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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西游记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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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回猪八戒助力败魔王 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话表牛魔王赶上孙大圣,只见他肩膊上掮著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行。魔王大惊道:‘猢狲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餂得来了。我若当面问他索取,他定然不与;倘若搧我一扇,要去十万八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我闻得唐僧在那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猪精、三徒弟沙流精,我当年做妖怪时,也曾会他。且变作猪精的模样,返骗他一场。料猢狲以得意为喜,必不详细堤防。’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变,武艺也与大圣一般,只是身子狼犺些。欠钻疾,不活达些;把宝剑藏了,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八戒一般嘴脸。抄下路,当面迎著大圣,叫道:‘师兄,我来也。’
  这大圣果然欢喜。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只倚着强能,更不察来人的意思。见是个八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里去?’牛魔王绰著经儿道:‘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行者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又问道:‘你怎么得的?’行者道:‘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不分胜负。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与一伙蛟精、龙精饮酒。是我暗跟他去,变作个螃蟹,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变了老牛的模样,径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是老孙设法骗将来的。’牛王道:‘却是生受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圣那知真假,也虑不及此,遂将扇子递与他。
  原来那牛王他知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过手,不知捻个什么诀儿,依然小似一片杏叶,现出本像。开言骂道:‘泼猢狲!认得我么?’行者见了,心中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嗛了眼睛。’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扇子搧他一下。不知那大圣先前变蟭蟟虫入罗刹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口里,不觉的咽下肚里,所以五脏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么搧,再也搧他不动。牛王慌了,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抡剑就砍。那两个在那半空中这一场好杀:
    齐天孙大圣,混世泼牛王,只为芭蕉扇,相逢各骋强。粗心大圣将人骗,大胆牛王把扇诓。这一个,金箍棒起无情义;那一个,双刃青锋有智量。大圣施威喷彩雾,牛王放泼吐毫光。齐斗勇,两不良,咬牙锉齿气昂昂。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藏。这个说:‘你敢无知返骗我?’那个说:‘我妻许你共相将。’言村语泼,性烈情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齐天圣,凶顽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杀,更不待商量。棒打剑迎齐努力,有些松慢见阎王。
  且不说他两个相斗难分。却表唐僧坐在途中,一则火气蒸人,二来心焦口渴,对火焰山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道:‘那牛王神通不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三藏道:‘悟空是个会走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那牛王赌斗。’叫:‘悟能、悟净,你两个,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解我烦躁,早早过山,赶路去也。’八戒道:‘今日天晚,我想着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认得,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我与你去来。’三藏大喜道:‘有劳尊神,功成再谢。’
  那八戒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搴著钯,即与土地纵起云雾,径回东方而去。正行时,忽听得喊杀声高,狂风滚滚。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孙行者与牛王厮杀哩。土地道:‘天蓬还不上前,待怎的?’呆子掣钉钯,厉声高叫道:‘师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夯货,误了我多少大事。’八戒道:‘师父教我来迎你,因认不得山路,商议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来迟,如何误了大事?’行者道:‘不是怪你来迟,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向罗刹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厮变作你的模样,口称迎我,我一时欢悦,转把扇子递在他手,他却现了本像,与老孙在此比并,所以误了大事也。’八戒闻言大怒,举钉钯,当面骂道:‘我把你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你看他没头没脸的使钉钯乱筑。
  那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则是见八戒的钉钯凶猛,遮架不住:败阵就走。只见那火焰山土地帅领阴兵,当面挡住道:‘大力王,且住手。唐三藏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拥护。快将芭蕉扇来搧息火焰,教他无灾无障,早过山去;不然,上天责你罪愆,定遭诛也。’牛王道:‘你这土地,全不察理。那泼猴夺我子,欺我妾,骗我妻,番番无道,我恨不得囫囵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么肯将宝贝借他?’
  说不了,八戒赶上骂道:‘我把你个结心癀!快拿出扇来,饶你性命。’那牛王只得回头,使宝剑又战八戒。孙大圣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好杀:
    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禅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合元由。钉钯九齿尖还利,宝剑双锋快更柔。铁棒卷舒为主仗,土神助力结丹头。三家刑克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捉牛耕地金钱长,唤豕归炉木气收。心不在焉何作道,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乱嚷,苦相求,三般兵刃响搜搜。钯筑剑伤无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那魔王奋勇争强,且行且斗,斗了一夜,不分上下,早又天明。前面是他的积雷山摩云洞口,他三个与土地、阴兵又喧哗振耳,惊动那玉面公主,唤丫鬟看是那里人嚷。只见守门小妖来报:‘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并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玉面公主听言,即命外护的大小头目,各执枪刀助力。前后点起七长八短,有百十余口。一个个卖弄精神,拈枪弄棒,齐告:‘大王爷爷,我等奉奶奶内旨,特来助力也。’牛王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众妖一齐上前乱砍。八戒措手不及,倒拽著钯,败阵而走。大圣纵斤斗云,跳出重围。众阴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胜,聚群妖归洞,紧闭了洞门不题。
  行者道:‘这厮骁勇,自昨日申时前后与老孙战起,直到今夜,未定输赢。却得你两个来接力。如此苦斗半日一夜,他更不见劳困。才这一伙小妖,却又莽壮。他将洞门紧闭不出,如之奈何?’八戒道:‘哥哥,你昨日巳时离了师父,怎么到申时才与他斗起?你那两三个时辰在那里的?’行者道:‘别你后,顷刻就到这座山上,见一个女子,问讯,原来就是他爱妾玉面公主。被我使铁棒諕他一諕,他就跑进洞,叫出那牛王来。与老孙劖言劖语,嚷了一会。又与他交手,斗了有一个时辰。正打处,有人请他赴宴去了。是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底,变作一个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金睛兽,假变牛王模样,复至翠云山芭蕉洞,骗了罗刹女,哄得他扇子。出门试演试演方法,把扇子弄长了,只是不会收小。正掮了走处,被他假变做你的嘴脸,返骗了去。故此耽搁两三个时辰也。’
  八戒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如今难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且回去,转路走他娘罢。’土地道:‘大圣休焦恼,天蓬莫懈怠。但说转路,就是入了傍门,不成个修行之类。古语云:“行不由径。”岂可转走?你那师父在正路上坐着,眼巴巴只望你们成功哩。’行者发狠道:‘正是,正是。呆子莫要胡谈,土地说得有理。我们正要与他:
    赌输赢,弄手段,等我施为地煞变。
    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心猿变。
    今番正好会源流,断要相持借宝扇。
    趁清凉,息火焰,打破顽空参佛面。
    行满超昇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
  那八戒听言,便生努力。殷勤道:
    ‘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
    木生在亥配为猪,牵转牛儿归土类。
    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克多和气。
    用芭蕉,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
    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盂兰会。’
  他两个领着土地、阴兵一齐上前,使钉钯,抡铁棒,乒乒乓乓,把一座摩云洞的前门打得粉碎。諕得那外护头目战战兢兢,闯入里边报道:‘大王,孙悟空率众打破前门也。’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懊恨孙行者哩。听说打破前门,十分发怒,急披挂,拿了铁棍,从里边骂出来道:‘泼猢狲!你是多大个人儿,敢这等上门撒泼,打破我门扇?’八戒近前乱骂道:‘泼老剥皮!你是个甚样人物,敢量那个大小?不要走,看钯。’牛王喝道:‘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不见怎的,快叫那猴儿上来。’行者道:‘不知好歹的䬲草!我昨日还与你论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细吃吾一棒。’那牛王奋勇而迎。这场比前番更胜。三个英雄厮混在一处,好杀:
    钉钯铁棒逞神威,同帅阴兵战老牺。牺牲独展凶强性,遍满同天法力恢。使钯筑,著棍擂,铁棒英雄又出奇。三般兵器叮当响,隔架遮拦谁让谁?他道他为首,我道我夺魁。土兵为证难分解,木土相煎上下随。这两个说:‘你如何不借芭蕉扇?’那一个道:‘你焉敢欺心骗我妻?赶妾害儿仇未报,敲门打户又惊疑。’这个说:‘你仔细堤防如意棒,擦著些儿就破皮。’那个说:‘好生躲避钯头齿,一伤九孔血淋漓。’牛魔不怕施威猛,铁棍高擎有见机。翻云覆雨随来往,吐雾喷风任发挥。恨苦这场都拼命,各怀恶念喜相持。丢架子,让高低,前迎后挡总无亏。兄弟二人齐努力,单身一棍独施为。卯时战到辰时后,战罢牛魔束手回。
  他三个舍死忘生,又斗有百十余合。八戒发起呆性,仗着行者神通,举钯乱筑。牛王遮架不住,败阵回头,就奔洞门。却被土地、阴兵拦住洞门,喝道:‘大力王,那里走? 吾等在此。’那老牛不得进洞,急抽身。又见八戒、行者赶来,慌得卸了盔甲,丢了铁棍,摇身一变,变做一只天鹅,望空飞走。
  行者看见,笑道:‘八戒,老牛去了。’那呆子漠然不知,土地亦不能晓,一个个东张西觑,只在积雷山前后乱找。行者指道:‘那空中飞的不是?’八戒道:‘那是一只天鹅。’行者道:‘正是老牛变的。’土地道:‘既如此,却怎么好?’行者道:‘你两个打进此门,把群妖尽情剿除,拆了他的窝巢,绝了他的归路。等老孙与他赌变化去。’那八戒与土地,依言攻破洞门不题。
  这大圣收了金箍棒,捻诀念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海东青。飕的一翅,钻在云眼里,倒飞下来,落在天鹅身上,抱住颈项嗛眼。那牛王也知是孙行者变化,急忙抖抖翅,变作一只黄鹰,返来嗛海东青。行者又变作一个乌凤,专一赶黄鹰。牛王识得,又变作一只白鹤,长唳一声,向南飞去。行者立定,抖抖翎毛,又变作一只丹凤,高鸣一声。那白鹤见凤是鸟王,诸禽不敢妄动,刷的一翅,淬下山崖,将身一变,变作一只香獐,乜乜些些,在崖前吃草。行者认得,也就落下翅来,变作一只饿虎,剪尾跑蹄,要来赶獐作食。魔王慌了手脚,又变作一只金钱花斑的大豹,要伤饿虎。行者见了,迎著风,把头一幌,又变作一只金眼狻猊,声如霹雳,铁额铜头,复转身要食大豹。牛王著了急,又变作一个人熊,放开脚,就来擒那狻猊。行者打个滚,就变作一只赖象,鼻似长蛇,牙如竹笋,撒开鼻子,要去卷那人熊。
  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现出原身:一只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光,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千余丈长短,自蹄至背有八百丈高下。对行者高叫道:‘泼猢狲!你如今将奈我何?’行者也就现了原身,抽出金箍棒来,把腰一躬,喝声叫:‘长!’长得身高万丈,头如泰山,眼如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门扇,手执一条铁棒,著头就打。那牛王硬著头,使角来触。这一场,真个是撼岭摇山,惊天动地。有诗为证。诗曰:
    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
    若得火山无烈焰,必须宝扇有清凉。
    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扫荡妖。
    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
  他两个大展神通,在半山中赌斗,惊得那过往虚空一切神众与金头揭谛、六甲六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围困魔王。那魔王公然不惧,你看他东一头,西一头,直挺挺、光耀耀的两只铁角,往来抵触;南一撞,北一撞,毛森森,觔暴暴的一条硬尾,左右敲摇。孙大圣当面迎,众多神四面打。牛王急了,就地一滚,复本像,便投芭蕉洞去。行者也收了法像,与众多神随后追袭。那魔王闯入洞里,闭门不出。概众把一座翠云山围得水泄不通。
  正都上门攻打,忽听得八戒与土地、阴兵嚷嚷而至。行者见了,问曰:‘那摩云洞事体如何?’八戒笑道:‘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钯筑死,剥开衣看,原来是个玉面狸精。那伙群妖,俱是些驴、骡、犊、特、獾、狐、狢、獐、羊、虎、麋、鹿等类,已此尽皆剿戮。又将他洞府房廊放火烧了。土地说他还有一处家小,住居此山,故又来这里扫荡也。’行者道:‘贤弟有功,可喜,可喜。老孙空与那老牛赌变化,未曾得胜。他变做无大不大的白牛,我变了法天象地的身量。正和他抵触之间,幸蒙诸神下降,围困多时,他却复原身,走进洞去矣。’八戒道:‘那可是芭蕉洞么?’行者道:‘正是,正是。罗刹女正在此间。’八戒发狠道:‘既是这般,怎么不打进去,剿除那厮,问他要扇子,倒让他停留长智,两口儿叙情?’
  好呆子,抖擞威风,举钯照门一筑,忽辣的一声,将那石崖连门筑倒了一边。慌得那女童忙报:‘爷爷,不知甚人把前门都打坏了。’牛王方跑进去,喘嘘嘘的,正告诉罗刹女与孙行者夺扇子赌斗之事。闻报,心中大怒,就口中吐出扇子,递与罗刹女。罗刹女接扇在手,满眼垂泪道:‘大王,把这扇子送与那猢狲,教他退兵去罢。’牛王道:‘夫人啊,物虽小而恨则深。你且坐着,等我再和他比并去来。’那魔重整披挂,又选两口宝剑,走出门来。正遇着八戒使钯筑门,老牛更不打话,掣剑劈头便砍。八戒举钯迎著,向后倒退了几步,出门来,早有大圣抡棒当头。那牛魔即驾狂风,跳离洞府,又都在那翠云山上相持。众多神四面围绕,土地兵左右攻击。这一场,又好杀哩:
    云迷世界,雾罩乾坤。飒飒阴风砂石滚,巍巍怒气海波浑。重磨剑二口,复挂甲全身。结冤深似海,怀恨越生嗔。你看齐天大圣因功绩,不讲当年老故人。八戒施威求扇子,众神护法捉牛君。牛王双手无停息,左遮右挡弄精神。只杀得那过鸟难飞皆敛翅,游鱼不跃尽潜鳞。鬼泣神嚎天地暗,龙愁虎怕日光昏。
  那牛王拼命捐躯,斗经五十余合,抵敌不住,败了阵,往北就走。早有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喝道:‘牛魔,你往那里去?我蒙释迦牟尼佛祖差来,布列天罗地网,至此擒汝也。’正说间,随后有大圣、八戒、众神赶来。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而走,又撞著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挡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脚软,急抽身往东便走,却逢著须弥山摩耳崖毘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喝道:‘老牛何往?我蒙如来密令,教来捕获你也。’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这厮又将安走?我领西天大雷音寺佛老亲言,在此把截,谁放你也?’
  那老牛心惊胆战,悔之不及。见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将,真个似罗网高张,不能脱命。正在仓惶之际,又闻得行者帅众赶来,他就驾云头,望上便走。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道:‘慢来,慢来。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牛王急了,依前摇身一变,还变做一只大白牛,使两只铁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来砍。随后孙行者又到。哪吒太子厉声高叫:‘大圣,衣甲在身,不能为礼。愚父子昨日见佛如来发檄奏闻玉帝,言唐僧路阻火焰山,孙大圣难伏牛魔王,玉帝传旨,特差我父王领众助力。’行者道:‘这厮神通不小,又变作这等身躯,却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我擒他。’
  这太子即喝一声:‘变!’变得三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妖剑望颈项上一挥,不觉得把个牛头斩下。天王收刀,却才与行者相见。那牛王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剑,头落处,又钻出一个头来。一连砍了十数剑,随即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儿挂在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才要变化脱身,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像,腾那不动,无计逃生,只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来。’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处收着哩。’
  哪吒见说,将缚妖索子解下,跨在他那颈项上,一把拿住鼻头,将索穿在鼻孔里,用手牵来。孙行者却会聚了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托塔天王、巨灵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簇拥着白牛,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刹听叫,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门。又见有金刚众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众共驾祥云,径回东路。
  却说那三藏与沙僧立一会,坐一会,盼望行者,许久不回,何等忧虑。忽见祥云满空,瑞光满地,飘飘飖飖,盖众神行将近,这长老害怕道:‘悟净,那壁厢是谁神兵来也?’沙僧认得道:‘师父啊,那是四大金刚、金头揭谛、六甲六丁、护教伽蓝与过往众神。牵牛的是哪吒三太子,拿镜的是托塔李天王,大师兄执著芭蕉扇,二师兄并土地随后,其余的都是护卫神兵。’三藏听说,换了毘卢帽,穿了袈裟,与悟净拜迎众圣,称谢道:‘我弟子有何德能,敢劳列位尊圣临凡也。’四大金刚道:‘圣僧喜了,十分功行将完。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汝当竭力修持,勿得须臾怠惰。’三藏叩齿叩头,受身受命。
  孙大圣执著扇子,行近山边,尽气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行者喜喜欢欢,又搧一扇,只闻得习习潇潇,清风微动。第三扇,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有诗为证。诗曰: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
    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
    时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功。
    牵牛归佛休颠劣,水火相联性自平。
  此时三藏解燥除烦,清心了意。四众皈依,谢了金刚,各转宝山。六丁六甲升空保护。过往神祗四散。天王、太子牵牛,径归佛地回缴。止有本山土地押著罗刹女,在傍伺候。
  行者道:‘那罗刹,你不走路,还立在此等甚?’罗刹跪道:‘万望大圣垂慈,将扇子还了我罢。’八戒喝道:‘泼贱人,不知高低。饶了你的性命就够了,还要讨什么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费了这许多精神力气,又肯与你?雨濛濛的,还不回去哩。’罗刹再拜道:‘大圣原说搧息了火还我,今此一场,诚悔之晚矣。只因不倜傥,致令劳师动众。我等也修成人道,只是未归正果。见今真身现象归西,我再不敢妄作。愿赐本扇,从立自新,修身养命去也。’土地道:‘大圣,趁此女深知息火之法,断绝火根,还他扇子,小神居此苟安,拯救这方生民,求些血食,诚为恩便。’行者道:‘我当时问著乡人说:这山搧息火,只收得一年五谷,便又火发。如何治得除根?’罗刹道:‘要是断绝火根,只消连搧四十九扇,永远再不发了。’
  行者闻言,执扇子,使尽筋力,望山头连搧四十九扇,那山上大雨淙淙。果然是宝贝:有火处下雨,无火处天晴。他师徒们立在这无火处,不遭雨湿。
  坐了一夜,次早才收拾马匹、行李,把扇子还了罗刹。又道:‘老孙若不与你,恐人说我言而无信。你将扇子回山,再休生事。看你得了人身,饶你去罢。’那罗刹接了扇子,念个咒语,捏做个杏叶儿,噙在口里。拜谢了众圣,隐姓修行,后来也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罗刹、土地俱感激谢恩,随后相送。行者、八戒、沙僧保著三藏,遂此前进,真个是身体清凉,足下滋润。诚所谓:
    坎离既济真元合,水火均平大道成。
  毕竟不知几年才回东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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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涤垢洗心惟扫塔 缚魔归主乃修身

    十二时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万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纵火光愁。
    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钩。阴阳和合上云楼。乘鸾登紫府,跨鹤赴瀛洲。
  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单道唐三藏师徒四众水火既济,本性清凉。借得纯阴宝扇,搧息燥火过山。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师徒们散诞逍遥,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时序,见了些:
    野菊残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纳禾稼,处处食香羹。平林木落远山现,曲涧霜浓幽壑清。应锺气,闭蛰营。纯阴阳,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怜晴。地气下降,天气上升。虹藏不见影,池沼渐生冰。悬崖挂索藤花败,松竹凝寒色更青。
  四众行够多时,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厢楼阁峥嵘,是个什么去处?’行者抬头观看,乃是一座城池。真个是:
    龙蟠形势,虎踞金城。四垂华盖近,百转紫墟平。玉石桥栏排巧兽,黄金台座列贤明。真个是神洲都会,天府瑶京。万里邦畿固,千年帝业隆。蛮夷拱服君恩远,海岳朝元圣会盈。御阶洁净,辇路清宁。酒肆歌声闹,花楼喜气生。未央宫外长春树,应许朝阳彩凤鸣。
  行者道:‘师父,那座城池是一国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城,县有县城,怎么就见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与府县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数座门,周围有百十余里,楼台高耸,云雾缤纷。非帝京邦国,何以有此壮丽?’沙僧道:‘哥哥眼明,虽识得是帝王之处,却唤做什么名色?’行者道:‘又无牌匾旌号,何以知之?须到城中询问,方可知也。’
  长老策马,须臾到门。下马过桥,进门观看。只见六街三市,货殖通财;又见衣冠隆盛,人物豪华。正行时,忽见有十数个和尚,一个个披枷戴锁,沿门乞化,着实的蓝缕不堪。三藏叹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叫:‘悟空,你上前去问他一声,为何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里的?为甚事披枷戴锁?’众僧跪倒道:‘爷爷,我等是金光寺负屈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众僧道:‘转过隅头就是。’行者将他带在唐僧前,问道:‘怎生负屈,你说我听。’众僧道:‘爷爷,不知你们是那方来的,我等似有些面善。不敢在此奉告,请到荒山,具说苦楚。’长老道:‘也是,我们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细询问缘由。’
  同至山门,门上横写七个金字:‘敕建护国金光寺’。师徒们进得门来观看,但见那:
    古殿香灯冷,虚廊叶扫风。凌云千尺塔,养性几株松。满地落花无客过,檐前蛛网任攀笼。空架鼓,枉悬钟,绘壁尘多彩像朦。讲座幽然僧不见,禅堂静矣鸟常逢。凄凉堪叹息,寂寞苦无穷。佛前虽有香炉设,灰冷花残事事空。
  三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泪。众僧们顶着枷锁,将正殿推开,请长老上殿拜佛。长老进殿,奉上心香,叩齿三咂。却转于后面,见那方丈檐柱上又锁著六七个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见。
  及到方丈,众僧俱来叩头,问道:‘列位老爷像貌不一,可是东土大唐来的么?’行者笑道:‘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们正是。你怎么认得?’众僧道:‘爷爷,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负了屈苦,无处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惊动天神,昨日夜间,各人都得一梦:说有个东土大唐来的圣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像,故认得也。’
  三藏闻言,大喜道:‘你这里是何地方?有何冤屈?’众僧跪告:‘爷爷,此城名唤祭赛国,乃西邦大去处。当年有四夷朝贡:南,月陀国;北,高昌国;东,西梁国;西,本钵国。年年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我这里不动干戈,不去征讨,他那里自然拜为上邦。’三藏道:‘既拜为上邦,想是你这国王有道,文武贤良。’众僧道:‘爷爷,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我这金光寺,自来宝塔上祥云笼罩,瑞霭高升:夜放霞光?万里有人曾见;昼喷彩气,四国无不同瞻。故此以为天府神京,四夷朝贡。只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下了一场血雨。天明时,家家害怕,户户生悲。众公卿奏上国王,不知天公甚事见责。当时延请道士打醮,和尚看经,答天谢地。谁晓得我这寺里黄金宝塔污了,这两年外国不来朝贡。我王欲要征伐,众臣谏道: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宝贝,所以无祥云瑞霭,外国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赃官将我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当时我这里有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枷锁。老爷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万望爷爷怜念,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闻言,点头叹道:‘这桩事暗昧难明。一则是朝廷失政,二来是汝等有灾。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宝塔,那时节何不启本奏君,致令受苦?’众僧道:‘爷爷,我等凡人,怎知天意?况前辈俱未辨得,我等如何处之?’三藏道:‘悟空,今日甚时分了?’行者道:‘有申时前后。’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换关文,奈何这众僧之事不得明白,难以对君奏言。我当时离了长安,在法门寺里立愿:上西方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扫扫,即看这污秽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访著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们这苦难也。’
  这些枷锁的和尚听说,连忙去厨房取把厨刀,递与八戒道:‘爷爷,你将此刀打开那柱子上锁的小和尚铁锁,放他去安排斋饭香汤,伏侍老爷进斋沐浴。我等且上街化把新笤帚来与老爷扫塔。’八戒笑道:‘开锁有何难哉?不用刀斧,教我那一位毛脸老爷,他是开锁的积年。’行者真个近前,使个解锁法,用手一抹,几把锁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厨中,净刷锅灶,安排茶饭。三藏师徒们吃了斋,渐渐天昏。只见那枷锁的和尚拿了两把笤帚进来,三藏甚喜。
  正说处,一个小和尚点了灯来请洗澡。此时满天星月光辉,谯楼上更鼓齐发。正是那:
    四壁寒风起,万家灯火明。
    六街关户牖,三市闭门庭。
    钓艇归深树,耕犁罢短绳。
    樵夫柯斧歇,学子诵书声。
  三藏沐浴毕,穿了小袖褊衫,束了环绦,足下换一双软公鞋,手里拿一把新笤帚,对众僧道:‘你等安寝,待我扫塔去来。’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又况日久无光,恐生恶物;一则夜静风寒,又没个伴侣:自去恐有差池,老孙与你同上如何?’三藏道:‘甚好,甚好。’两人各持一把,先到大殿上,点起琉璃灯,烧了香,佛前拜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山参见我佛如来取经,今至祭赛国金光寺,遇本僧言宝塔被污,国王疑僧盗宝,衔冤取罪,上下难明。弟子竭诚扫塔,望我佛威灵,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之冤屈。’祝罢,与行者开了塔门,自下层望上而扫。只见这塔,真是:
    峥嵘倚汉,突兀凌空。正唤做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转如穿窟,门开似出笼。宝瓶影射天边月,金铎声传海上风。但见那虚檐拱斗,绝顶留云。虚檐拱斗,作成巧石穿花凤;绝顶留云,造就浮屠绕雾龙。远眺可观千里外,高登似在九霄中。层层门上琉璃灯,有尘无火;步步檐前白玉栏,积垢飞虫。塔心里,佛座上,香烟尽绝;窗櫺外,神面前,蛛网牵朦。炉中多鼠粪,盏内少油镕。只因暗失中间宝,苦杀僧人命落空。三藏发心将塔扫,管教重见旧时容。
  唐僧用帚子扫了一层,又上一层。如此扫至第七层上,却早二更时分。那长老渐觉困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孙替你扫罢。’三藏道:‘这塔是多少层数?’行者道:‘怕不有十三层哩。’长老耽著劳倦道:‘是必扫了,方趁本愿。’又扫了三层,腰酸腿痛,就于十层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三层扫净下来罢。’行者抖擞精神,登上第十一层,霎时又上到第十二层。正扫处,只听得塔顶上有人言语。行者道:‘怪哉!怪哉!这早晚有三更时分,怎么得有人在这顶上言语?断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好猴王,轻轻的挟著笤帚,撒起衣服,钻出前门,踏着云头观看。只见第十三层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一盘下饭、一只碗、一把壶,在那里猜拳吃酒哩。行者使个神通,丢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拦住塔门,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宝贝的原来是你。’两个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壶拿碗乱掼。被行者横铁棒拦住道:‘我若打死你,没人供状。’只把棒逼将去。那怪贴在壁上,莫想挣扎得动。口里只叫:‘饶命,饶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宝贝的在那里也。’行者使个拿法,一只手抓将过来,径拿下第十层塔中,报道:‘师父,拿住个偷宝贝之贼了。’三藏正自盹睡,忽闻此言,又惊又喜道:‘是那里拿来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跪下道:‘他在塔顶上猜拳吃酒耍子,是老孙听得喧哗,一纵云,跳到顶上拦住。未曾着力,但恐一棒打死,没人供状,故此轻轻捉来。师父可取他个口词,看他是那里妖精,偷的宝贝在于何处。’
  那怪物战战兢兢,口叫‘饶命’,遂从实供道:‘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做灞波儿奔;他是鲇鱼怪,我是黑鱼精。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就唤做万圣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一个驸马,唤做九头驸马,神通广大。前年与龙王来此,显大法力,下了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公主又去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昼夜光明。近日闻得有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所以这些时常差我等来此巡探,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好准备也。’行者闻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这等无礼,怪道前日请牛魔王在那里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专干不良之事。’
  说未了,只见八戒与两三个小和尚自塔下提着两个灯笼,走上来道:‘师父,扫了塔不去睡觉,在这里讲什么哩?’行者道:‘师弟,你来正好。塔上的宝贝,乃是万圣老龙偷了去。今著这两个小妖巡塔,探听我等来的消息,却才被我拿住也。’八戒道:‘叫做什么名字?什么妖精?’行者道:‘才然供了口词,一个叫做奔波儿灞,一个叫做灞波儿奔;一个是鲇鱼怪,一个是黑鱼精。’八戒掣钯就打,道:‘既是妖精,取了口词,不打死待何待?’行者道:‘你不知,且留着活的,好去见皇帝讲话,又好做凿眼去寻贼追宝。’好呆子,真个收了钯,一家一个,都抓下塔来。那怪只叫:‘饶命。’八戒道:‘正要你鲇鱼、黑鱼做些鲜汤,与那负冤屈的和尚吃哩。’
  两三个小和尚喜喜欢欢,提着灯笼,引长老下了塔。一个先跑报众僧道:‘好了,好了,我们得见青天了,偷宝贝的妖怪已是爷爷们捉将来矣。’行者教:‘拿铁索来,穿了琵琶骨,锁在这里。汝等看守,我们睡觉去,明日再做理会。’那些和尚都紧紧的守着,让三藏们安寝。
  不觉的天晓。长老道:‘我与悟空入朝,倒换关文去来。’长老即穿了锦襕袈裟,戴了毘卢帽,整束威仪,拽步前进。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整一整绵布直裰,取了关文同去。八戒道:‘怎么不带这两个妖贼去?’行者道:‘待我们奏过了,自有驾帖着人来提他。’遂行至朝门外。看不尽那朱雀黄龙,清都绛阙。三藏到东华门,对阁门大使作礼道:‘烦大人转奏,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经者,意欲面君,倒换关文。’那黄门官果与通报,至阶前奏道:‘外面有两个异容异服僧人,称言南赡部洲东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经,欲朝我王,倒换关文。’
  国王闻言,传旨教宣。长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见了行者,无不惊怕。有的说是猴和尚,有的说是雷公嘴和尚。个个悚然,不敢久视。长老在阶前舞蹈山呼的行拜。大圣叉着手,斜立在傍,公然不动。长老启奏道:‘臣僧乃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差来拜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佛,求取真经者。路经宝方,不敢擅过,有随身关文,乞倒验方行。’那国王闻言大喜,传旨教宣唐朝圣僧上金銮殿,安绣墩赐坐。长老独自上殿,先将关文捧上,然后谢恩敢坐。
  那国王将关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悦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选高僧,不避路途遥远,拜佛取经;寡人这里和尚,专心只是做贼,败国倾君。’三藏闻言,合掌道:‘怎见得败国倾君?’国王道:‘寡人这国,乃是西域上邦,常有四夷朝贡,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寺内有座黄金宝塔,塔上有光彩冲天。近被本寺贼僧暗窃了其中之宝,三年无有光彩,外国这三年也不来朝,寡人心痛恨之。’三藏合掌笑道:‘万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贫僧昨晚到于天府,一进城门,就见十数个枷纽之僧。问及何罪,他道是金光寺负冤屈者。因到寺细审,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贫僧入夜扫塔,已获那偷宝之妖贼矣。’国王大喜道:‘妖贼安在?’三藏道:‘现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
  那国王急降金牌:‘著锦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寡人亲审。’三藏又奏道:‘万岁,虽有锦衣卫,还得小徒去方可。’国王道:‘高徒在那里?’三藏用手指道:‘那玉阶旁立者便是。’国王见了,大惊道:‘圣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这等像貌?’孙大圣听见了,厉声高叫道:‘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也?’国王闻言,回惊作喜道:‘圣僧说的是。朕这里不选人材,只要获贼得宝归塔为上。’再著当驾官看车盖,教锦衣卫好生伏侍圣僧去取妖贼来。那当驾官即备大轿一乘、黄伞一柄,锦衣卫点起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四声喝路,径至金光寺。自此惊动满城百姓,无处无一人不来看圣僧及那妖贼。
  八戒、沙僧听得喝道,只说是国王差官,急出迎接,原来是行者坐在轿上。呆子当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轿,搀著八戒道:‘我怎么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着黄伞,抬著八人轿,却不是猴王之职分?故说你得了本身。’行者道:‘且莫取笑。’遂解下两个妖物,押见国王。沙僧道:‘哥哥,也带挈小弟带挈。’行者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马匹。’那枷锁之僧道:‘爷爷们都去承受皇恩,等我们在此看守。’行者道:‘既如此,等我去奏过国王,却来放你。’八戒揪著一个妖贼,沙僧揪著一个妖贼,孙大圣依旧坐了轿,摆开头搭,将两个妖怪押赴当朝。
  须臾,至白玉阶对国王道:‘那妖贼已取来了。’国王下降龙床,与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视之。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尖嘴利牙;一个是滑皮大肚,巨口长须。虽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变成的人像。国王问曰:‘你是何方贼怪,那处妖精?几年侵吾国土,何年盗我宝贝?一伙共有多少贼徒,都唤做什么名字?从实一一供来。’二怪朝上跪下,颈内血淋淋的,更不知疼痛。供道:‘三载之外,七月初一,有个万圣龙王,帅领许多亲戚,住居在本国东南,离此处路有百十。潭号碧波,山名乱石。生女多娇,妖娆美色。招赘一个九头驸马,神通无敌。他知你塔上珍奇,与龙王合盘做贼,先下血雨一场,后把舍利偷讫。见如今照耀龙宫,纵黑夜明如白日。公主施能,寂寂密密,又偷了王母灵芝,在潭中温养宝物。我两个不是贼头,乃龙王差来小卒。今夜被擒,所供是实。’国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道:‘我唤做奔波儿灞,他唤做灞波儿奔。奔波儿灞是个鲇鱼怪,灞波儿奔是个黑鱼精。’国王教锦衣卫好生收监。传旨:‘赦了金光寺众僧的枷锁。快教光禄寺排宴,就于麒麟殿上谢圣僧获贼之功,议请圣僧捕擒贼首。’
  光禄寺即时备了荤素两样筵席。国王请唐僧四众上麒麟殿叙坐,问道:‘圣僧尊号?’唐僧合掌道:‘贫僧俗家姓陈,法名玄奘。蒙君赐姓唐,贱号三藏。’国王又问:‘圣僧高徒何号?’三藏道:‘小徒俱无号。第一个名孙悟空,第二个名猪悟能,第三个名沙悟净:此乃南海观世音菩萨起的名字。因拜贫僧为师,贫僧又将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净叫做和尚。’国王听毕,请三藏坐了上席,孙行者坐了侧首左席,猪八戒、沙和尚坐了侧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素茶、素饭。前面一席荤的,坐了国王;下首有百十席荤的,坐了文武多官。众臣谢了君恩,徒告了师罪,坐定。国王把盏,三藏不敢饮酒,他三个各受了安席酒。下边只听得管弦齐奏,乃是教坊司动乐。你看八戒放开食嗓,真个是虎咽狼吞,将一席果菜之类,吃得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又来,又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来,又杯杯不辞。这场筵席,直乐到午后方散。
  三藏谢了盛宴。国王又留住道:‘这一席聊表圣僧获怪之功。’教光禄寺:‘快翻席到建章宫里,再请圣僧定捕贼首、取宝归塔之计。’三藏道:‘既要捕贼取宝,不劳再宴。贫僧等就此辞王,就擒捉妖怪去也。’国王不肯,一定请到建章宫,又吃了一席。国王举酒道:‘那位圣僧帅众出师,降妖捕怪?’三藏道:‘教大徒弟孙悟空去。’大圣拱手应承。国王道:‘孙长老既去,用多少人马?几时出城?’八戒忍不住高声叫道:‘那里用什么人马?又那里管什么时辰?趁如今酒醉饭饱,我共师兄去,手到擒来。’三藏甚喜道:‘八戒这一向勤紧啊!’行者道:‘既如此,著沙僧弟保护师父,我两个去来。’那国王道:‘二位长老既不用人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你家的兵器,我们用不得,我弟兄自有随身器械。’国王闻说,即取大觥来,与二位长老送行。孙大圣道:‘酒不吃了,只教锦衣卫把两个小妖拿来,我们带了他去做凿眼。’国王传旨,即时提出。二人扯著两个小妖,驾风头,使个摄法,径上东南去了。噫!他那:
    君臣一见腾风雾,才识师徒是圣僧。
  毕竟不知此去如何擒获,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三回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获宝贝

  却说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飘然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远去无踪,却拜谢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三藏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多亏这三个小徒。’沙僧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曾大闹天宫,使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惊。我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惟我弟子无法力,乃卷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担山赶月,特余事耳,何足道哉!’国王闻说,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称为‘老佛’,将沙僧等皆称为‘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驾着狂风,把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住定云头。将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戒刀,将一个黑鱼怪割了耳朵,鲇鱼精割了下唇,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天大圣孙爷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原宝出来,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个“不”字,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
  那两个小妖得了命,负痛逃生,拖着锁索,淬入水内。諕得那些鼋鼍龟鳖,虾蟹鱼精,都来围住问道:‘你两个为何拖绳带索?’一个掩著耳,摇头摆尾;一个侮著嘴,跌脚捶胸。都嚷嚷闹闹,径上龙王宫殿:‘报大王,祸事了。’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忽见他两个来,即停杯问何祸事。那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探,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用铁索拴锁。今早见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个割了嘴唇,抛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遂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諕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兢兢对驸马道:‘贤婿啊,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驸马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他交战三合,管取那厮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好妖怪,急纵身披挂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出宫,分开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什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像花蟒缠金。手执著月牙铲,霞飞电掣;脚穿着猪皮靴,水利波分。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有眼,八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又叫一声:‘那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国,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凶,上吾宝山索战?’行者骂道:‘你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
    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
    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
    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
    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
    为翻斤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
    整到如今五百年,观音劝解方逃命。
    大唐三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
    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
    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三代命。
    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
    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籁静。
    捉住妖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贝。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
    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
    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
    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
    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
    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驸马闻言,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厮斗?’行者道:‘这贼怪甚不达理。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宝贝,污他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出力,辨明冤枉?’驸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斗。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
  行者大怒,骂道:‘这泼贼怪,有甚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棒。’那驸马更不心慌,把月牙铲架住铁棒,就在那乱石山头,这一场真个好杀:
    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头驸马施威武,披挂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那怪物,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纷并瑞祥。铲似一阳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报。’我道:‘你有意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甜美之处,举著钉钯,从妖精背后一筑。原来那怪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看得明白。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𨱔架著钉钯,铲头抵著铁棒。又耐战五七合,挡不得前后齐抡,他却打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像,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像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
    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晃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心惊道:‘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行者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好大圣,急纵祥云,跳在空中,使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大显身,展翅斜飞,飕的打个转身,掠到山前,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张开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口咬着鬃,半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及至龙宫外,还变作前番模样,将八戒掷之于地,叫:‘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鲭鲌鲤鳜之鱼精,龟鳖鼋鼍之介怪,一拥齐来,道声:‘有。’驸马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我巡探的小卒报仇。’众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去时,那老龙王欢喜,迎出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那驸马把上项原故说了一遍。老龙即命排酒贺功不题。
  却说孙行者见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惧道:‘这厮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化了进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好大圣,捻著诀,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淬于水内,径至牌楼之前。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袭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直至那宫阙之下,横爬过去,又见那老龙王与九头虫合家儿欢喜饮酒。行者不敢相近,爬过东廊之下,见几个虾精蟹精纷纷纭纭耍子。行者听了一会言谈,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这会死了不曾?’众精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
  行者听说,又轻轻的爬过西廊,真个那呆子绑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道:‘八戒,认得我么?’八戒听得声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么了?反被这厮捉住我也。’行者四顾无人,将拑咬断索子叫走。那呆子脱了手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那里?’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行者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八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复身爬上宫殿观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钉钯放光。使个隐身法,将钯偷出,到牌楼下,叫声:‘八戒,接兵器。’呆子得了钯,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进宫殿。若得胜,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者大喜,只教仔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丢了他,负出水面不题。
  这八戒束了皂直裰,双手缠钯,一声喊,打将进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来,藏藏躲躲。这呆子不顾死活,闯上宫殿,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为证。诗曰:
    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
    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
    驸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栗绝声音。
    水宫绛阙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
  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掼得凋零。
  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在内,急取月牙铲,赶至前宫,喝道:‘泼夯豕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你一家命也。’那怪那肯容情,咬定牙齿,与八戒交锋。那老龙才定了神思,领龙子、龙孙各执枪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体不谐,虚幌一钯,撤身便走。那老龙帅众追来。须臾,撺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腾。
  却说孙行者立于潭岸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云雾,掣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把个老龙头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尸飘浪上败鳞浮。諕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驸马收龙尸,转宫而去。
  行者与八戒且不追袭,回上岸,备言前事。八戒道:‘这厮锐气挫了,被我那一路钯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驸马厮斗,却被老龙王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厮们回去,一定停丧挂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色晚了,却怎奈何?’行者道:‘管什么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务必取出宝贝,方可回朝。’那呆子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还像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
  两人正自商量,只听得狂风滚滚,惨雾阴阴,忽从东方径往南去。行者仔细观看,乃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著鹰犬,挑着狐兔,抬著獐鹿,一个个腰挎弯弓,手持利刃,纵风雾踊跃而来。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
  那呆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厉声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那爷爷见说,即传令,就停住六兄弟,与八戒相见毕,问:‘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二郎道:‘兄弟们,快去请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叫道:‘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众作礼,遂同上山。二郎爷爷迎见,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答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二郎笑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道:‘大哥忘了?此间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二郎惊讶道:‘万圣老龙却不生事,怎么敢偷塔宝?’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个驸马,乃是九头虫成精。他郎丈两个做贼,将祭赛国下了一场血雨,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来。那国王不解其意,苦拿着僧人拷打。是我师父慈悲,夜来扫搭,当被我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是他差来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实实供招了。那国王就请我师收降,师命我等到此。先一场战,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把八戒衔了去。我却又变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大战一场,是我把老龙打死,那厮们收尸挂孝去了。我两个正议索战,却见兄长仪仗降临,故此轻渎也。’二郎道:‘既伤了老龙,正好与他攻击,使那厮不能措手,却不连窝巢都灭绝了?’八戒道:‘虽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兵家云:“征不待时。”何怕天晚?’
  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厮家眷在此,料无处去。孙二哥也是贵客,猪刚鬣又归了正果,我们营内有随带的酒肴,教小的们取火,就此铺设:一则与二位贺喜,二来也当叙情。且欢会这一夜,待天明索战何迟?’二郎大喜道:‘贤弟说得极当。’却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敢固却。但自做和尚,都是斋戒,恐荤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也是素的。’众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早不觉东方发白。那八戒几锺酒吃得兴抖抖的道:‘天将明了,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二郎道:‘元帅仔细,只要引他出来,我兄弟们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晓得,我晓得。’你看他敛衣缠钯,使分水法,跳将下去,径至那牌楼下。发声喊,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披了麻,看着龙尸哭;龙孙与那驸马,在后面收拾棺材哩。这八戒骂上前,手起处,钯头着重,把个龙子夹脑连头,一钯筑了九个窟窿。諕得那龙婆与众往里乱跑,哭道:‘长嘴和尚又把我儿打死了。’
  那驸马闻言,即使月牙铲,带龙孙往外杀来。这八戒举钯迎敌,且战且退,跳出水中。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枪刀乱扎,把个龙孙剁成几断肉饼。那驸马见不停当,在山前打个滚,又现了本像,展开翅,旋绕飞腾。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银弹,扯满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铩翅,掠到边前,要咬二郎。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被那头细犬撺上去,汪的一口,把头血淋淋的咬将下来。那怪物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赶去,行者止住道:‘且莫赶他,正是“穷寇勿追”。他被细犬咬了头,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变做他的模样,你分开水路,赶我进去,寻那宫主,诈他宝贝来也。’二郎与六圣道:‘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害。’至今有个九头虫滴血,是遗种也。
  那八戒依言,分开水路。行者变作怪像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后追。渐渐追至龙宫,只见那万圣宫主道:‘驸马,怎么这等慌张?’行者道:‘那八戒得胜,把我赶将进来,觉道不能敌他。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那宫主急忙难识真假,即于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匣子来,递与行者道:‘这是佛宝。’又取出一个白玉匣子,也递与行者道:‘这是九叶灵芝。你拿这宝贝藏去,等我与猪八戒斗上两三合,挡住他。你将宝贝收好了,再出来与他合战。’行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把脸一抹,现了本像道:‘宫主,你看我可是驸马么?’宫主慌了,便要抢夺匣子。被八戒跑上去,著背一钯,筑倒在地。
  还有一个老龙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住,举钯才筑,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个活的,好去国内见功。’遂将龙婆提出水面。
  行者随后捧著两个匣子上岸,对二郎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贝,扫净妖贼也。’二郎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兄弟们俱道:‘孙二哥既已功成,我们就此告别。’行者感谢不尽,欲留同见国王。诸公不肯,遂帅众回灌口去讫。
  行者捧著匣子,八戒拖着龙婆,半云半雾,顷刻间到了国内。原来那金光寺解脱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见他两个云雾定时,近前磕头礼拜,接入城中。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这里有先走的和尚,仗着胆,入朝门奏道:‘万岁,孙、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那国王听说,连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著,称谢神功不尽,随命排筵谢恩。三藏道:‘且不须赐饮,著小徒归了塔中之宝,方可饮宴。’三藏又问行者道:‘汝等昨日离国,怎么今日才来?’行者把那战驸马,打龙王,逢真君,败妖精,及变作诈宝贝之事,细说了一遍。三藏与国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胜。
  国王又问:‘龙婆能人言语否?’八戒道:‘乃是龙王之妻,生了许多龙子、龙孙,岂不知人言?’国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龙婆道:‘偷佛宝,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灵芝草是怎么偷的?’龙婆道:‘只是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著,千年不坏,万载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扫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死子绝,婿丧女亡,千万饶了我的命罢。’八戒道:‘正不饶你哩。’行者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什么。’行者叫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铁索一条,把龙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请国王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遂同三藏携手出朝,并文武多官,随至金光寺。行者上塔,将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宝瓶中间,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念动真言,唤出本国土地、城隍与本寺伽蓝们,命三日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众神暗中领诺。行者却将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这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下了塔门,国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
  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新匾,乃是‘敕建护国伏龙寺’。一壁厢安排御宴;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众生形,五凤楼注了名号。国王摆銮驾,送唐僧师徒,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这真个是:
    邪怪剪除诸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
  毕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干粮烘炒,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銮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斑斓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也。’
  且不说众僧啼哭。却说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么走不得?’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骑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际。真个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够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有多少远?’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么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了。’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
  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教:‘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同看。只见:
    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
    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
    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知行者端详已久,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什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
    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
    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
    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了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见。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
    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
    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
    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
    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
    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
    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
    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
    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
  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三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拂云叟笑云:‘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
  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
    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
    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
  那长老见此仙境,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
    ‘禅心似月迥无尘。’
  劲节老笑而即联道:
    ‘诗兴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
    ‘好句漫裁抟锦绣。’
  凌空子道:
    ‘佳文不点唾奇珍。’
  拂云叟道:
    ‘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劲节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悭吝珠玑,非道理也。’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
    ‘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知诗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字起:
    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
    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拂云叟亦顶针道:
    ‘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
  孤直公亦顶针道:
    ‘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
  长老听了,赞叹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
    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像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搀越,也勉和一首。’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
    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汲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
    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老拙也和一首。’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
    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过,也须扯谈几句。’曰: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
    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
    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
    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拂云叟道:‘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无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
    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尤无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著一个仙女。那仙女撚著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拖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著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丹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后一盏,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虚,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扬。
    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
    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低行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材,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只是不从。鬼使又道:‘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说一声,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来,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
  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么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三个老者,来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赓和相攀,觉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称我做“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行者道:‘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女子,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于何处?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即丹桂即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
  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回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众皆遭大厄难

    这回因果,劝人为善,切休作恶。一念生,神明照鉴,任他为作。拙蠢乖能君怎学,两般还是无心药。趁生前有道正该修,莫浪泊。认根源,脱本壳。访长生,须把捉。要时时明见,醍醐斟酌。贯彻三关填黑海,管教善者乘鸾鹤。那其间愍故更慈悲,登极乐。
  话表唐三藏一念虔诚,且休言天神保护,似这草木之灵,尚来引送,雅会一宵,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蓏攀缠。四众西进,行够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三春之日:
    物华交泰,斗柄回寅。草芽遍地绿,柳眼满堤青。一岭桃花红锦涴,半溪烟水碧罗明。几多风雨,无限心情。日晒花心艳,燕衔苔蕊轻。山色王维画浓淡,鸟声季子舌纵横。芳菲铺绣无人赏,蝶舞蜂歌却有情。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缓随马步。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接。三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汉。’行者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他比并,岂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行者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满西北”。昆仑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顶天塞空之意,遂名天柱。’沙僧笑道:‘大哥把这好话儿莫与他说,他听了去,又降别人。我们且走路,等上了那山,就知高下也。’
  那呆子赶着沙僧,厮耍厮斗。老师父马快如飞。须臾,到那山崖之边,一步步往上行来。只见那山:
    林中风飒飒,涧底水潺潺。鸦雀飞不过,神仙也道难。千崖万壑,亿曲百湾。尘埃滚滚无人到,怪石森森不厌看。有处有云如水滉,是方是树鸟声繁。鹿衔芝去,猿摘桃还。狐貉往来崖上跳,麖獐出入岭头顽。忽闻虎啸惊人胆,斑豹苍狼把路拦。
  唐三藏一见心惊。孙行者神通广大,你看他一条金箍棒,哮吼一声,吓过了狼虫虎豹,剖开路,引师父直上高山。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蔼蔼,彩雾纷纷,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钟磬悠扬。三藏道:‘徒弟们,看是个什么去处?’行者抬头,用手搭凉篷,仔细观看,那壁厢好个所在。真个是:
    珍楼宝座,上刹名方。谷虚繁地籁,境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云护讲堂。霞光缥缈龙宫显,彩色飘飖沙界长。朱栏玉户,画栋雕梁。谈经香满座,语箓月当窗。鸟啼丹树内,鹤饮石泉傍。四围花发琪园秀,三面门开舍卫光。楼台突兀门迎嶂,钟磬虚徐声韵长。窗开风细,帘卷烟茫。有僧情散淡,无俗意和昌。红尘不到真仙境,静土招提好道场。
  行者看罢,回复道:‘师父,那去处便是座寺院,却不知禅光瑞蔼之中,又有些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似雷音,却又路道差池。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恐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我诚心,担搁了我来意。’行者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那是这路途?’八戒道:‘纵然不是,也必有个好人居住。’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见‘雷音寺’三个大字,慌得滚下马来,倒在地下,口里骂道:‘泼猢狲!害杀我也。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么只念出三个来,倒还怪我?’长老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真个是四个字,乃‘小雷音寺’。三藏道:‘就是小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观音在南海,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台。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 “有佛有经,无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行者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莫怪我。’三藏道:‘就是无佛,也必有个佛像。我弟子心愿,遇佛拜佛,如何怪你?’
  即命八戒取袈裟,换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唐僧,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么还这等怠慢?’三藏闻言,即便下拜;八戒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方入到二层门内,就见如来大殿。殿门外宝台之下,摆列著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个也香花艳丽,瑞气缤纷。慌得那长老与八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灵台之间。行者公然不拜。又闻得莲台座上厉声高叫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么不拜?’不知行者又仔细观看,见得是假,遂丢了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这伙孽畜,十分胆大,怎么假倚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要走。’双手抡棒,上前便打。只听得半空中叮当一声,撇下一副金铙,把行者连头带足,合在金铙之内。慌得个猪八戒、沙和尚连忙使起钯杖,就被些阿罗、揭谛、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他两个措手不及,尽被拿了。将三藏捉住。一齐都绳缠索绑,紧缚牢拴。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众阿罗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体像,依然现出妖身。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铙之中,永不开放,只搁在宝台之上,限三昼夜化为脓血。化后,才将铁笼蒸他三个受用。这正是:
    碧眼猢儿识假真,禅机见像拜金身。
    黄婆盲目同参礼,木母痴心共话论。
    邪怪生强欺本性,魔头怀恶诈天人。
    诚为道小魔头大,错入傍门枉费身。
  那时群妖将唐僧三众收藏在后;把马拴在后边;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内,亦收藏了。一壁厢严紧不题。
  却说行者合在金铙里,黑洞洞的,燥得满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得他使铁棒乱打,莫想得动分毫。他心里没了算计,将身往外一挣,却要挣破那金铙。遂捻著一个诀,就长有千百丈高;那金铙也随他身长,全无一些瑕缝光明。却又捻诀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儿;那铙也就随身小了,更无些些孔窍。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旛竿一样,撑住金铙。他却把脑后毫毛,选长的拔下两根,叫:‘变!’即变做梅花头五瓣钻儿,挨着棒下,钻有千百下,只钻得苍苍响喨,再不钻动一些。行者急了,却捻个诀,念一声‘唵㘕静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得那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在金铙之外道:‘大圣,我等俱保护着师父,不教妖魔伤害,你又拘唤我等做甚?’行者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但只你等怎么快作法将这铙钹掀开,放我出来,再作处治。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也?’众神真个掀铙,就如长就的一般,莫想揭动分毫。金头揭谛道:‘大圣,这铙钹不知是件什么宝贝,连上带下,合成一块。小神力薄,不能掀动。’行者道:‘我在里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动。’
  揭谛闻言,即著六丁神保护着唐僧,六甲神看守着金铙,众伽蓝前后照察。他却纵起祥光,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之下,见玉帝,俯伏启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谛使。今有齐天大圣保唐僧取经,路遇一山,名小雷音寺。唐僧错认灵山进拜,原来是妖魔假设,困陷他师徒,将大圣合在一副金铙之内,进退无门,看看至死,特来启奏。’即传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去释厄降妖。’
  那星宿不敢少缓,随同揭谛,出了天门,至山门之内,有二更时分。那些大小妖精,因获了唐僧,老妖俱犒赏了,各去睡觉。众星宿更不惊张,都到铙钹之外,报道:‘大圣,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听说大喜,便教:‘动兵器打破,老孙就出来了。’众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浑金之宝,打着必响,响时惊动妖魔,却难救拔。等我们用兵器捎他。你那里但见有一些光处就走。’行者道:‘正是。’你看他们使枪的使枪,使剑的使剑,使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气,漠然不动,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那行者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
  亢金龙道:‘大圣啊,且休焦躁。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那里面,于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松处脱身。’行者依言,真个在里面乱摸。这星宿把身变小了,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一样,顺着钹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用尽千斤之力,方能穿透里面。却将本身与角使法像,叫:‘长!长!长!’角就长有碗来粗细。那钹口倒也不像金铸的,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行者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我出去。’好大圣,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把身子变得似个芥菜子儿,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这星宿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尽觔柔,倒在地下。
  行者却自他角尖钻眼里钻出,现了原身,掣出铁棒,照铙钹当的一声打去,就如崩倒铜山,咋开金矿。可惜把个佛门之器,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諕得那二十八宿惊张,五方揭谛发竖,大小群妖皆梦醒。老妖王睡里慌张,急起来,披衣擂鼓,聚点群妖,各执器械。此时天将黎明。一拥赶到宝台之下,只见孙行者与列宿围在碎破金铙之外,大惊失色。即令:‘小的们!紧关了前门,不要放出人去。’
  行者听说,即携星众,驾云跳在九霄空里。那妖王收了碎金,排开妖卒,列在山门外。妖王怀恨,没奈何披挂了,使一根短软狼牙棒,出营高叫:‘孙行者,好男子不可远走高飞,快向前与我交战三合。’行者忍不住,即引星众,按落云头,观看那妖精怎生模样。但见他:
    蓬著头,勒一条扁薄金箍;光着眼,簇两道黄眉的竖。悬胆鼻,孔窍开查;四方口,牙齿尖利。穿一副叩结连环铠,勒一条生丝攒穗绦。脚踏乌喇鞋一对,手执狼牙棒一根。此形似兽不如兽,相貌非人却似人。
  行者挺著铁棒喝道:‘你是个什么怪物,擅敢假装佛祖,侵占山头,虚设小雷音寺?’那妖王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做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我名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不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黄眉爷爷。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像显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行者笑道:‘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赌,快上来领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这一场好杀:
    两条棒,不一样,说将起来有形状:一条短软佛家兵,一条坚硬藏海藏。都有随心变化功,今番相遇争强壮。短软狼牙杂锦妆,坚硬金箍蛟龙像。若粗若细实可夸,要短要长甚停当。猴与魔,齐打仗,这场真个无虚诳。驯猴秉教作心猿,泼怪欺天弄假像。嗔嗔恨恨各无情,恶恶凶凶都有样。那一个当头手起不放松,这一个架丢劈面难推让。喷云照日昏,吐雾遮峰嶂。棒来棒去两相迎,忘生忘死因三藏。
  看他两个斗经五十回合,不见输赢。那山门口鸣锣擂鼓,众妖精呐喊摇旗。这壁厢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谛众圣,各掮器械,吆喝一声,把那魔头围在中间,吓得那山门外群妖难擂鼓,战兢兢手软不敲锣。老妖魔公然不惧,一只手使狼牙棒,架著众兵;一只手去腰间解下一条旧白布搭包儿,往上一抛,滑的一声响喨,把孙大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一搭包儿通装将去,挎在肩上,拽步回身。众小妖个个欢然得胜而回。老妖教小的们取了三五十条麻索,解开搭包,拿一个,捆一个。一个个都骨软觔麻,皮肤窊皱。捆了抬去后边,不分好歹,俱掷之于地。妖王又命排筵畅饮,自旦至暮方散,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众神捆至夜半,忽闻有悲泣之声。侧耳听时,却原来是三藏声音,哭道:‘悟空啊,我:
    自恨当时不听伊,致令今日受灾危。
    金铙之内伤了你,麻绳捆我有谁知。
    四人遭逢缘命苦,三千功行尽倾颓。
    何由解得迍邅难,坦荡西方去复归?
  行者听言,暗自怜悯道:‘那师父虽是未听吾言,今遭此害,然于患难之中,还有忆念老孙之意。趁此夜静妖眠,无人防备,且去解脱众等逃生也。’
  好大圣,使了个遁身法,将身一小,脱下绳来,走近唐僧身边,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叫道:‘你为何到此?’行者悄悄的把前项事告诉了一遍。长老甚喜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后事,但凭你处,再不强了。’行者才动手,先解了师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将二十八宿、五方揭谛,个个解了。又牵过马来,教快先走出去。方出门,却不知行李在何处,又来找寻。亢金龙道:‘你好重物轻人。既救了你师父就够了,又还寻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紧,衣钵尤要紧。包袱中有通关文牒、锦襕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如何不要?’八戒道:‘哥哥,你去找寻,我等先去路上等你。’你看那星众簇拥著唐僧,使个摄法,共弄神通,一阵风,撮出垣围,奔大路,下了山坡,却屯于平处等候。
  约有三更时分,孙大圣轻那慢步,走入里面,原来一层层门户甚紧。他就爬上高楼看时,窗牖皆关。欲要下去,又恐怕窗櫺儿响,不敢推动。捻著诀,摇身一变,变做一个仙鼠,俗名蝙蝠。你道他怎生模样:
    头尖还似鼠,眼亮亦如之。
    有翅黄昏出,无光白昼居。
    藏身穿瓦穴,觅食扑蚊儿。
    偏喜晴明月,飞腾最识时。
  他顺着不封瓦口椽子之下,钻将进去,越门过户,到了中间看时,只见那第三重楼窗之下,闪灼灼一道毫光,也不是灯烛之光、萤火之光,又不是飞霞之光、掣电之光。他半飞半跳,近于窗前看时,却是包袱放光。那妖精把唐僧的袈裟脱了,不曾折,就乱乱的揌在包袱之内。那袈裟本是佛宝,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红玛瑙、紫珊瑚、舍利子、夜明珠,所以透的光彩。他见了此衣钵,心中一喜,就现了本像,拿将过来,也不管担绳偏正,抬上肩,往下就走。不期脱了一头,扑的落在楼板上,唿喇的一声响。噫!有这般事:可可的老妖精在楼下睡觉,一声响,把他惊醒,跳起来,乱叫道:‘有人了,有人了!’那些大小妖都起来,点灯打火,一齐吆喝,前后去看。有的来报道:‘唐僧走了。’又有的来报道:‘行者众人俱走了。’老妖急传号令,教:‘各门上谨慎。’行者听言,恐又遭他罗网,挑不成包袱,纵斤斗,就跳出楼窗外走了。
  那妖精前前后后寻不着唐僧等,又见天色将明,取了棒,帅众来赶,只见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等神云雾腾腾,屯住山坡之下。妖王喝了一声:‘那里去?吾来也。’角木蛟急唤:‘兄弟们,怪物来了。’亢金龙、氐土蝠、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貉、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㺄、奎木狼、娄金狗、胃土彘、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领着金头揭谛、银头揭谛、六甲六丁等神、护教伽蓝,同八戒、沙僧,(不领唐三藏,丢了白龙马)各执兵器,一拥而上。这妖王见了,呵呵冷笑,叫一声哨子,有四五千大小妖精,一个个威强力胜,浑战在西山坡上。好杀:
    魔头泼恶欺真性,真性温柔怎奈魔。百计施为难脱苦,千方妙用不能和。诸天来拥护,众圣助干戈。留情亏木母,定志感黄婆。浑战惊天并振地,强争设网与张罗。那壁厢摇旗呐喊,这壁厢擂鼓筛锣。枪刀密密寒光荡,剑戟纷纷杀气多。妖卒凶还勇,神兵怎奈何。愁云遮日月,惨雾罩山河。苦掤苦拽来相战,皆因三藏拜弥陀。
  那妖精倍加勇猛,帅众上前掩杀。
  正在那不分胜败之际,只闻得行者叱咤一声道:‘老孙来了。’八戒迎著道:‘行李如何?’行者道:‘老孙的性命几乎难免,却便说什么行李!’沙僧执著宝杖道:‘且休叙话,快去打妖精也。’那星宿、揭谛、丁甲等神,被群妖围在垓心浑杀,老妖使棒来打他三个。这行者、八戒、沙僧丢开棍杖,抡著钉钯抵住。真个是地暗天昏,不能取胜。只杀得太阳星西没山根,太阴星东生海峤。那妖见天晚,打个哨子,教群妖各各留心,他却取出宝贝。孙行者看得分明:那怪解下搭包,拿在手中。行者道声:‘不好了,走啊!’他就顾不得八戒、沙僧、诸天等众,一路斤斗,跳上九霄空里。众神、八戒、沙僧不解其意,被他抛起去,又都装在里面,只是行者走了。那妖王收兵回寺,又教取出绳索,照旧绑了。将唐僧、八戒、沙僧悬梁高吊,白马拴在后边,诸神亦俱绑缚,抬在地窖子内,封锁了盖。那众妖遵依,一一收了不题。
  却说孙行者跳在九霄,全了性命。见妖兵回转,不张旗号,已知众等遭擒。他却按下祥光,落在那东山顶上,咬牙恨怪物,滴泪想唐僧,仰面朝天望,悲嗟忽失声。叫道:‘师父啊,你是那世里造下这迍邅难,今世里步步遇妖精?似这般苦楚难逃,怎生是好?’独自一个,嗟叹多时,复又宁神思虑,以心问心道:‘这妖魔不知是个什么搭包子,那般装得许多物件?如今将天神、天将,许多人又都装进去了。我待求救于天,奈恐玉帝见怪。我记得有个北方真武,号曰荡魔天尊,他如今现在南赡部洲武当山上,等我去请他来搭救师父一难。’正是:
    仙道未成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
  毕竟不知此去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六回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话表孙大圣无计可施,纵一朵祥云,驾斤斗,径转南赡部洲去拜武当山,参请荡魔天尊,解释三藏、八戒、沙僧、天兵等众之灾。他在半空里无停止,不一日,早望见祖师仙境,轻轻按落云头,定睛观看,好去处:
    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尽荆扬远,百越山连翼轸多。上有太虚之宝洞,朱陆之灵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客进香来。舜巡禹祷,玉简金书。楼阁飞青鸟,幢幡摆赤裾。地设名山雄宇宙,天开仙境透空虚。几树榔梅花正放,满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含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丹凤向阳鸣。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阙仁慈治世门。
  上帝祖师乃净乐国王与善胜皇后梦吞日光,觉而有孕,怀胎一十四个月,于开皇元年甲辰之岁三月初一日午时降诞于王宫。那爷爷:
    幼而勇猛,长而神灵。
    不统王位,惟务修行。
    父母难禁,弃舍皇宫。
    参玄入定,在此山中。
    功完行满,白日飞升。
    玉皇敕号,真武之名。
    玄虚上应,龟蛇合形。
    周天六合,皆称万灵。
    无幽不察,无显不成。
    劫终劫始,剪伐魔精。
  孙大圣玩着仙境景致,早来到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却至太和宫外,忽见那祥光瑞气之间,簇拥著五百灵官。那灵官上前迎著道:‘那来的是谁?’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要见师相。’众灵官听说,随报。祖师即下殿,迎到太和宫。行者作礼道:‘我有一事奉劳。’问:‘何事?’行者道:‘保唐僧西天取经,路遭险难。至西牛贺洲,有座山唤小西天,小雷音寺有一妖魔。我师父进得山门,见有阿罗、揭谛、比丘、圣僧排列,以为真佛,倒身才拜,忽被他拿住绑了。我又失于防闲,被他抛一副金铙,将我罩在里面,无纤毫之缝,口合如钳。甚亏金头揭谛请奏玉帝,钦差二十八宿,当夜下界,掀揭不起。幸得亢金龙将角透入铙内,将我度出,被我打碎金铙,惊醒怪物。赶战之间,又被撒一个白布搭包儿,将我与二十八宿并五方揭谛,尽皆装去,复用绳捆了。是我当夜脱逃,救了星辰等众与我唐僧等。后为找寻衣钵,又惊醒那怪,与天兵赶战。那怪又拿出搭包儿,理弄之时,我却知道前音,遂走了。众等被他依然装去。我无计可施,特来拜求师相一助力也。’祖师道:‘我当年威镇北方,统摄真武之位,剪伐天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后又披发跣足,踏腾蛇神龟,领五雷神将、巨虬狮子、猛兽毒龙,收降东北方黑气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今日静享武当山,安逸太和殿,一向海岳平宁,乾坤清泰。奈何我南赡部洲并北俱芦洲之地,妖魔剪伐,邪鬼潜踪,今蒙大圣下降,不得不行。只是上界无有旨意,不敢擅动干戈。假若法遣众神,又恐玉帝见罪;十分却了大圣,又是我逆了人情。我谅著那西路上纵有妖邪,也不为大害。我今著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与你助力,管教擒妖精,救你师之难。’
  行者拜谢了祖师,即同龟、蛇、龙神各带精锐之兵,复转西洲之界。不一日,到了小雷音寺,按下云头,径至山门外叫战。
  却说那黄眉大王聚众怪在宝阁下说:‘孙行者这两日不来,又不知往何方去借兵也。’说不了,只见前门上小妖报道:‘行者引几个龙、蛇、龟相,在门外叫战。’妖魔道:‘这猴儿怎么得个龙、蛇、龟相?此等之类,却是何方来者?’随即披挂,走出山门高叫:‘汝等是那路龙神,敢来造吾仙境?’五龙、二将相貌峥嵘,精神抖擞,喝道:‘那泼怪!我乃武当山太和宫混元教主荡魔天尊之前五位龙神、龟蛇二将。今蒙齐天大圣相邀,我天尊符召,到此捕你。你这妖精,快送唐僧与天星等出来,免你一死;不然,将这一山之怪碎劈其尸,几间之房烧为灰烬。’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有何法力,敢出大言?不要走,吃吾一棒。’这五条龙翻云使雨,那两员将播土扬沙,各执枪刀剑戟,一拥而攻;孙大圣又使铁棒随后。这一场好杀:
    凶魔施武,行者求兵。凶魔施武,擅据珍楼施佛像;行者求兵,远参宝境借龙神。龟蛇生水火,妖怪动刀兵。五龙奉旨来西路,行者因师在后收。剑戟光明摇彩电,枪刀晃亮闪霓虹。这个狼牙棒,强能短软;那个金箍棒,随意如心。只听得扢扑响声如爆竹,叮当音韵似敲金。水火齐来征怪物,刀兵共簇绕精灵。喊杀惊狼虎,喧哗振鬼神。浑战正当无胜处,妖魔又取宝和珍。
  行者帅五龙、二将,与妖魔战经半个时辰,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见了心惊,叫道:‘列位仔细。’那龙神、蛇、龟不知什么仔细,一个个都停住兵,近前抵挡。那妖精幌的一声,把搭包儿撇将起去。孙大圣顾不得五龙、二将,驾斤斗,跳在九霄逃脱。他把个龙神、龟、蛇一搭包子又装将去了。妖精得胜回寺,也将绳捆了,抬在地窖子里盖住不题。
  你看那大圣落下云头,斜欹在山巅之上,没精没采,懊恨道:‘这怪物十分利害。’不觉的合着眼,似睡一般。猛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休推睡,快早上紧求救,你师父性命只在须臾间矣。’行者急睁睛跳起来看,原来是日值功曹。行者喝道:‘你这毛神,一向在那方贪图血食,不来点卯,今日却来惊我。伸过孤拐来,让老孙打两棒解闷。’功曹慌忙施礼道:‘大圣,你是人间之喜仙,何闷之有?我等早奉菩萨旨令,教我等暗中护佑唐僧,乃同土地等神,不敢暂离左右,是以不得常来参见,怎么反见责也?’行者道:‘你既是保护,如今那众星、揭谛、伽蓝并我师等,被妖精困在何方?受甚罪苦?’功曹道:‘你师父、师弟都吊在宝殿廊下,星辰等众都收在地窖之间受罪。这两日不闻大圣消息,却才见妖精又拿了神龙、龟、蛇,又送在地窖里去了,方知是大圣请来的兵,小神特来寻大圣。大圣莫辞劳倦,千万再急急去求救援。’
  行者闻言及此,不觉对功曹滴泪道:‘我如今愧上天宫,羞临海藏;怕问菩萨之原由,愁见如来之玉像。才拿去者,乃真武师相之龟、蛇、五龙圣众。教我再无方求救,奈何?’功曹笑道:‘大圣宽怀,小神想起一处精兵,请来断然可降。适才大圣至武当,是南赡部洲之地。这枝兵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洲是也。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你今亲去请他,他来施恩相助,准可捉怪救师也。’行者心喜道:‘你且去保护我师父,勿令伤他,待老孙去请也。’
  行者纵起斤斗云,躲离怪处,直奔盱眙山,不一日早到。细观,真好去处:
    南近江津,北临淮水,东通海峤,西接封浮。山顶上有楼观峥嵘,山凹里有涧泉浩涌。嵯峨怪石,槃秀乔松。百般果品应时新,千样花枝迎日放。人如蚁阵往来多,船似雁行归去广。上边有瑞岩观、东岳宫、五显祠、龟山寺,锺韵香烟冲碧汉;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园,山光树色映蠙城。白云横不度,幽鸟倦还鸣。说甚泰嵩衡华秀,此间仙景若蓬瀛。
  大圣观玩不尽,径过了淮河,入蠙城之内,到大圣禅寺山门外。又见那殿宇轩昂,长廊彩丽,有一座宝塔峥嵘。真是:
    插云倚汉高千丈,仰视金瓶透碧空。
    上下有光凝宇宙,东西无影映帘栊。
    风吹宝铎闻天乐,日映冰虬对梵宫。
    飞宿灵禽时诉语,遥瞻淮水渺无穷。
  行者且观且走,直至二层门下。那国师王菩萨早已知之,即与小张太子出门迎迓。相见叙礼毕,行者道:‘我保唐僧西天取经,路上有个小雷音寺,那里有个黄眉怪,假充佛祖。我师父不辨真伪,就下拜,被他拿了。又将金铙把我罩住,幸亏天降星辰救出。是我打碎金铙,与他赌斗,又将一个布搭包儿,把天神、揭谛、伽蓝与我师父、师弟尽皆装了进去。我前去武当山请玄天上帝救援,他差五龙、龟、蛇拿怪,又被他一搭包子装去。弟子无依无倚,故来拜请菩萨,大展威力,将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师父一难。取得经回,永传中国,扬我佛之智慧,兴般若之波罗也。’国师王道:‘你今日之事,诚我佛教之兴隆,理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今著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炼魔收伏罢。’
  行者称谢,即同四将并小张太子,又驾云回小西天,直至小雷音寺。小张太子使一条楮白枪,四大将抡四把锟鋘剑,和孙大圣上前骂战。小妖又去报知,那妖王复帅群妖鼓噪而出道:‘猢狲,你今又请得何人来也?’说不了,小张太子指挥四将,上前喝道:‘泼妖精!你面上无肉,不认得我等在此?’妖王道:‘是那方小将,敢来与他助力?’太子道:‘吾乃泗州大圣国师王菩萨弟子,帅领四大神将,奉令擒你。’妖王笑道:‘你这孩儿有甚武艺,擅敢到此轻薄?’太子道:‘你要知我武艺,等我道来:
    祖居西土流沙国,我父原为沙国王。
    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干华盖恶星妨。
    因师远慕长生诀,有分相逢舍药方。
    半粒丹砂祛病退,愿从修行不为王。
    学成不老同天寿,容颜永似少年郎。
    也曾赶赴龙华会,也曾腾云到佛堂。
    捉雾拿风收水怪,擒龙伏虎镇山场。
    抚民高立浮屠塔,静海深明舍利光。
    楮白枪尖能缚怪,淡缁衣袖把妖降。
    如今静乐蠙城内,大地扬名说小张!’
  妖王听说,微微冷笑道:‘那太子,你舍了国家,从那国师王菩萨,修的是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只好收捕淮河水怪,却怎么听信孙行者诳谬之言,千山万水,来此纳命?看你可长生可不老也?’
  小张闻言,心中大怒,缠枪当面便刺;四大将一拥齐攻;孙大圣使铁棒上前又打。好妖精,公然不惧,抡着他那短软狼牙棒,左遮右架,直挺横冲。这场好杀:
    小太子,楮白枪,四柄锟鋘剑更强。悟空又使金箍棒,齐心围绕杀妖王。妖王其实神通大,不惧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宝,剑砍枪抡莫可伤。只听狂风声吼吼,又观恶气混茫茫。那个有意思凡弄本事,这个专心拜佛取经章。几番驰骋,数次张狂。喷云雾,闭三光,奋怒怀嗔各不良。多时三乘无上法,致令百艺苦相将。
  概众争战多时,不分胜负。那妖精又解搭包儿。行者又叫:‘列位仔细。’太子并众等不知‘仔细’之意。那怪滑的一声,把四大将与太子,一搭包又装将进去。只是行者预先知觉走了。那妖王得胜回寺,又教取绳捆了,送在地窖,牢封固锁不题。
  这行者纵斤斗云,起在空中,见那怪回兵闭门,才按下祥光,立于西山坡上,怅望悲啼道:‘师父啊,我
    自从秉教入禅林,感荷菩萨脱难深。
    保你西来求大道,相同辅助上雷音。
    只言平坦羊肠路,岂料崔巍怪物侵。
    百计千方难救你,东求西告枉劳心。’
  大圣正当凄惨之时,忽见那西南上一朵彩云坠地,满山头大雨缤纷,有人叫道:‘悟空,认得我么?’行者急走前看处,那个人:
    大耳横颐方面相,肩查腹满身躯胖。
    一腔春意喜盈盈,两眼秋波光荡荡。
    敞袖飘然福气多,芒鞋洒落精神壮。
    极乐场中第一尊,南无弥勒笑和尚。
  行者见了,连忙下拜道:‘东来佛祖,那里去?弟子失回避了,万罪,万罪。’佛祖道:‘我此来,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爷盛德大恩。敢问那妖是那方怪物,何处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儿是件什么宝贝?烦老爷指示指示。’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会去,留他在宫看守,他把我这几件宝贝拐出,假佛成精。那搭包儿是我的后天袋子,俗名唤做“人种袋”。那条狼牙棒是个敲磬的槌儿。’行者听说,高叫一声道:‘好个笑和尚,你走了这童儿,教他诳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弥勒道:‘一则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故此百灵下界,应该受难。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
  行者道:‘这妖精神通广大,你又无些兵器,何以收之?’弥勒笑道:‘我在这山坡下设一草庵,种一田瓜果在此。你去与他索战,交战之时许败不许胜,引他到我这瓜田里。我别的瓜都是生的,你却变做一个大熟瓜。他来定要瓜吃,我却将你与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么在内摆布他。那时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儿,装他回去。’行者道:‘此计虽妙,你却怎么认得变的熟瓜?他怎么就肯跟我来此?’弥勒笑道:‘我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岂不认得你?凭你变作甚物,我皆知之。但恐那怪不肯跟来耳,我却教你一个法术。’行者道:‘他断然是以搭包儿装我,怎肯跟来?有何法术可来也?’弥勒笑道:‘你伸手来。’行者即舒左手,递将过去。弥勒将右手食指蘸着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教他捏著拳头,见妖精当面放手,他就跟来。
  行者揝拳,欣然领教。一只手抡著铁棒,直至山门外,高叫道:‘妖魔,你孙爷爷又来了,可快出来,与你见个上下。’小妖又忙忙奔告。妖王问道:‘他又领多少兵来叫战?’小妖道:‘别无甚兵,止他一个。’妖王笑道:‘那猴儿计穷力竭,无处求人,断然是送命来也。’随又结束整齐,带了宝贝,举著那轻软狼牙棒,走出门来,叫道:‘孙悟空,今番挣挫不得了。’行者骂道:‘泼怪物,我怎么挣挫不得?’妖王道:‘我见你计穷力竭,无处求人,独自个强来支持,如今拿住,再没个什么神兵救拔,此所以说你挣挫不得也。’行者道:‘这怪不知死活。莫说嘴,吃我一棒。’那妖王见他一只手抡棒,忍不住笑道:‘这猴儿,你看他弄巧,怎么一只手使棒支吾?’行者道:‘儿子,你禁不得我两只手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著三五个,也打不过老孙这一只手。’妖王闻言,道:‘也罢,也罢,我如今不使宝贝,只与你实打,比个雌雄。’即举狼牙棒,上前来斗。孙行者迎著面,把拳头一放,双手抡棒。那妖精著了禁,不思退步,果然不弄搭包,只顾使棒来赶。行者虚幌一下,败阵就走。那妖精直赶到西山坡下。
  行者见有瓜田,打个滚,钻入里面,即变做一个大熟瓜,又熟又甜。那妖精停身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他却赶至庵边叫道:‘瓜是谁人种的?’弥勒变作一个种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种的。’妖王道:‘可有熟瓜么?’弥勒道:‘有熟的。’妖王叫:‘摘个熟的来,我解渴。’弥勒即把行者变的那瓜,双手递与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过手,张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机会,一毂辘钻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脚:抓肠蒯腹,翻根头,竖蜻蜓,任他在里面摆布。那妖精疼得傞牙徕嘴,眼泪汪汪,把一块种瓜之地,滚得似个打麦之场。口中只叫:‘罢了,罢了,谁人救我一救?’弥勒却现了本像,嘻嘻笑笑,叫道:‘孽畜,认得我么?’那妖抬头看见,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揉着肚子,磕头撞脑,只叫:‘主人公,饶我命罢,饶我命罢,再不敢了。’弥勒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后天袋儿,夺了他的敲磬槌儿。叫:‘孙悟空,看我面上,饶他命罢。’
  行者十分恨苦,却又左一拳,右一脚,在里面乱掏乱捣。那怪万分疼痛难忍,倒在地下。弥勒又道:‘悟空,他也够了,你饶他罢。’行者才叫:‘你张大口,等老孙出来。’那怪虽是肚腹绞痛,还未伤心。俗语云: ‘人未伤心不得死,花残叶落是根枯。’他听见叫张口,即便忍着疼,把口大张。行者方才跳出,现了本像,急掣棒还要打时,早被佛祖把妖精装在袋里,斜跨在腰间。手执著磬槌,骂道:‘孽畜!金铙偷了,那里去了?’那怪却只要怜生,在后天袋内哼哼嗔嗔的道:‘金铙是孙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铙破,还我金来。’那怪道:‘碎金堆在殿莲台上哩。’
  那佛祖提着袋子,执著磬槌,嘻嘻笑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寻金还我。’行者见此法力,怎敢违误,只得引佛上山,回至寺内,收取碎金。只见那山门紧闭,佛祖使槌一指门开。入里看时,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两个,把五七百个小妖尽皆打死。各现原身,都是些山精树怪,兽孽禽魔。佛祖将金收攒一处,吹口仙气,念声咒语,即时返本还原,复得金铙一副。别了行者,驾祥云,径转极乐世界。
  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呆子吊了几日,饿得慌了,且不谢大圣,却就虾著腰,跑到厨房寻饭吃。原来那怪正安排了午饭,因行者索战,还未得吃。这呆子看见,即吃了半锅。却拿出两钵头叫师父、师弟们各吃了两碗。然后才谢了行者。问及妖怪原由,行者把先请祖师、龟、蛇,后请大圣借太子,并弥勒收降之事,细陈了一遍。三藏闻言,谢之不尽,顶礼了诸天,道:‘徒弟,这些神圣,困于何所?’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对老孙说,都在地窖之内。’叫:‘八戒,我与你去解脱他等。’
  那呆子得食力壮,抖擞精神,寻着他的钉钯,即同大圣到后面,打开地窖,将众等解了绳,请出珍楼之下。三藏披了袈裟,朝上一一拜谢。这大圣才送五龙、二将回武当,送小张太子与四将回蠙城,后送二十八宿归天府,发放揭谛、伽蓝各回境。
  师徒们却宽住了半日。喂饱了白马,收拾行囊,至次早登程。临行时,放上一把火,将那些珍楼、宝座、高阁、讲堂,俱尽烧为灰烬。这里才:
    无罣无牵逃难去,消灾消障脱身行。
  毕竟不知几时才到大雷音,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七回拯救驼罗禅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

  话说三藏四众躲离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行经个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时,见了几处园林皆绿暗,一番风雨又黄昏。三藏勒马道:‘徒弟啊,天色晚矣,往那条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借宿处,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孙会做木匠,就在那路上搭个蓬庵,好道也住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这个所在岂是住场?满山多虎豹狼虫,遍地有魑魅魍魉,白日里尚且难行,黑夜里怎生敢宿?’行者道:‘呆子,越发不长进了。不是老孙海口,只这条棒子揝在手里,就是塌下天来,也撑得住。’
  师徒们正然讲论,忽见一座山庄不远。行者道:‘好了,有宿处了。’长老问:‘在何处?’行者指道:‘那树丛里不是个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宵,明早走路。’长老欣然促马,至庄门外下马,只见那柴扉紧闭。长老敲门道:‘开门,开门。’里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头顶乌巾,身穿素服,开了门,便问:‘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三藏合掌当胸,躬身施礼道:‘老施主,贫僧乃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适到贵地,天晚,特造尊府借宿一宵,万望方便方便。’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却是去不得啊。此处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远。且休道前去艰难,只这个地方已此难过。’三藏问:‘怎么难过?’老者用手指道:‘我这庄村西去三十余里,有一条稀柿同,山名七绝。’三藏道:‘何为“七绝”?’老者道:‘这山径过有八百里,满山尽是柿果。古云:“柿树有七绝:一,益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故名七绝山。我这敝处地阔人稀,那深山亘古无人走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将一条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同”。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不闻见也。’三藏心中烦闷不言。
  行者忍不住,高叫道:‘你这老儿甚不通便,我等远来投宿,你就说出这许多话来諕人。十分你家窄逼没处睡,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也就过了此宵,何故这般絮聒?’那老者见了他相貌丑陋,便也拧住口,惊嘬嘬的硬著胆,喝了一声,用藜杖指定道:‘你这厮骨挝脸,磕额头,塌鼻子,凹颉腮,毛眼毛睛,痨病鬼,不知高低,尖著个嘴,敢来冲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儿,你原来有眼无珠,不识我这痨病鬼哩。相法云:“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干净差了。我虽丑便丑,却倒有些手段。’老者道:‘你是那方人氏?姓甚名谁?有何手段?’行者笑道:‘我
    祖居东胜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
    身拜灵台方寸祖,学成武艺甚全周:
    也能搅海降龙母,善会担山赶日头;
    缚怪擒魔称第一,移星换斗鬼神愁。
    偷天转地英名大,我是变化无穷美石猴。’
  老者闻言,回嗔作喜,躬著身,便教:‘请,请入寒舍安置。’遂此四众牵马挑担,一齐进去。只见那荆针棘刺,铺设两边。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又是荆棘苫盖。入里才是三间瓦房。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办饭。少顷,移过桌子,摆着许多面觔、豆腐、芋苗、萝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饭、醋烧葵汤,师徒们尽饱一餐。
  吃毕,八戒扯过行者,背云:‘师兄,这老儿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设此盛斋,何也?’行者道:‘这个能值多少钱?到明日,还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们哩。’八戒道:‘不羞,凭你那几句大话,哄他一顿饭吃了,明日却要跑路,他又管待送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个处治。’
  不多时,渐渐黄昏,老者又叫掌灯。行者躬身问道:‘公公高姓?’老者道:‘姓李。’行者道:‘贵地想就是李家庄了?’老者道:‘不是,这里唤做驼罗庄,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别姓俱多,惟我姓李。’行者道:‘李施主,府上有何善意,赐我等盛斋?’那老者起身道:‘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我这里却有个妖怪,累你替我们拿拿,自有重谢。’行者就朝上唱个喏道:‘承照顾了。’
  八戒道:‘你看他惹祸,听见说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这般亲热,预先就唱个喏。’行者道:‘贤弟,你不知,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他再不去请别人了。’三藏闻言道:‘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诳语么?’行者笑道:‘师父莫怪,等我再问了看。’
  那老者道:‘还问甚?’行者道:‘你这贵处,地势清平,又许多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之方,有什么妖精敢上你这高门大户?’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这里久矣康宁。只这三年六月间,忽然一阵风起。那时人家甚忙,打麦的在场上,插秧的在田里,俱著了忙,只说是天变了。谁知风过处,有个妖精,将人家牧放的牛马吃了,猪羊吃了,见鸡鹅囫囵咽,遇男女夹活吞。自从那次,这二年常来伤害。长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妖怪,扫净此土,我等决然重谢,不敢轻慢。’行者道:‘这个却是难拿。’八戒道:‘真是难拿,难拿。我们乃行脚僧,借宿一宵,明日走路,拿什么妖精?’老者道:‘你原来是骗饭吃的和尚。初见时夸口弄舌,说会换斗移星,降妖缚怪,及说起此事,就推却难拿。’
  行者道:‘老儿,妖精好拿,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所以难拿。’老者道:‘怎见得人心不齐?’行者道:‘妖精搅扰了三年,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生灵。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不拘到那里,也寻一个法官把妖拿了,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磨折?’老者道:‘若论说使钱,好道也羞杀人,我们那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前年曾访著山南里有个和尚,请他到此拿妖,未曾得胜。’行者道:‘那和尚怎的拿来?’老者道:
    那个僧伽,披领袈裟。先谈、《孔雀》,后念《法华》。香焚炉内,手把铃拿。正然念处,惊动妖邪。风生云起,径至庄家。僧和怪斗,其实堪夸:一递一拳捣,一递一把抓。和尚还相应,相应没头发。须臾妖怪胜,径直返烟霞。原来晒干疤。我等近前看,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
  行者笑道:‘这等说,吃了亏也。’老者道:‘他只拼得一命,还是我们吃亏:与他买棺木殡葬,又把些银子与他徒弟。那徒弟心还不歇,至今还要告状,不得干净。’
  行者道:‘可曾再请什么人拿他?’老者道:‘旧年又请了一个道士。’行者道:‘那道士怎么拿他?’老者道:‘那道士:
    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狂风滚滚,黑雾迷迷。即与道士,两个相持。斗到天晚,怪返云霓。乾坤清朗朗,我等众人齐。出来寻道士,渰死在山溪。捞得上来大家看,却如一个落汤鸡!’
  行者笑道:‘这等说,也吃亏了。’老者道:‘他也只舍得一命,我们又使够闷数钱粮。’
  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等我替你拿他来。’老者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得他,我请几个本庄长者与你写个文书:若得胜,凭你要多少银子相谢,半分不少;如若有亏,切莫和我等放赖,各听天命。’行者笑道:‘这老儿被人赖怕了。我等不是那样人,快请长者去。’
  那老者满心欢喜,即命家僮请几个左邻、右舍、表弟、姨兄、亲家、朋友,共有八九位老者,都来相见,会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无不欣然。众老问:‘是那一位高徒去拿?’行者叉手道:‘是我小和尚。’众老悚然道:‘不济,不济。那妖精神通广大,身体狼犺。你这个长老瘦瘦小小,还不够他填牙齿缝哩。’行者笑道:‘老官儿,你估不出人来。我小自小,结实,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气在内”哩。’众老见说,只得依从道:‘长老,拿住妖精,你要多少谢礼?’行者道:‘何必说要什么谢礼?俗语云:“说金子晃眼,说银子傻白,说铜钱腥气。”我等乃积德的和尚,决不要钱。’众老道:‘既如此说,都是受戒的高僧。既不要钱,岂有空劳之理?我等各家俱以鱼田为活,若果降了妖孽,净了地方,我等每家送你两亩良田,共凑一千亩,坐落一处,你师徒们在上起盖寺院,打坐参禅,强似方上云游。’行者又笑道:‘越不停当。但说要了田,就要养马当差,纳粮办草,黄昏不得睡,五鼓不得眠,好倒弄杀人也。’众老道:‘诸般不要,却将何谢?’行者道:‘我出家人,但只是一茶一饭,便是谢了。’众老喜道:‘这个容易。但不知你怎么拿他?’行者道:‘他但来,我就拿住他。’众老道:‘那妖大着哩:上拄天,下拄地;来时风,去时雾。你却怎生近得他?’行者笑道:‘若论呼风驾雾的妖精,我把他当孙子罢了;若说身体长大,有那手段打他。’
  正讲处,只听得呼呼风响。慌得那八九个老者战战兢兢道:‘这和尚盐酱口,说妖精,妖精就来了。’那老李开了腰门,把几个亲戚连唐僧,都叫:‘进来,进来,妖怪来了。’諕得那八戒也要进去,沙僧也要进去。行者两只手扯住两个道:‘你们忒不循理,出家人怎么不分内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里,看看是个什么妖精?’八戒道:‘哥啊,他们都是经过帐的,风响便是妖来。他都去躲,我们又不与他有亲,又不相识,又不是交契故人,看他做甚?’原来行者力量大,不容说,一把拉在天井里站下。那阵风越发大了,好风:
    倒树摧林狼虎忧,播江搅海鬼神愁。
    掀翻华岳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
    村舍人家皆闭户,满庄儿女尽藏头。
    黑云漠漠遮星汉,灯火无光遍地幽。
  慌得那八戒战战兢兢,伏之于地,把嘴拱开土,埋在地下,却如钉了钉一般。沙僧蒙着头脸,眼也难睁。
  行者闻风认怪,一霎时,风头过处,只见那半空中隐隐的两盏灯来,即低头叫道:‘兄弟们,风过了,起来看。’那呆子扯出嘴来,抖抖灰土,仰著脸,朝天一望,见有两盏灯光,忽失声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来是个有行止的妖精,该和他做朋友。’沙僧道:‘这般黑夜,又不曾觌面相逢,怎么就知好歹?’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烛,无烛则止。”你看他打一对灯笼引路,必定是个好的。’沙僧道:‘你错看了,那不是一对灯笼,是妖精的两只眼亮。’这呆子就諕矮了三寸,道:‘爷爷呀!眼有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行者道:‘贤弟莫怕。你两个护持着师父,待老孙上去讨他个口气,看他是甚妖精。’八戒道:‘哥哥,不要供出我们来。’
  好行者,纵身打个唿哨,跳到空中,执铁棒,厉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有吾在此。’那怪见了,挺住身躯,将一根长枪乱舞。行者执了棍势,问道:‘你是那方妖怪?何处精灵?’那怪更不答应,只是舞枪。行者又问,又不答,只是舞枪。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聋口哑。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乱舞枪遮拦。在那半空中,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三更时分,未见胜败。八戒、沙僧在李家天井里看得明白。原来那怪只是舞枪遮架,更无半分儿攻杀。行者一条棒不离那怪的头上。八戒笑道:‘沙僧,你在这里护持,让老猪去帮打帮打,莫教那猴子独干这功,领头一锺酒。’
  好呆子,就跳起云头,赶上就筑。那怪物又使一条枪抵住。两条枪就如飞蛇掣电。八戒夸奖道:‘这妖精好枪法!不是山后枪,乃是缠丝枪;也不是马家枪,却叫做个软柄枪。’行者道:‘呆子莫胡说。那里有个什么软柄枪?’八戒道:‘你看他使出枪尖来架住我们,不见枪柄,不知收在何处。’行者道:‘或者是个软柄枪;但这怪物还不会说话,想是还未归人道,阴气还重。只怕天明时阳气胜,他必要走。但走时,一定赶上,不可放他。’八戒道:‘正是,正是。’
  又斗多时,不觉东方发白。那怪不敢恋战,回头就走。行者与八戒一齐赶来,忽闻得污秽之气逼人,乃是七绝山稀柿同也。八戒道:‘是那家淘毛厕哩?哏!臭气难闻。’行者侮著鼻子,只叫:‘快赶妖精,快赶妖精。’那怪物撺过山去,现了本像,乃是一条红鳞大蟒。你看他:
    眼射晓星,鼻喷朝雾。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头戴一条肉角,好便似千千块玛瑙攒成;身披一派红鳞,却就如万万片胭脂砌就。盘地只疑为锦被,飞空错认作虹霓。歇卧处有腥气冲天,行动时有赤云罩体。大不大,两边人不见东西;长不长,一座山跨占南北。
  八戒道:‘原来是这般一个长蛇。若要吃人啊,一顿也得五百个,还不饱足。’行者道:‘那软柄枪乃是两条信。我们赶他软了,从后打出去。’这八戒纵身赶上,将钯便筑。那怪物一头钻进窟里,还有七八尺长尾巴丢在外边。八戒放下钯,一把挝住道:‘着手,着手。’尽力气往外乱扯,莫想扯得动一毫。行者笑道:‘呆子,放他进去,自有处置,不要这等倒扯蛇。’八戒真个撒了手,那怪缩进去了。八戒怨道:‘才不放手时,半截子已是我们的了;是这般缩了,却怎么得他出来?这不是叫做没蛇弄了?’行者道:‘这厮身体狼犺,窟穴窄小,断然转身不得,一定是个照直撺的,定有个后门出头。你快去后门外拦住,等我在前门外打。’
  那呆子真个一溜烟跑过山去,果见有个孔窟,他就扎定脚。还不曾站稳,不期行者在前门外使棍子往里一捣,那怪物护疼,径往后门撺出。八戒未曾防备,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莫能挣挫得起,睡在地下忍疼。行者见窟中无物,搴著棒,跑过来叫赶妖怪。那八戒听得吆喝,自己害羞,忍着疼,爬起来,使钯乱扑。行者见了,笑道:‘妖怪走了,你还扑甚的了?’八戒道:‘老猪在此打草惊蛇哩。’行者道:‘活呆子,快赶上。’
  二人赶过涧去,见那怪盘做一团,竖起头来,张开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后便退。这行者反迎上前,被他一口吞之。八戒捶胸跌脚,大叫道:‘哥耶,倾了你也。’行者在妖精肚里支著铁棒道:‘八戒莫愁,我叫他搭个桥儿你看。’那怪物躬起腰来,就似一道路东虹。八戒道:‘虽是像桥,只是没人敢走。’行者道:‘我再叫他变做个船儿你看。’在肚里将铁棒撑著肚皮。那怪物肚皮贴地,翘起头来,就似一只赣保船,八戒道:‘虽是像船,只是没有桅篷,不好使风。’行者道:‘你让开路,等我叫他使个风你看。’又在里面尽着力把铁棒从脊背上搠将出去,约有五七丈长,就似一根桅杆。那厮忍疼挣命,往前一撺,比使风更快,撺回旧路,下了山,有二十余里,却才倒在尘埃,动荡不得,呜呼丧矣。八戒随后赶上来,又举钯乱筑。行者把那物穿了一个大洞,钻将出来道:‘呆子,他死也死了,你还筑他怎的?’八戒道:‘哥啊,你不知我老猪一生好打死蛇?’遂此收了兵器,抓着尾巴,倒拉将来。
  却说那驼罗庄上李老儿与众等对唐僧道:‘你那两个徒弟一夜不回,断然倾了命也。’三藏道:‘决不妨事。我们出去看看。’须臾间,只见行者与八戒拖着一条大蟒,吆吆喝喝前来。众人却才欢喜。满庄上老幼男女,都来跪拜道:‘爷爷,正是这个妖精在此伤人。今幸老爷施法,斩怪除邪,我辈庶各得安生也。’
  众家都是感激,东请西邀,各各酬谢。师徒们被留住五七日,苦辞无奈,方肯放行。又各家见他不要钱物,都办些干粮果品,骑骡压马,花红彩旗,尽来饯行。此处五百人家,到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喜喜欢欢,不时到了七绝山稀柿同口。三藏闻得那般恶秽,又见路道填塞,道:‘悟空,似此怎生过得?’行者侮著鼻子道:‘这个却难也。’三藏见行者说难,便就眼中垂泪。李老儿与众上前道:‘老爷勿得心焦。我等送到此处,都已约定意思了:令高徒与我们降了妖精,除了一庄祸害,我们各办虔心,另开一条好路,送老爷过去。’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俱言之欠当。你初然说这山径过有八百里,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里会开山凿路?若要我师父过去,还得我们着力,你们都成不得。’三藏下马,道:‘悟空,怎生着力么?’行者笑道:‘眼下就要过山,却也是难;若说再开条路,却又难也。须是还从旧胡同过去,只恐无人管饭。’李老儿道:‘长老说那里话,凭你四位担搁多少时,我等俱养得起,怎么说无人管饭。’行者道:‘既如此,你们去办得两石米的干饭,再做些蒸饼、馍馍来。等我那长嘴和尚吃饱了,变了大猪,拱开旧路,我师父骑在马上,我等扶持着,管情过去了。’
  八戒闻言道:‘哥哥,你们都要图个干净,怎么独教老猪出臭?’三藏道:‘悟能,你果有本事拱开胡同,领我过山,注你这场头功。’八戒笑道:‘师父在上,列位施主们都在此,休笑话。我老猪本来有三十六般变化,若说变轻巧华丽飞腾之物,委实不能;若说变山,变树,变石块,变土墩,变赖象、科猪、水牛、骆驼,真个全会。只是身体变得大,肚肠越发大。须是吃得饱了,才好干事。’众人道:‘有东西,有东西,我们都带得有干粮、果品、烧饼、馍馍在此,原要开山相送的,且都拿出来,凭你受用。待变化了,行动之时,我们再着人回去做饭送来。’八戒满心欢喜,脱了皂直裰,丢了九齿钯,对众道:‘休笑话,看老猪干这场臭功。’
  好呆子,捻著诀,摇身一变,果然变做一个大猪。真个是:
    嘴长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药苗。
    黑面环睛如日月,圆头大耳似芭蕉。
    修成坚骨同天寿,炼就粗皮比铁牢。
    齆齆鼻音呱𧮪叫,喳喳喉响喷喁哮。
    白蹄四只高千尺,剑鬣长身百丈饶。
    从见人间肥豕彘,未观今日老猪魈。
    唐僧等众齐称赞,羡美天蓬法力高。
  孙行者见八戒变得如此,即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将干粮等物推攒一处,叫八戒受用。那呆子不分生熟,一涝食之,却上前拱路。行者叫沙僧脱了脚,好生挑担;请师父稳坐雕鞍。他也脱了䩺鞋,吩咐众人回去:‘若有情,快早送些饭来与我师弟接力。’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随行,多一半有骡马的,飞星回庄做饭;还有三百人步行的,立于山下遥望他行。原来此庄至山有三十余里,待回取饭来又三十余里,往回担搁约有百里之遥,他师徒们已此去得远了。众人不舍,催趱骡马,进胡同,连夜赶至,次日方才赶上。叫道:‘取经的老爷,慢行,慢行,我等送饭来也。’长老闻言,谢之不尽道:‘真是善信之人。’叫八戒住了,再吃些饭食壮神。那呆子拱了两日,正在饥饿之际,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他也不论米饭、面饭,收积来一涝用之,饱餐一顿,却又上前拱路。三藏与行者、沙僧谢了众人,分手两别。正是:
    驼罗庄客回家去,八戒开山过同来。
    三藏心诚神力拥,悟空法显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净,七绝胡同此日开。
    六欲尘情皆剪绝,平安无阻拜莲台。
  这去不知还有多少路程,还遇什么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八回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

    善正万缘收,名誉传扬四部洲。智慧光明登彼岸,飕飕,叆叆云生天际头。诸佛共相酬,永住瑶台万万秋。打破人间蝴蝶梦,休休,涤净尘氛不惹愁。
  话表三藏师徒洗污秽之胡同,上逍遥之道路,光阴迅速,又值炎天。正是:
    海榴舒锦弹,荷叶绽青盘。两路绿杨藏乳燕,行人避暑扇摇纨。
  进前行处,忽见有一城池相近。三藏勒马叫:‘徒弟们,你看那是什么去处?’行者道:‘师父原来不识字,亏你怎么领唐王旨意离朝也?’三藏道:‘我自幼为僧,千经万典皆通,怎么说我不识字?’行者道:‘既识字,怎么那城头上杏黄旗,明书三个大字,就不认得,却问是甚去处何也?’三藏喝道:‘这泼猴胡说。那旗被风吹得乱摆,纵有字也看不明白。’行者道:‘老孙偏怎看见?’八戒、沙僧道:‘师父,莫听师兄捣鬼。这般遥望,城池尚不明白,如何就见是甚字号?’行者道:‘却不是“朱紫国”三字?’三藏道:‘朱紫国必是西邦王位,却要倒换关文。’行者道:‘不消讲了。’
  不多时,至城门下马,过桥,入进三层门里,真个好个皇州,但见:
    门楼高耸,垛叠齐排。周围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对。六街三市货资多,万户千家生意盛。果然是个帝王都会处,天府大京城。绝域梯航至,遐方玉帛盈。形胜连山远,宫垣接汉清。三关严锁钥,万古乐升平。
  师徒们在那大街市上行时,但见人物轩昂,衣冠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唐世界。那两边做买做卖的,忽见猪八戒相貌丑陋,沙和尚面黑身长,孙行者脸毛额廓,丢了买卖,都来争看。三藏只叫:‘不要撞祸,低着头走。’八戒遵依,把个莲蓬嘴揣在怀里;沙僧不敢仰视;惟行者东张西望,紧随唐僧左右。那些人有知事的,看看儿就回去了。有那游手好闲的,并那顽童们,烘烘笑笑,都上前抛瓦丢砖,与八戒作戏。唐僧捏著一把汗,只教:‘莫要生事。’那呆子不敢抬头。
  不多时,转过隅头,忽见一座门墙,上有‘会同馆’三字。唐僧道:‘徒弟,我们进这衙门去也。’行者道:‘进去怎的?’唐僧道:‘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同之所,我们也打搅得。且到里面歇下,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八戒闻言,掣出嘴来,把那些随看的人諕倒了数十个。他上前道:‘师父说的是,我们且到里边藏下,免得这伙鸟人噪嚷。’遂进馆去。那些人方渐渐而退。
  却说那馆中有两个大使,乃是一正一副,都在厅上查点人夫,要往那里接官。忽见唐僧来到,个个心惊,齐道:‘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往那里走?’三藏合掌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宝方,不敢私过,有关文欲倒验放行,权借高衙暂歇。’那两个馆使听言,屏退左右,一个个整冠束带,下厅迎上相见。即命打扫客房安歇,教办清素支应。三藏谢了。二官带领人夫,出厅而去。手下人请老爷客房安歇,三藏便走。行者恨道:‘这厮惫懒,怎么不让老孙在正厅?’三藏道:‘他这里不服我大唐管属,又不与我国相连,况不时又有上司过客来往,所以不好留此相待。’行者道:‘这等说,我偏要他相待。’
  正说处,有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一盘白米、一盘白面、两把青菜、四块豆腐、两个面觔、一盘干笋、一盘木耳。三藏教徒弟收了,谢了管事的。管事的道:‘西房里有干净锅灶,柴火方便,请自去做饭。’三藏道:‘我问你一声:国王可在殿上么?’管事的道:‘我万岁爷爷久不上朝,今日乃黄道良辰,正与文武多官议出黄榜。你若要倒换关文,趁此急去,还赶上;到明日,就不能够了,不知还有多少时伺候哩。’三藏道:‘悟空,你们在此安排斋饭,等我急急去验了关文回来,吃了走路。’八戒急取出袈裟关文。三藏整束了进朝,只是吩咐徒弟,不可出外去生事。
  不一时,已到五凤楼前。说不尽那殿阁峥嵘,楼台壮丽。直至端门外,烦奏事官转达天廷,欲倒验关文。那黄门官果至玉阶前启奏道:‘朝门外有东土大唐钦差一员僧,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欲倒换通关文牒,听宣。’国王闻言,喜道:‘寡人久病,不曾登基。今上殿出榜招医,就有高僧来国。’即传旨宣至阶下。三藏即礼拜俯伏。国王又宣上金殿赐坐,命光禄寺办斋。三藏谢了恩,将关文献上。
  国王看毕,十分欢喜道:‘法师,你那大唐,几朝君正?几辈臣贤?至于唐王,因甚作疾回生,着你远涉山川求经?’这长老因问,即欠身合掌道:‘贫僧那里:
    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尧舜正位,禹汤安民。成周子众,各立乾坤。倚强欺弱,分国称君。邦君十八,分野边尘。后成十二,宇宙安淳。因无车马,却又相吞。七雄争胜,六国归秦。天生鲁沛,各怀不仁。江山属汉,约法钦遵。汉归司马,晋又纷纭。南北十二,宋齐梁陈。列祖相继,大隋绍真。赏花无道,涂炭多民。我王李氏,国号唐君。高祖晏驾,当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宽仁。兹因长安城北,有个怪水龙神,刻减甘雨,应该损身。夜间托梦,告王救迍。王言准赦,早召贤臣。款留殿内,慢把棋轮。时当日午,那贤臣梦斩龙身。’
  国王闻言,忽作呻吟之声,问道:‘法师,那贤臣是那邦来者?’三藏道:‘就是我王驾前丞相,姓魏名征。他识天文,知地理,辨阴阳,乃安邦立国之大宰辅也。因他梦斩了泾河龙王,那龙王告到阴司,说我王许救又杀之,故我王遂得促病,渐觉身危。魏徵又写书一封,与我王带至阴司,寄与酆都城判官崔珏。少时,唐王身死,至三日复得回生。亏了魏徵,感崔判官改了文书,加王二十年寿。今要做水陆大会,故遣贫僧远涉道途,询求诸国,拜佛祖,取《大乘经》三藏,超度孽苦升天也。’那国王又呻吟叹道:‘诚乃是天朝大国,君正臣贤。似我寡人久病多时,并无一臣拯救。’长老听说,偷睛观看,见那皇帝面黄肌瘦,形脱神衰。长老正欲启问,有光禄寺官奏请唐僧奉斋。王传旨,教‘在披香殿,连朕之膳摆下,与法师同享。’三藏谢了恩,与王同进膳进斋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中,著沙僧安排茶饭,并整治素菜。沙僧道:‘茶饭易煮,蔬菜不好安排。’行者问道:‘如何?’沙僧道:‘油、盐、酱、醋俱无也。’行者道:‘我这里有几文衬钱,教八戒上街买去。’那呆子躲懒道:‘我不敢去,嘴脸欠俊,恐惹下祸来,师父怪我。’行者道:‘公平交易,又不化他,又不抢他,何祸之有?’八戒道:‘你才不曾看见獐智?在这门前扯出嘴来,把人諕倒了十来个;若到闹市丛中,也不知諕杀多少人哩。’行者道:‘你只知闹市丛中,你可曾看见那市上卖的是什么东西?’八戒道:‘师父只教我低着头,莫撞祸,实是不曾看见。’行者道:‘酒店、米铺、磨坊并绫罗杂货不消说,着然又好茶房、面店、大烧饼、大馍馍,饭店又有好汤饭、好椒料、好蔬菜,与那异品的糖糕、蒸酥、点心、子、油食、蜜食,……无数好东西,我去买些儿请你如何?’那呆子闻说,口内流涎,喉咙里啯啯的咽唾,跳起来道:‘哥哥,这遭我扰你,待下次趱钱,我也请你回席。’行者暗笑道:‘沙僧,好生煮饭,等我们去买调和来。’沙僧也知是耍呆子,只得顺口应承道:‘你们去,须是多买些,吃饱了来。’那呆子捞个碗盏拿了,就跟行者出门。有两个在官人问道:‘长老那里去?’行者道:‘买调和。’那人道:‘这条街往西去,转过拐角鼓楼,那郑家杂货店,凭你买多少,油、盐、酱、醋、姜、椒、茶叶俱全。’
  他二人携手相搀,径上街西而去。行者过了几处茶房,几家饭店,当买的不买,当吃的不吃。八戒叫道:‘师兄,这里将就买些用罢。’那行者原是耍他,那里肯买,道:‘贤弟,你好不经纪,再走走,拣大的买吃。’两个人说说话儿,又领了许多人跟随争看。不时到了鼓楼边,只见那楼下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填街塞路。八戒见了道:‘哥哥,我不去了。那里人嚷得紧,只怕是拿和尚的,又况是面生可疑之人,拿了去,怎的了?’行者道:‘胡谈!和尚又不犯法,拿我怎的?我们走过去,到郑家店买些调和来。’八戒道:‘罢罢罢,我不撞祸。这一挤到人丛里,把耳朵捽了两拄,諕得他跌跌爬爬,跌死几个,我倒偿命哩!’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在这壁根下站定,等我过去买了回来,与你买素面、烧饼吃罢。’那呆子将碗盏递与行者,把嘴拄著墙根,背着脸,死也不动。
  这行者走至楼边,果然挤塞。直挨入人丛里听时,原来是那皇榜张挂楼下,故多人争看。行者挤到近处,闪开火眼金睛,仔细看时,那榜上却云:
    朕西牛贺洲朱紫国王,自立业以来,四方平服,百姓清安。近因国事不祥,沉痾伏枕,淹延日久难痊。本国太医院屡选良方,未能调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贤士。不拘北往东来,中华外国,若有精医药者,请登宝殿,疗理朕躬。稍得病愈,愿将社稷平分,决不虚示。为此出给张挂。须至榜者。
  览毕,满心欢喜道:‘古人云:“行动有三分财气。”早是不在馆中呆坐。即此不必买甚调和,且把取经事宁耐一日,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
  好大圣,弯倒腰,丢了碗盏,拈一撮土,往上洒去,念声咒语,使个隐身法,轻轻的上前揭了榜。朝着巽地上吸口仙气吹来,立起一阵旋风,将人都吹散。他却回身,径到八戒站处,只见那呆子嘴拄著墙根,却是睡着了一般。行者更不惊他,将榜文折了,轻轻揣在他怀里,拽转步,先往会同馆去了不题。
  却说那楼下众人见风起时,各各蒙头闭眼。不觉风过时,没了皇榜,众皆悚惧。那榜原有十二个太监、十二个校尉早朝领出,才挂不上三个时辰,被风吹去,战兢兢左右追寻,忽见猪八戒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来。众人近前道:‘你揭了榜来耶?’那呆子猛抬头,把嘴一。諕得那几个校尉踉踉蹡蹡,跌倒在地。他却转身要走,又被面前几个胆大的扯住道:‘你揭了招医的皇榜,还不进朝医治我万岁去,却待何往?’那呆子慌慌张张道:‘你儿子便揭了皇榜,你孙子便会医治。’校尉道:‘你怀中揣的是甚?’呆子却才低头看时,真个有一张字纸。展开一看,咬着牙骂道:‘那猢狲害杀我也。’恨一声,便要扯破。早被众人架住道:‘你是死了。此乃当今国王出的榜文,谁敢扯坏?你既揭在怀中,必有医国之手,快同我去。’八戒喝道:‘汝等不知。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师兄孙悟空揭的。他暗暗揣在我怀中,他却丢下我去了。若得此事明白,我与你寻他去。’众人道:‘说什么乱话?现钟不打打铸钟?你现揭了榜文,教我们寻谁?不管你,扯了去见主上。’那伙人不分清白,将呆子推推扯扯。这呆子立定脚,就如生了根一般,十来个人也弄他不动。八戒道:‘汝等不知高低,再扯一会,扯得我呆性子发了,你却休怪。’
  不多时,闹动了街坊,将他围绕。内有两个年老的太监道:‘你这相貌稀奇,声音不对,是那里来的,这般村强?’八戒道:‘我们是东土差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乃唐王御弟法师,却才入朝,倒换关文去了。我与师兄来此买办调和,我见楼下人多,未曾敢去,是我师兄教我在此等候。他原来见有榜文,弄阵旋风揭了,暗揣我怀内,先去了。’那太监道:‘我先前见个白面胖和尚,径奔朝门而去,想就是你师父?’八戒道:‘正是,正是。’太监道:‘你师兄往那里去了?’八戒道:‘我们一行四众,师父去倒换关文,我三众并行囊、马匹俱歇在会同馆。师兄弄了我,他先回馆中去了。’太监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馆中,便知端的。’八戒道:‘你这两个奶奶知事。’众校尉道:‘这和尚委不识货,怎么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八戒笑道:‘不羞,你这反了阴阳的。他二位老妈妈儿,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众人道:‘莫弄嘴,快寻你师兄去。’
  那街上人吵吵闹闹,何止三五百,共扛到馆门首。八戒道:‘列位住了。我师兄却不比我任你们作戏。他却是个猛烈认真之士。汝等见了,须要行个大礼,叫他声孙老爷,他就招架了;不然啊,他就变了嘴脸,这事却弄不成也。’众太监、校尉俱道:‘你师兄果有手段,医好国王,他也该有一半江山,我等合该下拜。’
  那些闲杂人都在门外喧哗。八戒领着一行太监、校尉,径入馆中。只听得行者与沙僧在客房里正说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上前扯住,乱嚷道:‘你可成个人?哄我去买素面、烧饼、馍馍我吃,原来都是空头。又弄旋风,揭了什么皇榜,暗暗的揣在我怀里,拿我装胖。这可成个弟兄?’行者笑道:‘你这呆子,想是错了路,走向别处去。我过鼓楼,买了调和,急回来寻你不见,我先来了。在那里揭甚皇榜?’八戒道:‘现在看榜的官员在此。’说不了,只见那几个太监、校尉朝上礼拜道:‘孙老爷,今日我王有缘,天遣老爷下降。是必大展经纶手,微施三折肱,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也。’行者闻言,正了声色,接了八戒的榜文,对众道:‘你们想是看榜的官么?’太监叩头道:‘奴婢乃司礼监内臣。这几个是锦衣校尉。’行者道:‘这招医榜,委是我揭的,故遣我师弟引见。既然你主有病,常言道: “药不轻卖,病不讨医。”你去教那国王亲来请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太监闻言,无不惊骇。校尉道:‘口出大言,必有度量。我等著一半在此哑请,著一半入朝启奏。’
  当分了四个太监、六个校尉,更不待宣召,径入朝,当阶奏道:‘主公万千之喜。’那国王正与三藏膳毕清谈,忽闻此奏,问道:‘喜自何来?’太监奏道:‘奴婢等早领出招医皇榜,鼓楼下张挂。有东土大唐远来取经的一个圣僧孙长老揭了,现在会同馆内,要王亲自去请他,他有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来启奏。’国王闻言,满心欢喜,就问唐僧道:‘法师有几位高徒?’三藏合掌答曰:‘贫僧有三个顽徒。’国王问:‘那一位高徒善医?’三藏道:‘实不瞒陛下说,我那顽徒,俱是山野庸才,只会挑包背马,转涧寻波,带领贫僧登山涉岭,或者到峻险之处,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龙而已,更无一个能知药性者。’国王道:‘法师何必太谦?朕当今日登殿,幸遇法师来朝,诚天缘也。高徒既不知医,他怎肯揭我榜文,教寡人亲迎?断然有医国之能也。’叫:‘文武众卿,寡人身虚力怯,不敢乘辇。汝等可替寡人,俱到朝外,敦请孙长老,看朕之病。汝等见他,切不可轻慢,称他做“神僧孙长老”,皆以君臣之礼相见。’
  那众臣领旨,与看榜的太监、校尉径至会同馆,排班参拜。諕得那八戒躲在厢房,沙僧闪于壁下。那大圣看他坐在当中,端然不动。八戒暗地里怨恶道:‘这猢狲活活的折杀也。怎么这许多官员礼拜,更不还礼,也不站将起来?’不多时,礼拜毕,分班启奏道:‘上告神僧孙长老:我等俱朱紫国王之臣,今奉王旨,敬以洁礼参请神僧,入朝看病。’行者方才立起身来,对众道:‘你王如何不来?’众臣道:‘我王身虚力怯,不敢乘辇,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礼,拜请神僧也。’行者道:‘既如此说,列位请前行,我当随至。’众臣各依品从,作队而走。行者整衣而起。八戒道:‘哥哥,切莫攀出我们来。’行者道:‘我不攀你,只要你两个与我收药。’沙僧道:‘收什么药?’行者道:‘凡有人送药来与我,照数收下,待我回来取用。’二人领诺不题。
  这行者即同多官顷间便到。众臣先走,奏知那国王,高卷珠帘,闪龙睛凤目,开金口御言,便问:‘那一位是神僧孙长老?’行者进前一步,厉声道:‘老孙便是。’那国王听得声音凶狠,又见相貌刁钻,諕得战兢兢,跌在龙床之上。慌得那女官内宦,急扶入宫中。道:‘諕杀寡人也!’众官都嗔怨行者道:‘这和尚怎么这等粗鲁村疏?怎敢就擅揭榜?’
  行者闻言,笑道:‘列位错怪了我也。若像这等慢人,你国王之病,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众臣道:‘人生能有几多阳寿?就一千年也还不好?’行者道:‘他如今是个病君,死了是个病鬼,再转世也还是个病人,却不是一千年也还不好?’众臣怒曰:‘你这和尚甚不知礼,怎么敢这等满口胡柴?’行者笑道:‘不是胡柴,你都听我道来:
    医门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转旋。
    望闻问切四般事,缺一之时不备全:
    第一望他神气色,润枯肥瘦起和眠;
    第二闻声清与浊,听他真语及狂言;
    三问病原经几日,如何饮食怎生便;
    四才切脉明经络,浮沉表里是何般。
    我不望闻并问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那两班文武丛中,有太医院官,一闻此言,对众称扬道:‘这和尚也说得有理。就是神仙看病,也须望、闻、问、切,谨合著神圣功巧也。’
  众官依此言,著近侍传奏道:‘长老要用望、闻、问、切之理,方可认病用药。’那国王睡在龙床上,声声唤道:‘叫他去罢,寡人见不得生人面了。’近侍的出宫来道:‘那和尚,我王旨意,教你去罢,见不得生人面哩。’行者道:‘若见不得生人面啊,我会悬丝诊脉。’众官暗喜道:‘悬丝诊脉,我等耳闻,不曾眼见。再奏去来。’那近侍的又入宫奏道:‘主公,那孙长老不见主公之面,他会悬丝诊脉。’国王心中暗想道:‘寡人病了三年,未曾试此,宣他进来。’近侍的即忙传出道:‘主公已许他悬丝诊脉,快宣孙长老进宫诊视。’
  行者却就上了宝殿。唐僧迎著骂道:‘你这泼猴,害了我也。’行者笑道:‘好师父,我倒与你壮观,你返说我害你?’三藏喝道:‘你跟我这几年,那曾见你医好谁来?你连药性也不知,医书也未读,怎么大胆撞这个大祸?’行者笑道:‘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了。就是医杀了,也只问得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不打紧,不打紧,你且坐下,看我的脉理如何?’长老又道:‘你那曾见《素问》、《难经》、《本草》、《脉诀》是甚般章句,怎生注解?就这等胡说乱道,会什么悬丝诊脉?’行者笑道:‘我有金线在身,你不曾见哩。’即伸手下去,尾上拔了三根毫毛,捻一把,叫声:‘变!’即变作三条丝线,每条各长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气,托于手内,对唐僧道:‘这不是我的金线?’近侍宦官在傍道:‘长老且休讲口,请入宫中诊视去来。’行者别了唐僧,随着近侍入宫看病。正是那:
    心有秘方能治国,内藏妙诀注长生。
  毕竟这去不知看出什么病来,用什么药品。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九回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

  话表孙大圣同近侍宦官到于皇宫内院,直至寝宫门外立定。将三条金线与宦官拿入里面,吩咐:‘教内宫妃后,或近侍太监,先系在圣躬左手腕下,按寸、关、尺三部上,却将线头从窗櫺儿穿出与我。’真个那宦官依此言,请国王坐在龙床,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一头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著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虚实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从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金线收上身来。厉声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夫左寸强而紧者,中虚心痛也;关涩而缓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带血也。右手寸脉浮而滑者,内结经闭也;关迟而结者,宿食留饮也;尺数而牢者,烦满虚寒相持也。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症。’那国王在内闻言,满心欢喜,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
  大圣却才缓步出宫。早有在傍听见的太监,已先对众报知。须臾,行者出来,唐僧即问如何。行者道:‘诊了脉,如今对症制药哩。’众官上前道:‘神僧长老适才说“双鸟失群”之症,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众官闻说,齐声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称赞不已。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行者道:‘不必执方,见药就要。’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
  那医官不复再言,即出朝门之外,差本衙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品。每味各办三斤,送与行者。行者道:‘此间不是制药处,可将诸药之数并制药一应器皿,都送入会同馆,交与我师弟二人收下。’医官听命,即将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药碾、药磨、药罗、药乳并乳钵、乳槌之类都送至馆中,一一交付收讫。
  行者往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制药。那长老正自起身,忽见内宫传旨,教阁下留住法 师,同宿文华殿。待明朝服药之后,病痊酬谢,倒换关文送行。三藏大惊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当头哩。若医得好,欢喜起送;若医不好,我命休矣。你须仔细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师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孙自有医国之手。’
  好大圣,别了三藏,辞了众臣,径至馆中。八戒迎著笑道:‘师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什么?’八戒道:‘知你取经之事不果,欲作生涯无本,今日见此处富庶,设法要开药铺哩。’行者喝道:‘莫胡说,医好国王,得意处辞朝走路,开什么药铺?’八戒道:‘终不然,这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共计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医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那里用得许多?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教他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也。’
  正说处,只见两个馆使当面跪下道:‘请神僧老爷进晚斋。’行者道:‘早间那般待我,如今却跪而请之,何也?’馆使叩头道:‘老爷来时,下官有眼无珠,不识尊颜。今闻老爷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国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爷江山有分,我辈皆臣子也,礼当拜请。’行者见说,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摆上斋来,沙僧便问道:‘师兄,师父在那里哩?’行者笑道:‘师父被国王留住作当头哩。只待医好了病,方才酬谢送行。’沙僧又问:‘可有些受用么?’行者道:‘国王岂无受用?我来时,他已有三个阁老陪侍左右,请入文华殿去也。’八戒道:‘这等说,还是师父大哩:他倒有阁老陪侍,我们只得两个馆使奉承。且莫管他,让老猪吃顿饱饭也。’兄弟们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馆使:‘收了家火,多办些油蜡,我等到夜静时,方好制药。’馆使果送若干油蜡,各命散讫。
  至半夜,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八戒道:‘哥哥,制何药?赶早干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将大黄取一两来,碾为细末。’沙僧乃道:‘大黄味苦,性寒无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夺诸郁而无壅滞,定祸乱而致太平。名之曰“将军”。此行药耳,但恐久病虚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贤弟不知。此药利痰顺气,荡肚中凝滞之寒热。你莫管我。你去取一两巴豆,去壳去膜,捶去油毒,碾为细末来。’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热有毒。削坚积,荡肺腑之沉寒;通闭塞,利水谷之道路。乃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行者道:‘贤弟,你也不知。此药破结宣肠,能理心膨水胀。快制来,我还有佐使之味辅之也。’
  他二人即时将二药碾细道:‘师兄,还用那几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此二两,诚为起夺人了。’行者将一个花磁盏子,道:‘贤弟莫讲,你拿这个盏儿,将锅脐灰刮半盏过来。’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药内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见药内用锅灰。’行者道:‘锅灰名为“百草霜”,能调百病,你不知道。’那呆子真个刮了半盏,又碾细了。
  行者又将盏子递与他道:‘你再去把我们的马尿等半盏来。’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要丸药。’沙僧又笑道:‘哥哥,这事不是耍子。马尿腥臊,如何入得药品?我只见醋糊为丸,陈米糊为丸,炼蜜为丸,或只是清水为丸,那曾见马尿为丸?那东西腥腥臊臊,脾虚的人,一闻就吐;再服巴豆、大黄,弄得人上吐下泻,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里。我那马不是凡马,他本是西海龙身。若得他肯去便溺,凭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八戒闻言,真个去到边前,那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顿脚踢起,衬在肚下,等了半会,全不见撒尿。他跑将来,对行者说:‘哥啊,且莫去医皇帝,且快去医医马来。那亡人干结了,莫想尿得出一点儿。’行者笑道:‘我和你去。’沙僧道:‘我也去看看。’
  三人都到马边,那马跳将起来,口吐人言,厉声高叫道:‘师兄,你岂不知?我本是西海飞龙,因为犯了天条,观音菩萨救了我,将我锯了角,退了鳞,变作马,驮师父往西天取经,将功折罪。我若过水撒尿,水中游鱼食了成龙;过山撒尿,山中草头得味变作灵芝,仙僮采去长寿。我怎肯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行者道:‘兄弟谨言。此间乃西方国王,非尘俗也,亦非轻抛弃也。常言道:“众毛攒裘。”要与本国之王治病哩。医得好时,大家光辉;不然,恐俱不得善离此地也。’那马才叫声:‘等著。’你看他往前扑了一扑,往后蹲了一蹲,咬得那满口牙龁支支的响喨,仅努出几点儿,将身立起。八戒道:‘这个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儿也罢。’那行者见有少半盏,道:‘够了,够了。拿去罢。’沙僧方才欢喜。
  三人回至厅上,把前项药饵搅和一处,搓了三个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只有核桃大,若论我吃,还不够一口哩。’遂此收在一个小盒儿里,兄弟们连衣睡下。一夜无词,早是天晓。
  却说那国王耽病设朝,请唐僧见了,即命众官快往会同馆参拜神僧孙长老取药去。
  多官随至馆中,对行者拜伏于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领妙剂。’行者叫八戒取盒儿,揭开盖子,递与多官。多官启问:‘此药何名?好见王回话。’行者道:‘此名乌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锅灰拌的,怎么不是乌金?’多官又问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药引儿两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汤送下。’多官问:‘是何六物?’行者道:‘半空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搽脸粉,老君炉里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六物煎汤送此药,你王忧病等时除。’多官闻言道:‘此物乃世间所无者。请问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无根水送下。’众官笑道:‘这个易取。’行者道:‘怎见得易取?’多官道:‘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更不落地,亦不回头,到家与病人吃药,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内之水,俱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无根水。’多官又道:‘这也容易。等到天阴下雨时,再吃药便罢了。’
  遂拜谢了行者,将药持回献上。国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来,看了道:‘此是什么丸子?’多官道:‘神僧说是“乌金丹”,用无根水送下。’国王便教宫人取无根水。众官道:‘神僧说,无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国王即唤当驾官传旨,教请法官求雨。众官遵依出榜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厅上,叫猪八戒道:‘适间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药,此时急忙,怎么得个雨水?我看这王倒也是个大贤大德之君,我与你助他些儿雨下药,如何?’八戒道:‘怎么样助?’行者道:‘你在我左边立下,做个辅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边立下,做个弼宿。等老孙助他些无根水儿。’好大圣,步了罡诀,念声咒语,早见那正东上一朵乌云,渐近于头顶上。叫道:‘大圣,东海龙王敖广来见。’行者道:‘无事不敢捻烦,请你来助些无根水与国王下药。’龙王道:‘大圣呼唤时,不曾说用水,小龙只身来了,不曾带得雨器,亦未有风云雷电,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着风云雷电,亦不须多雨,只要些须引药之水便了。’龙王道:‘既如此,待我打两个喷涕,吐些涎津溢,与他吃药罢。’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迟疑,趁早行事。’
  那老龙在空中渐渐低下乌云,直至皇宫之上,隐身潜像,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满朝官齐声喝采道:‘我主万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来也。’国王即传旨,教:‘取器皿盛着,不拘宫内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贮仙水,拯救寡人。’你看那文武多官并三宫六院妃嫔与三千彩女、八百娇娥,一个个擎杯托盏,举碗持盘,等接甘雨。那老龙在半空运化津涎,不离了王宫前后。将有一个时辰,龙王辞了大圣回海。众臣将杯盂碗盏收来,也有等著一点两点者,也有等著三点五点者,也有一点不曾等著者,共合一处,约有三盏之多,总献至御案。真个是异香满袭金銮殿,佳味熏飘天子庭。
  那国王辞了法师,将著乌金丹并甘雨至宫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盏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饮了一盏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盏甘雨俱送下。不多时,腹中作响,如辘轳之声不绝。即取净桶,连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饮,攲倒在龙床之上。有两个妃子将净桶检看,说不尽那秽污痰涎,内有糯米饭块一团。妃子近龙床前来报:‘病根都行下来也。’国王闻此言,甚喜,又进一次米饭。
  少顷,渐觉胸心宽泰,气血调和,就精神抖擞,脚力强健。下了龙床,穿上朝服,即登宝殿,见了唐僧,辄倒身下拜。那长老忙忙还礼。拜毕,以御手搀著,便教阁下:‘快具简帖,帖上写朕“再拜顿首”字样,差官奉请法师高徒三位。一壁厢大开东阁,光禄寺排宴酬谢。’多官领旨,具简的具简,排宴的排宴,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霎时俱完。
  却说八戒见官投简,喜不自胜道:‘哥啊,果是好妙药。今来酬谢,乃兄长之功。’沙僧道:‘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我们在此合药,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话。’咦!你看他弟兄们俱欢欢喜喜,径入朝来。
  众官接引,上了东阁,早见唐僧、国王、阁老,已都在那里安排筵宴哩。这行者与八戒、沙僧对师父唱了个喏。随后众官都至。只见那上面有四张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张荤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馐。左右有四五百张单桌面,真个排得齐整:
    古云:‘珍馐百味,美禄千锺。琼膏酥酪,锦缕肥红。’宝妆花彩艳,果品味香浓。斗糖龙缠列狮仙,饼锭拖炉摆凤侣。荤有猪羊鸡鹅鱼鸭般般肉,素有蔬肴笋芽木耳并蘑菇。几样香汤饼,数次透糖酥。滑软黄粱饭,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汤香又辣,般般添换美还甜。君臣举盏方安席,名分品级慢传壶。
  那国王御手擎杯,先与唐僧安坐。三藏道:‘贫僧不会饮酒。’国王道:‘素酒,法师饮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国王甚不过意道:‘法师戒饮,却以何物为敬?’三藏道:‘顽徒三众代饮罢。’国王却才欢喜,转金卮,递与行者。行者接了酒,对众礼毕,吃了一杯。国王见他吃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辞,又吃了。国王笑道:‘吃个三宝锺儿。’行者不辞,又吃了。国王又叫斟上,吃个四季杯儿。
  八戒在旁,见酒不到他,忍得他啯啯咽唾。又见那国王苦劝行者,他就叫将起来道:‘陛下,吃的药也亏了我,那药里有马……’这行者听说,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却将手中酒递与八戒。八戒接着就吃,却不言语。国王问道:‘神僧说药里有马,是什么马?’行者接过口来道:‘我这兄弟是这般口敞,他有个经验的好方儿,他就要说与人。陛下早间吃药,内有马兜铃。’国王问众官道:‘马兜铃是何品味?能医何症?’时有太医院官在旁道:‘主公:
    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
    通气最能除血蛊,补虚宁嗽又宽中。’
  国王笑道:‘用得当,用得当。猪长老再饮一杯。’呆子亦不言语,却也吃了个三宝锺。国王又递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却俱叙坐。
  饮宴多时,国王又擎大爵,奉与行者。行者道:‘陛下请坐。老孙依巡痛饮,决不敢推辞。’国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谢不尽。好歹进此一巨觥,朕有话说。’行者道:‘有甚话说了,老孙好饮。’国王道:‘寡人有数载忧疑病,被神僧一贴灵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孙看了陛下,已知是忧疑之疾,但不知忧疑何事?’国王道:‘古人云:“家丑不可外谈。”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话?请说无妨。’国王道:‘神僧东来,不知经过几个邦国?’行者道:‘经有五六处。’又问:‘他国之后,不知是何称呼。’行者道:‘国王之后,都称为正宫、东宫、西宫。’国王道:‘寡人不是这等称呼:将正宫称为金圣宫,东宫称为玉圣宫,西宫称为银圣宫。现今只有银、玉二后在宫。’行者道:‘金圣宫因何不在宫中?’国王滴泪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那厢去了?’国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阳之节,朕与嫔后都在御花园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饮菖蒲雄黄酒,看斗龙舟。忽然一阵风至,半空中现出一个妖精,自称赛太岁,说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个夫人,访得我金圣宫生得貌美娇姿,要做个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声不献出来,就要先吃寡人,后吃众臣,将满城黎民尽皆吃绝。那时节,朕却忧国忧民,无奈,将金圣宫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响一声摄将去了。寡人为此著了惊恐,吃那粽子,凝滞在内;况又昼夜忧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灵丹服后,行了数次,尽是那三年前积滞之物,所以这会体健身轻,精神如旧。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赐,岂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闻得此言,满心喜悦,将那巨觥之酒,两口吞之,笑问国王曰:‘陛下原来是这般惊忧。今遇老孙,幸而获愈。但不知可要金圣宫回国?’那国王滴泪道:‘朕切切思思,无昼无夜,但只是没一个能获得妖精的,岂有不要他回国之理?’行者道:‘我老孙与你去伏妖邪,何如?’国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后,朕愿领三宫九嫔,出城为民,将一国江山,尽付神僧,让你为帝。’八戒在旁,见出此言,行此礼,忍不住呵呵大笑道:‘这皇帝失了体统,怎么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着和尚?’行者急上前,将国王搀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圣宫去后,这一向可曾再来?’国王道:‘他前年五月节摄了金圣宫,至十月间,来要两个宫娥,说是伏侍娘娘,朕即献出两个;至旧年三月间,又来要两个宫娥;七月间,又要去两个;今年二月里,又要去两个。不知到几时又要来也。’行者道:‘似他这等频来,你们可怕他么?’国王道:‘寡人见他来得多遭,一则惧怕,二来又恐有伤害之意。旧年四月内,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楼,但闻风响,知是他来,即与二后、九嫔入楼躲避。’行者道:‘陛下不弃,可携老孙去看那避妖楼一番,何如?’那国王即将左手携著行者出席。众官一齐起身。猪八戒道:‘哥哥,你不达礼。这般御酒不吃,摇席破坐的,且去看什么哩?’国王闻说,情知八戒是为嘴,即命当驾官抬两张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楼外伺候。呆子却才不嚷,同师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
  一行文武官引导,那国王并行者相搀,穿过皇宫,到了御花园后,更不见楼台殿阁。行者道:‘避妖楼何在?’说不了,只见两个太监拿两根红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块四方石板。国王道:‘此间便是。这底下有三丈多深,穵成的九间朝殿。内有四个大缸,缸内满注清油,点着灯火,昼夜不息。寡人听得风响,就入里边躲避,外面着人盖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还是不害你;若要害你,这里如何躲得?’正说间,只见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风响,播土扬尘。諕得那多官齐声报怨道:‘这和尚盐酱口,讲什么妖精,妖精就来了。’慌得那国王丢了行者,即钻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众官亦躲个干净。
  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两个道:‘兄弟们不要怕得,我和你认他一认,看是个什么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认他怎的?众官躲了,师父藏了,国王避了,我们不去了罢,衒的是那家世?’那呆子左挣右挣,挣不得脱手。被行者拿定多时,只见那半空里闪出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
    九尺长身多恶狞,一双环眼闪金灯。
    两轮查耳如撑扇,四个钢牙似插钉。
    鬓绕红毛眉竖焰,鼻垂糟准孔开明。
    髭髯几缕朱砂线,颧骨崚嶒满面青。
    两臂红觔蓝靛手,十条尖爪把枪擎。
    豹皮裙子腰间系,赤脚蓬头若鬼形。
  行者见了道:‘沙僧,你可认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与他相识,那里认得?’又问:‘八戒,你可认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与他会茶会酒,又不是宾朋邻里,我怎么认得他?’行者道:‘他却像东岳天齐手下把门的那个醮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鬼乃阴灵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时方出。今日还在巳时,那里有鬼敢出来?就是鬼,也不会驾云。纵会弄风,也只是一阵旋风耳,有这等狂风?或者他就是赛太岁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论头。既如此说,你两个护持在此,等老孙去问他个名号,好与国王救取金圣宫来朝。’八戒道:‘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们来。’行者昂然不答,急纵祥光,跳将上去。咦!正是:
    安邦先却君王病,守道须除爱恶心。
  毕竟不知此去到于空中,胜败如何,怎么擒得妖怪,救得金圣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却说那孙行者抖擞神威,持着铁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里来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厉声高叫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赛太岁大王爷爷部下先锋,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你是何人,敢来问我?’行者道:‘吾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保东土唐僧西天拜佛,路过此国,知你这伙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国祛邪。正没处寻你,却来此送命。’那怪闻言,不知好歹,展长枪就刺行者;行者举铁棒劈面相迎。在半空里这一场好杀:
    棍是龙宫镇海珍,枪乃人间转炼铁。凡兵怎敢比仙兵,擦著些儿神气泄。大圣原来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时邪就灭。那个弄风播土諕皇王,这个踏雾腾云遮日月。丢开架子赌输赢,无能谁敢夸豪杰!还是齐天大圣能,乒乓一棍枪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铁棒把根枪打做两截,慌得顾性命,拨转风头,径往西方败走。
  行者且不赶他,按下云头,来至避妖楼地穴之外,叫道:‘师父,请同陛下出来,怪物已赶去矣。’那唐僧才扶著君王,同出穴外。见满天清朗,更无妖邪之气。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壶把盏,满斟金杯,奉与行者道:‘神僧,权谢,权谢。’这行者接杯在手,还未回言,只听得朝门外有官来报:‘西门上火起了。’行者闻说,将金杯连酒望空一撇,当的一声响喨,那个金杯落地。君王著了忙,躬身施礼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礼当请上殿拜谢,只因有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却把杯子撇了,却不是有见怪之意?’行者笑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少顷间,又有官来报:‘好雨呀,才西门上起火,被一场大雨,把火灭了。满街上流水,尽都是酒气。’行者又笑道:‘陛下,你见我撇杯,疑有见怪之意,非也。那妖败走西方,我不曾赶他,他就放起火来。这一杯酒,却是我灭了妖火,救了西城里外人家,岂有他意?’
  国王更十分欢喜加敬。即请三藏四众,同上宝殿,就有推位让国之意。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称是赛太岁部下先锋,来此取宫女的。他如今战败而回,定然报与那厮,那厮定要来与我相争。我恐他一时兴师帅众,未免又惊伤百姓,恐諕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圣后。但不知向那方去?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远近?’国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军马到那里探听声息,往来要行五十余日。坐落南方,约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叫:‘八戒、沙僧护持在此,老孙去来。’国王扯住道:‘神僧且从容一日,待安排些干粮烘炒,与你些盘缠银两,选一匹快马,方才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说得是巴山转岭步行之话。我老孙不瞒你说,似这三千里路,斟酒在锺不冷,就打个往回。’国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说,你这尊貌,却像个猿猴一般,怎生有这等法力会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虽是猿猴数,自幼打开生死路。
    遍访明师把道传,山前修炼无朝暮。
    倚天为顶地为炉,两般药物团乌兔。
    采取阴阳水火交,时间顿把玄关悟。
    全仗天罡搬运功,也凭斗柄迁移步。
    退炉进火最依时,抽铅添汞相交顾。
    攒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象分时度。
    二气归于黄道间,三家会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归四肢,本来斤斗如神助。
    一纵纵过太行山,一打打过凌云渡。
    何愁峻岭几千重,不怕长江百十数。
    只因变化没遮拦,一打十万八千路!’
  那国王见说,又惊又喜,笑吟吟捧著一杯御酒递与行者道:‘神僧远劳,进此一杯引意。’这大圣一心要去降妖,那里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来再饮。’好行者,说声去,唿哨一声,寂然不见。那一国君臣,皆惊讶不题。
  却说行者将身一纵,早见一座高山阻住雾角。即按云头,立在那巅峰之上,仔细观看,好山:
    冲天占地,碍日生云。冲天处,尖峰矗矗;占地处,远脉迢迢。碍日的,乃岭头松郁郁,生云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郁郁,四时八节常青;石磷磷,万载千年不改。林中每听夜猿啼,涧内常闻妖蟒过。山禽声咽咽,山兽吼呼呼。山獐山鹿,成双作对纷纷走;山鸦山鹊,打阵攒群密密飞。山草山花看不尽,山桃山果映时新。虽然倚险不堪行,却是妖仙隐逸处。
  这大圣看看不厌,正欲找寻洞口,只见那山凹里烘烘火光飞出,霎时间,扑天红焰,红焰之中冒出一股恶烟,比火更毒。好烟!但见那:
    火光迸万点金灯,火焰飞千条红虹。那烟不是灶筒烟,不是草木烟,烟却有五色:青红白黑黄。熏著南天门外柱,燎著灵霄殿上梁。烧得那窝中走兽连皮烂,林内飞禽羽尽光。但看这烟如此恶,怎入深山伏怪王?
  孙大圣正自恐惧,又见那山中迸出一道沙来。好沙,真个是遮天蔽日!你看:
    纷纷絯絯遍天涯,邓邓浑浑大地遮。
    细尘到处迷人目,粗灰满谷滚芝麻。
    采药仙僮迷失伴,打柴樵子没寻家。
    手中就有明珠现,时间刮得眼生花。
  这行者只顾看玩,不觉沙灰飞入鼻内,痒斯斯的,打了两个喷嚏。即回头,伸手在岩下摸了两个鹅卵石,塞住鼻子。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攒火的鹞子,飞入烟火中间,蓦了几蓦,却就没了沙灰,烟火也息了。急现本像下来,又看时,只听得丁丁东东的一个铜锣声响。却道:‘我走错了路也,这里不是妖精住处。锣声似铺兵之锣,想是通国的大路,有铺兵去下文书。且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正走处,忽见似个小妖儿,担着黄旗,背着文书,敲着锣儿,急走如飞而来。行者笑道:‘原来是这厮打锣。他不知送的是什么书信?等我听他一听。’好大圣,摇身一变,变做个猛虫儿,轻轻的飞在他书包之上。只听得那妖精敲着锣,绪绪聒聒的自念自诵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国强夺了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只苦了要来的宫女顶缸。两个来弄杀了,四个来也弄杀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如今还要。却撞个对头来了,那个要宫女的先锋被个什么孙行者打败了,不发宫女。我大王因此发怒,要与他国争持,教我去下什么战书。这一去,那国王不战则可,战必不利。我大王使烟火飞沙,那国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个得活。那时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称帝,我等称臣。虽然也有个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难容也。’
  行者听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后边这两句话,说“天理难容”,却不是个好的?但只说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此话却不解其意。等我问他一问。’嘤的一声,一翅飞离了妖精,转向前路,有十数里地,摇身一变,又变做一个道童:
    头挽双丫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鱼鼓简,口唱道情词。
  转山坡,迎著小妖,打个起手道:‘长官,那里去?送的是什么公文?’那妖物就像认得他的一般,住了锣槌,笑嘻嘻的还礼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国下战书的。’行者接口问道:‘朱紫国那话儿,可曾与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摄得来,当时就有一个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妆新。他自穿了那衣,就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著些儿,手心就痛,不知是甚缘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间差先锋去要宫女伏侍,被一个什么孙行者战败了。大王奋怒,所以教我去下战书,明日与他交战也。’行者道:‘怎的大王却着恼啊?’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解闷也。’
  好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旧敲锣前行。行者就行起凶来,掣出棒,复转身,望小妖脑后一下,可怜,就打得头烂血流浆迸出,皮开颈折命倾之。收了棍子,却又自悔道:‘急了些儿,不曾问他叫做什么名字。罢了。’却去取下他的战书,藏于袖内。将他黄旗、铜锣藏在路旁草里。因扯着脚要往涧下捽时,只听当的一声,腰间露出一个镶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写道:‘心腹小校一名,有来有去。五短身材,扢挞脸,无须。长川悬挂,无牌即假。’行者笑道:‘这厮名字叫做有来有去,这一棍子,打得有去无来!’将牙牌解下,带在腰间。欲要捽下尸骸,却又思量起烟火之毒。且不敢寻他洞府,即将棍子举起,著小妖胸前捣了一下,挑在空中,径回本国,且当报一个头功。你看他自思自念,唿哨一声,到了国界。
  那八戒在金銮殿前正护持着王、师,忽回头看见行者半空中将个妖精挑来,他却怨道:‘嗳!不打紧的买卖。早知老猪去拿来,却不算我一功?’说未毕,行者按落云头,将妖精捽在阶下。八戒跑上去,就筑了一钯道:‘此是老猪之功。’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赖我,我有证见,你不看一钯筑了九个眼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头没头。’八戒笑道:‘原来是没头的,我道如何筑他也不动动儿?’行者道:‘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在殿里与王叙话哩。’行者道:‘你且去请他出来。’八戒急上殿,点点头。三藏即便起身下殿,迎著行者。行者将一封战书揣在三藏袖里道:‘师父收下,且莫与国王看见。’
  说不了,那国王也下殿,迎著行者道:‘神僧长老来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道:‘那阶下不是妖精?被老孙打杀了也。’国王见了道:‘是便是个妖尸,却不是赛太岁。赛太岁,寡人亲见他两次,身长丈八,膊阔五停;面似金光,声如霹雳。那里是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认得,果然不是。这是一个报事的小妖,撞见老孙,却先打死,挑回来报功。’国王大喜道:‘好好好,该算头功。寡人这里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个的实。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个回来,真神通也。’叫:‘看暖酒来,与长老贺功。’
  行者道:‘吃酒还是小事。我问陛下:金圣宫别时,可曾留下个什么表记?你与我些儿。’那国王听说‘表记’二字,却似刀剑剜心,忍不住失声泪下,说道:
    ‘当年佳节庆朱明,太岁凶妖发喊声。
    强夺御妻为压寨,寡人献出为苍生。
    更无会话并离话,那有长亭共短亭?
    表记香囊全没影,至今撇我苦伶仃。’
  行者道:‘陛下在迩,何以恼为?那娘娘既无表记,他在宫内可有什么心爱之物?与我一件也罢。’国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实有神通,我见他放烟、放火、放沙,果是难收。纵收了,又恐娘娘见我面生,不肯跟我回国。须是得他平日心爱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带他回来。为此故要带去。’国王道:‘昭阳宫里梳妆阁上,有一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戴。只因那日端午要缚五色彩线,故此褪下,不曾戴上。此乃是他心爱之物,如今现收在减妆盒里。寡人见他遭此离别,更不忍见;一见即如见他玉容,病又重几分也。’行者道:‘且休题这话,且将金串取来。如舍得,都与我拿去;如不舍,只拿一只去也。’国王遂命玉圣宫取出。取出即递与国王。国王见了,叫了几声‘知疼著热的娘娘’,遂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套在胳膊上。
  好大圣,不吃得功酒,且驾斤斗云,唿哨一声,又至麒麟山上。无心玩景,径寻洞府而去。正行时,只听得人语喧嚷,即伫立凝睛观看。原来那獬豸洞口把门的大小头目,约摸有五百名,在那里:
    森森罗列,密密挨排。森森罗列执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风飘闪。虎将熊师能变化,豹头彪帅弄精神。苍狼多猛烈,獭象更骁雄。狡兔乖獐抡剑戟,长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语,引阵安营识汛风。
行者见了,不敢前进,抽身径转旧路。你道他抽身怎么?不是怕他。他却至那打死小妖之处,寻出黄旗、铜锣,迎风捏诀,想象腾那,即摇身一变,变做那有来有去的模样,乒乓敲着锣,大踏步,一直前来,径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只闻得猩猩出语道:‘有来有去,你回来了?’行者只得答应道:‘来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上等你回话哩。’
  行者闻言,拽开步,敲着锣,径入前门里看处,原来是悬崖削壁,石屋虚堂,左右有琪花瑶草,前后多古柏乔松。不觉又至二门之内,忽抬头,见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戗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魔王,真个生得恶像。但见他:
    晃晃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
    口外獠牙排利刃,鬓边焦发放红烟。
    嘴上髭须如插箭,遍体昂毛似叠毡。
    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
  行者见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儿礼法:调转脸,朝着外,只管敲锣。妖王问道:‘你来了?’行者不答。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也不答应。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么到了家还筛锣,问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锣往地下一掼道:‘什么“何也”、“何也”?我说我不去,你却教我去。行到那厢,只见无数的人马列成阵势,见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推推扯扯,拽拽扛扛,拿进城去。见了那国王,国王便教:“斩了。”幸亏那两班谋士道:“两家相争,不斩来使。”把我饶了。收了战书,又押出城外,对军前打了三十顺腿,放我来回话。他那里不久就要来此与你交战哩。’妖王道:‘这等说,是你吃亏了,怪不得问你更不言语。’行者道:‘却不是怎的?只为护疼,所以不曾答应。’妖王道:‘那里有多少人马?’行者道:‘我也諕昏了,又吃他打怕了,那里会查他人马数目?只见那里森森兵器摆列著:
    弓箭刀枪甲与衣,干戈剑戟并缨旗。剽枪月铲兜鍪铠,大斧团牌铁蒺藜。长闷棍,短窝槌,钢叉铳铇及头盔。打扮得䩺鞋护顶并胖袄,简鞭神弹与铜锤。’
  那王听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似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报与金圣娘娘得知,教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狠,要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干。你如今去说那里人马骁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
  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正中老孙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转过角门,穿过厅堂。那里边尽都是高堂大厦,更不似前边的模样。直到后边宫里,远见彩门壮丽,乃是金圣娘娘住处。直入里面看时,有两班妖狐、妖鹿,一个个都妆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间坐着那个娘娘,手托著香腮,双眸滴泪。果然是:
    玉容娇嫩,美貌妖娆。懒梳妆,散鬓堆鸦;怕打扮,钗环不戴。面无粉,冷淡了胭脂;发无油,蓬松了云鬓。努樱唇,紧咬银牙;皱蛾眉,泪淹星眼。一片心,只忆著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诚然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行者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那娘娘道:‘这泼村怪,十分无状。想我在那朱紫国中,与王同享荣华之时,那太师、宰相见了,就俯伏尘埃,不敢仰视。这野怪怎么叫声“接喏”?是那里来的这般村泼?’众侍婢上前道:‘太太息怒。他是大王爷爷心腹的小校,唤名有来有去。今早差下战书的是他。’娘娘听说,忍怒问曰:‘你下战书,可曾到朱紫国界?’行者道:‘我持书直至城里,到于金銮殿,面见君王,已讨回音来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那君王敌战之言,与排兵布阵之事,才与大王说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意,有一句合心的话儿,特来上禀。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
  娘娘闻言,喝退两班狐、鹿。行者掩上宫门,把脸一抹,现了本像,对娘娘道:‘你休怕我。我是东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国雷音寺见佛求经的和尚。我师父是唐王御弟唐三藏。我是他大徒弟孙悟空。因过你国倒换关文,见你君臣出榜招医,是我大施三折之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宴谢我。饮酒之间,说出你被妖摄来。我会降龙伏虎,特请我来捉怪,救你回国。那战败先锋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见他门外凶狂,是我变作有来有去模样,舍身到此,与你通信。’那娘娘听说,沉吟不语。行者取出宝串,双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来?’娘娘一见垂泪,下座拜谢道:‘长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没齿不忘大恩。’
  行者道:‘我且问你,他那放火、放烟、放沙的,是件什么宝贝?’娘娘道:‘那里是甚宝贝,乃是三个金铃。他将头一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火光烧人;第二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烟光熏人;第三个幌一幌,有三百丈黄沙迷人。烟火还不打紧,只是黄沙最毒,若钻入人鼻孔,就伤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我曾经著,打了两个嚏喷。却不知他的铃儿放在何处?’娘娘道:‘他那肯放下?只是带在腰间,行住坐卧,再不离身。’行者道:‘你若有意于朱紫国,还要相会国王,把那烦恼忧愁,都且权解,使出个风流喜悦之容,与他叙个夫妻之情,教他把铃儿与你收贮。待我取便偷了,降了这妖怪,那时节,好带你回去,重谐鸾凤,共享安宁也。’那娘娘依言。
  这行者还变作心腹小校,开了宫门,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叫:‘有来有去,快往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好行者,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大王,圣宫娘娘有请。’妖王欢喜道:‘娘娘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行者道:‘那娘娘问朱紫国王之事,是我说:“他不要你了,他国中另扶了皇后。”娘娘听说,故此没了想头,方才命我来奉请。’妖王大喜道:‘你却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国,封你为个随朝的太宰。’
  行者顺口谢恩,疾与妖王来至后宫门首。那娘娘欢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搀。那妖王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爱,我怕手痛,不敢相傍。’娘娘道:‘大王请坐,我与你说。’妖王道:‘有话但说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爱,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外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什么宝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见绫锦金珠?只一味铺皮盖毯。或者就有些宝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见,也不与我收著。且如闻得你有三个铃铛,想就是件宝贝,你怎么走也带着,坐也带着?你就拿与我收著,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礼道:‘娘娘怪得是,怪得是。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宝。行者在旁,眼不转睛,看着那怪揭起两三层衣服,贴身带着三个铃儿。他解下来,将些绵花塞了口儿,把一块豹皮作一个包袱儿包了,递与娘娘道:‘物虽微贱,却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摇幌着他。’娘娘接过手道:‘我晓得。安在这妆台之上,无人摇动。’叫:‘小的们,安排酒来,我与大王交欢会喜,饮几杯儿。’众侍婢闻言,即铺排果菜,摆上些獐鹿兔之肉,将椰子酒斟来奉上。那娘娘做出妖娆之态,哄著精灵。
  孙行者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妆台,把三个金铃轻轻拿过,慢慢移步,溜出宫门,径离洞府。到了剥皮亭前无人处,展开豹皮幅子看时,中间一个有茶锺大,两头两个有拳头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绵花扯了。只闻得当的一声响喨,骨都都的迸出烟、火、黄沙,急收不住,满亭中烘烘火起。諕得那把门精怪一拥撞入后宫,惊动了妖王,慌忙教:‘去救火,救火。’出来看时,原来是有来有去拿了金铃儿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贱奴,怎么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弄?’叫:‘拿来,拿来。’那门前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兔、长蛇、大蟒、猩猩,帅众妖一齐攒簇。
  那行者慌了手脚,丢了金铃,现出本像,掣出金箍如意棒,撒开解数,往前乱打。那妖王收了宝贝,传号令,教:‘关了前门。’众妖听了,关门的关门,打仗的打仗。那行者难得脱身,收了棒,摇身一变,变作个痴苍蝇儿,钉在那无火石壁上。众妖寻不见,报道:‘大王,走了贼也,走了贼也。’妖王问:‘可曾自门里走出去?’众妖都说:‘前门紧锁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说:‘仔细搜寻。’有的取水泼火,有的仔细搜寻,更无踪迹。妖王怒道:‘是个什么贼子?好大胆,变作有来有去的模样,进来见我回话,又跟在身边,乘机盗我宝贝。早是不曾拿将出去。若拿出山头,见了天风,怎生是好?’虎将上前道:‘大王的洪福齐天,我等的气数不尽,故此知觉了。’熊师上前道:‘大王,这贼不是别人,定是那战败先锋的那个孙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命,夺了黄旗、铜锣、牙牌,变作他的模样,到此欺骗了大王也。’妖王道:‘正是,正是,见得有理。’叫:‘小的们,仔细搜求防避,切莫开门放出走了。’这才是个有分教:
    弄巧翻成拙,作耍却为真。
  毕竟不知孙行者怎么脱得妖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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