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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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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一回豬八戒助力敗魔王 孫行者三調芭蕉扇

  話表牛魔王趕上孫大聖,只見他肩膊上掮著那柄芭蕉扇,怡顏悅色而行。魔王大驚道:「猢猻原來把運用的方法兒也叨餂得來了。我若當面問他索取,他定然不與;倘若搧我一扇,要去十萬八千里遠,卻不遂了他意?我聞得唐僧在那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豬精、三徒弟沙流精,我當年做妖怪時,也曾會他。且變作豬精的模樣,返騙他一場。料猢猻以得意為喜,必不詳細隄防。」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變,武藝也與大聖一般,只是身子狼犺些。欠鑽疾,不活達些;把寶劍藏了,念個咒語,搖身一變,即變作八戒一般嘴臉。抄下路,當面迎著大聖,叫道:「師兄,我來也。」
  這大聖果然歡喜。古人云「得勝的貓兒歡似虎」也,只倚著強能,更不察來人的意思。見是個八戒的模樣,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裡去?」牛魔王綽著經兒道:「師父見你許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鬥他不過,難得他的寶貝,教我來迎你的。」行者笑道:「不必費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又問道:「你怎麼得的?」行者道:「那老牛與我戰經百十合,不分勝負。他就撇了我,去那亂石山碧波潭底,與一夥蛟精、龍精飲酒。是我暗跟他去,變作個螃蟹,偷了他所騎的辟水金睛獸,變了老牛的模樣,徑至芭蕉洞哄那羅剎女。那女子與老孫結了一場乾夫妻,是老孫設法騙將來的。」牛王道:「卻是生受了。哥哥勞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孫大聖那知真假,也慮不及此,遂將扇子遞與他。
  原來那牛王他知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過手,不知捻個甚麼訣兒,依然小似一片杏葉,現出本像。開言罵道:「潑猢猻!認得我麼?」行者見了,心中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聲,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卻被小雁兒嗛了眼睛。」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鐵棒,劈頭便打;那魔王就使扇子搧他一下。不知那大聖先前變蟭蟟蟲入羅剎女腹中之時,將定風丹噙在口裡,不覺的嚥下肚裡,所以五臟皆牢,皮骨皆固,憑他怎麼搧,再也搧他不動。牛王慌了,把寶貝丟入口中,雙手掄劍就砍。那兩個在那半空中這一場好殺:
    齊天孫大聖,混世潑牛王,只為芭蕉扇,相逢各騁強。粗心大聖將人騙,大膽牛王把扇誆。這一個,金箍棒起無情義;那一個,雙刃青鋒有智量。大聖施威噴彩霧,牛王放潑吐毫光。齊鬥勇,兩不良,咬牙剉齒氣昂昂。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藏。這個說:「你敢無知返騙我?」那個說:「我妻許你共相將。」言村語潑,性烈情剛。那個說:「你哄人妻女真該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齊天聖,兇頑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殺,更不待商量。棒打劍迎齊努力,有些鬆慢見閻王。
  且不說他兩個相鬥難分。卻表唐僧坐在途中,一則火氣蒸人,二來心焦口渴,對火焰山土地道:「敢問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道:「那牛王神通不小,法力無邊,正是孫大聖的敵手。」三藏道:「悟空是個會走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時便回,怎麼如今去了一日?斷是與那牛王賭鬥。」叫:「悟能、悟淨,你兩個,那一個去迎你師兄一迎?倘或遇敵,就當用力相助,求得扇子來,解我煩躁,早早過山,趕路去也。」八戒道:「今日天晚,我想著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認得積雷山路。」土地道:「小神認得,且教捲簾將軍與你師父做伴,我與你去來。」三藏大喜道:「有勞尊神,功成再謝。」
  那八戒抖擻精神,束一束皂錦直裰,搴著鈀,即與土地縱起雲霧,徑回東方而去。正行時,忽聽得喊殺聲高,狂風滾滾。八戒按住雲頭看時,原來孫行者與牛王廝殺哩。土地道:「天蓬還不上前,待怎的?」獃子掣釘鈀,厲聲高叫道:「師兄,我來也。」行者恨道:「你這夯貨,誤了我多少大事。」八戒道:「師父教我來迎你,因認不得山路,商議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來遲,如何誤了大事?」行者道:「不是怪你來遲,這潑牛十分無禮。我向羅剎處弄得扇子來,卻被這廝變作你的模樣,口稱迎我,我一時歡悅,轉把扇子遞在他手,他卻現了本像,與老孫在此比併,所以誤了大事也。」八戒聞言大怒,舉釘鈀,當面罵道:「我把你這血皮脹的遭瘟!你怎敢變作你祖宗的模樣,騙我師兄,使我兄弟不睦?」你看他沒頭沒臉的使釘鈀亂築。
  那牛王,一則是與行者鬥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則是見八戒的釘鈀兇猛,遮架不住:敗陣就走。只見那火焰山土地帥領陰兵,當面擋住道:「大力王,且住手。唐三藏西天取經,無神不保,無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擁護。快將芭蕉扇來搧息火焰,教他無災無障,早過山去;不然,上天責你罪愆,定遭誅也。」牛王道:「你這土地,全不察理。那潑猴奪我子,欺我妾,騙我妻,番番無道,我恨不得囫圇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麼肯將寶貝借他?」
  說不了,八戒趕上罵道:「我把你個結心癀!快拿出扇來,饒你性命。」那牛王只得回頭,使寶劍又戰八戒。孫大聖舉棒相幫,這一場在那裡好殺:
    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禪性自來能戰煉,必當用土合元由。釘鈀九齒尖還利,寶劍雙鋒快更柔。鐵棒捲舒為主仗,土神助力結丹頭。三家刑剋相爭競,各展雄才要運籌。捉牛耕地金錢長,喚豕歸爐木氣收。心不在焉何作道,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亂嚷,苦相求,三般兵刃響搜搜。鈀築劍傷無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殺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霧黑悠悠。
  那魔王奮勇爭強,且行且鬥,鬥了一夜,不分上下,早又天明。前面是他的積雷山摩雲洞口,他三個與土地、陰兵又諠譁振耳,驚動那玉面公主,喚丫鬟看是那裡人嚷。只見守門小妖來報:「是我家爺爺與昨日那雷公嘴漢子,並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眾廝殺哩。」玉面公主聽言,即命外護的大小頭目,各執槍刀助力。前後點起七長八短,有百十餘口。一個個賣弄精神,拈槍弄棒,齊告:「大王爺爺,我等奉奶奶內旨,特來助力也。」牛王大喜道:「來得好,來得好。」眾妖一齊上前亂砍。八戒措手不及,倒拽著鈀,敗陣而走。大聖縱觔斗雲,跳出重圍。眾陰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勝,聚群妖歸洞,緊閉了洞門不題。
  行者道:「這廝驍勇,自昨日申時前後與老孫戰起,直到今夜,未定輸贏。卻得你兩個來接力。如此苦鬥半日一夜,他更不見勞困。才這一夥小妖,卻又莽壯。他將洞門緊閉不出,如之奈何?」八戒道:「哥哥,你昨日巳時離了師父,怎麼到申時才與他鬥起?你那兩三個時辰在那裡的?」行者道:「別你後,頃刻就到這座山上,見一個女子,問訊,原來就是他愛妾玉面公主。被我使鐵棒諕他一諕,他就跑進洞,叫出那牛王來。與老孫劖言劖語,嚷了一會。又與他交手,鬥了有一個時辰。正打處,有人請他赴宴去了。是我跟他到那亂石山碧波潭底,變作一個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金睛獸,假變牛王模樣,復至翠雲山芭蕉洞,騙了羅剎女,哄得他扇子。出門試演試演方法,把扇子弄長了,只是不會收小。正掮了走處,被他假變做你的嘴臉,返騙了去。故此耽擱兩三個時辰也。」
  八戒道:「這正是俗語云:『大海裡翻了豆腐船──湯裡來,水裡去。』如今難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師父過山?且回去,轉路走他娘罷。」土地道:「大聖休焦惱,天蓬莫懈怠。但說轉路,就是入了傍門,不成個修行之類。古語云:『行不由徑。』豈可轉走?你那師父在正路上坐著,眼巴巴只望你們成功哩。」行者發狠道:「正是,正是。獃子莫要胡談,土地說得有理。我們正要與他:
    賭輸贏,弄手段,等我施為地煞變。
    自到西方無對頭,牛王本是心猿變。
    今番正好會源流,斷要相持借寶扇。
    趁清涼,息火焰,打破頑空參佛面。
    行滿超昇極樂天,大家同赴龍華宴。」
  那八戒聽言,便生努力。慇懃道:
    「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會不會。
    木生在亥配為豬,牽轉牛兒歸土類。
    申下生金本是猴,無刑無剋多和氣。
    用芭蕉,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濟。
    晝夜休離苦盡功,功完趕赴盂蘭會。」
  他兩個領著土地、陰兵一齊上前,使釘鈀,掄鐵棒,乒乒乓乓,把一座摩雲洞的前門打得粉碎。諕得那外護頭目戰戰兢兢,闖入裡邊報道:「大王,孫悟空率眾打破前門也。」那牛王正與玉面公主備言其事,懊恨孫行者哩。聽說打破前門,十分發怒,急披掛,拿了鐵棍,從裡邊罵出來道:「潑猢猻!你是多大個人兒,敢這等上門撒潑,打破我門扇?」八戒近前亂罵道:「潑老剝皮!你是個甚樣人物,敢量那個大小?不要走,看鈀。」牛王喝道:「你這個囔糟食的夯貨不見怎的,快叫那猴兒上來。」行者道:「不知好歹的䬲草!我昨日還與你論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細吃吾一棒。」那牛王奮勇而迎。這場比前番更勝。三個英雄廝混在一處,好殺:
    釘鈀鐵棒逞神威,同帥陰兵戰老犧。犧牲獨展兇強性,遍滿同天法力恢。使鈀築,著棍擂,鐵棒英雄又出奇。三般兵器叮噹響,隔架遮攔誰讓誰?他道他為首,我道我奪魁。土兵為證難分解,木土相煎上下隨。這兩個說:「你如何不借芭蕉扇?」那一個道:「你焉敢欺心騙我妻?趕妾害兒仇未報,敲門打戶又驚疑。」這個說:「你仔細隄防如意棒,擦著些兒就破皮。」那個說:「好生躲避鈀頭齒,一傷九孔血淋漓。」牛魔不怕施威猛,鐵棍高擎有見機。翻雲覆雨隨來往,吐霧噴風任發揮。恨苦這場都拚命,各懷惡念喜相持。丟架子,讓高低,前迎後擋總無虧。兄弟二人齊努力,單身一棍獨施為。卯時戰到辰時後,戰罷牛魔束手回。
  他三個舍死忘生,又鬥有百十餘合。八戒發起獃性,仗著行者神通,舉鈀亂築。牛王遮架不住,敗陣回頭,就奔洞門。卻被土地、陰兵攔住洞門,喝道:「大力王,那裡走? 吾等在此。」那老牛不得進洞,急抽身。又見八戒、行者趕來,慌得卸了盔甲,丟了鐵棍,搖身一變,變做一隻天鵝,望空飛走。
  行者看見,笑道:「八戒,老牛去了。」那獃子漠然不知,土地亦不能曉,一個個東張西覷,只在積雷山前後亂找。行者指道:「那空中飛的不是?」八戒道:「那是一隻天鵝。」行者道:「正是老牛變的。」土地道:「既如此,卻怎麼好?」行者道:「你兩個打進此門,把群妖盡情剿除,拆了他的窩巢,絕了他的歸路。等老孫與他賭變化去。」那八戒與土地,依言攻破洞門不題。
  這大聖收了金箍棒,捻訣念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海東青。颼的一翅,鑽在雲眼裡,倒飛下來,落在天鵝身上,抱住頸項嗛眼。那牛王也知是孫行者變化,急忙抖抖翅,變作一隻黃鷹,返來嗛海東青。行者又變作一個烏鳳,專一趕黃鷹。牛王識得,又變作一隻白鶴,長唳一聲,向南飛去。行者立定,抖抖翎毛,又變作一隻丹鳳,高鳴一聲。那白鶴見鳳是鳥王,諸禽不敢妄動,刷的一翅,淬下山崖,將身一變,變作一隻香獐,乜乜些些,在崖前吃草。行者認得,也就落下翅來,變作一隻餓虎,剪尾跑蹄,要來趕獐作食。魔王慌了手腳,又變作一隻金錢花斑的大豹,要傷餓虎。行者見了,迎著風,把頭一幌,又變作一隻金眼狻猊,聲如霹靂,鐵額銅頭,復轉身要食大豹。牛王著了急,又變作一個人熊,放開腳,就來擒那狻猊。行者打個滾,就變作一隻賴象,鼻似長蛇,牙如竹筍,撒開鼻子,要去捲那人熊。
  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現出原身:一隻大白牛,頭如峻嶺,眼若閃光,兩隻角似兩座鐵塔,牙排利刃,連頭至尾有千餘丈長短,自蹄至背有八百丈高下。對行者高叫道:「潑猢猻!你如今將奈我何?」行者也就現了原身,抽出金箍棒來,把腰一躬,喝聲叫:「長!」長得身高萬丈,頭如泰山,眼如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門扇,手執一條鐵棒,著頭就打。那牛王硬著頭,使角來觸。這一場,真個是撼嶺搖山,驚天動地。有詩為證。詩曰:
    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
    若得火山無烈焰,必須寶扇有清涼。
    黃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掃蕩妖。
    和睦五行歸正果,煉魔滌垢上西方。
  他兩個大展神通,在半山中賭鬥,驚得那過往虛空一切神眾與金頭揭諦、六甲六丁、一十八位護教伽藍都來圍困魔王。那魔王公然不懼,你看他東一頭,西一頭,直挺挺、光耀耀的兩隻鐵角,往來抵觸;南一撞,北一撞,毛森森,觔暴暴的一條硬尾,左右敲搖。孫大聖當面迎,眾多神四面打。牛王急了,就地一滾,復本像,便投芭蕉洞去。行者也收了法像,與眾多神隨後追襲。那魔王闖入洞裡,閉門不出。概眾把一座翠雲山圍得水泄不通。
  正都上門攻打,忽聽得八戒與土地、陰兵嚷嚷而至。行者見了,問曰:「那摩雲洞事體如何?」八戒笑道:「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鈀築死,剝開衣看,原來是個玉面狸精。那夥群妖,俱是些驢、騾、犢、特、獾、狐、狢、獐、羊、虎、麋、鹿等類,已此盡皆剿戮。又將他洞府房廊放火燒了。土地說他還有一處家小,住居此山,故又來這裡掃蕩也。」行者道:「賢弟有功,可喜,可喜。老孫空與那老牛賭變化,未曾得勝。他變做無大不大的白牛,我變了法天象地的身量。正和他抵觸之間,幸蒙諸神下降,圍困多時,他卻復原身,走進洞去矣。」八戒道:「那可是芭蕉洞麼?」行者道:「正是,正是。羅剎女正在此間。」八戒發狠道:「既是這般,怎麼不打進去,剿除那廝,問他要扇子,倒讓他停留長智,兩口兒敘情?」
  好獃子,抖擻威風,舉鈀照門一築,忽辣的一聲,將那石崖連門築倒了一邊。慌得那女童忙報:「爺爺,不知甚人把前門都打壞了。」牛王方跑進去,喘噓噓的,正告訴羅剎女與孫行者奪扇子賭鬥之事。聞報,心中大怒,就口中吐出扇子,遞與羅剎女。羅剎女接扇在手,滿眼垂淚道:「大王,把這扇子送與那猢猻,教他退兵去罷。」牛王道:「夫人啊,物雖小而恨則深。你且坐著,等我再和他比併去來。」那魔重整披掛,又選兩口寶劍,走出門來。正遇著八戒使鈀築門,老牛更不打話,掣劍劈頭便砍。八戒舉鈀迎著,向後倒退了幾步,出門來,早有大聖掄棒當頭。那牛魔即駕狂風,跳離洞府,又都在那翠雲山上相持。眾多神四面圍繞,土地兵左右攻擊。這一場,又好殺哩:
    雲迷世界,霧罩乾坤。颯颯陰風砂石滾,巍巍怒氣海波渾。重磨劍二口,復掛甲全身。結冤深似海,懷恨越生嗔。你看齊天大聖因功績,不講當年老故人。八戒施威求扇子,眾神護法捉牛君。牛王雙手無停息,左遮右擋弄精神。只殺得那過鳥難飛皆斂翅,遊魚不躍盡潛鱗。鬼泣神嚎天地暗,龍愁虎怕日光昏。
  那牛王拚命捐軀,鬥經五十餘合,抵敵不住,敗了陣,往北就走。早有五臺山秘魔巖神通廣大潑法金剛阻住,喝道:「牛魔,你往那裡去?我蒙釋迦牟尼佛祖差來,佈列天羅地網,至此擒汝也。」正說間,隨後有大聖、八戒、眾神趕來。那魔王慌轉身,向南而走,又撞著峨眉山清涼洞法力無量勝至金剛擋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腳軟,急抽身往東便走,卻逢著須彌山摩耳崖毘盧沙門大力金剛迎住,喝道:「老牛何往?我蒙如來密令,教來捕獲你也。」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著崑崙山金霞嶺不壞尊王永住金剛敵住,喝道:「這廝又將安走?我領西天大雷音寺佛老親言,在此把截,誰放你也?」
  那老牛心驚膽戰,悔之不及。見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將,真個似羅網高張,不能脫命。正在倉惶之際,又聞得行者帥眾趕來,他就駕雲頭,望上便走。卻好有托塔李天王並哪吒太子,領魚肚藥叉、巨靈神將,幔住空中,叫道:「慢來,慢來。吾奉玉帝旨意,特來此剿除你也。」牛王急了,依前搖身一變,還變做一隻大白牛,使兩隻鐵角去觸天王。天王使刀來砍。隨後孫行者又到。哪吒太子厲聲高叫:「大聖,衣甲在身,不能為禮。愚父子昨日見佛如來發檄奏聞玉帝,言唐僧路阻火焰山,孫大聖難伏牛魔王,玉帝傳旨,特差我父王領眾助力。」行者道:「這廝神通不小,又變作這等身軀,卻怎奈何?」太子笑道:「大聖勿疑,你看我擒他。」
  這太子即喝一聲:「變!」變得三頭六臂,飛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斬妖劍望頸項上一揮,不覺得把個牛頭斬下。天王收刀,卻才與行者相見。那牛王腔子裡又鑽出一個頭來,口吐黑氣,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劍,頭落處,又鑽出一個頭來。一連砍了十數劍,隨即長出十數個頭。哪吒取出火輪兒掛在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燒得張狂哮吼,搖頭擺尾。才要變化脫身,又被托塔天王將照妖鏡照住本像,騰那不動,無計逃生,只叫:「莫傷我命,情願歸順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來。」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處收著哩。」
  哪吒見說,將縛妖索子解下,跨在他那頸項上,一把拿住鼻頭,將索穿在鼻孔裡,用手牽來。孫行者卻會聚了四大金剛、六丁六甲、護教伽藍、托塔天王、巨靈神將並八戒、土地、陰兵,簇擁著白牛,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將扇子出來,救我性命。」羅剎聽叫,急卸了釵環,脫了色服,挽青絲如道姑,穿縞素似比丘,雙手捧那柄丈二長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門。又見有金剛眾聖與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頭禮拜道:「望菩薩饒我夫妻之命,願將此扇奉承孫叔叔成功去也。」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眾共駕祥雲,徑回東路。
  卻說那三藏與沙僧立一會,坐一會,盼望行者,許久不回,何等憂慮。忽見祥雲滿空,瑞光滿地,飄飄颻颻,蓋眾神行將近,這長老害怕道:「悟淨,那壁廂是誰神兵來也?」沙僧認得道:「師父啊,那是四大金剛、金頭揭諦、六甲六丁、護教伽藍與過往眾神。牽牛的是哪吒三太子,拿鏡的是托塔李天王,大師兄執著芭蕉扇,二師兄並土地隨後,其餘的都是護衛神兵。」三藏聽說,換了毘盧帽,穿了袈裟,與悟淨拜迎眾聖,稱謝道:「我弟子有何德能,敢勞列位尊聖臨凡也。」四大金剛道:「聖僧喜了,十分功行將完。吾等奉佛旨差來助汝,汝當竭力修持,勿得須臾怠惰。」三藏叩齒叩頭,受身受命。
  孫大聖執著扇子,行近山邊,盡氣力揮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行者喜喜歡歡,又搧一扇,只聞得習習瀟瀟,清風微動。第三扇,滿天雲漠漠,細雨落霏霏。有詩為證。詩曰:
    火焰山遙八百程,火光大地有聲名。
    火煎五漏丹難熟,火燎三關道不清。
    時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將助神功。
    牽牛歸佛休顛劣,水火相聯性自平。
  此時三藏解燥除煩,清心了意。四眾皈依,謝了金剛,各轉寶山。六丁六甲升空保護。過往神祗四散。天王、太子牽牛,徑歸佛地回繳。止有本山土地押著羅剎女,在傍伺候。
  行者道:「那羅剎,你不走路,還立在此等甚?」羅剎跪道:「萬望大聖垂慈,將扇子還了我罷。」八戒喝道:「潑賤人,不知高低。饒了你的性命就夠了,還要討甚麼扇子?我們拿過山去,不會賣錢買點心吃?費了這許多精神力氣,又肯與你?雨濛濛的,還不回去哩。」羅剎再拜道:「大聖原說搧息了火還我,今此一場,誠悔之晚矣。只因不倜儻,致令勞師動眾。我等也修成人道,只是未歸正果。見今真身現象歸西,我再不敢妄作。願賜本扇,從立自新,修身養命去也。」土地道:「大聖,趁此女深知息火之法,斷絕火根,還他扇子,小神居此苟安,拯救這方生民,求些血食,誠為恩便。」行者道:「我當時問著鄉人說:這山搧息火,只收得一年五穀,便又火發。如何治得除根?」羅剎道:「要是斷絕火根,只消連搧四十九扇,永遠再不發了。」
  行者聞言,執扇子,使盡筋力,望山頭連搧四十九扇,那山上大雨淙淙。果然是寶貝:有火處下雨,無火處天晴。他師徒們立在這無火處,不遭雨濕。
  坐了一夜,次早才收拾馬匹、行李,把扇子還了羅剎。又道:「老孫若不與你,恐人說我言而無信。你將扇子回山,再休生事。看你得了人身,饒你去罷。」那羅剎接了扇子,念個咒語,捏做個杏葉兒,噙在口裡。拜謝了眾聖,隱姓修行,後來也得了正果,經藏中萬古流名。羅剎、土地俱感激謝恩,隨後相送。行者、八戒、沙僧保著三藏,遂此前進,真個是身體清涼,足下滋潤。誠所謂:
    坎離既濟真元合,水火均平大道成。
  畢竟不知幾年才回東土,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二回滌垢洗心惟掃塔 縛魔歸主乃修身

    十二時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萬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縱火光愁。
    水火調停無損處,五行聯絡如鉤。陰陽和合上雲樓。乘鸞登紫府,跨鶴赴瀛洲。
  這一篇詞,牌名《臨江仙》,單道唐三藏師徒四眾水火既濟,本性清涼。借得純陰寶扇,搧息燥火過山。不一日行過了八百之程,師徒們散誕逍遙,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時序,見了些:
    野菊殘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納禾稼,處處食香羹。平林木落遠山現,曲澗霜濃幽壑清。應鍾氣,閉蟄營。純陰陽,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憐晴。地氣下降,天氣上升。虹藏不見影,池沼漸生冰。懸崖掛索藤花敗,松竹凝寒色更青。
  四眾行夠多時,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廂樓閣崢嶸,是個甚麼去處?」行者擡頭觀看,乃是一座城池。真個是:
    龍蟠形勢,虎踞金城。四垂華蓋近,百轉紫墟平。玉石橋欄排巧獸,黃金臺座列賢明。真個是神洲都會,天府瑤京。萬里邦畿固,千年帝業隆。蠻夷拱服君恩遠,海岳朝元聖會盈。御階潔淨,輦路清寧。酒肆歌聲鬧,花樓喜氣生。未央宮外長春樹,應許朝陽彩鳳鳴。
  行者道:「師父,那座城池是一國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城,縣有縣城,怎麼就見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與府縣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數座門,週圍有百十餘里,樓臺高聳,雲霧繽紛。非帝京邦國,何以有此壯麗?」沙僧道:「哥哥眼明,雖識得是帝王之處,卻喚做甚麼名色?」行者道:「又無牌匾旌號,何以知之?須到城中詢問,方可知也。」
  長老策馬,須臾到門。下馬過橋,進門觀看。只見六街三市,貨殖通財;又見衣冠隆盛,人物豪華。正行時,忽見有十數個和尚,一個個披枷戴鎖,沿門乞化,著實的藍縷不堪。三藏嘆曰:「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叫:「悟空,你上前去問他一聲,為何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裡的?為甚事披枷戴鎖?」眾僧跪倒道:「爺爺,我等是金光寺負屈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眾僧道:「轉過隅頭就是。」行者將他帶在唐僧前,問道:「怎生負屈,你說我聽。」眾僧道:「爺爺,不知你們是那方來的,我等似有些面善。不敢在此奉告,請到荒山,具說苦楚。」長老道:「也是,我們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細詢問緣由。」
  同至山門,門上橫寫七個金字:「敕建護國金光寺」。師徒們進得門來觀看,但見那:
    古殿香燈冷,虛廊葉掃風。凌雲千尺塔,養性幾株松。滿地落花無客過,簷前蛛網任攀籠。空架鼓,枉懸鐘,繪壁塵多彩像朦。講座幽然僧不見,禪堂靜矣鳥常逢。淒涼堪歎息,寂寞苦無窮。佛前雖有香爐設,灰冷花殘事事空。
  三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淚。眾僧們頂著枷鎖,將正殿推開,請長老上殿拜佛。長老進殿,奉上心香,叩齒三咂。卻轉於後面,見那方丈簷柱上又鎖著六七個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見。
  及到方丈,眾僧俱來叩頭,問道:「列位老爺像貌不一,可是東土大唐來的麼?」行者笑道:「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們正是。你怎麼認得?」眾僧道:「爺爺,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負了屈苦,無處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驚動天神,昨日夜間,各人都得一夢:說有個東土大唐來的聖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見老爺這般異像,故認得也。」
  三藏聞言,大喜道:「你這裡是何地方?有何冤屈?」眾僧跪告:「爺爺,此城名喚祭賽國,乃西邦大去處。當年有四夷朝貢:南,月陀國;北,高昌國;東,西梁國;西,本缽國。年年進貢美玉、明珠、嬌妃、駿馬。我這裡不動干戈,不去征討,他那裡自然拜為上邦。」三藏道:「既拜為上邦,想是你這國王有道,文武賢良。」眾僧道:「爺爺,文也不賢,武也不良,國君也不是有道。我這金光寺,自來寶塔上祥雲籠罩,瑞靄高升:夜放霞光?萬里有人曾見;晝噴彩氣,四國無不同瞻。故此以為天府神京,四夷朝貢。只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時,下了一場血雨。天明時,家家害怕,戶戶生悲。眾公卿奏上國王,不知天公甚事見責。當時延請道士打醮,和尚看經,答天謝地。誰曉得我這寺裡黃金寶塔污了,這兩年外國不來朝貢。我王欲要征伐,眾臣諫道:我寺裡僧人偷了塔上寶貝,所以無祥雲瑞靄,外國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贓官將我僧眾拿了去,千般拷打,萬樣追求。當時我這裡有三輩和尚:前兩輩已被拷打不過,死了;如今又捉我輩,問罪枷鎖。老爺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盜取塔中之寶!萬望爺爺憐念,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捨大慈大悲,廣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聞言,點頭歎道:「這樁事暗昧難明。一則是朝廷失政,二來是汝等有災。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寶塔,那時節何不啟本奏君,致令受苦?」眾僧道:「爺爺,我等凡人,怎知天意?況前輩俱未辨得,我等如何處之?」三藏道:「悟空,今日甚時分了?」行者道:「有申時前後。」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換關文,奈何這眾僧之事不得明白,難以對君奏言。我當時離了長安,在法門寺裡立願:上西方逢廟燒香,遇寺拜佛,見塔掃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寶塔之累。你與我辦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掃掃,即看這污穢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訪著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們這苦難也。」
  這些枷鎖的和尚聽說,連忙去廚房取把廚刀,遞與八戒道:「爺爺,你將此刀打開那柱子上鎖的小和尚鐵鎖,放他去安排齋飯香湯,伏侍老爺進齋沐浴。我等且上街化把新笤帚來與老爺掃塔。」八戒笑道:「開鎖有何難哉?不用刀斧,教我那一位毛臉老爺,他是開鎖的積年。」行者真個近前,使個解鎖法,用手一抹,幾把鎖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廚中,淨刷鍋灶,安排茶飯。三藏師徒們吃了齋,漸漸天昏。只見那枷鎖的和尚拿了兩把笤帚進來,三藏甚喜。
  正說處,一個小和尚點了燈來請洗澡。此時滿天星月光輝,譙樓上更鼓齊發。正是那:
    四壁寒風起,萬家燈火明。
    六街關戶牖,三市閉門庭。
    釣艇歸深樹,耕犁罷短繩。
    樵夫柯斧歇,學子誦書聲。
  三藏沐浴畢,穿了小袖褊衫,束了環絛,足下換一雙軟公鞋,手裡拿一把新笤帚,對眾僧道:「你等安寢,待我掃塔去來。」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又況日久無光,恐生惡物;一則夜靜風寒,又沒個伴侶:自去恐有差池,老孫與你同上如何?」三藏道:「甚好,甚好。」兩人各持一把,先到大殿上,點起琉璃燈,燒了香,佛前拜道:「弟子陳玄奘奉東土大唐差往靈山參見我佛如來取經,今至祭賽國金光寺,遇本僧言寶塔被污,國王疑僧盜寶,啣冤取罪,上下難明。弟子竭誠掃塔,望我佛威靈,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之冤屈。」祝罷,與行者開了塔門,自下層望上而掃。只見這塔,真是:
    崢嶸倚漢,突兀凌空。正喚做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轉如穿窟,門開似出籠。寶瓶影射天邊月,金鐸聲傳海上風。但見那虛簷拱斗,絕頂留雲。虛簷拱斗,作成巧石穿花鳳;絕頂留雲,造就浮屠遶霧龍。遠眺可觀千里外,高登似在九霄中。層層門上琉璃燈,有塵無火;步步簷前白玉欄,積垢飛蟲。塔心裡,佛座上,香煙盡絕;窗櫺外,神面前,蛛網牽朦。爐中多鼠糞,盞內少油鎔。只因暗失中間寶,苦殺僧人命落空。三藏發心將塔掃,管教重見舊時容。
  唐僧用帚子掃了一層,又上一層。如此掃至第七層上,卻早二更時分。那長老漸覺困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孫替你掃罷。」三藏道:「這塔是多少層數?」行者道:「怕不有十三層哩。」長老耽著勞倦道:「是必掃了,方趁本願。」又掃了三層,腰酸腿痛,就於十層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三層掃淨下來罷。」行者抖擻精神,登上第十一層,霎時又上到第十二層。正掃處,只聽得塔頂上有人言語。行者道:「怪哉!怪哉!這早晚有三更時分,怎麼得有人在這頂上言語?斷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好猴王,輕輕的挾著笤帚,撒起衣服,鑽出前門,踏著雲頭觀看。只見第十三層塔心裡坐著兩個妖精,面前放一盤下飯、一隻碗、一把壺,在那裡猜拳吃酒哩。行者使個神通,丟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攔住塔門,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寶貝的原來是你。」兩個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壺拿碗亂摜。被行者橫鐵棒攔住道:「我若打死你,沒人供狀。」只把棒逼將去。那怪貼在壁上,莫想掙扎得動。口裡只叫:「饒命,饒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寶貝的在那裡也。」行者使個拿法,一隻手抓將過來,徑拿下第十層塔中,報道:「師父,拿住個偷寶貝之賊了。」三藏正自盹睡,忽聞此言,又驚又喜道:「是那裡拿來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跪下道:「他在塔頂上猜拳吃酒耍子,是老孫聽得喧譁,一縱雲,跳到頂上攔住。未曾著力,但恐一棒打死,沒人供狀,故此輕輕捉來。師父可取他個口詞,看他是那裡妖精,偷的寶貝在於何處。」
  那怪物戰戰兢兢,口叫「饒命」,遂從實供道:「我兩個是亂石山碧波潭萬聖龍王差來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兒灞,我叫做灞波兒奔;他是鮎魚怪,我是黑魚精。因我萬聖老龍生了一個女兒,就喚做萬聖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一個駙馬,喚做九頭駙馬,神通廣大。前年與龍王來此,顯大法力,下了一陣血雨,污了寶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寶。公主又去大羅天上,靈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葉靈芝草,養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晝夜光明。近日聞得有個孫悟空往西天取經,說他神通廣大,沿路上專一尋人的不是,所以這些時常差我等來此巡探,若還有那孫悟空到時,好準備也。」行者聞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這等無禮,怪道前日請牛魔王在那裡赴會,原來他結交這夥潑魔,專幹不良之事。」
  說未了,只見八戒與兩三個小和尚自塔下提著兩個燈籠,走上來道:「師父,掃了塔不去睡覺,在這裡講甚麼哩?」行者道:「師弟,你來正好。塔上的寶貝,乃是萬聖老龍偷了去。今著這兩個小妖巡塔,探聽我等來的消息,卻才被我拿住也。」八戒道:「叫做甚麼名字?甚麼妖精?」行者道:「才然供了口詞,一個叫做奔波兒灞,一個叫做灞波兒奔;一個是鮎魚怪,一個是黑魚精。」八戒掣鈀就打,道:「既是妖精,取了口詞,不打死待何待?」行者道:「你不知,且留著活的,好去見皇帝講話,又好做鑿眼去尋賊追寶。」好獃子,真個收了鈀,一家一個,都抓下塔來。那怪只叫:「饒命。」八戒道:「正要你鮎魚、黑魚做些鮮湯,與那負冤屈的和尚吃哩。」
  兩三個小和尚喜喜歡歡,提著燈籠,引長老下了塔。一個先跑報眾僧道:「好了,好了,我們得見青天了,偷寶貝的妖怪已是爺爺們捉將來矣。」行者教:「拿鐵索來,穿了琵琶骨,鎖在這裡。汝等看守,我們睡覺去,明日再做理會。」那些和尚都緊緊的守著,讓三藏們安寢。
  不覺的天曉。長老道:「我與悟空入朝,倒換關文去來。」長老即穿了錦襴袈裟,戴了毘盧帽,整束威儀,拽步前進。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整一整綿布直裰,取了關文同去。八戒道:「怎麼不帶這兩個妖賊去?」行者道:「待我們奏過了,自有駕帖著人來提他。」遂行至朝門外。看不盡那朱雀黃龍,清都絳闕。三藏到東華門,對閣門大使作禮道:「煩大人轉奏,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經者,意欲面君,倒換關文。」那黃門官果與通報,至階前奏道:「外面有兩個異容異服僧人,稱言南贍部洲東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經,欲朝我王,倒換關文。」
  國王聞言,傳旨教宣。長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見了行者,無不驚怕。有的說是猴和尚,有的說是雷公嘴和尚。個個悚然,不敢久視。長老在階前舞蹈山呼的行拜。大聖叉著手,斜立在傍,公然不動。長老啟奏道:「臣僧乃南贍部洲東土大唐國差來拜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佛,求取真經者。路經寶方,不敢擅過,有隨身關文,乞倒驗方行。」那國王聞言大喜,傳旨教宣唐朝聖僧上金鑾殿,安繡墩賜坐。長老獨自上殿,先將關文捧上,然後謝恩敢坐。
  那國王將關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悅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選高僧,不避路途遙遠,拜佛取經;寡人這裡和尚,專心只是做賊,敗國傾君。」三藏聞言,合掌道:「怎見得敗國傾君?」國王道:「寡人這國,乃是西域上邦,常有四夷朝貢,皆因國內有個金光寺,寺內有座黃金寶塔,塔上有光彩沖天。近被本寺賊僧暗竊了其中之寶,三年無有光彩,外國這三年也不來朝,寡人心痛恨之。」三藏合掌笑道:「萬歲,『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矣。貧僧昨晚到於天府,一進城門,就見十數個枷紐之僧。問及何罪,他道是金光寺負冤屈者。因到寺細審,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貧僧入夜掃塔,已獲那偷寶之妖賊矣。」國王大喜道:「妖賊安在?」三藏道:「現被小徒鎖在金光寺裡。」
  那國王急降金牌:「著錦衣衛快到金光寺取妖賊來,寡人親審。」三藏又奏道:「萬歲,雖有錦衣衛,還得小徒去方可。」國王道:「高徒在那裡?」三藏用手指道:「那玉階旁立者便是。」國王見了,大驚道:「聖僧如此丰姿,高徒怎麼這等像貌?」孫大聖聽見了,厲聲高叫道:「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愛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賊也?」國王聞言,回驚作喜道:「聖僧說的是。朕這裡不選人材,只要獲賊得寶歸塔為上。」再著當駕官看車蓋,教錦衣衛好生伏侍聖僧去取妖賊來。那當駕官即備大轎一乘、黃傘一柄,錦衣衛點起校尉,將行者八擡八綽,大四聲喝路,徑至金光寺。自此驚動滿城百姓,無處無一人不來看聖僧及那妖賊。
  八戒、沙僧聽得喝道,只說是國王差官,急出迎接,原來是行者坐在轎上。獃子當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轎,攙著八戒道:「我怎麼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著黃傘,擡著八人轎,卻不是猴王之職分?故說你得了本身。」行者道:「且莫取笑。」遂解下兩個妖物,押見國王。沙僧道:「哥哥,也帶挈小弟帶挈。」行者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馬匹。」那枷鎖之僧道:「爺爺們都去承受皇恩,等我們在此看守。」行者道:「既如此,等我去奏過國王,卻來放你。」八戒揪著一個妖賊,沙僧揪著一個妖賊,孫大聖依舊坐了轎,擺開頭搭,將兩個妖怪押赴當朝。
  須臾,至白玉階對國王道:「那妖賊已取來了。」國王下降龍床,與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視之。那怪一個是暴腮烏甲,尖嘴利牙;一個是滑皮大肚,巨口長鬚。雖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變成的人像。國王問曰:「你是何方賊怪,那處妖精?幾年侵吾國土,何年盜我寶貝?一夥共有多少賊徒,都喚做甚麼名字?從實一一供來。」二怪朝上跪下,頸內血淋淋的,更不知疼痛。供道:「三載之外,七月初一,有個萬聖龍王,帥領許多親戚,住居在本國東南,離此處路有百十。潭號碧波,山名亂石。生女多嬌,妖嬈美色。招贅一個九頭駙馬,神通無敵。他知你塔上珍奇,與龍王合盤做賊,先下血雨一場,後把舍利偷訖。見如今照耀龍宮,縱黑夜明如白日。公主施能,寂寂密密,又偷了王母靈芝,在潭中溫養寶物。我兩個不是賊頭,乃龍王差來小卒。今夜被擒,所供是實。」國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道:「我喚做奔波兒灞,他喚做灞波兒奔。奔波兒灞是個鮎魚怪,灞波兒奔是個黑魚精。」國王教錦衣衛好生收監。傳旨:「赦了金光寺眾僧的枷鎖。快教光祿寺排宴,就於麒麟殿上謝聖僧獲賊之功,議請聖僧捕擒賊首。」
  光祿寺即時備了葷素兩樣筵席。國王請唐僧四眾上麒麟殿敘坐,問道:「聖僧尊號?」唐僧合掌道:「貧僧俗家姓陳,法名玄奘。蒙君賜姓唐,賤號三藏。」國王又問:「聖僧高徒何號?」三藏道:「小徒俱無號。第一個名孫悟空,第二個名豬悟能,第三個名沙悟淨:此乃南海觀世音菩薩起的名字。因拜貧僧為師,貧僧又將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淨叫做和尚。」國王聽畢,請三藏坐了上席,孫行者坐了側首左席,豬八戒、沙和尚坐了側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素茶、素飯。前面一席葷的,坐了國王;下首有百十席葷的,坐了文武多官。眾臣謝了君恩,徒告了師罪,坐定。國王把盞,三藏不敢飲酒,他三個各受了安席酒。下邊只聽得管弦齊奏,乃是教坊司動樂。你看八戒放開食嗓,真個是虎咽狼吞,將一席果菜之類,吃得罄盡。少頃間,添換湯飯又來,又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來,又杯杯不辭。這場筵席,直樂到午後方散。
  三藏謝了盛宴。國王又留住道:「這一席聊表聖僧獲怪之功。」教光祿寺:「快翻席到建章宮裡,再請聖僧定捕賊首、取寶歸塔之計。」三藏道:「既要捕賊取寶,不勞再宴。貧僧等就此辭王,就擒捉妖怪去也。」國王不肯,一定請到建章宮,又吃了一席。國王舉酒道:「那位聖僧帥眾出師,降妖捕怪?」三藏道:「教大徒弟孫悟空去。」大聖拱手應承。國王道:「孫長老既去,用多少人馬?幾時出城?」八戒忍不住高聲叫道:「那裡用甚麼人馬?又那裡管甚麼時辰?趁如今酒醉飯飽,我共師兄去,手到擒來。」三藏甚喜道:「八戒這一向勤緊啊!」行者道:「既如此,著沙僧弟保護師父,我兩個去來。」那國王道:「二位長老既不用人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你家的兵器,我們用不得,我弟兄自有隨身器械。」國王聞說,即取大觥來,與二位長老送行。孫大聖道:「酒不吃了,只教錦衣衛把兩個小妖拿來,我們帶了他去做鑿眼。」國王傳旨,即時提出。二人扯著兩個小妖,駕風頭,使個攝法,徑上東南去了。噫!他那:
    君臣一見騰風霧,才識師徒是聖僧。
  畢竟不知此去如何擒獲,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三回二僧蕩怪鬧龍宮 群聖除邪獲寶貝

  卻說祭賽國王與大小公卿見孫大聖與八戒騰雲駕霧,提著兩個小妖飄然而去,一個個朝天禮拜道:「話不虛傳,今日方知有此輩神仙活佛。」又見他遠去無蹤,卻拜謝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賊便了,豈知乃騰雲駕霧之上仙也。」三藏道:「貧僧無些法力,一路上多虧這三個小徒。」沙僧道:「不瞞陛下說,我大師兄乃齊天大聖皈依,他曾大鬧天宮,使一條金箍棒,十萬天兵,無一個對手,只鬧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驚。我二師兄乃天蓬元帥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眾。惟我弟子無法力,乃捲簾大將受戒。愚弟兄若幹別事無能,若說擒妖縛怪、拿賊捕亡、伏虎降龍、踢天弄井,以至攪海翻江之類,略通一二。這騰雲駕霧、喚雨呼風,與那換斗移星、擔山趕月,特餘事耳,何足道哉!」國王聞說,愈十分加敬,請唐僧上坐,口口稱為「老佛」,將沙僧等皆稱為「菩薩」。滿朝文武欣然,一國黎民頂禮不題。
  卻說孫大聖與八戒駕著狂風,把兩個小妖攝到亂石山碧波潭,住定雲頭。將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戒刀,將一個黑魚怪割了耳朵,鮎魚精割了下唇,撇在水裡,喝道:「快早去對那萬聖龍王報知,說我齊天大聖孫爺爺在此,著他即送祭賽國金光寺塔上的原寶出來,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個『不』字,我將這潭水攪淨,教他一門兒老幼遭誅。」
  那兩個小妖得了命,負痛逃生,拖著鎖索,淬入水內。諕得那些黿鼉龜鱉,蝦蟹魚精,都來圍住問道:「你兩個為何拖繩帶索?」一個掩著耳,搖頭擺尾;一個侮著嘴,跌腳搥胸。都嚷嚷鬧鬧,徑上龍王宮殿:「報大王,禍事了。」那萬聖龍王正與九頭駙馬飲酒,忽見他兩個來,即停杯問何禍事。那兩個即告道:「昨夜巡探,被唐僧、孫行者掃塔捉獲,用鐵索拴鎖。今早見國王,又被那行者與豬八戒抓著我兩個,一個割了耳朵,一個割了嘴唇,拋在水中,著我來報,要索那塔頂寶貝。」遂將前後事細說了一遍。那老龍聽說是孫行者齊天大聖,諕得魂不附體,魄散九霄,戰兢兢對駙馬道:「賢婿啊,別個來還好計較,若果是他,卻不善也。」駙馬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學了些武藝,四海之內,也曾會過幾個豪傑,怕他做甚?等我出去與他交戰三合,管取那廝縮首歸降,不敢仰視。」
  好妖怪,急縱身披掛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鏟,步出宮,分開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甚麼齊天大聖?快上來納命。」行者與八戒立在岸邊,觀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頂爛銀盔,光欺白雪;貫一副兜鍪甲,亮敵秋霜。上罩著錦征袍,真個是彩雲籠玉;腰束著犀紋帶,果然像花蟒纏金。手執著月牙鏟,霞飛電掣;腳穿著豬皮靴,水利波分。遠看時一頭一面,近睹處四面皆人:前有眼,後有眼,八方通見;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論。一聲吆喝長空振,似鶴飛鳴貫九宸。
  他見無人對答,又叫一聲:「那個是齊天大聖?」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鐵棒道:「老孫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處?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賽國,與那國王守塔,卻大膽獲我頭目,又敢行兇,上吾寶山索戰?」行者罵道:「你這賊怪,原來不識你孫爺爺哩。你上前,聽我道:
    老孫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間水簾洞。
    自幼修成不壞身,玉皇封我齊天聖。
    只因大鬧斗牛宮,天上諸神難取勝。
    當請如來展妙高,無邊智慧非凡用。
    為翻觔斗賭神通,手化為山壓我重。
    整到如今五百年,觀音勸解方逃命。
    大唐三藏上西天,遠拜靈山求佛頌。
    解脫吾身保護他,煉魔淨怪從修行。
    路逢西域祭賽城。屈害僧人三代命。
    我等慈悲問舊情,乃因塔上無光映。
    吾師掃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籟靜。
    捉住妖精取實供,他言汝等偷寶貝。
    合盤為盜有龍王,公主連名稱萬聖。
    血雨澆淋塔上光,將他寶貝偷來用。
    殿前供狀更無虛,我奉君言馳此境。
    所以相尋索戰爭,不須再問孫爺姓。
    快將寶貝獻還他,免汝老少全家命。
    敢若無知騁勝強,教你水涸山頹都蹭蹬。」
  那駙馬聞言,微微冷笑道:「你原來是取經的和尚,沒要緊羅織管事。我偷他的寶貝,你取佛的經文,與你何干,卻來廝鬥?」行者道:「這賊怪甚不達理。我雖不受國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該與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寶貝,污他的寶塔,屢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門同氣,我怎麼不與他出力,辨明冤枉?」駙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賭鬥。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處,不得留情,一時間傷了你的性命,誤了你去取經。」
  行者大怒,罵道:「這潑賊怪,有甚強能,敢開大口?走上來,吃老爺一棒。」那駙馬更不心慌,把月牙鏟架住鐵棒,就在那亂石山頭,這一場真個好殺:
    妖魔盜寶塔無光,行者擒妖報國王。小怪逃生回水內,老龍破膽各商量。九頭駙馬施威武,披掛前來展素強。怒發齊天孫大聖,金箍棒起十分剛。那怪物,九個頭顱十八眼,前前後後放毫光;這行者,一雙鐵臂千斤力,藹藹紛紛並瑞祥。鏟似一陽初現月,棒如萬里遍飛霜。他說:「你無干休把不平報。」我道:「你有意偷寶真不良。那潑賊,少輕狂,還他寶貝得安康。」棒迎鏟架爭高下,不見輸贏練戰場。
  他兩個往往來來,鬥經三十餘合,不分勝負。豬八戒立在山前,見他們戰到甜美之處,舉著釘鈀,從妖精背後一築。原來那怪九個頭,轉轉都是眼睛,看得明白。見八戒在背後來時,即使鏟鐏架著釘鈀,鏟頭抵著鐵棒。又耐戰五七合,擋不得前後齊掄,他卻打個滾,騰空跳起,現了本像,乃是一個九頭蟲。觀其形像十分惡,見此身模怕殺人。他生得:
    毛羽鋪錦,團身結絮。方圓有丈二規模,長短似黿鼉樣致。兩隻腳尖利如鉤,九個頭攢環一處。展開翅極善飛揚,縱大鵬無他力氣;發起聲遠振天涯,比仙鶴還能高唳。眼多閃灼晃金光,氣傲不同凡鳥類。
  豬八戒看見心驚道:「哥啊,我自為人,也不曾見這等個惡物。是甚血氣生此禽獸也?」行者道:「真個罕有,真個罕有。等我趕上打去。」好大聖,急縱祥雲,跳在空中,使鐵棒照頭便打。那怪物大顯身,展翅斜飛,颼的打個轉身,掠到山前,半腰裡又伸出一個頭來,張開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口咬著鬃,半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內而去。及至龍宮外,還變作前番模樣,將八戒擲之於地,叫:「小的們何在?」那裡面鯖鮊鯉鱖之魚精,龜鱉黿鼉之介怪,一擁齊來,道聲:「有。」駙馬道:「把這個和尚綁在那裡,與我巡探的小卒報仇。」眾精推推嚷嚷,擡進八戒去時,那老龍王歡喜,迎出道:「賢婿有功,怎生捉他來也?」那駙馬把上項原故說了一遍。老龍即命排酒賀功不題。
  卻說孫行者見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懼道:「這廝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見師,恐那國王笑我;待要開言罵戰,曾奈我又單身,況水面之事不慣。且等我變化了進去,看那怪把獃子怎生擺佈。若得便,且偷他出來幹事。」好大聖,捻著訣,搖身一變,還變做一個螃蟹,淬於水內,徑至牌樓之前。原來這條路是他前番襲牛魔王盜金睛獸走熟了的。直至那宮闕之下,橫爬過去,又見那老龍王與九頭蟲合家兒歡喜飲酒。行者不敢相近,爬過東廊之下,見幾個蝦精蟹精紛紛紜紜耍子。行者聽了一會言談,卻就學語學話,問道:「駙馬爺爺拿來的那長嘴和尚,這會死了不曾?」眾精道:「不曾死,縛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
  行者聽說,又輕輕的爬過西廊,真個那獃子綁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道:「八戒,認得我麼?」八戒聽得聲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麼了?反被這廝捉住我也。」行者四顧無人,將拑咬斷索子叫走。那獃子脫了手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那裡?」八戒道:「當被那怪拿上宮殿去了。」行者道:「你先去牌樓下等我。」八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復身爬上宮殿觀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釘鈀放光。使個隱身法,將鈀偷出,到牌樓下,叫聲:「八戒,接兵器。」獃子得了鈀,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豬打進宮殿。若得勝,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勝,敗出來,你在這潭岸上救應。」行者大喜,只教仔細。八戒道:「不怕他,水裡本事,我略有些兒。」行者丟了他,負出水面不題。
  這八戒束了皂直裰,雙手纏鈀,一聲喊,打將進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宮殿,吆喝道:「不好了,長嘴和尚掙斷繩返打進來了。」那老龍與九頭蟲並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來,藏藏躲躲。這獃子不顧死活,闖上宮殿,一路鈀,築破門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類盡皆打碎。有詩為證。詩曰:
    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捨苦相尋。
    暗施巧計偷開鎖,大顯神威怒恨深。
    駙馬忙攜公主躲,龍王戰慄絕聲音。
    水宮絳闕門窗損,龍子龍孫盡沒魂。
  這一場,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樹摜得凋零。
  那九頭蟲將公主安藏在內,急取月牙鏟,趕至前宮,喝道:「潑夯豕彘!怎敢欺心驚吾眷族?」八戒罵道:「這賊怪,你焉敢將我捉來?這場不干我事,是你請我來家打的。快拿寶貝還我,回見國王了事;不然,決不饒你一家命也。」那怪那肯容情,咬定牙齒,與八戒交鋒。那老龍才定了神思,領龍子、龍孫各執槍刀,齊來攻取。八戒見事體不諧,虛幌一鈀,撤身便走。那老龍帥眾追來。須臾,攛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騰。
  卻說孫行者立於潭岸等候,忽見他們追趕八戒,出離水中,就半踏雲霧,掣鐵棒,喝聲:「休走!」只一下,把個老龍頭打得稀爛。可憐血濺潭中紅水泛,屍飄浪上敗鱗浮。諕得那龍子、龍孫各各逃命,九頭駙馬收龍屍,轉宮而去。
  行者與八戒且不追襲,回上岸,備言前事。八戒道:「這廝銳氣挫了,被我那一路鈀打進去時,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飛。正與那駙馬廝鬥,卻被老龍王趕著,卻虧了你打死。那廝們回去,一定停喪掛孝,決不肯出來。今又天色晚了,卻怎奈何?」行者道:「管甚麼天晚,乘此機會,你還下去攻戰。務必取出寶貝,方可回朝。」那獃子意懶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還像剛才引出來,等我打他。」
  兩人正自商量,只聽得狂風滾滾,慘霧陰陰,忽從東方徑往南去。行者仔細觀看,乃二郎顯聖,領梅山六兄弟,架著鷹犬,挑著狐兔,擡著獐鹿,一個個腰挎彎弓,手持利刃,縱風霧踴躍而來。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聖兄弟,倒好留請他們,與我助戰。若得成功,倒是一場大機會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極該留請。」行者道:「但內有顯聖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見他。你去攔住雲頭,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齊天大聖在此進拜。』他若聽見是我,斷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卻好見。」
  那獃子急縱雲頭,上山攔住,厲聲高叫道:「真君,且慢車駕,有齊天大聖請見哩。」那爺爺見說,即傳令,就停住六兄弟,與八戒相見畢,問:「齊天大聖何在?」八戒道:「現在山下聽呼喚。」二郎道:「兄弟們,快去請來。」六兄弟乃是康、張、姚、李、郭、直,各各出營叫道:「孫悟空哥哥,大哥有請。」行者上前,對眾作禮,遂同上山。二郎爺爺迎見,攜手相攙,一同相見,道:「大聖,你去脫大難,受戒沙門,刻日功完,高登蓮座,可賀,可賀。」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須之報。雖然脫難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賽國,答救僧災,在此擒妖索寶。偶見兄長車駕,大膽請留一助。未審兄長自何而來,肯見愛否?」二郎笑道:「我因閑暇無事,同眾兄弟採獵而回。幸蒙大聖不棄留會,足感故舊之情。若命挾力降妖,敢不如命。卻不知此地是何怪賊?」六聖道:「大哥忘了?此間是亂石山,山下乃碧波潭萬聖之龍宮也。」二郎驚訝道:「萬聖老龍卻不生事,怎麼敢偷塔寶?」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個駙馬,乃是九頭蟲成精。他郎丈兩個做賊,將祭賽國下了一場血雨,把金光寺塔頂舍利佛寶偷來。那國王不解其意,苦拿著僧人拷打。是我師父慈悲,夜來掃搭,當被我在塔上拿住兩個小妖,是他差來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實實供招了。那國王就請我師收降,師命我等到此。先一場戰,被九頭蟲腰裡伸出一個頭來,把八戒啣了去。我卻又變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大戰一場,是我把老龍打死,那廝們收屍掛孝去了。我兩個正議索戰,卻見兄長儀仗降臨,故此輕瀆也。」二郎道:「既傷了老龍,正好與他攻擊,使那廝不能措手,卻不連窩巢都滅絕了?」八戒道:「雖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兵家云:『征不待時。』何怕天晚?」
  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廝家眷在此,料無處去。孫二哥也是貴客,豬剛鬣又歸了正果,我們營內有隨帶的酒餚,教小的們取火,就此鋪設:一則與二位賀喜,二來也當敘情。且歡會這一夜,待天明索戰何遲?」二郎大喜道:「賢弟說得極當。」卻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敢固卻。但自做和尚,都是齋戒,恐葷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也是素的。」眾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舉杯敘舊。
  正是寂寞更長,歡娛夜短。早不覺東方發白。那八戒幾鍾酒吃得興抖抖的道:「天將明了,等老豬下水去索戰也。」二郎道:「元帥仔細,只要引他出來,我兄弟們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曉得,我曉得。」你看他斂衣纏鈀,使分水法,跳將下去,徑至那牌樓下。發聲喊,打入殿內。此時那龍子披了麻,看著龍屍哭;龍孫與那駙馬,在後面收拾棺材哩。這八戒罵上前,手起處,鈀頭著重,把個龍子夾腦連頭,一鈀築了九個窟窿。諕得那龍婆與眾往裡亂跑,哭道:「長嘴和尚又把我兒打死了。」
  那駙馬聞言,即使月牙鏟,帶龍孫往外殺來。這八戒舉鈀迎敵,且戰且退,跳出水中。這岸上齊天大聖與七兄弟一擁上前,槍刀亂扎,把個龍孫剁成幾斷肉餅。那駙馬見不停當,在山前打個滾,又現了本像,展開翅,旋繞飛騰。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銀彈,扯滿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鎩翅,掠到邊前,要咬二郎。半腰裡才伸出一個頭來,被那頭細犬攛上去,汪的一口,把頭血淋淋的咬將下來。那怪物負痛逃生,徑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趕去,行者止住道:「且莫趕他,正是『窮寇勿追』。他被細犬咬了頭,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變做他的模樣,你分開水路,趕我進去,尋那宮主,詐他寶貝來也。」二郎與六聖道:「不趕他倒也罷了,只是遺這種類在世,必為後人之害。」至今有個九頭蟲滴血,是遺種也。
  那八戒依言,分開水路。行者變作怪像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後追。漸漸追至龍宮,只見那萬聖宮主道:「駙馬,怎麼這等慌張?」行者道:「那八戒得勝,把我趕將進來,覺道不能敵他。你快把寶貝好生藏了。」那宮主急忙難識真假,即於後殿裡取出一個渾金匣子來,遞與行者道:「這是佛寶。」又取出一個白玉匣子,也遞與行者道:「這是九葉靈芝。你拿這寶貝藏去,等我與豬八戒鬥上兩三合,擋住他。你將寶貝收好了,再出來與他合戰。」行者將兩個匣兒收在身邊,把臉一抹,現了本像道:「宮主,你看我可是駙馬麼?」宮主慌了,便要搶奪匣子。被八戒跑上去,著背一鈀,築倒在地。
  還有一個老龍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住,舉鈀才築,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個活的,好去國內見功。」遂將龍婆提出水面。
  行者隨後捧著兩個匣子上岸,對二郎道:「感兄長威力,得了寶貝,掃淨妖賊也。」二郎道:「一則是那國王洪福齊天,二則是賢昆玉神通無量,我何功之有?」兄弟們俱道:「孫二哥既已功成,我們就此告別。」行者感謝不盡,欲留同見國王。諸公不肯,遂帥眾回灌口去訖。
  行者捧著匣子,八戒拖著龍婆,半雲半霧,頃刻間到了國內。原來那金光寺解脫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見他兩個雲霧定時,近前磕頭禮拜,接入城中。那國王與唐僧正在殿上講論。這裡有先走的和尚,仗著膽,入朝門奏道:「萬歲,孫、豬二老爺擒賊獲寶而來也。」那國王聽說,連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著,稱謝神功不盡,隨命排筵謝恩。三藏道:「且不須賜飲,著小徒歸了塔中之寶,方可飲宴。」三藏又問行者道:「汝等昨日離國,怎麼今日才來?」行者把那戰駙馬,打龍王,逢真君,敗妖精,及變作詐寶貝之事,細說了一遍。三藏與國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勝。
  國王又問:「龍婆能人言語否?」八戒道:「乃是龍王之妻,生了許多龍子、龍孫,豈不知人言?」國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說前後做賊之事。」龍婆道:「偷佛寶,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龍鬼與那駙馬九頭蟲,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機盜去。」又問:「靈芝草是怎麼偷的?」龍婆道:「只是小女萬聖宮主私入大羅天上靈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葉靈芝草。那舍利子得這草的仙氣溫養著,千年不壞,萬載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掃一掃,即有萬道霞光,千條瑞氣。如今被你奪來,弄得我夫死子絕,婿喪女亡,千萬饒了我的命罷。」八戒道:「正不饒你哩。」行者道:「家無全犯。我便饒你,只便要你長遠替我看塔。」龍婆道:「好死不如惡活。但留我命,憑你教做甚麼。」行者叫取鐵索來。當駕官即取鐵索一條,把龍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請國王來看我們安塔去。」
  那國王即忙排駕,遂同三藏攜手出朝,並文武多官,隨至金光寺。行者上塔,將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層塔頂寶瓶中間,把龍婆鎖在塔心柱上。念動真言,喚出本國土地、城隍與本寺伽藍們,命三日送飲食一餐,與這龍婆度口;少有差訛,即行處斬。眾神暗中領諾。行者卻將芝草把十三層塔層層掃過,安在瓶內,溫養舍利子。這才是整舊如新,霞光萬道,瑞氣千條,依然八方共睹,四國同瞻。下了塔門,國王就謝道:「不是老佛與三位菩薩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
  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動之物,光乃閃灼之氣。貧僧為你勞碌這場,將此寺改作伏龍寺,教你永遠常存。」那國王即命換了字號,懸上新匾,乃是「敕建護國伏龍寺」。一壁廂安排御宴;一壁廂召丹青寫下四眾生形,五鳳樓註了名號。國王擺鑾駕,送唐僧師徒,賜金玉酬答。師徒們堅辭,一毫不受。這真個是:
    邪怪剪除諸境靜,寶塔回光大地明。
  畢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

  話表祭賽國王謝了唐三藏師徒獲寶擒怪之恩,所贈金玉,分毫不受。卻命當駕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兩套,鞋襪各做兩雙,絛環各做兩條,外備乾糧烘炒,倒換了通關文牒,大排鑾駕,並文武多官、滿城百姓、伏龍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眾出城。約有二十里,先辭了國王。眾人又送二十里辭回。伏龍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見都不肯回去,遂弄個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氣,叫:「變!」都變作斑斕猛虎,攔住前路,哮吼踴躍。眾僧方懼,不敢前進。大聖才引師父策馬而去,少時間去得遠了。眾僧人放聲大哭,都喊:「有恩有義的老爺!我等無緣,不肯度我們也。」
  且不說眾僧啼哭。卻說師徒四眾走上大路,卻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時序易遷,又早冬殘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遙行路。忽見一條長嶺,嶺頂上是路。三藏勒馬觀看,那嶺上荊棘丫叉,薜蘿牽繞,雖是有道路的痕跡,左右卻都是荊刺棘針。唐僧叫:「徒弟,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麼走不得?」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荊棘在上,只除是蛇蟲伏地而遊,方可去了;若你們走,腰也難伸,教我如何乘馬?」八戒道:「不打緊,等我使出鈀柴手來,把釘鈀分開荊棘,莫說騎馬,就擡轎也包你過去。」三藏道:「你雖有力,長遠難熬,卻不知有多少遠近,怎生費得這許多精神?」行者道:「不須商量,等我去看看。」將身一縱,跳在半空看時,一望無際。真個是:
    匝地遠天,凝煙帶雨。夾道柔茵亂,漫山翠蓋張。密密搓搓初發葉,攀攀扯扯正芬芳。遙望不知何所盡,近觀一似綠雲茫。蒙蒙茸茸,鬱鬱蒼蒼。風聲飄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間有松有柏還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蘿纏古樹,藤葛繞垂楊。盤團似架,聯絡如床。有處花開真佈錦,無端卉發遠生香。為人誰不遭荊棘,那見西方荊棘長?
  行者看夠多時,將雲頭按下道:「師父,這去處遠哩。」三藏問:「有多少遠?」行者道:「一望無際,似有千里之遙。」三藏大驚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師父莫愁,我們也學燒荒的,放上一把火,燒絕了荊棘過去。」八戒道:「莫亂談。燒荒的須在十來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時,怎麼燒得?」行者道:「就是燒得,也怕人了。」三藏道:「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還依我。」
  好獃子,捻個訣,念個咒語,把腰躬一躬,叫:「長!」就長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軀。把釘鈀幌一幌,教:「變!」就變了有三十丈長短的鈀柄。拽開步,雙手使鈀,將荊棘左右摟開:「請師父跟我來也。」三藏見了甚喜,即策馬緊隨後面;沙僧挑著行李;行者也使鐵棒撥開。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將次天晚,見有一塊空闊之處。當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個大字,乃「荊棘嶺」;下有兩行十四個小字,乃「荊棘蓬攀八百里,古來有路少人行」。八戒見了,笑道:「等我老豬與他添上兩句:『自今八戒能開破,直透西方路盡平。』」三藏欣然下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們就在此住過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師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興,連夜摟開路走他娘。」那長老只得相從。
  八戒上前努力,師徒們人不住手,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卻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結結,又聞得風敲竹韻,颯颯松聲。卻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間乃是一座古廟。廟門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鬥麗。三藏下馬,與三個徒弟同看。只見:
    巖前古廟枕寒流,落目荒煙鎖廢丘。
    白鶴叢中深歲月,綠蕪臺下自春秋。
    竹搖青珮疑聞語,鳥弄餘音似訴愁。
    雞犬不通人跡少,閑花野蔓遶牆頭。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師兄差疑了。似這杳無人煙之處,又無個怪獸妖禽,怕他怎的?」說不了,忽見一陣陰風,廟門後轉出一個老者,頭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後跟著一個青臉獠牙、紅鬚赤身鬼使,頭頂著一盤麵餅。跪下道:「大聖,小神乃荊棘嶺土地。知大聖到此,無以接待,特備蒸餅一盤,奉上老師父,各請一餐。此地八百里,更無人家,聊吃些兒充饑。」八戒歡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餅。不知行者端詳已久,喝一聲:「且住,這廝不是好人。休得無禮,你是甚麼土地,來誑老孫?看棍。」那老者見他打來,將身一轉,化作一陣陰風,呼的一聲,把個長老攝將起去,飄飄蕩蕩,不知攝去何所。慌得那大聖沒跟尋處,八戒、沙僧俱相顧失色,白馬亦只自驚吟。三兄弟連馬四口,恍恍忽忽,遠望高張,並無一毫下落,前後找尋不題。
  卻說那老者同鬼使,把長老擡到一座煙霞石屋之前,輕輕放下,與他攜手相攙道:「聖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荊棘嶺十八公是也。因風清月霽之宵,特請你來會友談詩,消遣情懷故耳。」那長老卻才定性,睜眼仔細觀看。真個是:
    漠漠煙雲去所,清清仙境人家。
    正好潔身修煉,堪宜種竹栽花。
    每見翠巖來鶴,時聞青沼鳴蛙。
    更賽天臺丹灶,仍期華岳明霞。
    說甚耕雲釣月,此間隱逸堪誇。
    坐久幽懷如海,朦朧月上窗紗。
  三藏正自點看,漸覺月明星朗,只聽得人語相談。都道:「十八公請得聖僧來也。」長老擡頭觀看,乃是三個老者:前一個霜姿丰采,第二個綠鬢婆娑,第三個虛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來與三藏作禮。長老還了禮,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勞列位仙翁下愛?」十八公笑道:「一向聞知聖僧有道,等待多時,今幸一見。如果不吝珠玉,寬坐敘懷,足見禪機真派。」三藏躬身道:「敢問仙翁尊號?」十八公道:「霜姿者號孤直公,綠鬢者號凌空子,虛心者號拂雲叟,老拙號曰勁節。」三藏道:「四翁尊壽幾何?」孤直公道:
    「我歲今經千歲古,撐天葉茂四時春。
    香枝鬱鬱龍蛇狀,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堅剛能耐老,從今正直喜修真。
    烏棲鳳宿非凡輩,落落森森遠俗塵。」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載傲風霜,高幹靈枝力自剛。
    夜靜有聲如雨滴,秋晴蔭影似雲張。
    盤根已得長生訣,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鶴化龍非俗輩,蒼蒼爽爽近仙鄉。」
  拂雲叟笑道:
    「歲寒虛度有千秋,老景瀟然清更幽。
    不雜囂塵終冷淡,飽經霜雪自風流。
    七賢作侶同談道,六逸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非瑣瑣,天然情性與仙遊。」
  勁節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約有餘,蒼然貞秀自如如。
    堪憐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機。
    萬壑風煙惟我盛,四時灑落讓吾疏。
    蓋張翠影留仙客,博弈調琴講道書。」
  三藏稱謝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壽,但勁節翁又千歲餘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漢時之『四皓』乎?」四老道:「承過獎,承過獎。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問聖僧,妙齡幾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產之時命已災。
    逃生落水隨波滾,幸遇金山脫本骸。
    養性看經無懈怠,誠心拜佛敢俄捱。
    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愛來。」
  四老俱稱道:「聖僧自出娘胎,即從佛教,果然是從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臺顏,敢求大教。望以禪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長老聞言,慨然不懼,即對眾言曰:禪者,靜也;法者,度也。靜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滌慮,脫俗離塵是也。夫人身難得,中土難生,正法難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識,遂可掃除。菩提者,不死不生,無餘無欠,空色包羅,聖凡俱遣。訪真了元始鉗鎚,悟實了牟尼手段。發揮象罔,踏碎涅槃。必須覺中覺了悟中悟,一點靈光全保護。放開烈焰照婆娑,法界縱橫獨顯露。至幽微,更守固,玄關口說誰人度?我本元修大覺禪,有緣有志方記悟。」四老側耳受了,無邊喜悅。一個個稽首皈依,躬身拜謝道:「聖僧乃禪機之悟本也。」
  拂雲叟道:「禪雖靜,法雖度,須要性定心誠。縱為大覺真仙,終坐無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三藏云:「道乃非常,體用合一,如何不同?」拂雲叟笑云:「我等生來堅實,體用比爾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風霜,消磨日月。一葉不凋,千枝節操。似這話不叩沖虛,你執持梵語。道也者,本安中國,反來求證西方,空費了草鞋,不知尋個甚麼?石獅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徹骨髓。忘本參禪,妄求佛果,都似我荊棘嶺葛藤謎語,蘿蓏渾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這等規模,如何印授?必須要檢點見前面目,靜中自有生涯。沒底竹籃汲水,無根鐵樹生花。靈寶峰頭牢著腳,歸來雅會上龍華。」三藏聞言,叩頭拜謝。十八公用手攙扶,孤直公將身扯起,凌空子打個哈哈道:「拂雲之言,分明漏泄。聖僧請起,不可盡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為講論修持,且自吟哦逍遙,放蕩襟懷也。」拂雲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
  長老真個欠身,向石屋前觀看。門上有三個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敘了坐次。忽見那赤身鬼使,捧一盤茯苓膏,將五盞香湯奉上。四老請唐僧先吃,三藏驚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齊享用,三藏卻才吃了兩塊。各飲香湯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見那裡玲瓏光彩,如月下一般:
    水自石邊流出,香從花裡飄來。
    滿座清虛雅致,全無半點塵埃。
  那長老見此仙境,以為得意,情樂懷開,十分歡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
    「禪心似月迥無塵。」
  勁節老笑而即聯道:
    「詩興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
    「好句漫裁摶錦繡。」
  凌空子道:
    「佳文不點唾奇珍。」
  拂雲叟道:
    「六朝一洗繁華盡,四始重刪雅頌分。」
  三藏道:「弟子一時失口,胡談幾字,誠所謂『班門弄斧』。適聞列仙之言,清新飄逸,真詩翁也。」勁節老道:「聖僧不必閑敘,出家人全始全終,既有起句,何無結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煩十八公結而成篇為妙。」勁節道:「你好心腸,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結果?慳吝珠璣,非道理也。」三藏只得續後二句云:
    「半枕松風茶未熟,吟懷瀟灑滿腔春。」
  十八公道:「好個『吟懷瀟灑滿腔春』!」孤直公道:「勁節,你深知詩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十八公亦慨然不辭道:「我卻是頂針字起:
    春不榮華冬不枯,雲來霧往只如無。」
  凌空子道:「我亦體前頂針二句:
    無風搖拽婆娑影,有客欣憐福壽圖。」
  拂雲叟亦頂針道:
    「圖似西山堅節老,清如南國沒心夫。」
  孤直公亦頂針道:
    「夫因側葉稱梁棟,臺為橫柯作憲烏。」
  長老聽了,讚嘆不已道:「真是陽春白雪,浩氣沖霄,弟子不才,敢再起兩句。」孤直公道:「聖僧乃有道之士,大養之人也。不必再相聯句,請賜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強而和。」三藏無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錫西來拜法王,願求妙典遠傳揚。
    金芝三秀詩壇瑞,寶樹千花蓮蕊香。
    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像莊嚴體,極樂門前是道場。」
  四老聽畢,俱極讚揚。十八公道:「老拙無能,大膽攙越,也勉和一首。」云:
    「勁節孤高笑木王,靈椿不似我名揚。
    山空百丈龍蛇影,泉汲千年琥珀香。
    解與乾坤生氣概,喜因風雨化行藏。
    衰殘自愧無仙骨,惟有苓膏結壽場。」
  孤直公道:「此詩起句豪雄,聯句有力,但結句自謙太過矣。堪羨!堪羨!老拙也和一首。」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絕堂前大器揚。
    露重珠纓蒙翠蓋,風輕石齒碎寒香。
    長廊夜靜吟聲細,古殿秋陰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獻壽,老來寄傲在山場。」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詩,好詩,真個是月脅天心。老拙何能為和?但不可空過,也須扯談幾句。」曰:
    「梁棟之材近帝王,太清宮外有聲揚。
    晴軒恍若來青氣,暗壁尋常度翠香。
    壯節凜然千古秀,深根結矣九泉藏。
    凌雲勢蓋婆娑影,不在群芳豔麗場。」
  拂雲叟道:「三公之詩,高雅清淡,正是放開錦繡之囊也。我身無力,我腹無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頓開。無已,也打油幾句,幸勿哂焉。」詩曰:
    「淇澳園中樂聖王,渭川千畝任分揚。
    翠筠不染湘娥淚,班籜堪傳漢史香。
    霜葉自來顏不改,煙梢從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亙古留名翰墨場。」
  三藏道:「眾仙老之詩,真個是吐鳳噴珠,游夏莫贊。厚愛高情,感之極矣。但夜已深沉,三個小徒不知在何處等我。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尋訪,尤無窮之至愛也。望老仙指示歸路。」四老笑道:「聖僧勿慮。我等也是千載奇逢,況天光晴爽,雖夜深卻月明如晝,再寬坐坐,待天曉自當遠送過嶺,高徒一定可相會也。」
  正話間,只見石屋之外,有兩個青衣女童,挑一對絳紗燈籠,後引著一個仙女。那仙女撚著一枝杏花,笑吟吟進門相見。那仙女怎生模樣?他生得:
    青姿妝翡翠,丹臉賽胭脂。星眼光還彩,蛾眉秀又齊。下襯一條五色梅淺紅裙子,上穿一件煙裡火比甲輕衣。弓鞋彎鳳嘴,綾襪錦拖泥。妖嬈嬌似天臺女,不亞當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問道:「杏仙何來?」那女子對眾道了萬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賡酬,特來相訪,敢求一見。」十八公指著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勞求見?」三藏躬身,不敢言語。那女子叫:「快獻茶來。」又有兩個黃衣女童捧一個紅漆丹盤,盤內有六個細磁茶盂,盂內設幾品異果,橫擔著匙兒;提一把白鐵嵌黃銅的茶壺,壺內香茶噴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蔥,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後一盞,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畢,欠身問道:「仙翁今宵盛樂,佳句請教一二如何?」拂雲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聖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羨。」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賜一觀。」四老即以長老前詩後詩並禪法論,宣了一遍。那女子滿面春風,對眾道:「妾身不才,不當獻醜。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虛,勉強將後詩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揚。
    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
    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
    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
  四老聞詩,人人稱賀,都道:「清雅脫塵,句內包含春意。好個『雨潤紅姿嬌且嫩』!『雨潤紅姿嬌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適聞聖僧之章,誠然錦心繡口。如不吝珠玉,賜教一闋如何?」唐僧不敢答應。那女子漸有見愛之情,挨挨軋軋,漸近坐邊,低聲悄語,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幾何?」十八公道:「杏仙盡有仰高之情,聖僧豈可無俯就之意?如不見憐,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聖僧乃有道有名之士,決不苟且行事。如此樣舉措,是我等取罪過了。污人名,壞人德,非遠達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雲叟與十八公做媒,我與凌空子保親,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聽言,遂變了顏色,跳起來高叫道:「汝等皆是一類怪物,這般誘我。當時只以低行之言,談玄談道可也。如今怎麼以美人局來騙害貧僧?是何道理?」四老見三藏發怒,一個個咬指擔驚,再不復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這和尚好不識擡舉。我這姐姐那些兒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質嬌姿,不必說那女工針指,只這一段詩材,也配得過你。你怎麼這等推辭?休錯過了。孤直公之言甚當,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與你主婚。」三藏大驚失色,憑他們怎麼胡談亂講,只是不從。鬼使又道:「你這和尚,我們好言好語,你不聽從。若是我們發起村野之性,還把你攝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卻不枉為人一世也?」那長老心如金石,堅執不從。暗想道:「我徒弟們不知在那裡尋我哩!」說一聲,止不住眼中墮淚。那女子陪著笑,挨至身邊,翠袖中取出一個蜜合綾汗巾來,與他揩淚道:「佳客勿得煩惱。我與你倚玉偎香,耍子去來。」長老咄的一聲吆喝,跳起身來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聽得那裡叫聲:「師父,師父,你在那方言語也?」原來那孫大聖與八戒、沙僧牽著馬,挑著擔,一夜不曾住腳,穿荊度棘,東尋西找。卻好半雲半霧的過了八百里荊棘嶺西下,聽得唐僧吆喝,卻就喊了一聲。那長老掙出門來,叫聲:「悟空,我在這裡哩。快來救我,快來救我。」那四老與鬼使,那女子與女童,幌一幌,都不見了。
  須臾間,八戒、沙僧俱到邊前道:「師父,你怎麼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們了。昨日晚間見的那個老者,言說土地送齋一事,是你喝聲要打,他就把我擡到此方。他與我攜手相攙,走入門,又見三個老者,來此會我,俱道我做『聖僧』。一個個言談清雅,極善吟詩。我與他賡和相攀,覺有夜半時候,又見一個美貌女子執燈火,也來這裡會我,吟了一首詩,稱我做『佳客』。因見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從時,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親的保親,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掙著要走,與他嚷鬧,不期你們到了。一則天明,二來還是怕你,只才還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見了。」行者道:「你既與他敘話談詩,就不曾問他個名字?」三藏道:「我曾問他之號:那老者喚做十八公,號勁節;第二個號孤直公;第三個號凌空子;第四個號拂雲叟;那女子,稱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於何處?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談詩之處,去此不遠。」
  他三人同師父看處,只見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間正是。」行者仔細觀之,卻原來是一株大檜樹、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後有一株丹楓。再看崖那邊,還有一株老杏、二株臘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見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這幾株樹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樹?」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樹,孤直公乃柏樹,凌空子乃檜樹,拂雲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楓樹,杏仙即杏樹,女童即丹桂即臘梅也。」八戒聞言,不論好歹,一頓釘鈀,三五長嘴,連拱帶築,把兩顆臘梅、丹桂、老杏、楓楊俱揮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鮮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傷了他。他雖成了氣候,卻不曾傷我。我等找路去罷。」行者道:「師父不可惜他,恐日後成了大怪,害人不淺也。」那獃子索性一頓鈀,將松、柏、檜、竹一齊皆築倒,卻才請師父上馬,順大路一齊西行。
  畢竟不知前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1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五回妖邪假設小雷音 四眾皆遭大厄難

    這回因果,勸人為善,切休作惡。一念生,神明照鑒,任他為作。拙蠢乖能君怎學,兩般還是無心藥。趁生前有道正該修,莫浪泊。認根源,脫本殼。訪長生,須把捉。要時時明見,醍醐斟酌。貫徹三關填黑海,管教善者乘鸞鶴。那其間愍故更慈悲,登極樂。
  話表唐三藏一念虔誠,且休言天神保護,似這草木之靈,尚來引送,雅會一宵,脫出荊棘針刺,再無蘿蓏攀纏。四眾西進,行夠多時,又值冬殘,正是那三春之日:
    物華交泰,斗柄回寅。草芽遍地綠,柳眼滿堤青。一嶺桃花紅錦涴,半溪煙水碧羅明。幾多風雨,無限心情。日晒花心豔,燕啣苔蕊輕。山色王維畫濃淡,鳥聲季子舌縱橫。芳菲鋪繡無人賞,蝶舞蜂歌卻有情。
  師徒們也自尋芳踏翠,緩隨馬步。正行之間,忽見一座高山,遠望著與天相接。三藏揚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著青天,透沖碧漢。」行者道:「古詩不云:『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但言山之極高,無可與他比並,豈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崑崙山號為天柱?」行者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滿西北』。崑崙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頂天塞空之意,遂名天柱。」沙僧笑道:「大哥把這好話兒莫與他說,他聽了去,又降別人。我們且走路,等上了那山,就知高下也。」
  那獃子趕著沙僧,廝耍廝鬥。老師父馬快如飛。須臾,到那山崖之邊,一步步往上行來。只見那山:
    林中風颯颯,澗底水潺潺。鴉雀飛不過,神仙也道難。千崖萬壑,億曲百灣。塵埃滾滾無人到,怪石森森不厭看。有處有雲如水滉,是方是樹鳥聲繁。鹿啣芝去,猿摘桃還。狐貉往來崖上跳,麖獐出入嶺頭頑。忽聞虎嘯驚人膽,斑豹蒼狼把路攔。
  唐三藏一見心驚。孫行者神通廣大,你看他一條金箍棒,哮吼一聲,嚇過了狼蟲虎豹,剖開路,引師父直上高山。行過嶺頭,下西平處,忽見祥光藹藹,彩霧紛紛,有一所樓臺殿閣,隱隱的鐘磬悠揚。三藏道:「徒弟們,看是個甚麼去處?」行者擡頭,用手搭涼篷,仔細觀看,那壁廂好個所在。真個是:
    珍樓寶座,上剎名方。谷虛繁地籟,境寂散天香。青松帶雨遮高閣,翠竹留雲護講堂。霞光縹緲龍宮顯,彩色飄颻沙界長。朱欄玉戶,畫棟雕梁。談經香滿座,語籙月當窗。鳥啼丹樹內,鶴飲石泉傍。四圍花發琪園秀,三面門開舍衛光。樓臺突兀門迎嶂,鐘磬虛徐聲韻長。窗開風細,簾捲煙茫。有僧情散淡,無俗意和昌。紅塵不到真仙境,靜土招提好道場。
  行者看罷,回覆道:「師父,那去處便是座寺院,卻不知禪光瑞藹之中,又有些凶氣何也。觀此景象,也似雷音,卻又路道差池。我們到那廂,決不可擅入,恐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靈山?你休誤了我誠心,擔擱了我來意。」行者道:「不是,不是。靈山之路,我也走過幾遍,那是這路途?」八戒道:「縱然不是,也必有個好人居住。」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條路未免從那門首過,是不是一見可知也。」行者道:「悟淨說得有理。」
  那長老策馬加鞭,至山門前,見「雷音寺」三個大字,慌得滾下馬來,倒在地下,口裡罵道:「潑猢猻!害殺我也。現是雷音寺,還哄我哩。」行者陪笑道:「師父莫惱,你再看看。山門上乃四個字,你怎麼只念出三個來,倒還怪我?」長老戰兢兢的爬起來再看,真個是四個字,乃「小雷音寺」。三藏道:「就是小雷音寺,必定也有個佛祖在內。經上言三千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觀音在南海,普賢在峨眉,文殊在五臺。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場。古人云: 『有佛有經,無方無寶。』我們可進去來。」行者道:「不可進去,此處少吉多凶。若有禍患,你莫怪我。」三藏道:「就是無佛,也必有個佛像。我弟子心願,遇佛拜佛,如何怪你?」
  即命八戒取袈裟,換僧帽,結束了衣冠,舉步前進。只聽得山門裡有人叫道:「唐僧,你自東土來拜見我佛,怎麼還這等怠慢?」三藏聞言,即便下拜;八戒也磕頭,沙僧也跪倒。惟大聖牽馬,收拾行李在後。方入到二層門內,就見如來大殿。殿門外寶臺之下,擺列著五百羅漢、三千揭諦、四金剛、八菩薩、比丘尼、優婆塞,無數的聖僧、道者。真個也香花豔麗,瑞氣繽紛。慌得那長老與八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靈臺之間。行者公然不拜。又聞得蓮臺座上厲聲高叫道:「那孫悟空,見如來怎麼不拜?」不知行者又仔細觀看,見得是假,遂丟了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這夥孽畜,十分膽大,怎麼假倚佛名,敗壞如來清德?不要走。」雙手掄棒,上前便打。只聽得半空中叮噹一聲,撇下一副金鐃,把行者連頭帶足,合在金鐃之內。慌得個豬八戒、沙和尚連忙使起鈀杖,就被些阿羅、揭諦、聖僧、道者一擁近前圍繞,他兩個措手不及,盡被拿了。將三藏捉住。一齊都繩纏索綁,緊縛牢拴。
  原來那蓮花座上裝佛祖者乃是個妖王,眾阿羅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體像,依然現出妖身。將三眾擡入後邊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鐃之中,永不開放,只擱在寶臺之上,限三晝夜化為膿血。化後,才將鐵籠蒸他三個受用。這正是:
    碧眼猢兒識假真,禪機見像拜金身。
    黃婆盲目同參禮,木母痴心共話論。
    邪怪生強欺本性,魔頭懷惡詐天人。
    誠為道小魔頭大,錯入傍門枉費身。
  那時群妖將唐僧三眾收藏在後;把馬拴在後邊;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擔內,亦收藏了。一壁廂嚴緊不題。
  卻說行者合在金鐃裡,黑洞洞的,燥得滿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得他使鐵棒亂打,莫想得動分毫。他心裡沒了算計,將身往外一掙,卻要掙破那金鐃。遂捻著一個訣,就長有千百丈高;那金鐃也隨他身長,全無一些瑕縫光明。卻又捻訣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兒;那鐃也就隨身小了,更無些些孔竅。他又把鐵棒,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旛竿一樣,撐住金鐃。他卻把腦後毫毛,選長的拔下兩根,叫:「變!」即變做梅花頭五瓣鑽兒,挨著棒下,鑽有千百下,只鑽得蒼蒼響喨,再不鑽動一些。行者急了,卻捻個訣,念一聲「唵㘕靜法界,乾元亨利貞」的咒語,拘得那五方揭諦、六丁六甲、一十八位護教伽藍,都在金鐃之外道:「大聖,我等俱保護著師父,不教妖魔傷害,你又拘喚我等做甚?」行者道:「我那師父不聽我勸解,就弄死他也不虧。但只你等怎麼快作法將這鐃鈸掀開,放我出來,再作處治。這裡面不通光亮,滿身暴燥,卻不悶殺我也?」眾神真個掀鐃,就如長就的一般,莫想揭動分毫。金頭揭諦道:「大聖,這鐃鈸不知是件甚麼寶貝,連上帶下,合成一塊。小神力薄,不能掀動。」行者道:「我在裡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動。」
  揭諦聞言,即著六丁神保護著唐僧,六甲神看守著金鐃,眾伽藍前後照察。他卻縱起祥光,須臾間,闖入南天門裡。不待宣召,直上靈霄寶殿之下,見玉帝,俯伏啟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諦使。今有齊天大聖保唐僧取經,路遇一山,名小雷音寺。唐僧錯認靈山進拜,原來是妖魔假設,困陷他師徒,將大聖合在一副金鐃之內,進退無門,看看至死,特來啟奏。」即傳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去釋厄降妖。」
  那星宿不敢少緩,隨同揭諦,出了天門,至山門之內,有二更時分。那些大小妖精,因獲了唐僧,老妖俱犒賞了,各去睡覺。眾星宿更不驚張,都到鐃鈸之外,報道:「大聖,我等是玉帝差來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聽說大喜,便教:「動兵器打破,老孫就出來了。」眾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渾金之寶,打著必響,響時驚動妖魔,卻難救拔。等我們用兵器捎他。你那裡但見有一些光處就走。」行者道:「正是。」你看他們使槍的使槍,使劍的使劍,使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擡的擡,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氣,漠然不動,就是鑄成了囫圇的一般。那行者在裡邊東張張,西望望,爬過來,滾過去,莫想看見一些光亮。
  亢金龍道:「大聖啊,且休焦躁。觀此寶定是個如意之物,斷然也能變化。你在那裡面,於那合縫之處,用手摸著,等我使角尖兒拱進來,你可變化了,順鬆處脫身。」行者依言,真個在裡面亂摸。這星宿把身變小了,那角尖兒就似個針尖一樣,順著鈸合縫口上伸將進去。可憐用盡千斤之力,方能穿透裡面。卻將本身與角使法像,叫:「長!長!長!」角就長有碗來粗細。那鈸口倒也不像金鑄的,好似皮肉長成的,順著亢金龍的角,緊緊噙住,四下裡更無一絲拔縫。行者摸著他的角,叫道:「不濟事,上下沒有一毫鬆處。沒奈何,你忍著些兒疼,帶我出去。」好大聖,即將金箍棒變作一把鋼鑽兒,將他那角尖上鑽了一個孔竅,把身子變得似個芥菜子兒,拱在那鑽眼裡蹲著,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這星宿又不知費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盡觔柔,倒在地下。
  行者卻自他角尖鑽眼裡鑽出,現了原身,掣出鐵棒,照鐃鈸噹的一聲打去,就如崩倒銅山,咋開金礦。可惜把個佛門之器,打做個千百塊散碎之金。諕得那二十八宿驚張,五方揭諦髮豎,大小群妖皆夢醒。老妖王睡裡慌張,急起來,披衣擂鼓,聚點群妖,各執器械。此時天將黎明。一擁趕到寶臺之下,只見孫行者與列宿圍在碎破金鐃之外,大驚失色。即令:「小的們!緊關了前門,不要放出人去。」
  行者聽說,即攜星眾,駕雲跳在九霄空裡。那妖王收了碎金,排開妖卒,列在山門外。妖王懷恨,沒奈何披掛了,使一根短軟狼牙棒,出營高叫:「孫行者,好男子不可遠走高飛,快向前與我交戰三合。」行者忍不住,即引星眾,按落雲頭,觀看那妖精怎生模樣。但見他:
    蓬著頭,勒一條扁薄金箍;光著眼,簇兩道黃眉的豎。懸膽鼻,孔竅開查;四方口,牙齒尖利。穿一副叩結連環鎧,勒一條生絲攢穗絛。腳踏烏喇鞋一對,手執狼牙棒一根。此形似獸不如獸,相貌非人卻似人。
  行者挺著鐵棒喝道:「你是個甚麼怪物,擅敢假裝佛祖,侵占山頭,虛設小雷音寺?」那妖王道:「這猴兒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來冒犯仙山。此處喚做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賜與我的寶閣珍樓。我名乃是黃眉老佛。這裡人不知,但稱我為黃眉大王、黃眉爺爺。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設像顯能,誘你師父進來,要和你打個賭賽。如若鬥得過我,饒你師徒,讓汝等成個正果;如若不能,將汝等打死,等我去見如來取經,果正中華也。」行者笑道:「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賭,快上來領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這一場好殺:
    兩條棒,不一樣,說將起來有形狀:一條短軟佛家兵,一條堅硬藏海藏。都有隨心變化功,今番相遇爭強壯。短軟狼牙雜錦妝,堅硬金箍蛟龍像。若粗若細實可誇,要短要長甚停當。猴與魔,齊打仗,這場真個無虛誑。馴猴秉教作心猿,潑怪欺天弄假像。嗔嗔恨恨各無情,惡惡兇兇都有樣。那一個當頭手起不放鬆,這一個架丟劈面難推讓。噴雲照日昏,吐霧遮峰嶂。棒來棒去兩相迎,忘生忘死因三藏。
  看他兩個鬥經五十回合,不見輸贏。那山門口鳴鑼擂鼓,眾妖精吶喊搖旗。這壁廂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諦眾聖,各掮器械,吆喝一聲,把那魔頭圍在中間,嚇得那山門外群妖難擂鼓,戰兢兢手軟不敲鑼。老妖魔公然不懼,一隻手使狼牙棒,架著眾兵;一隻手去腰間解下一條舊白布搭包兒,往上一拋,滑的一聲響喨,把孫大聖、二十八宿與五方揭諦,一搭包兒通裝將去,挎在肩上,拽步回身。眾小妖個個歡然得勝而回。老妖教小的們取了三五十條麻索,解開搭包,拿一個,綑一個。一個個都骨軟觔麻,皮膚窊皺。綑了擡去後邊,不分好歹,俱擲之於地。妖王又命排筵暢飲,自旦至暮方散,各歸寢處不題。
  卻說孫大聖與眾神綑至夜半,忽聞有悲泣之聲。側耳聽時,卻原來是三藏聲音,哭道:「悟空啊,我:
    自恨當時不聽伊,致令今日受災危。
    金鐃之內傷了你,麻繩綑我有誰知。
    四人遭逢緣命苦,三千功行盡傾頹。
    何由解得迍邅難,坦蕩西方去復歸?
  行者聽言,暗自憐憫道:「那師父雖是未聽吾言,今遭此害,然於患難之中,還有憶念老孫之意。趁此夜靜妖眠,無人防備,且去解脫眾等逃生也。」
  好大聖,使了個遁身法,將身一小,脫下繩來,走近唐僧身邊,叫聲:「師父。」長老認得聲音,叫道:「你為何到此?」行者悄悄的把前項事告訴了一遍。長老甚喜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後事,但憑你處,再不強了。」行者才動手,先解了師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將二十八宿、五方揭諦,個個解了。又牽過馬來,教快先走出去。方出門,卻不知行李在何處,又來找尋。亢金龍道:「你好重物輕人。既救了你師父就夠了,又還尋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緊,衣缽尤要緊。包袱中有通關文牒、錦襴袈裟、紫金缽盂,俱是佛門至寶,如何不要?」八戒道:「哥哥,你去找尋,我等先去路上等你。」你看那星眾簇擁著唐僧,使個攝法,共弄神通,一陣風,撮出垣圍,奔大路,下了山坡,卻屯於平處等候。
  約有三更時分,孫大聖輕那慢步,走入裡面,原來一層層門戶甚緊。他就爬上高樓看時,窗牖皆關。欲要下去,又恐怕窗櫺兒響,不敢推動。捻著訣,搖身一變,變做一個仙鼠,俗名蝙蝠。你道他怎生模樣:
    頭尖還似鼠,眼亮亦如之。
    有翅黃昏出,無光白晝居。
    藏身穿瓦穴,覓食撲蚊兒。
    偏喜晴明月,飛騰最識時。
  他順著不封瓦口椽子之下,鑽將進去,越門過戶,到了中間看時,只見那第三重樓窗之下,閃灼灼一道毫光,也不是燈燭之光、螢火之光,又不是飛霞之光、掣電之光。他半飛半跳,近於窗前看時,卻是包袱放光。那妖精把唐僧的袈裟脫了,不曾摺,就亂亂的揌在包袱之內。那袈裟本是佛寶,上邊有如意珠、摩尼珠、紅瑪瑙、紫珊瑚、舍利子、夜明珠,所以透的光彩。他見了此衣缽,心中一喜,就現了本像,拿將過來,也不管擔繩偏正,擡上肩,往下就走。不期脫了一頭,撲的落在樓板上,唿喇的一聲響。噫!有這般事:可可的老妖精在樓下睡覺,一聲響,把他驚醒,跳起來,亂叫道:「有人了,有人了!」那些大小妖都起來,點燈打火,一齊吆喝,前後去看。有的來報道:「唐僧走了。」又有的來報道:「行者眾人俱走了。」老妖急傳號令,教:「各門上謹慎。」行者聽言,恐又遭他羅網,挑不成包袱,縱觔斗,就跳出樓窗外走了。
  那妖精前前後後尋不著唐僧等,又見天色將明,取了棒,帥眾來趕,只見那二十八宿與五方揭諦等神雲霧騰騰,屯住山坡之下。妖王喝了一聲:「那裡去?吾來也。」角木蛟急喚:「兄弟們,怪物來了。」亢金龍、氐土蝠、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貉、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壁水㺄、奎木狼、婁金狗、胃土彘、昴日雞、畢月烏、觜火猴、參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張月鹿、翼火蛇、軫水蚓,領著金頭揭諦、銀頭揭諦、六甲六丁等神、護教伽藍,同八戒、沙僧,(不領唐三藏,丟了白龍馬)各執兵器,一擁而上。這妖王見了,呵呵冷笑,叫一聲哨子,有四五千大小妖精,一個個威強力勝,渾戰在西山坡上。好殺:
    魔頭潑惡欺真性,真性溫柔怎奈魔。百計施為難脫苦,千方妙用不能和。諸天來擁護,眾聖助干戈。留情虧木母,定志感黃婆。渾戰驚天並振地,強爭設網與張羅。那壁廂搖旗吶喊,這壁廂擂鼓篩鑼。槍刀密密寒光蕩,劍戟紛紛殺氣多。妖卒兇還勇,神兵怎奈何。愁雲遮日月,慘霧罩山河。苦掤苦拽來相戰,皆因三藏拜彌陀。
  那妖精倍加勇猛,帥眾上前掩殺。
  正在那不分勝敗之際,只聞得行者叱咤一聲道:「老孫來了。」八戒迎著道:「行李如何?」行者道:「老孫的性命幾乎難免,卻便說甚麼行李!」沙僧執著寶杖道:「且休敘話,快去打妖精也。」那星宿、揭諦、丁甲等神,被群妖圍在垓心渾殺,老妖使棒來打他三個。這行者、八戒、沙僧丟開棍杖,掄著釘鈀抵住。真個是地暗天昏,不能取勝。只殺得太陽星西沒山根,太陰星東生海嶠。那妖見天晚,打個哨子,教群妖各各留心,他卻取出寶貝。孫行者看得分明:那怪解下搭包,拿在手中。行者道聲:「不好了,走啊!」他就顧不得八戒、沙僧、諸天等眾,一路觔斗,跳上九霄空裡。眾神、八戒、沙僧不解其意,被他拋起去,又都裝在裡面,只是行者走了。那妖王收兵回寺,又教取出繩索,照舊綁了。將唐僧、八戒、沙僧懸梁高吊,白馬拴在後邊,諸神亦俱綁縛,擡在地窖子內,封鎖了蓋。那眾妖遵依,一一收了不題。
  卻說孫行者跳在九霄,全了性命。見妖兵回轉,不張旗號,已知眾等遭擒。他卻按下祥光,落在那東山頂上,咬牙恨怪物,滴淚想唐僧,仰面朝天望,悲嗟忽失聲。叫道:「師父啊,你是那世裡造下這迍邅難,今世裡步步遇妖精?似這般苦楚難逃,怎生是好?」獨自一個,嗟嘆多時,復又寧神思慮,以心問心道:「這妖魔不知是個甚麼搭包子,那般裝得許多物件?如今將天神、天將,許多人又都裝進去了。我待求救於天,奈恐玉帝見怪。我記得有個北方真武,號曰蕩魔天尊,他如今現在南贍部洲武當山上,等我去請他來搭救師父一難。」正是:
    仙道未成猿馬散,心神無主五行枯。
  畢竟不知此去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六回諸神遭毒手 彌勒縛妖魔

  話表孫大聖無計可施,縱一朵祥雲,駕觔斗,徑轉南贍部洲去拜武當山,參請蕩魔天尊,解釋三藏、八戒、沙僧、天兵等眾之災。他在半空裡無停止,不一日,早望見祖師仙境,輕輕按落雲頭,定睛觀看,好去處:
    巨鎮東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傑,紫蓋嶺巍峨。九江水盡荊揚遠,百越山連翼軫多。上有太虛之寶洞,朱陸之靈臺。三十六宮金磬響,百千萬客進香來。舜巡禹禱,玉簡金書。樓閣飛青鳥,幢幡擺赤裾。地設名山雄宇宙,天開仙境透空虛。幾樹榔梅花正放,滿山瑤草色皆舒。龍潛澗底,虎伏崖中。幽含如訴語,馴鹿近人行。白鶴伴雲棲老檜,青鸞丹鳳向陽鳴。玉虛師相真仙地,金闕仁慈治世門。
  上帝祖師乃淨樂國王與善勝皇后夢吞日光,覺而有孕,懷胎一十四個月,於開皇元年甲辰之歲三月初一日午時降誕於王宮。那爺爺:
    幼而勇猛,長而神靈。
    不統王位,惟務修行。
    父母難禁,棄舍皇宮。
    參玄入定,在此山中。
    功完行滿,白日飛昇。
    玉皇敕號,真武之名。
    玄虛上應,龜蛇合形。
    周天六合,皆稱萬靈。
    無幽不察,無顯不成。
    劫終劫始,剪伐魔精。
  孫大聖玩著仙境景致,早來到一天門、二天門、三天門。卻至太和宮外,忽見那祥光瑞氣之間,簇擁著五百靈官。那靈官上前迎著道:「那來的是誰?」大聖道:「我乃齊天大聖孫悟空,要見師相。」眾靈官聽說,隨報。祖師即下殿,迎到太和宮。行者作禮道:「我有一事奉勞。」問:「何事?」行者道:「保唐僧西天取經,路遭險難。至西牛賀洲,有座山喚小西天,小雷音寺有一妖魔。我師父進得山門,見有阿羅、揭諦、比丘、聖僧排列,以為真佛,倒身才拜,忽被他拿住綁了。我又失於防閑,被他拋一副金鐃,將我罩在裡面,無纖毫之縫,口合如鉗。甚虧金頭揭諦請奏玉帝,欽差二十八宿,當夜下界,掀揭不起。幸得亢金龍將角透入鐃內,將我度出,被我打碎金鐃,驚醒怪物。趕戰之間,又被撒一個白布搭包兒,將我與二十八宿並五方揭諦,盡皆裝去,復用繩綑了。是我當夜脫逃,救了星辰等眾與我唐僧等。後為找尋衣缽,又驚醒那怪,與天兵趕戰。那怪又拿出搭包兒,理弄之時,我卻知道前音,遂走了。眾等被他依然裝去。我無計可施,特來拜求師相一助力也。」祖師道:「我當年威鎮北方,統攝真武之位,剪伐天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後又披髮跣足,踏騰蛇神龜,領五雷神將、巨虯獅子、猛獸毒龍,收降東北方黑氣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今日靜享武當山,安逸太和殿,一向海岳平寧,乾坤清泰。奈何我南贍部洲並北俱蘆洲之地,妖魔剪伐,邪鬼潛蹤,今蒙大聖下降,不得不行。只是上界無有旨意,不敢擅動干戈。假若法遣眾神,又恐玉帝見罪;十分卻了大聖,又是我逆了人情。我諒著那西路上縱有妖邪,也不為大害。我今著龜、蛇二將並五大神龍與你助力,管教擒妖精,救你師之難。」
  行者拜謝了祖師,即同龜、蛇、龍神各帶精銳之兵,復轉西洲之界。不一日,到了小雷音寺,按下雲頭,徑至山門外叫戰。
  卻說那黃眉大王聚眾怪在寶閣下說:「孫行者這兩日不來,又不知往何方去借兵也。」說不了,只見前門上小妖報道:「行者引幾個龍、蛇、龜相,在門外叫戰。」妖魔道:「這猴兒怎麼得個龍、蛇、龜相?此等之類,卻是何方來者?」隨即披掛,走出山門高叫:「汝等是那路龍神,敢來造吾仙境?」五龍、二將相貌崢嶸,精神抖擻,喝道:「那潑怪!我乃武當山太和宮混元教主蕩魔天尊之前五位龍神、龜蛇二將。今蒙齊天大聖相邀,我天尊符召,到此捕你。你這妖精,快送唐僧與天星等出來,免你一死;不然,將這一山之怪碎劈其屍,幾間之房燒為灰燼。」那怪聞言,心中大怒道:「這畜生,有何法力,敢出大言?不要走,吃吾一棒。」這五條龍翻雲使雨,那兩員將播土揚沙,各執槍刀劍戟,一擁而攻;孫大聖又使鐵棒隨後。這一場好殺:
    兇魔施武,行者求兵。兇魔施武,擅據珍樓施佛像;行者求兵,遠參寶境借龍神。龜蛇生水火,妖怪動刀兵。五龍奉旨來西路,行者因師在後收。劍戟光明搖彩電,槍刀晃亮閃霓虹。這個狼牙棒,強能短軟;那個金箍棒,隨意如心。只聽得扢撲響聲如爆竹,叮噹音韻似敲金。水火齊來征怪物,刀兵共簇繞精靈。喊殺驚狼虎,諠譁振鬼神。渾戰正當無勝處,妖魔又取寶和珍。
  行者帥五龍、二將,與妖魔戰經半個時辰,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見了心驚,叫道:「列位仔細。」那龍神、蛇、龜不知甚麼仔細,一個個都停住兵,近前抵擋。那妖精幌的一聲,把搭包兒撇將起去。孫大聖顧不得五龍、二將,駕觔斗,跳在九霄逃脫。他把個龍神、龜、蛇一搭包子又裝將去了。妖精得勝回寺,也將繩綑了,擡在地窖子裡蓋住不題。
  你看那大聖落下雲頭,斜欹在山巔之上,沒精沒采,懊恨道:「這怪物十分利害。」不覺的合著眼,似睡一般。猛聽得有人叫道:「大聖,休推睡,快早上緊求救,你師父性命只在須臾間矣。」行者急睜睛跳起來看,原來是日值功曹。行者喝道:「你這毛神,一向在那方貪圖血食,不來點卯,今日卻來驚我。伸過孤拐來,讓老孫打兩棒解悶。」功曹慌忙施禮道:「大聖,你是人間之喜仙,何悶之有?我等早奉菩薩旨令,教我等暗中護佑唐僧,乃同土地等神,不敢暫離左右,是以不得常來參見,怎麼反見責也?」行者道:「你既是保護,如今那眾星、揭諦、伽藍並我師等,被妖精困在何方?受甚罪苦?」功曹道:「你師父、師弟都吊在寶殿廊下,星辰等眾都收在地窖之間受罪。這兩日不聞大聖消息,卻才見妖精又拿了神龍、龜、蛇,又送在地窖裡去了,方知是大聖請來的兵,小神特來尋大聖。大聖莫辭勞倦,千萬再急急去求救援。」
  行者聞言及此,不覺對功曹滴淚道:「我如今愧上天宮,羞臨海藏;怕問菩薩之原由,愁見如來之玉像。才拿去者,乃真武師相之龜、蛇、五龍聖眾。教我再無方求救,奈何?」功曹笑道:「大聖寬懷,小神想起一處精兵,請來斷然可降。適才大聖至武當,是南贍部洲之地。這枝兵也在南贍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洲是也。那裡有個大聖國師王菩薩,神通廣大;他手下有一個徒弟,喚名小張太子,還有四大神將: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你今親去請他,他來施恩相助,準可捉怪救師也。」行者心喜道:「你且去保護我師父,勿令傷他,待老孫去請也。」
  行者縱起觔斗雲,躲離怪處,直奔盱眙山,不一日早到。細觀,真好去處:
    南近江津,北臨淮水,東通海嶠,西接封浮。山頂上有樓觀崢嶸,山凹裡有澗泉浩湧。嵯峨怪石,槃秀喬松。百般果品應時新,千樣花枝迎日放。人如蟻陣往來多,船似雁行歸去廣。上邊有瑞巖觀、東岳宮、五顯祠、龜山寺,鍾韻香煙沖碧漢;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臺、杏花園,山光樹色映蠙城。白雲橫不度,幽鳥倦還鳴。說甚泰嵩衡華秀,此間仙景若蓬瀛。
  大聖觀玩不盡,徑過了淮河,入蠙城之內,到大聖禪寺山門外。又見那殿宇軒昂,長廊彩麗,有一座寶塔崢嶸。真是:
    插雲倚漢高千丈,仰視金瓶透碧空。
    上下有光凝宇宙,東西無影映簾櫳。
    風吹寶鐸聞天樂,日映冰虯對梵宮。
    飛宿靈禽時訴語,遙瞻淮水渺無窮。
  行者且觀且走,直至二層門下。那國師王菩薩早已知之,即與小張太子出門迎迓。相見敘禮畢,行者道:「我保唐僧西天取經,路上有個小雷音寺,那裡有個黃眉怪,假充佛祖。我師父不辨真偽,就下拜,被他拿了。又將金鐃把我罩住,幸虧天降星辰救出。是我打碎金鐃,與他賭鬥,又將一個布搭包兒,把天神、揭諦、伽藍與我師父、師弟盡皆裝了進去。我前去武當山請玄天上帝救援,他差五龍、龜、蛇拿怪,又被他一搭包子裝去。弟子無依無倚,故來拜請菩薩,大展威力,將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師父一難。取得經回,永傳中國,揚我佛之智慧,興般若之波羅也。」國師王道:「你今日之事,誠我佛教之興隆,理當親去。奈時值初夏,正淮水泛漲之時。新收了水猿大聖,那廝遇水即興,恐我去後,他乘空生頑,無神可治。今著小徒領四將和你去助力,煉魔收伏罷。」
  行者稱謝,即同四將並小張太子,又駕雲回小西天,直至小雷音寺。小張太子使一條楮白槍,四大將掄四把錕鋘劍,和孫大聖上前罵戰。小妖又去報知,那妖王復帥群妖鼓噪而出道:「猢猻,你今又請得何人來也?」說不了,小張太子指揮四將,上前喝道:「潑妖精!你面上無肉,不認得我等在此?」妖王道:「是那方小將,敢來與他助力?」太子道:「吾乃泗州大聖國師王菩薩弟子,帥領四大神將,奉令擒你。」妖王笑道:「你這孩兒有甚武藝,擅敢到此輕薄?」太子道:「你要知我武藝,等我道來:
    祖居西土流沙國,我父原為沙國王。
    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干華蓋惡星妨。
    因師遠慕長生訣,有分相逢捨藥方。
    半粒丹砂祛病退,願從修行不為王。
    學成不老同天壽,容顏永似少年郎。
    也曾趕赴龍華會,也曾騰雲到佛堂。
    捉霧拿風收水怪,擒龍伏虎鎮山場。
    撫民高立浮屠塔,靜海深明舍利光。
    楮白槍尖能縛怪,淡緇衣袖把妖降。
    如今靜樂蠙城內,大地揚名說小張!」
  妖王聽說,微微冷笑道:「那太子,你捨了國家,從那國師王菩薩,修的是甚麼長生不老之術?只好收捕淮河水怪,卻怎麼聽信孫行者誑謬之言,千山萬水,來此納命?看你可長生可不老也?」
  小張聞言,心中大怒,纏槍當面便刺;四大將一擁齊攻;孫大聖使鐵棒上前又打。好妖精,公然不懼,掄著他那短軟狼牙棒,左遮右架,直挺橫衝。這場好殺:
    小太子,楮白槍,四柄錕鋘劍更強。悟空又使金箍棒,齊心圍繞殺妖王。妖王其實神通大,不懼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寶,劍砍槍掄莫可傷。只聽狂風聲吼吼,又觀惡氣混茫茫。那個有意思凡弄本事,這個專心拜佛取經章。幾番馳騁,數次張狂。噴雲霧,閉三光,奮怒懷嗔各不良。多時三乘無上法,致令百藝苦相將。
  概眾爭戰多時,不分勝負。那妖精又解搭包兒。行者又叫:「列位仔細。」太子並眾等不知「仔細」之意。那怪滑的一聲,把四大將與太子,一搭包又裝將進去。只是行者預先知覺走了。那妖王得勝回寺,又教取繩綑了,送在地窖,牢封固鎖不題。
  這行者縱觔斗雲,起在空中,見那怪回兵閉門,才按下祥光,立於西山坡上,悵望悲啼道:「師父啊,我
    自從秉教入禪林,感荷菩薩脫難深。
    保你西來求大道,相同輔助上雷音。
    只言平坦羊腸路,豈料崔巍怪物侵。
    百計千方難救你,東求西告枉勞心。」
  大聖正當悽慘之時,忽見那西南上一朵彩雲墜地,滿山頭大雨繽紛,有人叫道:「悟空,認得我麼?」行者急走前看處,那個人:
    大耳橫頤方面相,肩查腹滿身軀胖。
    一腔春意喜盈盈,兩眼秋波光蕩蕩。
    敞袖飄然福氣多,芒鞋灑落精神壯。
    極樂場中第一尊,南無彌勒笑和尚。
  行者見了,連忙下拜道:「東來佛祖,那裡去?弟子失迴避了,萬罪,萬罪。」佛祖道:「我此來,專為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爺盛德大恩。敢問那妖是那方怪物,何處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兒是件甚麼寶貝?煩老爺指示指示。」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個黃眉童兒。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會去,留他在宮看守,他把我這幾件寶貝拐出,假佛成精。那搭包兒是我的後天袋子,俗名喚做『人種袋』。那條狼牙棒是個敲磬的槌兒。」行者聽說,高叫一聲道:「好個笑和尚,你走了這童兒,教他誑稱佛祖,陷害老孫,未免有個家法不謹之過。」彌勒道:「一則是我不謹,走失人口;二則是你師徒們魔障未完,故此百靈下界,應該受難。我今來與你收他去也。」
  行者道:「這妖精神通廣大,你又無些兵器,何以收之?」彌勒笑道:「我在這山坡下設一草庵,種一田瓜果在此。你去與他索戰,交戰之時許敗不許勝,引他到我這瓜田裡。我別的瓜都是生的,你卻變做一個大熟瓜。他來定要瓜吃,我卻將你與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麼在內擺佈他。那時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兒,裝他回去。」行者道:「此計雖妙,你卻怎麼認得變的熟瓜?他怎麼就肯跟我來此?」彌勒笑道:「我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豈不認得你?憑你變作甚物,我皆知之。但恐那怪不肯跟來耳,我卻教你一個法術。」行者道:「他斷然是以搭包兒裝我,怎肯跟來?有何法術可來也?」彌勒笑道:「你伸手來。」行者即舒左手,遞將過去。彌勒將右手食指蘸著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上寫了一個「禁」字,教他捏著拳頭,見妖精當面放手,他就跟來。
  行者揝拳,欣然領教。一隻手掄著鐵棒,直至山門外,高叫道:「妖魔,你孫爺爺又來了,可快出來,與你見個上下。」小妖又忙忙奔告。妖王問道:「他又領多少兵來叫戰?」小妖道:「別無甚兵,止他一個。」妖王笑道:「那猴兒計窮力竭,無處求人,斷然是送命來也。」隨又結束整齊,帶了寶貝,舉著那輕軟狼牙棒,走出門來,叫道:「孫悟空,今番掙挫不得了。」行者罵道:「潑怪物,我怎麼掙挫不得?」妖王道:「我見你計窮力竭,無處求人,獨自個強來支持,如今拿住,再沒個甚麼神兵救拔,此所以說你掙挫不得也。」行者道:「這怪不知死活。莫說嘴,吃我一棒。」那妖王見他一隻手掄棒,忍不住笑道:「這猴兒,你看他弄巧,怎麼一隻手使棒支吾?」行者道:「兒子,你禁不得我兩隻手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著三五個,也打不過老孫這一隻手。」妖王聞言,道:「也罷,也罷,我如今不使寶貝,只與你實打,比個雌雄。」即舉狼牙棒,上前來鬥。孫行者迎著面,把拳頭一放,雙手掄棒。那妖精著了禁,不思退步,果然不弄搭包,只顧使棒來趕。行者虛幌一下,敗陣就走。那妖精直趕到西山坡下。
  行者見有瓜田,打個滾,鑽入裡面,即變做一個大熟瓜,又熟又甜。那妖精停身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他卻趕至庵邊叫道:「瓜是誰人種的?」彌勒變作一個種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種的。」妖王道:「可有熟瓜麼?」彌勒道:「有熟的。」妖王叫:「摘個熟的來,我解渴。」彌勒即把行者變的那瓜,雙手遞與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過手,張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機會,一轂轆鑽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腳:抓腸蒯腹,翻根頭,豎蜻蜓,任他在裡面擺佈。那妖精疼得傞牙徠嘴,眼淚汪汪,把一塊種瓜之地,滾得似個打麥之場。口中只叫:「罷了,罷了,誰人救我一救?」彌勒卻現了本像,嘻嘻笑笑,叫道:「孽畜,認得我麼?」那妖擡頭看見,慌忙跪倒在地,雙手揉著肚子,磕頭撞腦,只叫:「主人公,饒我命罷,饒我命罷,再不敢了。」彌勒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後天袋兒,奪了他的敲磬槌兒。叫:「孫悟空,看我面上,饒他命罷。」
  行者十分恨苦,卻又左一拳,右一腳,在裡面亂掏亂搗。那怪萬分疼痛難忍,倒在地下。彌勒又道:「悟空,他也夠了,你饒他罷。」行者才叫:「你張大口,等老孫出來。」那怪雖是肚腹絞痛,還未傷心。俗語云: 「人未傷心不得死,花殘葉落是根枯。」他聽見叫張口,即便忍著疼,把口大張。行者方才跳出,現了本像,急掣棒還要打時,早被佛祖把妖精裝在袋裡,斜跨在腰間。手執著磬槌,罵道:「孽畜!金鐃偷了,那裡去了?」那怪卻只要憐生,在後天袋內哼哼嗔嗔的道:「金鐃是孫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鐃破,還我金來。」那怪道:「碎金堆在殿蓮臺上哩。」
  那佛祖提著袋子,執著磬槌,嘻嘻笑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尋金還我。」行者見此法力,怎敢違誤,只得引佛上山,回至寺內,收取碎金。只見那山門緊閉,佛祖使槌一指門開。入裡看時,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打兩個,把五七百個小妖盡皆打死。各現原身,都是些山精樹怪,獸孽禽魔。佛祖將金收攢一處,吹口仙氣,念聲咒語,即時返本還原,復得金鐃一副。別了行者,駕祥雲,徑轉極樂世界。
  這大聖卻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獃子吊了幾日,餓得慌了,且不謝大聖,卻就蝦著腰,跑到廚房尋飯吃。原來那怪正安排了午飯,因行者索戰,還未得吃。這獃子看見,即吃了半鍋。卻拿出兩缽頭叫師父、師弟們各吃了兩碗。然後才謝了行者。問及妖怪原由,行者把先請祖師、龜、蛇,後請大聖借太子,並彌勒收降之事,細陳了一遍。三藏聞言,謝之不盡,頂禮了諸天,道:「徒弟,這些神聖,困於何所?」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對老孫說,都在地窖之內。」叫:「八戒,我與你去解脫他等。」
  那獃子得食力壯,抖擻精神,尋著他的釘鈀,即同大聖到後面,打開地窖,將眾等解了繩,請出珍樓之下。三藏披了袈裟,朝上一一拜謝。這大聖才送五龍、二將回武當,送小張太子與四將回蠙城,後送二十八宿歸天府,發放揭諦、伽藍各回境。
  師徒們卻寬住了半日。喂飽了白馬,收拾行囊,至次早登程。臨行時,放上一把火,將那些珍樓、寶座、高閣、講堂,俱盡燒為灰燼。這裡才:
    無罣無牽逃難去,消災消障脫身行。
  畢竟不知幾時才到大雷音,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七回拯救駝羅禪性穩 脫離穢污道心清

  話說三藏四眾躲離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行經個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時,見了幾處園林皆綠暗,一番風雨又黃昏。三藏勒馬道:「徒弟啊,天色晚矣,往那條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師父放心。若是沒有借宿處,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孫會做木匠,就在那路上搭個蓬庵,好道也住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這個所在豈是住場?滿山多虎豹狼蟲,遍地有魑魅魍魎,白日裡尚且難行,黑夜裡怎生敢宿?」行者道:「獃子,越發不長進了。不是老孫海口,只這條棒子揝在手裡,就是塌下天來,也撐得住。」
  師徒們正然講論,忽見一座山莊不遠。行者道:「好了,有宿處了。」長老問:「在何處?」行者指道:「那樹叢裡不是個人家?我們去借宿一宵,明早走路。」長老欣然促馬,至莊門外下馬,只見那柴扉緊閉。長老敲門道:「開門,開門。」裡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頭頂烏巾,身穿素服,開了門,便問:「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三藏合掌當胸,躬身施禮道:「老施主,貧僧乃東土差往西天取經者。適到貴地,天晚,特造尊府借宿一宵,萬望方便方便。」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卻是去不得啊。此處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遠。且休道前去艱難,只這個地方已此難過。」三藏問:「怎麼難過?」老者用手指道:「我這莊村西去三十餘里,有一條稀柿衕,山名七絕。」三藏道:「何為『七絕』?」老者道:「這山徑過有八百里,滿山盡是柿果。古云:『柿樹有七絕:一,益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枝葉肥大。』故名七絕山。我這敝處地闊人稀,那深山亙古無人走到。每年家熟爛柿子落在路上,將一條夾石衚衕盡皆填滿,又被雨露雪霜經黴過夏,作成一路污穢,這方人家俗呼為『稀屎衕』。但刮西風,有一股穢氣,就是淘東圊也不似這般惡臭。如今正值春深,東南風大作,所以還不聞見也。」三藏心中煩悶不言。
  行者忍不住,高叫道:「你這老兒甚不通便,我等遠來投宿,你就說出這許多話來諕人。十分你家窄逼沒處睡,我等在此樹下蹲一蹲,也就過了此宵,何故這般絮聒?」那老者見了他相貌醜陋,便也擰住口,驚嘬嘬的硬著膽,喝了一聲,用藜杖指定道:「你這廝骨撾臉,磕額頭,塌鼻子,凹頡腮,毛眼毛睛,癆病鬼,不知高低,尖著個嘴,敢來衝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兒,你原來有眼無珠,不識我這癆病鬼哩。相法云:『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乾淨差了。我雖醜便醜,卻倒有些手段。」老者道:「你是那方人氏?姓甚名誰?有何手段?」行者笑道:「我
    祖居東勝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
    身拜靈臺方寸祖,學成武藝甚全周:
    也能攪海降龍母,善會擔山趕日頭;
    縛怪擒魔稱第一,移星換斗鬼神愁。
    偷天轉地英名大,我是變化無窮美石猴。」
  老者聞言,回嗔作喜,躬著身,便教:「請,請入寒舍安置。」遂此四眾牽馬挑擔,一齊進去。只見那荊針棘刺,鋪設兩邊。二層門是磚石壘的牆壁,又是荊棘苫蓋。入裡才是三間瓦房。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辦飯。少頃,移過桌子,擺著許多麵觔、豆腐、芋苗、蘿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飯、醋燒葵湯,師徒們盡飽一餐。
  吃畢,八戒扯過行者,背云:「師兄,這老兒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設此盛齋,何也?」行者道:「這個能值多少錢?到明日,還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們哩。」八戒道:「不羞,憑你那幾句大話,哄他一頓飯吃了,明日卻要跑路,他又管待送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個處治。」
  不多時,漸漸黃昏,老者又叫掌燈。行者躬身問道:「公公高姓?」老者道:「姓李。」行者道:「貴地想就是李家莊了?」老者道:「不是,這裡喚做駝羅莊,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別姓俱多,惟我姓李。」行者道:「李施主,府上有何善意,賜我等盛齋?」那老者起身道:「才聞得你說會拿妖怪,我這裡卻有個妖怪,累你替我們拿拿,自有重謝。」行者就朝上唱個喏道:「承照顧了。」
  八戒道:「你看他惹禍,聽見說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這般親熱,預先就唱個喏。」行者道:「賢弟,你不知,我唱個喏就是下了個定錢,他再不去請別人了。」三藏聞言道:「這猴兒,凡事便要自專。倘或那妖精神通廣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誑語麼?」行者笑道:「師父莫怪,等我再問了看。」
  那老者道:「還問甚?」行者道:「你這貴處,地勢清平,又許多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之方,有甚麼妖精敢上你這高門大戶?」老者道:「實不瞞你說,我這裡久矣康寧。只這三年六月間,忽然一陣風起。那時人家甚忙,打麥的在場上,插秧的在田裡,俱著了忙,只說是天變了。誰知風過處,有個妖精,將人家牧放的牛馬吃了,豬羊吃了,見雞鵝囫圇咽,遇男女夾活吞。自從那次,這二年常來傷害。長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妖怪,掃淨此土,我等決然重謝,不敢輕慢。」行者道:「這個卻是難拿。」八戒道:「真是難拿,難拿。我們乃行腳僧,借宿一宵,明日走路,拿甚麼妖精?」老者道:「你原來是騙飯吃的和尚。初見時誇口弄舌,說會換斗移星,降妖縛怪,及說起此事,就推卻難拿。」
  行者道:「老兒,妖精好拿,只是你這方人家不齊心,所以難拿。」老者道:「怎見得人心不齊?」行者道:「妖精攪擾了三年,也不知傷害了多少生靈。我想著每家只出銀一兩,五百家可湊五百兩銀子,不拘到那裡,也尋一個法官把妖拿了,卻怎麼就甘受他三年磨折?」老者道:「若論說使錢,好道也羞殺人,我們那家不花費三五兩銀子?前年曾訪著山南裡有個和尚,請他到此拿妖,未曾得勝。」行者道:「那和尚怎的拿來?」老者道:
    那個僧伽,披領袈裟。先談、《孔雀》,後念《法華》。香焚爐內,手把鈴拿。正然念處,驚動妖邪。風生雲起,徑至莊家。僧和怪鬥,其實堪誇:一遞一拳搗,一遞一把抓。和尚還相應,相應沒頭髮。須臾妖怪勝,徑直返煙霞。原來晒乾疤。我等近前看,光頭打的似個爛西瓜。」
  行者笑道:「這等說,吃了虧也。」老者道:「他只拚得一命,還是我們吃虧:與他買棺木殯葬,又把些銀子與他徒弟。那徒弟心還不歇,至今還要告狀,不得乾淨。」
  行者道:「可曾再請甚麼人拿他?」老者道:「舊年又請了一個道士。」行者道:「那道士怎麼拿他?」老者道:「那道士:
    頭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響,符水施為。驅神使將,拘到妖魑。狂風滾滾,黑霧迷迷。即與道士,兩個相持。鬥到天晚,怪返雲霓。乾坤清朗朗,我等眾人齊。出來尋道士,渰死在山溪。撈得上來大家看,卻如一個落湯雞!」
  行者笑道:「這等說,也吃虧了。」老者道:「他也只捨得一命,我們又使夠悶數錢糧。」
  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等我替你拿他來。」老者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得他,我請幾個本莊長者與你寫個文書:若得勝,憑你要多少銀子相謝,半分不少;如若有虧,切莫和我等放賴,各聽天命。」行者笑道:「這老兒被人賴怕了。我等不是那樣人,快請長者去。」
  那老者滿心歡喜,即命家僮請幾個左鄰、右舍、表弟、姨兄、親家、朋友,共有八九位老者,都來相見,會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無不欣然。眾老問:「是那一位高徒去拿?」行者叉手道:「是我小和尚。」眾老悚然道:「不濟,不濟。那妖精神通廣大,身體狼犺。你這個長老瘦瘦小小,還不夠他填牙齒縫哩。」行者笑道:「老官兒,你估不出人來。我小自小,結實,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氣在內』哩。」眾老見說,只得依從道:「長老,拿住妖精,你要多少謝禮?」行者道:「何必說要甚麼謝禮?俗語云:『說金子晃眼,說銀子傻白,說銅錢腥氣。』我等乃積德的和尚,決不要錢。」眾老道:「既如此說,都是受戒的高僧。既不要錢,豈有空勞之理?我等各家俱以魚田為活,若果降了妖孽,淨了地方,我等每家送你兩畝良田,共湊一千畝,坐落一處,你師徒們在上起蓋寺院,打坐參禪,強似方上雲遊。」行者又笑道:「越不停當。但說要了田,就要養馬當差,納糧辦草,黃昏不得睡,五鼓不得眠,好倒弄殺人也。」眾老道:「諸般不要,卻將何謝?」行者道:「我出家人,但只是一茶一飯,便是謝了。」眾老喜道:「這個容易。但不知你怎麼拿他?」行者道:「他但來,我就拿住他。」眾老道:「那妖大著哩:上拄天,下拄地;來時風,去時霧。你卻怎生近得他?」行者笑道:「若論呼風駕霧的妖精,我把他當孫子罷了;若說身體長大,有那手段打他。」
  正講處,只聽得呼呼風響。慌得那八九個老者戰戰兢兢道:「這和尚鹽醬口,說妖精,妖精就來了。」那老李開了腰門,把幾個親戚連唐僧,都叫:「進來,進來,妖怪來了。」諕得那八戒也要進去,沙僧也要進去。行者兩隻手扯住兩個道:「你們忒不循理,出家人怎麼不分內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裡,看看是個甚麼妖精?」八戒道:「哥啊,他們都是經過帳的,風響便是妖來。他都去躲,我們又不與他有親,又不相識,又不是交契故人,看他做甚?」原來行者力量大,不容說,一把拉在天井裡站下。那陣風越發大了,好風:
    倒樹摧林狼虎憂,播江攪海鬼神愁。
    掀翻華岳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
    村舍人家皆閉戶,滿莊兒女盡藏頭。
    黑雲漠漠遮星漢,燈火無光遍地幽。
  慌得那八戒戰戰兢兢,伏之於地,把嘴拱開土,埋在地下,卻如釘了釘一般。沙僧蒙著頭臉,眼也難睜。
  行者聞風認怪,一霎時,風頭過處,只見那半空中隱隱的兩盞燈來,即低頭叫道:「兄弟們,風過了,起來看。」那獃子扯出嘴來,抖抖灰土,仰著臉,朝天一望,見有兩盞燈光,忽失聲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來是個有行止的妖精,該和他做朋友。」沙僧道:「這般黑夜,又不曾覿面相逢,怎麼就知好歹?」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燭,無燭則止。』你看他打一對燈籠引路,必定是個好的。」沙僧道:「你錯看了,那不是一對燈籠,是妖精的兩隻眼亮。」這獃子就諕矮了三寸,道:「爺爺呀!眼有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行者道:「賢弟莫怕。你兩個護持著師父,待老孫上去討他個口氣,看他是甚妖精。」八戒道:「哥哥,不要供出我們來。」
  好行者,縱身打個唿哨,跳到空中,執鐵棒,厲聲高叫道:「慢來,慢來,有吾在此。」那怪見了,挺住身軀,將一根長槍亂舞。行者執了棍勢,問道:「你是那方妖怪?何處精靈?」那怪更不答應,只是舞槍。行者又問,又不答,只是舞槍。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聾口啞。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亂舞槍遮攔。在那半空中,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鬥到三更時分,未見勝敗。八戒、沙僧在李家天井裡看得明白。原來那怪只是舞槍遮架,更無半分兒攻殺。行者一條棒不離那怪的頭上。八戒笑道:「沙僧,你在這裡護持,讓老豬去幫打幫打,莫教那猴子獨幹這功,領頭一鍾酒。」
  好獃子,就跳起雲頭,趕上就築。那怪物又使一條槍抵住。兩條槍就如飛蛇掣電。八戒誇獎道:「這妖精好槍法!不是山後槍,乃是纏絲槍;也不是馬家槍,卻叫做個軟柄槍。」行者道:「獃子莫胡說。那裡有個甚麼軟柄槍?」八戒道:「你看他使出槍尖來架住我們,不見槍柄,不知收在何處。」行者道:「或者是個軟柄槍;但這怪物還不會說話,想是還未歸人道,陰氣還重。只怕天明時陽氣勝,他必要走。但走時,一定趕上,不可放他。」八戒道:「正是,正是。」
  又鬥多時,不覺東方發白。那怪不敢戀戰,回頭就走。行者與八戒一齊趕來,忽聞得污穢之氣逼人,乃是七絕山稀柿衕也。八戒道:「是那家淘毛廁哩?哏!臭氣難聞。」行者侮著鼻子,只叫:「快趕妖精,快趕妖精。」那怪物攛過山去,現了本像,乃是一條紅鱗大蟒。你看他:
    眼射曉星,鼻噴朝霧。密密牙排鋼劍,彎彎爪曲金鉤。頭戴一條肉角,好便似千千塊瑪瑙攢成;身披一派紅鱗,卻就如萬萬片胭脂砌就。盤地只疑為錦被,飛空錯認作虹霓。歇臥處有腥氣沖天,行動時有赤雲罩體。大不大,兩邊人不見東西;長不長,一座山跨占南北。
  八戒道:「原來是這般一個長蛇。若要吃人啊,一頓也得五百個,還不飽足。」行者道:「那軟柄槍乃是兩條信。我們趕他軟了,從後打出去。」這八戒縱身趕上,將鈀便築。那怪物一頭鑽進窟裡,還有七八尺長尾巴丟在外邊。八戒放下鈀,一把撾住道:「著手,著手。」盡力氣往外亂扯,莫想扯得動一毫。行者笑道:「獃子,放他進去,自有處置,不要這等倒扯蛇。」八戒真個撒了手,那怪縮進去了。八戒怨道:「才不放手時,半截子已是我們的了;是這般縮了,卻怎麼得他出來?這不是叫做沒蛇弄了?」行者道:「這廝身體狼犺,窟穴窄小,斷然轉身不得,一定是個照直攛的,定有個後門出頭。你快去後門外攔住,等我在前門外打。」
  那獃子真個一溜煙跑過山去,果見有個孔窟,他就扎定腳。還不曾站穩,不期行者在前門外使棍子往裡一搗,那怪物護疼,徑往後門攛出。八戒未曾防備,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莫能掙挫得起,睡在地下忍疼。行者見窟中無物,搴著棒,跑過來叫趕妖怪。那八戒聽得吆喝,自己害羞,忍著疼,爬起來,使鈀亂撲。行者見了,笑道:「妖怪走了,你還撲甚的了?」八戒道:「老豬在此打草驚蛇哩。」行者道:「活獃子,快趕上。」
  二人趕過澗去,見那怪盤做一團,豎起頭來,張開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後便退。這行者反迎上前,被他一口吞之。八戒搥胸跌腳,大叫道:「哥耶,傾了你也。」行者在妖精肚裡支著鐵棒道:「八戒莫愁,我叫他搭個橋兒你看。」那怪物躬起腰來,就似一道路東虹。八戒道:「雖是像橋,只是沒人敢走。」行者道:「我再叫他變做個船兒你看。」在肚裡將鐵棒撐著肚皮。那怪物肚皮貼地,翹起頭來,就似一隻贛保船,八戒道:「雖是像船,只是沒有桅篷,不好使風。」行者道:「你讓開路,等我叫他使個風你看。」又在裡面盡著力把鐵棒從脊背上搠將出去,約有五七丈長,就似一根桅杆。那廝忍疼掙命,往前一攛,比使風更快,攛回舊路,下了山,有二十餘里,卻才倒在塵埃,動蕩不得,嗚呼喪矣。八戒隨後趕上來,又舉鈀亂築。行者把那物穿了一個大洞,鑽將出來道:「獃子,他死也死了,你還築他怎的?」八戒道:「哥啊,你不知我老豬一生好打死蛇?」遂此收了兵器,抓著尾巴,倒拉將來。
  卻說那駝羅莊上李老兒與眾等對唐僧道:「你那兩個徒弟一夜不回,斷然傾了命也。」三藏道:「決不妨事。我們出去看看。」須臾間,只見行者與八戒拖著一條大蟒,吆吆喝喝前來。眾人卻才歡喜。滿莊上老幼男女,都來跪拜道:「爺爺,正是這個妖精在此傷人。今幸老爺施法,斬怪除邪,我輩庶各得安生也。」
  眾家都是感激,東請西邀,各各酬謝。師徒們被留住五七日,苦辭無奈,方肯放行。又各家見他不要錢物,都辦些乾糧果品,騎騾壓馬,花紅彩旗,盡來餞行。此處五百人家,到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喜喜歡歡,不時到了七絕山稀柿衕口。三藏聞得那般惡穢,又見路道填塞,道:「悟空,似此怎生過得?」行者侮著鼻子道:「這個卻難也。」三藏見行者說難,便就眼中垂淚。李老兒與眾上前道:「老爺勿得心焦。我等送到此處,都已約定意思了:令高徒與我們降了妖精,除了一莊禍害,我們各辦虔心,另開一條好路,送老爺過去。」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俱言之欠當。你初然說這山徑過有八百里,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裡會開山鑿路?若要我師父過去,還得我們著力,你們都成不得。」三藏下馬,道:「悟空,怎生著力麼?」行者笑道:「眼下就要過山,卻也是難;若說再開條路,卻又難也。須是還從舊衚衕過去,只恐無人管飯。」李老兒道:「長老說那裡話,憑你四位擔擱多少時,我等俱養得起,怎麼說無人管飯。」行者道:「既如此,你們去辦得兩石米的乾飯,再做些蒸餅、饝饝來。等我那長嘴和尚吃飽了,變了大豬,拱開舊路,我師父騎在馬上,我等扶持著,管情過去了。」
  八戒聞言道:「哥哥,你們都要圖個乾淨,怎麼獨教老豬出臭?」三藏道:「悟能,你果有本事拱開衚衕,領我過山,註你這場頭功。」八戒笑道:「師父在上,列位施主們都在此,休笑話。我老豬本來有三十六般變化,若說變輕巧華麗飛騰之物,委實不能;若說變山,變樹,變石塊,變土墩,變賴象、科豬、水牛、駱駝,真個全會。只是身體變得大,肚腸越發大。須是吃得飽了,才好幹事。」眾人道:「有東西,有東西,我們都帶得有乾糧、果品、燒餅、饝饝在此,原要開山相送的,且都拿出來,憑你受用。待變化了,行動之時,我們再著人回去做飯送來。」八戒滿心歡喜,脫了皂直裰,丟了九齒鈀,對眾道:「休笑話,看老豬幹這場臭功。」
  好獃子,捻著訣,搖身一變,果然變做一個大豬。真個是:
    嘴長毛短半脂臕,自幼山中食藥苗。
    黑面環睛如日月,圓頭大耳似芭蕉。
    修成堅骨同天壽,煉就粗皮比鐵牢。
    齆齆鼻音呱詀叫,喳喳喉響噴喁哮。
    白蹄四隻高千尺,劍鬣長身百丈饒。
    從見人間肥豕彘,未觀今日老豬魈。
    唐僧等眾齊稱讚,羨美天蓬法力高。
  孫行者見八戒變得如此,即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將乾糧等物推攢一處,叫八戒受用。那獃子不分生熟,一澇食之,卻上前拱路。行者叫沙僧脫了腳,好生挑擔;請師父穩坐雕鞍。他也脫了䩺鞋,吩咐眾人回去:「若有情,快早送些飯來與我師弟接力。」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隨行,多一半有騾馬的,飛星回莊做飯;還有三百人步行的,立於山下遙望他行。原來此莊至山有三十餘里,待回取飯來又三十餘里,往回擔擱約有百里之遙,他師徒們已此去得遠了。眾人不捨,催趲騾馬,進衚衕,連夜趕至,次日方才趕上。叫道:「取經的老爺,慢行,慢行,我等送飯來也。」長老聞言,謝之不盡道:「真是善信之人。」叫八戒住了,再吃些飯食壯神。那獃子拱了兩日,正在饑餓之際,那許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飯食,他也不論米飯、麵飯,收積來一澇用之,飽餐一頓,卻又上前拱路。三藏與行者、沙僧謝了眾人,分手兩別。正是:
    駝羅莊客回家去,八戒開山過衕來。
    三藏心誠神力擁,悟空法顯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淨,七絕衚衕此日開。
    六慾塵情皆剪絕,平安無阻拜蓮臺。
  這去不知還有多少路程,還遇甚麼妖怪,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八回朱紫國唐僧論前世 孫行者施為三折肱

    善正萬緣收,名譽傳揚四部洲。智慧光明登彼岸,颼颼,靉靉雲生天際頭。諸佛共相酬,永住瑤臺萬萬秋。打破人間蝴蝶夢,休休,滌淨塵氛不惹愁。
  話表三藏師徒洗污穢之衚衕,上逍遙之道路,光陰迅速,又值炎天。正是:
    海榴舒錦彈,荷葉綻青盤。兩路綠楊藏乳燕,行人避暑扇搖紈。
  進前行處,忽見有一城池相近。三藏勒馬叫:「徒弟們,你看那是甚麼去處?」行者道:「師父原來不識字,虧你怎麼領唐王旨意離朝也?」三藏道:「我自幼為僧,千經萬典皆通,怎麼說我不識字?」行者道:「既識字,怎麼那城頭上杏黃旗,明書三個大字,就不認得,卻問是甚去處何也?」三藏喝道:「這潑猴胡說。那旗被風吹得亂擺,縱有字也看不明白。」行者道:「老孫偏怎看見?」八戒、沙僧道:「師父,莫聽師兄搗鬼。這般遙望,城池尚不明白,如何就見是甚字號?」行者道:「卻不是『朱紫國』三字?」三藏道:「朱紫國必是西邦王位,卻要倒換關文。」行者道:「不消講了。」
  不多時,至城門下馬,過橋,入進三層門裡,真個好個皇州,但見:
    門樓高聳,垛疊齊排。周圍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對。六街三市貨資多,萬戶千家生意盛。果然是個帝王都會處,天府大京城。絕域梯航至,遐方玉帛盈。形勝連山遠,宮垣接漢清。三關嚴鎖鑰,萬古樂昇平。
  師徒們在那大街市上行時,但見人物軒昂,衣冠齊整,言語清朗,真不亞大唐世界。那兩邊做買做賣的,忽見豬八戒相貌醜陋,沙和尚面黑身長,孫行者臉毛額廓,丟了買賣,都來爭看。三藏只叫:「不要撞禍,低著頭走。」八戒遵依,把個蓮蓬嘴揣在懷裡;沙僧不敢仰視;惟行者東張西望,緊隨唐僧左右。那些人有知事的,看看兒就回去了。有那遊手好閑的,並那頑童們,烘烘笑笑,都上前拋瓦丟磚,與八戒作戲。唐僧捏著一把汗,只教:「莫要生事。」那獃子不敢擡頭。
  不多時,轉過隅頭,忽見一座門牆,上有「會同館」三字。唐僧道:「徒弟,我們進這衙門去也。」行者道:「進去怎的?」唐僧道:「會同館乃天下通會通同之所,我們也打攪得。且到裡面歇下,待我見駕,倒換了關文,再趕出城走路。」八戒聞言,掣出嘴來,把那些隨看的人諕倒了數十個。他上前道:「師父說的是,我們且到裡邊藏下,免得這夥鳥人噪嚷。」遂進館去。那些人方漸漸而退。
  卻說那館中有兩個大使,乃是一正一副,都在廳上查點人夫,要往那裡接官。忽見唐僧來到,個個心驚,齊道:「是甚麼人?是甚麼人?往那裡走?」三藏合掌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寶方,不敢私過,有關文欲倒驗放行,權借高衙暫歇。」那兩個館使聽言,屏退左右,一個個整冠束帶,下廳迎上相見。即命打掃客房安歇,教辦清素支應。三藏謝了。二官帶領人夫,出廳而去。手下人請老爺客房安歇,三藏便走。行者恨道:「這廝憊懶,怎麼不讓老孫在正廳?」三藏道:「他這裡不服我大唐管屬,又不與我國相連,況不時又有上司過客來往,所以不好留此相待。」行者道:「這等說,我偏要他相待。」
  正說處,有管事的送支應來,乃是一盤白米、一盤白麵、兩把青菜、四塊豆腐、兩個麵觔、一盤乾筍、一盤木耳。三藏教徒弟收了,謝了管事的。管事的道:「西房裡有乾淨鍋灶,柴火方便,請自去做飯。」三藏道:「我問你一聲:國王可在殿上麼?」管事的道:「我萬歲爺爺久不上朝,今日乃黃道良辰,正與文武多官議出黃榜。你若要倒換關文,趁此急去,還趕上;到明日,就不能夠了,不知還有多少時伺候哩。」三藏道:「悟空,你們在此安排齋飯,等我急急去驗了關文回來,吃了走路。」八戒急取出袈裟關文。三藏整束了進朝,只是吩咐徒弟,不可出外去生事。
  不一時,已到五鳳樓前。說不盡那殿閣崢嶸,樓臺壯麗。直至端門外,煩奏事官轉達天廷,欲倒驗關文。那黃門官果至玉階前啟奏道:「朝門外有東土大唐欽差一員僧,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經,欲倒換通關文牒,聽宣。」國王聞言,喜道:「寡人久病,不曾登基。今上殿出榜招醫,就有高僧來國。」即傳旨宣至階下。三藏即禮拜俯伏。國王又宣上金殿賜坐,命光祿寺辦齋。三藏謝了恩,將關文獻上。
  國王看畢,十分歡喜道:「法師,你那大唐,幾朝君正?幾輩臣賢?至於唐王,因甚作疾回生,著你遠涉山川求經?」這長老因問,即欠身合掌道:「貧僧那裡:
    三皇治世,五帝分倫。堯舜正位,禹湯安民。成周子眾,各立乾坤。倚強欺弱,分國稱君。邦君十八,分野邊塵。後成十二,宇宙安淳。因無車馬,卻又相吞。七雄爭勝,六國歸秦。天生魯沛,各懷不仁。江山屬漢,約法欽遵。漢歸司馬,晉又紛紜。南北十二,宋齊梁陳。列祖相繼,大隋紹真。賞花無道,塗炭多民。我王李氏,國號唐君。高祖晏駕,當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寬仁。茲因長安城北,有個怪水龍神,刻減甘雨,應該損身。夜間託夢,告王救迍。王言准赦,早召賢臣。款留殿內,慢把棋輪。時當日午,那賢臣夢斬龍身。」
  國王聞言,忽作呻吟之聲,問道:「法師,那賢臣是那邦來者?」三藏道:「就是我王駕前丞相,姓魏名徵。他識天文,知地理,辨陰陽,乃安邦立國之大宰輔也。因他夢斬了涇河龍王,那龍王告到陰司,說我王許救又殺之,故我王遂得促病,漸覺身危。魏徵又寫書一封,與我王帶至陰司,寄與酆都城判官崔珏。少時,唐王身死,至三日復得回生。虧了魏徵,感崔判官改了文書,加王二十年壽。今要做水陸大會,故遣貧僧遠涉道途,詢求諸國,拜佛祖,取《大乘經》三藏,超度孽苦昇天也。」那國王又呻吟嘆道:「誠乃是天朝大國,君正臣賢。似我寡人久病多時,並無一臣拯救。」長老聽說,偷睛觀看,見那皇帝面黃肌瘦,形脫神衰。長老正欲啟問,有光祿寺官奏請唐僧奉齋。王傳旨,教「在披香殿,連朕之膳擺下,與法師同享。」三藏謝了恩,與王同進膳進齋不題。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中,著沙僧安排茶飯,並整治素菜。沙僧道:「茶飯易煮,蔬菜不好安排。」行者問道:「如何?」沙僧道:「油、鹽、醬、醋俱無也。」行者道:「我這裡有幾文襯錢,教八戒上街買去。」那獃子躲懶道:「我不敢去,嘴臉欠俊,恐惹下禍來,師父怪我。」行者道:「公平交易,又不化他,又不搶他,何禍之有?」八戒道:「你才不曾看見獐智?在這門前扯出嘴來,把人諕倒了十來個;若到鬧市叢中,也不知諕殺多少人哩。」行者道:「你只知鬧市叢中,你可曾看見那市上賣的是甚麼東西?」八戒道:「師父只教我低著頭,莫撞禍,實是不曾看見。」行者道:「酒店、米鋪、磨坊並綾羅雜貨不消說,著然又好茶房、麵店、大燒餅、大饝饝,飯店又有好湯飯、好椒料、好蔬菜,與那異品的糖糕、蒸酥、點心、子、油食、蜜食,……無數好東西,我去買些兒請你如何?」那獃子聞說,口內流涎,喉嚨裡嘓嘓的嚥唾,跳起來道:「哥哥,這遭我擾你,待下次趲錢,我也請你回席。」行者暗笑道:「沙僧,好生煮飯,等我們去買調和來。」沙僧也知是耍獃子,只得順口應承道:「你們去,須是多買些,吃飽了來。」那獃子撈個碗盞拿了,就跟行者出門。有兩個在官人問道:「長老那裡去?」行者道:「買調和。」那人道:「這條街往西去,轉過拐角鼓樓,那鄭家雜貨店,憑你買多少,油、鹽、醬、醋、薑、椒、茶葉俱全。」
  他二人攜手相攙,徑上街西而去。行者過了幾處茶房,幾家飯店,當買的不買,當吃的不吃。八戒叫道:「師兄,這裡將就買些用罷。」那行者原是耍他,那裡肯買,道:「賢弟,你好不經紀,再走走,揀大的買吃。」兩個人說說話兒,又領了許多人跟隨爭看。不時到了鼓樓邊,只見那樓下無數人喧嚷,擠擠挨挨,填街塞路。八戒見了道:「哥哥,我不去了。那裡人嚷得緊,只怕是拿和尚的,又況是面生可疑之人,拿了去,怎的了?」行者道:「胡談!和尚又不犯法,拿我怎的?我們走過去,到鄭家店買些調和來。」八戒道:「罷罷罷,我不撞禍。這一擠到人叢裡,把耳朵捽了兩拄,諕得他跌跌爬爬,跌死幾個,我倒償命哩!」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在這壁根下站定,等我過去買了回來,與你買素麵、燒餅吃罷。」那獃子將碗盞遞與行者,把嘴拄著牆根,背著臉,死也不動。
  這行者走至樓邊,果然擠塞。直挨入人叢裡聽時,原來是那皇榜張掛樓下,故多人爭看。行者擠到近處,閃開火眼金睛,仔細看時,那榜上卻云:
    朕西牛賀洲朱紫國王,自立業以來,四方平服,百姓清安。近因國事不祥,沉痾伏枕,淹延日久難痊。本國太醫院屢選良方,未能調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賢士。不拘北往東來,中華外國,若有精醫藥者,請登寶殿,療理朕躬。稍得病愈,願將社稷平分,決不虛示。為此出給張掛。須至榜者。
  覽畢,滿心歡喜道:「古人云:『行動有三分財氣。』早是不在館中獃坐。即此不必買甚調和,且把取經事寧耐一日,等老孫做個醫生耍耍。」
  好大聖,彎倒腰,丟了碗盞,拈一撮土,往上灑去,念聲咒語,使個隱身法,輕輕的上前揭了榜。朝著巽地上吸口仙氣吹來,立起一陣旋風,將人都吹散。他卻回身,徑到八戒站處,只見那獃子嘴拄著牆根,卻是睡著了一般。行者更不驚他,將榜文摺了,輕輕揣在他懷裡,拽轉步,先往會同館去了不題。
  卻說那樓下眾人見風起時,各各蒙頭閉眼。不覺風過時,沒了皇榜,眾皆悚懼。那榜原有十二個太監、十二個校尉早朝領出,才掛不上三個時辰,被風吹去,戰兢兢左右追尋,忽見豬八戒懷中露出個紙邊兒來。眾人近前道:「你揭了榜來耶?」那獃子猛擡頭,把嘴一。諕得那幾個校尉踉踉蹡蹡,跌倒在地。他卻轉身要走,又被面前幾個膽大的扯住道:「你揭了招醫的皇榜,還不進朝醫治我萬歲去,卻待何往?」那獃子慌慌張張道:「你兒子便揭了皇榜,你孫子便會醫治。」校尉道:「你懷中揣的是甚?」獃子卻才低頭看時,真個有一張字紙。展開一看,咬著牙罵道:「那猢猻害殺我也。」恨一聲,便要扯破。早被眾人架住道:「你是死了。此乃當今國王出的榜文,誰敢扯壞?你既揭在懷中,必有醫國之手,快同我去。」八戒喝道:「汝等不知。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師兄孫悟空揭的。他暗暗揣在我懷中,他卻丟下我去了。若得此事明白,我與你尋他去。」眾人道:「說甚麼亂話?現鐘不打打鑄鐘?你現揭了榜文,教我們尋誰?不管你,扯了去見主上。」那夥人不分清白,將獃子推推扯扯。這獃子立定腳,就如生了根一般,十來個人也弄他不動。八戒道:「汝等不知高低,再扯一會,扯得我獃性子發了,你卻休怪。」
  不多時,鬧動了街坊,將他圍繞。內有兩個年老的太監道:「你這相貌稀奇,聲音不對,是那裡來的,這般村強?」八戒道:「我們是東土差往西天取經的。我師父乃唐王御弟法師,卻才入朝,倒換關文去了。我與師兄來此買辦調和,我見樓下人多,未曾敢去,是我師兄教我在此等候。他原來見有榜文,弄陣旋風揭了,暗揣我懷內,先去了。」那太監道:「我先前見個白面胖和尚,徑奔朝門而去,想就是你師父?」八戒道:「正是,正是。」太監道:「你師兄往那裡去了?」八戒道:「我們一行四眾,師父去倒換關文,我三眾並行囊、馬匹俱歇在會同館。師兄弄了我,他先回館中去了。」太監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館中,便知端的。」八戒道:「你這兩個奶奶知事。」眾校尉道:「這和尚委不識貨,怎麼趕著公公叫起奶奶來耶?」八戒笑道:「不羞,你這反了陰陽的。他二位老媽媽兒,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眾人道:「莫弄嘴,快尋你師兄去。」
  那街上人吵吵鬧鬧,何止三五百,共扛到館門首。八戒道:「列位住了。我師兄卻不比我任你們作戲。他卻是個猛烈認真之士。汝等見了,須要行個大禮,叫他聲孫老爺,他就招架了;不然啊,他就變了嘴臉,這事卻弄不成也。」眾太監、校尉俱道:「你師兄果有手段,醫好國王,他也該有一半江山,我等合該下拜。」
  那些閑雜人都在門外諠譁。八戒領著一行太監、校尉,徑入館中。只聽得行者與沙僧在客房裡正說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上前扯住,亂嚷道:「你可成個人?哄我去買素麵、燒餅、饝饝我吃,原來都是空頭。又弄旋風,揭了甚麼皇榜,暗暗的揣在我懷裡,拿我裝胖。這可成個弟兄?」行者笑道:「你這獃子,想是錯了路,走向別處去。我過鼓樓,買了調和,急回來尋你不見,我先來了。在那裡揭甚皇榜?」八戒道:「現在看榜的官員在此。」說不了,只見那幾個太監、校尉朝上禮拜道:「孫老爺,今日我王有緣,天遣老爺下降。是必大展經綸手,微施三折肱,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也。」行者聞言,正了聲色,接了八戒的榜文,對眾道:「你們想是看榜的官麼?」太監叩頭道:「奴婢乃司禮監內臣。這幾個是錦衣校尉。」行者道:「這招醫榜,委是我揭的,故遣我師弟引見。既然你主有病,常言道: 『藥不輕賣,病不討醫。』你去教那國王親來請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太監聞言,無不驚駭。校尉道:「口出大言,必有度量。我等著一半在此啞請,著一半入朝啟奏。」
  當分了四個太監、六個校尉,更不待宣召,徑入朝,當階奏道:「主公萬千之喜。」那國王正與三藏膳畢清談,忽聞此奏,問道:「喜自何來?」太監奏道:「奴婢等早領出招醫皇榜,鼓樓下張掛。有東土大唐遠來取經的一個聖僧孫長老揭了,現在會同館內,要王親自去請他,他有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來啟奏。」國王聞言,滿心歡喜,就問唐僧道:「法師有幾位高徒?」三藏合掌答曰:「貧僧有三個頑徒。」國王問:「那一位高徒善醫?」三藏道:「實不瞞陛下說,我那頑徒,俱是山野庸才,只會挑包背馬,轉澗尋波,帶領貧僧登山涉嶺,或者到峻險之處,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龍而已,更無一個能知藥性者。」國王道:「法師何必太謙?朕當今日登殿,幸遇法師來朝,誠天緣也。高徒既不知醫,他怎肯揭我榜文,教寡人親迎?斷然有醫國之能也。」叫:「文武眾卿,寡人身虛力怯,不敢乘輦。汝等可替寡人,俱到朝外,敦請孫長老,看朕之病。汝等見他,切不可輕慢,稱他做『神僧孫長老』,皆以君臣之禮相見。」
  那眾臣領旨,與看榜的太監、校尉徑至會同館,排班參拜。諕得那八戒躲在廂房,沙僧閃於壁下。那大聖看他坐在當中,端然不動。八戒暗地裡怨惡道:「這猢猻活活的折殺也。怎麼這許多官員禮拜,更不還禮,也不站將起來?」不多時,禮拜畢,分班啟奏道:「上告神僧孫長老:我等俱朱紫國王之臣,今奉王旨,敬以潔禮參請神僧,入朝看病。」行者方才立起身來,對眾道:「你王如何不來?」眾臣道:「我王身虛力怯,不敢乘輦,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禮,拜請神僧也。」行者道:「既如此說,列位請前行,我當隨至。」眾臣各依品從,作隊而走。行者整衣而起。八戒道:「哥哥,切莫攀出我們來。」行者道:「我不攀你,只要你兩個與我收藥。」沙僧道:「收甚麼藥?」行者道:「凡有人送藥來與我,照數收下,待我回來取用。」二人領諾不題。
  這行者即同多官頃間便到。眾臣先走,奏知那國王,高捲珠簾,閃龍睛鳳目,開金口御言,便問:「那一位是神僧孫長老?」行者進前一步,厲聲道:「老孫便是。」那國王聽得聲音兇狠,又見相貌刁鑽,諕得戰兢兢,跌在龍床之上。慌得那女官內宦,急扶入宮中。道:「諕殺寡人也!」眾官都嗔怨行者道:「這和尚怎麼這等粗魯村疏?怎敢就擅揭榜?」
  行者聞言,笑道:「列位錯怪了我也。若像這等慢人,你國王之病,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眾臣道:「人生能有幾多陽壽?就一千年也還不好?」行者道:「他如今是個病君,死了是個病鬼,再轉世也還是個病人,卻不是一千年也還不好?」眾臣怒曰:「你這和尚甚不知禮,怎麼敢這等滿口胡柴?」行者笑道:「不是胡柴,你都聽我道來:
    醫門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轉旋。
    望聞問切四般事,缺一之時不備全:
    第一望他神氣色,潤枯肥瘦起和眠;
    第二聞聲清與濁,聽他真語及狂言;
    三問病原經幾日,如何飲食怎生便;
    四才切脈明經絡,浮沉表裡是何般。
    我不望聞並問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那兩班文武叢中,有太醫院官,一聞此言,對眾稱揚道:「這和尚也說得有理。就是神仙看病,也須望、聞、問、切,謹合著神聖功巧也。」
  眾官依此言,著近侍傳奏道:「長老要用望、聞、問、切之理,方可認病用藥。」那國王睡在龍床上,聲聲喚道:「叫他去罷,寡人見不得生人面了。」近侍的出宮來道:「那和尚,我王旨意,教你去罷,見不得生人面哩。」行者道:「若見不得生人面啊,我會懸絲診脈。」眾官暗喜道:「懸絲診脈,我等耳聞,不曾眼見。再奏去來。」那近侍的又入宮奏道:「主公,那孫長老不見主公之面,他會懸絲診脈。」國王心中暗想道:「寡人病了三年,未曾試此,宣他進來。」近侍的即忙傳出道:「主公已許他懸絲診脈,快宣孫長老進宮診視。」
  行者卻就上了寶殿。唐僧迎著罵道:「你這潑猴,害了我也。」行者笑道:「好師父,我倒與你壯觀,你返說我害你?」三藏喝道:「你跟我這幾年,那曾見你醫好誰來?你連藥性也不知,醫書也未讀,怎麼大膽撞這個大禍?」行者笑道:「師父,你原來不曉得。我有幾個草頭方兒,能治大病,管情醫得他好便了。就是醫殺了,也只問得個庸醫殺人罪名,也不該死,你怕怎的!不打緊,不打緊,你且坐下,看我的脈理如何?」長老又道:「你那曾見《素問》、《難經》、《本草》、《脈訣》是甚般章句,怎生註解?就這等胡說亂道,會甚麼懸絲診脈?」行者笑道:「我有金線在身,你不曾見哩。」即伸手下去,尾上拔了三根毫毛,捻一把,叫聲:「變!」即變作三條絲線,每條各長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氣,托於手內,對唐僧道:「這不是我的金線?」近侍宦官在傍道:「長老且休講口,請入宮中診視去來。」行者別了唐僧,隨著近侍入宮看病。正是那:
    心有秘方能治國,內藏妙訣註長生。
  畢竟這去不知看出甚麼病來,用甚麼藥品。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九回心主夜間修藥物 君王筵上論妖邪

  話表孫大聖同近侍宦官到於皇宮內院,直至寢宮門外立定。將三條金線與宦官拿入裡面,吩咐:「教內宮妃后,或近侍太監,先繫在聖躬左手腕下,按寸、關、尺三部上,卻將線頭從窗櫺兒穿出與我。」真個那宦官依此言,請國王坐在龍床,按寸、關、尺,以金線一頭繫了,一頭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線頭,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著食指,看了寸脈;次將中指按大指,看了關脈;又將大指托定無名指,看了尺脈。調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氣、五鬱、七表、八裡、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虛實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繫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從頭診視畢,卻將身抖了一抖,把金線收上身來。厲聲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脈強而緊,關脈濇而緩,尺脈芤且沉;右手寸脈浮而滑,關脈遲而結,尺脈數而牢。夫左寸強而緊者,中虛心痛也;關濇而緩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帶血也。右手寸脈浮而滑者,內結經閉也;關遲而結者,宿食留飲也;尺數而牢者,煩滿虛寒相持也。診此貴恙,是一個驚恐憂思,號為『雙鳥失群』之症。」那國王在內聞言,滿心歡喜,打起精神,高聲應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請出外面用藥來也。」
  大聖卻才緩步出宮。早有在傍聽見的太監,已先對眾報知。須臾,行者出來,唐僧即問如何。行者道:「診了脈,如今對症製藥哩。」眾官上前道:「神僧長老適才說『雙鳥失群』之症,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鳥,原在一處同飛,忽被暴風驟雨驚散,雌不能見雄,雄不能見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這不是『雙鳥失群』也?」眾官聞說,齊聲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醫!」稱讚不已。當有太醫官問道:「病勢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藥治之?」行者道:「不必執方,見藥就要。」醫官道:「經云:『藥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藥豈有全用之理?如何見藥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藥不執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徵藥品,而隨便加減也。」
  那醫官不復再言,即出朝門之外,差本衙當值之人,遍曉滿城生熟藥鋪,即將藥品。每味各辦三斤,送與行者。行者道:「此間不是製藥處,可將諸藥之數並製藥一應器皿,都送入會同館,交與我師弟二人收下。」醫官聽命,即將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藥碾、藥磨、藥羅、藥乳並乳缽、乳槌之類都送至館中,一一交付收訖。
  行者往殿上請師父同至館中製藥。那長老正自起身,忽見內宮傳旨,教閣下留住法 師,同宿文華殿。待明朝服藥之後,病痊酬謝,倒換關文送行。三藏大驚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當頭哩。若醫得好,歡喜起送;若醫不好,我命休矣。你須仔細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師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孫自有醫國之手。」
  好大聖,別了三藏,辭了眾臣,徑至館中。八戒迎著笑道:「師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甚麼?」八戒道:「知你取經之事不果,欲作生涯無本,今日見此處富庶,設法要開藥鋪哩。」行者喝道:「莫胡說,醫好國王,得意處辭朝走路,開甚麼藥鋪?」八戒道:「終不然,這八百八味藥,每味三斤,共計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醫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那裡用得許多?他那太醫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輩,所以取這許多藥品,教他沒處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幾味,難識我神妙之方也。」
  正說處,只見兩個館使當面跪下道:「請神僧老爺進晚齋。」行者道:「早間那般待我,如今卻跪而請之,何也?」館使叩頭道:「老爺來時,下官有眼無珠,不識尊顏。今聞老爺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國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爺江山有分,我輩皆臣子也,禮當拜請。」行者見說,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擺上齋來,沙僧便問道:「師兄,師父在那裡哩?」行者笑道:「師父被國王留住作當頭哩。只待醫好了病,方才酬謝送行。」沙僧又問:「可有些受用麼?」行者道:「國王豈無受用?我來時,他已有三個閣老陪侍左右,請入文華殿去也。」八戒道:「這等說,還是師父大哩:他倒有閣老陪侍,我們只得兩個館使奉承。且莫管他,讓老豬吃頓飽飯也。」兄弟們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館使:「收了家火,多辦些油蠟,我等到夜靜時,方好製藥。」館使果送若干油蠟,各命散訖。
  至半夜,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八戒道:「哥哥,製何藥?趕早幹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將大黃取一兩來,碾為細末。」沙僧乃道:「大黃味苦,性寒無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奪諸鬱而無壅滯,定禍亂而致太平。名之曰『將軍』。此行藥耳,但恐久病虛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賢弟不知。此藥利痰順氣,蕩肚中凝滯之寒熱。你莫管我。你去取一兩巴豆,去殼去膜,搥去油毒,碾為細末來。」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熱有毒。削堅積,蕩肺腑之沉寒;通閉塞,利水穀之道路。乃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用。」行者道:「賢弟,你也不知。此藥破結宣腸,能理心膨水脹。快製來,我還有佐使之味輔之也。」
  他二人即時將二藥碾細道:「師兄,還用那幾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此二兩,誠為起奪人了。」行者將一個花磁盞子,道:「賢弟莫講,你拿這個盞兒,將鍋臍灰刮半盞過來。」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藥內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見藥內用鍋灰。」行者道:「鍋灰名為『百草霜』,能調百病,你不知道。」那獃子真個刮了半盞,又碾細了。
  行者又將盞子遞與他道:「你再去把我們的馬尿等半盞來。」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要丸藥。」沙僧又笑道:「哥哥,這事不是耍子。馬尿腥臊,如何入得藥品?我只見醋糊為丸,陳米糊為丸,煉蜜為丸,或只是清水為丸,那曾見馬尿為丸?那東西腥腥臊臊,脾虛的人,一聞就吐;再服巴豆、大黃,弄得人上吐下瀉,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裡。我那馬不是凡馬,他本是西海龍身。若得他肯去便溺,憑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八戒聞言,真個去到邊前,那馬斜伏地下睡哩。獃子一頓腳踢起,襯在肚下,等了半會,全不見撒尿。他跑將來,對行者說:「哥啊,且莫去醫皇帝,且快去醫醫馬來。那亡人乾結了,莫想尿得出一點兒。」行者笑道:「我和你去。」沙僧道:「我也去看看。」
  三人都到馬邊,那馬跳將起來,口吐人言,厲聲高叫道:「師兄,你豈不知?我本是西海飛龍,因為犯了天條,觀音菩薩救了我,將我鋸了角,退了鱗,變作馬,馱師父往西天取經,將功折罪。我若過水撒尿,水中遊魚食了成龍;過山撒尿,山中草頭得味變作靈芝,仙僮採去長壽。我怎肯在此塵俗之處輕拋卻也?」行者道:「兄弟謹言。此間乃西方國王,非塵俗也,亦非輕拋棄也。常言道:『眾毛攢裘。』要與本國之王治病哩。醫得好時,大家光輝;不然,恐俱不得善離此地也。」那馬才叫聲:「等著。」你看他往前撲了一撲,往後蹲了一蹲,咬得那滿口牙齕支支的響喨,僅努出幾點兒,將身立起。八戒道:「這個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兒也罷。」那行者見有少半盞,道:「夠了,夠了。拿去罷。」沙僧方才歡喜。
  三人回至廳上,把前項藥餌攪和一處,搓了三個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只有核桃大,若論我吃,還不夠一口哩。」遂此收在一個小盒兒裡,兄弟們連衣睡下。一夜無詞,早是天曉。
  卻說那國王耽病設朝,請唐僧見了,即命眾官快往會同館參拜神僧孫長老取藥去。
  多官隨至館中,對行者拜伏於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領妙劑。」行者叫八戒取盒兒,揭開蓋子,遞與多官。多官啟問:「此藥何名?好見王回話。」行者道:「此名烏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鍋灰拌的,怎麼不是烏金?」多官又問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藥引兒兩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湯送下。」多官問:「是何六物?」行者道:「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王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裡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困龍鬚。六物煎湯送此藥,你王憂病等時除。」多官聞言道:「此物乃世間所無者。請問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無根水送下。」眾官笑道:「這個易取。」行者道:「怎見得易取?」多官道:「我這裡人家俗論:若用無根水,將一個碗盞,到井邊或河下,舀了水,急轉步,更不落地,亦不回頭,到家與病人吃藥,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內之水,俱是有根的。我這無根水,非此之論,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無根水。」多官又道:「這也容易。等到天陰下雨時,再吃藥便罷了。」
  遂拜謝了行者,將藥持回獻上。國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來,看了道:「此是甚麼丸子?」多官道:「神僧說是『烏金丹』,用無根水送下。」國王便教宮人取無根水。眾官道:「神僧說,無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國王即喚當駕官傳旨,教請法官求雨。眾官遵依出榜不題。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廳上,叫豬八戒道:「適間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藥,此時急忙,怎麼得個雨水?我看這王倒也是個大賢大德之君,我與你助他些兒雨下藥,如何?」八戒道:「怎麼樣助?」行者道:「你在我左邊立下,做個輔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邊立下,做個弼宿。等老孫助他些無根水兒。」好大聖,步了罡訣,念聲咒語,早見那正東上一朵烏雲,漸近於頭頂上。叫道:「大聖,東海龍王敖廣來見。」行者道:「無事不敢捻煩,請你來助些無根水與國王下藥。」龍王道:「大聖呼喚時,不曾說用水,小龍隻身來了,不曾帶得雨器,亦未有風雲雷電,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著風雲雷電,亦不須多雨,只要些須引藥之水便了。」龍王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吃藥罷。」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遲疑,趁早行事。」
  那老龍在空中漸漸低下烏雲,直至皇宮之上,隱身潛像,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滿朝官齊聲喝采道:「我主萬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來也。」國王即傳旨,教:「取器皿盛著,不拘宮內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貯仙水,拯救寡人。」你看那文武多官並三宮六院妃嬪與三千綵女、八百嬌娥,一個個擎杯托盞,舉碗持盤,等接甘雨。那老龍在半空運化津涎,不離了王宮前後。將有一個時辰,龍王辭了大聖回海。眾臣將杯盂碗盞收來,也有等著一點兩點者,也有等著三點五點者,也有一點不曾等著者,共合一處,約有三盞之多,總獻至御案。真個是異香滿襲金鑾殿,佳味熏飄天子庭。
  那國王辭了法師,將著烏金丹並甘雨至宮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盞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飲了一盞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盞甘雨俱送下。不多時,腹中作響,如轆轤之聲不絕。即取淨桶,連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飲,攲倒在龍床之上。有兩個妃子將淨桶檢看,說不盡那穢污痰涎,內有糯米飯塊一團。妃子近龍床前來報:「病根都行下來也。」國王聞此言,甚喜,又進一次米飯。
  少頃,漸覺胸心寬泰,氣血調和,就精神抖擻,腳力強健。下了龍床,穿上朝服,即登寶殿,見了唐僧,輒倒身下拜。那長老忙忙還禮。拜畢,以御手攙著,便教閣下:「快具簡帖,帖上寫朕『再拜頓首』字樣,差官奉請法師高徒三位。一壁廂大開東閣,光祿寺排宴酬謝。」多官領旨,具簡的具簡,排宴的排宴,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霎時俱完。
  卻說八戒見官投簡,喜不自勝道:「哥啊,果是好妙藥。今來酬謝,乃兄長之功。」沙僧道:「二哥說那裡話,常言道:『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我們在此合藥,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話。」咦!你看他弟兄們俱歡歡喜喜,徑入朝來。
  眾官接引,上了東閣,早見唐僧、國王、閣老,已都在那裡安排筵宴哩。這行者與八戒、沙僧對師父唱了個喏。隨後眾官都至。只見那上面有四張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張葷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饈。左右有四五百張單桌面,真個排得齊整:
    古云:「珍饈百味,美祿千鍾。瓊膏酥酪,錦縷肥紅。」寶妝花彩豔,果品味香濃。斗糖龍纏列獅仙,餅錠拖爐擺鳳侶。葷有豬羊雞鵝魚鴨般般肉,素有蔬餚筍芽木耳並蘑菇。幾樣香湯餅,數次透糖酥。滑軟黃粱飯,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湯香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君臣舉盞方安席,名分品級慢傳壺。
  那國王御手擎杯,先與唐僧安坐。三藏道:「貧僧不會飲酒。」國王道:「素酒,法師飲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國王甚不過意道:「法師戒飲,卻以何物為敬?」三藏道:「頑徒三眾代飲罷。」國王卻才歡喜,轉金卮,遞與行者。行者接了酒,對眾禮畢,吃了一杯。國王見他吃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笑道:「吃個三寶鍾兒。」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又叫斟上,吃個四季杯兒。
  八戒在旁,見酒不到他,忍得他嘓嘓嚥唾。又見那國王苦勸行者,他就叫將起來道:「陛下,吃的藥也虧了我,那藥裡有馬……」這行者聽說,恐怕獃子走了消息,卻將手中酒遞與八戒。八戒接著就吃,卻不言語。國王問道:「神僧說藥裡有馬,是甚麼馬?」行者接過口來道:「我這兄弟是這般口敞,他有個經驗的好方兒,他就要說與人。陛下早間吃藥,內有馬兜鈴。」國王問眾官道:「馬兜鈴是何品味?能醫何症?」時有太醫院官在旁道:「主公:
    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
    通氣最能除血蠱,補虛寧嗽又寬中。」
  國王笑道:「用得當,用得當。豬長老再飲一杯。」獃子亦不言語,卻也吃了個三寶鍾。國王又遞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卻俱敘坐。
  飲宴多時,國王又擎大爵,奉與行者。行者道:「陛下請坐。老孫依巡痛飲,決不敢推辭。」國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謝不盡。好歹進此一巨觥,朕有話說。」行者道:「有甚話說了,老孫好飲。」國王道:「寡人有數載憂疑病,被神僧一貼靈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孫看了陛下,已知是憂疑之疾,但不知憂疑何事?」國王道:「古人云:『家醜不可外談。』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話?請說無妨。」國王道:「神僧東來,不知經過幾個邦國?」行者道:「經有五六處。」又問:「他國之后,不知是何稱呼。」行者道:「國王之后,都稱為正宮、東宮、西宮。」國王道:「寡人不是這等稱呼:將正宮稱為金聖宮,東宮稱為玉聖宮,西宮稱為銀聖宮。現今只有銀、玉二后在宮。」行者道:「金聖宮因何不在宮中?」國王滴淚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那廂去了?」國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陽之節,朕與嬪后都在御花園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飲菖蒲雄黃酒,看鬥龍舟。忽然一陣風至,半空中現出一個妖精,自稱賽太歲,說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個夫人,訪得我金聖宮生得貌美嬌姿,要做個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聲不獻出來,就要先吃寡人,後吃眾臣,將滿城黎民盡皆吃絕。那時節,朕卻憂國憂民,無奈,將金聖宮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響一聲攝將去了。寡人為此著了驚恐,吃那粽子,凝滯在內;況又晝夜憂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靈丹服後,行了數次,盡是那三年前積滯之物,所以這會體健身輕,精神如舊。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賜,豈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聞得此言,滿心喜悅,將那巨觥之酒,兩口吞之,笑問國王曰:「陛下原來是這般驚憂。今遇老孫,幸而獲愈。但不知可要金聖宮回國?」那國王滴淚道:「朕切切思思,無晝無夜,但只是沒一個能獲得妖精的,豈有不要他回國之理?」行者道:「我老孫與你去伏妖邪,何如?」國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后,朕願領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江山,盡付神僧,讓你為帝。」八戒在旁,見出此言,行此禮,忍不住呵呵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麼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著和尚?」行者急上前,將國王攙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聖宮去後,這一向可曾再來?」國王道:「他前年五月節攝了金聖宮,至十月間,來要兩個宮娥,說是伏侍娘娘,朕即獻出兩個;至舊年三月間,又來要兩個宮娥;七月間,又要去兩個;今年二月裡,又要去兩個。不知到幾時又要來也。」行者道:「似他這等頻來,你們可怕他麼?」國王道:「寡人見他來得多遭,一則懼怕,二來又恐有傷害之意。舊年四月內,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樓,但聞風響,知是他來,即與二后、九嬪入樓躲避。」行者道:「陛下不棄,可攜老孫去看那避妖樓一番,何如?」那國王即將左手攜著行者出席。眾官一齊起身。豬八戒道:「哥哥,你不達禮。這般御酒不吃,搖席破坐的,且去看甚麼哩?」國王聞說,情知八戒是為嘴,即命當駕官擡兩張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樓外伺候。獃子卻才不嚷,同師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
  一行文武官引導,那國王並行者相攙,穿過皇宮,到了御花園後,更不見樓臺殿閣。行者道:「避妖樓何在?」說不了,只見兩個太監拿兩根紅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塊四方石板。國王道:「此間便是。這底下有三丈多深,穵成的九間朝殿。內有四個大缸,缸內滿注清油,點著燈火,晝夜不息。寡人聽得風響,就入裡邊躲避,外面著人蓋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還是不害你;若要害你,這裡如何躲得?」正說間,只見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風響,播土揚塵。諕得那多官齊聲報怨道:「這和尚鹽醬口,講甚麼妖精,妖精就來了。」慌得那國王丟了行者,即鑽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眾官亦躲個乾淨。
  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兩個道:「兄弟們不要怕得,我和你認他一認,看是個甚麼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認他怎的?眾官躲了,師父藏了,國王避了,我們不去了罷,衒的是那家世?」那獃子左掙右掙,掙不得脫手。被行者拿定多時,只見那半空裡閃出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九尺長身多惡獰,一雙環眼閃金燈。
    兩輪查耳如撐扇,四個鋼牙似插釘。
    鬢繞紅毛眉豎焰,鼻垂糟準孔開明。
    髭髯幾縷朱砂線,顴骨崚嶒滿面青。
    兩臂紅觔藍靛手,十條尖爪把槍擎。
    豹皮裙子腰間繫,赤腳蓬頭若鬼形。
  行者見了道:「沙僧,你可認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與他相識,那裡認得?」又問:「八戒,你可認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與他會茶會酒,又不是賓朋鄰里,我怎麼認得他?」行者道:「他卻像東嶽天齊手下把門的那個醮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鬼乃陰靈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時方出。今日還在巳時,那裡有鬼敢出來?就是鬼,也不會駕雲。縱會弄風,也只是一陣旋風耳,有這等狂風?或者他就是賽太歲也。」行者笑道:「好獃子,倒也有些論頭。既如此說,你兩個護持在此,等老孫去問他個名號,好與國王救取金聖宮來朝。」八戒道:「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們來。」行者昂然不答,急縱祥光,跳將上去。咦!正是:
    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惡心。
  畢竟不知此去到於空中,勝敗如何,怎麼擒得妖怪,救得金聖宮,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回妖魔寶放煙沙火 悟空計盜紫金鈴

  卻說那孫行者抖擻神威,持著鐵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裡來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厲聲高叫道:「吾黨不是別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賽太歲大王爺爺部下先鋒,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宮女二名,伏侍金聖娘娘。你是何人,敢來問我?」行者道:「吾乃齊天大聖孫悟空,因保東土唐僧西天拜佛,路過此國,知你這夥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國祛邪。正沒處尋你,卻來此送命。」那怪聞言,不知好歹,展長槍就刺行者;行者舉鐵棒劈面相迎。在半空裡這一場好殺:
    棍是龍宮鎮海珍,槍乃人間轉煉鐵。凡兵怎敢比仙兵,擦著些兒神氣泄。大聖原來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時邪就滅。那個弄風播土諕皇王,這個踏霧騰雲遮日月。丟開架子賭輸贏,無能誰敢誇豪傑!還是齊天大聖能,乒乓一棍槍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鐵棒把根槍打做兩截,慌得顧性命,撥轉風頭,徑往西方敗走。
  行者且不趕他,按下雲頭,來至避妖樓地穴之外,叫道:「師父,請同陛下出來,怪物已趕去矣。」那唐僧才扶著君王,同出穴外。見滿天清朗,更無妖邪之氣。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壺把盞,滿斟金杯,奉與行者道:「神僧,權謝,權謝。」這行者接杯在手,還未回言,只聽得朝門外有官來報:「西門上火起了。」行者聞說,將金杯連酒望空一撇,噹的一聲響喨,那個金杯落地。君王著了忙,躬身施禮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禮當請上殿拜謝,只因有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卻把杯子撇了,卻不是有見怪之意?」行者笑道:「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少頃間,又有官來報:「好雨呀,才西門上起火,被一場大雨,把火滅了。滿街上流水,盡都是酒氣。」行者又笑道:「陛下,你見我撇杯,疑有見怪之意,非也。那妖敗走西方,我不曾趕他,他就放起火來。這一杯酒,卻是我滅了妖火,救了西城裡外人家,豈有他意?」
  國王更十分歡喜加敬。即請三藏四眾,同上寶殿,就有推位讓國之意。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稱是賽太歲部下先鋒,來此取宮女的。他如今戰敗而回,定然報與那廝,那廝定要來與我相爭。我恐他一時興師帥眾,未免又驚傷百姓,恐諕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聖后。但不知向那方去?這裡到他那山洞有多少遠近?」國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軍馬到那裡探聽聲息,往來要行五十餘日。坐落南方,約有三千餘里。」行者聞言,叫:「八戒、沙僧護持在此,老孫去來。」國王扯住道:「神僧且從容一日,待安排些乾糧烘炒,與你些盤纏銀兩,選一匹快馬,方才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說得是巴山轉嶺步行之話。我老孫不瞞你說,似這三千里路,斟酒在鍾不冷,就打個往回。」國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說,你這尊貌,卻像個猿猴一般,怎生有這等法力會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雖是猿猴數,自幼打開生死路。
    遍訪明師把道傳,山前修煉無朝暮。
    倚天為頂地為爐,兩般藥物團烏兔。
    採取陰陽水火交,時間頓把玄關悟。
    全仗天罡搬運功,也憑斗柄遷移步。
    退爐進火最依時,抽鉛添汞相交顧。
    攢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象分時度。
    二氣歸於黃道間,三家會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歸四肢,本來觔斗如神助。
    一縱縱過太行山,一打打過凌雲渡。
    何愁峻嶺幾千重,不怕長江百十數。
    只因變化沒遮攔,一打十萬八千路!」
  那國王見說,又驚又喜,笑吟吟捧著一杯御酒遞與行者道:「神僧遠勞,進此一杯引意。」這大聖一心要去降妖,那裡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來再飲。」好行者,說聲去,唿哨一聲,寂然不見。那一國君臣,皆驚訝不題。
  卻說行者將身一縱,早見一座高山阻住霧角。即按雲頭,立在那巔峰之上,仔細觀看,好山:
    沖天占地,礙日生雲。沖天處,尖峰矗矗;占地處,遠脈迢迢。礙日的,乃嶺頭松鬱鬱,生雲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鬱鬱,四時八節常青;石磷磷,萬載千年不改。林中每聽夜猿啼,澗內常聞妖蟒過。山禽聲咽咽,山獸吼呼呼。山獐山鹿,成雙作對紛紛走;山鴉山鵲,打陣攢群密密飛。山草山花看不盡,山桃山果映時新。雖然倚險不堪行,卻是妖仙隱逸處。
  這大聖看看不厭,正欲找尋洞口,只見那山凹裡烘烘火光飛出,霎時間,撲天紅焰,紅焰之中冒出一股惡煙,比火更毒。好煙!但見那:
    火光迸萬點金燈,火焰飛千條紅虹。那煙不是灶筩煙,不是草木煙,煙卻有五色:青紅白黑黃。燻著南天門外柱,燎著靈霄殿上梁。燒得那窩中走獸連皮爛,林內飛禽羽盡光。但看這煙如此惡,怎入深山伏怪王?
  孫大聖正自恐懼,又見那山中迸出一道沙來。好沙,真個是遮天蔽日!你看:
    紛紛絯絯遍天涯,鄧鄧渾渾大地遮。
    細塵到處迷人目,粗灰滿谷滾芝麻。
    採藥仙僮迷失伴,打柴樵子沒尋家。
    手中就有明珠現,時間刮得眼生花。
  這行者只顧看玩,不覺沙灰飛入鼻內,癢斯斯的,打了兩個噴嚏。即回頭,伸手在岩下摸了兩個鵝卵石,塞住鼻子。搖身一變,變做一個攢火的鷂子,飛入煙火中間,驀了幾驀,卻就沒了沙灰,煙火也息了。急現本像下來,又看時,只聽得丁丁東東的一個銅鑼聲響。卻道:「我走錯了路也,這裡不是妖精住處。鑼聲似鋪兵之鑼,想是通國的大路,有鋪兵去下文書。且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正走處,忽見似個小妖兒,擔著黃旗,背著文書,敲著鑼兒,急走如飛而來。行者笑道:「原來是這廝打鑼。他不知送的是甚麼書信?等我聽他一聽。」好大聖,搖身一變,變做個猛蟲兒,輕輕的飛在他書包之上。只聽得那妖精敲著鑼,緒緒聒聒的自念自誦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國強奪了金聖皇后,一向無緣,未得沾身,只苦了要來的宮女頂缸。兩個來弄殺了,四個來也弄殺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如今還要。卻撞個對頭來了,那個要宮女的先鋒被個甚麼孫行者打敗了,不發宮女。我大王因此發怒,要與他國爭持,教我去下甚麼戰書。這一去,那國王不戰則可,戰必不利。我大王使煙火飛沙,那國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個得活。那時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稱帝,我等稱臣。雖然也有個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難容也。」
  行者聽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後邊這兩句話,說『天理難容』,卻不是個好的?但只說金聖皇后一向無緣,未得沾身,此話卻不解其意。等我問他一問。」嚶的一聲,一翅飛離了妖精,轉向前路,有十數里地,搖身一變,又變做一個道童:
    頭挽雙丫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魚鼓簡,口唱道情詞。
  轉山坡,迎著小妖,打個起手道:「長官,那裡去?送的是甚麼公文?」那妖物就像認得他的一般,住了鑼槌,笑嘻嘻的還禮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國下戰書的。」行者接口問道:「朱紫國那話兒,可曾與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攝得來,當時就有一個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與金聖宮妝新。他自穿了那衣,就渾身上下都生了針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著些兒,手心就痛,不知是甚緣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間差先鋒去要宮女伏侍,被一個甚麼孫行者戰敗了。大王奮怒,所以教我去下戰書,明日與他交戰也。」行者道:「怎的大王卻著惱啊?」小妖道:「正在那裡著惱哩。你去與他唱個道情詞兒,解解悶也。」
  好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舊敲鑼前行。行者就行起兇來,掣出棒,復轉身,望小妖腦後一下,可憐,就打得頭爛血流漿迸出,皮開頸折命傾之。收了棍子,卻又自悔道:「急了些兒,不曾問他叫做甚麼名字。罷了。」卻去取下他的戰書,藏於袖內。將他黃旗、銅鑼藏在路旁草裡。因扯著腳要往澗下捽時,只聽噹的一聲,腰間露出一個鑲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寫道:「心腹小校一名,有來有去。五短身材,扢撻臉,無鬚。長川懸掛,無牌即假。」行者笑道:「這廝名字叫做有來有去,這一棍子,打得有去無來!」將牙牌解下,帶在腰間。欲要捽下屍骸,卻又思量起煙火之毒。且不敢尋他洞府,即將棍子舉起,著小妖胸前搗了一下,挑在空中,徑回本國,且當報一個頭功。你看他自思自念,唿哨一聲,到了國界。
  那八戒在金鑾殿前正護持著王、師,忽回頭看見行者半空中將個妖精挑來,他卻怨道:「噯!不打緊的買賣。早知老豬去拿來,卻不算我一功?」說未畢,行者按落雲頭,將妖精捽在階下。八戒跑上去,就築了一鈀道:「此是老豬之功。」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賴我,我有證見,你不看一鈀築了九個眼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頭沒頭。」八戒笑道:「原來是沒頭的,我道如何築他也不動動兒?」行者道:「師父在那裡?」八戒道:「在殿裡與王敘話哩。」行者道:「你且去請他出來。」八戒急上殿,點點頭。三藏即便起身下殿,迎著行者。行者將一封戰書揣在三藏袖裡道:「師父收下,且莫與國王看見。」
  說不了,那國王也下殿,迎著行者道:「神僧長老來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道:「那階下不是妖精?被老孫打殺了也。」國王見了道:「是便是個妖屍,卻不是賽太歲。賽太歲,寡人親見他兩次,身長丈八,膊闊五停;面似金光,聲如霹靂。那裡是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認得,果然不是。這是一個報事的小妖,撞見老孫,卻先打死,挑回來報功。」國王大喜道:「好好好,該算頭功。寡人這裡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個的實。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個回來,真神通也。」叫:「看暖酒來,與長老賀功。」
  行者道:「吃酒還是小事。我問陛下:金聖宮別時,可曾留下個甚麼表記?你與我些兒。」那國王聽說「表記」二字,卻似刀劍剜心,忍不住失聲淚下,說道:
    「當年佳節慶朱明,太歲兇妖發喊聲。
    強奪御妻為壓寨,寡人獻出為蒼生。
    更無會話並離話,那有長亭共短亭?
    表記香囊全沒影,至今撇我苦伶仃。」
  行者道:「陛下在邇,何以惱為?那娘娘既無表記,他在宮內可有甚麼心愛之物?與我一件也罷。」國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實有神通,我見他放煙、放火、放沙,果是難收。縱收了,又恐娘娘見我面生,不肯跟我回國。須是得他平日心愛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帶他回來。為此故要帶去。」國王道:「昭陽宮裡梳妝閣上,有一雙黃金寶串,原是金聖宮手上帶戴。只因那日端午要縛五色彩線,故此褪下,不曾戴上。此乃是他心愛之物,如今現收在減妝盒裡。寡人見他遭此離別,更不忍見;一見即如見他玉容,病又重幾分也。」行者道:「且休題這話,且將金串取來。如捨得,都與我拿去;如不捨,只拿一隻去也。」國王遂命玉聖宮取出。取出即遞與國王。國王見了,叫了幾聲「知疼著熱的娘娘」,遂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套在肐膊上。
  好大聖,不吃得功酒,且駕觔斗雲,唿哨一聲,又至麒麟山上。無心玩景,徑尋洞府而去。正行時,只聽得人語喧嚷,即佇立凝睛觀看。原來那獬豸洞口把門的大小頭目,約摸有五百名,在那裡:
    森森羅列,密密挨排。森森羅列執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風飄閃。虎將熊師能變化,豹頭彪帥弄精神。蒼狼多猛烈,獺象更驍雄。狡兔乖獐掄劍戟,長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語,引陣安營識汛風。
行者見了,不敢前進,抽身徑轉舊路。你道他抽身怎麼?不是怕他。他卻至那打死小妖之處,尋出黃旗、銅鑼,迎風捏訣,想象騰那,即搖身一變,變做那有來有去的模樣,乒乓敲著鑼,大踏步,一直前來,徑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只聞得猩猩出語道:「有來有去,你回來了?」行者只得答應道:「來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爺爺正在剝皮亭上等你回話哩。」
  行者聞言,拽開步,敲著鑼,徑入前門裡看處,原來是懸崖削壁,石屋虛堂,左右有琪花瑤草,前後多古柏喬松。不覺又至二門之內,忽擡頭,見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間有一張戧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著一個魔王,真個生得惡像。但見他:
    晃晃霞光生頂上,威威殺氣迸胸前。
    口外獠牙排利刃,鬢邊焦髮放紅煙。
    嘴上髭鬚如插箭,遍體昂毛似疊氈。
    眼突銅鈴欺太歲,手持鐵杵若摩天。
  行者見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兒禮法:調轉臉,朝著外,只管敲鑼。妖王問道:「你來了?」行者不答。又問:「有來有去,你來了?」也不答應。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麼到了家還篩鑼,問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鑼往地下一摜道:「甚麼『何也』、『何也』?我說我不去,你卻教我去。行到那廂,只見無數的人馬列成陣勢,見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推推扯扯,拽拽扛扛,拿進城去。見了那國王,國王便教:『斬了。』幸虧那兩班謀士道:『兩家相爭,不斬來使。』把我饒了。收了戰書,又押出城外,對軍前打了三十順腿,放我來回話。他那裡不久就要來此與你交戰哩。」妖王道:「這等說,是你吃虧了,怪不得問你更不言語。」行者道:「卻不是怎的?只為護疼,所以不曾答應。」妖王道:「那裡有多少人馬?」行者道:「我也諕昏了,又吃他打怕了,那裡會查他人馬數目?只見那裡森森兵器擺列著:
    弓箭刀槍甲與衣,干戈劍戟並纓旗。剽槍月鏟兜鍪鎧,大斧團牌鐵蒺藜。長悶棍,短窩槌,鋼叉銃鉋及頭盔。打扮得䩺鞋護頂並胖襖,簡鞭神彈與銅鎚。」
  那王聽了笑道:「不打緊,不打緊。似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報與金聖娘娘得知,教他莫惱。今早他聽見我發狠,要去戰鬥,他就眼淚汪汪的不乾。你如今去說那裡人馬驍勇,必然勝我,且寬他一時之心。」
  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正中老孫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轉過角門,穿過廳堂。那裡邊盡都是高堂大廈,更不似前邊的模樣。直到後邊宮裡,遠見彩門壯麗,乃是金聖娘娘住處。直入裡面看時,有兩班妖狐、妖鹿,一個個都妝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間坐著那個娘娘,手托著香腮,雙眸滴淚。果然是:
    玉容嬌嫩,美貌妖嬈。懶梳妝,散鬢堆鴉;怕打扮,釵環不戴。面無粉,冷淡了胭脂;髮無油,蓬鬆了雲鬢。努櫻唇,緊咬銀牙;皺蛾眉,淚淹星眼。一片心,只憶著朱紫君王;一時間,恨不離天羅地網。誠然是:自古紅顏多薄命,懨懨無語對東風。
  行者上前打了個問訊道:「接喏。」那娘娘道:「這潑村怪,十分無狀。想我在那朱紫國中,與王同享榮華之時,那太師、宰相見了,就俯伏塵埃,不敢仰視。這野怪怎麼叫聲『接喏』?是那裡來的這般村潑?」眾侍婢上前道:「太太息怒。他是大王爺爺心腹的小校,喚名有來有去。今早差下戰書的是他。」娘娘聽說,忍怒問曰:「你下戰書,可曾到朱紫國界?」行者道:「我持書直至城裡,到於金鑾殿,面見君王,已討回音來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那君王敵戰之言,與排兵布陣之事,才與大王說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意,有一句合心的話兒,特來上稟。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說處。」
  娘娘聞言,喝退兩班狐、鹿。行者掩上宮門,把臉一抹,現了本像,對娘娘道:「你休怕我。我是東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國雷音寺見佛求經的和尚。我師父是唐王御弟唐三藏。我是他大徒弟孫悟空。因過你國倒換關文,見你君臣出榜招醫,是我大施三折之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宴謝我。飲酒之間,說出你被妖攝來。我會降龍伏虎,特請我來捉怪,救你回國。那戰敗先鋒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見他門外兇狂,是我變作有來有去模樣,捨身到此,與你通信。」那娘娘聽說,沉吟不語。行者取出寶串,雙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來?」娘娘一見垂淚,下座拜謝道:「長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沒齒不忘大恩。」
  行者道:「我且問你,他那放火、放煙、放沙的,是件甚麼寶貝?」娘娘道:「那裡是甚寶貝,乃是三個金鈴。他將頭一個幌一幌,有三百丈火光燒人;第二個幌一幌,有三百丈煙光燻人;第三個幌一幌,有三百丈黃沙迷人。煙火還不打緊,只是黃沙最毒,若鑽入人鼻孔,就傷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我曾經著,打了兩個嚏噴。卻不知他的鈴兒放在何處?」娘娘道:「他那肯放下?只是帶在腰間,行住坐臥,再不離身。」行者道:「你若有意於朱紫國,還要相會國王,把那煩惱憂愁,都且權解,使出個風流喜悅之容,與他敘個夫妻之情,教他把鈴兒與你收貯。待我取便偷了,降了這妖怪,那時節,好帶你回去,重諧鸞鳳,共享安寧也。」那娘娘依言。
  這行者還變作心腹小校,開了宮門,喚進左右侍婢。娘娘叫:「有來有去,快往前亭請你大王來,與他說話。」好行者,應了一聲,即至剝皮亭,對妖精道:「大王,聖宮娘娘有請。」妖王歡喜道:「娘娘常時只罵,怎麼今日有請?」行者道:「那娘娘問朱紫國王之事,是我說:『他不要你了,他國中另扶了皇后。』娘娘聽說,故此沒了想頭,方才命我來奉請。」妖王大喜道:「你卻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國,封你為個隨朝的太宰。」
  行者順口謝恩,疾與妖王來至後宮門首。那娘娘歡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攙。那妖王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愛,我怕手痛,不敢相傍。」娘娘道:「大王請坐,我與你說。」妖王道:「有話但說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愛,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緣,做了這場夫妻。誰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著當時在朱紫國為后,外邦凡有進貢之寶,君看畢,一定與后收之。你這裡更無甚麼寶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見綾錦金珠?只一味鋪皮蓋毯。或者就有些寶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見,也不與我收著。且如聞得你有三個鈴鐺,想就是件寶貝,你怎麼走也帶著,坐也帶著?你就拿與我收著,待你用時取出,未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場,也有個心腹相託之意。如此不相託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禮道:「娘娘怪得是,怪得是。寶貝在此,今日就當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寶。行者在旁,眼不轉睛,看著那怪揭起兩三層衣服,貼身帶著三個鈴兒。他解下來,將些綿花塞了口兒,把一塊豹皮作一個包袱兒包了,遞與娘娘道:「物雖微賤,卻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搖幌著他。」娘娘接過手道:「我曉得。安在這妝臺之上,無人搖動。」叫:「小的們,安排酒來,我與大王交歡會喜,飲幾杯兒。」眾侍婢聞言,即鋪排果菜,擺上些獐鹿兔之肉,將椰子酒斟來奉上。那娘娘做出妖嬈之態,哄著精靈。
  孫行者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妝臺,把三個金鈴輕輕拿過,慢慢移步,溜出宮門,徑離洞府。到了剝皮亭前無人處,展開豹皮幅子看時,中間一個有茶鍾大,兩頭兩個有拳頭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綿花扯了。只聞得噹的一聲響喨,骨都都的迸出煙、火、黃沙,急收不住,滿亭中烘烘火起。諕得那把門精怪一擁撞入後宮,驚動了妖王,慌忙教:「去救火,救火。」出來看時,原來是有來有去拿了金鈴兒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賤奴,怎麼偷了我的金鈴寶貝,在此胡弄?」叫:「拿來,拿來。」那門前虎將、熊師、豹頭、彪帥、獺象、蒼狼、乖獐、狡兔、長蛇、大蟒、猩猩,帥眾妖一齊攢簇。
  那行者慌了手腳,丟了金鈴,現出本像,掣出金箍如意棒,撒開解數,往前亂打。那妖王收了寶貝,傳號令,教:「關了前門。」眾妖聽了,關門的關門,打仗的打仗。那行者難得脫身,收了棒,搖身一變,變作個痴蒼蠅兒,釘在那無火石壁上。眾妖尋不見,報道:「大王,走了賊也,走了賊也。」妖王問:「可曾自門裡走出去?」眾妖都說:「前門緊鎖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說:「仔細搜尋。」有的取水潑火,有的仔細搜尋,更無蹤跡。妖王怒道:「是個甚麼賊子?好大膽,變作有來有去的模樣,進來見我回話,又跟在身邊,乘機盜我寶貝。早是不曾拿將出去。若拿出山頭,見了天風,怎生是好?」虎將上前道:「大王的洪福齊天,我等的氣數不盡,故此知覺了。」熊師上前道:「大王,這賊不是別人,定是那戰敗先鋒的那個孫悟空。想必路上遇著有來有去,傷了性命,奪了黃旗、銅鑼、牙牌,變作他的模樣,到此欺騙了大王也。」妖王道:「正是,正是,見得有理。」叫:「小的們,仔細搜求防避,切莫開門放出走了。」這才是個有分教:
    弄巧翻成拙,作耍卻為真。
  畢竟不知孫行者怎麼脫得妖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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