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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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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3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一回鎮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眾尋師

  話表三藏師徒到鎮海禪林寺,眾僧相見,安排齋供。四眾食畢,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漸漸天昏,方丈裡點起燈來。眾僧一則是問唐僧取經來歷,二則是貪看那女子,都攢攢簇簇,排列燈下。三藏對那初見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離了寶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雙膝跪下。慌得長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請起。我問你個路程,你為何行禮?」那僧道:「老師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須費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兒不尷尬,一進門就要說,恐怕冒犯洪威。卻才齋罷,方敢大膽奉告:老師東來,路遙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這位女菩薩,不方便,不知請他那裡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說我師徒們有甚邪意。早間打黑松林過,撞見這個女子綁在樹上。小徒孫悟空不肯救他,是我發菩提心,將他救了。到此,隨院主送他那裡睡去。」那僧謝道:「既老師寬厚,請他到天王殿裡,就在天王爺爺身後,安排個草鋪,教他睡罷。」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時眾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後睡去。長老就在方丈中,請眾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處都睡了,不敢離側,護著師父。漸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萬籟寧,天街寂靜斷人行。
    銀河耿耿星光燦,鼓發譙樓趲換更。
  一宵晚話不題。及天明了,行者起來,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馬匹,卻請師父走路。此時長老還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聲:「師父。」那師父把頭擡了一擡,又不曾答應得出。行者問:「師父怎麼說?」長老呻吟道:「我怎麼這般頭懸眼脹,渾身皮骨皆疼?」八戒聽說,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發熱。獃子笑道:「我曉得了,這是昨晚見沒錢的飯,多吃了幾碗,倒沁著頭睡,傷食了。」行者喝道:「胡說!等我問師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間起來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風吹了。」行者道:「這還說得是。如今可走得路麼?」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麼上馬?但只誤了路啊。」行者道:「師父說那裡話。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等與你做徒弟,就是兒子一般。又說道:『養兒不用阿金溺銀,只是見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說甚麼誤了行程?便寧耐幾日何妨?」兄弟們都伏侍著師父,不覺的早盡午來昏又至,良宵才過又侵晨。
  光陰迅速,早過了三日。那一日,師父欠身起來叫道:「悟空,這兩日病體沉痾,不曾問得你:那個脫命的女菩薩,可曾有人送些飯與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顧了自家的病著。」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來,取出我的紙、筆、墨,寺裡借個硯臺來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長老道:「我要修一封書,並關文封在一處,你替我送上長安駕下,見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這個容易,我老孫別事無能,若說送書,人間第一。你把書收拾停當取與我,我一觔斗送到長安,遞與唐王,再一觔斗轉將回來,你的筆硯還不乾哩。但只是你寄書怎的?且把書意念念我聽,念了再寫不遲。」長老滴淚道:「我寫著:
    臣僧稽首三頓首,萬歲山呼拜聖君;
    文武兩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聞:
    當年奉旨離東土,指望靈山見世尊。
    不料途中遭厄難,何期半路有災迍。
    僧病沉痾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
    有經無命空勞碌,啟奏當今別遣人。」
  行者聽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師父,你忒不濟,略有些些病兒,就起這個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問我,我老孫自有個本事:問道那個閻王敢起心?那個判官敢出票?那個鬼使來勾取?若惱了我,我拿出那大鬧天宮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閻王,一個個抽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說這大話。」
  八戒上前道:「師兄,師父說不好,你只管說好,十分不尷尬。我們趁早商量,先賣了馬,典了行囊,買棺木送終散火。」行者道:「獃子又胡說了,你不知道。師父是我佛如來第二個徒弟,原叫做金蟬長老,只因他輕慢佛法,該有這場大難。」八戒道:「哥啊,師父既是輕慢佛法,貶回東土,在是非海內,口舌場中,託化做人身,發願往西天拜佛求經,遇妖精就捆,逢魔頭就吊,受諸苦惱,也夠了,怎麼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裡曉得。老師父不曾聽佛講法,打了一個盹,往下一試,左腳屣了一粒米,下界來,該有這三日病。」八戒驚道:「像老豬吃東西潑潑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與你眾生為念,你又不知。人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師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比昨日不同:咽喉裡十分作渴。你去那裡有涼水,尋些來我吃。」行者道:「好了,師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時取了缽盂,往寺後面香積廚取水。忽見那些和尚一個個眼兒通紅,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聲大哭。行者道:「你們這些和尚忒小家子樣。我們住幾日,臨行謝你,柴火錢照日算還,怎麼這等膿包?」眾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麼不敢?想是我那長嘴和尚食腸大,吃傷了你的本兒也?」眾僧道:「老爺,我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眾和尚,每一人養老爺一日,也養得起百十日。怎麼敢欺心,計較甚麼食用?」行者道:「既不計較,你卻為甚麼啼哭?」眾僧道:「老爺,不知是那山裡來的妖邪在這寺裡。我們晚夜間著兩個小和尚去撞鐘打鼓,只聽得鐘鼓響罷,再不見人回。至次日找尋,只見僧帽、僧鞋丟在後邊園裡,骸骨尚存,將人吃了。你們住了三日,我寺裡不見了六個和尚。故此,我兄弟們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傷。因見你老師父貴恙,不敢傳說,忍不住淚珠偷垂也。」行者聞言,又驚又喜道:「不消說了,必定是妖魔在此傷人也。等我與你剿除他。」眾僧道:「老爺,妖精不精者不靈。一定會騰雲駕霧,一定會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老爺,你莫怪我們說:你若拿得他住哩,便與我荒山除這條禍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還拿他不住啊,卻有好些兒不便處。」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處?」那眾僧道:「直不相瞞老爺說,我這荒山雖有百十眾和尚,卻都只是自小兒出家的。髮長尋刀削,衣單破衲縫。早晨起來洗著臉,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來收拾燒著香,虔心叩齒念的彌陀。舉頭看見佛蓮九品,三乘慈航共法雲,願見祇園釋世尊低頭看見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萬法中,願悟頑空與色空。諸檀越來啊,老的小的、長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個個敲木魚,擊金磬,挨挨拶拶,兩卷《法華經》,一策《梁王懺》;諸檀越不來啊,新的舊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個個合著掌,瞑著目,悄悄冥冥,入定蒲團上,牢關月下門。一任他鶯啼鳥語閑爭鬥,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會伏虎,也不會降龍;也不識的怪,也不識的精。你老爺若還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個和尚只夠他齋一飽。一則墮落我眾生輪迴;二則滅抹了這禪林古跡;三則如來會上全沒半點兒光輝。這卻是好些兒不便處。」
  行者聞得眾和尚說出這一端的話語,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高叫一聲:「你這眾和尚,好獃哩!只曉得那妖精,就不曉得我老孫的行止麼?」眾僧輕輕的答道:「實不曉得。」行者道:「我今日略節說說,你們聽著。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龍,我也曾上天堂大鬧天宮。饑時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兩三顆;渴時把玉帝的酒,輕輕呼了六七鍾。睜著一雙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慘淡,月朦朧;拿著一條不短不長的金箍棒,來無影,去無蹤。說甚麼大精小怪,那怕他憊懶膿。一趕趕上去,跑的跑,顫的顫,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將來,銼的銼,燒的燒,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過海,獨自顯神通。眾和尚,我拿這妖精與你看看,你才認得我老孫。」
  眾僧聽著,暗點頭道:「這賊禿開大口,說大話,想是有些來歷。」都一個個諾諾連聲。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師父貴恙,你拿這妖精不至緊。俗語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你兩下裡角鬥之時,倘貽累你師父,不當穩便。」
  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涼水與師父吃了再來。」掇起缽盂,著上涼水,轉出香積廚,就到方丈,叫聲:「師父,吃涼水哩。」三藏正當煩渴之時,便擡起頭來,捧著水,只是一吸。真個:渴時一滴如甘露,藥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見長老精神漸爽,眉目舒開,就問道:「師父,可吃些湯飯麼?」三藏道:「這涼水就是靈丹一般,這病兒減了一半,有湯飯也吃得些。」行者連聲高高叫道:「我師父好了,要湯飯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飯、捍麵烙餅,蒸饝饝、做粉湯,擡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兒米湯,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餘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點起燈來,眾僧各散。
  三藏道:「我們今住幾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個日頭。」三藏道:「三日誤了許多路程。」行者道:「師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罷。」三藏道:「正是,就帶幾分病兒,也沒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讓我今晚捉了妖精看。」三藏驚道:「又捉甚麼妖精?」行者道:「有個妖精在這寺裡,等老孫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麼又興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卻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滅人威風。老孫到處降妖,你見我弱與誰的?只是不動手,動手就要贏。」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說得好:『遇方便時行方便,得饒人處且饒人。』『操心怎似存心好,爭氣何如忍氣高?』」孫大聖見師父苦苦勸他,不許降妖,他說出老實話來道:「師父,實不瞞你說,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驚道:「吃了甚麼人?」行者說道:「我們住了三日,已是吃了這寺裡六個小和尚了。」長老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既吃了寺內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細些。」行者道:「不消說,老孫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燈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師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徑來佛殿看時,天上有星,月還未上,那殿裡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點起琉璃,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響罷,搖身一變,變做個小和尚兒,年紀只有十二三歲,披著黃絹褊衫,白布直裰,手敲著木魚,口裡念經。等到一更時分,不見動靜。二更時分,殘月才升,只聽見呼呼的一陣風響。好風:
    黑霧遮天暗,愁雲照地昏。四方如潑墨,一派靛妝渾。先刮時揚塵播土,次後來倒樹摧林。揚塵播土星光現,倒樹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緊抱梭羅樹,玉兔團團找藥盆;九曜星官皆閉戶,四海龍王盡掩門;廟裡城隍覓小鬼,空中仙子怎騰雲;地府閻羅尋馬面,判官亂跑趕頭巾。刮動崑崙頂上石,捲得江湖波浪混。
那風才然過處,猛聞得蘭麝香熏,環珮聲響。即欠身擡頭觀看,呀!卻是一個美貌佳人,徑上佛殿。行者口裡嗚哩嗚喇,只情念經。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摟住道:「小長老,念的甚麼經?」行者道:「許下的。」女子道:「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念經怎麼?」行者道:「許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摟住,與他親個嘴道:「我與你到後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過頭去道:「你有些不曉事。」女子道:「你會相面?」行者道:「也曉得些兒。」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樣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兒偷生㧚熟,被公婆趕出來的。」女子道:「相不著,相不著。我
    不是公婆趕逐,不因㧚熟偷生。
    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輕。
    不會洞房花燭,避夫逃走之情。
  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你到後園中交歡配鸞儔去也。」行者聞言,暗點頭道:「那幾個愚僧,都被色慾引誘,所以傷了性命。他如今也來哄我。」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尚幼,卻不知甚麼交歡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罷,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擺佈。」
  他兩個摟著肩,攜著手,出了佛殿,徑至後邊園裡。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倒在地。口裡「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兒,真個要吃老孫哩。」卻被行者接住他手,使個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上。那怪口裡還叫道:「心肝哥哥,你倒會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時下手他,還到幾時?正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來,現出原身法像,掄起金箍鐵棒,劈頭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驚。他心想道:「這個小和尚,這等利害。」打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唐長老的徒弟姓孫的。他也不懼他。你說這精怪是甚麼精怪:
    金作鼻,雪鋪毛。地道為門屋,安身處處牢。養成三百年前氣,曾向靈山走幾遭。一飽香花和蠟燭,如來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愛女,哪吒太子認同胞。也不是個填海鳥,也不是個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煥劍,也不怕的呂虔刀。往往來來,一任他水流江漢闊;上上下下,那論他山聳泰恆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嬌滴滴,誰識得是個鼠老成精逞點豪。
  他自恃的神通廣大,便隨手架起雙股劍,玎玎璫璫的響,左遮右格,隨東倒西。行者雖強些,卻也撈他不倒。陰風四起,殘月無光。你看他兩人。後園中一場好殺:
    陰風從地起,殘月蕩微光。闃靜梵王宇,闌珊小鬼廊,後園裡一片戰爭場。孫大士,天上聖;毛姹女,女中王:賭賽神通未肯降。一個兒扭轉芳心嗔黑禿,一個兒圓睜慧眼恨新妝。兩手劍飛,那認得女菩薩;一根棍打,狠似個活金剛。響處金箍如電掣,霎時鐵白耀星芒。玉樓抓翡翠,金殿碎鴛鴦。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長。十八尊羅漢暗暗喝采,三十二諸天個個慌張。
  那孫大聖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後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真身一幌,化陣清風而去。這卻不是三藏的災星?他便徑撞到方丈裡,把唐三藏攝將去雲頭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進了無底洞,叫小的們安排素筵席成親不題。
  卻說行者鬥得心焦性燥,閃一個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來,乃是一隻花鞋。行者曉得中了他計,連忙轉身來看師父,那有個師父。只見那獃子和沙僧口裡嗚哩嗚哪說甚麼。行者怒氣填胸,也不管好歹,撈起棍來一片打,連聲叫道:「打死你們,打死你們。」那獃子慌得走也沒路。沙僧卻是個靈山大將,見得事多,就軟款溫柔,近前跪下道:「兄長,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殺我兩個,也不去救師父,徑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殺你兩個,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長說那裡話?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兄啊,這行囊、馬匹,誰與看顧?寧學管鮑分金,休仿孫龐鬥智。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行者雖是神通廣大,卻也明理識時。見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來。明日找尋師父。卻要用力。」那獃子聽見饒了,恨不得天也許下半邊,道:「哥啊,這個都在老豬身上。」兄弟們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滿天星。
  三眾只坐到天曉,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攔門來問:「老爺那裡去?」行者笑道:「不好說。昨日對眾誇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了。我們尋師父去哩。」眾僧害怕道:「老爺,小可的事,倒帶累老師;卻往那裡去尋?」行者道:「有處尋他。」眾僧忙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齋。」連忙的端了兩三盆湯飯。八戒盡力吃個乾淨,道:「好和尚,我們尋著師父,再到你這裡來耍子。」行者道:「還到這裡吃他飯哩?你去天王殿裡看看那女子在否。」眾僧道:「老爺,不在了,不在了。自是當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見了。」
  行者喜喜歡歡的辭了眾僧,著八戒、沙僧牽馬挑擔,徑回東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麼又往東行?」行者道:「你豈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綁的那個女子,老孫火眼金睛,把他認透了,你們都認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攝師父的也是他。你們救得好女菩薩。今既攝了師父,還從舊路上找尋去也。」二人嘆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細。去來,去來。」
  三人急急到於林內,只見那:
    雲藹藹,霧漫漫;石層層,路盤盤。狐蹤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復鑽。林內更無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來,搖身一變,變作大鬧天宮的本相:三頭六臂,六隻手,理著三根棒,在林裡辟哩撥喇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僧,師兄著了惱,尋不著師父,弄做個氣心風了。」原來行者打了一路,打出兩個老頭兒來:一個是山神,一個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八戒道:「好靈根啊,打了一路,打出兩個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連太歲都打出來也。」行者問道:「山神、土地,汝等這般無禮,在此處專一結夥強盜。強盜得了手,買些豬羊祭賽你,又與妖精結擄,打夥兒把我師父攝來。如今藏在何處?快快的從實供來,免打。」二神慌了道:「大聖錯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轄。但只夜間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說來。」土地道:「那妖精攝你師父去,在那正南下,離此有千里之遙。那廂有座山,喚做陷空山。山中有個洞,叫做無底洞。是那山裡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行者聽言,暗自驚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現出本相,與八戒、沙僧道:「師父去得遠了。」八戒道:「遠便騰雲趕去。」
  好獃子,一縱狂風先起;隨後是沙僧駕雲;那白馬原是龍子出身,馱了行李,也踏了風霧;大聖即起觔斗:一直南來。不多時,早見一座大山,阻住雲腳。三人採住馬,都按定雲頭。見那山:
    頂摩碧漢,峰接青霄。周圍雜樹萬萬千,來往飛禽喳喳噪。虎豹成陣走,獐鹿打叢行。向陽處,琪花瑤草馨香;背陰方,臘雪頑冰不化。崎嶇峻嶺,削壁懸崖。直立高峰,灣環深澗。松鬱鬱,石磷磷,行人見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無影,採藥仙童不見蹤。眼前虎豹能興霧,遍地狐狸亂弄風。
  八戒道:「哥啊,這山如此嶮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說了,山高原有怪,嶺峻豈無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著八戒先下山凹裡打聽打聽,看那條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裡開門,俱細細打探,我們好一齊去尋師父救他。」八戒道:「老豬晦氣,先拿我頂缸。」行者道:「你夜來說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獃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著手,跳下高山,找尋路徑。
  這一去,畢竟不知好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3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二回姹女求陽 元神護道

  卻說八戒跳下山,尋著一條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遠近,忽見二個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麼認得是兩個女怪,見他頭上戴一頂一尺二三寸高的篾絲䯼髻,甚不時興。獃子走近前,叫聲:「妖怪。」那怪聞言大怒,兩人互相說道:「這和尚憊懶,我們又不與他相識,平時又沒有調得嘴慣,他怎麼叫我們做妖怪?」那怪惱了,掄起擡水的杠子,劈頭就打。
  這獃子手無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撈了幾下,侮著頭跑上山來道:「哥啊,回去罷,妖怪兇。」行者道:「怎麼兇?」八戒道:「山凹內兩個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聲,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甚麼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還少。」八戒道:「謝你照顧。頭都打腫了,還說少哩。」行者道:「溫柔天下去得,剛強寸步難移。他們是此地之怪,我們是遠來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溫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將禮樂為先。」八戒道:「一發不曉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曉得有兩樣木麼?」八戒道:「不知。是甚麼木?」行者道:「一樣是楊木,一樣是檀木。楊木性格甚軟,巧匠取來,或雕聖像,或刻如來,裝金立粉,嵌玉裝花,萬人燒香禮拜,受了多少無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剛硬,油房裡取了去,做柞撒,使鐵箍箍了頭,又使鐵鎚往下打,只因剛強,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這好話兒,早與我說說也好,卻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還去問他個端的。」八戒道:「這去他認得我了。」行者道:「你變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變了,卻怎麼問麼?」行者道:「你變了去,到他跟前,行個禮兒,看他多大年紀。若與我們差不多,叫他聲『姑娘』;若比我們老些兒,叫他聲『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這般許遠的田地,認得是甚麼親?」行者道:「不是認親,要套他的話哩。若是他拿了師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卻不誤了我們別處幹事?」八戒道:「說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獃子,把釘鈀撒在腰裡,下山凹,搖身一變,變做個黑胖和尚。搖搖擺擺,走近怪前,深深唱個大喏道:「奶奶,貧僧稽首了。」那兩個喜道:「這個和尚卻好,會唱個喏兒,又會稱道一聲兒。」問道:「長老,那裡來的?」八戒道:「那裡來的。」又問:「那裡去的?」又道:「那裡去的。」又問:「你叫做甚麼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麼名字。」那怪笑道:「這和尚好便好,只是沒來歷,會說順口話兒。」八戒道:「奶奶,你們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裡攝了一個唐僧在洞內,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乾淨,差我兩個來此打這陰陽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與唐僧吃了,晚間要成親哩。」
  那獃子聞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將行李來,我們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還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莊探親,哥哥去花果山稱聖,白龍馬歸大海成龍。師父已在這妖精洞內成親哩,我們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這獃子又胡說了。」八戒道:「你的兒子胡說。才那兩個擡水的妖精說,安排素筵席與唐僧吃了成親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師父困在洞裡,師父眼巴巴的望我們去救,你卻在此說這樣話。」八戒道:「怎麼救?」行者道:「你兩個牽著馬,挑著擔,我們跟著那兩個女怪,做個引子,引到那門前,一齊下手。」
  真個獃子只得隨行。行者遠遠的標著那兩怪,漸入深山,有一二十里遠近,忽然不見。八戒驚道:「師父是日裡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麼就看出他本相來?」八戒道:「那兩個怪正擡著水走,忽然不見,卻不是個日裡鬼?」行者道:「想是鑽進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聖,急睜火眼金睛,漫山看處,果然不見動靜。只見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瓏剔透細妝花、堆五采、三簷四簇的牌樓。他與八戒、沙僧近前觀看,上有六個大字,乃「陷空山無底洞」。行者道:「兄弟呀,這妖精把個架子支在這裡,還不知門向那裡開哩。」沙僧說:「不遠,不遠,好生尋。」都轉身看時,牌樓下,山腳下有一塊大石,約有十餘里方圓,正中間有缸口大的一個洞兒,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啊,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孫自保唐僧,瞞不得你兩個,妖精也拿了些,卻不見這樣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試試,看有多少淺深,我好進去救師父。」八戒搖頭道:「這個難,這個難。我老豬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腳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麼?」八戒道:「你看。」大聖伏在洞邊上,仔細往下看處,咦!深啊,周圍足有三百餘里。回頭道:「兄弟,果然深得緊。」八戒道:「你便回去罷,師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說那裡話?莫生懶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將行李歇下,把馬拴在牌樓柱上。你使釘鈀,沙僧使杖,攔住洞門,讓我進去打聽打聽。若師父果在裡面,我將鐵棒把妖精從裡打出,跑至門口,你兩個卻在外面擋住:這是裡應外合。打死精靈,才救得師父。」二人遵命。
  行者卻將身一縱,跳入洞中,足下彩雲生萬道,身邊瑞氣護千層。不多時,到於深遠之間,那裡邊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風聲,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處啊!想老孫出世,天賜與水簾洞,這裡也是個洞天福地。」正看時,又有一座二滴水的門樓,團團都是松竹,內有許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處了。我且到裡邊去打聽打聽。且住。若是這般去啊,他認得我了。且變化了去。」搖身捻訣,就變做個蒼蠅兒,輕輕的飛在門樓上聽聽。只見那怪高坐在草亭內,他那模樣,比在松林裡救他,寺裡拿他,便是不同,越發打扮得俊了:
    髮盤雲髻似堆鴉,身著綠絨花比甲。
    一對金蓮剛半折,十指如同春筍發。
    團團粉面若銀盆,朱唇一似櫻桃滑。
    端端正正美人姿,月裡嫦娥還喜恰。
    今朝拿住取經僧,便要歡娛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語,聽他說甚話。少時,綻破櫻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們,快排素筵席來,我與唐僧哥哥吃了成親。」行者暗笑道:「真個有這話!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亂說哩。等我且飛進去尋尋,看師父在那裡。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動了啊,留他在這裡也罷。」即展翅,飛到裡邊看處,那東廊下上明下暗的紅紙格子裡面,坐著唐僧哩。
  行者一頭撞破格子眼,飛在唐僧光頭上丁著,叫聲:「師父。」三藏認得聲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師父不濟呀,那妖精安排筵宴,與你吃了成親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後代,你愁怎的?」長老聞言,咬牙切齒道:「徒弟,我自出了長安,到兩界山中收你,一向西來,那個時辰動葷?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陽喪了,我就身墮輪迴,打在那陰山背後,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發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經,老孫帶你去罷。」三藏道:「進來的路兒,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說你忘了。他這洞,不比走進來走出去的,是打上頭往下鑽。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鑽。若是造化高,鑽著洞口兒,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鑽不著,還有個悶殺的日子了。」三藏滿眼垂淚道:「似此艱難,怎生是好?」行者道:「沒事,沒事。那妖精整治酒與你吃,沒奈何,也吃他一鍾。只要斟得急些兒,斟起一個喜花兒來,等我變作個蟭蟟蟲兒,飛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斷他的腸肚,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脫身出去。」三藏道:「徒弟,這等說,只是不當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來,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根,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罷,也罷。你只是要跟著我。」正是:
    那孫大聖護定唐三藏,取經僧全靠著美猴王。
  他師徒兩個商量未了,早是那妖精安排停當,走近東廊外,開了門鎖,叫聲:「長老。」唐僧不敢答應。又叫一聲,又不敢答應。他不敢答應者何意?想著:「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卻又一條心兒想著:「若死住法兒不開口,只怕他心狠,頃刻間就害了性命。」正是那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聲:「長老。」唐僧沒奈何,應他一聲道:「娘子,有。」那長老應出這一句言來,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說唐僧是個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經,怎麼與這女妖精答話?不知此時正是危急存亡之際,萬分出於無奈,雖是外有所答,其實內無所慾。妖精見長老應了一聲,他推開門,把唐僧攙起來,和他攜手挨背,交頭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嬌態,萬種風情。豈知三藏一腔子煩惱。行者暗中笑道:「我師父被他這般哄誘,只怕一時動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嬌娃,妖怪娉婷實可誇。
    淡淡翠眉分柳葉,盈盈丹臉襯桃花。
    繡鞋微露雙鉤鳳,雲髻高盤兩鬢鴉。
    含笑與師攜手處,香飄蘭麝滿袈裟。
  妖精挽著三藏,行近草亭道:「長老,我辦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貧僧自不用葷。」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葷,因洞中水不潔淨,特命山頭上取陰陽交媾的淨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進去觀看,果然見那:
    盈門下,繡纏綵結;滿庭中,香噴金猊。擺列著黑油壘鈿桌,烏漆篾絲盤。壘鈿桌上,有異樣珍饈;篾絲盤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欖、蓮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龍眼、山栗、風菱、棗兒、柿子、胡桃、銀杏、金橘、香橙,果子隨山有;蔬菜更時新:豆腐、麵觔、木耳、鮮筍、蘑菇、香蕈、山藥、黃精。石花菜、黃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江豆角,熟醬調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鏇皮茄子鵪鶉做,剔種冬瓜方旦名。爛煨芋頭糖拌著,白煮蘿蔔醋澆烹。椒薑辛辣般般美,鹹淡調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滿斟美酒,遞與唐僧,口裡叫道:「長老哥哥,妙人,請一杯交歡酒兒。」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澆奠,心中暗祝道:「護法諸天、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弟子陳玄奘,自離東土,蒙觀世音菩薩差遣列位眾神暗中保護,拜雷音,見佛求經,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強逼成親,將這一杯酒遞與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強吃了,還得見佛成功;若是葷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墮輪迴苦。」孫大聖,他卻變得輕巧,在耳根後,若像一個耳報;但他說話,惟三藏聽見,別人不聞。他知師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吃他一鍾。那師父沒奈何吃了,急將酒滿斟一鍾,回與妖怪。果然斟起有一個喜花兒。行者變作個蟭蟟蟲兒,輕輕的飛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兒放住,與唐僧拜了兩拜,口裡嬌嬌怯怯,敘了幾句情話。卻才舉杯,那花兒已散,就露出蟲來。妖精也認不得是行者變的,只以為蟲兒,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彈。
  行者見事不諧,料難入他腹,即變做個餓老鷹。真個是:
    玉爪金睛鐵翮,雄姿猛氣摶雲。妖狐狡兔見他忙,千里山河時遁。饑處迎風逐雀,飽來高貼天門。老拳鋼硬最傷人,得志凌霄嫌近。
  飛起來,掄開玉爪,響一聲,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盤碟壺爵,盡皆捽碎,撇卻唐僧,飛將出去。諕得妖精心膽皆裂,唐僧亦骨肉通酥。妖精戰戰兢兢,摟住唐僧道:「長老哥哥,此物是那裡來的?」三藏道:「貧僧不知。」妖怪道:「我費了許多心,安排這個素宴與你耍耍,卻不知這個扁毛畜生從那裡飛來,把我的家火打碎。」眾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猶可,將些素品都潑散在地,穢了怎用?」三藏分明曉得是行者弄法,他那裡敢說。那妖精道:「小的們,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們將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餚,不拘葷素,我指天為媒,指地作訂,然後再與唐僧成親。」依然把長老送在東廊裡坐下不題。
  卻說行者飛出去,現了本相,到於洞口,叫聲:「開門!」八戒笑道:「沙僧,哥哥來了。」他二人撒開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師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師父在裡邊受罪哩,綁著是綑著?要蒸是要煮?」行者道:「這個事倒沒有,只是安排素宴,要與他幹那個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親酒來了?」行者道:「獃子啊,師父的性命也難保,吃甚麼陪親酒?」八戒道:「你怎的就來了?」行者把見唐僧施變化的上項事說了一遍。道:「兄弟們,再休胡思亂想。師父已在此間,老孫這一去,一定救他出來。」
  復翻身入裡面,還變做個蒼蠅兒,丁在門樓上聽之。只聞得這妖怪氣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們,不論葷素,拿來燒紙。借煩天地為媒訂,務要與他成親。」行者聽見,暗笑道:「這妖精全沒一些兒廉恥,青天白日的,把個和尚關在家裡擺佈。且不要忙,等老孫再進去看看。」嚶的一聲,飛在東廊之下,只見那師父坐在裡邊,清滴滴腮邊淚淌。行者鑽將進去,丁在他頭上,又叫聲:「師父。」長老認得聲音,跳起來,咬牙恨道:「猢猻啊,別人膽大,還是身包膽;你的膽大,就是膽包身。你弄變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幾何?鬥得那妖精淫興發了,那裡不分葷素安排,定要與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師父莫怪,有救你處。」唐僧道:「那裡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飛起去時,見他後邊有個花園。你哄他往園裡去耍子,我救了你罷。」唐僧道:「園裡怎麼樣救?」行者道:「你與他到園裡,走到桃樹邊,就莫走了。等我飛上桃枝,變作個紅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揀紅的兒摘下來。紅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個,你把紅的定要讓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卻在他肚裡,等我搗破他的皮袋,扯斷他的肝腸,弄死他,你就脫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與他賭鬥便了,只要鑽在他肚裡怎麼?」行者道:「師父,你不知趣。他這個洞,若好出入,便可與他賭鬥;只為出入不便,曲道難行,若就動手,他這一窩子,老老小小,連我都扯住,卻怎麼了?須是這般捽手幹,大家才得乾淨。」三藏點頭聽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曉得,曉得,我在你頭上。」
  師徒們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來,雙手扶著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聽見,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話說?」三藏道:「娘子,我出了長安,一路西來,無日不山,無日不水。昨在鎮海寺投宿,偶得傷風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攜入仙府。只是坐了這一日,又覺心神不爽。你帶我往那裡略散散心,耍耍兒去麼。」那妖精十分歡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興趣,我和你去花園裡耍耍。」叫:「小的們,拿鑰匙來開了園門,打掃路逕。」眾妖都跑去開門收拾。
  這妖精開了格子,攙出唐僧。你看他許多小妖,都是油頭粉面,嬝娜娉婷,簇簇擁擁,與唐僧徑上花園而去。好和尚,他在這綺羅隊裡無他故,錦繡叢中作啞聾。若不是這鐵打的心腸朝佛去,第二個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經。一行都到了花園之外,那妖精俏語低聲,叫道:「妙人哥哥,這裡耍耍,真可散心釋悶。」唐僧與他攜手相攙,同入園內,擡頭觀看,其實好個去處。但見那:
    縈迴曲逕,紛紛盡點蒼苔;窈窕綺窗,處處暗籠繡箔。微風初動,輕飄飄展開蜀錦吳綾;細雨才收,嬌滴滴露出冰肌玉質。日灼鮮杏,紅如仙子曬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搖羽扇。粉牆四面,萬株楊柳囀黃鸝;閑館周圍,滿院海棠飛粉蝶。更看那凝香閣、青蛾閣、解酲閣、相思閣,層層捲映,朱簾上鉤控鬚,又見那養酸亭、披素亭、畫眉亭、四雨亭,個個崢嶸,華扁上字書鳥篆。看那浴鶴池、洗觴池、怡月池、濯纓池,青萍綠藻耀金鱗;又有墨花軒、異箱軒、適趣軒、慕雲軒,玉斗瓊卮浮綠蟻。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鸚落石、錦川石,青青栽著虎鬚蒲;軒閣東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嘯風山、玉芝山,處處叢生鳳尾竹。荼架、薔薇架,近著鞦韆架,渾如錦帳羅幃;松柏亭、辛夷亭,對著木香亭,卻似碧城繡幙。芍藥欄,牡丹叢,朱朱紫紫鬥穠華;夜合臺,茉藜檻,歲歲年年生嫵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畫堪描;豔豔燒空紅佛桑,宜題宜賦。論景致,休誇閬苑蓬萊;較芳菲,不數姚黃魏紫。若到三春閑鬥草,園中只少玉瓊花。
  長老攜著那怪,步賞花園,看不盡的奇葩異卉。行過了許多亭閣,真個是漸入佳境。忽擡頭,到了桃樹林邊。行者把師父頭上一掐,那長老就知。行者飛在桃樹枝兒上,搖身一變,變作個紅桃兒,其實紅得可愛。長老對妖精道:「娘子,你這苑內花香,枝頭果熟。苑內花香蜂競採,枝頭果熟鳥爭啣。怎麼這桃樹上果子青紅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無陰陽,日月不明;地無陰陽,草木不生;人無陰陽,不分男女。這桃樹上果子,向陽處,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紅;背陰處無日者還生,故青:此陰陽之道理也。」三藏道:「謝娘子指教,其實貧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個紅桃。妖精也去摘了一個青桃。三藏躬身將紅桃捧與妖怪道:「娘子,你愛色,請吃這個紅桃,拿青的來我吃。」妖精真個換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個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卻就有這般恩愛也。」那妖精喜喜歡歡的把唐僧親敬。這唐僧把青桃拿過來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紅桃兒張口便咬。啟朱唇,露銀牙,未曾下口,原來孫行者十分性急,轂轆一個跟頭,翻入他咽喉之下,徑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對三藏道:「長老啊,這個果子利害:怎麼不容咬破,就滾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開園的果子愛吃,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攛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
  行者在他肚裡,復了本相,叫聲:「師父,不要與他答嘴,老孫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著些。」妖精聽見道:「你和那個說話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孫悟空說話哩。」妖精道:「孫悟空在那裡?」三藏道:「在你肚裡哩,卻才吃的那個紅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罷了,罷了。這猴頭鑽在我肚裡,我是死也。孫行者,你千方百計的鑽在我肚裡怎的?」行者在裡邊恨道:「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葉連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臟都淘淨,弄做個梆子精。」妖精聽說,諕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長老啊,我只道:
    夙世前緣繫赤繩,魚水相和兩意濃。
    不料鴛鴦今拆散,何期鸞鳳又西東。
    藍橋水漲難成事,佛廟煙沉嘉會空。
    著意一場今又別,何年與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裡聽見說時,只怕長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掄拳跳腳,支架子,理四平,幾乎把個皮袋兒搗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塵埃,半晌家不敢言語。行者見不言語,想是死了,卻把手略鬆一鬆。他又回過氣來,叫:「小的們在那裡?」原來那些小妖自進園門來,各人知趣,都不在一處,各自去採花鬥草,任意隨心耍子,讓那妖精與唐僧兩個自在敘情兒。忽聽得叫,卻才都跑將來。又見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裡哼哼的爬不動,連忙攙起,圍在一處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問,我肚裡已有了人也。快把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個都來扛擡。行者在肚裡叫道:「那個敢擡?要便是你自家獻我師父出去,出到外邊,我饒你命。」那怪精沒及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掙起來,把唐僧背在身上,拽開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隨道:「老夫人,往那裡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沒處下金鉤?把這廝送出去,等我別尋一個頭兒罷。」
  好妖精,一縱雲光,直到洞口。又聞得叮叮噹噹,兵刃亂響。三藏道:「徒弟,外面兵器響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鈀哩。你叫他一聲。」三藏便叫:「八戒。」八戒聽見道:「沙和尚,師父出來也。」二人掣開鈀、杖,妖精把唐僧馱出。咦!正是:
    心猿裡應降邪怪,土木司門接聖僧。
  畢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3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三回心猿識得丹頭 姹女還歸本性

  卻說三藏著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問曰:「師父出來,師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計,必定貼換師父出來也。」三藏用手指著妖精道:「你師兄在他肚裡哩。」八戒笑道:「腌臢殺人。在肚裡做甚?出來罷。」行者在裡邊叫道:「張開口,等我出來。」那怪真個把口張開。行者變得小小的,在咽喉之內,正欲出來,又恐他無理來咬,即將鐵棒取出,吹口仙氣,叫:「變!」變作個棗核釘兒,撐住他的上腭子,把身一縱,跳出口外,就把鐵棒順手帶出,把腰一躬,還是原身法像,舉起棒來就打;那妖精也隨手取出兩口寶劍,叮噹架住。兩個在山頭上這場好殺:
    雙舞劍飛當面架,金箍棒起照頭來。一個是天生猴屬心猿體,一個是地產精靈姹女骸。他兩個,恨沖懷,喜處生仇大會垓。那個要取元陽成配偶,這個要戰純陰結聖胎。棒舉一天寒霧漫,劍迎滿地黑塵篩。因長老,拜如來,恨苦相爭顯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損,陰陽難合各分開。兩家鬥罷多時節,地動山搖樹木摧。
  八戒見他們賭鬥,口裡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轉身對沙僧道:「兄弟,師兄胡纏。才子在他肚裡,掄起拳來,送他一個滿肚紅,巴開肚皮鑽出來,卻不了帳?怎麼又從他口裡出來,卻與他爭戰,讓他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卻也虧了師兄深洞中救出師父,返又與妖精廝戰。且請師父自家坐著,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來。」八戒擺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們不濟。」沙僧道:「說那裡話,都是大家有益之事,雖說不濟,卻也放屁添風。」
  那獃子一時興發,掣了釘鈀,叫聲:「去來。」他兩個不顧師父,一齊駕風趕上,舉釘鈀,使寶杖,望妖精亂打。那妖精戰行者一個已是不能,又見他二人,怎生抵敵,急回頭,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們趕上。」那妖精見他們趕得緊,即將右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變!」即變作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將身一幌,化一陣清風,徑直回去。這番也只說戰他們不過,顧命而回,豈知又有這般樣事!也是三藏災星未退,他到洞門前牌樓下,卻見唐僧在那裡獨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搶了行李,咬斷韁繩,連人和馬,復又攝將進去不題。
  且說八戒閃個空,一鈀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隻花鞋。行者看見道:「你這兩個獃子,看著師父罷了,誰要你來幫甚麼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麼?我說莫來。這猴子好的有些夾腦風,我們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報怨。」行者道:「在那裡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與我戰時,使了一個遺鞋計哄了。你們走了,不知師父如何,我們快去看看。」
  三人急回來,果然沒了師父,連行李、白馬一並無蹤。慌得個八戒兩頭亂跑,沙僧前後跟尋,孫大聖亦心焦性燥。正尋覓處,只見那路傍邊斜著半截兒韁繩。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淚,放聲叫道:「師父啊,我去時辭別人和馬,回來只見這些繩。」正是那:見鞍思俊馬,滴淚想親人。八戒見他垂淚,不禁仰天大笑。行者罵道:「你這個夯貨,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這話,師父一定又被妖精攝進洞去了。常言道:『事無三不成。』你進洞兩遭了,再進去一遭,管情救出師父來也。」行者揩了眼淚道:「也罷,到此地位,勢不容己,我還進去。你兩個沒了行李、馬匹耽心,卻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聖,即轉身跳入裡面,不施變化,就將本身法相。真個是:
    古怪別腮心裡強,自小為怪神力壯。
    高低面賽馬鞍鞽,眼放金光如火亮。
    渾身毛硬似鋼針,虎皮裙繫明花響。
    上天撞散萬雲飛,下海混起千層浪。
    當天倚力打天王,擋退十萬八千將。
    官封大聖美猴精,手中慣使金箍棒。
    今日西天任顯能,復來洞內扶三藏。
  你看他停住雲光,徑到了妖精宅外。見那門樓門關了,不分好歹,掄鐵棒一下打開,闖將進去。那裡還靜悄悄,全無人跡。東廊下不見唐僧。亭子上桌椅,與各處家火,一件也無。原來他的洞裡週圍有三百餘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攝唐僧在此,被行者尋著;今番攝了,又怕行者來尋,當時搬了,不知去向。惱得這行者跌腳搥胸,放聲高叫道:「師父啊,你是個晦氣轉成的唐三藏,災殃鑄就的取經僧。噫!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卻教老孫那裡尋找也?」正自吆喝爆燥之間,忽聞得一陣香風撲鼻,他回了性道:「這香煙是從後面飄出,想是在後頭哩。」拽開步,提著鐵棒,走將進去看時,也不見動靜。只見有三間倒坐兒,近後壁卻鋪一張龍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個大流金香爐,爐內有香煙馥郁。那上面供養著一個大金字牌,牌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兒,寫著「尊兄哪吒三太子位」。行者見了,滿心歡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鐵棒捻作個繡花針兒,揌在耳朵裡,掄開手,把那牌子並香爐拿將起來,返雲光,徑出門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聲不絕。
  八戒、沙僧聽見,掣放洞口,迎著行者道:「哥哥這等歡喜,想是救出師父也?」行者笑道:「不消我們救,只問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啊,這牌子不是妖精,又不會說話,怎麼問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你們看。」沙僧近前看時,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也?」行者道:「這是那妖精家供養的。我闖入他住居之所,見人物俱無,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將我師父攝去。不問他要人,卻問誰要?你兩個且在此把守,等老孫執此牌位,徑上天堂玉帝前告個御狀,教天王爺兒們還我師父。」八戒道:「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罪。』須是理順,方可為之。況御狀又豈是可輕易告的?你且與我說,怎的告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張:我把這牌位、香爐做個證見,另外再備紙狀兒。」八戒道:「狀兒上怎麼寫?你且念念我聽。」行者道:
    「告狀人孫悟空,年甲在牒,係東土唐朝西天取經僧唐三藏徒弟。告為假妖攝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閨門不謹,走出親女,在下方陷空山無底洞變化妖邪,迷害人命無數。今將吾師攝陷曲邃之所,渺無尋處。若不狀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縱女氏成精害眾。伏乞憐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師,明正其罪,深為恩便。有此上告。」
  八戒、沙僧聞其言,十分歡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風。切須早來;稍遲恐妖精傷了師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
  好大聖,執著這牌位、香爐,將身一縱,駕祥雲,直至南天門外。時有把天門的大力天王與護國天王見了行者,一個個都控背躬身,不敢攔阻,讓他進去。直至通明殿下,有張、葛、許、丘四大天師迎面作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紙狀兒,要告兩個人哩。」天師吃驚道:「這個賴皮,不知要告那個?」無奈,將他引入靈霄殿下啟奏,蒙旨宣進。行者將牌位、香爐放下,朝上禮畢,將狀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鋪在御案。玉帝從頭看了,見這等這等,即將原狀批作聖旨,宣西方長庚太白金星領旨,到雲樓宮宣托塔李天王見駕。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懲治;不然,又別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道:「老孫也去?」四天師道:「萬歲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來。」
  行者真個隨著金星,縱雲頭,早至雲樓宮。原來是天王住宅,號雲樓宮。金星見宮門首有個童子侍立。那童子認得金星,即入裡報道:「太白金星老爺來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見金星捧著旨意,即命焚香。及轉身,又見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為何?當年行者大鬧天宮時,玉帝曾封天王為降魔大元帥,封哪吒太子為三壇海會之神,帥領天兵,收降行者,屢戰不能取勝。還是五百年前敗陣的仇氣,有些惱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老長庚,你賫得是甚麼旨意?」金星道:「是孫大聖告你的狀子。」那天王本是煩惱,聽見說個「告」字,一發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攝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請自家開讀。」那天王氣呼呼的設了香案,望空謝恩。拜畢,展開旨意看了,原來是這般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撲著香案道:「這個猴頭,他也錯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現有牌位、香爐在御前作證,說是你親女哩。」天王道:「我止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小兒名金吒,侍奉如來,做前部護法;二小兒名木叉,在南海隨觀世音做徒弟;三小兒名哪吒,在我身邊,早晚隨朝護駕。一女年方七歲,名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會做妖精?不信,抱出來你看。這猴頭著實無禮。且莫說我是天上元勛,封受先斬後奏之職,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誣告。律云:『誣告加三等。』」叫手下:「將縛妖索把這猴頭綑了。」那庭下擺列著巨靈神、魚肚將、藥叉雄帥,一擁上前,把行者綑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闖禍啊。我在御前同他領旨意來宣你的人,你那索兒頗重,一時綑壞他,閣氣。」天王道:「金星啊,似他這等詐偽告擾,怎該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這個猴頭,然後與你見駕回旨。」金星見他取刀,心驚膽戰,對行者道:「你幹事差了。御狀可是輕易告的?你也不訪的實,似這般亂弄,傷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懼,笑吟吟的道:「老官兒放心,一些沒事。老孫的買賣,原是這等做,一定先輸後贏。」
  說不了,天王掄過刀來,望行者劈頭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趕上前,將斬妖劍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驚失色。
  噫!父見子以劍架刀,就當喝退,怎麼返大驚失色?原來天王生此子時,他左手掌上有個「哪」字,右手掌上有個「吒」字,故名哪吒。這太子三朝兒就下海淨身闖禍,踏倒水晶宮,捉住蛟龍要抽筋為絛子。天王知道,恐生後患,欲殺之。哪吒奮怒,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一點靈魂,徑到西方極樂世界告佛。佛正與眾菩薩講經,只聞得幢幡寶蓋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將碧藕為骨,荷葉為衣,念動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運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廣大。後來要殺天王,報那剔骨之仇。天王無奈,告求我佛如來。如來以和為尚,賜他一座玲瓏剔透舍利子如意黃金寶塔。那塔上層層有佛,豔豔光明。喚哪吒以佛為父,解釋了冤仇。所以稱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閑在家,未曾托著那塔,恐哪吒有報仇之意,故嚇個大驚失色。
  卻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黃金寶塔,托在手間,問哪吒道:「孩兒,你以劍架住我刀,有何話說?」哪吒棄劍叩頭道:「父王,是有女兒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兒,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那裡又有個女兒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天兵,將他拿住。拿住時,只該打死,如來吩咐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當時饒了他性命。積此恩念,拜父王為父,拜孩兒為兄,在下方供設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卻被孫行者搜尋到巢穴之間,將牌位拿來,就做名告了御狀。此是結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親妹也。」天王聞言,悚然驚訝道:「孩兒,我實忘了。他叫做甚麼名字?」太子道:「他有三個名字:他的本身出處,喚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寶燭,改名喚做半截觀音;如今饒他下界,又改了,喚做地湧夫人是也。」
  天王卻才省悟,放下寶塔,便親手來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來道:「那個敢解我?要便連繩兒擡去見駕,老孫的官事才贏。」慌得天王手軟,太子無言,眾家將委委而退。那大聖打滾撒賴,只要天王去見駕。天王無計可施,哀求金星說個方便。金星道:「古人云:『萬事從寬。』你幹事忒緊了些兒,就把他綑住,又要殺他。這猴子是個有名的賴皮,你如今教我怎的處?若論你令郎講起來,雖是恩女,不是親女,卻也晚親義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個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說個方便,就沒罪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們,卻只是無情可說。」天王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銜的事,說說他也罷了。」真個金星上前,將手摸著行者道:「大聖,看我薄面,解了繩好去見駕。」行者道:「老官兒,不用解,我會滾法,一路滾就滾到也。」金星笑道:「你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義兒到你,我這些些事兒,就不依我?」行者道:「你與我有甚恩義?」金星道:「你當年在花果山為怪,伏虎降龍,強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也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馬溫。你吃了玉帝仙酒,後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齊天大聖』。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盜酒,竊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個無滅無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說得好:『死了莫與老頭兒同墓。』乾淨會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馬溫,鬧天宮罷了,再無甚大事。也罷,也罷,看你老人家面皮,還教他自己來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縛,請行者著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禮。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兒,何如?我說先輸後贏,買賣兒原是這等做。快催他去見駕,莫誤了我的師父。」金星道:「莫忙,弄了這一會,也吃鍾茶兒去。」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賣放犯人,輕慢聖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吃茶,不吃茶。連我也賴將起來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裡敢去,怕他沒的說做有的,放起刁來,口裡胡說亂道,怎生與他折辨?沒奈何,又央金星,教說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話兒,你可依我?」行者道:「繩綑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還有甚話?你說,你說。說得好,就依你;說得不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狀,說妖精是天王的女兒,天王說不是,你兩個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復不已。我說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這一年之間,那妖精把你師父陷在洞中,莫說成親,若有個喜花下兒子,也生了一個小和尚兒,卻不誤了大事?」行者低頭想道:「是啊,我離八戒、沙僧,只說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今已弄了這半會,卻不遲了?老官兒,既依你說,這旨意如何回繳?」金星道:「教李天王點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行者道:「你怎麼樣回?」金星道:「我只說原告脫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罷了,你倒說我脫逃。教他點兵在南天門外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繳狀去。」天王害怕道:「他這一去,若有言語,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孫當甚麼樣人?我也是個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又有污言頂你?」天王即謝了行者。行者與金星回旨。天王點起本部天兵,徑出南天門外。
  金星與行者回見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設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點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雲光,到南天門外,見天王、太子佈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將風滾滾,霧騰騰,接住大聖,一齊墜下雲頭,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見天兵與行者來了。獃子迎著天王施禮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帥,你卻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無理,困了你師父。來遲莫怪。這個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門還向那邊開?」行者道:「我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只是這個洞叫做個無底洞,周圍有三百餘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師父在那兩滴水的門樓裡,今番靜悄悄,鬼影也沒個,不知又搬在何處去也。」天王道:「任他設盡千般計,難脫天羅地網中。到洞門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約有十餘里,就到了那大石邊。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門兒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誰敢當先?」行者道:「我當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當先。」那獃子便莽撞起來,高聲叫道:「當頭還要我老豬。」天王道:「不須囉噪,但依我分擺:孫大聖和太子同領著兵將下去,我們三人在口上把守,做個裡應外合,教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才顯些些手段。」眾人都答應了一聲:「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領了兵將,望洞裡只是一溜。駕起雲光,擡頭一望,果然好個洞啊:
    依舊雙輪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淵玉井暖弢煙。更有許多堪羨。
    疊疊朱樓畫閣,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楊柳九秋蓮。兀的洞天罕見。
  頃刻間,停住了雲光,徑到那妖精舊宅。挨門兒搜尋,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處又一處,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見個妖精?那見個三藏?都只說:「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這洞,遠遠去哩。」那曉得他在那東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個小洞。洞裡一重小小門,一間矮矮屋,盆栽了幾種花,簷傍著數竿竹,黑氣氳氳,暗香馥馥。老怪攝了三藏,搬在這裡,逼住成親。只說行者再也找不著,誰知他命合該休。那些小怪在裡面,一個個嚌嚌嘈嘈,挨挨簇簇。中間有個大膽些的,伸起頸來,望洞外略看一看,一頭撞著個天兵,一聲嚷道:「在這裡!」那行者惱起性來,捻著金箍棒,一下闖將進去。那裡邊窄小,窩著一窟妖精。三太子縱起天兵,一齊擁上,一個個那裡去躲?
  行者尋著唐僧,和那龍馬,和那行李。那老怪尋思無路,看著哪吒太子,只是磕頭求命。太子道:「這是玉旨來拿你,不當小可。我父子只為受了一炷香,險些兒和尚拖木頭──做出了寺。」啈聲天兵,取下縛妖索,把那些妖精都綑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場苦楚。返雲光,一齊出洞。行者口裡嘻嘻嗄嗄。天王掣開洞口,迎著行者道:「今番卻見你師父也。」行者道:「多謝了,多謝了。」就引三藏拜謝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剮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輕易不得,我們還要去回旨哩。」
  一邊天王同三太子領著天兵神將,押住妖精,去奏天曹,聽候發落;一邊行者擁著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攏馬,請唐僧騎馬,齊上大路。這正是:
    割斷絲蘿乾金海,打開玉鎖出樊籠。
  畢竟不知前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3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四回難滅伽持圓大覺 法王成正體天然

  話說唐三藏固住元陽,出離了煙花苦套。隨行者投西前進,不覺夏時。正值那薰風初動,梅雨絲絲,好光景:
    冉冉綠陰密,風輕燕引雛。
    新荷翻沼面,修竹漸扶蘇。
    芳草連天碧,山花遍地鋪。
    溪邊蒲插劍,榴火壯行圖。
  師徒四眾,耽炎受熱,正行處,忽見那路傍有兩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右手下攙著一個小孩兒,對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撥馬東回,進西去都是死路。」諕得個三藏跳下馬來,打個問訊道:「老菩薩,古人云:『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怎麼西進便沒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裡去有五六里遠近,乃是滅法國。那國王前生那世裡結下冤仇,今世裡無端造罪。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願,要殺一萬個和尚。這兩年陸陸續續,殺夠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只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好做圓滿哩。你們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薩。」三藏聞言,心中害怕,戰兢兢的道:「老菩薩,深感盛情,感謝不盡。但請問可有不進城的方便路兒?我貧僧轉過去罷。」那老母笑道:「轉不過去,轉不過去。只除是會飛的,就過去了。」八戒在傍邊賣嘴道:「媽媽兒莫說黑話,我們都是會飛的。」
  行者火眼金睛,其實認得好歹:那老母攙著孩兒,原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薩,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薩一朵祥雲,輕輕駕起。嚇得個唐長老立身無地,只情跪著磕頭;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禮拜。一時間,祥雲縹緲,徑回南海而去。
  行者起來,扶著師父道:「請起來,菩薩已回寶山也。」三藏起來道:「悟空,你既認得是菩薩,何不早說?」行者笑道:「你還問話不了,我即下拜,怎麼還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對行者道:「感蒙菩薩指示,前邊必是滅法國,要殺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獃子休怕。我們曾遭著那毒魔狠怪,虎穴龍潭,更不曾傷損;此間乃是一國凡人,有何懼哉?只奈這裡不是住處,天色將晚,且有鄉村人家,上城買賣回來的,看見我們是和尚,嚷出名去,不當穩便。且引師父找下大路,尋個僻靜之處,卻好商議。」真個三藏依言,一行都閃下路來,到一個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兩個好生保守師父,待老孫變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尋一條僻路,連夜去也。」三藏叮囑道:「徒弟啊,莫當小可,王法不容,你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孫自有道理。」
  好大聖,話畢,將身一縱,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無繩扯,下頭沒棍撐。
    一般同父母,他便骨頭輕。
  佇立在雲端裡,往下觀看。只見那城中喜氣沖融,祥光蕩漾。行者道:「好個去處,為何滅法?」看一會,漸漸天昏,又見那:
    十字街燈光燦爛,九重殿香藹鐘鳴。七點皎星照碧漢,八方客旅卸行蹤。六軍營,隱隱的畫角才吹;五鼓樓,點點的銅壺初滴。四邊宿霧昏昏,三市寒煙藹藹。兩兩夫妻歸繡幙,一輪明月上東方。
  他想著:「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逕,這般個嘴臉,撞見人,必定說是和尚。等我變一變了。」捻著訣,念動真言,搖身一變,變做個撲燈蛾兒:
    形細翼磽輕巧,滅燈撲燭投明。本來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間靈應。
    每愛炎光觸燄,忙忙飛繞無停。紫衣香翅趕流螢。最喜夜深風靜。
  但見他翩翩翻翻,飛向六街三市,傍房簷,近屋角。正行時,忽見那隅頭拐角上一彎子人家,家家門首掛著個燈籠兒。他道:「這人家過元宵哩,怎麼挨排兒都點燈籠?」他硬硬翅,飛近前來,仔細觀看,正當中一家子,方燈籠上寫著「安歇往來商賈」六字,下面又寫著「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開飯店的。又伸頭打一看,看見有八九個人,都吃了晚飯,寬了衣服,卸了頭巾,洗了腳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師父過得去了。」你道他怎麼就知過得去?他要起個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著,要偷他的衣服、頭巾,裝做俗人進城。
  噫!有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處,只見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細些,我這裡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著。」你想那在外做買賣的人,那樣不仔細?又聽得店家吩咐,越發謹慎。他都爬起來道:「主人家說得有理,我們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著,急忙不醒,一時失所,奈何?你將這衣服、頭巾、搭聯都收進去,待天將明,交付與我們起身。」那王小二真個把些衣物之類,盡情都搬進他屋裡去了。行者性急,展開翅,就飛入裡面,丁在一個頭巾架上。又見王小二去門首摘了燈籠,放下吊搭,關了門窗,卻才進房,脫衣睡下。那王小二有個婆子,帶了兩個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補補納納,也不見睡。
  行者暗想道:「若等這婆子睡了下手,卻不誤了師父?」又恐更深,城門閉了,他就忍不住,飛下去,望燈上一撲。真是:捨身投火焰,焦額探殘生。那盞燈早已息了。他又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鼠,嗔嗔哇哇的叫了兩聲,跳下來,拿著衣服、頭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張張的道:「老頭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聞言,又弄手段,攔著門,厲聲高叫道:「王小二,莫聽你婆子胡說。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齊天大聖臨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經。你這國王無道,特來借此衣冠,裝扮我師父。一時過了城去,就便送還。」那王小二聽言,一轂轆爬起來,黑天摸地,又是著忙的人,撈著褲子當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聖使個攝法,早已駕雲出去。復翻身,徑至路下坑坎邊前。三藏見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見是行者來至近前,即開口叫道:「徒弟,可過得滅法國麼?」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師父,要過滅法國,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掯那個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頭,就長出毛來也。」行者道:「那裡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獃子慌了道:「但你說話,通不察理。我們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卻怎麼戴得頭巾?就是邊兒勒住,也沒收頂繩處。」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幹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師父,他這城池,我已看了,雖是國王無道殺僧,卻倒是個真天子,城上有祥光喜氣。城中的街道,我也認得。這裡的鄉談,我也省得,會說。卻才在飯店內借了這幾件衣服、頭巾,我們且扮作俗人,進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來,教店家安排了齋吃。捱到五更時候,挨城門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見扯住,也好折辨:只說是上邦欽差的,滅法王不敢阻滯,放我們來的。」沙僧道:「師兄處的最當,且依他行。」
  真個長老無奈,脫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頭巾。沙僧也換了。八戒的頭大,戴不得巾兒,被行者取了些針線,把頭巾扯開兩頂,縫做一頂,與他搭在頭上;揀件寬大的衣服,與他穿了。然後自家也換上一套道:「列位,這一去,把『師父』、『徒弟』四個字兒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稱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稱呼:師父叫做唐大官兒,你叫做朱三官兒,沙僧叫做沙四官兒,我叫做孫二官兒。但到店中,你們切休言語,只讓我一個開口答話。等他問甚麼買賣,只說是販馬的客人,把這白馬做個樣子。說我們是十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賣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們,我們受用了,臨行時,等我拾塊瓦查兒,變塊銀子謝他,卻就走路。」長老無奈,只得曲從。
  四眾忙忙的牽馬挑擔,跑過那邊。此處是個太平境界,入更時分,尚未關門,徑直進去。行到王小二店門首,只聽得裡邊叫哩。有的說:「我不見了頭巾。」有的說:「我不見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著他們,往斜對門一家安歇。那家子還未收燈籠,即近門叫道:「店家,可有閑房兒,我們安歇?」那裡邊有個婦人答應道:「有有有,請官人們上樓。」說不了,就有一個漢子來牽馬,行者把馬兒遞與牽進去。他引著師父,從燈影兒後面,徑上樓門,那樓上有方便的桌椅。推開窗格,映月光齊齊坐下。只見有人點上燈來,行者攔門,一口吹息道:「這般月亮不用燈。」
  那人才下去,又一個丫鬟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樓下又走上一個婦人來,約有五十七八歲的模樣,一直上樓,站在傍邊。問道:「列位客官,那裡來的?有甚寶貨?」行者道:「我們是北方來的,有幾匹粗馬販賣。」那婦人道:「販馬的客人尚還小。」行者道:「這一位是唐大官,這一位是朱三官,這一位是沙四官,我學生是孫二官。」婦人笑道:「異姓。」行者道:「正是異姓同居:我們共有十個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打火;還有六個在城外借歇,領著一群馬,因天晚不好進城。待我們賃了房子,明早都進來。只等賣了馬才回。」那婦人道:「一群有多少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兒,都像我這個馬的身子,卻只是毛片不一。」婦人笑道:「孫二官人誠然是個客綱客紀。早是來到舍下,第二個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寬闊,槽劄齊備,草料又有,憑你幾百匹馬都養得下。卻一件:我舍下在此開店多年,也有個賤名。先夫姓趙,不幸去世久矣。我喚做趙寡婦店。我店裡三樣兒待客。如今先小人,後君子,先把房錢講定後,好算帳。」行者道:「說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樣待客?常言道:『貨有高低三等價,客無遠近一般看。』你怎麼說三樣待客?你可試說說我聽。」趙寡婦道:「我這裡是上、中、下三樣。上樣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獅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張,請小娘兒來陪唱陪歇,每位該銀五錢,連房錢在內。」行者笑道:「相應啊,我那裡五錢銀子還不夠請小娘兒哩。」寡婦又道:「中樣者,合盤桌兒,只是水果、熱酒,篩來憑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兒,每位只該二錢銀子。」行者道:「一發相應。下樣兒怎麼?」婦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說。」行者道:「也說說無妨,我們好揀相應的幹。」婦人道:「下樣者,沒人伏侍,鍋裡有方便的飯,憑他怎麼吃;吃飽了,拿個草兒,打個地鋪,方便處睡覺。天光時,憑賜幾文飯錢,決不爭競。」八戒聽說道:「造化,造化!老朱的買賣到了!等我看著鍋吃飽了飯,灶門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說那裡話?你我在江湖上,那裡不賺幾兩銀子?把上樣的安排將來。」
  那婦人滿心歡喜,即叫:「看好茶來,廚下快整治東西。」遂下樓去,忙叫:「宰雞宰鵝,煮醃下飯。」又叫:「殺豬殺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飯,白麵捍餅。」三藏在樓上聽見道:「孫二官,怎好?他去宰雞鵝,殺豬羊,倘送將來,我們都是長齋,那個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張。」去那樓門邊跌跌腳道:「趙媽媽,你上來。」那媽媽上來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殺生,我們今日齋戒。」寡婦驚訝道:「官人們是長齋,是月齋?」行者道:「俱不是,我們喚做庚申齋。今朝乃是庚申日,當齋。只過三更後,就是辛酉,便開齋了。你明日殺生罷。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來,定照上樣價錢奉上。」
  那婦人越發歡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閩筍、豆腐、麵筋,園裡拔些青菜,做粉湯,發麵蒸捲子,再煮白米飯,燒香茶。」咦!那些當廚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慣的手段,霎時間就安排停當,擺在樓上,又有現成的獅仙糖果,四眾任情受用。又問:「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們也吃幾杯。」寡婦又取了一壺暖酒。他三個方才斟上,忽聽得乒乓板響。行者道:「媽媽,底下倒了甚麼家火了?」寡婦道:「不是,是我小莊上幾個客子送租米來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沒人使用,教他們擡轎子去院中請小娘兒陪你們,想是轎杠撞得樓板響。」行者道:「早是說哩,快不要去請:一則齋戒日期,二則兄弟們未到。索性明日進來,一家請個表子,在府上耍耍時,待賣了馬起身。」寡婦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氣,又養了精神。」教:「擡進轎子來,不要去請。」四眾吃了酒飯,收了家火,都散訖。
  三藏在行者耳根邊悄悄的道:「那裡睡?」行者道:「就在樓上睡。」三藏道:「不穩便。我們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著,這家子一時再有人來收拾,見我們或滾了帽子,露出光頭,認得是和尚,嚷將起來,卻怎麼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樓前跌跌腳,寡婦又上來道:「孫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們在那裡睡?」婦人道:「樓上好睡,又沒蚊子,又是南風,大開著窗子,忒好睡覺。」行者道:「睡不得。我這朱三官兒有些寒濕氣,沙四官兒有些漏肩風,唐大哥只要在黑處睡,我也有些兒羞明,此間不是睡處。」
  那媽媽走下去,倚著櫃欄嘆氣。他有個女兒,抱著個孩子近前道:「母親,常言道:『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如今炎天,雖沒甚買賣,到交秋時,還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嘆怎麼?」婦人道:「兒啊,不是愁沒買賣。今日晚間,已是將收鋪子,入更時分,有這四個馬販子來賃店房,他要上樣管待。實指望賺他幾錢銀子,他卻吃齋,又賺不得他錢,故此嗟嘆。」那女兒道:「他既吃了飯,不好往別人家去,明日還好安排葷酒,如何賺不得他錢?」婦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風、羞亮,都要在黑處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單浪瓦兒的房子,那裡去尋黑暗處?不若捨一頓飯與他吃了,教他往別家去罷。」女兒道:「母親,我家有個黑處,又無風色,甚好,甚好。」婦人道:「是那裡?」女兒道:「父親在日曾做了一張大櫃,那櫃有四尺寬,七尺長,三尺高下,裡面可睡六七個人。教他們往櫃裡睡去罷。」婦人道:「不知可好?等我問他一聲。──孫官人,舍下蝸居,更無黑處,止有一張大櫃,不透風,又不透亮,往櫃裡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著幾個客子把櫃擡出,打開蓋兒,請他們下樓。
  行者引著師父,沙僧拿擔,順燈影後徑到櫃邊。八戒不管好歹,就先進櫃去。沙僧把行李遞入,攙著唐僧進去,沙僧也到裡邊。行者道:「我的馬在那裡?」旁有伏侍的道:「馬在後屋拴著吃草料哩。」行者道:「牽來,把糟擡來,緊挨著櫃兒拴住。」方才進去,叫:「趙媽媽,蓋上蓋兒,插上鎖釘,鎖上鎖子;還替我們看看,那裡透亮,使些紙兒糊糊。明日早些兒來開。」寡婦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關門去睡不題。
  卻說他四個到了櫃裡,可憐啊!一則乍戴個頭巾,二來天氣炎熱,又悶住了氣,略不透風。他都摘了頭巾,脫了衣服,又沒把扇子,只將僧帽撲撲搧搧。你挨著我,我挨著你,直到有二更時分,卻都睡著。惟行者有心闖禍,偏他睡不著,伸過手,將八戒腿上一捻。那獃子縮了腳,口裡哼哼的道:「睡了罷,辛辛苦苦的,有甚麼心腸還捻手捻腳的耍子?」行者搗鬼道:「我們原來的本身是五千兩,前者馬賣了三千兩,如今兩搭聯裡現有四千兩,這一群馬還賣他三千兩,也有一本一利。夠了,夠了。」八戒要睡的人,那裡答對。
  豈知他這店裡走堂的、挑水的、燒火的素與強盜一夥,聽見行者說有許多銀子,他就著幾個溜出去,夥了二十多個賊,明火執杖的來打劫馬販子,沖開門進來。諕得那趙寡婦娘女們戰戰兢兢的關了房門,盡他外邊收拾。原來那賊不要店中家火,只尋客人。到樓上不見形跡,打著火把,四下照看,只見天井中一張大櫃,櫃腳上拴著一匹白馬,櫃蓋緊鎖,掀翻不動。眾賊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這櫃勢重,必是行囊財帛鎖在裡面。我們偷了馬,擡櫃出城,打開分用,卻不是好?」那些賊果找起繩扛,把櫃擡著就走,幌啊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罷,搖甚麼?」行者道:「莫言語,沒人搖。」三藏與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擡著我們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擡,擡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賊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擡向城東,殺了守門的軍,打開城門出去。當時就驚動六街三市各鋪上火甲人夫,都報與巡城總兵、東城兵馬司。那總兵、兵馬事當干己,即點人馬弓兵,出城趕賊。那賊見官軍勢大,不敢抵敵,放下大櫃,丟了白馬,各自落草逃走。眾官軍不曾拿得半個強盜,只是奪下櫃,捉住馬,得勝而回。總兵在燈光下見那馬,好馬:
    鬃分銀線,尾玉條。說甚麼八駿龍駒,賽過了驌驦款段。千金市骨,萬里追風。登山每與青雲合,嘯月渾如白雪勻。真是蛟龍離海島,人間喜有玉麒麟。
  總兵官把自家馬兒不騎,就騎上這個白馬,帥軍兵進城,把櫃子擡在總府,同兵馬寫個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到天明啟奏,請旨定奪。官軍散訖不題。
  卻說唐長老在櫃裡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害殺我也。若在外邊,被人拿住,送與滅法國王,還好折辨;如今鎖在櫃裡,被賊劫去,又被官軍奪來,明日見了國王,現現成成的開刀請殺,卻不湊了他一萬之數?」行者道:「外面有人打開櫃,拿出來,不是綑著,便是吊著。且忍耐些兒,免了綑吊。明日見那昏君,老孫自有登答,管你一毫兒也不傷。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時分,行者弄個手段,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三尖頭的鑽兒,挨櫃腳兩三鑽,鑽了一個眼子。收了鑽,搖身一變,變做個螻蟻兒,將出去。現原身,踏起雲頭,徑入皇宮門外。那國王正在睡濃之際。他使個「大分身普會神法」,將左臂上毫毛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瞌睡蟲。念一聲「唵」字真言,教當方土地領眾佈散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大小官員宅內,但有品職者,都與他一個瞌睡蟲,人人穩睡,不許翻身。又將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聲:「寶貝,變!」即變做千百口剃頭刀兒。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裡剃頭。咦!這才是:
    法王滅法法無窮,法貫乾坤大道通。
    萬法原因歸一體,三乘妙相本來同。
    鑽開玉櫃明消息,佈散金毫破蔽蒙。
    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滅去來空。
  這半夜剃削成功。念動咒語,喝退土地神祗。將身一抖,兩臂上毫毛歸伏。將剃頭刀總捻成真,依然認了本性,還是一條金箍棒,收來些小之形,藏於耳內。復翻身還做螻蟻,鑽入櫃內,現了本相,與唐僧守困不題。
  卻說那皇宮內院,宮娥綵女天不亮起來梳洗,一個個都沒了頭髮;穿宮的大小太監也都沒了頭髮。一擁齊來,到於寢宮外,奏樂驚寢,個個噙淚,不敢傳言。少時,那三宮皇后醒來,也沒了頭髮。忙移燈到龍床下看處,錦被窩中,睡著一個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語出來,驚醒國王。那國王急睜睛,見皇后的頭光,他連忙爬起來道:「梓童,你如何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頭,諕得三尸呻咋,七魄飛空,道:「朕當怎的來耶?」正慌忙處,只見那六院嬪妃、宮娥綵女、大小太監,皆光著頭跪下道:「主公,我們做了和尚耶。」國王見了,眼中流淚道:「想是寡人殺害和尚……」即傳旨吩咐:「汝等不得說出落髮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貶國家不正。且都上殿設朝。」
  卻說那五府六部,合衙門大小官員,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闕。原來這半夜一個個也沒了頭髮。各人都寫表啟奏此事。只聽那:
    靜鞭三響朝皇帝,表奏當今剃髮因。
  畢竟不知那總兵官奪下櫃裡賊臟如何,與唐僧四眾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3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

  話說那國王早朝文武多官俱執表章啟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儀之罪。」國王道:「眾卿禮貌如常,有何失儀?」眾卿道:「主公啊,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頭髮都沒了。」國王執了這沒頭髮之表,下龍床對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宮中大小人等,一夜也盡沒了頭髮。」君臣們都各汪汪滴淚道:「從此後,再不敢殺戮和尚也。」王復上龍位,眾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來奏,無事捲簾散朝。」只見那武班中閃出巡城總兵官,文班中走出東城兵馬使,當階叩頭道:「臣蒙聖旨巡城,夜來獲得賊臟一櫃、白馬一匹。微臣不敢擅專,請旨定奪。」國王大喜道:「連櫃取來。」
  二臣即退至本衙,點起齊整軍士,將櫃擡出。三藏在內,魂不附體道:「徒弟們,這一到國王前,如何理說?」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點停當了,開櫃時,他就拜我們為師哩。只教八戒不要爭競長短。」八戒道:「但只免殺,就是無量之福,還敢爭競哩。」說不了,擡至朝外,入五鳳樓,放在丹墀之下。
  二臣請國王開看,國王即命打開。方揭了蓋,豬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諕得那多官膽戰,口不能言。又見孫行者攙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見總兵官牽著馬,走上前,咄的一聲道:「馬是我的,拿過來。」嚇得那官兒翻跟頭,跌倒在地。四眾俱立在階中。那國王看見是四個和尚,忙下龍床,宣召三宮妃后,下金鑾寶殿,同群臣拜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是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經的。」國王道:「老師遠來,為何在這櫃裡安歇?」三藏道:「貧僧知陛下有願心殺和尚,不敢明投上國,扮俗人,夜至寶方飯店裡借宿。因怕人識破原身,故此在櫃中安歇。不幸被賊偷出,被總兵捉獲擡來。今得見陛下龍顏,所謂撥雲見日。望陛下赦放貧僧,海深恩便也。」國王道:「老師是天朝上國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願殺僧者,曾因僧謗了朕,朕許天願,要殺一萬和尚做圓滿。不期今夜歸依,教朕等為僧。如今君臣后妃,髮都剃落了,望老師勿吝高賢,願為門下。」八戒聽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為門徒,有何贄見之禮?」國王道:「師若肯從,願將國中財寶獻上。」行者道:「莫說財寶,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關文倒換了,送我們出城,保你皇圖永固,福壽長臻。」那國王聽說,即著光祿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歸於一。即時倒換關文,請師父改號。行者道:「陛下『法國』之名甚好,但只『滅』字不通。自經我過,可改號『欽法國』,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勝,風調雨順萬方安。」國王謝了恩。擺整朝鑾駕,送唐僧四眾出城西去。君臣們乘善歸真不題。
  卻說長老辭別了欽法國王,在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沙僧道:「哥啊,是那裡尋這許多整容匠,連夜剃這許多頭?」行者把那施變化弄神通的事說了一遍。師徒們都笑不合口。
  正歡喜處,忽見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馬道:「徒弟們,你看這面前山勢崔巍,切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無事。」三藏道:「休言無事。我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雲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這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說了。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那長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四眾一同前進。不幾步到於山上。舉目看時:
    那山真好山,細看色班班。頂上雲飄蕩,崖前樹影寒。飛禽淅瀝,走獸兇頑。林內松千榦,巒頭竹幾竿。吼叫是蒼狼奪食,咆哮是餓虎爭餐。野猿長嘯尋鮮果,麋鹿攀花上翠嵐。風灑灑,水潺潺,時聞幽鳥語間關。幾處藤蘿牽又扯,滿溪瑤草雜香蘭。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狢成群走,猴猿作隊頑。行客正愁多險峻,奈何古道又灣還。
  師徒們怯怯驚驚,正行之時,只聽得呼呼一陣風起。三藏害怕道:「風起了。」行者道:「春有和風,夏有薰風,秋有金風,冬有朔風。四時皆有風,風起怕怎的?」三藏道:「這風來得甚急,決然不是天風。」行者道:「自古來,風從地起,雲自山出,怎麼得個天風?」
  說不了,又見一陣霧起。那霧真個是:
    漠漠連天暗,濛濛匝地昏。
    日色全無影,鳥聲無處聞。
    宛然如混沌,彷彿似飛塵。
    不見山頭樹,那逢採藥人。
  三藏一發心驚道:「悟空,風還未定,如何又這般霧起?」行者道:「且莫忙,請師父下馬,你兄弟二個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好大聖,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圓睜火眼,向下觀之,果見那懸巖邊坐著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炳炳文斑多采豔,昂昂雄勢甚抖擻。
    獠牙出口如鋼鑽,利爪藏蹄似玉鉤。
    金眼圓睛禽獸怕,銀鬚倒豎鬼神愁。
    張狂哮吼施威猛,噯霧噴風運智謀。
  又見那左右手下有三四十個小妖擺列,他在那裡逼法的噴風噯霧。行者暗笑道:「我師父也有些兒先兆,他說不是天風,果然此風是個妖精在這裡弄喧兒哩。若老孫使鐵棒往下就打,這叫做『搗蒜打』,打便打死了,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那行者一生豪傑,再不曉得暗算計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顧豬八戒照顧,教他來先與這妖精見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這妖,算了造化;若無手段,被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他又平日做作,有些躲懶,不肯出頭,卻只是有些口緊,好吃東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麼說?」
  即時落下雲頭,到三藏前。三藏問道:「悟空,風霧處吉凶何如?」行者道:「這會子明淨了,沒甚風霧。」三藏道:「正是,覺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道:「師父,我常時間還看得好,這番卻看錯了。我只說風霧之中恐有妖怪,原來不是。」三藏道:「是甚麼?」行者道:「前面不遠,乃是一莊村。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米乾飯、白麵饝饝齋僧哩。這些霧,想是那些人家蒸籠之氣,也是積善之應。」八戒聽說,認了真實,扯過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了他的齋來的?」行者道:「吃不多兒,因那菜蔬太鹹了些,不喜多吃。」八戒道:「啐!憑他怎麼鹹,我也盡肚吃他一飽。十分作渴,便回來吃水。」行者道:「你要吃麼?」八戒道:「正是,我肚裡有些饑了,先要去吃些兒,不知如何?」行者道:「兄弟莫題。古書云:『父在,子不得自專。』師父又在此,誰敢先去?」八戒笑道:「你若不言語,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語,看你怎麼得去?」那獃子吃嘴的見識偏有,走上前,唱個大喏道:「師父,適才師兄說,前村裡有人家齋僧。你看這馬,有些要打攪人家,便要草要料,卻不費事?幸如今風霧明淨,你們且略坐坐,等我去尋些嫩草兒,先喂喂馬,然後再往那家子化齋去罷。」唐僧歡喜道:「好啊,你今日卻怎肯這等勤謹?快去快來。」
  那獃子暗暗笑著便走。行者趕上扯住道:「兄弟,他那裡齋僧,只齋俊的,不齋醜的。」八戒道:「這等說,又要變化是。」行者道:「正是,你變變兒去。」好獃子,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走到山凹裡,捻著訣,念動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矮瘦和尚。手裡敲個木魚,口裡哼阿哼的,又不會念經,只哼的是「上大人」。
  卻說那怪物收風斂霧,號令群妖,在於大路口上,擺開一個圈子陣,專等行客。這獃子晦氣,不多時,撞到當中,被群妖圍住,這個扯住衣服,那個扯著絲絛,推推擁擁,一齊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將來。」群妖道:「和尚,你要吃甚的?」八戒道:「你們這裡齋僧,我來吃齋的。」群妖道:「你想這裡齋僧,不知我這裡專要吃僧。我們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專要把你們和尚拿到家裡,上蒸籠蒸熟吃哩。你倒還想來吃齋。」八戒聞言,心中害怕,才報怨行者道:「這個弼馬溫,其實憊懶。他哄我說是這村裡齋僧,這裡那得村莊人家?那裡齋甚麼僧?卻原來是此妖精。」那獃子被他扯急了,即便現出原身,腰間掣釘鈀,一頓亂築,築退那些小妖。
  小妖急跑去報與老妖道:「大王,禍事了。」老怪道:「有甚禍事?」小妖道:「山前來了一個和尚,且是生得乾淨。我說拿家來蒸他吃,若吃不了,留些兒防天陰。不想他會變化。」老妖道:「變化甚的模樣?」小妖道:「那裡成個人相?長嘴大耳朵,背後又有鬃。雙手掄一根釘鈀,沒頭沒臉的亂築,諕得我們跑回來報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去看。」掄著一條鐵杵,走近前看時,見那獃子果然醜惡。他生得:
    碓嘴初長三尺零,獠牙觜出賽銀釘。
    一雙圓眼光如電,兩耳搧風唿唿聲。
    腦後鬃長排鐵箭,渾身皮糙癩還青。
    手中使件蹊蹺物,九齒釘鈀個個驚。
  妖精硬著膽喝道:「你是那裡來的?叫甚名字?快早說來,饒你性命。」八戒笑道:「我的兒,你是也不認得你豬祖宗哩。上前來,說與你聽: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陞我天蓬帥。
    掌管天河八萬兵,天宮快樂多自在。
    只因酒醉戲宮娥,那時就把英雄賣。
    一嘴拱倒斗牛宮,吃了王母靈芝菜。
    玉皇親打二千鎚,把吾貶下三天界。
    教吾立志養元神,下方卻又為妖怪。
    正在高莊喜結親,命低撞著孫兄在。
    金箍棒下受他降,低頭才把沙門拜。
    背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債。
    鐵腳天蓬本姓豬,法名喚作豬八戒。」
  那妖精聞言,喝道:「你原來是唐僧的徒弟。我一向聞得唐僧的肉好吃,正要拿你哩,你卻撞得來,我肯饒你?不要走,看杵。」八戒道:「孽畜,你原來是個染博士出身。」妖精道:「我怎麼是染博士?」八戒道:「不是染博士,怎麼會使棒槌?」那怪那容分說,近前亂打。他兩個在山凹裡,這一場好殺:
    九齒釘鈀,一條鐵杵。鈀丟解數滾狂風,杵運機謀飛驟雨。一個是無名惡怪阻山程,一個是有罪天蓬扶性主。性正何愁怪與魔,山高不得金生土。那個杵架猶如蟒出潭,這個鈀來卻似龍離浦。喊聲咤吒振山川,吆喝雄威驚地府。兩個英雄各逞能,捨身卻把神通賭。
  八戒長起威風,與妖精廝鬥,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齊圍住不題。
  卻說行者在唐僧背後,忽失聲冷笑。沙僧道:「哥哥冷笑,何也?」行者道:「豬八戒真個獃呀,聽見說齋僧,就被我哄去了。這早晚還不見回來:若是一頓鈀打退妖精,你看他得勝而回,爭嚷功果;若戰他不過,被他拿去,卻是我的晦氣,背前面後,不知罵了多少弼馬溫哩。悟淨,你休言語,等我去看看。」
  好大聖,他也不使長老知道,悄悄的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本身模樣,陪著沙僧,隨著長老。他的真身出個神,跳在空中觀看,但見那獃子被怪圍繞,釘鈀勢亂,漸漸的難敵。行者忍不住,按落雲頭,厲聲高叫道:「八戒不要忙,老孫來了。」那獃子聽得是行者聲音,仗著勢,愈長威風,一頓鈀,向前亂築。那妖精抵敵不住,道:「這和尚先前不濟,這會子怎麼又發起狠來?」八戒道:「我的兒,不可欺負我,我家裡人來也。」一發向前,沒頭沒臉築去。那妖精委架不住,領群妖敗陣去了。行者見妖精敗去,他就不曾近前,撥轉雲頭,徑回本處,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長老的肉眼凡胎,那裡認得。
  不一時,獃子得勝,也自轉來,累得那粘涎鼻涕,白沫生生。氣呼呼的走將來,叫聲:「師父。」長老見了,驚訝道:「八戒,你去打馬草的,怎麼這般狼狽回來?想是山上人家有人看護,不容你打草麼?」獃子放下鈀,搥胸跌腳道:「師父,莫要問,說起來就活活羞殺人。」長老道:「為甚麼羞來?」八戒道:「師兄捉弄我。他先頭說風霧裡不是妖精,沒甚兇兆,是一莊村人家好善,蒸白米乾飯、白麵饝饝齋僧的。我就當真,想著肚內饑了,先去乞些兒,假倚打草為名;豈知若干妖怪,把我圍了,苦戰了這一會,若不是師兄的哭喪棒相助,我也莫想得脫羅網回來也。」行者在傍笑道:「這獃子胡說。你若做了賊,就攀上一牢人。是我在這裡看著師父,何曾側離?」長老道:「是啊,悟空不曾離我。」那獃子跳著嚷道:「師父,你不曉得,他有替身。」長老道:「悟空,端的可有怪麼?」
  行者瞞不過,躬身笑道:「是有個把小妖兒,他不敢惹我們。──八戒,你過來,一發照顧你照顧。我們既保師父,走過險峻山路,就似行軍的一般。」八戒道:「行軍便怎的?」行者道:「你做個開路將軍,在前剖路。那妖精不來便罷,若來時,你與他賭鬥,打倒妖精,算你的功果。」八戒量著那妖精手段與他差不多,卻說:「我就死在他手內也罷,等我先走。」行者笑道:「這獃子先說晦氣話,怎麼得長進?」八戒道:「哥哥,你知道:公子登筵,不醉即飽;壯士臨陣,不死帶傷。先說句錯話兒,後便有威風。」行者歡喜,即忙背了馬,請師父騎上,沙僧挑著行李,相隨八戒,一路入山不題。
  卻說那妖精帥幾個敗殘的小妖徑回本洞,高坐在那石崖上,默默無言。洞中還有許多看家的小妖,都上前問道:「大王常時出去,喜喜歡歡回來,今日如何煩惱?」老妖道:「小的們,我往常出洞巡山,不管那裡的人與獸,定撈幾個來家,養贍汝等。今日造化低,撞見一個對頭。」小妖問:「是那個對頭?」老妖道:「是一個和尚,乃東土唐僧取經的徒弟,名喚豬八戒。我被他一頓釘鈀,把我築得敗下陣來。好惱啊!我這一向,常聞得人說,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羅漢,有人吃他一塊肉,可以延壽長生。不期他今日到我山裡,正好拿住他蒸吃,不知他手下有這等徒弟。」
  說不了,班部叢中閃上一個小妖,對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聲,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聲。老妖喝道:「你又哭又笑,何也?」小妖跪下道:「大王才說要吃唐僧,唐僧的肉不中吃。」老妖道:「人都說吃他一塊肉可以長生不老,與天同壽,怎麼說他不中吃?」小妖道:「若是中吃,也到不得這裡,別處妖精也都吃了。他手下有三個徒弟哩。」老妖道:「你知那三個?」小妖道:「他大徒弟是孫行者,三徒弟是沙和尚,這個是他二徒弟豬八戒。」老妖道:「沙和尚比豬八戒如何?」小妖道:「也差不多兒。」「那個孫行者比他如何?」小妖吐舌道:「不敢說。那孫行者神通廣大,變化多端。他五百年前曾大鬧天宮,上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卿四相、東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嶽四瀆、普天神將,也不曾惹得他過,你怎敢要吃唐僧?」老妖道:「你怎麼知得他這等詳細?」小妖道:「我當初在獅駝嶺獅駝洞與那大王居住,那大王不知好歹,要吃唐僧,被孫行者使一條金箍棒,打進門來,可憐就打得犯了骨牌名,都『斷么絕六』。還虧我有些見識,從後門走了,來到此處,蒙大王收留。故此知他手段。」老妖聽言,大驚失色。這正是「大將軍怕讖語」。他聞得自家人這等說,安得不驚。
  正都在悚懼之際,又一個小妖上前道:「大王莫惱,莫怕。常言道:『事從緩來。』若是要吃唐僧,等我定個計策拿他。」老妖道:「你有何計?」小妖道:「我有個分瓣梅花計。」老妖道:「怎麼叫做『分瓣梅花計』?」小妖道:「如今把洞口大小群妖點將起來,千中選百,百中選十,十中只選三個。須是有能幹,會變化的,都變做大王的模樣,頂大王之盔,貫大王之甲,執大王之杵,三處埋伏。先著一個戰豬八戒,再著一個戰孫行者,再著一個戰沙和尚:捨著三個小妖,調開他弟兄三個。大王卻在半空伸下拿雲手,去捉這唐僧,就如探囊取物,就如魚水盆內捻蒼蠅,有何難哉?」老妖聞此言,滿心歡喜道:「此計絕妙,絕妙!這一去,拿不得唐僧便罷;若是拿了唐僧,決不輕你,就封你做個前部先鋒。」小妖叩頭謝恩,叫點妖怪。即將洞中大小妖精點起,果然選出三個有能的小妖,俱變做老妖,各執鐵杵,埋伏等待唐僧不題。
  卻說這唐長老無慮無憂,相隨八戒上大路。行夠多時,只見那路傍邊撲落的一聲響喨,跳出一個小妖,奔向前邊,要捉長老。孫行者叫道:「八戒,妖精來了,何不動手?」那獃子不認真假,掣釘鈀趕上亂築。那妖精使鐵杵就架相迎。他兩個一往一來的在山坡下正然賭鬥,又見那草科裡響一聲,又跳出個怪來,就奔唐僧。行者道:「師父,不好了,八戒的眼拙,放那妖精來拿你,且等老孫打他去。」急掣棒迎上前喝道:「那裡去?看棒。」那妖精更不打話,舉杵來迎他。兩個在草坡下一撞一衝,正相持處,又聽得山背後呼的風響,又跳出個妖精來,徑奔唐僧。沙僧見了,大驚道:「師父,大哥與二哥的眼都花了,把妖精放將來拿你了。你坐在馬上,等老沙拿他去。」這和尚也不分好歹,即掣杖,對面擋住那妖精鐵杵,恨苦相持,吆吆喝喝,亂嚷亂鬥,漸漸的調遠。那老怪在半空中見唐僧獨坐馬上,伸下五爪鋼鉤,把唐僧一把撾住。那師父丟了馬,脫了鐙,被妖精一陣風徑攝去了。可憐!這正是:
    禪性遭魔難正果,江流又遇苦災星。
  老妖按下風頭,把唐僧拿到洞裡,叫:「先鋒。」那定計的小妖上前跪倒,口中道:「不敢,不敢。」老妖道:「何出此言?大將軍一言既出,如白染皂。當時說拿不得唐僧便罷,拿了唐僧,封你為前部先鋒。今日你果妙計成功,豈可失信於你?你可把唐僧拿來,著小的們挑水刷鍋,搬柴燒火,把他蒸一蒸。我和你都吃他一塊肉,以圖延壽長生也。」先鋒道:「大王,且不可吃。」老怪道:「既拿來,怎麼不可吃?」先鋒道:「大王吃了他不打緊,豬八戒也做得人情,沙和尚也做得人情,但恐孫行者那主子刮毒。他若曉得是我們吃了,他也不來和我們廝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裡一搠,搠個窟窿,連山都掬倒了,我們安身之處也無之矣。」老怪道:「先鋒,憑你有何高見?」先鋒道:「依著我,把唐僧送在後園,綁在樹上,兩三日不要與他飯吃:一則圖他裡面乾淨;二則等他三人不來門前尋找,打聽得他們回去了,我們卻把他拿出來,自自在在的受用,卻不是好?」老怪笑道:「正是,正是,先鋒說得有理。」一聲號令,把唐僧拿入後園,一條繩綁在樹上,眾小妖都去前面聽候。
  你看那長老苦捱著繩纏索綁,緊縛牢拴,止不住腮邊流淚,叫道:「徒弟呀,你們在那山中擒怪,甚路裡趕妖?我被潑魔捉來,此處受災,何日相會?痛殺我也!」正自兩淚交流,只見對面樹上有人叫道:「長老,你也進來了?」長老正了性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是本山中的樵子,被那山主前日拿來,綁在此間,今已三日,算計要吃我哩。」長老滴淚道:「樵夫啊,你死只是一身,無甚掛礙,我卻死得不甚乾淨。」樵子道:「長老,你是個出家人,上無父母,下無妻子,死便死了,有甚麼不乾淨?」長老道:「我本是東土往西天取經去的,奉唐朝太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經,要超度那幽冥無主的孤魂。今若喪了性命,可不盼殺那君王,孤負那臣子?那枉死城中,無限的冤魂,卻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一場功果,盡化作風塵,這卻怎麼得乾淨也?」樵子聞言,眼中墮淚道:「長老,你死也只如此,我死又更傷情。我自幼失父,與母鰥居,更無家業,止靠著打柴為生。老母今年八十三歲,只我一人奉養。倘若身喪,誰與他埋屍送老?苦哉,苦哉!痛殺我也。」長老聞言,放聲大哭道:「可憐,可憐!山人尚有思親意,空教貧僧會念經。事君事親,皆同一理;你為親恩,我為君恩。」正是那: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且不言三藏身遭困苦。卻說孫行者在草坡下戰退小妖,急回來路傍邊,不見了師父,止存白馬、行囊。慌得他牽馬挑擔,向山頭找尋。咦!正是那:
    有難的江流專遇難,降魔的大聖亦遭魔。
  畢竟不知尋找師父下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3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六回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滅妖邪

  話說孫大聖牽著馬,挑著擔,滿山頭尋叫師父,忽見豬八戒氣呼呼的跑將來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道:「師父不見了,你可曾看見?」八戒道:「我原來只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甚麼將軍。我捨著命,與那妖精戰了一會,得命回來。師父是你與沙僧看著的,反來問我?」行者道:「兄弟,我不怪你。你不知怎麼眼花了,把妖精放回來拿師父。我去打那妖精,教沙和尚看著師父的,如今連沙和尚也不見了。」八戒笑道:「想是沙和尚帶師父那裡出恭去了。」說不了,只見沙僧來到。行者問道:「沙僧,師父那裡去了?」沙僧道:「你兩個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將來拿師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師父自家在馬上坐來。」行者氣得暴跳道:「中他計了,中他計了。」沙僧道:「中他甚麼計?」行者道:「這是分瓣梅花計,把我弟兄們調開,他劈心裡撈了師父去了。天天天,卻怎麼好?」止不住腮邊淚滴。八戒道:「不要哭,一哭就膿包了。橫豎不遠,只在這座山上,我們尋去來。」
  三人沒計奈何,只得入山找尋。行了有二十里遠近,只見那懸崖之下,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瑤草馨香,紅杏碧桃豔麗。崖前古樹,霜皮溜雨四十圍;門外蒼松,黛色參天二千尺。雙雙野鶴,常來洞口舞清風;對對山禽,每向枝頭啼白晝。簇簇黃藤如掛索,行行煙柳似垂金。方塘積水,深穴依山。方塘積水,隱窮鱗未變的蛟龍;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亞神仙境,真是藏風聚氣巢。
  行者見了,兩三步跳到門前看處,那石門緊閉,門上橫安著一塊石版,石版上有八個大字,乃「隱霧山折岳連環洞」。行者道:「八戒,動手啊。此間乃妖精住處,師父必在他家也。」那獃子仗勢行兇,舉釘鈀盡力築將去,把他那石頭門築了一個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師父來,免得釘鈀築倒門,一家子都是了帳。」
  守門的小妖急急跑入報道:「大王,闖出禍來了。」老怪道:「有甚禍?」小妖道:「門前有人把門打破,嚷道要師父哩!」老怪大驚道:「不知是那個尋將來也?」先鋒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門,從那打破的窟窿處,歪著頭,往外張,見是個長嘴大耳朵,即回頭高叫:「大王莫怕他,這是個豬八戒,沒甚本事,不敢無理。他若無理,開了門,拿他進來湊蒸。怕便只怕那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邊聽見道:「哥啊,他不怕我,只怕你哩。師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罵道:「潑孽畜,你孫外公在這裡,送我師父出來,饒你命罷。」先鋒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也尋將來了。」老怪報怨道:「都是你定的甚麼『分瓣分瓣』,卻惹得禍事臨門。怎生結果?」先鋒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記得孫行者是個寬洪海量的猴頭,雖則他神通廣大,卻好奉承。我們拿個假人頭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幾句,只說他師父是我們吃了。若還哄得他去了,唐僧還是我們受用;哄不過,再作理會。」老怪道:「那裡得個假人頭?」先鋒道:「等我做一個兒看。」
  好妖怪,將一把衠鋼刀斧,把柳樹根砍做個人頭模樣,噴上些人血,糊糊塗塗的,著一個小怪,使漆盤兒拿至門下,叫道:「大聖爺爺,息怒容稟。」孫行者果好奉承,聽見叫聲「大聖爺爺」,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動手,看他有甚話說。」拿盤的小怪道:「你師父被我大王拿進洞來,洞裡小妖村頑,不識好歹,這個來吞,那個來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師父吃了,只剩了一個頭在這裡也。」行者道:「既吃了便罷,只拿出人頭來,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從門窟裡拋出那個頭來。豬八戒見了就哭道:「可憐啊!那們個師父進去,弄做這們個師父出來也。」行者道:「獃子,你且認認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頭有個真假的?」行者道:「這是個假人頭。」八戒道:「怎認得是假?」行者道:「真人頭拋出來,撲搭不響;假人頭拋得像梆子聲。你不信,等我拋了你聽。」拿起來往石頭上一摜,噹的一聲響亮。沙和尚道:「哥哥,響哩。」行者道:「響便是個假的。我教他現出本相來你看。」急掣金箍棒,撲的一下打破了。八戒看時,乃是個柳樹根。獃子忍不住罵起來道:「我把你這夥毛團!你將我師父藏在洞裡,拿個柳樹根哄你豬祖宗,莫成我師父是柳樹精變的。」
  慌得那拿盤的小怪戰兢兢跑去報道:「難難難,難難難。」老妖道:「怎麼有許多難?」小妖道:「豬八戒與沙和尚倒哄過了,孫行者卻是個販古董的──識貨,識貨。他就認得是個假人頭。如今得個真人頭與他,或者他就去了。」老怪道:「怎麼得個真人頭?我們那剝皮亭內有吃不了的人頭選一個來。」眾妖即至亭內揀了個新鮮的頭,教啃淨頭皮,滑塔塔的,還使盤兒拿出,叫:「大聖爺爺,先前委是個假頭。這個真正是唐老爺的頭,我大王留了鎮宅子的,今特獻出來也。」撲通的把個人頭又從門窟裡拋出,血滴滴的亂滾。
  孫行者認得是個真人頭,沒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齊放聲大哭。八戒噙著淚道:「哥哥,且莫哭。天氣不是好天氣,恐一時弄臭了,等我拿將去,乘生氣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說得是。」那獃子不嫌穢污,把個頭抱在懷裡,跑上山崖向陽處,尋了個藏風聚氣的所在,取釘鈀築了一個坑,把頭埋了,又築起一個墳塚。才叫沙僧:「你與哥哥哭著,等我去尋些甚麼供養供養。」他就走向澗邊,攀幾根大柳枝,拾幾塊鵝卵石。回至墳前,把柳枝兒插在左右,鵝卵石堆在面前。行者問道:「這是怎麼說?」八戒道:「這柳枝權為松柏,與師父遮遮墳頂;這石子權當點心,與師父供養供養。」行者喝道:「夯貨,人已死了,還將石子兒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權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弄。教沙僧在此:一則廬墓,二則看守行李、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屍萬段,與師父報仇去來。」沙和尚滴淚道:「大哥言之極當。你兩個著意,我在此處看守。」
  好八戒,即脫了皂錦直裰,束一束著體小衣,舉鈀隨著行者,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辨,徑自把他石門打破,喊聲振天,叫道:「還我活唐僧來耶!」那洞裡大小群妖,一個個魂飛魄散,都報怨先鋒的不是。老妖問先鋒道:「這些和尚打進門來,卻怎處治?」先鋒道:「古人說得好:『手插魚籃,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帥領家兵殺那和尚去來。」老怪聞言,無計可奈,真個傳令,叫:「小的們,各要齊心,將精銳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齊吶喊,殺出洞門。
  這大聖與八戒急退幾步,到那山場平處,抵住群妖,喝道:「那個是出名的頭兒?那個是拿我師父的妖怪?」那群妖扎下營盤,將一面錦繡花旗閃一閃,老怪持鐵杵,應聲高呼道:「那潑和尚,你認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數百年放蕩於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罵道:「這個大膽的毛團!你能有多少的年紀,敢稱『南山』二字?李老君乃開天闢地之祖,尚坐於太清之右;佛如來是治世之尊,還坐於大鵬之下;孔聖人是儒教之尊,亦僅呼為『夫子』。你這個孽畜,敢稱甚麼『南山大王』,數百年之放蕩。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爺一棒。」那妖精側身閃過,使杵抵住鐵棒,睜圓眼問道:「你這嘴臉像個猴兒模樣,敢將許多言語壓我?你有甚麼手段,在吾門下猖狂?」行者笑道:「我把你個無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孫。你站住,硬著膽,且聽我說:
    祖居東勝大神洲,天地包含幾萬秋。
    花果山頭仙石卵,卵開產化我根苗。
    生來不比凡胎類,聖體原從日月儔。
    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穎悟大丹頭。
    官封大聖居雲府,倚勢行兇鬥斗牛。
    十萬神兵難近我,滿天星宿易為收。
    名揚宇宙方方曉,智貫乾坤處處留。
    今幸皈依從釋教,扶持長老向西遊。
    逢山開路無人阻,遇水支橋有怪愁。
    林內施威擒虎豹,崖前復手捉貔貅。
    東方果正來西域,那個妖邪敢出頭?
    孽畜傷師真可恨,管教時下命將休。」
  那怪聞言,又驚又恨,咬著牙,跳近前來,使鐵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輕輕的用棒架住,還要與他講話,那八戒忍不住,掣鈀亂築那怪的先鋒。先鋒帥眾齊來。這一場在山中平地處混戰,真是好殺:
    東土大邦上國僧,西方極樂取真經。南山大豹噴風霧,路阻深山獨顯能。施巧計,弄乖伶,無知誤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廣,更遭八戒有聲名。群妖混戰山平處,塵土紛飛天不清。那陣上小妖呼哮,槍刀亂舉;這壁廂神僧叱喝,鈀棒齊興。大聖英雄無敵手,悟能精壯喜夯來。南禺老怪,部下先鋒,都為唐僧一塊肉,致令捨死又忘生。這兩個因師性命成仇隙,那兩個為要唐僧忒惡情。往來鬥經多半會,沖衝撞撞沒輸贏。
  孫大聖見那些小妖勇猛,連打不退,即使個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噴出去,叫聲:「變!」都變做本身模樣,一個使一條金箍棒,從前邊往裡打進。那一二百個小妖顧前不能顧後,遮左不能遮右,一個個各自逃生,敗走歸洞。這行者與八戒從陣裡往外殺來,可憐那些不識俊的妖精搪著鈀,九孔血出;挽著棒,骨肉如泥。諕得那南山大王滾風生霧,得命逃回。那先鋒不能變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現出本相,乃是個鐵背蒼狼怪。八戒上前扯著腳,翻過來看了道:「這廝從小兒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豬牙子、羊羔兒吃了。」行者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道:「獃子,不可遲慢,快趕老怪,討師父的命去來。」八戒回頭,就不見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兒都去了。」行者道:「我已收來也。」八戒道:「妙啊,妙啊!」兩個喜喜歡歡,得勝而回。
  卻說那老怪逃了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塊,挑土把前門堵了。那些得命的小妖,一個個戰兢兢的,把門都堵了,再不敢出頭。這行者引八戒,趕至門首吆喝,內無人答應。八戒使鈀築時,莫想得動。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費氣力,他把門已堵了。」八戒道:「堵了門,師仇怎報?」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沙僧去。」
  二人復至本處,見沙僧還哭哩。八戒越發傷悲,丟了鈀,伏在墳上,手撲著土哭道:「苦命的師父啊!遠鄉的師父啊!那裡再得見你耶!」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這妖精把前門堵了,一定有個後門出入。你兩個只在此間,等我再去尋看。」八戒滴淚道:「哥啊,仔細著,莫連你也撈去了,我們不好哭得:哭一聲師父,哭一聲師兄,就要哭得亂了。」行者道:「沒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聖,收了棒,束束裙,拽開步,轉過山坡,忽聽得潺潺水響。且回頭看處,原來是澗中水響,上溜頭沖泄下來。又見澗那邊有座門兒,門左邊有一個出水的暗溝。他道:「不消講!那就是後門了。若要是原嘴臉,恐有小妖開門看見認得,等我變作個水蛇兒過去。且住,變水蛇恐師父的陰靈兒知道,怪我出家人變蛇纏長。變作個小螃蟹兒過去罷。也不好,恐師父怪我出家人腳多。」即變做一個水老鼠,颼的一聲攛過去,從那出水的溝中,鑽至裡面天井中。探著頭兒觀看,只見那向陽處有個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塊塊的理著晒哩。行者道:「我的兒啊,那想是師父的肉吃不了,晒乾巴子防天陰的。我要現本相,趕上前,一棍子打殺,顯得我有勇無謀。且再變化進去,尋那老怪,看是何如。」跳出溝,搖身一變,變做個有翅的螞蟻兒。真個是:
    力微身小號玄駒,日久藏修有翅飛。
    閑渡橋邊排陣勢,喜來床下鬥仙機。
    善知雨至常封穴,壘積塵多遂作灰。
    巧巧輕輕能爽利,幾番不覺過柴扉。
  他展開翅,無聲無影,一直飛入中堂。只見那老怪煩煩惱惱正坐,有一個小妖從後面跳將來報道:「大王,萬千之喜。」老妖道:「喜從何來?」小妖道:「我才在後門外澗頭上探看,忽聽得有人大哭。即上峰頭望望,原來是豬八戒、孫行者、沙和尚在那裡拜墳痛哭。想是把那個人頭認做唐僧的頭葬下,掆作墳墓哭哩。」行者在暗中聽說,心內歡喜道:「若出此言,我師父還藏在那裡,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尋尋,看死活如何,再與他說話。」
  好大聖,飛在中堂,東張西看,見傍邊有個小門兒,關得甚緊。即從門縫兒裡鑽去看時,原是個大園子,隱隱的聽得悲聲。徑飛入深處,但見一叢大樹,樹底下綁著兩個人,一個正是唐僧。行者見了,心癢難撓,忍不住,現了本相,近前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滴淚道:「悟空,你來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師父莫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風汛。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只說已將你吃了,拿個假人頭哄我,我們與他恨苦相持。師父放心,且再熬熬兒,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來解救。」
  大聖念聲咒語,卻又搖身還變做個螞蟻兒,復入中堂,丁在正梁之上。只見那些未傷命的小妖簇簇攢攢,紛紛嚷嚷。內中忽跳出一個小妖,告道:「大王,他們見堵了門,攻打不開,死心塌地,捨了唐僧,將假人頭弄做個墳墓。今日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後日復了三,好道回去。打聽得他們散了啊,把唐僧拿出來,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噴噴的大家吃一塊兒,也得個延年長壽。」又一個小妖拍著手道:「莫說,莫說,還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個說:「煮了吃,還省柴。」又一個道:「他本是個稀奇之物,還著些鹽兒醃醃,吃得長久。」行者在那梁中聽見,心中大怒道:「我師父與你有甚毒情,這般算計吃他?」即將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輕輕吹出,暗念咒語,都教變做瞌睡蟲兒,往那眾妖臉上拋去。一個個鑽入鼻中,小妖漸漸打盹,不一時都睡倒了。只有那個老妖睡不穩,他兩隻手揉頭搓臉,不住的打涕噴,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曉得了?與他個雙掭燈。」又拔一根毫毛,依母兒做了,拋在他臉上,鑽於鼻孔內。兩個蟲兒,一個從左進,一個從右入。那老妖起來,伸伸腰,打兩個啊欠,呼呼的也睡倒了。
  行者暗喜,才跳下來,現出本相。耳朵裡取出棒來,幌一幌,有鴨蛋粗細,噹的一聲,把旁門打破,跑至後園,高叫:「師父!」長老道:「徒弟,快來解解繩兒,綁壞我了。」行者道:「師父不要忙,等我打殺妖精,再來解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舉棍要打,又滯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師父來打。」復至園中,又思量道:「等打了來救。」如此者兩三番,卻才跳跳舞舞的到園裡。長老見了,悲中作喜道:「猴兒,想是看見我不曾傷命,所以歡喜得沒是處,故這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將繩解了,挽著師父就走。又聽得對面樹上綁的人叫道:「老爺捨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長老立定身,叫:「悟空,那個人也解他一解。」行者道:「他是甚麼人?」長老道:「他比我先拿進一日。他是個樵子,說有母親年老,甚是思想,倒是個盡孝的,一發連他都救了罷。」
  行者依言,也解了繩索,一同帶出後門,上石崖,過了陡澗。長老謝道:「賢徒,虧你救了他與我命。悟能、悟淨都在何處?」行者道:「他兩個都在那裡哭你哩。你可叫他一聲。」長老果厲聲高叫道:「八戒,八戒。」那獃子哭得昏頭昏腦的,揩揩鼻涕眼淚道:「沙和尚,師父回家來顯魂哩,在那裡叫我們不是?」行者上前,喝了一聲道:「夯貨,顯甚麼魂?這不是師父來了?」那沙僧擡頭見了,忙忙跪在面前道:「師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來也?」行者把上項事說了一遍。
  八戒聞言,咬牙恨齒,忍不住舉起鈀把那墳塚一頓築倒,掘出那人頭,一頓築得稀爛。唐僧道:「你築他為何?」八戒道:「師父啊,不知他是那家的亡人,教我朝著他哭。」長老道:「虧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們打上他門,嚷著要我,想是拿他來搪塞;不然啊,就殺了我也。還把他埋一埋,見我們出家人之意。」那獃子聽長老此言,遂將一包稀爛骨肉埋下,也掆起個墳墓。
  行者卻笑道:「師父,你請略坐坐,等我剿除去來。」即又跳下石崖,過澗入洞,把那綁唐僧與樵子的繩索拿入中堂,那老妖還睡著了,即將他四馬攢蹄綑倒,使金箍棒掬起來,握在肩上,徑出後門。豬八戒遠遠的望見道:「哥哥好幹這握頭事。再尋一個兒趁頭挑著不好?」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舉鈀就築。行者道:「且住,洞裡還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帶我進去打他。」行者道:「打又費工夫了,不若尋些柴,教他斷根罷。」那樵子聞言,即引八戒去東凹裡尋了些破梢竹、敗葉松、空心柳、斷根藤、黃蒿、老荻、蘆葦、乾桑,挑了若干,送入後門裡。行者點上火,八戒兩耳搧起風。那大聖將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蟲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來,煙火齊著。可憐!莫想有半個得命。連洞府燒得精空。卻回見師父。師父聽見老妖方醒聲喚,便叫:「徒弟,妖精醒了。」八戒上前一鈀,把老怪築死,現出本相,原來是個艾葉花皮豹子精。行者道:「花皮會吃老虎,如今又會變人。這頓打死,才絕了後患也。」長老謝之不盡,攀鞍上馬。那樵子道:「老爺,向西南去不遠,就是舍下。請老爺到舍,見見家母,叩謝老爺活命之恩,送老爺上路。」
  長老欣然,遂不騎馬,與樵子並四眾同行,向西南迤前來,不多路,果見那:
    石徑重漫苔蘚,柴門蓬絡藤花。
    四面山光連接,一林鳥雀諠譁。
    密密松篁交翠,紛紛異卉奇葩。
    地僻雲深之處,竹籬茅舍人家。
  遠見一個老嫗倚著柴扉,眼淚汪汪的,兒天兒地的痛哭。這樵子看見自家母親,丟了長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親,兒來也。」老嫗一把抱住道:「兒啊,你這幾日不來家,我只說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心疼難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來?你繩擔、柯斧俱在何處?」樵子叩頭道:「母親,兒已被山主拿去,綁在樹上,實是難得性命,幸虧這幾位老爺。這老爺是東土唐朝往西天取經的羅漢。那老爺倒也被山主拿去綁在樹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爺神通廣大,把山主一頓打死。卻是個艾葉花皮豹子精;概眾小妖,俱盡燒死,卻將那老老爺解下救出,連孩兒都解救出來。此誠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們,孩兒也死無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兒徹夜行走,也無事矣。」
  那老嫗聽言,一步一拜,拜接長老四眾,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兒兩個磕頭稱謝不盡,慌慌忙忙的安排些素齋酬謝。八戒道:「樵哥,我知你府上也寒薄,只可將就一飯,切莫費心大擺佈。」樵子道:「不瞞老爺說,我這山間實是寒薄,沒甚麼香蕈、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幾品野菜奉獻老爺,權表寸心。」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兒就是,我們肚中饑了。」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時,展抹桌凳,擺將上來,果是幾盤野菜。但見那:
    嫩焯黃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薔馬齒莧,江薺雁腸英。燕子不來香且嫩,芽兒拳小脆還青。爛煮馬藍頭,白熝狗腳跡。貓耳朵,野落蓽,灰條熟爛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窩螺操帚薺;碎米薺,萵菜薺,幾品青香又滑膩。油炒烏英花,菱科甚可誇。蒲根菜並茭兒菜,四般近水實清華。看麥娘,嬌且佳;破破納,不穿他。苦麻臺下藩籬架。雀兒綿單,猢猻腳跡,油灼灼煎來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燈蛾兒飛上板蕎蕎。羊耳禿,枸杞頭,加上烏藍不用油。幾般野菜一餐飯,樵子虔心為謝酬。
  師徒們飽餐一頓,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請母親出來再拜,再謝。樵子只是磕頭,取了一條棗木棍,結束了衣裙,出門相送。沙僧牽馬,八戒挑擔,行者緊隨左右,長老在馬上拱手道:「樵哥,煩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別。」一齊登高下阪,轉澗尋坡。長老在馬上思量道:「徒弟啊,
    自從別主來西域,遞遞迢迢去路遙。
    水水山山災不脫,妖妖怪怪命難逃。
    心心只為經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
    碌碌勞勞何日了,幾時行滿轉唐朝?」
  樵子聞言道:「老爺切莫憂思。這條大路,向西方不滿千里,就是天竺國,極樂之鄉也。」長老聞言,翻身下馬道:「有勞遠涉。既是大路,請樵哥回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適間厚擾盛齋,貧僧無甚相謝,只是早晚誦經,保佑你母子平安,百年長壽。」那樵子喏喏相辭,復回本路。師徒遂一直投西。正是:
    降怪解冤離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
  畢竟不知還有幾日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3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七回鳳仙郡冒天止雨 孫大聖勸善施霖

    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說破鬼神驚駭。挾藏宇宙,剖判玄光,真樂世間無賽。靈鷲峰前,寶珠拈出,明映五般光彩。照乾坤上下群生,知者壽同山海。
  卻說三藏師徒四眾別樵子,下了隱霧山,奔上大路。行經數日,忽見一座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前面城池,可是天竺國麼?」行者搖手道:「不是,不是。如來處雖稱極樂,卻沒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樓臺殿閣,喚做靈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國,也不是如來住處,天竺國還不知離靈山有多少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到邊前方知明白。」
  不一時至城外,三藏下馬,入到三層門裡,見那民事荒涼,街衢冷落。又到市口之間,見許多穿青衣者左右擺列,有幾個冠帶者立於房簷之下。他四眾順街行走,那些人更不遜避。豬八戒村愚,把長嘴掬一掬,叫道:「讓路,讓路。」那些人猛擡頭,看見模樣,一個個骨軟筋麻,跌跌蹡蹡,都道:「妖精來了,妖精來了!」諕得那簷下冠帶者戰兢兢躬身問道:「那方來者?」三藏恐他們闖禍,一力當先,對眾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拜天竺國大雷音寺佛祖求經者。路過寶方,一則不知地名,二則未落人家,才進城甚失迴避,望列公恕罪。」那官人卻才施禮道:「此處乃天竺外郡,地名鳳仙郡。連年乾旱,郡侯差我等在此出榜,招求法師祈雨救民也。」行者聞言道:「你的榜文何在?」眾官道:「榜文在此,適間才打掃廊簷,還未張掛。」行者道:「拿來我看看。」眾官即將榜文展開,掛在簷下。行者四眾上前同看。榜上寫著:
    大天竺國鳳仙郡郡侯上官,為榜聘明師,招求大法事:茲因郡土寬弘,軍民殷實,連年亢旱,累歲乾荒,民田菑而軍地薄,河道淺而溝澮空。井中無水,泉底無津。富室聊以全生,窮民難以活命。斗粟百金之價,束薪五兩之資。十歲女易米三升,五歲男隨人帶去。城中懼法,典衣當物以存身;鄉下欺公,打劫吃人而顧命。為此出給榜文,仰 望十方賢哲,禱雨救民。恩當重報,願以千金奉謝,決不虛言。須至榜者。
  行者看罷,對眾官道:「郡侯上官何也?」眾官道:「上官乃是姓,此我郡侯之姓也。」行者笑道:「此姓卻少。」八戒道:「哥哥不曾讀書。《百家姓》後有一句『上官歐陽』。」三藏道:「徒弟們,且休閑講。那個會求雨,與他求一場甘雨,以濟民瘼,此乃萬善之事;如不會,就行,莫誤了走路。」行者道:「祈雨有甚難事?我老孫翻江攪海、換斗移星,踢天弄井、吐霧噴雲,擔山趕月、喚雨呼風:那一件兒不是幼年耍子的勾當?何為稀罕?」
  眾官聽說,著兩個急去郡中報道:「老爺,萬千之喜至也。」那郡侯正焚香默祝,聽得報聲喜至,即問:「何喜?」那官道:「今日領榜,方至市口張掛,即有四個和尚,稱是東土大唐差往天竺國大雷音拜佛求經者,見榜即道能祈甘雨,特來報知。」
  那郡侯即整衣步行,不用轎馬多人,徑至市口,以禮敦請。忽有人報道:「郡侯老爺來了。」眾人閃過。那郡侯一見唐僧,不怕他徒弟醜惡,當街心倒身下拜道:「下官乃鳳仙郡郡侯上官氏,熏沐拜請老師祈雨救民。望師大捨慈悲,運神功,拔濟拔濟。」三藏答禮道:「此間不是講話處,待貧僧到那寺觀,卻好行事。」郡侯道:「老師同到小衙,自有潔淨之處。」
  師徒們遂牽馬挑擔,徑至府中,一一相見。郡侯即命看茶擺齋,少頃齋至。那八戒放量吞餐,如同餓虎。諕得那些捧盤的心驚膽戰,一往一來,添湯添飯,就如走馬燈兒一般,剛剛供上,直吃得飽滿方休。齋畢,唐僧謝了齋,卻問:「郡侯大人,貴處乾旱幾時了?」郡侯道:
    「敝地大邦天竺國,風仙外郡吾司牧。
    一連三載遇乾荒,草子不生絕五穀。
    大小人家買賣難,十門九戶俱啼哭。
    三停餓死二停人,一停還似風中燭。
    下官出榜遍求賢,幸遇真僧來我國。
    若施寸雨濟黎民,願奉千金酬厚德!」
  行者聽說,滿面喜生,呵呵的笑道:「莫說,莫說。若說千金為謝,半點甘雨全無;但論積功累德,老孫送你一場大雨。」那郡侯原來十分清正賢良,愛民心重,即請行者上坐,低頭下拜道:「老師果捨慈悲,下官必不敢悖德。」行者道:「且莫講話,請起。但煩你好生看著我師父,等老孫行事。」沙僧道:「哥哥,怎麼行事?」行者道:「你和八戒過來,就在他這堂下隨著我做個羽翼,等老孫喚龍來行雨。」八戒、沙僧謹依使令,三個人都在堂下。郡侯焚香禮拜。三藏坐著念經。
  行者念動真言,誦動咒語,即時見正東上一朵烏雲,漸漸落至堂前,乃是東海老龍王敖廣。那敖廣收了雲腳,化作人形,走向前,對行者躬身施禮道:「大聖喚小龍來,那方使用?」行者道:「請起。累你遠來,別無甚事。此間乃鳳仙郡,連年乾旱,問你如何不來下雨?」老龍道:「啟上大聖得知:我雖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輩。上天不差,豈敢擅自來此行雨?」行者道:「我因路過此方,見久旱民苦,特著你來此施雨求濟,如何推託?」龍王道:「豈敢推託?但大聖念真言呼喚,不敢不來。一則未奉上天御旨,二則未曾帶得行雨神將,怎麼動得雨部?大聖既有拔濟之心,容小龍回海點兵,煩大聖到天宮奏准,請一道降雨的聖旨,請水官放出龍來,我卻好照旨意數目下雨。」
  行者見他說出理來,只得發放老龍回海。他即跳出罡斗,對唐僧備言龍王之事。唐僧道:「既然如此,你去為之,切莫打誑語。」行者即吩咐八戒、沙僧:「保著師父,我上天宮去也。」好大聖,說聲去,寂然不見。那郡侯膽戰心驚道:「孫老爺那裡去了?」八戒笑道:「駕雲上天去了。」郡侯十分恭敬,傳出飛報,教滿城大街小巷,不拘公卿士庶、軍民人等,家家供養龍王牌位,門設清水缸,缸插楊柳枝,侍奉香火,拜天不題。
  卻說行者一駕觔斗雲,徑到西天門外,早見護國天王引天丁、力士上前迎接道:「大聖,取經之事完乎?」行者道:「也差不遠矣。今行至天竺國界,有一外郡,名鳳仙郡。彼處三年不雨,民甚艱苦,老孫欲祈雨拯救。呼得龍王到彼,他言無旨,不敢私自為之,特來朝見玉帝請旨。」天王道:「那壁廂敢是不該下雨哩。我向時聞得說:那郡侯撒潑,冒犯天地,上帝見罪,立有米山、麵山、黃金大鎖,直等此三事倒斷,才該下雨。」行者不知此意是何,要見玉帝。天王不敢攔阻,讓他進去。徑至通明殿外,又見四大天師迎道:「大聖到此何幹?」行者道:「因保唐僧,路至天竺國界,鳳仙郡無雨,郡侯召師祈雨。老孫呼得龍王,意命降雨,他說未奉玉帝旨意,不敢擅行,特來求旨,以甦民困。」四大天師道:「那方不該下雨。」行者笑道:「該與不該,煩為引奏引奏,看老孫的人情何如。」葛仙翁道:「俗語云:『蒼蠅包網兒──好大面皮。』」許旌陽道:「不要亂談,且只帶他進去。」
  丘洪濟、張道陵與葛、許四真人引至靈霄殿下,啟奏道:「萬歲,有孫悟空路至天竺國鳳仙郡,欲與求雨,特來請旨。」玉帝道:「那廝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監觀萬天,浮遊三界。駕至他方,見那上官正不仁,將齋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穢言,造有冒犯之罪,朕即立以三事,在於披香殿內。汝等引孫悟空去看:若三事倒斷,即降旨與他;如不倒斷,且休管閑事。」
  四天師即引行者至披香殿裡看時,見有一座米山,約有十丈高下;一座麵山,約有二十丈高下。米山邊有一隻拳大之雞,在那裡緊一嘴,慢一嘴,嗛那米吃。麵山邊有一隻金毛哈巴狗兒,在那裡長一舌,短一舌,餂那麵吃。左邊懸一座鐵架子,架上掛一把金鎖,約有一尺三四寸長短,鎖梃有指頭粗細,下面有一盞明燈,燈焰兒燎著那鎖梃。行者不知其意,回頭問天師曰:「此何意也?」天師道:「那廝觸犯了上天,玉帝立此三事,直等雞嗛了米盡,狗餂得麵盡,燈焰燎斷鎖梃,那方才該下雨哩。」
  行者聞言,大驚失色,再不敢啟奏,走出殿,滿面含羞。四天師笑道:「大聖不必煩惱,這事只宜作善可解。若有一念善慈,驚動上天,那米、麵山即時就倒,鎖梃即時就斷。你去勸他歸善,福自來矣。」行者依言,不上靈霄辭玉帝,徑來下界復凡夫。須臾,到西天門,又見護國天王。天王道:「請旨如何?」行者將米山、麵山、金鎖之事說了一遍,道:「果依你言,不肯傳旨。適間天師送我,教勸那廝歸善,即福原也。」遂相別,降雲下界。
  那郡侯同三藏、八戒、沙僧、大小官員人等接著,都簇簇攢攢來問。行者將郡侯喝了一聲道:「只因你這廝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冒犯了天地,致令黎民有難,如今不肯降雨。」慌得郡侯跪伏在地道:「老師如何得知三年前事?」行者道:「你把那齋天的素供,怎麼推倒喂狗?可實實說來。」那郡侯不敢隱瞞,道:「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獻供齋天,在於本衙之內,因妻不賢,惡言相鬥,一時怒發無知,推倒供桌,潑了素饌,果是喚狗來吃了。這兩年憶念在心,神思恍惚,無處可以解釋。不知上天見罪,遺害黎民。今遇老師降臨,萬望明示,上界怎麼樣計較?」行者道:「那一日正是玉皇下界之日,見你將齋供喂狗,又口出穢言,玉帝即立三事記汝。」八戒問道:「是甚三事?」行者道:「披香殿立一座米山,約有十丈高下;一座麵山,約有二十丈高下。米山邊有拳大的一隻小雞,在那裡緊一嘴、慢一嘴的,嗛那米吃;麵山邊有一個金毛哈巴狗兒,在那裡長一舌、短一舌的,餂那麵吃。左邊又一座鐵架子,架上掛一把黃金大鎖,鎖梃兒有指頭粗細。下面有一盞明燈,燈焰兒燎著那鎖梃。直等那雞嗛米盡,狗餂麵盡,燈燎斷鎖梃,他這裡方才該下雨哩。」八戒笑道:「不打緊,不打緊。哥哥肯帶我去,變出法身來,一頓把他的米麵都吃了,鎖梃弄斷了,管取下雨。」行者道:「獃子莫胡說。此乃上天所設之計,你怎麼得見?」三藏道:「似這等說,怎生是好?」行者道:「不難,不難。我臨行時,四天師曾對我言,但只作善可解。」那郡侯拜伏在地,哀告道:「但憑老師指教,下官一一皈依也。」行者道:「你若回心向善,趁早念佛看經,我還替你作為;汝若仍前不改,我亦不能解釋,不久天即誅之,性命不能保矣。」
  那郡侯磕頭禮拜,誓願皈依。當時召請本處僧道,啟建道場,各各寫發文書,申奏三天。郡侯領眾拈香瞻拜,答天謝地,引罪自責。三藏也與他念經。一壁廂又出飛報,教城裡城外大家小戶,不論男女人等,都要燒香念佛。自此時,一片善聲盈耳。行者卻才歡喜,對八戒、沙僧道:「你兩個好生護持師父,等老孫再與他去去來。」八戒道:「哥哥又往那裡去?」行者道:「這郡侯聽信老孫之言,果然受教,恭敬善慈,誠心念佛。我這去再奏玉帝,求些雨來。」沙僧道:「哥哥既要去,不必遲疑,且耽擱我們行路。必求雨一壇,庶成我們之正果也。」
  好大聖,又縱雲頭,直至天門外,還遇著護國天王。天王道:「你今又來做甚?」行者道:「那郡侯已歸善矣。」天王亦喜。正說處,早見直符使者捧定了道家文書、僧家關牒,到天門外傳遞。那符使見了行者,施禮道:「此意乃大聖勸善之功。」行者道:「你將此文牒送去何處?」符使道:「直送至通明殿上,與天師傳遞到玉皇大天尊前。」行者道:「如此,你先行,我當隨後而去。」那符使入天門去了。護國天王道:「大聖,不消見玉帝了。你只往九天應元府下借點雷神,徑自聲雷掣電,還他就有雨下也。」
  真個行者依言,入天門裡,不上靈霄殿求請旨意,轉雲步,徑往九天應元府,見那雷門使者、糾錄典者、廉訪典者都來迎著,施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事要見天尊。」三使者即為傳奏。天尊隨下九鳳丹霞之扆,整衣出迎。相見禮畢,行者道:「有一事特來奉求。」天尊道:「何事?」行者道:「我因保唐僧至鳳仙郡,見那乾旱之甚,已許他求雨,特來告借貴部官將到彼聲雷。」天尊道:「我知那郡侯冒犯上天,立有三事,不知可該下雨哩?」行者笑道:「我昨日已見玉帝請旨。玉帝著天師引我去披香殿看那三事,乃是米山、麵山、金鎖,只要三事倒斷,方該下雨。我愁難得倒斷,天師教我勸化郡侯等眾作善,以為人有善念,天必從之。庶幾可以回天心,解災難也。今已善念頓生,善聲盈耳。適間直符使者已將改行從善的文牒奏上玉帝去了,老孫因特造尊府,告借雷部官將相助相助。」天尊道:「既如此,差鄧、辛、張、陶,帥領閃電娘子,即隨大聖下降鳳仙郡聲雷。」
  那四將同大聖不多時,至於鳳仙境界,即於半空中作起法來。只聽得唿的雷聲,又見那淅瀝瀝的閃電。真個是:
    電掣紫金蛇,雷轟群蟄鬨。熒煌飛火光,霹靂崩山洞。列缺滿天明,震驚連地縱。紅銷一閃發萌芽,萬里江山都撼動。
  那鳳仙郡城裡城外,大小官員,軍民人等,整三年不曾聽見雷電;今日見有雷聲霍閃,一齊跪下,頭頂著香爐,有的手拈著柳枝,都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這一聲善念,果然驚動上天。正是那古詩云: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且不說孫大聖指揮雷將,掣電轟雷於鳳仙郡,人人歸善。卻說那上界直符使者將僧、道兩家的文牒送至通明殿,四天師傳奏靈霄殿。玉帝見了道:「那廝們既有善念,看三事如何?」正說處,忽有披香殿看管的將官報道:「所立米、麵山俱倒了,霎時間米、麵皆無,鎖梃亦斷。」奏未畢,又有當駕天官引鳳仙郡土地、城隍、社令等神齊來拜奏道:「本郡郡主並滿城大小黎庶之家,無一家一人不皈依善果,禮佛敬天。今啟垂慈,普降甘雨,求濟黎民。」玉帝聞言大喜,即傳旨:「著風部、雲部、雨部各遵號令,去下方,按鳳仙郡界,即於今日今時,聲雷佈雲,降雨三尺零四十二點。」時有四大天師奉旨,傳與各部隨時下界,各逞神威,一齊振作。
  行者正與鄧、辛、張、陶令閃電娘子在空中調弄,只見眾神都到,合會一天。那其間風雲際會,甘雨滂沱。好雨:
    漠漠濃雲,濛濛黑霧。雷車轟轟,閃電灼灼。滾滾狂風,淙淙驟雨。所謂一念回天,萬民滿望。全虧大聖施元運,萬里江山處處陰。好雨傾河倒海,蔽野迷空。簷前垂瀑布,窗外響玲瓏。萬戶千門人念佛,六街三市水流洪。東西河道條條滿,南北溪灣處處通。槁苗得潤,枯木回生。田疇麻麥盛,村堡荳糧升。客旅喜通販賣,農夫愛爾耘耕。從今黍稷多條暢,自然稼穡得豐登。風調雨順民安樂,海晏河清享太平。
  一日雨下足了三尺零四十二點,眾神祗漸漸收回。孫大聖厲聲高叫道:「那四部眾神,且暫停雲從,待老孫去叫郡侯拜謝列位。列位可撥開雲霧,各現真身,與這凡夫親眼看看,他才信心供奉也。」眾神聽說,只得都停在空中。
  這行者按落雲頭,徑至郡裡,早見三藏、八戒、沙僧都來迎接;那郡侯一步一拜來謝。行者道:「且慢謝我。我已留住四部神祗,你可傳召多人同此拜謝,教他向後好來降雨。」郡侯隨傳飛報,召眾同酬,都一個個拈香朝拜。只見那四部神祗開明雲霧,各現真身。四部者,乃雨部、雷部、雲部、風部。只見那:
    龍王顯像,雷將舒身;雲童出現,風伯垂真。龍王顯像,銀鬚蒼貌世無雙;雷將舒身,鉤嘴威顏誠莫比。雲童出現,誰如玉面金冠;風伯垂真,曾似燥眉環眼。齊齊顯露青霄上,各各挨排現聖儀。鳳仙郡界人才信,頂禮拈香惡性回。今日仰朝天上將,洗心向善盡皈依。
眾神祗寧待了一個時辰,人民拜之不已。孫行者又起在雲端,對眾作禮道:「有勞,有勞。請列位各歸本部。老孫還教郡界中人家供養高真,遇時節醮謝。列位從此後,五日一風,十日一雨,還來拯救拯救。」眾神依言,各各轉部不題。
  卻說大聖墜落雲頭,與三藏道:「事畢民安,可收拾走路矣。」那郡侯聞言,急忙行禮道:「孫老爺說那裡話。今此一場,乃無量無邊之恩德。下官這裡差人辦備小宴,奉答厚恩。仍買治民間田地,與老爺起建寺院,立老爺生祠,勒碑刻名,四時享祀。雖刻骨鏤心,難報萬一,怎麼就說走路的話?」三藏道:「大人之言雖當,但我等乃西方掛搭行腳之僧,不敢久住,一二日間,定走無疑。」那郡侯那裡肯放,連夜差多人治辦酒席,起蓋祠宇。
  次日,大開佳宴,請唐僧高坐,孫大聖與八戒、沙僧列坐。郡侯同本郡大小官員部臣把杯獻饌,細吹細打,款待了一日。這場果是欣然。有詩為證:
    田疇久旱逢甘雨,河道經商處處通。
    深感神僧來郡界,多蒙大聖上天宮。
    解除三事從前惡,一念皈依善果弘。
    此後願如堯舜世,五風十雨萬年豐。
  一日筵,二日宴;今日酬,明日謝。扳留將有半月,只等寺院生祠完備。一日,郡侯請四眾往觀。唐僧驚訝道:「功程浩大,何成之如此速耶?」郡侯道:「下官催趲人工,晝夜不息,急急命完,特請列位老爺看看。」行者笑道:「果是賢才能幹的好賢侯也。」即時都到新寺,見那殿閣巍峨,山門壯麗,俱稱贊不已。行者請師父留一寺名。三藏道:「有,留名當喚做『甘霖普濟寺』。」郡侯稱道:「甚好,甚好。」用金貼廣招僧眾,侍奉香火。殿左邊立起四眾生祠,每年四時祭祀;又起蓋雷神、龍神等廟,以答神功。看畢,即命趲行。
  那一郡人民,知久留不住,各備贐儀,分文不受。因此,合郡官員人等,盛張鼓樂,大展旌幢,送有三十里遠近,猶不忍別,遂掩淚目送,直至望不見方回。這正是:
    碩德神僧留普濟,齊天大聖廣施恩。
  畢竟不知此去還有幾日方見如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3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八回禪到玉華施法會 心猿木母授門人

  話說唐僧喜喜歡歡別了郡侯,在馬上向行者道:「賢徒,這一場善果,真勝似比丘國搭救兒童,皆爾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國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怎似這場大雨,滂沱浸潤,活夠者萬萬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稱讚大師兄的法力通天,慈恩蓋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卻只是外施仁義,內包禍心。但與老豬走,就要作踐人。」行者道:「我在那裡作踐你?」八戒道:「也夠了,也夠了。常照顧我綑,照顧我吊,照顧我煮,照顧我蒸。今在鳳仙郡施了恩惠與萬萬之人,就該住上半年,帶挈我吃幾頓自在飽飯,卻只管催促行路。」長老聞言,喝道:「這個獃子,怎麼只思量擄嘴?快走路,再莫鬥口。」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著行囊,打著哈哈,師徒們奔上大路。此時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但見:
    水痕收,山骨瘦。紅葉紛飛,黃花時候。霜晴覺夜長,月白穿窗透。家家煙火夕陽多,處處湖光寒水溜。白蘋香,紅蓼茂。橘綠橙黃,柳衰穀秀。荒村雁落碎蘆花,野店雞聲收菽豆。
  四眾行夠多時,又見城垣影影。長老舉鞭遙指叫:「悟空,你看那裡又有一座城池,卻不知是甚去處?」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邊前問人。」說不了,忽見樹叢裡走出一個老者,手持竹杖,身著輕衣,足踏一對棕鞋,腰束一條扁帶。慌得唐僧滾鞍下馬,上前道個問訊。那老者扶杖還禮道:「長老那方來的?」唐僧合掌道:「貧僧東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經者。今至寶方,遙望城垣,不知是甚去處,特問老施主指教。」那老者聞言,口稱:「有道禪師,我這敝處乃天竺國下郡,地名玉華縣。縣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封為玉華王。此王甚賢,專敬僧道,重愛黎民。老禪師若去相見,必有重敬。」三藏謝了,那老者徑穿樹林而去。
  三藏才轉身對徒弟備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師父上馬。三藏道:「沒多路,不須乘馬。」四眾遂步至城邊街道觀看。原來那關廂人家,做買做賣的,人煙湊集,生意亦甚茂盛。觀其聲音相貌,與中華無異。三藏吩咐:「徒弟們謹慎,切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頭,沙僧掩著臉,惟孫行者攙著師父。兩邊人都來爭看,齊聲叫道:「我這裡只有降龍伏虎的高僧,不曾見降豬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們可曾看見降豬王的和尚?」諕得滿街上人跌跌,都往兩邊閃過。行者笑道:「獃子,快藏了嘴,莫裝扮,仔細腳下過橋。」那獃子低著頭,只是笑。過了吊橋,入城門內,又見那大街上酒樓歌館,熱鬧繁華,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詩為證。詩曰:
    錦城鐵瓮萬年堅,臨水依山色色鮮。
    百貨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帘。
    樓臺處處人煙廣,巷陌朝朝客賈喧。
    不亞長安風景好,雞鳴犬吠亦般般。
  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諸番,更不曾到此。細觀此景,與我大唐何異?所謂極樂世界,誠此之謂也。」又聽得人說白米四錢一石,麻油八釐一斤,真是五穀豐登之處。
  行夠多時,方到玉華王府。府門左右有長史府、審理廳、典膳所、待客館。三藏道:「徒弟,此間是府,等我進去朝王,驗牒而行。」八戒道:「師父進去,我們可好在衙門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這門上是『待客館』三字?!你們都去那裡坐下,看有草料,買些喂馬。我見了王,倘或賜齋,便來喚你等同享。」行者道:「師父放心前去,老孫自當理會。」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館中。館中有看館的人役,見他們面貌醜陋,也不敢問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讓他坐下不題。
  卻說老師父換了衣帽,拿了關文,徑至王府前。早見引禮官迎著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東土大唐差來大雷音拜佛祖求經之僧,今到貴地,欲倒換關文,特來朝參千歲。」引禮官即為傳奏。那王子果然賢達,即傳旨召進。三藏至殿下施禮,王子即請上殿賜坐。三藏將關文獻上,王子看了,見有各國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將寶印了,押了花字,收摺在案。問道:「國師長老,自你那大唐至此,歷遍諸邦,共有幾多路程?」三藏道:「貧僧也未記程途,但先年蒙觀音菩薩在我王御前顯身,曾留了頌子,言西方十萬八千里。貧僧在路,已經過一十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擱?」三藏道:「一言難盡。萬蟄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寶方。」那王子十分歡喜,即著典膳官備素齋管待。三藏:「啟上殿下:貧僧有三個小徒在外等候,不敢領齋,但恐遲誤行程。」王子教:「當殿官,快去請長老三位徒弟,進府同齋。」
  當殿官隨出外相請,都道:「未曾見,未曾見。」有跟隨的人道:「待客館中坐著三個醜貌和尚,想必是也。」當殿官同眾至館中,即問看館的道:「那個是大唐取經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請吃齋也。」八戒正坐打盹,聽見一個「齋」字,忍不住跳起身來答道:「我們是,我們是。」當殿官一見了,魂飛魄喪,都戰戰的道:「是個豬魈,豬魈。」行者聽見,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莫撒村野。」那眾官見了行者,又道:「是個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位休得驚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眾官見了,又道:「灶君,灶君。」孫行者即教八戒牽馬,沙僧挑擔,同眾入玉華王府。當殿官先入啟知。
  那王子舉目見那等醜惡,卻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歲放心。頑徒雖是貌醜,卻都心良。」八戒朝上唱個喏道:「貧僧問訊了。」王子愈覺心驚。三藏道:「頑徒都是山野中收來的,不會行禮,萬望赦罪。」王子奈著驚恐,教典膳官請眾僧去暴紗亭吃齋。三藏謝了恩,辭王下殿,同至亭內,埋怨八戒道:「你這夯貨,全不知一毫禮體。索性不開口,便也罷了,怎麼那般粗魯?一句話,足足衝倒泰山。」行者笑道:「還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氣。」沙僧道:「他唱喏又不等齊,預先就抒著個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氣,活淘氣。師父前日教我見人打個問訊兒是禮,今日打問訊,又說不好,教我怎的幹麼。」三藏道:「我教你見了人打個問訊,不曾教你見王子就此歪纏。常言道:『物有幾等物,人有幾等人。』如何不分個貴賤?」正說處,那典膳官帶領人役,調開桌椅,擺上齋來。師徒們卻不言語,各各吃齋。
  卻說那王子退殿進宮,宮中有三個小王子,見他面容改色,即問道:「父王今日為何有此驚恐?」王子道:「適才有東土大唐差來拜佛取經的一個和尚倒換關文,卻一表非凡。我留他吃齋,他說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請。少時進來,見我不行大禮,打個問訊,我已不快;及擡頭看時,一個個醜似妖魔,心中不覺驚駭,故此面容改色。」原來那三個小王子比眾不同,一個個好武好強,便就伸拳擄袖道:「莫敢是那山裡走來的妖精假裝人像,待我們拿兵器出去看來。」
  好王子,大的個拿一條齊眉棍,第二個掄一把九齒鈀,第三個使一根烏油黑棒子,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甚麼取經的和尚,在那裡?」時有典膳官員人等跪下道:「小王,他們在這暴紗亭吃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闖將進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說來,饒你性命。」諕得三藏面容失色,丟下飯碗,躬著身道:「貧僧乃唐朝來取經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你便還像個人,那三個醜的斷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飯不睬。沙僧與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雖醜而心良,身雖夯而性善。汝三個卻是何來,卻恁樣海口輕狂?」傍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八戒丟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麼?莫是要與我們打哩?」
  二王子掣開步,雙手舞鈀,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鈀只好與我這鈀做孫子罷了。」即揭衣,腰間取出鈀來,幌一幌,金光萬道。丟了解數,有瑞氣千條。把個王子諕得手軟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見大的個使一條齊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裡取出金箍棒來,幌一幌,碗來粗細,有丈二三長短。著地下一搗,搗了有三尺深淺,豎在那裡。笑道:「我把這棍子送你罷。」那王子聽言,即丟了自己棍,去取那棒,雙手盡氣力一拔,莫想得動分毫;再又端一端,搖一搖,就如生根一般。第三個撒起莽性,使烏油棒便來打。被沙僧一手劈開,取出降妖寶杖,撚一撚,艷艷光生,紛紛霞亮。諕得那典膳等官一個個呆呆掙掙,口不能言。三個小王子一齊下拜道:「神師,神師,我等凡人不識,萬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輕輕的把棒拿將起來道:「這裡窄狹,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兒,你們看看。」
  好大聖,唿哨一聲,將觔斗一抖,兩隻腳踏著五色祥雲,起在半空,離地約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丟開個「撒花蓋頂」,「黃龍轉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轉,起初時人與棒似錦上添花;次後來不見人,只見一天棒滾。八戒在底下喝聲采,也忍不住手腳,厲聲喊道:「等老豬也去耍耍來。」好獃子,駕起風頭,也到半空,丟開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滿身解數,只聽得呼呼風響。正使到熱鬧處,沙僧對長老道:「師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雙著腳一跳,掄著杖,也起在空中,只見那銳氣氤氳,金光縹緲。雙手使降妖杖丟一個「丹鳳朝陽」,「餓虎撲食」,緊迎慢擋,急轉忙攛。弟兄三個大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齊揚威耀武。這才是:
    真禪景象不凡同,大道緣由滿太空。
    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轉合圓通。
    神兵精銳隨時顯,丹器花生到處崇。
    天竺雖高還戒性,玉華王子總歸中。
  諕得那三個小王子跪在塵埃。暴紗亭大小人員,並王府裡老王子,滿城中軍民男女,僧尼道俗,一應人等,家家念佛磕頭,戶戶拈香禮拜。果然是:
    見像歸真度眾僧,人間作福享清平。
    從今果正菩提路,盡是參禪拜佛人。
  他三個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雲,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問訊,謝了師恩,各各坐下不題。
  那三個小王子急回宮裡,告奏老王道:「父王萬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適才可曾看見半空中舞弄麼?」老王道:「我才見半空霞彩,就於宮院內同你母親等眾焚香啟拜,更不知是那裡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裡神仙,就是那取經僧三個醜徒弟。一個使金箍鐵棒,一個使九齒釘鈀,一個使降妖寶杖,把我三個的兵器比的通沒有分毫。我們教他使一路,他說:『地上窄狹,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駕雲頭,滿空中祥雲縹緲,瑞氣氤氳。才然落下,都坐在暴紗亭裡。做兒的十分歡喜,欲要拜他為師,學他手段,保護我邦。此誠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為何如?」老王聞言,信心從願。
  當時父子四人不擺駕,不張蓋,步行到暴紗亭。他四眾收拾行李,欲進府謝齋,辭王起行,偶見玉華王父子上亭來,倒身下拜。慌得長老舒身,撲地還禮;行者等閃過傍邊,微微冷笑。眾拜畢,請四眾進府堂上坐。四眾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師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但憑千歲吩咐,小徒不敢不從。」老王道:「孤先見列位時,只以為唐朝遠來行腳僧,其實肉眼凡胎,多致輕褻。適見孫師、豬師、沙師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個犬子,一生好弄武藝,今謹發虔心,欲拜為門徒,學些武藝。萬望老師開天地之心,普運慈舟,傳度小兒,必以傾城之資奉謝。」行者聞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這殿下,好不會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傳幾個徒弟。你令郎既有從善之心,切不可說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處,足為愛也。」
  王子聽言,十分歡喜。隨命大排筵宴,就於本府正堂擺列。噫!一聲旨意,即刻俱完。但見那:
    結綵飄颻,香煙馥郁。戧金桌子掛絞綃,晃人眼目;彩漆椅兒鋪錦繡,添座風光。樹果新鮮,茶湯香噴。三五道閑食清甜,一兩餐饅頭豐潔。蒸酥蜜煎更奇哉,油炸糖澆真美矣。有幾瓶香糯素酒,斟出來,賽過瓊漿;獻幾番陽羨仙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齊備,色色行行盡出奇。
  一壁廂叫承應的歌舞吹彈,撮弄演戲。他師徒們並王父子盡樂一日。
  不覺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於暴紗亭鋪設床幃,請師安宿。待明早竭誠焚香,再拜求傳武藝。眾皆聽從,即備香湯,請師沐浴,眾卻歸寢。此時那:
    眾鳥高棲萬簌沉,詩人下榻罷哦吟。
    銀河光顯天彌亮,野徑荒涼草更深。
    砧杵叮咚敲別院,關山杳窵動鄉心。
    寒蛩聲朗知人意,嚦嚦床頭破夢魂。
  一宵晚景題過。明早,那老王父子又來相見。這長老昨日相見還是王禮,今日就行師禮。那三個小王子對行者、八戒、沙僧當面叩頭,拜問道:「尊師之兵器,還借出來與弟子們看看。」八戒聞言,欣然取出釘鈀,拋在地下。沙僧將寶杖拋出,倚在牆邊。二王子與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個個掙得紅頭赤臉,莫想拿動半分毫。大王子見了,叫道:「兄弟,莫費力了。師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我的鈀也沒多重,只有一藏之數,連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問沙僧道:「師父寶杖多重?」沙僧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裡取出一個針兒來,迎風幌一幌,就有碗來粗細,直直的豎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懼,眾官員個個心驚。三個小王子禮拜道:「豬師、沙師之兵,俱隨身帶在衣下,即可取之。孫師為何自耳中取出,見風即長,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這棒不是凡間等閑可有者。這棒是:
    鴻濛初判陶鎔鐵,大禹神人親所設。湖海江河淺共深,曾將此棒知之切。開山治水太平時,流落東洋鎮海闕。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長能光潔。老孫有分取將來,變化無方隨口訣。要大彌於宇宙間,要小卻似針兒節。棒名如意號金箍,天上人間稱一絕。重該一萬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細能生滅。也曾助我鬧天宮,也曾隨我攻地闕。伏虎降龍處處通,煉魔除怪方方徹。舉頭一指太陽昏,天地鬼神皆膽怯。混沌仙傳到至今,原來不是凡間鐵。」
  那王子聽言,個個頂禮不盡。三個向前重重拜禮,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不知學那般武藝?」王子道:「願使棍的就學棍,慣使鈀的就學鈀,愛用杖的就學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無力量,使不得我們的兵器,恐學之不精,如畫虎不成反類狗也。古人云:『訓教不嚴師之惰,學問無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誠心,可去焚香來拜了天地,我先傳你些神力,然後可授武藝。」
  三個小王子聞言,滿心歡喜。即便親擡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禮拜。拜畢,請師傳法。行者轉下身來,對唐僧行禮道:「告尊師,恕弟子之罪。自當年在兩界山蒙師父大德救脫弟子,秉教沙門,一向西來,雖不曾重報師恩,卻也曾渡水登山,竭盡心力。今來佛國之鄉,幸遇賢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學武藝。彼既為我等之徒弟,即為我師之徒孫也。謹稟過我師,庶好傳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見行者行禮,也即轉身朝三藏磕頭道:「師父,我等愚魯,拙口鈍腮,不會說話。望師父高坐法位,也讓我兩個各招個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憶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個王子都在暴紗亭後,靜室之間,畫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內,一個個瞑目寧神。這裡卻暗暗念動真言,誦動咒語,將仙氣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歸本舍。傳與口訣,各授得萬千之膂力,運添了火候,卻像個脫胎換骨之法。運遍了子午周天,那三個小王子方才甦醒,一齊爬將起來,抹抹臉,精神抖擻,一個個骨壯筋強: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掄得九齒鈀,三王子就舉得降妖杖。
  老王見了,歡喜不勝。又排素宴,啟謝他師徒四眾。就在筵前各傳各授:學棍的演棍,學鈀的演鈀,學杖的演杖。雖然打幾個轉身,丟幾般解數,此等終是凡夫,有些著力:走一路,便喘氣噓噓,不能耐久。蓋他那兵器都有變化,其進退攻揚,隨消隨長,皆有自然之妙,此等終是凡夫,豈能以遽及也?當日收了筵宴。
  次日,三個王子又來稱謝道:「感蒙神師授賜了膂力,縱然掄得師的兵器,只是轉換艱難。意欲命匠依神師兵器式樣,減削斤兩,打造一般,未知師父肯容否?」八戒道:「好好好,說得有理。我們的器械,一則你們使不得,二則我們要護法降魔,正該另造另造。」王子隨即宣召鐵匠,買辦鋼鐵萬斤,就在王府內前院搭廠,支爐鑄造。先一日將鋼鐵煉熟。次日請行者三人將金箍棒、九齒鈀、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廠之間,看樣造作。遂此晝夜不收。
  噫!這兵器原是他們隨身之寶,一刻不可離者,各藏在身,自有許多光彩護體。今放在廠院中幾日,那霞光有萬道沖天,瑞氣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離城只有七十里遠近,山喚豹頭山,洞喚虎口洞,夜坐之間,忽見霞光瑞氣,即駕雲而看,見光彩起處是王府之內。他按下雲頭,近前觀看,乃是這三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愛道:「好寶貝,好寶貝。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緣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愛心一動,弄起威風,將三般兵器一股收之,徑轉本洞。正是那:
    道不須臾離,可離非道也。神兵盡落空,枉費參修者。
畢竟不知怎生尋得這兵器,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九回黃獅精虛設釘鈀宴 金木土計鬧豹頭山

  卻說那院中幾個鐵匠因連日辛苦,夜間俱自睡了。及天明起來打造,篷下不見了三般兵器,一個個呆掙神驚,四下尋找。只見那三個王子出宮來看,那鐵匠一齊磕頭道:「小主啊,神師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裡去了。」
  小王子聽言,心驚膽戰道:「想是師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紗亭看時,見白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師父還睡哩?」沙僧道:「起來了。」即將房門開了,讓王子進裡看時,不見兵器,慌慌張張問道:「師父的兵器都收來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見了。」八戒連忙爬起道:「我的鈀在麼?」小王道:「適才我等出來,只見眾人前後找尋不見,弟子恐是師父收了,卻才來問。老師的寶貝,俱是能長能消,想必藏在身邊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尋去來。」
  隨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見蹤影。八戒道:「定是這夥鐵匠偷了。快拿出來,略遲了些兒,就都打死,打死。」那鐵匠慌得磕頭滴淚道:「爺爺,我們連日辛苦,夜間睡著,乃至天明起來,遂不見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麼拿得動?望爺爺饒命,饒命。」行者無語,暗恨道:「還是我們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樣,就該收在身邊,怎麼卻丟放在此?那寶貝霞彩光生,想是驚動甚麼歹人,乘夜竊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說那裡話?這般個太平境界,又不是曠野深山,怎得個歹人來?定是鐵匠欺心,他見我們的兵器光彩,認得是三件寶貝,連夜走出王府,夥些人來,擡的擡,拉的拉,偷出去了。拿過來打呀,打呀。」眾匠只是磕頭發誓。
  正嚷處,只見老王子出來,問及前事,卻也面無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師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餘人也禁挫不動。況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膽海口,孤也頗有個賢名在外;這城中軍民匠作人等,也頗懼孤之法度,斷是不敢欺心。望神師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須苦賴鐵匠。我問殿下:你這州城四面,可有甚麼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師此問,甚是有理。孤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頭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內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訪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不消講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寶貝,一夜偷將去了。」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著師父,護著城池,等老孫尋訪去來。」又叫鐵匠們不可住了爐火,一一煉造。
  好猴王,辭了三藏,唿哨一聲,形影不見,早跨到豹頭山上。原來那城相去只有三十里,一瞬即到。徑上山峰觀看,果然有些妖氣。真是:
    龍脈悠長,地形遠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澗沉沉流水急。山前有瑤草鋪茵,山後有奇花佈錦。喬松老柏,古樹修篁。山鴉山鵲亂飛鳴,野鶴野猴皆嘯唳。懸崖下,麋鹿雙雙;峭壁前,獾狐對對。一起一伏遠來龍,九曲九灣潛地脈。埂頭相接玉華州,萬古千秋興勝處。
  行者正然看時,忽聽得山背後有人言語。急回頭視之,乃兩個狼頭妖怪,朗朗的說著話,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孫跟他去聽聽,看他說些甚的。」捻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蝴蝶兒,展開翅,翩翩翻翻,徑自趕上。果然變得有樣範:
    一雙粉翅,兩道銀鬚。乘風飛去急,映日舞來徐。渡水過牆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歡娛。體輕偏愛鮮花味,雅態芳情任卷舒。
  他飛在那個妖精頭頂上,飄飄蕩蕩,聽他說話。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連日僥倖:前月裡得了一個美人兒,在洞內盤桓,十分快樂;昨夜裡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無價之寶。明朝開宴慶釘鈀會哩,我們都有受用。」這個道:「我們也有些僥倖:拿這二十兩銀子買豬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幾壺酒兒。把東西開個花帳兒,落他二三兩銀子,買件綿衣過寒,卻不是好?」兩個怪說說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飛。
  行者聽得要慶釘鈀會,心中暗喜。欲要打殺他,爭奈不干他事,況手中又無兵器。他即飛向前邊,現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邊,被他一口法唾噴將去,念一聲「唵吽吒唎」,即使個定身法,把兩個狼頭精定住。眼睜睜,口也難開;直挺挺,雙腳站住。又將他扳翻倒,揭衣搜檢,果是有二十兩銀子,著一條搭包兒打在腰間裙帶上;又各掛著一個粉漆牌兒,一個上寫著「刁鑽古怪」,一個上寫著「古怪刁鑽」。
  好大聖,取了他銀子,解了他牌兒,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見了王子、唐僧並大小官員、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豬的寶貝霞彩光明,所以買豬羊,治筵席慶賀哩。但如今怎得他來?」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去。這銀子是買辦豬羊的,且將這銀子賞了匠人,教殿下尋幾個豬羊。八戒,你變做刁鑽古怪,我變做古怪刁鑽,沙僧裝做個販豬羊的客人,走進那虎口洞裡,得便處,各人拿了兵器,打絕那妖邪,回來卻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妙,不宜遲,快走。」老王果依此計,即教管事的買辦了七八口豬、四五腔羊。
  他三人辭了師父,在城外大顯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見那刁鑽古怪,怎生變得他模樣?」行者道:「那怪被老孫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裡,直到明日此時方醒。我記得他的模樣,你站下,等我教你變。……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樣了。」那獃子真個口裡念著咒,行者吹口仙氣,霎時就變得與那刁鑽古怪一般無二,將一個粉牌兒帶在腰間。行者即變做古怪刁鑽,腰間也帶了一個牌兒。沙僧打扮得像個販豬羊的客人。一起兒趕著豬羊,上大路,徑奔山來。
  不多時,進了山凹裡,又遇見一個小妖,他生得嘴臉也恁地兇惡!看那:
    圓滴溜兩隻眼,如燈晃亮;紅剌媸一頭毛,似火飄光。糟鼻子,猍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額頭,青臉泡浮。身穿一件淺黃衣,足踏一雙莎蒲履。雄雄糾糾若兇神,急急忙忙如惡鬼。
  那怪左脅下挾著一個彩漆的請書匣兒,迎著行者叫道:「古怪刁鑽,你兩個來了?買了幾口豬羊?」行者道:「這趕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誰?」行者道:「就是販豬羊的客人。還少他幾兩銀子,帶他來家取的。你往那裡去?」那怪道:「我往竹節山去請老大王明早赴會。」行者綽他的口氣兒,就問:「共請多少人?」那怪道:「請老大王坐首席,連本山大王共頭目等眾,約有四十多位。」正說處,八戒道:「去罷,去罷,豬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你去邀著,等我討他帖兒看看。」那怪見自家人,即揭開取出,遞與行者。行者展開看時,上寫著:
    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尊前。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
  行者看畢,仍遞與那怪。那怪放在匣內,徑往東南上去了。
  沙僧問道:「哥哥,帖兒上是甚麼話頭?」行者道:「乃慶釘鈀會的請帖。名字寫著『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請的是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沙僧笑道:「黃獅想必是個金毛獅子成精。但不知九靈元聖是個何物?」八戒聽言,笑道:「是老豬的貨了。」行者道:「怎見得是你的貨?」八戒道:「古人云:『癩母豬專趕金毛獅子。』故知是老豬之貨物也。」他三人說說笑笑,趕著豬羊,卻就望見虎口洞門。但見那門兒外:
    周圍山遶翠,一脈氣連城。
    峭壁扳青蔓,高崖掛紫荊。
    鳥聲深樹匝,花影洞門迎。
    不亞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漸漸近於門口,又見一叢大大小小的雜項妖精,在那花樹之下頑耍。忽聽得八戒「呵呵」趕豬羊到時,都來迎接。便就捉豬的捉豬,捉羊的捉羊,一齊綑倒。早驚動裡面妖王,領十數個小妖,出來問道:「你兩個來了?買了多少豬羊?」行者道:「買了八口豬,七腔羊,共十五個牲口。豬銀該一十六兩,羊銀該九兩。前者領銀二十兩,仍欠五兩。這個就是客人,跟來找銀子的。」妖王聽說,即喚:「小的們,取五兩銀子,打發他去。」行者道:「這客人一則來找銀子,二來要看看嘉會。」那妖大怒,罵道:「你這個刁鑽兒憊懶!你買東西罷了,又與人說甚麼會不會?」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寶貝,誠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聲道:「你這古怪也可惡!我這寶貝乃是玉華州城中得來的,倘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傳說,說得人知,那王子一時來訪求,卻如之何?」行者道:「主公,這個客人乃乾方集後邊的人,去州許遠,又不是他城中人也,那裡去傳說?二則他肚裡也饑了,我兩個也未曾吃飯,家中有現成酒飯,賞他些吃了,打發他去罷。」說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兩銀子,遞與行者。行者將銀子遞與沙僧道:「客人,收了銀子,我與你進後面去吃些飯來。」
  沙僧仗著膽,同八戒、行者進於洞內。到二層廠廳之上,只見正中間桌上,高高的供養著一柄九齒釘鈀,真個是光彩映目;東山頭靠著一條金箍棒,西山頭靠著一條降妖杖。那怪王隨後跟著道:「客人,那中間放光亮的就是釘鈀,你看便看,只是出去,千萬莫與人說。」沙僧點頭稱謝了。
  噫!這正是:物見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個魯夯的人,他見了釘鈀,那裡與他敘甚麼情節,跑上去,拿下來,掄在手中,現了本相,丟了解數,望妖精劈臉就築。這行者、沙僧也奔至兩山頭各拿器械,現了原身,三兄弟一齊亂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閃過,轉入後邊,取一柄四明鏟,桿長鐏利,趕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厲聲喝道:「你是甚人,敢弄虛頭,騙我寶貝?」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賊毛團!你是認我不得。我們乃東土聖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華州倒換關文,蒙賢王教他三個王子拜我們為師,學習武藝,將我們寶貝作樣,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這賊毛團夤夜入城偷來,倒說我弄虛頭騙你寶貝。不要走,就把我們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幾下嘗嘗。」那妖精就舉鏟來敵。這一場,從天井中鬥出前門,看他三僧攢一怪,好殺:
    呼呼棒若風,滾滾鈀如雨。降妖杖舉滿天霞,四明鏟伸雲生綺。好似三仙煉大丹,火光彩晃驚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盜寶多無禮。天蓬八戒顯神通,大將沙僧英更美。弟兄合意運機謀,虎口洞中興鬥起。那怪豪強弄巧乖,四個英雄堪廝比。當時殺至日頭西,妖邪力軟難相抵。
他們在豹頭山戰鬥多時,那妖精抵敵不住,向沙僧前喊一聲:「看鏟。」沙僧讓個身法躲過。妖精得空而走,向東南巽宮上,乘風飛去。八戒拽步要趕,行者道:「且讓他去。自古道:『窮寇勿追。』且只來斷他歸路。」八戒依言。
  三人徑至洞口,把那百十個若大若小的妖精盡皆打死。原來都是些虎狼彪豹、馬鹿山羊。被大聖使個手法,將他那洞裡細軟物件並打死的雜項獸身與趕來的豬羊,通皆帶出。沙僧就取出乾柴放起火來、八戒使兩個耳朵搧風,把一個巢穴一時燒得乾淨。卻將帶出的諸物,即轉州城。
  此時城門尚開,人家未睡。老王父子與唐僧俱在暴紗亭盼望,只見他們撲哩撲剌的丟下一院子死獸、豬羊及細軟物件。一齊叫道:「師父,我們已得勝回來也。」那殿下喏喏相謝。唐長老滿心歡喜。三個小王子跪拜於地,沙僧攙起道:「且莫謝,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來?」行者笑道:「那虎狼彪豹、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們取了兵器,打出門來。那老妖是個金毛獅子,他使一柄四明鏟,與我等戰到天晚,敗陣逃生,往東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趕他,卻掃除他歸路,打殺這些群妖,搜尋他這些物件,帶將來的。」老王聽說,又喜又憂:喜的是得勝而回,憂的是那妖日後報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慮之熟,處之當矣。一定與你掃除盡絕,方才起行,決不至貽害於後。我午間去時,撞見一個青臉紅毛的小妖送請書,我看他帖子上寫著:『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才子那妖精敗陣,必然向他祖翁處去會話,明辰斷然尋我們報仇,當情與你掃蕩乾淨。」老王稱謝了,擺上晚齋。師徒們齋畢,各歸寢處不題。
  卻說那妖精果然向東南方奔到竹節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處,喚名九曲盤桓洞。洞中的九靈元聖是他的祖翁。當夜足不停風,行至五更時分,到於洞口,敲門而進。小妖見了道:「大王,昨晚有青臉兒下請書,老爺留他住到今早,欲同他來赴你釘鈀會,你怎麼又絕早親來邀請?」妖精道:「不好說,不好說,會成不得了。」正說處,見青臉兒從裡邊走出道:「大王,你來怎的?老大王爺爺起來就同我去赴會哩。」妖精慌張張的,只是搖手不言。
  少頃,老妖起來了,喚入。這妖精丟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邊淚落。老妖道:「賢孫,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來赴會,你又親來,為何發悲煩惱?」妖精叩頭道:「小孫前夜對月閑行,只見玉華州城中有光彩沖空。急去看時,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齒滲金釘鈀,一件是寶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孫即使神法攝來,立名『釘鈀嘉會』,著小的們買豬羊果品等物,設宴慶會,請祖爺爺賞之,以為一樂。昨差青臉來送柬之後,只見原差買豬羊的刁鑽兒等趕著幾個豬羊,又帶了一個販賣的客人來找銀子。他定要看看會去,是小孫恐他外面傳說,不容他看。他又說肚中饑餓,討些飯吃,因教他後邊吃飯。他走到裡邊,看見兵器,說是他的。三人就各搶去一件,現出原身:一個是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一個是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一個是晦氣色臉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聲亂打。是小孫急取四明鏟趕出與他相持,問是甚麼人敢弄虛頭。他道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過州城,倒換關文,被王子留住,習學武藝,將他這三件兵器作樣子打造,放在院內,被我偷來,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個和尚叫做甚名,卻俱有本事。小孫一人敵他三個不過,所以敗走祖爺處。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報仇,庶見我祖愛孫之意也。」
  老妖聞言,默想片時,笑道:「原來是他。我賢孫,你錯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爺知他是誰?」老妖道:「那長嘴大耳者,乃豬八戒;晦氣色臉者,乃沙和尚:這兩個猶可。那毛臉雷公嘴者,叫做孫行者。這個人其實神通廣大:五百年前曾大鬧天宮,十萬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專意尋人的,他便就是個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闖禍的個都頭,你怎麼惹他?也罷,等我和你去,把那廝連玉華王子,都擒來替你出氣。」那妖精聽說,即叩頭而謝。
  當時老妖點猱獅、雪獅、狻猊、白澤、伏狸、摶象諸孫,各執鋒利器械,黃獅引領,各縱狂風,徑至豹頭山界。只聞得煙火之氣撲鼻,又聞得有哭泣之聲。仔細看時,原來是刁鑽、古怪二人在那裡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是真刁鑽兒,假刁鑽兒?」二怪跪倒,噙淚叩頭道:「我們怎是假的?昨日這早晚領了銀子去買豬羊,走至山西邊大路之上,見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我們一口,我們就腳軟口強,不能言語,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銀子搜了去,牌兒解了去。我兩個昏昏沉沉,直到此時才醒。及到家,見煙火未息,房舍盡皆燒了。又不見主公並大小頭目。故在此傷心痛哭。不知這火是怎生起的。」
  那妖精聞言,止不住淚如泉湧,雙腳齊跌,喊聲振天,恨道:「禿廝!十分作惡,怎麼幹出這般毒事?把我洞府燒盡,美人燒死,家當老小一空。氣殺我也,氣殺我也!」老妖叫猱獅扯他過來道:「賢孫,事已至此,徒惱無益。且養全銳氣,到州城裡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猶不肯住哭,道:「老爺,我那們個山場,非一日治的,今被這禿廝盡毀,我卻要此命做甚的?」掙起來,往石崖上撞頭磕腦。被雪獅、猱獅等苦勸方止。
  當時丟了此處,都奔州城。只聽得那風滾滾,霧騰騰,來得甚近。諕得那城外各關廂人等,拖男挾女,顧不得家私,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門,將門閉了。有人報入王府中道:「禍事,禍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紗亭吃早齋,聽得人報禍事,卻出門來問。眾人道:「一群妖精,飛沙走石、噴霧掀風的來近城了。」老王大驚道:「怎麼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敗陣,往東南方去夥了那甚麼九靈元聖兒來也。等我同兄弟們出去。吩咐教關了四門,汝等點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傳令把四門閉了,點起人夫上城,他父子並唐僧在城樓上點劄,旌旗蔽日,炮火連天。行者三人,卻半雲半霧,出城迎敵。這正是:
    失卻慧兵緣不謹,頓教魔起眾邪凶。
  畢竟不知這場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4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回師獅授受同歸一 盜道纏禪靜九靈

  卻說孫大聖同八戒、沙僧出城頭,覿面相迎,見那夥妖精都是些雜毛獅子:黃獅精在前引領,狻猊獅、摶象獅在左,白澤獅、伏狸獅在右,猱獅、雪獅在後,中間卻是一個九頭獅子。那青臉兒怪執一面錦鏽團花寶幢,緊挨著九頭獅子;刁鑽古怪兒、古怪刁鑽兒打兩面紅旗。齊齊的都佈在坎宮之地。
  八戒莽撞,走近前罵道:「偷寶貝的賊怪,你去那裡夥這幾個毛團來此怎的?」黃獅精切齒罵道:「潑狠禿廝!昨日三個敵我一個,我敗回去,讓你為人罷了,你怎麼這般狠惡,燒了我的洞府,損了我的山場,傷了我的眷族?我和你冤仇深如大海,不要走,吃你老爺一鏟。」好八戒,舉鈀就迎。兩個才交手還未見高低,那猱獅精掄一根鐵蒺藜,雪獅精使一條三楞簡,徑來奔打。八戒發一聲喊道:「來得好!」你看這壁廂,沙和尚急掣降妖杖,近前相助。又見那狻猊精、白澤精與摶象、伏狸二精,一擁齊上。這裡孫大聖使金箍棒架住群精。狻猊使悶棍,白澤使銅鎚,摶象使鋼槍,伏狸使鉞斧。那七個獅子精,這三個狠和尚,好殺:
    棍鎚槍斧三楞簡,蒺藜骨朵四明鏟。
    七獅七器甚鋒芒,圍戰三僧齊吶喊。
    大聖金箍鐵棒兇,沙僧寶杖人間罕。
    八戒顛風騁勢雄,釘鈀晃亮光華慘。
    前遮後擋各施功,左架右迎都勇敢。
    城頭王子助威風,擂鼓篩鑼齊壯膽。
    投來搶去弄神通,殺得昏蒙天地反。
  那一夥妖精齊與大聖三人,戰經半日,不覺天晚。八戒口吐粘涎,看看腳軟,虛幌一鈀,敗下陣去。被那雪獅、猱獅二精喝道:「那裡走?看打。」獃子躲閃不及,被他照脊梁上打了一簡,睡在地下,只叫:「罷了,罷了。」兩個精把八戒採鬃拖尾,扛將去見那九頭獅子,報道:「祖爺,我等拿了一個來也。」
  說不了,沙僧、行者也都戰敗,眾妖精一齊趕來。被行者拔一把毫毛,嚼碎噴將去,叫聲:「變!」即變做百十個小行者,圍圍繞繞,將那白澤、狻猊、摶象、伏狸並金毛獅怪圍裹在中。沙僧、行者卻又上前攢打。到晚,拿住狻猊、白澤,走了伏狸、摶象。金毛報知老怪。老怪見失了二獅,吩咐:「把豬八戒綑了,不可傷他性命。待他還我二獅,卻將八戒與他;他若無知,壞了我二獅,即將八戒殺了對命。」當晚群妖安歇城外不題。
  卻說孫大聖把兩個獅子精擡近城邊,老王見了,即傳令開門,差二三十個校尉,拿繩趕出門,綁了獅精,扛入城裡。孫大聖收了法毛,同沙僧徑至城樓上,見了唐僧。唐僧道:「這場事甚是利害呀。悟能性命,不知有無?」行者道:「沒事,我們把這兩個妖精拿了,他那裡斷不敢傷。且將二精牢拴緊縛,待明早抵換八戒也。」三個小王子對行者叩頭道:「師父先前賭鬥,只見一身;及後佯輸而回,卻怎麼就有百十位師身?及至拿住妖精,近城來還是一身。此是甚麼法力?」行者笑道:「我身上有八萬四千毫毛,以一化十,以十化百,百千萬億之變化,皆身外身之法也。」那王子一個個頂禮,即時擺上齋來,就在城樓上吃了。各垛口上都要燈籠旗幟,梆鈴鑼鼓,支更傳箭,放炮吶喊。
  早又天明。老怪即喚黃獅精定計道:「汝等今日用心拿那行者、沙僧;等我暗自飛空上城,拿他那師父并那老王父子,先轉九曲盤桓洞,待你得勝回報。」黃獅領計,便引猱獅、雪獅、摶象、伏狸,各執兵器到城邊,滾風釀霧的索戰。這裡行者與沙僧跳出城頭,厲聲罵道:「賊潑怪!快將我師弟八戒送還我,饒你性命;不然,都教你粉骨碎屍。」那妖精那容分說,一擁齊來。這大聖弟兄兩個,各運機謀,擋住五個獅子。這殺比昨日又甚不同:
    呼呼刮地狂風惡,暗暗遮天黑霧濃。走石飛沙神鬼怕,推林倒樹虎狼驚。鋼槍狠狠鉞斧明,蒺藜簡鏟太毒情。恨不得囫圇吞行者,活活潑潑擒住小沙僧。這大聖一條如意棒,卷舒收放甚精靈。沙僧那柄降妖杖,靈霄殿外有名聲。今番幹運神通廣,西域施功掃蕩精。
  這五個雜毛獅子精與行者、沙僧正自殺到好處,那老怪駕著黑雲,徑直騰至城樓上,搖一搖頭,諕得那城上文武大小官員并守城人夫等都滾下城去。被他奔入樓中,張開口,把三藏與老王父子一頓噙出;復至坎宮地下,將八戒也著口噙之。原來他九個頭就有九張口。一口噙著唐僧,一口噙著八戒,一口噙著老王,一口噙著大王子,一口噙著二王子,一口噙著三王子:六口噙著六人,還空了三張口。發聲喊叫道:「我先去也。」這五個小獅精見他祖得勝,一個個愈展雄才。
  行者聞得城上人喊嚷,情知中了他計,急喚沙僧仔細。他卻把臂膊上毫毛盡皆拔下,入口嚼爛噴出,變作千百個小行者,一擁攻上。當時拖倒猱獅,活捉了雪獅,拿住了摶象獅,扛翻了伏狸獅,將黃獅打死,烘烘的嚷到州城之下。倒轉走脫了青臉兒與刁鑽古怪、古怪刁鑽兒三怪。那城上官看見,卻又開門,將繩把五個獅精又綑了,擡進城去。還未發落,只見那王妃哭哭啼啼,對行者禮拜道:「神師啊,我殿下父子並你師父,性命休矣。這孤城怎生是好?」大聖收了法毛,對王妃作禮道:「賢后莫愁。只因我拿他七個獅精,那老妖弄攝法,定將我師父與殿下父子攝去,料必無傷。待明日絕早,我兄弟二人去那山中,管情捉住老妖,還你四個王子。」那王妃一簇女眷聞得此言,都對行者下拜道:「願求殿下父子全生,皇圖堅固。」拜畢,一個個含淚還宮。行者吩咐各官:「將打死的黃獅精,剝了皮;六個活獅精,牢牢拴鎖。取些齋飯來,我們吃了睡覺。你們都放心,保你無事。」
  至次日,大聖領沙僧駕起祥雲,不多時,到於竹節山頭。按雲頭觀看,好座高山。但見:
    峰排突兀,嶺峻崎嶇。深澗下潺湲水漱,陡崖前錦鏽花香。回巒重疊,古道灣環。真是鶴來松有伴,果然雲去石無依。玄猿覓果向晴暉,麋鹿尋花歡日暖。青鸞聲淅嚦,黃鳥語綿蠻。春來桃李爭妍,夏至柳槐競茂。秋到黃花佈錦,冬交白雪飛綿。四時八節好風光,不亞瀛洲仙景象。
  他兩個正在山頭上看景,忽見那青臉兒手拿一條短棍,徑跑出崖谷之間。行者喝道:「那裡走,老孫來也。」諕得那小妖一翻一滾的跑下崖谷。他兩個一直追來,又不見蹤跡。向前又轉幾步,卻是一座洞府,兩扇花斑石門,緊緊關閉。門楟上橫嵌著一塊石版,楷鐫了十個大字,乃是「萬靈竹節山,九曲盤桓洞」。
  那小妖原來跑進洞去,即把洞門閉了。到中間對老妖道:「爺爺,外面又有兩個和尚來了。」老妖道:「你大王並猱獅、雪獅、摶象、伏狸可曾來?」小妖道:「不見,不見。只是兩個和尚在山峰高處眺望。我看見回頭就跑,他趕將來,我卻閉門來也。」老妖聽說,低頭不語。半晌,忽的吊下淚來,叫聲:「苦啊!我黃獅孫死了,猱獅孫等又盡被和尚捉進城去矣。此恨怎生報得?」八戒綑在傍邊,與王父子、唐僧俱攢在一處,恓恓惶惶受苦。聽見老妖說聲眾孫被和尚捉進城去,暗暗喜道:「師父莫怕,殿下休愁。我師兄已得勝,捉了眾妖,尋到此間救拔吾等也。」說罷,又聽得老妖叫:「小的們,好生在此看守,等我出去拿那兩個和尚進來,一發懲治。」
  你看他身無披掛,手不拈兵,大踏步走到前邊,只聞得孫行者吆喝哩。他就大開了洞門,不答話,徑奔行者。行者使鐵棒,當頭支住。沙僧掄寶杖就打。那老妖把頭搖一搖,左右八個頭,一齊張開口,把行者、沙僧輕輕的又啣於洞內。教:「取繩索來。」那刁鑽古怪、古怪刁鑽與青臉兒是昨夜逃生而回者,即拿兩條繩,把他二人著實綑了。老妖問道:「你這潑猴,把我那七個兒孫捉了;我今拿住你和尚四個、王子四個,也足以抵得我兒孫之命。小的們,選荊條柳棍來,且打這猴頭一頓,與我黃獅孫報報冤仇。」那三個小妖各執柳棍,專打行者。行者本是熬煉過的身體,那些些柳棍兒,只好與他拂癢,他那裡做聲,憑他怎麼捶打,略不介意。八戒、唐僧與王子見了,一個個毛骨悚然。少時,打折了柳棍。直打到天晚,也不計其數。沙僧見打得多了,甚不過意道:「我替他打百十下罷。」老妖道:「你且莫忙,明日就打到你了。一個個挨次兒打將來。」八戒著忙道:「後日就打到我老豬也。」打一會,漸漸的天昏了。老妖叫:「小的們,且住,點起燈火來,你們吃些飲食,讓我到錦雲窩略睡睡去。汝三人都是遭過害的,卻用心看守,待明早再打。」三個小妖移過燈來,拿柳棍又打行者腦蓋,就像敲梆子一般,剔剔托,托托剔,緊幾下,慢幾下。夜將深了,卻都盹睡。
  行者就使個遁法,將身一小,脫出繩來。抖一抖毫毛,整束了衣服。耳朵內取出棒來,幌一幌,有吊桶粗細,二丈長短,朝著三個小妖道:「你這孽畜,把你老爺就打了許多棍子。老爺還只照舊,老爺也把這棍子略掗你掗,看道如何?」把三個小妖輕輕一掗,就掗做三個肉餅。卻又剔亮了燈,解放沙僧。八戒綑急了,忍不住大聲叫道:「哥哥,我的手腳都綑腫了,倒不來先解放我?」這獃子喊了一聲,卻早驚動老妖。老妖一轂轆爬起來道:「是誰人解放?」那行者聽見,一口吹息燈,也顧不得沙僧等眾,使鐵棒,打破幾重門走了。
  那老妖到中堂裡叫:「小的們,怎麼沒了燈光?只莫走了人也?」叫一聲,沒人答應;又叫一聲,又沒人答應。及取燈火來看時,只見地下血淋淋的三塊肉餅,老王父子及唐僧、八戒俱在,只不見了行者、沙僧。點著火,前後趕看,只見沙僧還背貼在廊下站哩。被他一把拿住捽倒,照舊綑了。又找尋行者,但見幾層門盡皆破損,情知是行者打破走了。也不去追趕,將破門補的補,遮的遮,固守家業不題。
  卻說孫大聖出了那九曲盤桓洞,跨祥雲,徑轉玉華州。但見那城頭上各方的土地、神祗與城隍之神迎空拜接。行者道:「汝等怎麼今夜才見?」城隍道:「小神等知大聖下降玉華州,因有賢王款留,故不敢見。今知王等遇怪,大聖降魔,特來叩接。」行者正在嗔怪處,又見金頭揭諦、六甲六丁神將押著一尊土地,跪在面前道:「大聖,吾等捉得這個地裡鬼來也。」行者喝道:「汝等不在竹節山護我師父,卻怎麼嚷到這裡?」丁甲神道:「大聖,那妖精自你逃時,復捉住捲簾大將,依然綑了。我等見他法力甚大,卻將竹節山土地押解至此。他知那妖精的根由,乞大聖問他一問,便好處治,以救聖僧、賢王之苦。」行者聽言,甚喜。那土地戰兢兢叩頭道:「那老妖前年下降竹節山。那九曲盤桓洞原是六獅之窩,那六個獅子自得老妖至此,就都拜為祖翁。祖翁乃是個九頭獅子,號為九靈元聖。若得他滅,須去到東極妙巖宮,請他主人公來,方可收伏;他人莫想擒也。」行者聞言,思憶半晌道:「東極妙巖宮,是太乙救苦天尊啊,他坐下正是個九頭獅子。這等說。」便教:「揭諦、金甲,還同土地回去,暗中護祐師父、師弟並州王父子;本處城隍守護城池。」眾神各各遵守去訖。
  這大聖縱觔斗雲,連夜前行。約有寅時,到了東天門外,正撞著廣目天王與天丁、力士一行儀從。眾皆停住,拱手迎道:「大聖何往?」行者對眾禮畢,道:「前去妙巖宮走走。」天王道:「西天路不走,卻又東天來做甚?」行者道:「因到玉華州,蒙州王相款,遣三子拜我等弟兄為師,習學武藝,不期遇著一夥獅怪。今訪得妙巖宮太乙救苦天尊乃怪之主人公,欲請他來降怪救師。」天王道:「那廂因你欲為人師,所以惹出這一窩獅子來也。」行者笑道:「正為此,正為此。」眾天丁、力士一個個拱手,讓道而行。大聖進了東天門,不多時,到妙巖宮前。但見:
    彩雲重疊,紫氣蘢蔥。瓦漾金波焰,門排玉獸崇。花盈雙闕紅霞遶,日映騫林翠霧籠。果然是萬真環拱,千聖興隆。殿閣層層錦,窗軒處處通。蒼龍盤護神光藹,黃道光輝瑞氣濃。這的是青華長樂界,東極妙巖宮。
  那宮門立著一個穿霓帔的仙童,忽見孫大聖,即入宮報道:「爺爺,外面是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來了。」太乙救苦天尊聽得,即喚侍衛眾仙迎接。迎至宮中,只見天尊高坐九色蓮花座上,百億瑞光之中。見了行者,下座來相見。行者朝上施禮。天尊答禮道:「大聖,這幾年不見,前聞得你棄道歸佛,保唐僧西天取經,想是功行完了?」行者道:「功行未完,卻也將近。但如今因保唐僧到玉華州,蒙王子遣三子拜老孫等為師,習學武藝,把我們三件神兵照樣打造,不期夜間被賊偷去。及天明尋找,原是城北豹頭山虎口洞一個金毛獅子成精盜去。老孫用計取出,那精就夥了若干獅精與老孫大鬧。內有一個九頭獅子,神通廣大,將我師父與八戒並王父子四人都啣去,到一竹節山九曲盤桓洞。次日,老孫與沙僧跟尋,亦被啣去。老孫被他綑打無數,幸而弄法走了。他們正在彼處受罪。問及當坊土地,始知天尊是他主人,特來奉請收降解救。」
  天尊聞言,即令仙將到獅子房喚出獅奴來問。那獅奴熟睡,被眾將推搖方醒,揪至中廳來見。天尊問道:「獅獸何在?」那奴兒垂淚叩頭,只教:「饒命,饒命。」天尊道:「孫大聖在此,且不打你。你快說為何不謹,走了九頭獅子。」獅奴道:「爺爺,我前日在大千甘露殿中見一瓶酒,不知偷去吃了,不覺沉醉睡著,失於拴鎖,是以走了。」天尊道:「那酒是太上老君送的,喚做輪迴瓊液,你吃了該醉三日不醒。那獅獸今走幾日了?」大聖道:「據土地說,他前年下降,到今二三年矣。」天尊笑道:「是了,是了,天宮裡一日,在凡世就是一年。」叫獅奴道:「你且起來,饒你死罪,跟我與大聖下方去收他來。汝眾仙都回去,不用跟隨。」
  天尊遂與大聖、獅奴,踏雲徑至竹節山。只見那五方揭諦、六丁六甲、本山土地都來跪接。行者道:「汝等護祐,可曾傷著我師?」眾神道:「妖精著了惱睡了,更不曾動甚刑罰。」天尊道:「我那元聖兒也是一個久修得道的真靈:他喊一聲,上通三聖,下徹九泉,等閑也便不傷生。孫大聖,你去他門首索戰,引他出來,我好收之。」
  行者聽言,果掣棒跳近洞口,高罵道:「潑妖精,還我人來也。潑妖精,還我人來也。」連叫了數聲,那老妖睡著了,無人答應。行者性急起來,掄鐵棒,往內打進,口中不住的喊罵。那老妖方才驚醒,心中大怒,爬起來,喝一聲:「趕戰。」搖搖頭,便張口來啣。行者回頭跳出。妖精趕到外邊,罵道:「賊猴,那裡走?」行者立在高崖上笑道:「你還敢這等大膽無禮,你死活也不知哩,這不是你老爺主公在此?」那妖精趕到崖前,早被天尊念聲咒語,喝道:「元聖兒,我來了。」那妖認得是主人,不敢展掙,四隻腳伏之於地,只是磕頭。傍邊跑過獅奴兒,一把撾住項毛,用拳著項上打夠百十,口裡罵道:「你這畜生,如何偷走,教我受罪?」那獅獸合口無言,不敢搖動。獅奴兒打得手困,方才住了,即將錦韂安在他身上。天尊騎了,喝聲教走。他就縱身駕起彩雲,徑轉妙巖宮去。
  大聖望空稱謝了,卻入洞中,先解玉華王,次解唐三藏,次又解了八戒、沙僧並三王子。共搜他洞裡物件,逍逍停停,將眾領出門外。八戒就取了若干枯柴,前後堆上,放起火來,把一個九曲盤桓洞,燒做個烏焦破瓦窰。大聖又發放了眾神,還教土地在此鎮守。卻令八戒、沙僧各各使法,把王父子背馱回州。他攙著唐僧。不多時,到了州城,天色漸晚,當有妃后、官員都來接見了。擺上齋筵,共坐享之。長老師徒還在暴紗亭安歇。王子們入宮各寢。一宵無話。
  次日,王又傳旨,大開素宴。合府大小官員,一一謝恩。行者又叫屠子來,把那六個活獅子殺了,共那黃獅子都剝了皮,將肉安排將來受用。殿下十分歡喜,即命殺了:把一個留在本府內外人用;一個與王府長史等官分用;把五個都剁做一二兩重的塊子,差校尉散給州城內外軍民人等,各吃些須:一則嘗嘗滋味,二則押押驚恐。那些家家戶戶,無不瞻仰。
  又見那鐵匠人等造成了三般兵器,對行者磕頭道:「爺爺,小的們工都完了。」問道:「各重多少斤兩?」鐵匠道:「金箍棒有千斤,九齒鈀與降妖杖各有八百斤。」行者道:「也罷。」叫請三位王子出來,各人執兵器。三子對老王道:「父王,今日兵器完矣。」老王道:「為此兵器,幾乎傷了我父子之命。」小王子道:「幸蒙神師施法,救出我等,卻又掃蕩妖邪,除了後患。誠所謂海晏河清,太平之世界也。」當時老王父子賞勞了匠作,又至暴紗亭拜謝了師恩。
  三藏又教大聖等快傳武藝,莫誤行程。他三人就各掄兵器,在王府院中,一一傳授。不數日,那三個王子盡皆操演精熟,其餘攻退之方,緊慢之法,各有七十二道解數,無不知之。一則那諸王子心堅,二則虧孫大聖先授了神力,此所以那千斤之棒,八百斤之鈀、杖,俱能舉能運;較之初時自家弄的武藝,真天淵也。有詩為證。詩曰:
    緣因善慶遇神師,習武何期動怪獅。
    掃蕩群邪安社稷,皈依一體定邊夷。
    九靈數合元陽理,四面精通道果之。
    授受心明遺萬古,玉華永樂太平時。
  那王子又大開筵宴,謝了師教。又取出一大盤金銀,用答微情。行者笑道:「快拿進去,快拿進去。我們出家人,要他何用?」八戒在傍道:「金銀實不敢受,奈何我這件衣服被那些獅子精扯拉破了,但與我們換件衣服,足為愛也。」那王子隨命針工,照依色樣,取青錦、紅錦、茶褐錦各數疋,與三位各做了一件。三人欣然領受,各穿了錦布直裰,收拾了行裝起程。只見那城裡城外,若大若小,無一人不稱是羅漢臨凡,活佛下界。鼓樂之聲,旌旗之色,盈街塞道。正是家家戶外焚香火,處處門前獻彩燈。來至許遠方回,他四眾方得離城西去。這一去頓脫群獅,潛心正果。正是:
    無慮無憂來佛界,誠心誠意上雷音。
  畢竟不知到靈山還有幾多路程,何時行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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