伊求取,沒好意,兩家比迸,被他將一個白森森的圈子,搶了我的鐵棒。我恐他是天將思凡,急上界查勘不出。蒙玉帝差遣李天王父子助援,又被他搶了太子的六般兵器。及請火德星君放火燒他,又被他將火具搶去。又請水德星君放水渰他,一毫又渰他不著。弟子費若干精神氣力,將那鐵棒等物偷出,復去索戰,又被他將前物依然套去,無法收降。因此特告我佛,望垂慈與弟子看看,果然是何物出身。我好去拿他家屬四鄰,擒此魔頭,救我師父,合拱虔誠,拜求正果。」
  如來聽說,將慧眼遙觀,早已知識。對行者道:「那怪物我雖知之,但不可與你說。你這猴兒口敞,一傳道是我說他,他就不與你鬥,定要嚷上靈山,反遺禍於我也。我這裡著法力助你擒他去罷。」行者再拜稱謝道:「如來助我甚麼法力?」如來即令十八尊羅漢開寶庫,取十八粒金丹砂,與悟空助力。行者道:「金丹砂卻如何?」如來道:「你去洞外,叫那妖魔比試。演他出來,卻教羅漢放砂,陷住他,使他動不得身,拔不得腳,憑你揪打便了。」行者笑道:「妙妙妙,趁早去來。」
  那羅漢不敢遲延,即取金丹砂出門。行者又謝了如來。一路查看,止有十六尊羅漢,行者嚷道:「這是那個去處,卻賣放人。」眾羅漢道:「那個賣放?」行者道:「原差十八尊,今怎麼只得十六尊?」說不了,裡邊走出降龍、伏虎二尊,上前道:「悟空,怎麼就這等放刁?我兩個在後聽如來吩咐話的。」行者道:「忒賣法,忒賣法。才自若嚷遲了些兒,你敢就不出來了。」眾羅漢笑呵呵駕起祥雲。
  不多時,到了金山界。那李天王見了,帥眾相迎,備言前事。羅漢道:「不必絮繁,快去叫他出來。」這大聖捻著拳頭,來於洞口,罵道:「腯潑怪物,快出來與你孫外公見個上下。」那小妖又飛跑去報。魔王怒道:「這賊猴又不知請誰來猖獗也。」小妖道:「更無甚將,止他一人。」魔王道:「那根棒子已被我收來,怎麼卻又一人到此?敢是又要走拳?」隨帶了寶貝,綽槍在手,叫小妖搬開石塊,跳出門來,罵道:「賊猴,你幾番家不得便宜,就該迴避,如何又來吆喝?」行者道:「這潑魔不識好歹!若要你外公不來,除非你服了降,陪了禮,送出我師父、師弟,我就饒你。」那怪道:「你那三個和尚已被我洗淨了,不久便要宰殺,你還不識起倒?去了罷。」
  行者聽說「宰殺」二字,扢蹬蹬腮邊火發,按不住心頭之怒,丟了架子,掄著拳,斜行抅步,望妖魔使個掛面;那怪展長槍,劈手相迎。行者左跳右跳,哄那妖魔;妖魔不知是計,趕離洞口南來。行者即招呼羅漢把金丹砂望妖魔一齊拋下。好砂!正是那:
    似霧如煙初散漫,紛紛靄靄下天涯。白茫茫,到處迷人眼;昏漠漠,飛時找路差。打柴的樵子失了伴,採藥的仙童不見家。細細輕飄如麥麵,粗粗翻復似芝麻。世界朦朧山頂暗,長空迷沒太陽遮。不比囂塵隨駿馬,難言輕軟襯香車。此砂本是無情物,蓋地遮天把怪拿。只為妖魔侵正道,阿羅奉法逞豪華。手中就有明珠現,等時刮得眼生花。
  那妖魔見飛砂迷目,把頭低了一低,足下就有三尺餘深。慌得他將身一縱,跳在浮上一層。未曾立得穩,須臾,又有二尺餘深。那怪急了,拔出腳來,即忙取圈子,往上一撇,叫聲:「著!」唿喇的一下,把十八粒金丹砂又盡套去,拽回步,徑歸本洞。
  那羅漢一個個空手停雲。行者近前問道:「眾羅漢,怎麼不下砂了?」羅漢道:「適才響了一聲,金丹砂就不見矣。」行者笑道:「又是那話兒套將去了。」天王等眾道:「這般難伏啊,卻怎麼捉得他?何日歸天,何顏見帝也?」旁有降龍、伏虎二羅漢對行者道:「悟空,你曉得我兩個出門遲滯何也?」行者道:「老孫只怪你躲避不來,卻不知有甚話說。」羅漢道:「如來吩咐我兩個說:『那妖魔神通廣大,如失了金丹砂,就教孫悟空上離恨天兜率宮太上老君處尋他的蹤跡,庶幾可一鼓而擒也。』」行者聞言道:「可恨,可恨!如來卻也閃賺老孫。當時就該對我說了,卻不免教汝等遠涉。」李天王道:「既是如來有此明示,大聖就當早起。」
  好行者,說聲去,就縱一道觔斗雲,直入南天門裡。時有四大元帥擎拳拱手道:「擒怪事如何?」行者且行且答道:「未哩,未哩。如今有處尋根去也。」四將不敢留阻,讓他進了天門。不上靈霄殿,不入斗牛宮,徑至三十三天之外離恨天兜率宮前,見兩仙童侍立,他也不通姓名,一直徑走。慌得兩童扯住道:「你是何人?往何處去?」行者才說:「我是齊天大聖,欲尋李老君哩。」仙童道:「你怎這樣粗魯?且住下,讓我們通報。」行者那容分說,喝了一聲,往裡徑走。忽見老君自內而出,撞個滿懷。行者躬身唱個喏道:「老官,一向少看。」老君笑道:「這猴兒不去取經,卻來我處何幹?」行者道:「取經取經,晝夜無停。有些阻礙,到此行行。」老君道:「西天路阻,與我何干?」行者道:「西天西天,你且休言。尋著蹤跡,與你纏纏。」老君道:「我這裡乃是無上仙宮,有甚蹤跡可尋?」
  行者入裡,眼不轉睛,東張西看。走過幾層廊宇,忽見那牛欄邊一個童兒盹睡,青牛不在欄中。行者道:「老官,走了牛也,走了牛也。」老君大驚道:「這孽畜幾時走了?」正嚷間,那童兒方醒,跪於當面道:「爺爺,弟子睡著,不知是幾時走的。」老君罵道:「你這廝如何盹睡?」童兒叩頭道:「弟子在丹房裡拾得一粒丹,當時吃了,就在此睡著。」老君道:「想是前日煉的七返火丹,吊了一粒,被這廝拾吃了。那丹吃一粒,該睡七日哩。那孽畜因你睡著,無人看管,遂乘機走下界去,今亦是七日矣。」
  即查可曾偷甚寶貝。行者道:「無甚寶貝,只見他有一個圈子,甚是利害。」老君急查看時,諸般俱在,止不見了金剛琢。老君道:「這孽畜偷了我金剛琢去了!」行者道:「原來是這件寶貝。當時打著老孫的是他。如今在下界張狂,不知套了我等多少物件。」老君道:「這孽畜在甚地方?」行者道:「現住金山金洞。他捉了我唐僧進去,搶了我金箍棒。請天兵相助,又搶了太子的神兵。及請火德星君,又搶了他的火具。惟水伯雖不能渰死他,倒還不曾搶他物件。至請如來著羅漢下砂,又將金丹砂搶去。似你這老官縱放怪物,搶奪傷人,該當何罪?」老君道:「我那金剛琢,乃是我過函關化胡之器,自幼煉成之寶。憑你甚麼兵器、水火,俱莫能近他。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兒,連我也不能奈他何矣。」
  大聖才歡歡喜喜,隨著老君。老君執了芭蕉扇,駕著祥雲同行,出了仙宮。南天門外,低下雲頭,徑至金山界。見了十八尊羅漢、雷公、水伯、火德、李天王父子,備言前事一遍。老君道:「孫悟空還去誘他出來,我好收他。」
  這行者跳下峰頭,又高聲罵道:「腯潑孽畜!趁早出來受死!」那小妖又去報知。老魔道:「這賊猴又不知請誰來也。」急綽槍帶寶,迎出門來。行者罵道:「你這潑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急縱身跳個滿懷,劈臉打了一個耳括子,回頭就跑。那魔掄槍就趕。只聽得高峰上叫道:「那牛兒還不歸家,更待何日?」那魔擡頭,看見是太上老君,就諕得心驚膽戰道:「這賊猴真個是個地裡鬼,卻怎麼就訪得我的主公來也?」
  老君念個咒語,將扇子搧了一下,那怪將圈子丟來,被老君一把接住。又一搧,那怪物力軟筋麻,現了本相,原來是一隻青牛。老君將金鋼琢吹口仙氣,穿了那怪的鼻子,解下勒袍帶,繫於琢上,牽在手中。至今留下個拴牛鼻的拘兒,又名賓郎,職此之謂。老君辭了眾神,跨上青牛背上,駕彩雲,徑歸兜率院;縛妖怪,高昇離恨天。
  孫大聖才同天王等眾打入洞裡,把那百十個小妖盡皆打死,各取兵器。謝了天王父子回天,雷公入府,火德歸宮,水伯回河,羅漢向西。然後才解放唐僧、八戒、沙僧,拿了鐵棒。他三人又謝了行者,收拾馬匹、行裝,師徒們離洞,找大路方走。
  正走間,只聽得路傍叫:「唐聖僧,吃了齋飯去。」那長老心驚。
  畢竟不知是甚麼人叫喚,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三回禪主吞餐懷鬼孕 黃婆運水解邪胎

    德行要修八百,陰功須積三千。均平物我與親冤。始合西天本願。
    魔兕刀兵不怯,空勞水火無愆。老君降伏卻朝天。笑把青牛牽轉。
  話說那大路傍叫喚者誰?乃金山山神、土地,捧著紫金缽盂叫道:「聖僧啊,這缽盂飯是孫大聖向好處化來的。因你等不聽良言,誤入妖魔之手,致令大聖勞苦萬端,今日方救得出。且來吃了飯,再去走路,莫孤負孫大聖一片恭孝之心也。」三藏道:「徒弟,萬分虧你,言謝不盡。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殺身之害?」行者道:「不瞞師父說,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卻教你受別人的圈子。多少苦楚。可嘆,可嘆!」八戒道:「怎麼又有個圈子?」行者道:「都是你這孽嘴孽舌的夯貨,弄師父遭此一場大難,著老孫翻天覆地,請天兵、水火與佛祖丹砂,盡被他使一個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來暗示了羅漢,對老孫說出那妖的根原,才請老君來收伏,卻是個青牛作怪。」三藏聞言,感激不盡道:「賢徒,今番經此,下次定然聽你吩咐。」
  遂此四人分吃那飯,那飯熱氣騰騰的。行者道:「這飯多時了,卻怎麼還熱?」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聖功完,才自熱來伺候。」須臾飯畢,收拾了缽盂,辭了土地、山神,那師父才攀鞍上馬,過了高山。正是:滌慮洗心皈正覺,餐風宿水向西行。
  行夠多時,又值早春天氣。聽了些:
    紫燕呢喃,黃鸝睍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黃鸝睍睆巧音頻。滿地落紅如佈錦,遍山發翠似堆茵。嶺上青梅結豆,崖前古柏留雲。野潤煙光淡,沙暄日色曛。幾處園林花放蕊,陽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處,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長老勒過馬觀看,遠見河那邊有柳陰垂碧,微露著茅屋幾椽。行者遙指那廂道:「那裡人家,一定是擺渡的。」三藏道:「我見那廂也似這般,卻不見船隻,未敢開言。」八戒旋下行李,厲聲高叫道:「擺渡的,撐船過來。」連叫幾遍,只見那柳陰裡面,咿咿啞啞的撐出一隻船兒,不多時,相近這岸。師徒們仔細看了那船兒,真個是:
    短棹分波,輕橈泛浪。橄堂油漆彩,艎板滿平倉。船頭上鐵纜盤窩,船後邊舵樓明亮。雖然是一葦之航,也不亞泛湖浮海。縱無錦纜牙檣,實有松樁桂楫。固不如萬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來只在兩崖邊,出入不離古渡口。
  那船兒須臾頂岸,那梢子叫云:「過河的,這裡去。」三藏縱馬近前看處,那梢子怎生模樣:
    頭裹錦絨帕,足踏皂絲鞋。身穿百納綿襠襖,腰束千針裙布絛。手腕皮粗筋力硬,眼花眉皺面容衰。聲音嬌細如鶯囀,近觀乃是老裙釵。
  行者近於船邊道:「你是擺渡的?」那婦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在,卻著梢婆撐船?」婦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將行李挑上去,行者扶著師父上跳,然後順過船來,八戒牽上白馬,收了跳板。那婦人撐開船,搖動槳,頃刻間過了河。身登西岸,長老教沙僧解開包,取幾文錢鈔與他。婦人更不爭多寡,將纜拴在傍水的樁上,笑嘻嘻徑入莊屋裡去了。
  三藏見那水清,一時口渴,便著八戒:「取缽盂,舀些水來我吃。」那獃子道:「我也正要些兒吃哩。」即取缽盂,舀了一缽,遞與師父。師父吃了有一少半,還剩了多半,獃子接來,一氣飲乾,卻伏侍三藏上馬。師徒們找路西行,不上半個時辰,那長老在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隨後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說未畢,師父聲喚道:「疼的緊。」八戒也道:「疼得緊。」他兩個疼痛難禁,漸漸肚子大了。用手摸時,似有血團肉塊,不住的骨突骨突亂動。三藏正不穩便,忽然見那路傍有一村舍,樹梢頭挑著兩個草把。行者道:「師父,好了,那廂是個賣酒的人家。我們且去化他些熱湯與你吃,就問可有賣藥的,討貼藥,與你治治腹痛。」
  三藏聞言甚喜,卻打白馬。不一時,到了村舍門口下馬。但只見那門兒外有一個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績麻。行者上前,打個問訊道:「婆婆,貧僧是東土大唐來的。我師父乃唐朝御弟,因為過河吃了河水,覺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們在那邊河裡吃水來?」行者道:「是在此東邊清水河吃的。」那婆婆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進來,我與你說。」
  行者即攙唐僧,沙僧即扶八戒,兩人聲聲喚喚,腆著肚子,一個個只疼得面黃眉皺,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燒些熱湯與我師父,我們謝你。」那婆婆且不燒湯,笑唏唏跑走後邊,叫道:「你們來看,你們來看。」那裡面蹼蹼踏的又走出兩三個半老不老的婦人,都來望著唐僧哂笑。行者大怒,喝了一聲,把牙一齜。諕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後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燒湯,我饒了你。」那婆子戰兢兢的道:「爺爺呀!我燒湯也不濟事,也治不得他兩個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說。」行者放了他,他說:「我這裡乃是西梁女國。我們這一國盡是女人,更無男子,故此見了你們歡喜。你師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條河喚做子母河。我那國王城外,還有一座迎陽館驛,驛門外有一個照胎泉。我這裡人,但得年登二十歲以上,方敢去吃那河裡水。吃水之後,便覺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後,到那迎陽館照胎水邊照去。若照得有了雙影,便就降生孩兒。你師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氣,也不日要生孩子,熱湯怎麼治得?」
  三藏聞言,大驚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裡開得產門?如何脫得出來?」行者笑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個時節,一定從脅下裂個窟窿,鑽出來也。」八戒見說,戰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罷了,罷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莫扭,莫扭,只怕錯了養兒腸,弄做個胎前病。」那獃子越發慌了,眼中噙淚,扯著行者道:「哥哥,你問這婆婆,看那裡有手輕的穩婆,預先尋下幾個。這半會一陣陣的動蕩得緊,想是摧陣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陣疼,不要扭動,只恐擠破漿包耳。」
  三藏哼著道:「婆婆啊,你這裡可有醫家?教我徒弟去買一貼墮胎藥吃了,打下胎來罷。」那婆子道:「就有藥也不濟事。只是我們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陽山,山中有一個破兒洞,洞裡有一眼落胎泉。須得那泉裡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氣。卻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來了一個道人,稱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兒洞改作聚仙庵,護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賜與人。但欲求水者,須要花紅表禮,羊酒果盤,志誠奉獻,只拜求得他一碗兒水哩。你們這行腳僧,怎麼得許多錢財買辦?但只可挨命,待時而生產罷了。」行者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婆婆,你這裡到那解陽山有幾多路程?」婆婆道:「有三千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師父放心,待老孫取些水來你吃。」
  好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細看著師父。若這家子無禮,侵哄師父,你拿出舊時手段來,裝諕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見那婆子端出一個大瓦缽來,遞與行者道:「拿這缽頭兒去,是必多取些來,與我們留著用急。」行者真個接了瓦缽,出草舍,縱雲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禮拜道:「爺爺呀!這和尚會駕雲。」才進去叫出那幾個婦人來,對唐僧磕頭禮拜,都稱為羅漢菩薩。一壁廂燒湯辦飯,供奉唐僧不題。
  卻說那孫大聖觔斗雲起,少頃間,見一座山頭阻住雲角。即按雲光,睜睛看處,好山!但見那:
    幽花擺錦,野草鋪藍。澗水相連落,溪雲一樣閑。重重谷壑藤蘿密,遠遠峰巒樹木蘩。鳥啼雁過,鹿飲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塵埃滾滾真難到,泉石涓涓不厭看。每見仙童採藥去,常逢樵子負薪還。果然不亞天臺景,勝似三峰西華山。
  這大聖正然觀看那山,又只見背陰處,有一所莊院,忽聞得犬吠之聲。大聖下山,徑至莊所,卻也好個去處。看那:
    小橋通活水,茅舍倚青山。
    村犬汪籬落,幽人自往還。
  不時來至門首,見一個老道人盤坐在綠茵之上。大聖放下瓦缽,近前道問訊。那道人欠身還禮道:「那方來者?至小庵有何勾當?」行者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西天取經者。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腫脹難禁。問及土人,說是結成胎氣,無方可治。訪得解陽山破兒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氣。故此特來拜見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師父。累煩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間就是破兒洞,今改為聚仙庵了。我卻不是別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爺的大徒弟。你叫做甚麼名字?待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師的大徒弟,賤名孫悟空。」那道人問曰:「你的花紅、酒禮都在那裡?」行者道:「我是個過路的掛搭僧,不曾辦得來。」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師父護住山泉,並不曾白送與人。你回去辦將禮來,我好通報。不然請回。莫想,莫想。」行者道:「人情大似聖旨。你去說我老孫的名字,他必然做個人情,或者連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聞此言,只得進去通報。卻見那真仙撫琴,只待他琴終,方才說道:「師父,外面有個和尚,口稱是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師父。」那真仙不聽說便罷,一聽得說個悟空名字,卻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急起身,下了琴床,脫了素服,換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鉤子,跳出庵門,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轉頭,觀見那真仙打扮:
    頭戴星冠飛彩艷,身穿金縷法衣紅。
    足下雲鞋堆錦繡,腰間寶帶繞玲瓏。
    一雙納錦凌波襪,半露裙襴閃繡絨。
    手拿如意金鉤子,鐏利杆長若蟒龍。
    鳳眼光明眉菂豎,鋼牙尖利口翻紅。
    額下髯飄如烈火,鬢邊赤髮短蓬鬆。
    形容惡似溫元帥,爭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見了,合掌作禮道:「貧僧便是孫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個是孫悟空,卻是假名託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說話。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豈有假託之理?」先生道:「你可認得我麼?」行者道:「我因歸正釋門,秉誠僧教,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時的朋友也都疏失,未及拜訪,少識尊顏。適間問道子母河西鄉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來訪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來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師難也。」
  那先生怒目道:「你師父可是唐三藏麼?」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們可曾會著一個聖嬰大王麼?」行者道:「他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紅孩兒妖怪的綽號,真仙問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處有信來報我,稱說唐三藏的大徒弟孫悟空憊懶,將他害了。我這裡正沒處尋你報仇,你倒來尋我,還要甚麼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與我做朋友,幼年間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處,現隨著觀音菩薩,做了善財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麼反怪我也?」
  先生喝道:「這潑猢猻!還弄巧舌。我舍侄還是自在為王好,還是與人為奴好?不得無禮,吃我這一鉤!」大聖使鐵棒架住道:「先生莫說打的話,且與些泉水去也。」那先生罵道:「潑猢猻!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敵得我,與你水去;敵不過,只把你剁為肉醬,方與我侄子報仇。」大聖罵道:「我把你不識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起開來看棍。」那先生如意鉤劈手相還。二人在聚仙庵好殺:
    聖僧誤食成胎水,行者來尋如意仙。那曉真仙原是怪,倚強護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講仇隙,爭持決不遂如然。言來語去成僝僽,意惡情兇要報冤。這一個因師傷命來求水,那一個為侄亡身不與泉。如意鉤強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龍巔。當胸亂刺施威猛,著腳斜鉤展妙玄。陰手棍丟傷處重,過肩鉤起近頭鞭。鎖腰一棍鷹持雀,壓頂三鉤蜋捕蟬。往往來來爭勝敗,返返復復兩回還。鉤攣棒打無前後,不見輸贏在那邊。
  那先生與大聖戰經十數合,敵不得大聖。這大聖越加猛烈,一條棒似滾滾流星,著頭亂打。先生敗了筋力,倒拖著如意鉤,往山上走了。
  大聖不去趕他,卻來庵內尋水。那個道人早把庵門關了。大聖拿著瓦缽,趕至門前,盡力氣一腳,踢破庵門,闖將進去。見那道人伏在井欄上,被大聖喝了一聲,舉棒要打,那道人往後跑了。卻才尋出吊桶來,正要打水,又被那先生趕到前邊,使如意鉤子把大聖鉤著腳一跌,跌了個嘴硍地。大聖爬起來,使鐵棒就打。他卻閃在傍邊,執著鉤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聖罵道:「你上來,你上來,我把你這個孽障直打殺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敵,只是禁住了,不許大聖打水。大聖見他不動,卻使左手掄著鐵棒,右手使吊桶。將索子才突轆轆的放下,他又來使鉤。大聖一隻手撐持不得,又被他一鉤鉤著腳,扯了個躘踵,連索子通跌下井去了。大聖道:「這廝卻是無禮。」爬起來,雙手掄棒,沒頭沒臉的打將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敵。大聖又要去取水,奈何沒有吊桶,又恐怕來鉤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個幫手來。」
  好大聖,撥轉雲頭,徑至村舍門首,叫一聲:「沙和尚。」那裡邊三藏忍痛呻吟,豬八戒哼聲不絕。聽得叫喚,二人歡喜道:「沙僧啊,悟空來也。」沙僧連忙出門接著道:「大哥,取水來了?」大聖進門,對唐僧備言前事。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聖道:「我來叫沙兄弟與我同去,到那庵邊,等老孫和那廝敵鬥,教沙僧乘便取水來救你。」三藏道:「兩個沒病的都去了,丟下我兩個有病的,教誰伏侍?」那個老婆婆在傍道:「老羅漢只管放心,不須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顧伏侍你。你們早間到時,我等實有愛憐之意。卻才見這位菩薩雲來霧去,方知你是羅漢菩薩,我家決不敢復害你。」
  行者咄的一聲道:「汝等女流之輩,敢傷那個?」老婆子笑道:「爺爺呀!還是你們有造化,來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們也不得囫圇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圇,是怎麼的?」婆婆道:「我一家兒四五口,都是有幾歲年紀的,把那風月事盡皆休了,故此不肯傷你;若還到第二家,老小眾大,那年小之人,那個肯放過你去?就要與你交合。假如不從,就要害你性命,把你們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兒哩。」八戒道:「若這等,我決無傷。他們都是香噴噴的,好做香袋;我是個臊豬,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無傷。」行者笑道:「你不要說嘴,省些力氣,好生產也。」那婆婆道:「不必遲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個使使。」那婆子即往後邊取出一個吊桶,又窩了一條索子,遞與沙僧。沙僧道:「帶兩條索子去,恐一時井深要用。」
  沙僧接了桶索,即隨大聖出了村舍,一同駕雲而去,那消半個時辰,卻到解陽山界。按下雲頭,徑至庵外。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將桶索拿了,且在一邊躲著,等老孫出頭索戰。你待我兩人交戰正濃之時,你乘機進去,取水就走。」沙僧謹依言命。
  孫大聖掣了鐵棒,近門高叫:「開門,開門!」那守門的看見,急入裡通報道:「師父,那孫悟空又來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這潑猴老大無狀。一向聞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條棒真是難敵。」道人道:「師父,他的手段雖高,你亦不亞與他,正是個對手。」先生道:「前面兩回,被他贏了。」道人道:「前兩回雖贏,不過是一猛之性;後面兩次打水之時,被師父鉤他兩跌,卻不是相比肩也?先既無奈而去,今又復來,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緊,不得已而來也。決有慢他師之心,管取我師決勝無疑。」
  真仙聞言,喜孜孜滿懷春意,笑盈盈一陣威風,挺如意鉤子,走出門來喝道:「潑猢猻!你又來作甚?」大聖道:「我來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憑是帝王宰相,也須表禮羊酒來求,方才僅與些須;況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來取?」大聖道:「真個不與?」真仙道:「不與,不與。」大聖罵道:「潑孽障!既不與水,看棍!」丟一個架子,搶個滿懷,不容說,著頭便打;那真仙側身躲過,使鉤子急架相還。這一場比前更勝,好殺:
    金箍棒,如意鉤,二人奮怒各懷仇。飛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揚塵日月愁。大聖救師來取水,妖仙為侄不容求。兩家齊努力,一處賭安休。咬牙爭勝負,切齒定剛柔。添機見,越抖擻,噴雲噯霧鬼神愁。樸樸兵兵鉤棒響,喊聲哮吼振山丘。狂風滾滾催林木,殺氣紛紛過斗牛。大聖愈爭愈喜悅,真仙越打越綢繆。有心有意相爭戰,不定存亡不罷休。
  他兩個在庵門外交手,跳跳舞舞的,鬥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題。
  卻說那沙和尚提著吊桶,闖進門去,只見那道人在井邊擋住道:「你是甚人,敢來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寶杖,不對話,著頭便打。那道人躲閃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掙命。沙僧罵道:「我要打殺你這孽畜,怎奈你是個人身,我還憐你,饒你去罷。讓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後面去了。沙僧卻才將吊桶向井中滿滿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門,駕起雲霧,望著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饒他罷,饒他罷。」
  大聖聽得,方才使鐵棒支住鉤子道:「我本待斬盡殺絕,爭奈你不曾犯法;二來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頭來,我被鉤了兩下,未得水去。才然來,我是個調虎離山計,哄你出來爭戰,卻著我師弟取水去了。老孫若肯拿出本事來打你,莫說你是一個甚麼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幾個,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饒你教你活幾年耳。已後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識好歹,演一演,就來鉤腳。被大聖閃過鉤頭,趕上前,喝聲:「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個蹼辣,掙扎不起。大聖奪過如意鉤來,折為兩段;總拿著又一抉,抉作四段。擲之於地道:「潑孽畜!再敢無禮麼?」那妖仙戰戰兢兢,忍辱無言。這大聖笑呵呵,駕雲而起。有詩為證。詩曰:
    真鉛若鍊須真水,真水調和真汞乾。
    真汞真鉛無母氣,靈砂靈藥是仙丹。
    嬰兒枉結成胎像,土母施功不費難。
    推倒旁門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還。
  大聖縱著祥光,趕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歡歡,回於本處。按下雲頭,徑來村舍。只見豬八戒腆著肚子,倚在門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獃子,幾時占房的?」獃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來麼?」行者還要耍他,沙僧隨後就到,笑道:「水來了,水來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們也。」那婆婆卻也歡喜,幾口兒都出禮拜道:「菩薩呀,卻是難得,難得。」即忙取個花磁盞子,舀了半盞兒,遞與三藏道:「老師父,細細的吃,只消一口,就解了胎氣。」八戒道:「我不用盞子,連吊桶等我喝了罷。」那婆子道:「老爺爺,諕殺人罷了。若吃了這吊桶水,好道連腸子肚子都化盡了。」嚇得獃子不敢胡為,也只吃了半盞。
  那裡有頓飯之時,他兩個腹中絞痛,只聽轂轆轂轆三五陣腸鳴。腸鳴之後,那獃子忍不住,大小便齊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靜處解手。行者道:「師父啊,切莫出風地裡去,怕人子,一時冒了風,弄做個產後之疾。」那婆婆即取兩個淨桶來,教他兩個方便。須臾間,各行了幾遍,才覺住了疼痛,漸漸的銷了腫脹,化了那血團肉塊。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與他補虛。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實落,不用補虛。你燒些湯水與我洗個澡,卻好吃粥。」沙僧道:「二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漿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個小產,怕他怎的?洗洗兒乾淨。」真個那婆子燒些湯與他兩個淨了手腳。唐僧才吃兩盞兒粥湯。八戒就吃了十數碗,還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貨,少吃些,莫弄做個沙包肚,不像模樣。」八戒道:「沒事,沒事,我又不是母豬,怕他做甚?」那家子真個又去收拾煮飯。
  老婆婆對唐僧道:「老師父,把這水賜了我罷。」行者道:「獃子,不吃水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氣想是已行散了,灑然無事,又吃水何為?」行者道:「既是他兩個都好了,將水送你家罷。」那婆婆謝了行者,將餘剩之水裝於瓦罐之中,埋在後邊地下。對眾老小道:「這罐水,夠我的棺材本也。」眾老小無不歡喜,整頓齋飯,調開桌凳。唐僧們吃了齋,消消停停,將息了一宿。
  次日天明,師徒們謝了婆婆家,出離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馬,沙和尚挑著行囊,孫大聖前邊引路,豬八戒攏了韁繩。這裡才是:
  洗淨口孽身乾淨,銷化凡胎體自然。
  畢竟不知到國界中還有甚麼理會,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四回法性西來逢女國 心猿定計脫煙花

  話說三藏師徒別了村舍人家,依路西進,不上三四十里,早到西梁國界。唐僧在馬上指道:「悟空,前面城池相近,市井上人語喧嘩,想是西梁女國。汝等須要仔細,謹慎規矩,切休放蕩情懷,紊亂法門教旨。」三人聞言,謹遵嚴命。
  言未盡,卻至東關廂街口。那裡人都是長裙短襖,粉面油頭,不分老少,盡是婦女。正在兩街上做買做賣,忽見他四眾來時,一齊都鼓掌呵呵,整容歡笑道:「人種來了,人種來了。」慌得那三藏勒馬難行。須臾間就塞滿街道,惟聞笑語。八戒口裡亂嚷道:「我是個銷豬,我是個銷豬。」行者道:「獃子,莫胡談,拿出舊嘴臉便是。」八戒真個把頭搖上兩搖,豎起一雙蒲扇耳,扭動蓮蓬吊搭唇,發一聲喊,把那些婦女們諕得跌跌爬爬。有詩為證。詩曰:
    聖僧拜佛到西梁,國內衠陰世少陽。
    農士工商皆女輩,漁樵耕牧盡紅妝。
    嬌娥滿路呼人種,幼婦盈街接粉郎。
    不是悟能施醜相,煙花圍困苦難當!
  遂此眾皆恐懼,不敢上前。一個個都捻手矬腰,搖頭咬指,戰戰兢兢,排塞街傍路下,都看唐僧。孫大聖卻也弄出醜相開路;沙僧也裝虎維持;八戒採著馬,掬著嘴,擺著耳朵。
  一行前進,又見那市井上房屋齊整,鋪面軒昂,一般有賣鹽賣米,酒肆茶房;鼓角樓臺通貨殖,旗亭候館掛簾櫳。師徒們轉彎抹角,忽見有一女官侍立街下,高聲叫道:「遠來的使客,不可擅入城門。請投館驛,註名上簿,待下官執名奏駕,驗引放行。」三藏聞言下馬,觀看那衙門上有一匾,上書「迎陽驛」三字。長老道:「悟空,那村舍人家傳言是實,果有迎陽之驛。」沙僧笑道:「二哥,你卻去照胎泉邊照照,看可有雙影?」八戒道:「莫弄我。我自吃了那盞兒落胎泉水,已此打下胎來了,還照他怎的?」三藏回頭吩咐道:「悟能,謹言,謹言。」遂上前與那女官作禮。
  女官引路,請他們都進驛內,正廳坐下,即喚看茶。又見那手下人盡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之類。你看他拿茶的也笑。少頃,茶罷。女官欠身問曰:「使客何來?」行者道:「我等乃東土大唐王駕下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師父便是唐王御弟,號曰唐三藏。我乃他大徒弟孫悟空。這兩個是我師弟豬悟能、沙悟淨。一行連馬五口。隨身有通關文牒,乞為照驗放行。」那女官執筆寫罷,下來叩頭道:「老爺恕罪。下官乃迎陽驛驛丞,實不知上邦老爺,知當遠接。」拜畢起身,即令管事的安排飲饌。道:「爺爺們寬坐一時,待下官進城啟奏我王,倒換關文,打發領給,送老爺們西進。」三藏欣然而坐不題。
  且說那驛丞整了衣冠,徑入城中五鳳樓前,對黃門官道:「我是迎陽館驛丞,有事見駕。」黃門即時啟奏。降旨傳宣至殿,問曰:「驛丞有何事來奏?」驛丞道:「微臣在驛,接得東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有三個徒弟,名喚孫悟空、豬悟能、沙悟淨,連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經。特來啟奏主公,可許他倒換關文放行?」女王聞奏,滿心歡喜,對眾文武道:「寡人夜來夢見金屏生彩艷,玉鏡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眾女官擁拜丹墀道:「主公,怎見得是今日之喜兆?」女王道:「東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國中自混沌開闢之時,累代帝王,更不曾見個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賜來的。寡人以一國之富,願招御弟為王,我願為后,與他陰陽配合,生子生孫,永傳帝業,卻不是今日之喜兆也?」眾女官拜舞稱揚,無不歡悅。
  驛丞又奏道:「主公之論,乃萬代傳家之好。但只是御弟三徒兇惡,不成相貌。」女王道:「卿見御弟怎生模樣?他徒弟怎生兇醜?」驛丞道:「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誠是天朝上國之男兒,南贍中華之人物。那三徒卻是形容獰惡,相貌如精。」女王道:「既如此,把他徒弟與他領給,倒換關文,打發他往西天,只留下御弟,有何不可?」眾官拜奏道:「主公之言極當,臣等欽此欽遵。但只是匹配之事,無媒不可。自古道:『姻緣配合憑紅葉,月老夫妻繫赤繩。』」女王道:「依卿所奏,就著當駕太師作媒,迎陽驛丞主婚,先去驛中與御弟求親。待他許可,寡人卻擺駕出城迎接。」那太師、驛丞領旨出朝。
  卻說三藏師徒們在驛廳上正享齋飯,只見外面人報:「當駕太師與我們本官老姆來了。」三藏道:「太師來卻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請我們也。」行者道:「不是相請,就是說親。」三藏道:「悟空,假如不放,強逼成親,卻怎麼是好?」行者道:「師父只管允他,老孫自有處治。」
  說不了,二女官早至,對長老下拜。長老一一還禮道:「貧僧出家人,有何德能,敢勞大人下拜?」那太師見長老相貌軒昂,心中暗喜道:「我國中實有造化,這個男子,卻也做得我王之夫。」二官拜畢起來,侍立左右道:「御弟爺爺,萬千之喜了。」三藏道:「我出家人,喜從何來?」太師躬身道:「此處乃西梁女國,國中自來沒個男子。今幸御弟爺爺降臨,臣奉我王旨意,特來求親。」三藏道:「善哉,善哉!我貧僧隻身來到貴地,又無兒女相隨,止有頑徒三個,不知大人求的是那個親事?」驛丞道:「下官才進朝啟奏,我王十分歡喜道,夜來得一吉夢,夢見金屏生彩艷,玉鏡展光明。御弟乃中華上國男兒,我王願以一國之富,招贅御弟爺爺為夫,坐南面稱孤,我王願為帝后。傳旨著太師作媒,下官主婚,故此特來求這親事也。」三藏聞言,低頭不語。太師道:「大丈夫遇時,不可錯過。似此招贅之事,天下雖有,託國之富,世上實稀。請御弟速允,庶好回奏。」長老越加痴啞。
  八戒在傍,掬著碓挺嘴叫道:「太師,你去上復國王:我師父乃久修得道的羅漢,決不愛你託國之富,也不愛你傾國之容。快些兒倒換關文,打發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贅,如何?」太師聞說,膽戰心驚,不敢回話。驛丞道:「你雖是個男身,但只形容醜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笑道:「你甚不通變。常言道:『粗柳簸箕細柳斗,世上誰見男兒醜?』」行者道:「獃子,勿得胡談,任師父尊意,可行則行,可止則止。莫要擔閣了媒妁工夫。」
  三藏道:「悟空,憑你怎麼說好?」行者道:「依老孫說,你在這裡也好。自古道『千里姻緣似線牽』哩,那裡再有這般相應處?」三藏道:「徒弟,我們在這裡貪圖富貴,誰去西天取經?卻不望壞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太師道:「御弟在上,微臣不敢隱言。我王旨意,原只教求御弟為親,教你三位徒弟赴了會親筵宴,發付領給,倒換關文,往西天取經去哩。」行者道:「太師說得有理。我等不必作難,情願留下師父,與你主為夫。快換關文,打發我們西去。待取經回來,好到此拜爺娘,討盤纏,回大唐也。」那太師與驛丞對行者作禮道:「多謝老師玉成之恩。」八戒道:「太師,切莫要口裡擺菜碟兒。既然我們許諾,且教你主先安排一席,與我們吃鍾肯酒,如何?」太師道:「有有有,就教擺設筵宴來也。」那驛丞與太師歡天喜地,回奏女主不題。
  卻說唐長老一把扯住行者,罵道:「你這猴頭,弄殺我也,怎麼說出這般話來,教我在此招婚,你們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行者道:「師父放心,老孫豈不知你性情,但只是到此地,遇此人,不得不將計就計。」三藏道:「怎麼叫做將計就計?」行者道:「你若使住法兒不允他,他便不肯倒換關文,不放我們走路。倘或意惡心毒,喝令多人,割了你肉,做甚麼香袋啊,我等豈有善報?一定要使出降魔蕩怪的神通,你知我們的手腳又重,器械又兇,但動動手兒,這一國的人,盡打殺了。他雖然阻當我等,卻不是怪物妖精,還是一國人身;你又平素是個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靈不損:若打殺無限的平人,你心何忍,誠為不善了也。」三藏聽說,道:「悟空,此論最善。但恐女主招我進去,要行夫婦之禮,我怎肯喪元陽,敗壞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墜落了本教人身?」行者道:「今日准了親事,他一定以皇帝禮,擺駕出城接你。你更不要推辭,就坐他鳳輦龍車,登寶殿,面南坐下。問女王取出御寶印信來,宣我們兄弟進朝,把通關文牒用了印,再請女王寫個手字花押,僉押了交付與我們。一壁廂教擺筵宴,就當與女王會喜,就與我們送行。待筵宴已畢,再叫排駕,只說送我們三人出城,回來與女王配合。哄得他君臣歡悅,更無阻擋之心,亦不起毒惡之念。卻待送出城外,你下了龍車鳳輦,教沙僧伺候左右,伏侍你騎上白馬;老孫卻使個定身法兒,教他君臣人等皆不能動,我們順大路只管西行。行得一晝夜,我卻念個咒,解了術法,還教他君臣們甦醒回城。一則不傷了他的性命,二來不損了你的元神。這叫做『假親脫網』之計,豈非一舉兩全之美也?」三藏聞言,如醉方醒,似夢初覺,樂以忘憂,稱謝不盡道:「深感賢徒高見。」四眾同心合意,正自商量不題。
  卻說那太師與驛丞不等宣詔,直入朝門白玉階前,奏道:「主公佳夢最準,魚水之歡就矣。」女王聞奏,捲珠簾,下龍床,啟櫻唇,露銀齒,笑盈盈嬌聲問曰:「賢卿見御弟,怎麼說來?」太師道:「臣等到驛,拜見御弟畢,即備言求親之事。御弟還有推托之辭,幸虧他大徒弟慨然見允,願留他師父與我王為夫,面南稱帝。只教先倒換關文,打發他三人西去;取得經回,卻到此拜認爺娘,討盤費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說?」太師奏道:「御弟不言,願配我主。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席肯酒。」
  女王聞言,即傳旨,教光祿寺排宴。一壁廂排大駕,出城迎接夫君。眾女官即欽遵王命,打掃宮殿,鋪設庭臺。一班兒擺宴的,火速安排;一班兒擺駕的,流星整備。你看那西梁國雖是婦女之邦,那鑾輿不亞中華之盛。但見:
    六龍噴彩,雙鳳生祥。六龍噴彩扶車出,雙鳳生祥駕輦來。馥異香藹,氤氳瑞氣開。金魚玉佩多官擁,寶髻雲鬟眾女排。鴛鴦掌扇遮鑾駕,翡翠珠簾影鳳釵。笙歌音美,絃管聲諧。一片歡情沖碧漢,無邊喜氣出靈臺。三簷羅蓋搖天宇,五色旌旗映御階。此地自來無合巹,女王今日配男才。
  不多時,大駕出城,早到迎陽館驛。忽有人報三藏師徒道:「駕到了。」三藏聞言,即與三徒整衣出廳迎駕。女王捲簾下輦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師指道:「那驛門外香案前穿襴衣者便是。」女王閃鳳目,簇蛾眉,仔細觀看,果然一表非凡。你看他:
    丰姿英偉,相貌軒昂。齒白如銀砌,唇紅口四方。頂平額闊天倉滿,目秀眉清地閣長。兩耳有輪真傑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好個妙齡聰俊風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
  女王看到那心歡意美之處,不覺淫情汲汲,愛慾恣恣,展放櫻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還不來占鳳乘鸞也?」三藏聞言,耳紅面赤,羞答答不敢擡頭。
  豬八戒在傍,掬著嘴,餳眼觀看那女王,卻也嬝娜。真個: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臉襯桃花瓣,鬟堆金鳳絲。秋波湛湛妖嬈態,春筍纖纖嬌媚姿。斜紅綃飄彩艷,高簪珠翠顯光輝。說甚麼昭君美貌,果然是賽過西施。柳腰微展鳴金珮,蓮步輕移動玉肢。月裡嫦娥難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宮妝巧樣非凡類,誠然王母降瑤池。
  那獃子看到好處,忍不住口嘴流涎,心頭撞鹿,一時間骨軟筋麻,好便似雪獅子向火,不覺的都化去也。
  只見那女王走近前來,一把扯住三藏,俏語嬌聲,叫道:「御弟哥哥,請上龍車,和我同上金鑾寶殿,匹配夫婦去來。」這長老戰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行者在側教道:「師父不必太謙,請共師娘上輦。快快倒換關文,等我們取經去罷。」長老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兩抹,止不住落下淚來。行者道:「師父切莫煩惱,這般富貴,不受用還待怎麼哩?」三藏沒及奈何,只得依從,揩了眼淚,強整歡容,移步近前,與女主:
    同攜素手,共坐龍車。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這長老憂惶惶只思拜佛。一個要洞房花燭交鴛侶,一個要西宇靈山見世尊。女帝真情,聖僧假意。女帝真情,指望和諧同到老;聖僧假意,牢藏情意養元神。一個喜見男身,恨不得白晝並頭諧伉儷;一個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時脫網上雷音。二人和會同登輦,豈料唐僧各有心。
  那些文武官見主公與長老同登鳳輦,並肩而坐,一個個眉花眼笑,撥轉儀從,復入城中。孫大聖才教沙僧挑著行李,牽著白馬,隨大駕後邊同行。豬八戒往前亂跑,先到五鳳樓前,嚷道:「好自在,好現成呀。這個弄不成,這個弄不成,吃了喜酒進親才是。」諕得些執儀從引導的女官,一個個回至駕邊道:「主公,那一個長嘴大耳的,在五鳳樓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主聞奏,與長老倚香肩,偎並桃腮,開檀口,俏聲叫道:「御弟哥哥,長嘴大耳的是你那個高徒?」三藏道:「是我第二個徒弟。他生得食腸寬大,一生要圖口肥,須是先安排些酒食與他吃了,方可行事。」女主急問:「光祿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已完,設了葷素兩樣,在東閣上哩。」女王又問:「怎麼兩樣?」女官奏道:「臣恐唐朝御弟與高徒等平素吃齋,故有葷素兩樣。」女王卻又笑吟吟,偎著長老的香腮道:「御弟哥哥,你吃葷吃素?」三藏道:「貧僧吃素,但是未曾戒酒。須得幾杯素酒,與我二徒弟吃些。」
  說未了,太師啟奏:「請赴東閣會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與御弟爺爺成親。明日天開黃道,請御弟爺爺登寶殿,面南,改年號即位。」女王大喜,即與長老攜手相攙,下了龍車,共入端門裡。但見那:
    風飄仙樂下樓臺,閶闔中間翠輦來。
    鳳闕大開光藹藹,皇宮不閉錦排排。
    麒麟殿內爐煙裊,孔雀屏邊房影迴。
    亭閣崢嶸如上國,玉堂金馬更奇哉。
  既至東閣之下,又聞得一派笙歌聲韻美,又見兩行紅粉貌嬌嬈。正中堂排設兩般盛宴:左邊上首是素筵,右邊上首是葷筵。下兩路盡是單席。那女王斂袍袖,十指尖尖,奉著玉杯,便來安席。行者近前道:「我師徒都是吃素,先請師父坐了左手素席,轉下三席,分左右,我兄弟們好坐。」太師喜道:「正是,正是。師徒如父子也,不可並肩。」眾女官連忙調了席面。女王一一傳杯,安了他弟兄三位。行者又與唐僧丟個眼色,教師父回禮。三藏下來,卻也擎玉杯,與女王安席。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謝了皇恩,各依品從,分坐兩邊,才住了音樂請酒。
  那八戒那管好歹,放開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甚麼玉屑、米飯、蒸餅、糖糕、蘑菇、香蕈、筍芽,木耳、黃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頭、蘿菔、山藥、黃精,一骨辣噇了個罄盡。喝了五七杯酒。口裡嚷道:「看添換來,拿大觥來,再吃幾觥,各人幹事去。」沙僧問道:「好筵席不吃,還要幹甚事?」獃子笑道:「古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們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經的還去取經,走路的還去走路,莫只管貪杯誤事。快早兒打發關文。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女王聞說,即命取大杯來。近侍官連忙取幾個鸚鵡杯、鸕鶿杓、金叵羅、銀鑿落、玻璃盞、水晶盆、蓬萊碗、琥珀鍾,滿斟玉液,連注瓊漿,果然都各飲一巡。
  三藏欠身而起,對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設,酒已夠了。請登寶殿,倒換關文,趕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罷。」女王依言,攜著長老,散了筵宴,上金鑾寶殿,即讓長老即位。三藏道:「不可,不可。適太師言過,明日天開黃道,貧僧才敢即位稱孤。今日即印關文,打發他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龍床,即取金交椅一張,放在龍床左手,請唐僧坐了。叫徒弟們拿上通關文牒來。大聖便教沙僧解開包袱,取出關文。大聖將關文雙手捧上。那女王細看一番,上有大唐皇帝寶印九顆,下有寶象國印、烏雞國印、車遲國印。女王看罷,嬌滴滴笑語道:「御弟哥哥又姓陳?」三藏道:「俗家姓陳,法名玄奘。因我唐王聖恩認為御弟,賜姓我為唐也。」女王道:「關文上如何沒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個頑徒,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為何肯隨你來?」三藏道:「大的個徒弟,祖貫東勝神洲傲來國人氏;第二個乃西牛賀洲烏斯莊人氏;第三個乃流沙河人氏:他三人都因罪犯天條,南海觀世音菩薩解脫他苦,秉善皈依,將功折罪,情願保護我上西天取經。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註法名在牒。」女王道:「我與你添註法名,好麼?」三藏道:「但憑陛下尊意。」女王即令取墨筆來,濃磨香翰,飽潤香毫,牒文之後,寫上孫悟空、豬悟能、沙悟淨三人名諱。卻才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畫個手字花押。傳將下去。孫大聖接了,教沙僧包裹停當。
  那女王又賜出碎金碎銀一盤,下龍床遞與行者道:「你三人將此權為路費,早上西天;待汝等取經回來,寡人還有重謝。」行者道:「我們出家人,不受金銀,途中自有乞化之處。」女王見他不受,又取出綾錦十疋,對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製不及,將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綾錦,自有護體布衣。」女王見他不受,教:「取御米三升,在路權為一飯。」八戒聽說個「飯」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間。行者道:「兄弟,行李見今沉重,且倒有氣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裡知道,米好的是個日消貨,只消一頓飯,就了帳也。」遂此合掌謝恩。
  三藏道:「敢煩陛下相同貧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囑付他們幾句,教他好生西去,我卻回來,與陛下永受榮華,無掛無牽,方可會鸞交鳳友也。」女王不知是計,便傳旨擺駕,與三藏並倚香肌,同登鳳輦,出西城而去。滿城中都盞添淨水,爐降真香:一則看女王鑾駕,二來看御弟男身。沒老沒小,盡是粉容嬌面,綠鬢雲鬟之輩。不多時,大駕出城,到西關之外。
  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結束整齊,徑迎著鑾輿,厲聲高叫道:「那女王不必遠送,我等就此拜別。」長老慢下龍車,對女王拱手道:「陛下請回,讓貧僧取經去也。」女王聞言,大驚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願將一國之富,招你為夫,明日高登寶位,即位稱君,我願為君之后,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卻又變卦?」八戒聽說,發起個風來,把嘴亂扭,耳朵亂搖,闖至駕前,嚷道:「我們和尚家和你這粉骷髏做甚夫妻?放我師父走路。」那女王見他那等撒潑弄醜,諕得魂飛魄散,跌入輦駕之中。沙僧卻把三藏搶出人叢,伏侍上馬。
  只見那路傍閃出一個女子,喝道:「唐御弟,那裡走?我和你耍風月兒去來。」沙僧罵道:「賊輩無知!」掣寶杖劈頭就打。那女子弄陣旋風,嗚的一聲,把唐僧攝將去了,無影無蹤,不知下落何處。咦!正是:
    脫得煙花網,又遇風月魔。
  畢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師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壞身

  卻說孫大聖與豬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婦女,忽聞得風響處,沙僧嚷鬧,急回頭時,不見了唐僧。行者道:「是甚人來搶師父去了?」沙僧道:「是一個女子,弄陣旋風,把師父攝去也。」行者聞言,唿哨跳在雲端裡,用手搭涼篷,四下裡觀看。只見一陣灰塵,風滾滾,往西北上去了。急回頭叫道:「兄弟們,快駕雲同我趕師父去來。」八戒與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馬上,響一聲,都跳在半空裡去。
  慌得那西梁國君臣女輩,跪在塵埃,都道:「是白日飛昇的羅漢,我主不必驚疑。唐御弟也是個有道的禪僧,我們都有眼無珠,錯認了中華男子,枉費了這場神思。請主公上輦回朝也。」女王自覺慚愧,多官都一齊回國不題。
  卻說孫大聖兄弟三人騰空踏霧,望著那陣旋風,一直趕來。前至一座高山,只見灰塵息靜,風頭散了,更不知妖向何方。兄弟們按落雲霧,找路尋訪,忽見一壁廂青石光明,卻似個屏風模樣。三人牽著馬轉過石屏,石屏後有兩扇石門,門上有六個大字,乃是「毒敵山琵琶洞」。八戒無知,上前就使釘鈀築門。行者急止住道:「兄弟莫忙。我們隨旋風趕便趕到這裡,尋了這會,方遇此門,又不知深淺如何。倘不是這個門兒,卻不惹他見怪?你兩個且牽了馬,還轉石屏前立等片時,待老孫進去打聽打聽,察個有無虛實,卻好行事。」沙僧聽說,大喜道:「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細,果然急處從寬。」他二人牽馬回頭。
  孫大聖顯個神通,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蜜蜂兒,真個輕巧。你看他:
    翅薄隨風軟,腰輕映日纖。
    嘴甜曾覓蕊,尾利善降蟾。
    釀蜜功何淺,投衙禮自謙。
    如今施巧計,飛舞入門簷。
  行者自門瑕處鑽將進去,飛過二層門裡。只見正當中花亭子上端坐著一個女妖,左右列幾個彩衣繡服、丫髻兩揫的女童,都歡天喜地,正不知講論甚麼。這行者輕輕的飛上去,釘在那花亭格子上,側耳才聽,又見兩個總角蓬頭女子,捧兩盤熱騰騰的麵食,上亭來道:「奶奶,一盤是人肉餡的葷饝饝,一盤是鄧沙餡的素饝饝。」那女怪笑道:「小的們,攙出唐御弟來。」幾個彩衣繡服的女童走向後房,把唐僧扶出。那師父面黃唇白,眼紅淚滴。行者在暗中嗟嘆道:「師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蔥十指纖纖,扯住長老道:「御弟寬心。我這裡雖不是西梁女國的宮殿,不比富貴奢華,其實卻也清閑自在,正好念佛看經。我與你做個道伴兒,真個是百歲和諧也。」三藏不語。那怪道:「且休煩惱。我知你在女國中赴宴之時,不曾進得飲食。這裡葷素麵飯兩盤,憑你受用些兒壓驚。」三藏沉思默想道:「我待不說話,不吃東西,此怪比那女王不同:女王還是人身,行動以禮;此怪乃是妖神,恐為加害,奈何?我三個徒弟不知我困陷在於這裡,倘或加害,卻不枉丟性命?」以心問心,無計所奈,只得強打精神,開口道:「葷的何如?素的何如?」女怪道:「葷的是人肉餡饝饝,素的是鄧沙餡饝饝。」三藏道:「貧僧吃素。」那怪笑道:「女童,看熱茶來,與你家長爺爺吃素饝饝。」一女童果捧著香茶一盞,放在長老面前。那怪將一個素饝饝劈破,遞與三藏。三藏將個葷饝饝囫圇遞與女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麼不劈破與我?」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葷。」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葷,怎麼前日在子母河邊吃水高,今日又好吃鄧沙餡?」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馬行遲。」
  行者在格子眼聽著兩個言語相攀,恐怕師父亂了真性,忍不住,現了本相,掣鐵棒喝道:「孽畜無禮!」那女怪見了,口噴一道煙光,把花亭子罩住,教:「小的們,收了御弟。」他卻拿一柄三股鋼叉,跳出亭門,罵道:「潑猴憊懶!怎麼敢私入吾家,偷窺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這大聖使鐵棒架住,且戰且退,二人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見他兩人爭持,慌得八戒將白馬牽過道:「沙僧,你只管看守行李、馬匹,等老豬去幫打幫打。」好獃子,雙手舉鈀,趕上前叫道:「師兄靠後,讓我打這潑賤。」那怪見八戒來,他又使個手段,呼了一聲,鼻中出火,口內生煙,把身子抖了一抖,三股叉飛舞沖迎。那女怪也不知有幾隻手,沒頭沒臉的滾將來。這行者與八戒兩邊攻住。那怪道:「孫悟空,你好不識進退。我便認得你,你是不認得我。你那雷音寺裡佛如來,也還怕我哩。量你這兩個毛人,到得那裡?都上來,一個個仔細看打。」這一場怎見得好戰:
    女怪威風長,猴王氣概興。天蓬元帥爭功績,亂舉釘鈀要顯能。那一個手多叉緊煙光繞,這兩個性急兵強霧氣騰。女怪只因求配偶,男僧怎肯泄元精。陰陽不對相持鬥,各逞雄才恨苦爭。陰靜養榮思動動,陽收息衛愛清清。致令兩處無和睦,叉鈀鐵棒賭輸贏。這個棒有力,鈀更能,女怪鋼叉丁對丁。毒敵山前三不讓,琵琶洞外兩無情。那一個喜得唐僧諧鳳侶,這兩個必隨長老取真經。驚天動地來相戰,只殺得日月無光星斗更。
  三個戰鬥多時,不分勝負。那女怪將身一縱,使出個倒馬毒樁,不覺的把大聖頭皮上扎了一下。行者叫聲:「苦啊!」忍耐不得,負痛敗陣而走。八戒見事不諧,拖著鈀撤身而退。那怪得了勝,收了鋼叉。
  行者抱頭,皺眉苦面,叫聲:「利害!利害!」八戒到跟前問道:「哥哥,你怎麼正戰到好處,卻就叫苦連天的走了?」行者抱著頭,只叫:「疼疼疼。」沙僧道:「想是你頭風發了?」行者跳道:「不是,不是。」八戒道:「哥哥,我不曾見你受傷,卻頭疼,何也?」行者哼哼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我與他正然打處,他見我破了他的叉勢,他就把身子一縱,不知是件甚麼兵器,著我頭上扎了一下,就這般頭疼難禁,故此敗了陣來。」八戒笑道:「只這等靜處常誇口,說你的頭是修煉過的。卻怎麼就不禁這一下扎?」行者道:「正是。我這頭,自從修煉成真,盜食了蟠桃仙酒、老子金丹,大鬧天宮時,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宮處處斬,那些神將使刀斧鎚劍,雷打火燒;及老子把我安於八卦爐,煅煉四十九日:俱未傷損。今日不知這婦人用的是甚麼兵器,把老孫頭弄傷也。」沙僧道:「你放了手,等我看看,莫破了?」行者道:「不破,不破。」八戒道:「我去西梁國討個膏藥你貼貼。」行者道:「又不瘇不破,怎麼貼得膏藥?」八戒笑道:「哥啊,我的胎前產後病倒不曾有,你倒弄了個腦門癰了。」
  沙僧道:「二哥且休取笑。如今天色晚矣,大哥傷了頭,師父又不知死活,怎的是好?」行者哼道:「師父沒事。我進去時,變作蜜蜂兒,飛入裡面,見那婦人坐在花亭子上。少頃,兩個丫鬟捧兩盤饝饝:一盤是人肉餡,葷的;一盤是鄧沙餡,素的。又著兩個女童扶師父出來吃一個壓驚,又要與師父做甚麼道伴兒。師父始初不與那婦人答話,也不吃饝饝。後見他甜言美語,不知怎麼,就開口說話,卻說吃素的。那婦人就將一個素的劈開,遞與師父。師父將個囫圇葷的遞與那婦人。婦人道:『怎不劈破?』師父道:『出家人不敢破葷。』那婦人道:『既不破葷,前日怎麼在子母河邊飲水高,今日又好吃鄧沙餡?』師父不解其意,答他兩句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馬行遲。』我在格子上聽見,恐怕師父亂性,便就現了原身,掣棒就打。他也使神通,噴出煙霧,叫『收了御弟』,就掄鋼叉,與老孫打出洞來也。」沙僧聽說,咬指道:「這潑賤也不知從那裡就隨將我們來,把上項事情都知道了。」
  八戒道:「這等說,便我們安歇不成。莫管甚麼黃昏半夜,且去他門上索戰,嚷嚷鬧鬧,攪他個不睡,莫教他捉弄了我師父。」行者道:「頭疼,去不得。」沙僧道:「不須索戰:一則師兄頭痛;二來我師父是個真僧,決不以色空亂性。且就在山坡下,閉風處坐這一夜,養養精神,待天明再作理會。」遂此三個弟兄拴牢白馬,守護行囊,就在坡下安歇不題。
  卻說那女怪放下兇惡之心,重整歡愉之色,叫:「小的們,把前後門都關緊了。」又使兩個支更,防守行者,但聽門響,即時通報。卻又教:「女童,將臥房收拾齊整,掌燭焚香,請唐御弟來,我與他交歡。」遂把長老從後邊攙出。那女怪弄出十分嬌媚之態,攜定唐僧道:「常言:『黃金未為貴,安樂值錢多。』且和你做會夫妻兒耍子去也。」這長老咬定牙關,聲也不透。欲待不去,恐他生心害命,只得戰兢兢,跟著他步入香房。卻如痴如啞,那裡擡頭舉目,更不曾看他房裡是甚床鋪幔帳,也不知有甚箱籠梳妝。那女怪說出的雨意雲情,亦漠然無聽。好和尚,真是:
    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他把這錦繡嬌容如糞土,金珠美貌若灰塵。一生只愛參禪,半步不離佛地。那裡會惜玉憐香,只曉得修真養性。那女怪活潑潑,春意無邊;這長老死丁丁,禪機有在。一個似軟玉溫香,一個如死灰槁木。那一個展鴛衾,淫興濃濃;這一個束褊衫,丹心耿耿。那個要貼胸交股和鸞鳳,這個要面壁歸山訪達摩。女怪解衣,賣弄他肌香膚膩;唐僧斂衽,緊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閑何不睡?」唐僧道:「我頭光服異怎相陪?」那個道:「我願作前朝柳翠翠。」這個道:「貧僧不是月闍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還嬝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屍。」女怪道:「御弟,你記得『寧教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唐僧道:「我的真陽為至寶,怎肯輕與你這粉骷髏……」
  他兩個散言碎語的,直鬥到更深,唐長老全不動念。那女怪扯扯拉拉的不放,這師父只是老老成成的不肯。直纏到有半夜時候,把那怪弄得惱了,叫:「小的們,拿繩來。」可憐將一個心愛的人兒,一條繩,綑的像個猱獅模樣。又教拖在房廊下去,卻吹滅銀燈,各歸寢處。一夜無詞。
  不覺的雞聲三唱。那山坡下孫大聖欠身道:「我這頭疼了一會,到如今也不疼不麻,只是有些作癢。」八戒笑道:「癢便再教他扎一下,何如?」行者啐了一口道:「放放放。」八戒又笑道:「放放放,我師父這一夜倒浪浪浪。」沙僧道:「且莫鬥口。天亮了,快趕早兒捉妖怪去。」行者道:「兄弟,你只管在此守馬,休得動身。豬八戒跟我去。」
  那獃子抖擻精神,束一束皂錦直裰,相隨行者,各帶了兵器,跳上山崖,徑至石屏之下。行者道:「你且立住。只怕這怪物夜裡傷了師父,先等我進去打聽打聽。倘若被他哄了,喪了元陽,真個虧了德行,卻就大家散火;若不亂性情,禪心未動,卻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師西去。」八戒道:「你好痴啞。常言道:『乾魚可好與貓兒作枕頭?』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要抓你幾把是。」行者道:「莫胡疑亂說,待我看去。」
  好大聖,轉石屏,別了八戒,搖身還變個蜜蜂兒,飛入門裡。見那門裡有兩個丫鬟,頭枕著梆鈴,正然睡哩。卻到花亭子觀看,那妖精原來弄了半夜,都辛苦了,一個個都不知天曉,還睡著哩。行者飛來後面,影影的只聽見唐僧聲喚。忽擡頭,見那房廊下四馬攢蹄綑著師父。行者輕輕的釘在唐僧頭上,叫:「師父。」唐僧認得聲音,道:「悟空來了?快救我命。」行者道:「夜來好事如何?」三藏咬牙道:「我寧死也不肯如此。」行者道:「昨日我見他有相憐相愛之意,卻怎麼今日把你這般挫折?」三藏道:「他把我纏了半夜,我衣不解帶,身未沾床。他見我不肯相從,才綑我在此。你千萬救我取經去也。」
  他師徒們正然問答,早驚醒了那個妖精。妖精雖是下狠,卻還有流連不捨之意。一覺翻身,只聽見「取經去也」一句,他就滾下床來,厲聲高叫道:「好夫妻不做,卻取甚麼經去?」
  行者慌了,撇卻師父,急展翅,飛將出去,現了本相,叫聲:「八戒。」那獃子轉過石屏道:「那話兒成了否?」行者笑道:「不曾,不曾。老師父被他摩弄不從,惱了綑在那裡。正與我訴說前情,那怪驚醒了,我慌得出來也。」八戒道:「師父曾說甚來?」行者道:「他只說衣不解帶,身未沾床。」八戒笑道:「好好好,還是個真和尚!我們救他去。」
  獃子粗鹵,不容分說,舉釘鈀,望他那石頭門上盡力氣一鈀,唿喇喇築做幾塊。諕得那幾個枕梆鈴睡的丫鬟跑至二層門外,叫聲:「開門,前門被昨日那兩個醜男人打破了!」那女怪正出房門,只見四五個丫鬟跑進去報道:「奶奶,昨日那兩個醜男人又來把前門已打碎矣。」那怪聞言,即忙叫:「小的們,燒湯洗面梳妝。」叫:「把御弟連繩擡在後房收了。等我打他去。」
  好妖精,走出來,舉著三股叉,罵道:「潑猴!野彘!老大無知。你怎敢打破我門?」八戒罵道:「濫淫賤貨!你倒困陷我師父,返敢硬嘴。我師父是你哄將來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饒你;敢再說半個『不』字,老豬一頓鈀,連山也築倒你的。」那妖精那容分說,抖擻身軀,依前弄法,鼻口內噴煙冒火,舉鋼叉就刺八戒。八戒側身躲過,著鈀就築;孫大聖使鐵棒並力相幫。那怪又弄神通,也不知是幾隻手,左右遮攔。交鋒三五個回合,不知是甚兵器,把八戒嘴唇上也扎了一下。那獃子拖著鈀,侮著嘴,負痛逃生。行者卻也有些醋他,虛丟一棒,敗陣而走。那怪得勝而回,叫小的們搬石塊壘疊了前門不題。
  卻說那沙和尚正在坡前放馬,只聽得那裡豬哼。忽擡頭,見八戒侮著嘴,哼將來。沙僧道:「怎的說?」獃子哼道:「了不得,了不得。疼疼疼。」說不了,行者也到跟前,笑道:「好獃子啊,昨日咒我是腦門癰,今日卻也弄做個瘇嘴瘟了。」八戒哼道:「難忍難忍,疼得緊,利害利害。」
  三人正然難處,只見一個老媽媽兒,左手提著一個青竹籃兒,自南山路上挑菜而來。沙僧道:「大哥,那媽媽來得近了,等我問他個信兒,看這個是甚妖精,是甚兵器,這般傷人?」行者道:「你且住,等老孫問他去來。」行者急睜睛看,只見頭直上有祥雲蓋頂,左右有香霧籠身。行者認得,即叫:「兄弟們,還不來叩頭,那媽媽是菩薩來也。」慌得豬八戒忍疼下拜,沙和尚牽馬躬身,孫大聖合掌跪下,叫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
  那菩薩見他們認得元光,即踏祥雲,起在半空,現了真像,原來是魚籃之像。行者趕到空中,拜告道:「菩薩,恕弟子失迎之罪。我等努力救師,不知菩薩下降。今遇魔難難收,萬望菩薩搭救搭救。」菩薩道:「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三股叉是生成的兩隻鉗腳。扎人痛者,是尾上一個鉤子,喚做倒馬毒。本身是個蝎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聽佛談經,如來見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轉過鉤子,把如來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來也疼難禁,即著金剛拿他。他卻在這裡。若要救得唐僧,除是別告一位方好,我也是近他不得。」行者再拜道:「望菩薩指示指示,別告那位去好?弟子即去請他也。」菩薩道:「你去東天門裡光明宮告求昴日星官,方能降伏。」言罷,遂化作一道金光,徑回南海。
  孫大聖才按雲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師父有救星了。」沙僧道:「是那裡救星?」行者道:「才然菩薩指示,教我告請昴日星官。老孫去來。」八戒侮著嘴哼道:「哥啊,就問星官討些止疼的藥餌來。」行者笑道:「不須用藥,只似我昨日疼過夜就好了。」沙僧道:「不必煩絮,快早去罷。」
  好行者,急忙駕觔斗雲,須臾到東天門外。忽見增長天王當面作禮道:「大聖何往?」行者道:「因保唐僧西方取經,路遇魔障纏身,要到光明宮見昴日星官走走。」忽又見陶、張、辛、鄧四大元帥,也問何往。行者道:「要尋昴日星官去降妖救師。」四元帥道:「星官今早奉玉帝旨意,上觀星臺巡察去了。」行者道:「可有這話?」辛天君道:「小將等與他同下斗牛宮,豈敢說假?」陶天君道:「今已許久,或將回矣。大聖還先去光明宮,如未回,再去觀星臺可也。」
  大聖遂喜,即別他們。至光明宮門首,果是無人,復抽身就走,只見那壁廂有一行兵士擺列,後面星官來了。那星官還穿的是拜駕朝衣,一身金縷。但見他:
    冠簪五岳金光彩,笏執山河玉色瓊。
    袍掛七星雲靉靆,腰圍八極寶環明。
    叮噹珮響如敲韻,迅速風聲似擺鈴。
    翠羽扇開來昴宿,天香飄襲滿門庭。
  前行的兵士看見行者立於光明宮外,急轉身報道:「主公,孫大聖在這裡也。」那星官斂雲霧整束朝衣,停執事分開左右,上前作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專來拜煩救師父一難。」星官道:「何難?在何地方?」行者道:「在西梁國毒敵山琵琶洞。」星官道:「那山洞有甚妖怪,卻來呼喚小神?」行者道:「觀音菩薩適才顯化,說是一個蝎子精,特舉先生方能治得,因此來請。」星官道:「本欲回奏玉帝,奈大聖至此,又感菩薩舉薦,恐遲誤事,小神不敢請獻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卻再來回旨罷。」
  大聖聞言,即同出東天門,直至西梁國,望見毒敵山不遠,行者指道:「此山便是。」星官按下雲頭,同行者至石屏前山坡之下。沙僧見了道:「二哥起來,大哥請得星官來了。」那獃子還侮著嘴道:「恕罪,恕罪。有病在身,不能行禮。」星官道:「你是個修行之人,何病之有?」八戒道:「早間與那妖精交戰,被他著我唇上扎了一下,至今還疼哩。」星官道:「你上來,我與你醫治醫治。」獃子才放了手,口裡哼哼唧唧道:「千萬治治,待好了謝你。」那星官用手把嘴唇上摸了一摸,吹一口氣,就不疼了。獃子歡喜下拜道:「妙啊!妙啊!」行者笑道:「煩星官也把我頭上摸摸。」星官道:「你未遭毒,摸他何為?」行者道:「昨日也曾遭過,只是過了夜,才不疼。如今還有些麻癢,只恐發天陰,也煩治治。」星官真個也把頭上摸了一摸,吹口氣,也就解了餘毒,不麻不癢了。八戒發狠道:「哥哥,去打那潑賤去。」星官道:「正是,正是。你兩個叫他出來,等我好降他。」
  行者與八戒跳上山坡,又至石屏之後。獃子口裡亂罵「手似撈鉤」,一頓釘鈀,把那洞門外壘疊的石塊爬開。闖至一層門,又一釘鈀,將二門築得粉碎。慌得那門裡小妖飛報:「奶奶,那兩個醜男人又把二層門也打破了。」那怪正教解放唐僧,討素茶飯與他吃哩。聽見打破二門,即便跳出花亭子,掄叉來刺八戒;八戒使釘鈀迎架;行者在傍,又使鐵棒來打。那怪趕至身邊,要下毒手;行者與八戒識得方法,回頭就走。
  那妖怪趕過石屏之後,行者叫聲:「昴宿何在?」只見那星官立於山坡之上,現出本相,原來是一隻雙冠子大公雞,昂起頭來,約有六七尺高,對著妖怪叫了一聲。那怪即時就現了本相,原來是個琵琶來大小的一個蝎子精。這星官再叫一聲,那怪渾身酥軟,死在坡前。有詩為證。詩曰:
    花冠繡頸若團纓,爪硬距長目怒睛。
    踴躍雄威全五德,崢嶸壯勢羨三鳴。
    豈如凡鳥啼茅屋,本是天星顯聖名。
    毒蝎枉修人道行,還原反本見真形。
  八戒上前,一隻腳屣住那怪的胸背道:「孽畜!今番使不得倒馬毒了。」那怪動也不動,被獃子一頓釘鈀,搗作一團爛醬。那星官復聚金光,駕雲而去。行者與八戒、沙僧朝天拱謝道:「有累,有累。改日赴宮拜酬。」
  三人謝畢卻才收拾行李、馬匹,都進洞裡。見那大小丫鬟兩邊跪下,拜道:「爺爺,我們不是妖邪,都是西梁國女人,前者被這妖精攝來的。你師父在後邊香房裡坐著哭哩。」行者聞言,仔細觀看,果然不見妖氣。遂入後邊叫道:「師父。」那唐僧見眾齊來,十分歡喜道:「賢徒,累及你們了。那婦人何如也?」八戒道:「那廝原是個大母蝎子。幸得觀音菩薩指示,大哥去天宮裡請得那昴日星官下降,把那廝收伏。才被老豬築做個泥了,方敢深入於此,得看師父之面。」唐僧謝之不盡。又尋些素米、素麵,安排了飲食,吃了一頓。把那些攝將來的女子趕下山,指與回家之路。點上一把火,把幾間房宇燒毀罄盡。請唐僧上馬,找尋大路西行。正是:
    割斷塵緣離色相,推乾金海悟禪心。
  畢竟不知幾年上才得成真,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六回神狂誅草寇 道迷放心猿

  詩曰:
    靈臺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
    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崢嶸。
    除六賊,悟三乘,萬緣都罷自分明。
    色邪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
  話說唐三藏咬釘嚼鐵,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無詞,又早是朱明時節。但見那:
    熏風時送野蘭香,濯雨才晴新竹涼。
    艾葉滿山無客採,蒲花盈澗自爭芳。
    海榴嬌艷遊蜂喜,溪柳陰濃黃雀狂。
    長路那能包角黍,龍舟應弔汨羅江。
  他師徒們行賞端陽之景,虛度中天之節,忽又見一座高山阻路。長老勒馬回頭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謹防。」行者等道:「師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誠,怕甚妖怪?」長老聞言甚喜。加鞭催駿馬,放轡趲蛟龍。須臾,上了山崖,舉頭觀看,真個是:
    頂巔松柏接雲青,石壁荊榛掛野藤。萬丈崔巍,千層懸削。萬丈崔巍峰嶺峻,千層懸削壑崖深。蒼苔碧蘚鋪陰石,古檜高槐結大林。林深處,聽幽禽,巧聲睍睆實堪吟。澗內水流如瀉玉,路傍花落似堆金。山勢惡,不堪行,十步全無半步平。狐狸糜鹿成雙遇,白鹿玄猿作對迎。忽聞虎嘯驚人膽,鶴鳴振耳透天庭。黃梅紅杏堪供食,野草閑花不識名。
  四眾進山,緩行良久,過了山頭。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陽之地。豬八戒賣弄精神,教沙和尚挑著擔子,他雙手舉鈀,上前趕馬。那馬更不懼他,憑那獃子嗒笞笞的,還只是緩行不緊。行者道:「兄弟,你趕他怎的?讓他慢慢走罷了。」八戒道:「天色將晚,自上山行了這一日,肚裡餓了,大家走動些,尋個人家,化些齋吃。」行者聞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聲,那馬溜了韁,如飛似箭,順平路往前去了。
  你說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羅天御馬監養馬,官名弼馬溫,故此傳留至今,是馬皆懼猴子。
  那長老挽不住韁繩,只扳緊著鞍鞽,讓他放了一路轡頭,有二十里向開田地,方才緩步而行。
  正走處,忽聽得一棒鑼聲,路兩邊閃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槍刀棍棒,攔住路口道:「和尚,那裡?。」諕得個唐僧戰兢兢,坐不穩,跌下馬來,蹲在路傍草科裡,只叫:「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為頭的兩個大漢道:「不打你,只是有盤纏留下。」長老方才省悟,知他是一夥強人,卻欠身擡頭觀看。但見他:
    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暴睛圜眼賽喪門。鬢邊紅髮如飄火,頷下黃鬚似插針。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腰繫貂裘彩戰裙。一個手中執著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扢撻藤。果然不亞巴山虎,真個猶如出水龍。
  三藏見他這般兇惡,只得走起來,合掌當胸道:「大王,貧僧是東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經者。自別了長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盤纏也使盡了。出家人專以乞化為由,那得個財帛?萬望大王方便方便,讓貧僧過去罷。」那兩個賊帥眾向前道:「我們在這裡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要些財帛,甚麼方便方便?你果無財帛,快早脫下衣服,留下白馬,放你過去。」三藏道:「阿彌陀佛!貧僧這件衣服是東家化布,西家化針,零零碎碎化來的。你若剝去,可不害殺我也?只是這世裡做得好漢,那世裡變畜生哩。」那賊聞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這長老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憐!你只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賊那容分說,舉著棒,沒頭沒臉的打來。長老一生不會說謊,遇著這急難處,沒奈何,只得打個誑語道:「二位大王且莫動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後面就到,他身上有幾兩銀子,把與你罷。」那賊道:「這和尚是也吃不得虧,且綑起來。」眾嘍囉一齊下手,把一條繩綑了,高高吊在樹上。
  卻說三個撞禍精隨後趕來。八戒呵呵大笑道:「師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裡等我們哩。」忽見長老在樹上,他又說:「你看師父,等便罷了,卻又有這般心腸,爬上樹去,扯著藤兒打鞦韆耍子哩。」行者見了道:「獃子,莫亂談。師父吊在那裡不是?你兩個慢來,等我去看看。」
  好大聖,急登高坡細看,認得是夥強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即轉步,搖身一變,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緇衣,年紀只有二八,肩上背著一個藍布包袱。拽開步,來到前邊,叫道:「師父,這是怎麼說話?這都是些甚麼歹人?」三藏道:「徒弟呀,還不救我一救,還問甚的?」行者道:「是幹甚勾當的?」三藏道:「這一夥攔路的把我攔住,要買路錢。因身邊無物,遂把我吊在這裡,只等你來計較計較。不然,把這匹馬送與他罷。」行者聞言,笑道:「師父不濟,天下也有和尚,似你這樣皮鬆的卻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見佛,誰教你把這龍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這等吊起來,打著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麼與他說來?」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來也。」行者道:「師父,你好沒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教他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擡舉,正是這樣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孫越有買賣。」
  那夥賊見行者與他師父講話,撒開勢,圍將上來道:「小和尚,你師父說你腰裡有盤纏,趁早拿出來,饒你們性命;若道半個『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殘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長官,不要嚷。盤纏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馬蹄金二十來錠,粉面銀二三十錠,散碎的未曾見數。要時就連包兒拿去,切莫打我師父。古書云:『德者,本也;財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處,若遇著個齋僧的長者,襯錢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幾何?只望放下我師父來,我就一並奉承。」那夥賊聞言,都甚歡喜道:「這老和尚慳吝,這小和尚倒還慷慨。」教:「放下來。」那長老得了性命,跳上馬,顧不得行者,操著鞭,一直跑回舊路。
  行者忙叫道:「走錯路了。」提著包袱,就要追去。那夥賊攔住道:「那裡走?將盤纏留下,免得動刑。」行者笑道:「說開,盤纏須三分分之。」那賊頭道:「這小和尚忒乖,就要瞞著他師父留起些兒。也罷,拿出來看,若多時,也分些與你背地裡買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這等說,我那裡有甚盤纏?說你兩個打劫別人的金銀,是必分些與我。」那賊聞言大怒,罵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與我,反問我要。不要走,看打。」掄起一條扢撻藤棍,照行者光頭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當不知,且滿面陪笑道:「哥呀,若是這等打,就打到來年打罷春也是不當真的。」那賊大驚道:「這和尚好硬頭!」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過獎了,也將就看得過。」那賊那容分說,兩三個一齊亂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來。」
  好大聖,耳中摸一摸,拔出一個繡花針兒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帶得盤纏,只這個針兒送你罷。」那賊道:「晦氣呀,把一個富貴和尚放了,卻拿住這個窮禿驢。你好道會做裁縫?我要針做甚的?」行者聽說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變作碗來粗細的一條棍子。那賊害怕道:「這和尚生得小,倒會弄術法兒。」行者將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動,就送你罷。」兩個賊上前搶奪,可憐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動半分毫。這條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稱的一萬三千五百斤重,那夥賊怎麼知得?大聖走上前,輕輕的拿起,丟一個蟒翻身拗步勢,指著強人道:「你都造化低,遇著我老孫了。」那賊上前來,又打了五六十下。
  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讓老孫打一棒兒,卻休當真。」你看他展開棍子幌一幌,有井欄粗細,七八丈長短,盪的一棍,把一個打倒在地,嘴唇土,再不做聲。那一個開言罵道:「這禿廝老大無禮!盤纏沒有,轉傷我一個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個個打來,一發教你斷了根罷。」盪的又一棍,把第二個又打死了。諕得那眾嘍囉撇槍棄棍,四路逃生而走。
  卻說唐僧騎著馬,往東正跑,八戒、沙僧攔住道:「師父往那裡去?錯走路了。」長老兜馬道:「徒弟啊,趁早去與你師兄說,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殺那些強盜。」八戒道:「師父住下,等我去來。」獃子一路跑到前邊,厲聲高叫道:「哥哥,師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強盜往那裡去了?」行者道:「別個都散了,只是兩個頭兒在這裡睡覺哩。」八戒笑道:「你兩個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這般辛苦,不往別處睡,卻睡在此處。」獃子行到身邊,看看道:「倒與我是一起的,乾淨張著口睡,淌出些粘涎來了。」行者道:「是老孫一棍子打出豆腐來了。」八戒道:「人頭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腦子來了。」
  八戒聽說打出腦子來,慌忙跑轉去,對唐僧道:「散了夥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條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腳,又會往那裡去走哩?」三藏道:「你怎麼說散夥?」八戒道:「打殺了,不是散夥是甚的?」三藏問:「打的怎麼模樣?」八戒道:「頭上打了兩個大窟窿。」三藏教:「解開包,取幾文襯錢,快去那裡討兩個膏藥,與他兩個貼貼。」八戒笑道:「師父好沒正經,膏藥只好貼得活人的瘡瘇,那裡好貼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惱起來,口裡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猻長,猴子短。兜轉馬,與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見那血淋淋的倒臥山坡之下。
  這長老甚不忍見,即著八戒:「快使釘鈀,築個坑子埋了,我與他念卷《倒頭經》。」八戒道:「師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殺人,還該教他去燒埋,怎麼教老豬做土工?」行者被師父罵惱了,喝著八戒道:「潑懶夯貨!趁早兒去埋,遲了些兒,就是一棍。」獃子慌了,往山坡下築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腳石根,掆住鈀齒。獃子丟了鈀,便把嘴拱。拱到軟處,一嘴有二尺五。兩嘴有五尺深,把兩個賊屍埋了,盤作一個墳堆。三藏叫:「悟空,取香燭來,待我禱祝,好念經。」行者努著嘴道:「好不知趣,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那討香燭?就有錢也無處去買。」三藏恨恨的道:「猴頭過去,等我撮土焚香禱告。」這是三藏離鞍悲野塚,聖僧善念祝荒墳。祝云:
    拜惟好漢,聽禱原因:念我弟子,東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經文。適來此地,逢爾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縣,都在此山內結黨成群。我以好話,哀告慇懃。爾等不聽,反善生嗔。卻遭行者,棍下傷身。切念屍骸暴露,吾隨掩土盤墳。折青竹為香燭,無光彩,有心勤;取頑石作施食,無滋味,有誠真。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
  八戒笑道:「師父推了乾淨。他打時卻也沒有我們兩個。」三藏真個又撮土禱告道:「好漢告狀,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大聖聞言,忍不住笑道:「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情義。為你取經,我費了多少慇懃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倒教他去告老孫。雖是我動手打,卻也只是為你。你不往西天取經,我不與你做徒弟,怎麼會來這裡,會打殺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揝著鐵棒,望那墳上搗了三下道:「遭瘟的強盜,你聽著:我被你前七八棍,後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癢的,觸惱了性子,一差二誤,將你打死了。盡你到那裡去告,我老孫實是不怕:玉帝認得我,天王隨得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岳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為僕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後生。不論三界五司,十方諸宰,都與我情深面熟,隨你那裡去告。」三藏見說出這般惡話,卻又心驚道:「徒弟呀,我這禱祝是教你體好生之德,為良善之人,你怎麼就認真起來?」行者道:「師父,這不是好耍子的勾當。且和你趕早尋宿去。」那長老只得懷嗔上馬。
  孫大聖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見路北下有一座莊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們到那裡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莊舍邊下馬。看時,卻也好個住場。但見:
    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岸流山水,平畦種麥葵。蒹葭露潤輕鷗宿,楊柳風微倦鳥棲。青柏間松爭翠碧,紅蓬映蓼鬥芳菲。村犬吠,晚雞啼,牛羊食飽牧童歸。爨煙結霧黃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時。
  長老向前,忽見那村舍門裡走出一個老者,即與相見,道了問訊。那老者問道:「僧家從那裡來?」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求經者。適路過寶方,天色將晚,特來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貴處到我這裡,程途迢遞,怎麼涉水登山,獨自到此?」三藏道:「貧僧還有三個徒弟同來。」老者問:「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傍立的便是。」老者猛擡頭,看見他們面貌醜陋,急回身往裡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萬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戰兢兢拑口難言,搖著頭,擺著手道:「不、不、不、不像人模樣!是、是、是幾個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懼。我徒弟生得是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爺爺呀!一個夜叉,一個馬面,一個雷公。」行者聞言,厲聲高叫道:「雷公是我孫子,夜叉是我重孫,馬面是我玄孫哩。」那老者聽見,魄散魂飛,面容失色,只要進去。三藏攙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這等粗魯,不會說話。」
  正勸解處,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婆婆,攜著五六歲的一個小孩兒,道:「爺爺,為何這般驚恐?」老者才叫:「媽媽,看茶來。」那婆婆真個丟了孩兒,入裡面捧出二鍾茶來。茶罷,三藏卻轉下來,對婆婆作禮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才到貴處,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個徒弟貌醜,老家長見了虛驚也。」婆婆道:「見貌醜的就這等虛驚,若見了老虎豺狼,卻怎麼好?」老者道:「媽媽呀,人面醜陋還可,只是言語一發嚇人。我說他像夜叉、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孫子,夜叉是他重孫,馬面是他玄孫。我聽此言,故然悚懼。」唐僧道:「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孫悟空;像馬面的,是我二徒豬悟能;像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淨。他們雖是醜陋,卻也秉教沙門,皈依善果,不是甚麼惡魔毒怪,怕他怎麼?」
  公婆兩個聞說他名號,皈正沙門之言,卻才定性回驚,教:「請來,請來。」長老出門叫來,又吩咐道:「適才這老者甚惡你等,今進去相見,切勿抗禮,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師兄撒潑。」行者笑道:「不是嘴長、耳大、臉醜,便也是一個好男子。」沙僧道:「莫爭講,這裡不是那抓乖弄俏之處。且進去,且進去。」遂此把行囊、馬匹都到草堂上,齊同唱了個喏,坐定。那媽媽兒賢慧,即便攜轉小兒,咐吩煮飯,安排一頓素齋,他師徒吃了。
  漸漸晚了,又掌起燈來,都在草堂上閑敘。長老才問:「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楊。」又問年紀。老者道:「七十四歲。」又問:「幾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個。適才媽媽攜的是小孫。」長老請令郎相見拜揖。老者道:「那廝不中拜。老拙命苦,養不著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點頭而嘆:「可憐,可憐!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廝專生惡念,不務本等,專好打家截道,殺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黨。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聞說,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殺的就是也。」長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賢父母,何生惡逆兒?」
  行者近前道:「老官兒,似這等不良不肖、奸盜邪淫之子,連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尋他來打殺了罷。」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無以次人丁,縱是不才,一定還留他與老漢掩土。」沙僧與八戒笑道:「師兄,莫管閑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肯,與我何干?且告施主,見賜一束草兒,在那廂打鋪睡覺,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著沙僧到後園裡拿兩個稻草,教他們在園中草團瓢內安歇。行者牽了馬,八戒挑了行李,同長老俱到團瓢內安歇不題。
  卻說那夥賊內果有老楊的兒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兩個賊首,他們都四奔逃生。約摸到四更時候,又結成一夥,在門前打門。老者聽得門響,即披衣道:「媽媽,那廝們來也。」媽媽道:「既來,你去開門,放他來家。」老者方才開門,只見那一夥賊都嚷道:「餓了,餓了。」這老楊的兒子忙入裡面,叫起他妻來,打米煮飯。卻廚下無柴,往後園裡拿柴,到廚房裡問妻道:「後園裡白馬是那裡的?」其妻道:「是東土取經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頓晚齋,教他在草團瓢內睡哩。」
  那廝聞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們,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裡也。」眾賊道:「那個冤家?」那廝道:「卻是打死我們頭兒的和尚,來我家借宿,現睡在草團瓢裡。」眾賊道:「卻好,卻好。拿住這些禿驢,一個個剁成肉醬:一則得那行囊、白馬,二來與我們頭兒報仇。」那廝道:「且莫忙,你們且去磨刀。等我煮飯熟了,大家吃飽些,一齊下手。」真個那些賊磨刀的磨刀,磨槍的磨槍。
  那老兒聽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後園,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廝領眾來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圖害。我老拙念你遠來,不忍傷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後門出去罷。」三藏聽說,戰兢兢的叩頭謝了老者,即喚八戒牽馬,沙僧挑擔,行者拿了九環錫杖。老者開後門,放他去了,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
  卻說那廝們磨快了刀槍,吃飽了飯食,時已五更天氣,一齊來到園中看處,卻不見了。即忙點燈著火,尋夠多時,四無蹤跡,但見後門開著。都道:「從後門走了,走了。」發一聲喊,趕上來。一個個如飛似箭,直趕到東方日出,卻才望見唐僧。那長老忽聽得喊聲,回頭觀看,後面有二三十人,槍刀簇簇而來。便叫:「徒弟啊,賊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孫了他去來。」三藏勒馬道:「悟空,切莫傷人,只嚇退他便罷。」行者那肯聽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裡去?」眾賊罵道:「禿廝無禮!還我大王的命來。」那廝們圈子陣把行者圍在中間,舉槍刀亂砍亂搠。這大聖把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把那夥賊打得星落雲散,搪著的就死,挽著的就亡;搕著的骨折,擦著的皮傷;乖些的跑脫幾個,痴些的都見閻王。
  三藏在馬上見打倒許多人,慌的放馬奔西。豬八戒與沙和尚緊隨鞭鐙而去。行者問那不死帶傷的賊人道:「那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那賊哼哼的告道:「爺爺,那穿黃的是。」行者上前,奪過刀來,把個穿黃的割下頭來,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鐵棒,拽開雲步,趕到唐僧馬前,提著頭道:「師父,這是楊老兒的逆子,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慌得跌下馬來,罵道:「這潑猢猻諕殺我也!快拿過,快拿過。」八戒上前,將人頭一腳踢下路傍,使釘鈀築些土蓋了。
  沙僧放下擔子,攙著唐僧道:「師父請起。」那長老在地下正了性,口中念起緊箍兒咒來,把個行者勒得耳紅面赤,眼脹頭昏,在地下打滾,只教:「莫念,莫念。」那長老念夠有十餘遍,還不住口。行者翻觔斗,豎蜻蜓,疼痛難禁,只叫:「師父饒我罪罷,有話便說,莫念,莫念。」三藏卻才住口道:「沒話說,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罷。」行者忍疼磕頭道:「師父,怎的就趕我去耶?」三藏道:「你這潑猴兇惡太甚,不是個取經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兩個賊頭,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賜齋借宿,又蒙他開後門放我等逃了性命。雖然他的兒子不肖,與我無干,也不該就梟他首;況又殺死多人,壞了多少生命,傷了天地多少和氣。屢次勸你,更無一毫善念,要你何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說聲去,一路觔斗雲,無影無蹤,遂不見了。咦!這正是:
    心有兇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
  畢竟不知那大聖投向何方,且聽下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七回真行者落伽山訴苦 假猴王水簾洞謄文

  卻說孫大聖惱惱悶悶,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簾洞,恐本洞小妖見笑,笑我出乎爾反乎爾,不是個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宮,又恐天宮內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島,卻又羞見那三島諸仙;欲待要奔龍宮,又不伏氣求告龍王。真個是無依無倚。苦自忖量道:「罷罷罷,我還去見我師父,還是正果。」
  遂按下雲頭,徑至三藏馬前侍立道:「師父,恕弟子這遭!向後再不敢行兇,一一受師父教誨。千萬還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見了,更不答應,兜住馬,即念緊箍兒咒。顛來倒去,又念有二十餘遍。把大聖咒倒在地,箍兒陷在肉裡有一寸來深淺,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來纏我怎的?」行者只教:「莫念,莫念。我是有處過日子的,只怕你無我去不得西天。」三藏發怒道:「你這猢猻殺生害命,連累了我多少,如今實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遲了些兒,我又念真言,這番決不住口,把你腦漿都勒出來哩。」大聖疼痛難忍,見師父更不回心,沒奈何,只得又駕觔斗雲,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這和尚負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訴觀音菩薩去來。」
  好大聖,撥回觔斗,那消一個時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見木叉行者迎面作禮道:「大聖何往?」行者道:「要見菩薩。」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見善財童子作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事要告菩薩。」善財聽見一個「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兒,還像當時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薩是個大慈大悲、大願大乘、救苦救難、無邊無量的聖善菩薩,有甚不是處,你要告他?」行者滿懷悶氣,一聞此言,心中怒發,咄的一聲,把善財童子喝了個倒退,道:「這個背義忘恩的小畜生,著實愚魯!你那時節作怪成精,我請菩薩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這等極樂長生,自在逍遙,與天同壽,還不拜謝老孫,轉倒這般侮慢。我是有事來告求菩薩,卻怎麼說我刁嘴要告菩薩?」善財陪笑道:「還是個急猴子。我與你作笑耍子,你怎麼就變臉了?」
  正講處,只見白鸚哥飛來飛去,知是菩薩呼喚,木叉與善財遂向前引導,至寶蓮臺下。行者望見菩薩,倒身下拜,止不住淚如泉湧,放聲大哭。菩薩教木叉與善財扶起道:「悟空,有甚傷感之事,明明說來。莫哭,莫哭,我與你救苦消災也。」行者垂淚再拜道:「當年弟子為人,曾受那個氣來?自蒙菩薩解脫天災,秉教沙門,保護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經,我弟子捨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裡奪脆骨,蛟龍背上揭生鱗。只指望歸真正果,洗孽除邪。怎知那長老背義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緣,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薩道:「且說那皂白原因來我聽。」行者即將那打殺草寇前後始終,細陳了一遍。卻說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緊箍兒咒,趕他幾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特來告訴菩薩。菩薩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為僧,決不輕傷性命。似你有無量神通,何苦打殺許多草寇?草寇雖是不良,到底是個人身,不該打死。比那妖禽怪獸、鬼魅精魔不同。那個打死,是你的功績;這人身打死,還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師父。據我公論,還是你的不善。」
  行者噙淚叩頭道:「縱是弟子不善,也當將功折罪,不該這般逐我。萬望菩薩捨大慈悲,將鬆箍兒咒念念,褪下金箍,交還與你,放我仍往水簾洞逃生去罷」菩薩笑道:「緊箍兒咒,本是如來傳我的。當年差我上東土尋取經人,賜我三件寶貝,乃是錦襴袈裟、九環錫杖、金緊禁三個箍兒。秘授與咒語三篇,卻無甚麼鬆箍兒咒。」行者道:「既如此,我告辭菩薩去也。」菩薩道:「你辭我往那裡去?」行者道:「我上西天,拜告如來,求念鬆箍兒咒去也。」菩薩道:「你且住,我與你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只這樣不祥也夠了。」菩薩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
  好菩薩,端坐蓮臺,運心三界,慧眼遙觀,遍周宇宙,霎時間開口道:「悟空,你那師父頃刻之際,就有傷身之難,不久便來尋你。你只在此處,待我與唐僧說,教他還同你去取經,了成正果。」孫大聖只得皈依,不敢造次,侍立於寶蓮臺下不題。
  卻說唐長老自趕回行者,教八戒引馬,沙僧挑擔,連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十里遠近,三藏勒馬道:「徒弟,自五更時出了村舍,又被那弼馬溫著了氣惱,這半日饑又饑,渴又渴,那個去化些齋來我吃?」八戒道:「師父且請下馬,等我看可有鄰近的莊村,化齋去也。」三藏聞言,滾下馬來。獃子縱起雲頭,半空中仔細觀看,一望盡是山嶺,莫想有個人家。八戒按下雲來,對三藏道:「卻是沒處化齋,一望之間,全無莊舍。」三藏道:「既無化齋之處,且得些水來解渴也可。」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澗下取些水來。」沙僧即取缽盂,遞與八戒。八戒托著缽盂,駕起雲霧而去。那長老坐在路傍,等夠多時,不見回來,可憐口乾舌苦難熬。有詩為證。詩曰:
    保神養氣謂之精,情性原來一稟形。
    心亂神昏諸病作,形衰精敗道元傾。
    三花不就空勞碌,四大蕭條枉費爭。
    土木無功金水絕,法身疏懶幾時成!
  沙僧在傍,見三藏饑渴難忍,八戒又取水不來,只得穩了行囊,拴牢了白馬道:「師父,你自在坐著,等我去催水來。」長老含淚無言,但點頭相答。沙僧急駕雲光,也向南山而去。
  那師父獨鍊自熬,困苦太甚。正在愴惶之際,忽聽得一聲響亮,諕得長老欠身看處,原來是孫行者跪在路傍,雙手捧著一個磁杯道:「師父,沒有老孫,你連水也不能夠哩。這一杯好涼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齋。」長老道:「我不吃你的水,立地渴死,我當任命。不要你了,你去罷。」行者道:「無我你去不得西天也。」三藏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潑猢猻,只管來纏我做甚?」那行者變了臉,發怒生嗔,喝罵長老道:「你這個狠心的潑禿!十分賤我。」掄鐵棒,丟了磁杯,望長老脊背上砑了一下。那長老昏暈在地,不能言語,被他把兩個青氈包袱提在手中,駕觔斗雲,不知去向。
  卻說八戒托著缽盂,只奔山南坡下,忽見山凹之間有一座草舍人家。原來在先看時,被山高遮住,未曾見得;今來到邊前,方知是個人家。獃子暗想道:「我若是這等醜嘴臉,決然怕我,枉勞神思,斷然化不得齋飯。須是變好,須是變好。」
  好獃子,捻著訣,念個咒,把身搖了七八搖,變作一個食癆病黃胖和尚,口裡哼哼唧唧的挨近門前,叫道:「施主,廚中有剩飯,路上有饑人。貧僧是東土來,往西天取經的。我師父在路饑渴了,家中有鍋巴冷飯,千萬化些兒救口。」原來那家子男人不在,都去插秧種穀去了。只有兩個女人在家,正才煮了午飯,盛起兩盆,卻收拾送下田去,鍋裡還有些飯與鍋巴,未曾盛了。那女人見他這等病容,卻又說東土往西天去的話,只恐他是病昏了胡說,又怕跌倒,死在門首。只得哄哄翕翕,將些剩飯鍋巴,滿滿的與了一缽。獃子拿轉來,現了本像,徑回舊路。
  正走間,聽得有人叫「八戒」。八戒擡頭看時,卻是沙僧站在山崖上喊道:「這裡來,這裡來。」及下崖,迎至面前道:「這澗裡好清水不舀,你往那裡去的?」八戒笑道:「我到這裡,見山凹子有個人家,我去化了這一缽乾飯來了。」沙僧道:「飯也用著,只是師父渴得緊了,怎得水去?」八戒道:「要水也容易,你將衣襟來兜著這飯,等我使缽盂去舀水。」
  二人歡歡喜喜回至路上,只見三藏面磕地,倒在塵埃;白馬撒韁,在路傍長嘶跑跳;行李擔不見蹤影。慌得八戒跌腳搥胸,大呼小叫道:「不消講,不消講,這還是孫行者趕走的餘黨,來此打殺師父,搶了行李去了。」沙僧道:「且去把馬拴住!」只叫:「怎麼好?怎麼好?這誠所謂半途而廢,中道而止也。」叫一聲:「師父。」滿眼拋珠,傷心痛哭。八戒道:「兄弟,且休哭。如今事已到此,取經之事,且莫說了。你看著師父的屍靈,等我把馬騎到那個府州縣鄉村店集賣幾兩銀子,買口棺木,把師父埋了,我兩個各尋道路散夥。」
  沙僧實不忍捨,將唐僧扳轉身體,以臉溫臉,哭一聲:「苦命的師父!」只見那長老口鼻中吐出熱氣,胸前溫暖,連叫:「八戒,你來,師父未傷命哩。」那獃子才近前扶起長老。甦醒呻吟一會,罵道:「好潑猢猻,打殺我也。」沙僧、八戒問道:「是那個猢猻?」長老不言,只是嘆息。卻討水吃了幾口,才說:「徒弟,你們剛去,那悟空更來纏我。是我堅執不收,他遂將我打了一棒,青氈包袱都搶去了。」八戒聽說,咬響口中牙,發起心頭火道:「叵耐這潑猴子!怎敢這般無禮?」教:「沙僧,你伏侍師父,等我到他家討包袱去。」沙僧道:「你且休發怒。我們扶師父到那山凹人家化些熱茶湯,將先化的飯熱熱,調理師父,再去尋他。」
  八戒依言,把師父扶上馬,拿著缽盂,兜著冷飯,直至那家門首。只見那家止有個老婆子在家,忽見他們,慌忙躲過。沙僧合掌道:「老母親,我等是東土唐朝差往西天去者。師父有些不快,特拜府上,化口熱茶湯,與他吃飯。」那媽媽道:「適才有個食癆病和尚,說是東土差來的,已化齋去了,又有個甚麼東土的?我沒人在家,請別處轉轉。」長老聞言,扶著八戒,下馬躬身道:「老婆婆,我弟子有三個徒弟,合意同心,保護我上天竺國大雷音拜佛求經。只因我大徒弟(喚孫悟空)一生兇惡,不遵善道,是我逐回。不期他暗暗走來,著我背上打了一棒,將我行囊衣缽搶去。如今要著一個徒弟尋他取討,因在那空路上不是坐處,特來老婆婆府上權安息一時。待討將行李來就行,決不敢久住。」那媽媽道:「剛才一個食癆病黃胖和尚,他化齋去了,也說是東土往西天去的,怎麼又有一起?」八戒忍不住笑道:「就是我。因我生得嘴長耳大,恐你家害怕,不肯與齋,故變作那等模樣。你不信,我兄弟衣兜裡不是你家鍋巴飯?」
  那媽媽認得果是他與的飯,遂不拒他,留他們坐了。卻燒了一罐熱茶,遞與沙僧泡飯。沙僧即將冷飯泡了,遞與師父。師父吃了幾口,定性多時道:「那個去討行李?」八戒道:「我前年因師父趕他回去,我曾尋他一次,認得他花果山水簾洞。等我去,等我去。」長老道:「你去不得。那猢猻原與你不和,你又說話粗魯,或一言兩句之間,有些差池,他就要打你。著悟淨去罷。」沙僧應承道:「我去,我去。」長老又吩咐沙僧道:「你到那裡,須看個頭勢。他若肯與你包袱,你就假謝謝拿來;若不肯,切莫與他爭競,徑至南海菩薩處,將此情告訴,請菩薩去問他要。」沙僧一一聽從。向八戒道:「我今尋他去,你千萬莫僝僽,好生供養師父。這人家亦不可撒潑,恐他不肯供飯。我去就回。」八戒點頭道:「我理會得。但你去,討得討不得,趁早回來,不要弄做尖擔擔柴兩頭脫也。」沙僧遂捻了訣,駕起雲光,直奔東勝神洲而去。真個是:
    身在神飛不守舍,有爐無火怎燒丹。
    黃婆別主求金老,木母延師奈病顏。
    此去不知何日返,這回難量幾時還。
    五行生剋情無順,只待心猿復進關。
  那沙僧在半空裡,行經三晝夜,方到了東洋大海,忽聞波浪之聲。低頭觀看,真個是黑霧漲天陰氣盛,滄溟銜日曉光寒。他也無心觀玩,望仙山渡過瀛洲,向東方直抵花果山界。乘海風,踏水勢,又多時,卻望見高峰排戟,峻壁懸屏。即至峰頭,按雲找路下山,尋水簾洞。步近前,只聽得那山中無數猴精,滔滔亂嚷。沙僧又近前仔細再看,原來是孫行者高坐石臺之上,雙手扯著一張紙,朗朗的念道:
    東土大唐王皇帝李,駕前敕命御弟聖僧陳玄奘法師,上西方天竺國娑婆靈山大雷音寺,專拜如來佛祖求經。朕因促病侵身,魂遊地府,幸有陽數臻長,感冥君放送回生,廣陳善會,修建度亡道場。盛蒙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金身出現,指示西方有佛有經,可度幽亡超脫,特著法師玄奘,遠歷千山,詢求經偈。倘過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施行。
  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
    自別大國以來,經度諸邦,中途收得大徒弟孫悟空行者、二徒弟豬悟能八戒、三徒弟沙悟淨和尚。」
  念了從頭又念。
  沙僧聽得是通關文牒,止不住近前厲聲高叫:「師兄,師父的關文你念他怎的?」那行者聞言,急擡頭,不認得是沙僧,叫:「拿來,拿來。」眾猴一齊圍繞,把沙僧拖拖扯扯,拿近前來,喝道:「你是何人,擅敢近吾仙洞?」沙僧見他變了臉,不肯相認,只得朝上行禮道:「上告師兄:前者實是師父性暴,錯怪了師兄,把師兄咒了幾遍,逐趕回家。一則弟等未曾勸解,二來又為師父饑渴去尋水化齋。不意師兄好意復來,又怪師父執法不留,遂把師父打倒,昏暈在地。將行李搶去。後我等救轉師父,特來拜兄。若不恨師父,還念昔日解脫之恩,同小弟將行李回見師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萬把包袱賜弟,兄在深山,樂桑榆晚景,亦誠兩全其美也。」
  行者聞言,呵呵冷笑道:「賢弟,此論甚不合我意。我打唐僧,搶行李,不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愛居此地。我今熟讀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經,送上東土,我獨成功,教那南贍部洲人立我為祖,萬代傳名也。」沙僧笑道:「師兄言之欠當。自來沒個孫行者取經之說。我佛如來造下三藏真經,原著觀音菩薩向東土尋取經人求經,要我們苦歷千山,詢求諸國,保護那取經人。菩薩曾言:取經人乃如來門生,號曰金蟬長老。只因他不聽佛祖談經,貶下靈山,轉生東土,教他果正西方,復修大道。遇路上該有這般魔障,解脫我等三人,與他做護法。兄若不得唐僧去,那個佛祖肯傳經與你?卻不是空勞一場神思也?」那行者道:「賢弟,你原來懞懂,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諒你說你有唐僧,同我保護,我就沒有唐僧?我這裡另選個有道的真僧在此,自去取經,老孫獨力扶持,有何不可?已選明日大早起身去矣。你不信,待我請來你看。」叫:「小的們,快請老師父出來。」果跑進去,牽出一匹白馬,請出一個唐三藏;跟著一個八戒,挑著行李;一個沙僧,拿著錫杖。
  這沙僧見了,大怒道:「我老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裡又有一個沙和尚?不要無禮,吃我一杖!」好沙僧,雙手舉降妖杖,把一個假沙僧劈頭一下打死,原來這是一個猴精。那行者惱了,掄金箍棒,帥眾猴,把沙僧圍了。沙僧東沖西撞,打出路口,縱雲霧逃生道:「這潑猴如此憊懶,我告菩薩去來。」那行者見沙僧打死一個猴精,把沙和尚逼得走了,他也不來追趕。回洞教小的們把打死的妖屍拖在一邊,剝了皮,取肉煎炒,將椰子酒、葡萄酒,同群猴都吃了。另選一個會變化的妖猴,還變一個沙和尚,從新教導,要上西方不題。
  沙僧一駕雲離了東海,行經一晝夜,到了南海。正行時,早見落伽山不遠。急至前,低停雲霧觀看,好去處!果然是:
    包乾之奧,括坤之區。會百川而浴日滔星,歸眾流而生風漾月。潮發騰凌大鯤化,波翻浩蕩巨鰲遊。水通西北海,浪合正東洋。四海相連同地脈,仙方洲島各仙宮。休言滿地蓬萊,且看普陀雲洞。好景致!山頭霞彩壯元精,巖下祥風漾月晶。紫竹林中飛孔雀,綠楊枝上語靈鸚。琪花瑤草年年秀,寶樹金蓮歲歲生。白鶴幾番朝頂上,素鸞數次到山亭。遊魚也解修真性,躍浪穿波聽講經。
  沙僧徐步落伽山,玩看仙境。只見木叉行者當面相迎道:「沙悟淨,你不保唐僧取經,卻來此何幹?」沙僧作禮畢,道:「有一事特來朝見菩薩,煩為引見引見。」木叉情知是尋行者,更不題起,即先進去對菩薩道:「外有唐僧的小徒弟沙悟淨朝拜。」孫行者在臺下聽見,笑道:「這定是唐僧有難,沙僧來請菩薩的。」菩薩即命木叉門外叫進。這沙僧倒身下拜,拜罷,擡頭正欲告訴前事,忽見孫行者站在傍邊,等不得說話,就掣降妖杖望行者劈臉便打。這行者更不回手,撤身躲過。沙僧口裡亂罵道:「我把你個犯十惡造反的潑猴!你又來影瞞菩薩哩。」菩薩喝道:「悟淨不要動手,有甚事先與我說。」
  沙僧收了寶杖,再拜臺下,氣沖沖的對菩薩道:「這猴一路行兇,不可數計。前日在山坡下打殺兩個剪路的強人,師父怪他。不期晚間就宿在賊窩主家裡,又把一夥賊人盡情打死,又血淋淋提一個人頭來與師父看。師父諕得跌下馬來,罵了他幾句,趕他回來。分別之後,師父饑渴太甚,教八戒去尋水。久等不來,又著我去尋他。不期孫行者見我二人不在,復回來把師父打一鐵棍,將兩個青氈包袱搶去。我等回來,將師父救醒,特來他水簾洞尋他討包袱,不想他變了臉,不肯認我,將師父關文念了又念。我問他念了做甚,他說不保唐僧,他要自上西天取經,送上東土,算他的功果,立他為祖,萬古傳揚。我又說:『沒唐僧,那肯傳經與你?』他說他選了一個有道的真僧。及請出,果是一匹白馬,一個唐僧,後跟著八戒、沙僧。我道:『我便是沙和尚,那裡又有個沙和尚?』是我趕上前,打了他一寶杖,原來是個猴精。他就帥眾拿我,是我特來告請菩薩。不知他會使觔斗雲,預先到此處。又不知他將甚巧語花言,影瞞菩薩也。」菩薩道:「悟淨,不要賴人。悟空到此,今已四日,我更不曾放他回去,他那裡有另請唐僧,自去取經之意?」沙僧道:「見如今水簾洞有一個孫行者,怎敢欺誑?」菩薩道:「既如此,你休發急,教悟空與你同去花果山看看,是真難滅,是假易除,到那裡自見分曉。」
  這大聖聞言,即與沙僧辭了菩薩。這一去,到那:
    花果山前分皂白,水簾洞口辨真邪。
  畢竟不知如何分辨,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八回二心攪亂大乾坤 一體難修真寂滅

  這行者與沙僧拜辭了菩薩,縱起兩道祥光,離了南海。原來行者觔斗雲快,沙和尚仙雲覺遲,行者就要先行。沙僧扯住道:「大哥不必這等藏頭露尾,先去安根。待小弟與你一同走。」大聖本是良心,沙僧卻有疑意。真個二人同駕雲而去。不多時,果見花果山。按下雲頭,二人洞外細看,果見一個行者,高坐石臺之上,與群猴飲酒作樂。模樣與大聖無異:也是黃髮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綿布直裰,腰繫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條兒金箍鐵棒;足下也踏一雙麂皮靴;也是這等毛臉雷公嘴,朔腮別土星,查耳額顱闊,獠牙向外生。
  這大聖怒發,一撒手,撇了沙和尚,掣鐵棒上前罵道:「你是何等妖邪,敢變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兒孫,擅居吾仙洞,擅作這威福?」那行者見了,公然不答,也使鐵棒來迎。二行者在一處,果是不分真假,好打呀:
    兩條棒,二猴精,這場相敵實非輕。都要護持唐御弟,各施功績立英名。真猴實受沙門教,假怪虛稱佛子情。蓋為神通多變化,無真無假兩相平。一個是混元一氣齊天聖,一個是久煉千靈縮地精。這個是如意金箍棒,那個是隨心鐵桿兵。隔架遮攔無勝敗,撐持抵敵沒輸贏。先前交手在洞外,少頃爭持起半空。
  他兩個各踏雲光,跳鬥上九霄雲內。
  沙僧在傍,不敢下手。見他們戰此一場,誠然難認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傷了真的。忍耐良久,且縱身跳下山崖,使降妖寶杖,打近水簾洞外,驚散群妖,掀翻石凳,把飲酒食肉的器皿盡情打碎。尋他的青氈包袱,四下裡全然不見。原來他水簾洞本是一股瀑布飛泉,遮掛洞門,遠看似一條白布簾兒,近看乃是一股水脈,故曰水簾洞。沙僧不知進步來歷,故此難尋。即便縱雲,趕到九霄雲裡,掄著寶杖,又不好下手。大聖道:「沙僧,你既助不得力,且回覆師父,說我等這般這般,等老孫與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薩前辨個真假。」道罷,那行者也如此說。沙僧見兩個相貌、聲音,更無一毫差別,皂白難分,只得依言,撥轉雲頭,回覆唐僧不題。
  你看那兩個行者,且行且鬥,直來到南海,徑至落伽山,打打罵罵,喊聲不絕。早驚動護法諸天,即報入潮音洞裡道:「菩薩,果然兩個孫悟空打將來也。」那菩薩與木叉行者、善財童子、龍女降蓮臺,出門喝道:「那孽畜那裡走?」這兩個遞相揪住道:「菩薩,這廝果然像弟子模樣。才自水簾洞打起,戰鬥多時,不分勝負。沙悟淨肉眼愚蒙,不能分識,有力難助,是弟子教他回西路去回覆師父。我與這廝打到寶山,借菩薩慧眼,與弟子認個真假,辨明邪正。」道罷,那行者也如此說一遍。眾諸天與菩薩都看良久,莫想能認。菩薩道:「且放了手,兩邊站下,等我再看。」果然撒手,兩邊站定。這邊說:「我是真的。」那邊說:「他是假的。」
  菩薩喚木叉與善財上前,悄悄吩咐:「你一個幫住一個,等我暗念緊箍兒咒,看那個害疼的便是真,不疼的便是假。」他二人果各幫一個。菩薩暗念真言,兩個一齊喊疼,都抱著頭,地下打滾,只叫:「莫念,莫念。」菩薩不念,他兩個又一齊揪住,照舊嚷鬥。菩薩無計奈何,即令諸天、木叉上前助力。眾神恐傷真的,亦不敢下手。菩薩叫聲「孫悟空」,兩個一齊答應。菩薩道:「你當年官拜弼馬溫,大鬧天宮時,神將皆認得你,你且上界去分辨回話。」這大聖謝恩,那行者也謝恩。
  二人扯扯拉拉,口裡不住的嚷鬥,徑至南天門外。慌得那廣目天王帥馬、趙、溫、關四大天將,及把門大小眾神,各使兵器擋住道:「那裡走?此間可是爭鬥之處?」大聖道:「我因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在路上打殺賊徒,那三藏趕我回去,我徑到普陀崖見觀音菩薩訴苦。不想這妖精幾時就變作我的模樣,打倒唐僧,搶去包袱。有沙僧至花果山尋討,只見這妖精占了我的巢穴。後到普陀崖告請菩薩,又見我侍立臺下,沙僧誑說是我駕觔斗雲,又先在菩薩處遮飾。菩薩卻是個正明,不聽沙僧之言,命我同他到花果山看驗。原來這妖精果像老孫模樣,才自水簾洞打到落伽山見菩薩,菩薩也難識認。故打至此間,煩諸天眼力,與我認個真假。」道罷,那行者也似這般這般說了一遍。眾天神看夠多時,也不能辨。他兩個吆喝道:「你們既不能認,讓開路,等我們去見玉帝!」
  眾神搪抵不住,放開天門,直至靈霄寶殿。馬元帥同張、葛、許、丘四天師奏道:「下界有一般兩個孫悟空打進天門,口稱見王。」說不了,兩個直嚷進來。諕得那玉帝即降立寶殿,問曰:「你兩個因甚事擅鬧天宮,嚷至朕前尋死?」大聖口稱:「萬歲,萬歲,臣今皈命,秉教沙門,再不敢欺心誑上。只因這個妖精變作臣的模樣, ……」如此如彼,把前情備陳了一遍,「望乞與臣辨個真假。」那行者也如此陳了一遍。玉帝即傳旨宣托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鏡來照這廝誰真誰假,教他假滅真存。」天王即取鏡照住,請玉帝同眾神觀看。鏡中乃是兩個孫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髮不差。玉帝亦辨不出,趕出殿外。
  這大聖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歡喜。揪頭抹頸,復打出天門,墜落西方路上道:「我和你見師父去,我和你見師父去。」
  卻說那沙僧自花果山辭他兩個,又行了三晝夜,回至本莊,把前事對唐僧說了一遍。唐僧自家悔恨道:「當時只說是孫悟空打我一棍,搶去包袱,豈知卻是妖精假變的行者。」沙僧又告道:「這妖又假變一個長老,一匹白馬;又有一個八戒挑著我們包袱,又有一個變作是我。我忍不住惱怒,一杖打死,原是一個猴精。因此驚散,又到菩薩處訴苦。菩薩著我與師兄又同去識認,那妖果與師兄一般模樣。我難助力,故先來回覆師父。」三藏聞言,大驚失色。八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應了這施主家婆婆之言了:他說有幾起取經的,這卻不又是一起?」
  那家老老小小的都來問沙僧道:「你這幾日往何處討盤纏去的?」沙僧笑道:「我往東勝神洲花果山尋大師兄取討行李,又到南海普陀山拜見觀音菩薩,卻又到花果山,方才轉回至此。」那老者又問:「往返有多少路程?」沙僧道:「約有二十餘萬里。」老者道:「爺爺呀!似這幾日,就走了這許多路,只除是駕雲,方能夠得到!」八戒道:「不是駕雲,如何過海?」沙僧道:「我們那算得走路,若是我大師兄,只消一二日,可往回也。」那家子聽言,都說是神仙。八戒道:「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們的晚輩哩!」
  正說間,只聽半空中喧嘩亂嚷。慌得都出來看,卻是兩個行者打將來。八戒見了,忍不住手癢道:「等我去認認看。」好獃子,急縱身跳起,望空高叫道:「師兄莫嚷,我老豬來也!」那兩個一齊應道:「兄弟,來打妖精,來打妖精。」那家子又驚又喜道:「是幾位騰雲駕霧的羅漢歇在我家,就是發願齋僧的,也齋不著這等好人。」更不計較茶飯,愈加供養。又說:「這兩個行者只怕鬥出不好來,地覆天翻,作禍在那裡!」三藏見那老者當面是喜,背後是憂,即開言道:「老施主放心,莫生憂嘆。貧僧收伏了徒弟,去惡歸善,自然謝你。」那老者滿口回答道:「不敢,不敢。」沙僧道:「施主休講。師父可坐在這裡,等我和二哥去,一家扯一個來到你面前,你就念念那話兒,看那個害疼的就是真的,不疼的就是假的。」三藏道:「言之極當。」
  沙僧果起在半空道:「二位住了手,我同你到師父面前辨個真假去。」這大聖放了手,那行者也放了手。沙僧攙住一個,叫道:「二哥,你也攙住一個。」果然攙住,落下雲頭,徑至草舍門外。三藏見了,就念緊箍兒咒。二人一齊叫苦道:「我們這等苦鬥,你還咒我怎的?莫念,莫念。」那長老本心慈善,遂住了口不念,卻也不認得真假。他兩個掙脫手,依然又打。這大聖道:「兄弟們保著師父,等我與他打到閻王前折辨去也。」那行者也如此說。二人抓抓掗掗,須臾又不見了。
  八戒道:「沙僧,你既到水簾洞,看見假八戒挑著行李,怎麼不搶將來?」沙僧道:「那妖精見我使寶杖打他假沙僧,他就亂圍上來要拿,是我顧性命走了。及告菩薩,與行者復至洞口,他兩個打在空中,是我去掀翻他的石凳,打散他的小妖。只見一股瀑布泉水流,竟不知洞門開在何處,尋不著行李,所以空手回覆師命也。」八戒道:「你原來不曉得。我前年請他去時,先在洞門外相見。後被我說泛了他,他就跳下,去洞裡換衣來時,我看見他將身往水裡一鑽。那一股瀑布水流,就是洞門。想必那怪將我們包袱收在那裡面也。」三藏道:「你既知此門,你可趁他都不在,可先到他洞裡取出包袱,我們往西天去罷。他就來,我也不用他了。」八戒道:「我去。」沙僧說:「二哥,他那洞前有千數小猴,你一人恐弄他不過,反為不美。」八戒笑道:「不怕,不怕。」急出門,縱著雲霧,徑上花果山尋取行李不題。
  卻說那兩個行者又打嚷到陰山背後,諕得那滿山鬼戰戰兢兢,藏藏躲躲。有先跑的,撞入陰司門裡,報上森羅寶殿道:「大王,背陰山上有兩個齊天大聖打將來也。」慌得那第一殿秦廣王傳報與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卞城王、五殿閻羅王、六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忤官王、十殿轉輪王:一殿轉一殿,霎時間,十王會齊,又著人飛報與地藏王。盡在森羅殿上,點聚陰兵,等擒真假。只聽得那強風滾滾,慘霧漫漫,二行者一翻一滾的打至森羅殿下。
  陰君近前擋住道:「大聖有何事,鬧我幽冥?」這大聖道:「我因保唐僧西天取經,路過西梁國,至一山,有強賊截劫我師。是老孫打死幾個,師父怪我,把我逐回。我隨到南海菩薩處訴告,不知那妖精怎麼就綽著口氣,假變作我的模樣,在半路上打倒師父,搶奪了行李。師弟沙僧向我本山取討包袱,這妖假立師名,要往西天取經。沙僧逃遁至南海見菩薩,我正在側。他備說原因,菩薩又命我同他至花果山觀看,果被這廝占了我巢穴。我與他爭辨到菩薩處,其實相貌、言語等俱一般,菩薩也難辨真假。又與這廝打上天堂,眾神亦果難辨。因見我師,我師念緊箍咒試驗,與我一般疼痛。故此鬧至幽冥,望陰君與我查看生死簿,看假行者是何出身,快早追他魂魄,免教二心沌亂。」那怪亦如此說一遍。陰君聞言,即喚管簿判官一一從頭查勘,更無個假行者之名。再看毛蟲文簿,那猴子一百三十條,已是孫大聖幼年得道之時,大鬧陰司,消死名,一筆勾之。自後來,凡是猴屬,盡無名號。查勘畢,當殿回報。陰君各執笏,對行者道:「大聖,幽冥處既無名號可查,你還到陽間去折辨。」
  正說處,只聽得地藏王菩薩道:「且住,且住。等我著諦聽與你聽個真假。」原來那諦聽是地藏菩薩經案下伏的一個獸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時,將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間,蠃蟲、鱗蟲、毛蟲、羽蟲、昆蟲、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鑒善惡,察聽賢愚。那獸奉地藏鈞旨,就於森羅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須臾,擡起頭來,對地藏道:「怪名雖有,但不可當面說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當面說出便怎麼?」諦聽道:「當面說出,恐妖精惡發,搔擾寶殿,致令陰府不安。」又問:「何為不能助力擒拿?」諦聽道:「妖精神通,與孫大聖無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這般怎生祛除?」諦聽言:「佛法無邊。」地藏早已省悟,即對行者道:「你兩個形容如一,神通無二,若要辨明,須到雷音寺釋迦如來那裡,方得明白。」兩個一齊嚷道:「說的是,說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陰君送出,謝了地藏,回上翠雲宮,著鬼使閉了幽冥關隘不題。
  看那兩個行者飛雲奔霧,打上西天。有詩為證。詩曰:
    人有二心生禍災,天涯海角致疑猜。
    欲思寶馬三公位,又憶金鑾一品臺。
    南征北討無休歇,東擋西除未定哉。
    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嬰兒結聖胎。
  他兩個在那半空裡扯扯拉拉,抓抓掗掗,且行且鬥,直嚷至大西天靈鷲仙山雷音寶剎之外。早見那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塞、優婆夷諸大聖眾,都到七寶蓮臺之下,淨聽如來說法。那如來正講到這:
    「不有中有,不無中無。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為有,非無為無。非色為色,非空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無定色,色即是空。空無定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為照了,始達妙音。」
  概眾稽首皈依,流通誦讀之際,如來降天花普散繽紛,即離寶座,對大眾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
  大眾舉目看之,果是兩個行者,吆天喝地,打至雷音勝境。慌得那八大金剛上前擋住道:「汝等欲往那裡去?」這大聖道:「妖精變作我的模樣,欲至寶蓮臺下,煩如來為我辨個虛實也。」眾金剛抵擋不住,直嚷至臺下,跪於佛祖之前,拜告道:「弟子保護唐僧,來造寶山,求取真經,一路上煉魔縛怪,不知費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強徒劫擄,委是弟子二次打傷幾人。師父怪我趕回,不容同拜如來金身。弟子無奈,只得投奔南海,見觀音訴苦。不期這個妖精假變弟子聲音、相貌,將師父打倒,把行李搶去。師弟悟淨尋至我山,被這妖假捏巧言,說有真僧取經之故。悟淨脫身至南海,備說詳細。觀音知之,遂令弟子同悟淨再至我山。因此,兩人比併真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宮,又曾打見唐僧,打見冥府,俱莫能辨認。故此大膽輕造,千乞大開方便之門,廣垂慈憫之念,與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護唐僧親拜金身,取經回東土,永揚大教。」大眾聽他兩張口一樣聲,俱說一遍,眾亦莫辨。惟如來則通知之,正欲道破,忽見南下彩雲之間,來了觀音,參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觀音尊者,你看那兩個行者,誰是真假?」菩薩道:「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宮、地府,亦俱難認。特來拜告如來,千萬與他辨明辨明。」如來笑道:「汝等法力廣大,只能普閱周天之事,不能遍識周天之物,亦不能廣會周天之種類也。」菩薩又請示周天種類。如來才道:「周天之內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蠃、鱗、毛、羽、昆。這廝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鱗、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類之種。」菩薩道:「敢問是那四猴?」如來道:「第一是靈明石猴,通變化,識天時,知地利,移星換斗;第二是赤尻馬猴,曉陰陽,會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獼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類之種,不達兩間之名。我觀假悟空乃六耳獼猴也。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像同音者,六耳獼猴也。」
  那獼猴聞得如來說出他的本像,膽戰心驚,急縱身,跳起來就走。如來見他走時,即令大眾下手。早有四菩薩、八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僧、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觀音、木叉,一齊圍繞。孫大聖也要上前,如來道:「悟空休動手,待我與你擒他。」那獼猴毛骨悚然,料著難脫,即忙搖身一變,變作個蜜蜂兒,往上便飛。如來將金缽盂撇起去,正蓋著那蜂兒,落下來。大眾不知,以為走了。如來笑云:「大眾休言。妖精未走,見在我這缽盂之下。」大眾一發上前,把缽盂揭起,果然見了本像,是一個六耳獼猴。孫大聖忍不住,掄起鐵棒,劈頭一下打死,至今絕此一種。如來不忍,道聲:「善哉!善哉!」大聖道:「如來不該慈憫他。他打傷我師父,搶奪我包袱,依律問他個得財傷人,白晝搶奪,也該個斬罪哩。」如來道:「你自快去保護唐僧來此求經罷。」大聖叩頭謝道:「上告如來得知:那師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卻不又勞一番神思?望如來方便,把鬆箍兒咒念一念,褪下這個金箍,交還如來,放我還俗去罷。」如來道:「你休亂想,切莫放刁。我教觀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護他去,那時功成歸極樂,汝亦坐蓮臺。」
  那觀音在傍聽說,即合掌謝了聖恩,領悟空,輒駕雲而去。隨後木叉行者、白鸚哥一同趕上。不多時,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見,急請師父拜門迎接。菩薩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獼猴也。幸如來知識,已被悟空打死。你今須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必得他保護你,才得到靈山,見佛取經。再休嗔怪。」三藏叩頭道:「謹遵教旨。」
  正拜謝時,只聽得正東上狂風滾滾,豬八戒背著兩個包袱,駕風而至。獃子見了菩薩,倒身下拜道:「弟子前日別了師父,至花果山水簾洞尋取包袱,果見一個假唐僧、假八戒,都被弟子打死,原是兩個猴身。卻入裡,方尋著包袱,當時查點,一物不少,卻駕風轉此。更不知兩行者下落如何?」菩薩把如來識怪之事說了一遍。那獃子十分歡喜,稱謝不盡。師徒們拜謝了,菩薩回海。卻都照舊合意同心,洗冤解怒。又謝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馬匹,找大路而西。正是:
    中道分離亂五行,降妖聚會合元明。
    神歸心舍禪方定,六識祛降丹自成。
  畢竟這去,不知三藏幾時得面佛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孫行者一調芭蕉扇

    若干種性本來同,海納無窮。千思萬慮終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滿,圓明法性高隆。休教差別走西東,緊鎖牢䪊。收來安放丹爐內,煉得金烏一樣紅。朗朗輝輝嬌艷,任教出入乘龍。
  話表三藏遵菩薩教旨,收了行者,與八戒、沙僧剪斷二心,鎖䪊猿馬,同心戮力,趕奔西天。說不盡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歷過了夏月炎天,卻又值三秋霜景。但見那:
    薄雲斷絕西風緊,鶴鳴遠岫霜林錦。光景正蒼涼,山長水更長。征鴻來北塞,玄鳥歸南陌。客路怯孤單,衲衣容易寒。
  師徒四眾進前行處,漸覺熱氣蒸人。三藏勒馬道:「如今正是秋天,卻怎返有熱氣?」八戒道:「原來不知。西方路上有個斯哈哩國,乃日落之處,俗呼為天盡頭。若到申酉時,國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雜海沸之聲。日乃太陽真火,落於西海之間,如火淬水,接聲滾沸。若無鼓角之聲混耳,即振殺城中小兒。此地熱氣蒸人,想必到日落之處也。」大聖聽說,忍不住笑道:「獃子莫亂談。若論斯哈哩國,正好早哩。似師父朝三暮二的這等擔閣,就從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還不到。」八戒道:「哥啊!據你說,不是日落之處,為何這等酷熱?」沙僧道:「想是天時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個正都爭講,只見那路傍有座莊院,乃是紅瓦蓋的房舍,紅磚砌的垣牆,紅油門扇,紅漆板榻,一片都是紅的。三藏下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問個消息,看那炎熱之故何也?」
  大聖收了金箍棒,整肅衣裳,扭捏作個斯文氣象,綽下大路,徑至門前觀看。那門裡忽然走出一個老者,但見他:
    穿一領黃不黃紅不紅的葛布深衣,戴一頂青不青皂不皂的篾絲涼帽。手中拄一根彎不彎直不直暴節竹杖,足下踏一雙新不新舊不舊靸䩺鞋。面似紅銅,鬚如白練。兩道壽眉遮碧眼,一張咍口露金牙。
  那老者猛擡頭,看見行者,吃了一驚,拄著竹杖,喝道:「你是那裡來的怪人?在我這門首何幹?」行者答禮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甚麼怪人。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方求經者。師徒四人,適至寶方,見天氣蒸熱,一則不解其故,二來不知地名,特拜問指教一二。」那老者卻才放心,笑云:「長老勿罪。我老漢一時眼花,不識尊顏。」行者道:「不敢。」老者又問:「令師在那條路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教:「請來,請來。」行者歡喜,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牽白馬,挑行李近前,都對老者作禮。
  老者見三藏丰姿標致,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驚又喜。只得請入裡坐,教小的們看茶,一壁廂辦飯。三藏聞言,起身稱謝道:「敢問公公:貴處遇秋,何返炎熱?」老者道:「敝地喚做火焰山,無春無秋,四季皆熱。」三藏道:「火焰山卻在那邊?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卻去不得。那山離此有六十里遠,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卻有八百里火焰,四週圍寸草不生。若過得山,就是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不敢再問。
  只見門外一個少年男子,推一輛紅車兒,住在門傍,叫聲:「賣糕。」大聖拔根毫毛,變個銅錢,問那人買糕。那人接了錢,不論好歹,揭開車兒上衣裹,熱氣騰騰,拿出一塊糕,遞與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裡燒的灼炭,煤爐內的紅釘。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換在左手,只道:「熱熱熱,難吃難吃!」那男子笑道:「怕熱,莫來這裡,這裡是這等熱。」行者道:「你這漢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熱,五穀不結。』他這等熱得很,你這糕粉自何而來?」那人道:「若知糕粉米,敬求鐵扇仙。」行者道:「鐵扇仙怎的?」那人道:「鐵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我們就布種,及時收割,故得五穀養生;不然,誠寸草不能生也。」
  行者聞言,急抽身走入裡面,將糕遞與三藏道:「師父放心,且莫隔年焦著。吃了糕,我與你說。」長老接糕在手,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請糕。」老者道:「我家的茶飯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家,茶飯倒不必賜,我問你:鐵扇仙在那裡住?」老者道:「你問他怎的?」行者道:「適才那賣糕人說,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將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你這方布種收割,才得五穀養生。我欲尋他討來搧息火燄山過去,且使這方依時收種,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說,你們卻無禮物,恐那聖賢不肯來也。」三藏道:「他要甚禮物?」老者道:「我這裡人家,十年拜求一度。四豬四羊、花紅表裡、異香時果、雞鵝美酒,沐浴虔誠,拜到那仙山,請他出洞,至此施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處?喚甚地名?有幾多里數?等我問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喚翠雲山。山中有一仙洞,名喚芭蕉洞。我這裡眾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計有一千四百五六十里。」行者笑道:「不打緊,就去就來。」那老者道:「且住,吃些茶飯,辦些乾糧,須得兩人做伴。那路上沒有人家,又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當耍子。」行者笑道:「不用,不用。我去也。」說一聲,忽然不見。那老者慌張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人也。」
  且不說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卻說那行者霎時徑到翠雲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尋洞口,只聞得丁丁之聲,乃是山林內一個樵夫伐木。行者即趨步至前,又聞得他道:
    「雲際依依認舊林,斷崖荒草路難尋。
    西山望見朝來雨,南澗歸時渡處深。」
  行者近前作禮道:「樵哥,問訊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禮道:「長老何往?」行者道:「敢問樵哥,這可是翠雲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個鐵扇仙的芭蕉洞,在何處?」樵子笑道:「這芭蕉洞雖有,卻無個鐵扇仙,只有個鐵扇公主,又名羅剎女。」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他麼?」樵子道:「正是,正是。這聖賢有這件寶貝,善能熄火,保護那方人家,故此稱為鐵扇仙。我這裡人家用不著他,只知他叫做羅剎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
  行者聞言,大驚失色,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家了。當年伏了紅孩兒,說是這廝養的。前在那解陽山破兒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與水,要作報仇之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借得這扇子耶?」樵子見行者沉思默慮,嗟嘆不已,便笑道:「長老,你出家人,有何憂疑?這條小路兒向東去,不尚五六里,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瞞樵哥說,我是東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經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雲洞,曾與羅剎之子紅孩兒有些言語,但恐羅剎懷仇不與,故生憂疑。」樵子道:「大丈夫鑒貌辨色,只以求扇為名,莫認往時之溲話,管情借得。」行者聞言,深深唱個大喏道:「謝樵哥教誨,我去也。」
  遂別了樵夫,徑至芭蕉洞口。但見那兩扇門緊閉牢關,洞外風光秀麗。好去處!正是那:
    山以石為骨,石作土之精。煙霞含宿潤,苔蘚助新青。嵯峨勢聳欺蓬島,幽靜花香若海瀛。幾樹喬松棲野鶴,數株衰柳語山鶯。誠然是千年古跡,萬載仙蹤。碧梧鳴彩鳳,活水隱蒼龍。曲逕蓽蘿垂掛,石梯藤葛攀籠。猿嘯翠巖忻月上,鳥啼高樹喜晴空。兩林竹蔭涼如雨,一逕花濃沒繡絨。時見白雲來遠岫,略無定體漫隨風。
  行者上前叫:「牛大哥,開門,開門。」呀的一聲,洞門開了,裡邊走出一個毛兒女,手中提著花籃,肩上擔著鋤子。真個是一身藍縷無妝飾,滿面精神有道心。行者上前迎著合掌道:「女童,累你轉報公主一聲:我本是取經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難過火焰山,特來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你是那寺裡和尚?叫甚名字?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東土來的,叫做孫悟空和尚。」
  那毛女即便回身,轉於洞內,對羅剎跪下道:「奶奶,洞門外有個東土來的孫悟空和尚,要見奶奶,拜求芭蕉扇,過火焰山一用。」那羅剎聽見「孫悟空」三字,便似撮鹽入火,火上澆油,骨都都紅生臉上,惡狠狠怒發心頭。口中罵道:「這潑猴!今日來了。」叫:「丫鬟,取披掛,拿兵器來。」隨即取了披掛,拿兩口青鋒寶劍,整束出來。行者在洞外閃過,偷看怎生打扮。只見他:
    頭裹團花手帕,身穿納錦雲袍。腰間雙束虎觔絛。微露繡裙偏綃。
    鳳嘴弓鞋三寸,龍鬚膝褲金銷。手提寶劍怒聲高。兇比月婆容貌。
  那羅剎出門,高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禮道:「嫂嫂,老孫在此奉揖。」羅剎咄的一聲道:「誰是你的嫂嫂?那個要你奉揖?」行者道:「尊府牛魔王,當初曾與老孫結義,乃七兄弟之親。今聞公主是牛大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稱之?」羅剎道:「你這潑猴!既有兄弟之親,如何坑陷我子?」行者佯問道:「令郎是誰?」羅剎道:「我兒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聖嬰大王紅孩兒。被你傾了,我們正沒處尋你報仇,你今上門納命,我肯饒你?」行者滿臉陪笑道:「嫂嫂原來不察理,錯怪了老孫。你令郎因是捉了師父,要蒸要煮,幸虧了觀音菩薩收他去,救出我師。他如今現在菩薩處做善財童子,實受了菩薩正果,不生不滅,不垢不淨,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庚。你倒不謝老孫保命之恩,返怪老孫,是何道理?」羅剎道:「你這個巧嘴的潑猴!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幾時能見一面?」行者笑道:「嫂嫂要見令郎,有何難處?你且把扇子借我,搧息了火,送我師父過去,我就到南海菩薩處請他來見你,就送扇子還你,有何不可?那時節,你看他可曾損傷一毫?如有些須之傷,你也怪得有理;如比舊時標致,還當謝我。」羅剎道:「潑猴!少要饒舌,伸過頭來,等我砍上幾劍:若受得疼痛,就借扇子與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見閻君。」行者叉手向前,笑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孫伸著光頭,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沒氣力便罷。是必借扇子用用。」那羅剎不容分說,雙手掄劍,照行者頭上乒乒乓乓,砍有十數下,這行者全不認真。羅剎害怕,回頭要走。行者道:「嫂嫂那裡去?快借我使使。」那羅剎道:「我的寶貝原不輕借。」行者道:「既不肯借,吃你老叔一棒。」
  好猴王,一隻手扯住,一隻手去耳內掣出棒來,幌一幌,有碗來粗細。那羅剎掙脫手,舉劍來迎。行者隨又掄棒便打。兩個在翠雲山前,不論親情,卻只講仇隙。這一場好殺:
    裙釵本是修成怪,為子懷仇恨潑猴。行者雖然生狠怒,因師路阻讓娥流。先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驍雄耐性柔。羅剎無知掄劍砍,猴王有意說親由。女流怎與男兒鬥,到底男剛壓女流。這個金箍鐵棒多兇猛,那個霜刃青鋒甚緊稠。劈面打,照頭丟,恨苦相持不罷休。左擋右遮施武藝,前迎後架騁奇謀。卻才鬥到沉酣處,不覺西方墜日頭。羅剎忙將真扇子,一搧揮動鬼神愁。
  那羅剎女與行者相持到晚,見行者棒重,卻又解數周密,料鬥他不過,即便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陰風,把行者搧得無影無形,莫想收留得住。這羅剎得勝回歸。
  那大聖飄飄蕩蕩,左沉不能落地,右墜不得存身。就如旋風翻敗葉,流水淌殘花。滾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雙手抱住一塊峰石。定性良久,仔細觀看,卻才認得是小須彌山。大聖長嘆一聲道:「好利害婦人!怎麼就把老孫送到這裡來了?我當年曾記得在此處告求靈吉菩薩降黃風怪救我師父。那黃風嶺至此直南上有三千餘里,今在西路轉來,乃東南方隅,不知有幾萬里。等我下去問靈吉菩薩一個消息,好回舊路。」
  正躊躇間,又聽得鐘聲響亮,急下山坡,徑至禪院。那門前道人認得行者的形容,即入裡面報道:「前年來請菩薩去降黃風怪的那個毛臉大聖又來了。」菩薩知是悟空,連忙下寶座相迎,入內施禮道:「恭喜,取經來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靈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顧荒山?」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黃風怪,一路上不知歷過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進,詢問土人,說有個鐵扇仙,芭蕉扇搧得火滅,老孫特去尋訪。原來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紅孩兒的母。他說我把他兒子做了觀音菩薩的童子,不得常見,恨我為仇,不肯借扇,與我爭鬥。他見我的棒重難撐,遂將扇子把我一搧,搧得我悠悠蕩蕩,直至於此,方才落住。故此輕造禪院,問個歸路。此處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數?」靈吉笑道:「那婦人喚名羅剎女,又叫做鐵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崑崙山後,自混沌開闢以來,天地產成的一個靈寶,乃太陰之精葉,故能滅火氣。假若搧著人,要飄八萬四千里,方息陰風。我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萬餘里,此還是大聖有留雲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道:「利害,利害!我師父卻怎生得度那方?」靈吉道:「大聖放心。此一來,也是唐僧的緣法,合教大聖成功。」行者道:「怎見成功?」靈吉道:「我當年受如來教旨,賜我一粒定風丹、一柄飛龍杖。飛龍杖已降了風魔。這定風丹尚未曾見用,如今送了大聖,管教那廝搧你不動,你卻要了扇子,搧息火,卻不就立此功也?」行者低頭作禮,感謝不盡。那菩薩即於衣袖中取出一個錦袋兒,將那一粒定風丹,與行者安在衣領裡邊,將針線緊緊縫了。送行者出門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羅剎的山場也。」
  行者辭了靈吉,駕觔斗雲,徑返翠雲山,頃刻而至。使鐵棒打著洞門叫道:「開門,開門!老孫來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門裡女童即忙來報:「奶奶,借扇子的又來了。」羅剎聞言,心中悚懼道:「這潑猴真有本事。我的寶貝搧著人,要去八萬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麼才吹去,就回來也?這番等我一連搧他兩三扇,教他找不著歸路。」急縱身,結束整齊,雙手提劍,走出門來道:「孫行者,你不怕我,又來尋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慳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過山,就送還你。我是個志誠有餘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還的小人。」羅剎又罵道:「潑猢猻!好沒道理,沒分曉。奪子之仇,尚未報得;借扇之意,豈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劍。」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往往來來,戰經五七回合,羅剎女手軟難掄,孫行者身強善敵。他見事勢不諧,即取扇子,望行者搧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動。行者收了鐵棒,笑吟吟的道:「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麼搧來,老孫若動一動,就不算漢子。」那羅剎又搧兩扇。果然不動。羅剎慌了,急收寶貝轉回,走入洞裡,將門緊緊關上。
  行者見他閉了門,卻就弄個手段,拆開衣領,把定風丹噙在口中。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蟭蟟蟲兒,從他門隙處鑽進。只見羅剎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來。」近侍女童,即將香茶一壺,沙沙的滿斟一碗,沖起茶沫漕漕。行者見了歡喜,嚶的一翅,飛在茶沫之下。那羅剎渴極,接過茶,兩三氣都吃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內,現原身,厲聲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羅剎大驚失色,叫:「小的們,關了前門否?」俱說:「關了。」他又說:「既關了門,孫行者如何在家裡叫喚?」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羅剎道:「孫行者,你在那裡弄術哩?」行者道:「老孫一生不會弄術,都是些真手段,實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內耍子,已見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饑渴了,我先送你個坐碗兒解渴。」卻就把腳往下一登。那羅剎小腹之中疼痛難禁,坐於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辭,我再送你個點心充饑。」又把頭往上一頂。那羅剎心痛難禁,只在地上打滾,疼得他面黃唇白,只叫:「孫叔叔饒命。」
  行者卻才收了手腳道:「你才認得叔叔麼?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饒你性命。快將扇子拿來我使使。」羅剎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來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來。」羅剎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執在傍邊。行者探到喉嚨之上見了道:「嫂嫂,我既饒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個窟窿出來,還自口出。你把口張三張兒。」那羅剎果張開口。行者還作個蟭蟟蟲,先飛出來,丁在芭蕉扇上。那羅剎不知,連張三次,叫:「叔叔出來罷。」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間不是?謝借了,謝借了。」拽開步,往前便走。小的們連忙開了門,放他出洞。
  這大聖撥轉雲頭,徑回東路,霎時按落雲頭,立在紅磚壁下。八戒見了,歡喜道:「師父,師兄來了,來了。」三藏即與本莊老者同沙僧出門接著,同至舍內。把芭蕉扇靠在旁邊道:「老官兒,可是這個扇子?」老者道:「正是,正是。」唐僧喜道:「賢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寶貝,甚勞苦了。」行者道:「勞苦倒也不說。那鐵扇仙,你道是誰?那廝原來是牛魔王的妻,紅孩兒的母,名喚羅剎女,又喚鐵扇公主。我尋到洞外借扇,他就與我講起仇隙,把我砍了幾劍。是我使棒嚇他,他就把扇子搧了我一下,飄飄蕩蕩,直刮到小須彌山。幸見靈吉菩薩,送了我一粒定風丹,指與歸路。復至翠雲山,又見羅剎女。羅剎女又使扇子,搧我不動,他就回洞。是老孫變作一個蟭蟟蟲,飛入洞去。那廝正討茶吃,是我又鑽在茶沫之下,到他肚裡,做起手腳。他疼痛難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饒命,情願將扇借與我。我卻饒了他,拿將扇來。待過了火焰山,仍送還他。」三藏聞言,感謝不盡。
  師徒們俱拜辭老者,一路西來。約行有四十里遠近,漸漸酷熱蒸人。沙僧只叫:「腳底烙得慌。」八戒又道:「爪子燙得痛。」馬比尋常又快,只因他熱難停,十分躁進。行者道:「師父且請下馬,兄弟們莫走。等我搧息了火,待風雨之後,地土冷些,再過山去。」行者果舉扇,徑至火邊,盡力一搧,那山上火光烘烘騰起;再一扇,更著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漸漸燒著身體。行者急回,已將兩股毫毛燒淨。徑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來了,火來了。」
  那師父爬上馬,與八戒、沙僧,復東來有二十餘里,方才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丟下扇子道:「不停當,不停當,被那廝哄了。」三藏聽說,愁促眉尖,悶添心上,止不住兩淚交流,只道:「怎生是好?」八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麼說?」行者道:「我將扇子搧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氣愈盛;第三扇,火頭飛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燒盡矣。」八戒笑道:「你常說雷打不傷,火燒不損,如今何又怕火?」行者道:「你這獃子,全不知事。那時節用心防備,故此不傷;今日只為搧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訣,又未使護身法,所以把兩股毫毛燒了。」沙僧道:「似這般火盛,無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只揀無火處走便罷。」三藏道:「那方無火?」八戒道:「東方、南方、北方俱無火。」又問:「那方有經?」八戒道:「西方有經。」三藏道:「我只欲往有經處去哩。」沙僧道:「有經處有火,無火處無經,誠是進退兩難。」
  師徒們正自胡談亂講,只聽得有人叫道:「大聖不須煩惱,且來吃些齋飯再議。」四眾回看時,見一老人,身披飄風氅,頭頂偃月冠,手持龍頭杖,足踏鐵靿靴。後帶著一個雕嘴魚腮鬼,鬼頭上頂著一個銅盆,盆內有些蒸餅糕糜、黃糧米飯。在於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聖保護聖僧,不能前進,特獻一齋。」行者道:「吃齋小可,這火光幾時滅得,讓我師父過去?」土地道:「要滅火光,須求羅剎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道:「這不是?那火光越搧越著,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
    若還要借真蕉扇,須是尋求大力王。
  畢竟不知大力王有甚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回牛魔王罷戰赴華筵 孫行者二調芭蕉扇

  土地說:「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聖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說無妨。」土地道:「這火原是大聖放的。」行者怒道:「我在那裡?你這等亂談。我可是放火之輩?」土地道:「是你也認不得我了。此間原無這座山。因大聖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被顯聖擒了,壓赴老君,將大聖安於八卦爐內。煅煉之後開鼎,被你蹬倒丹爐,落了幾個磚來,內有餘火,到此處化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宮守爐的道人,當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間,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豬八戒聞言,恨道:「怪道你這等打扮,原來是道士變的土地。」
  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說,早尋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羅剎女丈夫。他這向撇了羅剎,現在積雷山摩雲洞。有個萬年狐王,那狐王死了,遺下一個女兒,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萬家私,無人掌管。二年前,訪著牛魔王神通廣大,情願倒陪家私,招贅為夫。那牛王棄了羅剎,久不回顧。若大聖尋著牛王,拜求來此,方借得真扇:一則搧息火焰,可保師父前進;二來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靈;三者赦我歸天,回繳老君法旨。」行者道:「積雷山坐落何處?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間到彼,有三千餘里。」
  行者聞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護師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隨即忽的一聲,渺然不見。那裡消半個時辰,早見一座高山凌漢。按落雲頭,停立巔峰之上觀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頂摩碧漢;大不大,根扎黃泉。山前日暖,嶺後風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無知;嶺後風寒,見九夏冰霜不化。龍潭接澗水長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飛瓊,花放一心如布錦。灣環嶺上灣環樹,扢扠石外扢扠松。真個是:高的山,峻的嶺;陡的崖,深的澗;香的花,美的果;紅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節四時顏不改,千年萬古色如龍。
  大聖看夠多時,步下尖峰,入深山,找尋路徑。正自沒個消息,忽見松陰下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蘭,嬝嬝娜娜而來。大聖閃在怪石之傍,定睛觀看,那女子怎生模樣:
    嬌嬌傾國色,緩緩步移蓮。貌若王嬙,顏如楚女。如花解語,似玉生香。高髻堆青碧鴉,雙睛蘸綠橫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長。說甚麼暮雨朝雲,真個是朱唇皓齒。錦江滑膩蛾眉秀,賽過文君與薛濤。
  那女子漸漸走近石邊,大聖躬身施禮,緩緩而言曰:「女菩薩何往?」那女子未曾觀看,聽得叫問,卻自擡頭。忽見大聖的相貌醜陋,老大心驚,欲退難退,欲行難行,只得戰兢兢,勉強答道:「你是何方來者?敢在此間問誰?」大聖沉思道:「我若說出取經求扇之事,恐這廝與牛王有親。且只以假親托意,來請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見他不語,變了顏色,怒聲喝道:「你是何人,敢來問我?」大聖躬身陪笑道:「我是翠雲山來的,初到貴處,不知路徑。敢問菩薩,此間可是積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聖道:「有個摩雲洞,坐落何處?」那女子道:「你尋那洞做甚?」大聖道:「我是翠雲山芭蕉洞鐵扇公主央來請牛魔王的。」
  那女子一聽鐵扇公主請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徹耳根子通紅,潑口罵道:「這賤婢,著實無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載,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銀、綾羅緞疋,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還不識羞,又來請他怎的?」大聖聞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掣出金箍棒,大喝一聲道:「你這潑賤,將家私買住牛王,誠然是陪錢嫁漢,你倒不羞,卻敢罵誰?」那女子見了,諕得魄散魂飛,沒好步,亂金蓮,戰兢兢回頭便走。這大聖吆吆喝喝,隨後相跟。原來穿過松陰,就是摩雲洞口。女子跑進去,撲的把門關了。大聖卻收了金箍棒,停步看時,好所在:
    樹林森密,崖削崚嶒。薜蘿陰冉冉,蘭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機帶落英。煙霞籠遠岫,日月照雲屏。龍吟虎嘯,鶴唳鶯鳴。一片清幽真可愛,琪花瑤草景常明。不亞天臺仙洞,勝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這裡觀看景致。卻說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諕得蘭心吸吸,徑入書房裡面。原來牛魔王正在那裡靜玩丹書。這女子沒好氣倒在懷裡,抓耳撓腮,放聲大哭。牛王滿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煩惱。有甚話說?」那女子跳天索地,口中罵道:「潑魔害殺我也!」牛王笑道:「你為甚事罵我?」女子道:「我因父母無依,招你護身養命。江湖中說你是條好漢,你原來是個懼內的庸夫。」牛王聞說,將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處?你且慢慢說來,我與你陪禮。」女子道:「適才我在洞外閑步花陰,折蘭採蕙,忽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來施禮,把我嚇了個呆掙。及定性問是何人,他說是鐵扇公主央他來請牛魔王的。被我說了兩句,他倒罵了我一場,將一根棍子趕著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幾乎被他打死。這不是招你為禍?害殺我也。」牛王聞言,卻與他整容陪禮,溫存良久,女子方才息氣。魔王卻發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瞞。那芭蕉洞雖是僻靜,卻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個得道的女仙,卻是家門嚴謹,內無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來?這想是那裡來的妖怪,或者假綽名聲,至此訪我。等我出去看看。」
  好魔王,拽開步,出了書房,上大廳取了披掛,結束了。拿了一條混鐵棍,出門高叫道:「是誰人在我這裡無狀?」行者在傍,見他那模樣,與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見:
    頭上戴一頂水磨銀亮熟鐵盔,身上貫一副絨穿錦繡黃金甲,足下踏一雙捲尖粉底麂皮靴;腰間束一條攢絲三股獅蠻帶。一雙眼光如明鏡,兩道眉艷似紅霓。口若血盆,齒排銅板。吼聲響震山神怕,行動威風惡鬼慌。四海有名稱混世,西方大力號魔王。
  這大聖整衣上前,深深的唱個大喏道:「長兄,還認得小弟麼?」牛王答禮道:「你是齊天大聖孫悟空麼?」大聖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別未拜。適才到此問一女子,方得見兄。丰采果勝常,可賀也。」牛王喝道:「且休巧舌。我聞你鬧了天宮,被佛祖降壓在五行山下,近解脫天災,保護唐僧西天見佛求經,怎麼在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把我小兒牛聖嬰害了?正在這裡惱你,你卻怎麼又來尋我?」大聖作禮道:「長兄勿得誤怪小弟。當時令郎捉住吾師,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觀音菩薩欲救我師,勸他歸正。現今做了善財童子,比兄長還高,享極樂之門堂,受逍遙之永壽,有何不可,返怪我耶?」牛王罵道:「這個乖嘴的猢猻!害子之情,被你說過;你才欺我愛妾,打上我門何也?」大聖笑道:「我因拜謁長兄不見,向那女子拜問,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罵了我幾句,是小弟一時粗鹵,驚了嫂嫂。望長兄寬恕寬恕。」牛王道:「既如此說,我看故舊之情,饒你去罷。」
  大聖道:「既蒙寬恩,感謝不盡。但尚有一事奉瀆,萬望周濟周濟。」牛王罵道:「這猢猻不識起倒,饒了你,倒還不走,反來纏我。甚麼周濟周濟?」大聖道:「實不瞞長兄,小弟因保唐僧西進,路阻火焰山,不能前進。詢問土人,知尊嫂羅剎女有一柄芭蕉扇,欲求一用。昨到舊府奉拜嫂嫂,嫂嫂堅執不借。是以特求長兄,望兄長開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處一行,千萬借扇搧滅火焰,保得唐僧過山,即時完璧。」牛王聞言,心如火發,咬響鋼牙罵道:「你說你不無禮,你原來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來尋我,且又趕我愛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滅。』你既欺我妻又滅我妾,多大無禮?上來吃我一棍。」大聖道:「哥要說打,弟也不懼。但求寶貝,是我真心,萬乞借我使使。」牛王道:「你若三合敵得我,我著山妻借你;如敵不過,打死你,與我雪恨。」大聖道:「哥說得是。小弟這一向疏懶,不曾與兄相會,不知這幾年武藝比昔日如何,我兄弟們請演演棍看。」這牛王那容分說,掣混鐵棍,劈頭就打;這大聖持金箍棒,隨手相迎。兩個這場好鬥:
    金箍棒,混鐵棍,變臉不以朋友論。那個說:「正怪你這猢猻害子情。」這個說:「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個說:「你無知怎敢上我門?」這個說:「我有因特地來相問。」一個要求扇子保唐僧,一個不借芭蕉忒鄙吝。語去言來失舊情,舉家無義皆生忿。牛王棍起賽蛟龍,大聖棒迎神鬼遁。初時爭鬥在山前,後來齊駕祥雲進。半空之內顯神通,五彩光中施妙運。兩條棍響振天關,不見輸贏皆傍寸。
  這大聖與那牛王鬥經百十回合,不分勝負。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只聽得山峰上有人叫道:「牛爺爺,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賜早臨,好安座也。」牛王聞說,使混鐵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猻,你且住了,等我去一個朋友家赴會來者。」言畢,按下雲頭,徑至洞裡,對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孫悟空猢猻,被我一頓棍打走了,再不敢來。你放心耍子。我到一個朋友處吃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領鴉青剪絨襖子,走出門,跨上辟水金睛獸,著小的們看守門庭,半雲半霧,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聖在高峰上看著,心中暗想道:「這老牛不知又結識了甚麼朋友,往那裡去赴會。等老孫跟他走走。」好行者,將身幌一幌,變作一陣清風趕上,隨著同走。不多時,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見。大聖聚了原身,入山尋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邊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個大字,乃「亂石山碧波潭」。大聖暗想道:「老牛斷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龍精、魚精,或是龜鱉黿鼉之精。等老孫也下去水看看。」
  好大聖,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撲的跳在水中,徑沉潭底。忽見一座玲瓏剔透的牌樓,樓下拴著那個辟水金睛獸。進牌樓裡面,卻就沒水。大聖爬進去,仔細看時,只見那壁廂一派音樂之聲。但見:
    朱宮貝闕,與世不殊。黃金為屋瓦,白玉作門樞。屏開玳瑁甲,檻砌珊瑚珠。祥雲瑞藹輝蓮座,上接三光下入衢。非是天宮並海藏,果然此處賽蓬壺。高堂設宴羅賓主,大小官員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槃,催喚仙娥調律呂。長鯨鳴,巨蟹舞,鱉吹笙,鼉擊鼓,驪頷之珠照樽俎。鳥篆之文列翠屏,蝦鬚之簾掛廊廡。八音迭奏雜仙韶,宮商響徹遏雲霄。青頭鱸妓撫瑤瑟,紅眼馬郎品玉簫。鱖婆頂獻香獐脯,龍女頭簪金鳳翹。吃的是,天廚八寶珍饈味;飲的是,紫府瓊漿熟醞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個蛟精,前面坐著一個老龍精,兩邊乃龍子、龍孫、龍婆、龍女。
  正在那裡觥籌交錯之際,孫大聖一直走將上去,被老龍看見,即命:「拿下那個野蟹來。」龍子、龍孫一擁上前,把大聖拿住。大聖忽作人言,叫:「饒命,饒命。」老龍道:「你是那裡來的野蟹?怎麼敢上廳堂,在尊客之前,橫行亂走?快早供來,免汝死罪。」好大聖,假捏虛言,對眾供道:
    「生自湖中為活,傍崖作窟權居。蓋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橫行介士。
    踏草拖泥落索,從來未習行儀。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眾精聞言,都拱身對老龍作禮道:「蟹介士初入瑤宮,不知王禮,望尊公饒他去罷。」老龍稱謝了。眾精即教:「放了那廝,且記打,外面伺候。」大聖應了一聲,往外逃命,徑至牌樓之下。心中暗想道:「這牛王在此貪杯,那裡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與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獸,變做牛魔王,去哄那羅剎女,騙他扇子,送我師父過山為妙。」
  好大聖,即現本像,將金睛獸解了韁繩,撲一把,跨上雕鞍,徑直騎出水底。到於潭外,將身變作牛王模樣。打著獸,縱著雲,不多時,已至翠雲山芭蕉洞口。叫聲:「開門。」那洞門裡有兩個女童,聞得聲音開了門,看見是牛魔王嘴臉,即入報:「奶奶,爺爺來家了。」那羅剎聽言,忙整雲鬟,急移蓮步,出門迎接。這大聖下雕鞍,牽進金睛獸;弄大膽,誆騙女佳人。羅剎女肉眼,認他不出,即攜手而入,著丫鬟設座看茶。一家子見是主公,無不敬謹。
  須臾間敘及寒溫,「牛王」道:「夫人久闊。」羅剎道:「大王萬福。」又云:「大王寵幸新婚,拋撇奴家,今日是那陣風兒吹你來的?』大聖笑道:「非敢拋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後,家事繁冗,朋友多顧,是以稽留在外,卻也又治得一個家當了。」又道:「近聞悟空那廝保唐僧,將近火焰山界,恐他來問你借扇子。我恨那廝害子之仇未報,但來時,可差人報我,等我拿他,分屍萬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羅剎聞言,滴淚告道:「大王,常言說:『男兒無婦財無主,女子無夫身無主。』我的性命,險些兒被這猢猻害了。」大聖聽得,故意發怒,罵道:「那潑猴幾時過去了?」羅剎道:「還未去。昨日到我這裡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兒之故,披掛了,掄寶劍出門,就砍那猢猻。他忍著疼,叫我做嫂嫂,說大王曾與他結義。」大聖道:「是五百年前曾拜為七弟兄。」羅剎道:「被我罵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動手。後被我一扇子搧去。不知在那裡尋得個定風法兒,今早又在門外叫喚。是我又使扇搧,莫想得動。急掄劍砍時,他就不讓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裡,緊關上門。不知他又從何處,鑽在我肚腹之內,險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幾聲叔叔,將扇與他去也。」
  大聖又假意搥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錯了,怎麼就把這寶貝與那猢猻?惱殺我也。」羅剎笑道:「大王息怒。與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聖問:「真扇在於何處?」羅剎道:「放心,放心,我收著哩。」叫丫鬟整酒接風賀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爾新婚,千萬莫忘結髮,且吃一杯鄉中之水。」大聖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舉觴在手道:「夫人先飲。我因圖治外產,久別夫人,早晚蒙護守家門,權為酬謝。」羅剎復接杯斟起,遞與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齊也。』夫乃養身之父,謝甚麼?」他兩人謙謙講講,方才坐下巡酒。大聖不敢破葷,只吃幾個果子,與他言言語語。
  酒至數巡,羅剎覺有半酣,色情微動,就和孫大聖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攜著手,俏語溫存;並著肩,低聲俯就。將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卻又哺果。大聖假意虛情,相陪相笑,沒奈何,也與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釣詩鉤,掃愁帚,破除萬事無過酒。男兒立節放襟懷,女子忘情開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搖如嫩柳。絮絮叨叨話語多,捻捻掐掐風情有。時見掠雲鬟,又見掄尖手。幾番常把腳兒蹺,數次每將衣袖抖。粉項自然低,蠻腰漸覺扭。合歡言語不曾丟,酥胸半露鬆金鈕。醉來真個玉山頹,餳眼摩娑幾弄醜。
  大聖見他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鬥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裡?早晚仔細,但恐孫行者變化多端,卻又來騙去。」羅剎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個杏葉兒大小,遞與大聖道:「這個不是寶貝?」大聖接在手中,卻又不信,暗想著:「這些些兒,怎生搧得火滅?怕又是假的。」羅剎見他看著寶貝沉思,忍不住上前,將粉面搵在行者臉上,叫道:「親親,你收了寶貝吃酒罷,只管出神想甚麼哩?」大聖就趁腳兒蹺,問他一句道:「這般小小之物,如何搧得八百里火焰?」羅剎酒陶真性,無忌憚,就說出方法道:「大王,與你別了二載,你想是晝夜貪歡,被那玉面公主弄傷了神思,怎麼自家的寶貝事情,也都忘了?只將左手大指頭捻著那柄兒上第七縷紅絲,念一聲『噓啊吸嘻吹呼』,即長一丈二尺長短。這寶貝變化無窮!那怕他八萬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
  大聖聞言,切切記在心上。卻把扇兒也噙在口裡,把臉抹一抹,現了本像。厲聲高叫道:「羅剎女,你看看我可是你親老公?就把我纏了這許多醜勾當,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見是孫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塵埃,羞愧無比,只叫:「氣殺我也!氣殺我也!」
  這大聖不管他死活,捽脫手,拽大步,徑出了芭蕉洞。正是:無心貪美色,得意笑顏回。將身一縱,踏祥雲,跳上高山,將扇子吐出來,演演方法。將左手大指頭捻著那柄上第七縷紅絲,念了一聲「噓啊吸嘻吹呼」,果然長了有一丈二尺長短。拿在手中,仔細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見祥光晃晃,瑞氣紛紛,上有三十六縷紅絲,穿經度絡,表裡相聯。原來行者只討了個長的方法,不曾討他個小的口訣,左右只是那等長短。沒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舊路而回,不題。
  卻說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與眾精散了筵席,出得門來,不見了辟水金睛獸。老龍王聚眾精問道:「是誰偷放牛爺的金睛獸也?」眾精跪下道:「沒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盤,供唱奏樂,更無一人在前。」老龍道:「家樂兒斷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進來?」龍子、龍孫道:「適才安座之時,有個蟹精到此,那個便是生人。」牛王聞說,頓然省悟道:「不消講了。早間賢友著人邀我時,有個孫悟空保唐僧取經,路遇火焰山難過,曾問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與他,他和我賭鬥一場,未分勝負。我卻丟了他,徑赴盛會。那猴子千般伶俐,萬樣機關,斷乎是那廝變作蟹精,來此打探消息,偷了我獸,去山妻處騙了那一把芭蕉扇兒也。」眾精見說,一個個膽戰心驚,問道:「可是那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麼?」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處,切要躲避他些兒。」老龍道:「似這般說,大王的駿騎卻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趕他去來。」
  遂而分開水路,跳出潭底,駕黃雲,徑至翠雲山芭蕉洞。只聽得羅剎女跌腳搥胸,大呼小叫。推開門,又見辟水金睛獸拴在下邊。牛王高叫:「夫人,孫悟空那廂去了?」眾女童看見牛魔,一齊跪下道:「爺爺來了?」羅剎女扯住牛王,磕頭撞腦,口裡罵道:「潑老天殺的!怎樣這般不謹慎,著那猢猻偷了金睛獸,變作你的模樣,到此騙我?」牛王切齒道:「猢猻那廂去了?」羅剎搥著胸膛罵道:「那潑猴賺了我的寶貝,現出原身走了。氣殺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趕上猢猻,奪了寶貝,剝了他皮,剉碎他骨,擺出他的心肝,與你出氣。」叫:「拿兵器來。」女童道:「爺爺的兵器不在這裡。」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來罷。」侍婢將兩把青鋒寶劍捧出。牛王脫了那赴宴的鴉青絨襖,束一束貼身的小衣,雙手綽劍,走出芭蕉洞,徑奔火焰山上趕來。正是那:
    忘恩漢騙了痴心婦,烈性魔來近木叉人。
  畢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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