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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西游记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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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回心猿遭火败 木母被魔擒

    善恶一时忘念,荣枯都不关心。晦明隐现任浮沉。随分饥餐渴饮。
    神静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蹬蹭破禅林。风动必然寒凛。
  却说那孙大圣引八戒别了沙僧,跳过枯松涧,迳来到那怪石崖前。果见有一座洞府,真个也景致非凡。但见:
    回銮古道幽还静,风月也听玄鹤弄。
    白云透出满川光,流水过桥仙意兴。
    猿啸鸟啼花木奇,藤萝石蹬芝兰胜。
    苍摇崖壑散烟霞,翠染松篁招彩凤。
    远列巅峰似插屏,山朝涧绕真仙洞。
    昆仑地脉发来龙,有分有缘方受用。
  将近行到门前,见有一座石碣,上镌八个大字,乃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那壁厢一群小妖,在那里抡枪舞剑的跳风顽耍。
  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小的们,趁早去报与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师父来,免你这一洞精灵的性命;牙迸半个“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场,屣平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闻此言,慌忙急转身,各归洞里,关了两扇石门,到里边来报:‘大王,祸事了。’
  却说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选剥了衣服,四马攒蹄捆在后院里,著小妖打干净水刷洗,要上笼蒸吃哩。忽听得报声祸事,且不刷洗,便来前庭上问:‘有何祸事?’小妖道:‘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带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在门前要什么唐僧师父哩。但若牙迸半个“不”字,就要掀翻山场,屣平洞府。’魔王微微冷笑道:‘这是孙行者与猪八戒,他却也会寻哩。我拿他师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却怎么就寻上门来?’教小的们把管车的推出车去。那一班几个小妖,推出五辆小车儿来,开了前门。
  八戒望见道:‘哥哥,这妖精想是怕我们,推出车子,往那厢搬哩。’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里。’只见那小妖将车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著五个看着,五个进去通报。那魔王问:‘停当了?’答应:‘停当了。’教取过枪来。有那一伙管兵器的小妖,著两个抬出一杆丈八长的火尖枪,递与妖王。妖王抡枪拽步,也无什么盔甲,只是腰间束一条锦绣战裙,赤着脚,走出门前。行者与八戒抬头观看,但见那怪物:
    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
    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战裙巧绣盘龙凤,形比哪吒更富胎。
    双手绰枪威凛冽,祥光护体出门来。
    哏声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电乖。
    要识此魔真姓氏,名扬千古唤红孩。
  那红孩儿怪出得门来,高叫道:‘是什么人在我这里吆喝!’行者近前笑道:‘我贤侄莫弄虚头。你今早在山路傍高吊在松树梢头,是那般一个瘦怯怯的黄病孩儿,哄了我师父。我倒好意驮着你,你就弄风儿把我师父摄将来。你如今又弄这个样子,我岂不认得你?趁早送出我师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亲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孙以长欺幼,不象模样。’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咄的一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那个是你贤侄?’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做弟兄时,你还不知在那里哩。’那怪道:‘这猴子一发胡说!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么得与我父亲做弟兄?’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我当初未闹天宫时,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无方不到,那时节专慕豪杰。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七弟兄,让他做了大哥;还有个蛟魔王,称为覆海大圣,做了二哥;又有个大鹏魔王,称为混天大圣,做了三哥;又有个狮㾩王,称为移山大圣,做了四哥;又有个猕猴王,称为通风大圣,做了五哥;又有个狨王,称为驱神大圣,做了六哥;惟有老孙身小,称为齐天大圣,排行第七。我老弟兄们那时节耍子时,还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闻言,那里肯信,举起火尖枪就刺。行者正是那会家不忙,又使了一个身法,闪过枪头,抡起铁棒,骂道:‘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那妖精也使身法,让过铁棒道:‘泼猢狲,不达时务,看枪!’他两个也不论亲情,一齐变脸,各使神通,跳在云端里,好杀:
    行者名声大,魔王手段强。一个横举金箍棒,一个直挺火尖枪。吐雾遮三界,喷云照四方。一天杀气凶声吼,日月星辰不见光。语言无逊让,情意两乖张。那一个欺心失礼仪,这一个变脸没纲常。棒架威风长,枪来野性狂。一个是混元真大圣,一个是正果善财郎。二人努力争强胜,只为唐僧拜法王。
  那妖魔与孙大圣战经二十合,不分胜败。猪八戒在傍边看得明白:妖精虽不败阵,却只是遮拦隔架,全无攻杀之能;行者纵不赢他,棒法精强,来往只在那妖精头上,不离了左右。八戒暗想道:‘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时间丢个破绽,哄那妖魔钻进来,一铁棒打倒,就没了我的功劳。’你看他抖擞精神,举著九齿钯在空里,望妖精劈头就筑。那怪见了心惊,急拖枪败下阵来。行者喝教:‘八戒,赶上,赶上。’
  二人赶到他洞门前,只见妖精一只手举着火尖枪,站在那中间一辆小车儿上;一只手捏著拳头,往自家鼻子上捶了两拳。八戒笑道:‘这厮放赖不羞。你好道捶破鼻子,淌出些血来,搽红了脸,往那里告我们去耶?’那妖魔捶了两拳,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那五辆车子上火光涌出。连喷了几口,只见那红焰焰大火烧空,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烟火迷漫,真个是熯天炽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当,这一钻在火里,莫想得活。把老猪弄做个烧熟的,加上香料,尽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说声走,他也不顾行者,跑过涧去了。
  这行者神通广大,捏著避火诀,撞入火中,寻那妖怪。那妖怪见行者来,又吐上几口,那火比前更胜。好火: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红。却似火轮飞上下,犹如炭屑舞西东。这火不是燧人钻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炼成真三昧火。五辆车儿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长空万物荣。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镇西方第一名。
  行者被他烟火飞腾,不能寻怪,看不见他洞门前路径,抽身跳出火中。那妖精在门首看得明白,他见行者走了,却才收了火具,帅群妖,转于洞内,闭了石门,以为得胜,著小的排宴奏乐,欢笑不题。
  却说行者跳过枯松涧,按下云头,只听得八戒与沙僧朗朗的在松间讲话。行者上前喝八戒道:‘你这呆子,全无人气。你就惧怕妖火,败走逃生,却把老孙丢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八戒笑道:‘哥啊,你被那妖精说着了,果然不达时务。古人云:“识得时务者,呼为俊杰。”那妖精不与你亲,你强要认亲;既与你赌斗,放出那般无情的火来,又不走,还要与他恋战哩。’行者道:‘那怪物的手段比我何如?’八戒道:‘不济。’‘枪法比我何如?’八戒道:‘也不济。老猪见他撑持不住,却来助你一钯,不期他不识耍,就败下阵来,没天理,就放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该来。我再与他斗几合,我取巧儿捞他一棒,却不是好?’
  他两个只管论那妖精的手段,讲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尚倚着松根,笑得𫘤了。行者看见道:‘兄弟,你笑怎么?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阵?这桩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常言道:“众毛攒球。”你若拿得妖魔,救了师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绩。’沙僧道:‘我也没甚手段,也不能降妖。我笑你两个都著了忙也。’行者道:‘我怎么着忙?’沙僧道:‘那妖精手段不如你,枪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势,故不能取胜。若依小弟说,以相生相克拿他,有甚难处?’行者闻言,呵呵笑道:‘兄弟说得有理,果然我们着忙了,忘了这事。若以相生相克之理论之,须是以水克火。却往那里寻些水来,泼灭这妖火,可不救了师父?’沙僧道:‘正是这般,不必迟疑。’行者道:‘你两个只在此间,莫与他索战,待老孙去东洋大海求借龙兵,将些水来,泼息妖火,捉这泼怪。’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会得。’
  好大圣,纵云离此地,顷刻到东洋,却也无心看玩海景,使个逼水法,分开波浪。正行时,见一个巡海夜叉相撞,看见是孙大圣,急回到水晶宫里,报知那老龙王。敖广即率龙子、龙孙、虾兵、蟹卒一齐出门迎接,请里面坐。坐定,礼毕,告茶。行者道:‘不劳茶,有一事相烦:我因师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经,经过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号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拿了去。是老孙寻到洞边,与他交战,他却放出火来。我们禁不得他,想着水能克火,特来问你求些水去,与我下场大雨,泼灭了那火,救唐僧一难。’那龙王道:‘大圣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该来问我。’行者道:‘你是四海龙王,主司雨泽,不来问你,却去问谁?’龙王道:‘我虽司雨,不敢擅专。须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几尺几寸,什么时辰起住,还要三官举笔,太乙移文,会令了雷公、电母、风伯、云童。俗语云:“龙无云而不行”哩。’行者道:‘我也不用着风云雷电,只是要些雨水灭火。’龙王道:‘大圣不用风云雷电,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著舍弟们同助大圣一功如何?’行者道:‘令弟何在?’龙王道:‘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闰、西海龙王敖顺。’行者笑道:‘我若再游过三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了。’龙王道:‘不消大圣去,只我这里撞动铁鼓、金钟,他自顷刻而至。’行者闻其言道:‘老龙王,快撞钟鼓。’
  须臾间,三海龙王拥至,问:‘大哥,有何事命弟等?’敖广道:‘孙大圣在这里借雨助力降妖。’三弟即引进见毕,行者备言借水之事。众神个个欢从,即点起:
    鲨鱼骁勇为前部,鳠痴口大作先锋。
    鲤元帅翻波跳浪,鲠提督吐雾喷风。
    鲭太尉东方打哨,鲌都司西路催征。
    红眼马郎南面舞,黑甲将军北下冲。
    鲯把总中军掌号,五方兵处处英雄。
    纵横机巧鼋枢密,妙算玄微龟相公。
    有谋有智鼍丞相,多变多能鳖总戎。
    横行蟹士抡长剑,直跳虾婆扯硬弓。
    鲇外郎查明文簿,点龙兵出离波中。
  有诗为证。诗曰:
    四海龙王喜助功,齐天大圣请相从。
    只因三藏途中难,借水前来灭火红。
  那行者领着龙兵,不多时,早到号山枯松涧上。行者道:‘敖氏昆玉,有烦远踄。此间乃妖魔之处,汝等且停于空中,不要出头露面。让老孙与他赌斗,若赢了他,不须列位捉拿;若输与他,也不用列位助阵。只是他但放火时,可听我呼唤,一齐喷雨。’龙王俱如号令。
  行者却按云头,入松林里,见了八戒、沙僧,叫声:‘兄弟。’八戒道:‘哥哥来得快哑。可曾请得龙王来?’行者道:‘俱来了。你两个切须仔细,只怕雨大,莫湿了行李。待老孙与他打去。’沙僧道:‘师兄放心前去,我等俱理会得了。’
  行者跳过涧,到了门首,叫声:‘开门!’那些小妖又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红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烧了他,故此又来。这一来切莫饶他,断然烧个皮焦肉烂才罢。’急纵身,挺著长枪,教:‘小的们,推出火车子来。’他出门前,对行者道:‘你又来怎的?’行者道:‘还我师父来。’那怪道:‘你这猴头,忒不通变。那唐僧与你做得师父,也与我做得按酒,你还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行者闻言,十分恼怒,掣金箍棒,劈头就打;那妖精使火尖枪,急架相迎。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好杀:
    怒发泼妖魔,恼急猴王将。这一个专救取经僧,那一个要吃唐三藏。心变没亲情,情疏无义让。这个恨不得捉住活剥皮,那个恨不得拿来生蘸酱。真个忒英雄,果然多猛壮。棒来枪架赌输赢,枪去棒迎争下上。举手相抡二十回,两家本事一般样。
  那妖王与行者战经二十回合,见得不能取胜,虚幌一枪,急抽身,捏著拳头,又将鼻子捶了两下,却就喷出火来,那门前车子上烟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飞腾。孙大圣回头叫道:‘龙王何在?’那龙王兄弟帅众水族,望妖精火光里喷下雨来。好雨!真个是:
     潇潇洒洒,密密沉沉。潇潇洒洒,如天边坠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悬浪滚。起初时如拳大小,次后来瓮泼盆倾。满地浇流鸭顶绿,高山洗出佛头青。沟壑水飞千丈玉,涧泉波涨万条银。三叉路口看看满,九曲溪中渐渐平。这个是唐僧有难神龙助,扳倒天河往下倾。
  那雨淙淙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势。原来龙王私雨,只好泼得凡火,妖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泼得?好一似火上浇油,越泼越灼。
  大圣道:‘等我捻著诀,钻入火中。’抡铁棒,寻妖要打。那妖见他来到,将一口烟劈脸喷来。行者急回头,煼得眼花雀乱,忍不住泪落如雨。原来这大圣不怕火,只怕烟。当年因大闹天宫时,被老君放在八卦炉中锻过一番,他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烧坏。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他煼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烟。那妖又喷一口,行者当不得,纵云头走了。那妖王却又收了火具,回归洞府。
  这大圣一身烟火,炮燥难禁,迳投于涧水内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气攻心,三魂出舍。可怜气塞胸堂喉舌冷,魂飞魄散丧残生。慌得那四海龙王在半空里收了雨泽,高声大叫:‘天蓬元帅、卷帘将军,休在林中藏隐,且寻你师兄出来。’
  八戒与沙僧听得呼他圣号,急忙解了马,挑着担,奔出林来,也不顾泥泞,顺涧边找寻。只见那上溜头翻波滚浪,急流中淌下一个人来。沙僧见了,连衣跳下水中,抱上岸来,却是孙大圣身躯。噫!你看他蜷跼四肢伸不得,浑身上下冷如冰。沙和尚满眼垂泪道:‘师兄,可惜了你,亿万年不老长生客,如今化作个中途短命人。’八戒笑道:‘兄弟莫哭。这猴子佯推死,吓我们哩。你摸他摸,胸前还有一点热气没有?’沙僧道:‘浑身都冷了,就有一点儿热气,怎的就得回生?’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条性命。你扯着脚,等我摆布他。’真个那沙僧扯着脚,八戒扶著头,把他拽个直,推上脚来,盘膝坐定。八戒将两手搓热,仵住他的七窍,使一个按摩禅法。原来那行者被冷水逼了,气阻丹田,不能出声。却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须臾间,气透三关,转明堂,冲开孔窍,叫了一声:‘师父啊!’沙僧道:‘哥啊,你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口里。且苏醒,我们在这里哩。’行者睁开眼道:‘兄弟们在这里?老孙吃了亏也。’八戒笑道:‘你才子发昏的,若不是老猪救你啊,已此了帐了,还不谢我哩。’
  行者却才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那四海龙王在半空中答应道:‘小龙在此伺候。’行者道:‘累你远劳,不曾成得功果,且请回去,改日再谢。’龙王帅水族,泱泱而回,不在话下。
  沙僧搀著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时间,却定神顺气,止不住泪滴腮边。又叫:‘师父啊!
    忆昔当年出大唐,岩前救我脱灾殃。
    三山六水遭魔障,万苦千辛割寸肠。
    托钵朝餐随厚薄,参禅暮宿或林庄。
    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伤?’
  沙僧道:‘哥哥,且休烦恼。我们早安计策,去那里请兵助力,搭救师父耶。’行者道:‘那里请救么?’沙僧道:‘当初菩萨吩咐,着我等保护唐僧,他曾许我们:叫天天应,叫地地应。那里请救去?’行者道:‘想老孙大闹天宫时,那些神兵都禁不得我。这妖精神通不小,须是比老孙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他哩。天神不济,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须是去请观音菩萨才好。奈何我皮肉酸麻,腰膝疼痛,驾不起斤斗云,怎生请得?’八戒道:‘有甚话吩咐,等我去请。’行者笑道:‘也罢,你是去得。若见了菩萨,切休仰视,只可低头礼拜。等他问时,你却将地名、妖名说与他,再请救师父之事。他若肯来,定取擒了怪物。’八戒闻言,即便驾了云雾,向南而去。
  却说那个妖王在洞里欢喜道:‘小的们,孙行者吃了亏去了。这一阵虽不得他死,好道也发个大昏。咦!只怕他又请救兵来也。快开门,等我去看他请谁。’
  众妖开了门,妖精就跑在空里观看,只见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着南边再无他处,断然是请观音菩萨。急按下云,叫:‘小的们,把我那皮袋寻出来。多时不用,只恐口绳不牢,与我换上一条,放在二门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赚将回来,装于袋内,蒸得稀烂,犒劳你们。’原来那妖精有一个如意的皮袋。众小妖拿出来,换了口绳,安于洞门内不题。
  却说那妖王久居于此,俱是熟游之地,他晓得那条路上南海去近,那条路去远。他从那近路上,一驾云头,赶过了八戒,端坐在壁岩之上,变作一个假观世音模样,等候着八戒。
  那呆子正纵云行处,忽然望见菩萨。他那里识得真假?这才是见像作佛。呆子停云下拜道:‘菩萨,弟子猪悟能叩头。’妖精道:‘你不保唐僧去取经,却见我有何事干?’八戒道:‘弟子因与师父行至中途,遇着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他把我师父摄了去。是弟子与师兄等寻上他门,与他交战。他原来会放火,头一阵,不曾得赢。第二阵,请龙王助雨,也不能灭火。师兄被他烧坏了,不能行动,著弟子来请菩萨。万望垂慈,救我师父一难。’妖精道:‘那火云洞洞主,不是个伤生的,一定是你们冲撞了他也。’八戒道:‘我不曾冲撞他,是师兄悟空冲撞他的。他变作一个小孩儿,吊在树上,试我师父。师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来,著师兄驮他一程。是师兄掼了他一掼,他就弄风儿,把师父摄去了。’妖精道:‘你起来,跟我进那洞里见洞主,与你说个人情,你陪一个礼,把你师父讨出来罢。’八戒道:‘菩萨呀,若肯还我师父,就磕他一个头也罢。’妖王道:‘你跟来。’
  那呆子不知好歹,就跟着他,迳回旧路,却不向南洋海,随赴火云门,顷刻间到了门首。妖精进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进来。’呆子只得举步入门。众妖一齐呐喊,将八戒捉倒,装于袋内,束紧了口绳,高吊在驮梁之上。妖精现了本像,坐在当中道:‘猪八戒,你有什么手段,就敢保唐僧取经?就敢请菩萨降我?你大睁著两个眼,还不认得我是圣婴大王哩。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赏赐小妖,权为案酒。’八戒听言,在里面骂道:‘泼怪物!十分无礼。若论你百计千方,骗了我吃,管教你一个个遭肿头天瘟。’呆子骂了又骂,嚷了又嚷,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沙僧正坐,只见一阵腥风,刮面而过,他就打了一个喷嚏道:‘不好,不好!这阵风凶多吉少,想是猪八戒走错路也。’沙僧道:‘他错了路,不会问人?’行者道:‘想必撞见妖精了。’沙僧道:‘撞见妖精,他不会跑回?’行者道:‘不停当。你坐在这里看守,等我跑过涧去打听打听。’沙僧道:‘师兄腰疼,只恐又着他手,等小弟去罢。’行者道:‘你不济事,还让我去。’
  好行者,咬着牙,忍着疼,捻著铁棒,走过涧,到那火云洞前,叫声:‘泼怪!’那把门的小妖又急入里报:‘孙行者又在门首叫哩。’那妖王传令叫拿。那伙小妖枪刀簇拥,齐声呐喊,即开门,都道:‘拿住,拿住。’行者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将身钻在路傍,念个咒语,叫:‘变!’即变做一个销金包袱。小妖看见取了进去,报道:‘大王,孙行者怕了,只见说一声“拿”字,慌得把包袱丢下,走了。’妖王笑道:‘那包袱也无什么值钱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褊衫、旧帽子,背进来拆洗做补衬。’一个小妖果将包袱背进,不知是行者变的。行者道:‘好了,这个销金包袱背着了。’那妖精不以为事,丢在门内。
  好行者,假中又假,虚里还虚: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个包袱一样;他的真身却又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只听得八戒在那里哼哩哼的,声音不清,却似一个瘟猪。行者嘤的飞了去寻时,原来他吊在皮袋里也。行者钉在皮袋上,又听得他恶言恶语骂妖怪长,妖怪短:‘你怎么假变作个观音菩萨,哄我回来,吊我在此,还说要吃我?有一日我师兄:
    大展齐天无量法,满山泼怪等时擒。
    解开皮袋放我出,筑你千钯方趁心。’
  行者闻言,暗笑道:‘这呆子虽然在这里面受闷气,却还不倒了旗枪。老孙一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
  正欲设法拯救八戒出来,只听得妖王叫道:‘六健将何在?’时有六个小妖是他知己的精灵,封为健将,都有名字:一个叫做云里雾,一个叫做雾里云;一个叫做急如火,一个叫做快如风;一个叫做兴烘掀,一个叫做掀烘兴。六健将上前跪下。妖王道:‘你们认得老大王家么?’六健将道:‘认得。’妖王道:‘你与我星夜去请老大王来,说我这里捉唐僧蒸与他吃,寿延千纪。’六怪领命,一个个厮拖厮扯,迳出门去了。行者嘤的一声,飞下袋来,跟定那六怪,躲离洞中。
  毕竟不知怎的请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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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话说那六健将出洞门,径往西南上,依路而走。行者心中暗想道:‘他要请老大王吃我师父,老大王断是牛魔王。自老孙当年与他相会,真个意合情投,交游甚厚。至如今我归正道,他还是邪魔。虽则久别,还记得他模样。且等老孙变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
  好行者,躲离了六个小妖,展开翅,飞向前边,离小妖有十数里远近,摇身一变,变作个牛魔王;拔下几根毫毛,叫:‘变!’即变作几个小妖。在那山凹里,驾鹰牵犬,搭弩张弓,充作打围的样子,等候那六健将。
  那一伙厮拖厮扯正行时,忽然看见牛魔王坐在中间,慌得兴烘掀、掀烘兴扑的跪下道:‘老大王爷爷在这里也。’那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都是肉眼凡胎,那里认得真假,也就一同跪倒,磕头道:‘爷爷,小的们是火云洞圣婴大王处差来,请老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寿延千纪哩。’行者借口答道:‘孩儿们起来,同我回家去,换了衣服来也。’小妖叩头道:‘望爷爷方便,不消回府罢。路程遥远,恐我大王见责,小的们就此请行。’行者笑道:‘好乖儿女。也罢,也罢,向前开路,我和你去来。’六怪抖擞精神,向前喝路。大圣随后而来。
  不多时,早到了本处。快如风、急如火撞进洞里:‘报大王:老大王爷爷来了。’妖王欢喜道:‘你们却中用,这等来的快。’即便叫各路头目摆队伍,开旗鼓,迎接老大王爷爷。满洞群妖遵依旨令,齐齐整整,摆将出去。这行者昂昂烈烈,挺著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却将那架鹰犬的毫毛都收回身上。拽开大步,迳走入门里,坐在南面当中。红孩儿当面跪下,朝上叩头道:‘父王,孩儿拜揖。’行者道:‘孩儿免礼。’那妖王四大拜,拜毕,立于下手。行者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妖王躬身道:‘孩儿不才,昨日获得一人,乃东土大唐和尚。常听得人讲,他是一个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寿似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寿延千纪。’
  行者闻言,打了个失惊道:‘我儿,是那个唐僧?’妖王道:‘是往西天取经的人也。’行者道:‘我儿,可是孙行者师父么?’妖王道:‘正是。’行者摆手摇头道:‘莫惹他,莫惹他。别的还好惹,孙行者是那样人哩。我贤郎你不曾会他,那猴子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皇上帝差十万天兵,布下天罗地网,也不曾捉得他。你怎么敢吃他师父?快早送出去还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听着你吃了他师父,他也不来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搠个窟窿,连山都掬了去。我儿,弄得你何处安身?教我倚靠何人养老?’
  妖王道:‘父王说那里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那孙行者共有兄弟三人,领唐僧在我半山之中,被我使个变化,将他师父摄来。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什么攀亲托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什么高作。那猪八戒刺邪里就来助战,是孩儿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烧败了一阵。慌得他去请四海龙王助雨,又不能灭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烧了一个小发昏,连忙着猪八戒去请南海观音菩萨。是我假变观音,把猪八戒赚来,见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与众小的们吃哩。那行者今早又来我的门首吆喝,我传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丢下走了。却才去请父王来看看唐僧活像,方可蒸与你吃,延寿长生不老也。’
  行者笑道:‘我贤郎啊,你只知有三昧火赢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哩。’妖王道:‘凭他怎么变化,我也认得,谅他决不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儿,你虽然认得他,他却不变大的,如狼犺大象,恐进不得你门;他若变作小的,你却难认。’妖王道:‘凭他变甚小的,我这里每一层门上有四五个小妖把守,他怎生得入?’行者道:‘你是不知。他会变苍蝇、蚊子、虼蚤,或是蜜蜂、蝴蝶并蟭蟟虫等项,又会变我模样,你却那里认得?’妖王道:‘勿虑,他就是铁胆铜心,也不敢近我门来也。’
  行者道:‘既如此说,贤郎甚有手段,实是敌得他过,方来请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还不吃哩。’妖王道:‘如何不吃?’行者道:‘我近来年老,你母亲常劝我作些善事。我想无甚作善,且持些斋戒。’妖王道:‘不知父王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也不是长斋,也不是月斋,唤做雷斋,每月只该四日。’妖王问:‘是那四日?’行者道:‘三辛逢初六。今朝是辛酉日,一则当斋,二来酉不会客。且等明日,我去亲自刷洗蒸他,与儿等同享罢。’
  那妖王闻言,心中暗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为生,今活够有一千余岁,怎么如今又吃起斋来了?想当初作恶多端,这三四日斋戒,那里就积得过来?此言有假,可疑,可疑。’即抽身走出二门之下,叫六健将来问:‘你们老大王是那里请来的?’小妖道:‘是半路请来的。’妖王道:‘我说你们来的快。不曾到家么?’小妖道:‘是,不曾到家。’妖王道:‘不好了,著了他假也,这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齐跪下道:‘大王,自家父亲也认不得?’妖王道:‘观其形容动静都像,只是言语不像。只怕著了他假,吃了人亏。你们都要仔细:会使刀的刀要出鞘,会使枪的枪要磨明;会使棍的使棍,会使绳的使绳。待我再去问他,看他言语如何。若果是老大王,莫说今日不吃,明日不吃,便迟个月何妨?假若言语不对,只听我哏的一声,就一齐下手。’群魔各各领命讫。
  这妖王复转身到于里面,对行者当面又拜。行者道:‘孩儿,家无常礼,不须拜。但有甚话,只管说来。’妖王伏于地下道:‘愚男一则请来奉献唐僧之肉,二来有句话儿上请:我前日闲行,驾祥光,直至九霄空内,忽逢著祖庭道龄张先生。’行者道:‘可是做天师的张道龄么?’妖王道:‘正是。’行者问曰:‘有甚话说?’妖王道:‘他见孩儿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他问我是几年那月那日那时出世。儿因年幼,记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与我推看五星。今请父王,正欲问此。倘或下次再得会他,好烦他推算。’行者闻言,坐在上面暗笑道:‘好妖怪哑!老孙自归佛果,保唐师父,一路上也捉了几个妖精,不似这厮克剥。他问我什么家长礼短、少米无柴的话说,我也好信口捏脓答他。他如今问我生年月日,我却怎么知道?’好猴王,也十分乖巧:巍巍端坐中间,也无一些儿惧色,面上反喜盈盈的笑道:‘贤郎请起。我因年老,连日有事不遂心怀,把你生时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问你母亲便知。’
  妖王道:‘父王把我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论说,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么今日一旦忘了?岂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声,群妖枪刀簇拥,望行者没头没脸的札来。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了,现出本像,对妖精道:‘贤郎,你却没理那里儿子好打爷的?’那妖王满面羞惭,不敢回视。行者化金光,走出他的洞府。小妖道:‘大王,孙行者走了。’妖王道:‘罢罢罢,让他走了罢,我吃他这一场亏也。且关了门,莫与他打话,只来刷洗唐僧,蒸吃便罢。’
  却说那行者搴著铁棒,呵呵大笑,自涧那边而来。沙僧听见,急出林迎著道:‘哥啊,这半日方回,如何这等哂笑,想救出师父来也?’行者道:‘兄弟,虽不曾救得师父,老孙却得个上风来了。’沙僧道:‘什么上风?’行者道:‘原来猪八戒被那怪假变观音哄将回来,吊于皮袋之内。我欲设法救援,不期他着什么六健将去请老大王来吃师父肉。是老孙想着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变了他的模样,充将进去,坐在中间。他叫父王,我就应他;他便叩头,我就直受。着实快活,果然得了上风。’沙僧道:‘哥啊,你便图这般小便宜,恐师父性命难保。’行者道:‘不须虑,等我去请菩萨来。’沙僧道:‘你还腰疼哩。’行者道:‘我不疼了。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着行李、马匹,等我去。’沙僧道:‘你置下仇了,恐他害我师父,你须快去快来。’行者道:‘我来得快,只消顿饭时,就回来矣。’
  好大圣,说话间躲离了沙僧,纵斤斗云,迳投南海。在那半空里,那消半个时辰,望见普陀山景。须臾,按下云头,直至落伽崖上。端肃正行,只见二十四路诸天迎著道:‘大圣,那里去?’行者作礼毕,道:‘要见菩萨。’诸天道:‘少停,容通报。’时有鬼子母诸天来潮音洞外报道:‘菩萨得知:孙悟空特来参见。’菩萨闻报,即命进去。大圣敛衣皈命,捉定步,径入里边,见菩萨倒身下拜。菩萨道:‘悟空,你不领金蝉子西方求经去,却来此何干?’行者道:‘上告菩萨:弟子保护唐僧前行,至一方,乃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一个红孩儿妖精,唤作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摄去。是弟子与猪悟能等寻至门前,与他交战。他放出三昧火来,我等不能取胜,救不出师父。急上东洋大海,请到四海龙王,施雨水,又不能胜火,把弟子都熏坏了,几乎丧了残生。’菩萨道:‘既他是三昧火,神通广大,怎么去请龙王,不来请我?’行者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被烟熏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八戒来请菩萨。’菩萨道:‘悟能不曾来哑。’行者道:‘正是。未曾到得宝山,被那妖精假变做菩萨模样,把猪八戒又赚入洞中,现吊在一个皮袋里,也要蒸吃哩。’
  菩萨听说,心中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諕得那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他的德行,就把净瓶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
  说不了,只见那海当中翻波跳浪,钻出个瓶来。原来是一个怪物驮著出来。行者仔细看那驮瓶的怪物,怎生模样:
    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
    世隐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晓鬼神机。
    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
    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羲。
    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
    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
    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
    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还驮佛祖碑。
    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
  那龟驮著净瓶,爬上崖边,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行者见了,暗笑道:‘原来是看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菩萨道:‘悟空,你在下面说什么?’行者道:‘没说什么。’菩萨教:‘拿上瓶来。’这行者即去拿瓶。唉!莫想拿得他动。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生摇得半分毫?行者上前跪下道:‘菩萨,弟子拿不动。’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你也拿不动,怎么去降妖缚怪?’行者道:‘不瞒菩萨说。平日拿得动,今日拿不动。想是吃了妖精亏,觔力弱了。’菩萨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抛下海去,这一时间,转过了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水在里面。你那里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动也。’行者合掌道:‘是,弟子不知。’
  那菩萨走上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点头,钻下水去了。行者道:‘原来是个养家看瓶的夯货。’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著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什么东西作当。’行者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你教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然,将何物为当?’菩萨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罢。’行者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菩萨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舍。’行者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那菩萨:
    逍遥欣喜下莲台,云步香飘上石崖。
    只为圣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来。
  孙大圣十分欢喜,请观音出了潮音仙洞。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岩上。菩萨道:‘悟空,过海。’行者躬身道:‘请菩萨先行。’菩萨道:‘你先过去。’行者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斤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菩萨闻言,即著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劈一瓣莲花,放在石岩下边水上。教行者:‘你上那莲花瓣儿,我渡你过海。’行者见了道:‘菩萨,这花瓣儿又轻又薄,如何载得我起?这一屣翻跌下水去,却不湿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菩萨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辞,舍命往上跳。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比海船还大三分。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菩萨道:‘既载得,如何不过去?’行者道:‘又没了篙、桨、篷、桅,怎生得过?’菩萨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气吹开吸拢,又着实一口气吹过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却脚屣实地,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等呼来喝去,全不费力也。’
  那菩萨吩咐概众诸天各守仙境,著善财龙女闭了洞门。他却纵祥云,躲离普陀岩,到那边叫:‘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个太子,俗名木叉是也。)乃菩萨亲传授的徒弟,不离左右,称为护法惠岸行者。惠岸即对菩萨合掌伺候。菩萨道:‘你快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天罡刀来一用。’惠岸道:‘师父用着几何?’菩萨道:‘全副都要。’
  惠岸领命,即驾云头,径入南天门里,到云楼宫殿,见父王下拜。天王见了,问:‘儿从何来?’木叉道:‘师父是孙悟空请来降妖,著儿拜上父王,将天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唤哪吒将刀取三十六把,递与木叉。木叉对哪吒说:‘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亲:我事紧急,等送刀来再磕头罢。’忙忙相别,按落祥光,迳至南海,将刀捧与菩萨。
  菩萨接在手中,抛将去,念个咒语,只见那刀化作一座千叶莲台。菩萨纵身上去,端坐在中间。行者在傍暗笑道:‘这菩萨省使俭用。那莲花池里有五色宝莲台,舍不得坐将来,却又问别人去借。’菩萨道:‘悟空,休言语,跟我来也。’却才都驾着云头,离了海上。白鹦哥展翅前飞,孙大圣与惠岸随后。
  顷刻间,早见一座山头。行者道:‘这山就是号山了。从此处到那妖精门首,约摸有四百余里。’菩萨闻言,即命住下祥云,在那山头上念一声‘唵’字咒语。只见那山左山右,走出许多神鬼,却乃是本山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菩萨道:‘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生。’众神遵依而退。须臾间,又来回复。菩萨道:‘既然干净,俱各回祠。’遂把净瓶扳倒,唿喇喇倾出水来,就如雷响。真个是:
    漫过山头,冲开石壁。漫过山头如海势,冲开石壁似汪洋。黑雾涨天全水汽,沧波影日晃寒光。遍崖冲玉浪,满海长金连。菩萨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禅。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昙花嫩,香草舒开贝叶鲜。紫竹几竿鹦鹉歇,青松数簇鹧鸪喧。万叠波涛莲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
  孙大圣见了,暗中赞叹道:‘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什么禽兽蛇虫哩。’菩萨叫:‘悟空,伸手过来。’行者即忙敛袖,将左手伸出。菩萨拔杨柳枝,蘸甘露,把手心里写一个‘迷’字。教他:‘捏著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许胜。败将来我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
  行者领命,返云光,迳来至洞口。一只手使拳,一只手使棒,高叫道:‘妖怪开门!’那些小妖又进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妖王道:‘紧关了门,莫睬他。’行者叫道:‘好儿子!把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小妖又报道:‘孙行者骂出那话儿来了。’妖王只教:‘莫睬他。’行者叫两次,见不开门,心中大怒,举铁棒,将门一下,打了一个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将进去道:‘孙行者打破门了。’妖王见报几次,又听说打破前门,急纵身,跳将出去,挺长枪,对行者骂道:‘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尽足,又来欺我。打破我门,你该个什么罪名?’行者道:‘我儿,你赶老子出门,你该个什么罪名?’
  那妖王羞怒,绰长枪,劈胸便刺;这行者,举铁棒,架隔相还。一番搭上手,斗经四五个回合,行者捏著拳头,拖着棒,败将下来。那妖王立在山前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儿子,天看着你哩。你来。’那妖精闻言,愈加嗔怒,喝一声,赶到面前,挺枪又刺;这行者抡棒,又战几合,败阵又走。那妖王骂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合的本事,你怎么如今正斗时就要走了,何也?’行者笑道:‘贤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来。’行者道:‘既不放火,走开些,好汉子莫在家门前打人。’那妖精不知是诈,真个举枪又赶。行者拖了棒,放了拳头。那妖王著了迷乱,只情追赶。前走的如流星过度,后走的如弩箭离弦。
  不一时,望见那菩萨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饶我罢。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那妖王不信,咬着牙,只管赶来。行者将身一幌,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这妖精见没了行者。走近前,睁圆眼,对菩萨道:‘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不答应。妖王撚转长枪,喝道:‘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也不答应。妖精望菩萨劈心刺一枪来。那菩萨化道金光,迳走上九霄空内。行者跟定道:‘菩萨,你好欺伏我罢了,那妖精再三问你,你怎么推聋装哑,不敢做声,被他一枪搠走了,却把那个莲台都丢下耶?’菩萨只教:‘莫言语,看他再要怎的。’
  此时行者与木叉俱在空中,并肩同看。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了我也。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什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他也学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当中。行者看见道:‘好好好,莲花台儿好送人了。’菩萨道:‘悟空,你又说什么?’行者道:‘说甚?说甚?莲台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臀下,终不得你还要哩?’菩萨道:‘正要他坐哩。’行者道:‘他的身躯小巧,比你还坐得稳当。’菩萨叫:‘莫言语,且看法力。’
  他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只见那莲台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原来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儿打打去来。’那木叉按下云头,将降魔杵如筑墙一般,筑了有千百余下。那妖精穿通两腿刀尖出,血注成汪皮肉开。好怪物,你看他咬着牙,忍着痛,且丢了长枪,用手将刀乱拔。行者却道:‘菩萨啊,那怪物不怕痛,还拔刀哩。’菩萨见了,唤上木叉:‘且莫伤他生命。’却又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唵’字咒语,那天罡刀都变做倒须钩儿,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却才慌了,扳著刀尖,痛声苦告道:‘菩萨,我弟子有眼无珠,不识你广大法力。千乞垂慈,饶我性命,再不敢恃恶,愿入法门戒行也。’
  菩萨闻言,却与二行者、白鹦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面前,问道:‘你可受吾戒行么?’妖王点头滴泪道:‘若饶性命,愿受戒行。’菩萨道:‘你可入我门么?’妖王道:‘果饶性命,愿入法门。’菩萨道:‘既如此,我与你摩顶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儿,近前去,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剃作一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行者在傍笑道:‘这妖精大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像个什么东西。’菩萨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却也不慢你,称你做善财童子,如何?’那妖点头受持,只望饶命。菩萨却用手一指,叫声:‘退!’撞的一声,天罡刀都脱落尘埃,那童子身躯不损。
  菩萨叫:‘惠岸,你将刀送上天宫,还你父王,莫来接我,先到普陀岩会众诸天等候。’那木叉领命,送刀上界,回海不题。
  却说那童子野性不定,见那腿疼处不疼,臀破处不破,头挽了三个揪儿,他走去绰起长枪,望菩萨道:‘那里有甚真法力降我?原来是个掩样术法儿。不受甚戒,看枪!’望菩萨劈脸刺来。恨得个行者抡铁棒要打。菩萨只叫:‘莫打,我自有惩治。’却又袖中取出一个金箍儿来道:‘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我往东土寻取经人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紧箍儿先与你戴了;禁箍儿收了守山大神;这个金箍儿未曾舍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罢。’好菩萨,将箍儿迎风一幌,叫声:‘变!’即变作五个箍儿,望童子身上抛了去,喝声:‘著!’一个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菩萨道:‘悟空,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儿咒。’行者慌了道:‘菩萨呀,请你来此降妖,如何却要咒我?’菩萨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儿咒咒你的,是金箍儿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却才放心,紧随左右,听他念咒。菩萨捻著诀,默默的念了几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攒蹄打滚。正是:
    一句能通遍沙界,广大无边法力深。
  毕竟不知那童子怎的皈依,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龙子捉鼍回

  却说那菩萨念了几遍,却才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处,颈项里与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儿时,莫想褪得动分毫。这宝贝已此是见肉生根,越抹越痛。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萨恐你养不大,与你戴个颈圈镯头哩。’那童子闻此言,又生烦恼,就此绰起枪来,望行者乱刺。行者急闪身,立在菩萨后面,叫:‘念咒,念咒。’那菩萨将杨柳枝儿蘸了一点甘露,洒将去,叫声:‘合!’只见他丢了枪,一双手合掌当胸,再也不能开放。至今留了一个观音扭,即此意也。那童子开不得手,拿不得枪,方知是法力深微,没奈何,才纳头下拜。
  菩萨念动真言,把净瓶攲倒,将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无半点存留。对行者道:‘悟空,这妖精已是降了,却只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只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师父去来。’行者转身叩头道:‘有劳菩萨远涉,弟子当送一程。’菩萨道:‘你不消送,恐怕误了你师父性命。’行者闻言,欢喜叩别。那妖精早归了正果,五十三参,参拜观音。
  且不题善菩萨收了童子。却说那沙僧久坐林间,盼望行者不到,将行李捎在马上,一只手执著降妖宝杖,一只手牵着缰绳,出松林向南观看,只见行者欣喜而来。沙僧迎著道:‘哥哥,你怎么去请菩萨,此时才来?焦杀我也。’行者道:‘你还做梦哩,老孙已请了菩萨,降了妖怪。’行者却将菩萨的法力,备陈了一遍。沙僧十分欢喜道:‘救师父去也。’
  他两个才跳过涧去,撞到门前,拴下马匹。举兵器齐打入洞里,剿净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来。那呆子谢了行者道:‘哥哥,那妖精在那里?等我去筑他几钯,出出气来。’行者道:‘且寻师父去。’
  三人径至后边,只见师父赤条条,捆在院中哭哩。沙僧连忙解绳,行者即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面前道:‘师父吃苦了。’三藏谢道:‘贤徒啊,多累你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将请菩萨,收童子之言,备陈一遍。三藏听得,即忙跪下,朝南礼拜。行者道:‘不消谢他,转是我们与他作福,收了一个童子。’如今说童子拜观音,五十三参,参参见佛,即此是也。
  教沙僧将洞内宝物收了。且寻米粮,安排斋饭,管待了师父。那长老得性命,全亏孙大圣;取真经,只靠美猴精。
  师徒们出洞来,攀鞍上马,找大路,笃志投西。行经一个多月,忽听得水声振耳。三藏大惊道:‘徒弟呀,又是那里水声?’行者笑道:‘你这老师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们一同四众,偏你听见什么水声。你把那《多心经》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经》乃浮屠山乌巢禅师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个字。我当时耳传,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儿?’行者道:‘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之人,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嗅香,舌不尝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谓之祛褪六贼。你如今为求经,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斋吃,动舌;喜香甜,触鼻;闻声音,惊耳;睹事物,凝眸;招来这六贼纷纷,怎生得西天见佛?’三藏闻言,默然沉虑道:‘徒弟啊,我
    一自当年别圣君,奔波昼夜甚殷勤。
    芒鞋踏破山头雾,竹笠冲开岭上云。
    夜静猿啼殊可叹,月明鸟噪不堪闻。
    何时满足三三行,得取如来妙法文?’
  行者听毕,忍不住鼓掌大笑道:‘这师父原来只是思乡难息。若要那三三行满,有何难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回头道:‘哥啊,若照依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钝腮,不要惹大哥热擦。且只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
  师徒们正话间,脚走不停,马蹄正疾,见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马不能进。四众停立岸边,仔细观看,但见那:
    层层浓浪,叠叠浑波,层层浓浪翻乌潦,叠叠浑波卷黑油。近观不照人身影,远望难寻树木形。滚滚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来如积炭,浪花飘起似翻煤。牛羊不饮,鸦鹊难飞。牛羊不饮嫌深黑,鸦鹊难飞怕渺弥。只是岸上芦𬞟知节令,滩头花草斗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泽洞世间多。人生皆有相逢处,谁见西方黑水河?
  唐僧下马道:‘徒弟,这水怎么如此浑黑?’八戒道:‘是那家泼了靛缸了。’沙僧道:‘不然,是谁家洗笔砚哩。’行者道:‘你们且休胡猜乱道,且设法保师父过去。’八戒道:‘这河若是老猪过去不难:或是驾了云头,或是下河负水,不消顿饭时,我就过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只消纵云屣水,顷刻而过。’行者道:‘我等容易,只是师父难哩。’三藏道:‘徒弟啊,这河有多少宽么?’八戒道:‘约摸有十来里宽。’三藏道:‘你三个计较,著那个驮我过去罢。’行者道:‘八戒驮得。’八戒道:‘不好驮:若是驮著腾云,三尺也不能离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驮著负水,转连我坠下水去了。’
  师徒们在河边正都商议,只见那上溜头有一人棹下一只小船儿来。唐僧喜道:‘徒弟,有船来了,叫他渡我们过去。’沙僧厉声高叫道:‘棹船的,来渡人,来渡人。’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沙僧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你虽不是渡船,我们也不是常来打搅你的。我等是东土钦差取经的佛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们过去,谢你。’那人闻言,却把船儿棹近岸边,扶著桨道:‘师父啊,我这船小,你们人多,怎能全渡?’三藏近前看了,那船儿原来是一段木头刻的,中间只有一个舱口,只好坐下两个人。三藏道:‘怎生是好?’沙僧道:‘这般啊,两遭儿渡罢。’八戒就使心术,要躲懒讨乖,道:‘悟净,你与大哥在这边看着行李、马匹,等我保师父先过去,却再来渡马。教大哥跳过去罢。’行者点头道:‘你说的是。’
  那呆子扶著唐僧,那梢公撑开船,举棹冲流,一直而去。方才行到中间,只听得一声响喨,卷浪翻波,遮天迷日。那阵狂风十分利害!好风:
    当空一片炮云起,中溜千层黑浪高。
    两岸飞沙迷日色,四边树倒振天号。
    翻江搅海龙神怕,播土扬尘花木凋。
    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哮。
    蟹鳖鱼虾朝上拜,飞禽走兽失窝巢。
    五湖船户皆遭难,四海人家命不牢。
    溪内渔翁难把钩,河间梢子怎撑篙?
    揭瓦翻砖房屋倒,惊天动地泰山摇。
  这阵风,原来就是那棹船人弄的。他本是黑水河中怪物。眼看着那唐僧与猪八戒,连船儿淬在水里,无影无形,不知摄了那方去也。
  这岸上沙僧与行者心慌道:‘怎么好?老师父步步逢灾,才脱了魔障,幸得这一路平安,又遇着黑水迍邅。’沙僧道:‘莫是翻了船?我们往下溜头找寻去。’行者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会水,他必然保师父,负水而出。我才见那个棹船的有些不正气,想必就是这厮弄风,把师父拖下水去了。’沙僧闻言道:‘哥哥何不早说?你看着马与行李,等我下水找寻去来。’行者道:‘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道:‘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
  好和尚,脱了褊衫,扎抹了手脚,抡著降妖宝杖,扑的一声,分开水路,钻入波中,大搭步行将进去。正走处,只听得有人言语。沙僧闪在傍边,偷睛观看,那壁厢有一座亭台,台门外横封了八个大字,乃是‘衡阳峪黑水河神府’。又听得那怪物坐在上面道:‘一向辛苦,今日方能得物。这和尚乃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便做长生不老人。我为他也等够多时,今朝却不负我志。’教:‘小的们,快把铁笼抬出来,将这两个和尚囫囵蒸熟,具柬去请二舅爷来,与他暖寿。’沙僧闻言,按不住心头火起,掣宝杖,将门乱打。口中骂道:‘那泼物,快送我唐僧师父与八戒师兄出来!’諕得那门内妖邪急跑去报:‘祸事了。’老怪问:‘什么祸事?’小妖道:‘外面有一个晦气色脸的和尚,打着前门骂,要人哩!’
  那怪闻言,即唤取披挂。小妖抬出披挂。老妖结束整齐,手提一根竹节钢鞭,走出门来,真个是凶顽毒像。但见:
    方面圜睛霞彩亮,卷唇巨口血盆红。
    几根铁线稀髯摆,两鬓朱砂乱发蓬。
    形似显灵真太岁,貌如发怒狠雷公。
    身披铁甲团花灿,头戴金盔嵌宝浓。
    竹节钢鞭提手内,行时滚滚拽狂风。
    生来本是波中物,脱去原流变化凶。
    要问妖邪真姓字,前身唤做小鼍龙。
  那怪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门哩?’沙僧道:‘我把你个无知的泼怪!你怎么弄玄虚,变作梢公,架船将我师父摄来?快早送还,饶你性命。’那怪呵呵笑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师父是我拿了,如今要蒸熟了请人哩。你上来,与我见个雌雄。三合敌得我啊,还你师父;如三合敌不得,连你一发都蒸吃了,休想西天去也。’沙僧闻言大怒,抡宝杖,劈头就打;那怪举钢鞭,急架相迎。两个在水底下,这场好杀:
    降妖杖与竹节鞭,二人怒发各争先。一个是黑水河中千载怪,一个是灵霄殿外旧时仙。那个因贪三藏肉中吃,这个为保唐僧命可怜。都来水底相争斗,各要功成两不然。杀得虾鱼对对摇头躲,蟹鳖双双缩首潜。只听水府群妖齐擂鼓,门前众怪乱争喧。好个沙门真悟净,单身独力展威权。跃浪翻波无胜败,鞭迎杖架两牵连。算来只为唐和尚,欲取真经拜佛天。
  他二人战经三十回合,不见高低。沙僧暗想道:‘这怪物是我的对手,枉自不能取胜,且引他出去,教师兄打他。’这沙僧虚丢了个架子,拖着宝杖就走。那妖精更不赶来,道:‘你去罢,我不与你斗了,我且具柬帖儿去请客哩。’
  沙僧气呼呼跳出水来,见了行者道:‘哥哥,这怪物无礼。’行者问道:‘你下去许多时才出来,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寻见师父?’沙僧道:‘他这里边有一座亭台,台门外横书八个大字,唤做“衡阳峪黑水河神府”。我闪在傍边,听他在里面说话,教小的们刷洗铁笼,待要把师父与八戒蒸熟了,去请他舅爷来暖寿。是我发起怒来,就去打门。那怪物提一条竹节钢鞭走出来,与我斗了这半日,约有三十合,不分胜负。我却使个佯输法,要引他出来,着你助阵。那怪物乖得紧,他不来赶我,只要回去具柬请客。我才上来了。’行者道:‘不知是个什么妖邪?’沙僧道:‘那模样象像个大鳖;不然,便是个鼍龙也。’行者道:‘不知那个是他舅爷?’
  说不了,只见那下湾里走出一个老人,远远的跪下,叫:‘大圣,黑水河河神叩头。’行者道:‘你莫是那棹船的妖邪,又来骗我么?’那老人磕头滴泪道:‘大圣,我不是妖邪,我是这河内真神。那妖精旧年五月间,从西洋海趁大潮来于此处,就与小神交斗。奈我年迈身衰,敌他不过,把我坐的那衡阳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夺去住了,又伤了我许多水族。我却没奈何,径往海内告他。原来西海龙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我的状子,教我让与他住。我欲启奏上天,奈何神微职小,不能得见玉帝。今闻得大圣到此,特来参拜投生。万望大圣与我出力报冤。’行者闻言道:‘这等说,西海龙王都该有罪。他如今摄了我师父与师弟,扬言要蒸熟了,去请他舅爷暖寿。我正要拿他,幸得你来报信。这等,河神你陪着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龙王捉来,教他擒此怪物。’河神道:‘深感大圣大恩。’
  行者即驾云,径至西洋大海。按斤斗,捻了避水诀,分开波浪。正然走处,撞见一个黑鱼精捧著一个浑金的请书匣儿,从下流头似箭如梭钻将上来。被行者扑个满面,掣铁棒分顶一下,可怜就打得脑浆迸出,腮骨查开,嗗都的一声,飘出水面。他却揭开匣儿看处,里边有一张简帖,上写着:
    愚甥鼍洁,顿首百拜,启上二舅爷敖老大人台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获得二物,乃东土僧人,实为世间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爷圣诞在迩,特设菲筵,预祝千寿。万望车驾速临,是荷。’
  行者笑道:‘这厮都把供状先递与老孙也。’这才袖了帖子,往前再行。早有一个探海的夜叉望见行者,急抽身撞上水晶宫:‘报大王:齐天大圣孙爷爷来了。’
  那龙王敖顺,即领众水族,出宫迎接道:‘大圣,请入小宫少座,献茶。’行者道:‘我还不曾吃你的茶,你倒先吃了我的酒也!’龙王笑道:‘大圣一向皈依佛门,不动荤酒,却几时请我吃酒来?’行者道:‘你便不曾去吃酒,只是惹下一个吃酒的罪名了。’敖顺大惊道:‘小龙为何有罪?’行者袖中取出简帖儿,递与龙王。
  龙王见了,魂飞魄散,慌忙跪下,叩头道:‘大圣恕罪。那厮是舍妹第九个儿子。因妹夫错行了风雨,刻减了雨数,被天曹降旨,着人曹官魏徵丞相梦里斩了。舍妹无处安身,是小龙带他到此,恩养成人。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惟他无方居住,我着他在黑水河养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恶孽。小龙即差人去擒他来也。’行者道:‘你令妹共有几个贤郎?都在那里作怪?’龙王道:‘舍妹有九个儿子。那八个都是好的:第一个小黄龙,见居淮渎;第二个小骊龙,见住济渎;第三个青背龙,占了江渎;第四个赤髯龙,镇守河渎;第五个徒劳龙,与佛祖司钟;第六个稳兽龙,与神宫镇脊;第七个敬仲龙,与玉帝守擎天华表;第八个蜃龙,在大家兄处砥据太岳。此乃第九个鼍龙,因年幼无甚执事,自旧年才着他居黑水河养性,待成名,别迁调用。谁知他不遵吾旨,冲撞大圣也。’
  行者闻言,笑道:‘你妹妹有几个妹丈?’敖顺道:‘只嫁得一个妹丈,乃泾河龙王。向年以此被斩,舍妹孀居于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道:‘一夫一妻,如何生此几个杂种?’敖顺道:‘此正谓“龙生九种,九种各别。”’行者道:‘我才心中烦恼,欲将简帖为证,上奏天庭,问你个通同作怪,抢夺人口之罪。据你所言,是那厮不遵教诲,我且饶你这次:一则是看你昆玉分上;二来只该怪那厮年幼无知,你也不甚知情。你快差人擒来,救我师父,再作区处。’敖顺即唤太子摩昂:‘快点五百虾鱼壮兵,将小鼍捉来问罪。’一壁厢安排酒席,与大圣陪礼。行者道:‘龙王再勿多心,既讲开饶了你便罢,又何须办酒?我今须与你令郎同去:一则老师父遭愆,二则我师弟盼望。’
  那老龙苦留不住,又见龙女捧茶来献。行者立饮他一盏香茶,别了老龙,随与摩昂领兵,离了西海,早到黑水河中。行者道:‘贤太子,好生捉怪,我上岸去也。’摩昂道:‘大圣宽心,小龙子将他拿上来先见了大圣,惩治了他罪名,把师父送上来,才敢带回海内,见我家父。’行者欣然相别,捏了避水诀,跳出波津,径到了东边崖上。沙僧与那河神迎著道:‘师兄,你去时从空而去,怎么回来却自河内而回?’行者把那打死鱼精,得简帖,怪龙王,与太子同领兵来之事,备陈了一遍。沙僧十分欢喜,都立在岸边,候接师父不题。
  却说那摩昂太子著介士先到他水府门前,报与妖怪道:‘西海老龙王太子摩昂来也。’那怪正坐,忽闻摩昂来,心中疑惑道:‘我差黑鱼精投简帖拜请二舅爷,这早晚不见回话,怎么舅爷不来,却是表兄来耶?’正说间,只见那巡河的小怪又来报:‘大王,河内有一枝兵,屯于水府之西,旗号上书著“西海储君摩昂小帅”。’妖怪道:‘这表兄却也狂妄。想是舅爷不得来,命他来赴宴。既是赴宴,如何又领兵劳士?咳!但恐其间有故。’教:‘小的们,将我的披挂钢鞭伺候,恐一时变暴。待我且出去迎他,看是何如。’众妖领命,一个个擦掌摩拳准备。
  这鼍龙出得门来,真个见一枝海兵札营在右。只见:
    征旗飘绣带,画戟列明霞。
    宝剑凝光彩,长枪缨绕花。
    弓弯如月小,箭插似狼牙。
    大刀光灿灿,短棍硬沙沙。
    鲸鳌并蛤蚌,蟹鳖共鱼虾。
    大小齐齐摆,干戈似密麻。
    不是元戎令,谁敢乱爬蹅?
  鼍怪见了,径至那营门前,厉声高叫:‘大表兄,小弟在此拱候,有请。’有一个巡营的螺螺,急至中军帐:‘报千岁殿下:外有鼍龙叫请哩。’太子按一按顶上金盔,束一束腰间宝带,手提一根三棱简,拽开步,跑出营去,道:‘你来请我怎么?’鼍龙进礼道:‘小弟今早有简帖拜请舅爷,想是舅爷见弃,著表兄来的。兄长既来赴席,如何又劳师动众?不入水府,扎营在此,又贯甲提兵,何也?’太子道:‘你请舅爷做甚?’妖怪道:‘小弟一向蒙恩赐居于此,久别尊颜,未得孝顺。昨日捉得一个东土僧人,我闻他是十世修行的元体,人吃了他,可以延寿,欲请舅爷看过,上铁笼蒸熟,与舅爷暖寿哩。’太子喝道:‘你这厮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谁?’妖怪道:‘他是唐朝来的僧人,往西天取经的和尚。’太子道:‘你只知他是唐僧,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哩。’妖怪道:‘他有一个长嘴的和尚,唤做个猪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与唐和尚一同蒸吃。还有一个徒弟,唤做沙和尚,乃是一条黑汉子,晦气色脸,使一根宝杖,昨日在这门外与我讨师父,被我帅出河兵,一顿钢鞭,战得他败阵逃生,也不见怎的利害。’
  太子道:‘原来是你不知。他还有一个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上方太乙金仙齐天大圣。如今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是普陀岩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劝善,与他改名,唤做孙悟空行者。你怎么没得做,撞出这件祸来?他又在我海内遇着你的差人,夺了请帖,径入水晶宫,拿捏我父子们有结连妖邪,抢夺人口之罪。你快把唐僧、八戒送上河边,交还了孙大圣,凭着我与他陪礼,你还好得性命;若有半个“不”字,休想得全生居于此也。’那怪鼍闻此言,心中大怒道:‘我与你嫡亲的姑表,你倒反护他人。听你所言,就教把唐僧送出。天地间那里有这等容易事也?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段,敢来我水府门前与我交战三合,我才与他师父;若敌不过我,就连他也拿来,一齐蒸熟,也没什么亲人,也不去请客,自家关了门,教小的们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太子见说,开口骂道:‘这泼邪!果然无状。且不要教孙大圣与你对敌,你敢与我相持么?’那怪道:‘要做好汉,怕什么相持?’教:‘取披挂。’呼唤一声,众小妖跟随左右,献上披挂,捧上钢鞭。他两个变了脸,各逞英雄;传号令,一齐擂鼓。这一场比与沙僧争斗,甚是不同。但见那:
    旌旗照耀,戈戟摇光。这壁厢营盘解散,那壁厢门户开张。摩昂太子提金简,鼍怪抡鞭急架偿。一声炮响河兵烈,三棒锣鸣海士狂。鰕与鰕争,蟹与蟹斗。鲸鳌吞赤鲤,鲠鲌起黄鲿。鲨鲻吃鲭鱼走,牡蛎擒蛏蛤蚌慌。少扬刺硬如铁棍,鲲司针利似锋芒。鱏鲯追白蟮,魲鲙捉乌鲳。一河水怪争高下,两处龙兵定弱强。混战多时波浪滚,摩昂太子赛金刚。喝声金简当头重,拿住妖鼍作怪王。
  这太子将三棱简闪了一个破绽,那妖精不知是诈,钻将进来,被他使个解数,把妖精右臂只一简,打了个𨀁踵。赶上前,又一拍脚,跌倒在地。众海兵一拥上前,揪翻住,将绳子背绑了双手,将铁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来。押至孙行者面前道:‘大圣,小龙子捉住妖鼍,请大圣定夺。’
  行者与沙僧见了道:‘你这厮不遵旨令。你舅爷原着你在此居住,教你养性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别有迁用。你怎么强占水神之宅,倚势行凶,欺心诳上,弄玄虚,骗我师父、师弟?我待要打你这一棒,奈何老孙这棒子甚重,略打打儿就了了性命。你将我师父安在何处哩?’那怪叩头不住道:‘大圣,小鼍不知大圣大名。却才逆了表兄,骋强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见大圣,幸蒙大圣不杀之恩,感谢不尽。你师父还捆在那水府之间,望大圣解了我的铁索,放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来。’摩昂在傍道:‘大圣,这厮是个逆怪,他极奸诈,若放了他,恐生恶念。’沙和尚道:‘我认得他那里,等我寻师父去。’
  他两个跳入水中,径至水府门前。那里门扇大开,更无一个小卒。直入亭台里面,见唐僧、八戒赤条条都捆在那里。沙僧即忙解了师父,河神亦随解了八戒,一家背着一个,出水面,径至岸边。猪八戒见那妖精锁绑在侧,急掣钯上前就筑,口里骂道:‘泼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行者扯住道:‘兄弟,且饶他死罪罢,看敖顺贤父子之情。’摩昂进礼道:‘大圣,小龙子不敢久停。既然救得你师父,我带这厮去见家父;虽大圣饶了他死罪,家父决不饶他活罪,定有发落处置,仍回复大圣谢罪。’行者道:‘既如此,你领他去罢。多多拜上令尊,尚容面谢。’那太子押著那妖泼,投水中,帅领海兵,径转西洋大海不题。
  却说那黑水河神谢了行者道:‘多蒙大圣复得水府之恩。’唐僧道:‘徒弟啊,如今还在东岸,如何渡此河也?’河神道:‘老爷勿虑,且请上马,小神开路,引老爷过河。’那师父才骑了白马,八戒采著缰绳,沙和尚挑了行李,孙行者扶持左右。只见河神作起阻水的法术,将上流挡住,须臾,下流撤干,开出一条大路。师徒们行过西边,谢了河神,登崖上路。这正是:
    禅僧有救朝西域,彻地无波过黑河。
  毕竟不知怎生得拜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回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

  诗曰:
    求经脱障向西游,无数名山不尽休。
    兔走乌飞催昼夜,鸟啼花落自春秋。
    微尘眼底三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
    宿水餐风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头。
  话说唐三藏幸亏龙子降妖,黑水河神开路,师徒们过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来。真个是迎风冒雪,戴月披星。行够多时,又值早春天气。但见:
    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开图画;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绣茵。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解山泉溜,尽放萌芽没烧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傍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
  师徒们在路上,游观景色,缓马而行,忽听得一声吆喝,好便似千万人呐喊之声。唐三藏心中害怕,兜住马不能前进,急回头道:‘悟空,是那里这等响振?’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声霹雳。’三藏道:‘还是人喊马嘶。’孙行者笑道:‘你们都猜不着,且住,待老孙看是何如。’
  好行者,将身一纵,踏云光,起在空中,睁眼观看,远见一座城池。又近觑,倒也祥光隐隐,不见什么凶气纷纷。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处,如何有响声振耳?那城中又无旌旗戈戟,又不是炮声响振,何以若人马喧哗?’正疑间,只见那城门外,有一块沙滩空地,攒簇了许多和尚,在那里扯车儿哩。原来是一齐着力打号,齐喊‘大力王菩萨’,所以惊动唐僧。
  行者渐渐按下云头来看处,呀!那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土坯之类。滩头上坡最高,又有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虽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看此像十分窘迫。行者心疑道:‘想是修盖寺院,他这里五谷丰登,寻不出杂工人来,所以这和尚亲自努力。’正自猜疑未定,只见那城门里摇摇摆摆,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你看他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星冠,身披锦绣。头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锦绣彩霞飘。足踏云头履,腰系熟丝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形似瑶天仙客娇。
  那些和尚见道士来,一个个心惊胆战,加倍着力,恨苦的拽那车子。行者就晓得了:‘咦!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不然啊,怎么这等着力拽扯?我曾听得人言,西方路上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我待要回报师父,奈何事不明白,返惹他怪,道我这等一个伶俐之人,就不能探个实信。且等下去问得明白,好回师父话。’
  你道他来问谁?好大圣,按落云头,去郡城脚下,摇身一变,变做个游方的云水全真,左臂上挂着一个水火篮儿,手敲着渔鼓,口唱着道情词,近城门,迎著两个道士,当面躬身道:‘道长,贫道起手。’那道士还礼道:‘先生那里来的?’行者道:‘我弟子云游于海角,浪荡在天涯。今朝来此处,欲募善人家。动问二位道长:这城中那条街上好道?那个巷里好贤?我贫道好去化些斋吃。’那道士笑道:‘你这先生,怎么说这等败兴的话?’行者道:‘何为败兴?’道士道:‘你要化些斋吃,却不是败兴?’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为由,却不化斋吃,怎生有钱买?’道士笑道:‘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我这城中之事。我这城中,且休说文武官员好道,富民长者爱贤,大男小女见我等拜请奉斋,这般都不须挂齿,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爱贤。’
  行者道:‘我贫道一则年幼,二则是远方乍来,实是不知。烦二位道长将这里地名,君王好道爱贤之事,细说一遍,足见同道之情。’道士说:‘此城名唤车迟国。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行者闻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道:‘不是。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无点雨,地绝谷苗,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俯救生灵。’行者问道:‘是那三个仙长?’道士说:‘便是我家师父。’行者道:‘尊师甚号?’道士云:‘我大师父号做虎力大仙,二师父鹿力大仙,三师父羊力大仙。’行者问曰:‘三位尊师有多少法力?’道士云:‘我那师父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却如转身之易。所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与我们结为亲也。’
  行者道:‘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术动公卿。”老师父有这般手段,结了亲,其实不亏他。噫!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道士笑曰:‘你要见我师父,有何难处?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我师父却又好道爱贤,只听见说个“道”字,就也接出大门,若是我两个引进你,乃吹灰之力。’行者深深的唱个大喏道:‘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道士说:‘且少待片时,你在这里坐下,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行者道:‘出家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甚公事?’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行者笑道:‘道长差了,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为何他替我们做活,伏我们点卯?’道士云:‘你不知道。因当年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食。谁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拔济了万民涂炭。却才发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乡,御赐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厮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扫地的也是他,顶门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曾完备,著这和尚来拽砖瓦,拖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顽躲懒,不肯拽车,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
  行者闻言,扯住道士滴泪道:‘我说我无缘,真个无缘,不得见老师父尊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见面?’行者道:‘我贫道在方上云游,一则是为性命,二则也为寻亲。’道士问:‘你有什么亲?’行者道:‘我有一个叔父,自幼出家,削发为僧。向日年程饥馑,也来外面求乞。这几年不见回家,我念祖上之恩,特来顺便寻访。想必是羁迟在此等地方,不能脱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寻着他,见一面,才可与你进城。’道士云:‘这般却是容易。我两个且坐下,即烦你去沙滩上替我一查,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果若有呀,我们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与你进城好么?’
  行者顶谢不尽,长揖一声,别了道士,敲着渔鼓,径往沙滩之上。过了双关,转下夹脊,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爷爷,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都在此扯车哩。’行者看见,暗笑道:‘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见我这假道士就这般悚惧。若是个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摇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监工的,我来此是寻亲的。’众僧们听说认亲,就把他圈子阵围将上来,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巴不得要认出去。道:‘不知那个是他亲哩。’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众僧道:‘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行者道:‘你们知我笑什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宝,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众僧道:‘老爷,你来羞我们哩。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不知我这里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来的,其实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
  众僧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行者道:‘为何来?’众僧道:‘只因呼风唤雨,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归乡,亦不许补役当差,赐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还有什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傍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众僧道:‘他会抟砂炼汞、打坐存神、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
  行者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众僧道:‘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们死了便罢。’众僧道:‘老爷,有死的。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也共有二千余众。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煎,忍不得寒冷,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行者道:‘怎么不得死?’众僧道:‘悬梁绳断,刀刎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行者道:‘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众僧道:‘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拥护。’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见鬼么?’众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但有要死的,就保著,不教他死。’行者道:‘这些神却也没理。只该教你们早死早生天,却来保护怎的?’众僧道:‘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教不要寻死,且苦捱著,等那东土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来显神通,灭了道士,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说老孙无手段,预先神圣早传名。’他急抽身,敲着渔鼓,别了众僧,径来城门口,见了道士。那道士迎著道:‘先生,那一位是令亲?’行者道:‘五百个都与我有亲。’两个道士笑道:‘你怎么就有许多亲?’行者道:‘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一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与你进去;不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风病,一时间就胡说了。那些和尚乃国王御赐,若放一二名,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怎么说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长要差官查勘,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怎么敢放?’行者道:‘不放么?’道士说:‘不放!’行者连问三声,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铁棒取出,迎风捻了一捻,就碗来粗细,幌了一幌,照道士脸上一刮。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皮开颈折脑浆倾。
  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道:‘那个是皇亲?’众僧把他簸箕阵围了,道:‘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你怎么到这里闯祸?他徒弟出来监工,与你无干,你怎么把他来打死?那仙长不说是你来打杀,只说是来此监工,我们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与你进城去,会了人命出来。’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来救你们的。’众僧道:‘你倒打杀人,害了我们,添了担儿,如何是救我们的?’行者道:‘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众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爷我们认得他。’行者道:‘又不曾会他,如何认得?’众僧道:‘我们梦中尝见一个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说那孙行者的模样,莫教错认了。’行者道:‘他和你怎么说来?’众僧道:‘他说那大圣:
    磕额金睛晃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惯使金箍铁棒,曾将天阙攻开。如今皈正保僧来。专救人间灾害。’
  行者闻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孙传名!’嗔道:‘那老贼惫懒,把我的元身都说与这伙凡人。’忽失声道:‘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我是孙行者的门人,来此处学闯祸耍子的。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用手向东一指,哄得众僧回头,他却现了本相。众僧们方才认得,一个个倒身下拜道:‘爷爷,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爷爷显化。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早进城降邪从正也。’行者道:‘你们且跟我来。’众僧紧随左右。
  那大圣径至沙滩上,使个神通,将车儿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摔得粉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抛下坡坂。喝教众僧:‘散,莫在我手脚边。等我明日见这皇帝,灭那道士。’众僧道:‘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来,却又吃打发赎,反又生灾。’行者道:‘既如此,我与你个护身法儿。’好大圣,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都教他:‘捻在无名指甲里,捻著拳头,只情走路。无人敢拿你便罢;若有人拿你,攒紧了拳头,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众僧道:‘爷爷,倘若去得远了,看不见你,叫你不应,怎么是好?’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众僧有胆量大的,捻著拳头,悄悄的叫声:‘齐天大圣!’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近身。此时有百十众齐叫,足有百十个大圣护持。众僧叩头道:‘爷爷,果然灵显。’行者又吩咐:‘叫声“寂”字,还你收了。’真个是叫声‘寂’,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众和尚却才欢喜逃生,一齐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远遁,听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进城还我毫毛也。’五百个和尚东的东,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题。
  却说那唐僧在路傍等不得行者回话,教猪八戒引马投西,遇着些僧人奔走。将近城边,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三藏勒马道:‘悟空,你怎么来打听个响声,许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三藏大惊道:‘这般啊,我们怎了?’那十数个和尚道:‘老爷放心,孙大圣爷爷乃天神降的,神通广大,定保老爷无虞。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人。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内,未曾拆毁。城中寺院,大小尽皆拆了。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孙大圣必有处置。’行者道:‘汝等说得是,也罢,趁早进城去来。’
  那长老却才下马,行到城门之下。此时已太阳西坠。过吊桥,进了三层门里,街上人见智渊寺的和尚牵马挑包,尽皆回避。正行时,却到山门前。但见那门上高悬著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渊寺’。众僧推开门,穿过金刚殿,把正殿门开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毕金身,方入。众僧叫:‘看家的。’老和尚走出来,看见行者,就拜道:‘爷爷,你来了?’行者道:‘你认得我是那个爷爷,就是这等呼拜?’那和尚道:‘我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我们夜夜梦中见你。太白金星常常来托梦,说道只等你来,我们才得性命。今日果见尊颜与梦中无异。爷爷呀!喜得早来;再迟一两日,我等俱做鬼矣。’行者笑道:‘请起,请起。明日就有分晓。’众僧安排斋饭,他师徒们吃了。打扫干净方丈,安寝一宿。
  二更时候,孙大圣心中有事,偏睡不着,只听得那里吹打。悄悄的爬起来,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观看,原来是正南上灯烛荧煌。低下云头仔细再看,却是三清观道士禳星哩。但见那:
    灵区高殿,福地真堂。灵区高殿,巍巍壮似蓬壶景;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化乐宫。两边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简。宣理消灾忏,开讲《道德经》。扬尘几度尽传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发檄,烛焰飘摇冲上界;查罡布斗,香烟馥郁透清霄。案头有供献新鲜,桌上有斋筵丰盛。
  殿门前挂一联黄绫织锦的对句,绣著二十二个大字云:‘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行者见三个老道士披了法衣,想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有七八百个散众司鼓司钟、侍香表白,尽都侍立两边。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奈何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且回去照顾八戒、沙僧,一同来耍耍。’
  按落祥云,径至方丈中。原来八戒与沙僧通脚睡着。行者先叫悟净,沙和尚醒来道:‘哥哥,你还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来,我和你受用些来。’沙僧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涩,有甚受用?’行者道:‘这城里果有一座三清观,观里道士们修蘸,三清殿上有许多供养:馒头足有斗大,烧果有五六十斤一个,衬饭无数,果品新鲜。和你受用去来。’那猪八戒睡梦里听见说吃好东西,就醒了,道:‘哥哥,就不带挈我些儿?’行者道:‘兄弟,你要吃东西,不要大呼小叫,惊醒了师父,都跟我去。’
  他两个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门前,随行者踏了云头,跳将起去。那呆子看见灯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才念到兴头上,却怎么肯散?’行者道:‘等我弄个法儿,他就散了。’好大圣,捻著诀,念个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去,便是一阵狂风,径直卷进那三清殿上,把他些花瓶、烛台,四壁上悬挂的功德,一齐刮倒,遂而灯火无光。众道士心惊胆战。虎力大仙道:‘徒弟们且散。这阵神风所过,吹灭了灯烛香花。各人归寝,明朝早起,多念几卷经文补数。’众道士果各退回。
  这行者却引八戒、沙僧,按落云头,闯上三清殿。呆子不论生熟,拿过烧果来,张口就啃。行者掣铁棒,着手便打。八戒缩手躲过道:‘还不曾尝着什么滋味,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叙礼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偷东西吃,还要叙礼。若是请将来,却要如何?’行者道:‘这上面坐的是什么菩萨?’八戒笑道:‘三清也认不得,却认做什么菩萨。’行者道:‘那三清?’八戒道:‘中间的是元始天尊,左边的是灵宝道君,右边的是太上老君。’行者道:‘都要变得这般模样,才吃得安稳哩。’那呆子急了,闻得那香喷喷供养,要吃,爬上高台,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儿,你也坐得够了,让我老猪坐坐。’八戒变做太上老君,行者变做元始天尊,沙僧变作灵宝道君。把原像都推下去。
  及坐下时,八戒就抢大馒头吃。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变得如此,还不吃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吃东西事小,泄漏天机事大。这圣像都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来撞钟扫地,或绊一个根头,却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藏过一边来。’八戒道:‘此处路生,摸门不着,却那里藏他?’行者道:‘我才进来时,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门儿,那里面秽气畜人,想必是个五谷轮回之所。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
  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来,把三个圣像拿在肩膊上,扛将出来。到那厢,用脚登开门看时,原来是个大东厕。笑道:‘这个弼马温着然会弄嘴弄舌,把个毛坑也与他起个道号,叫做什么“五谷轮回之所”。’那呆子扛在肩上且不丢了去,口里啯啯哝哝的祷道:
    ‘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宁。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
  祝罢,烹的望里一捽,灒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来。
  行者道:‘可藏得好么?’八戒道:‘藏便藏得好,只是灒起些水来,污了衣服,有些腌脏臭气,你休恶心。’行者笑道:‘也罢,你且来受用。但不知可得个干净身子出门哩。’那呆子还变做老君,三人坐下,尽情受用。先吃了大馒头,后吃簇盘、衬饭、点心、拖炉、饼锭、油煠、蒸酥,那里管什么冷热,任情吃起。原来孙行者不大吃烟火食,只吃几个果子,陪他两个。那一顿如流星赶月,风卷残云,吃得罄尽,已此没得吃了。还不走路,且在那里闲讲,消食耍子。
  噫!有这般事。原来那东廊下有一个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来道:‘我的手铃儿忘记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师父见责。’与那同睡者道:‘你睡着,等我寻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领直裰,径到正殿中寻铃。摸来摸去,铃儿摸着了。正欲回头,只听得有呼吸之声。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时,不知怎的,屣著一个荔枝核子,扑的滑了一跌。当的一声,把个铃儿跌得粉碎。猪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出来。把个小道士諕走了三魂,惊回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那方丈外,打着门叫:‘师公,不好了,祸事了。’三个老道士还未曾睡,即开门问:‘有甚祸事?’他战战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铃儿,因去殿上寻铃,只听得有人呵呵大笑,险些儿諕杀我也。’老道士闻言,即叫:‘掌灯来,看是什么邪物?’一声传令,惊动那两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来点灯着火,往正殿上观看。
  不知端的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回三清观大圣留名 车迟国猴王显法

  却说孙大圣左手把沙和尚捻一把,右手把猪八戒捻一把,他二人却就省悟。坐在高处,倥著脸,不言不语。凭那些道士点灯着火,前后照看,他三个就如泥塑金装一般模样。虎力大仙道:‘没有歹人,如何把供献都吃了?’鹿力大仙道:‘却像人吃的勾当,有皮的都剥了皮,有核的都吐出核,却怎么不见人形?’羊力大仙道:‘师兄勿疑。想是我们虔心敬意,在此昼夜诵经,前后申文,又是朝廷名号,断然惊动天尊。想是三清爷爷圣驾降临,受用了这些供养。趁今仙从未返,鹤驾在斯,我等可拜告天尊,恳求些圣水金丹,进与陛下,却不是长生永寿,见我们的功果也?’虎力大仙道:‘说的是。’教:‘徒弟们动乐诵经。一壁厢取法衣来,等我步罡拜祷。’那些小道士俱遵命,两班儿摆列齐整。当的一声磬响,齐念一卷《黄庭道德真经》。虎力大仙披了法衣,擎著玉简,对面前舞蹈扬尘,拜伏于地,朝上启奏道:
    ‘诚惶诚恐,稽首归依。臣等兴教,仰望清虚。灭僧鄙俚,敬道光辉。敕修宝殿,御制庭闱。广陈供养,高挂龙旗。通宵秉烛,镇日香焚。一诚达上,寸敬虔归。今蒙降驾,未返仙车。望赐些金丹圣水,进与朝廷,寿比南山。’
八戒闻言,心中忐忑,默对行者道:‘这是我们的不是:吃了东西,且不走路,只等这般祷祝。却怎么答应?’行者又捻一把,忽地开口,叫声:‘晚辈小仙,且休拜祝。我等自蟠桃会上来的,不曾带得金丹圣水,待改日再来垂赐。’那些大小道士听见说出话来,一个个抖衣而战道:‘爷爷呀!活天尊临凡,是必莫放,好歹求个长生的法儿。’鹿力大仙上前,又拜云:
    ‘扬尘顿首,谨办丹诚。微臣归命,俯仰三清。自来此界,兴道除僧。国王心喜,敬重玄龄。罗天大醮,彻夜看经。幸天尊之不弃,降圣驾而临庭。俯求垂念,仰望恩荣。是必留些圣水,与弟子们延寿长生。’
  沙僧捻著行者,默默的道:‘哥呀,要得紧,又来祷告了。’行者道:‘与他些罢。’八戒寂寂道:‘那里有得?’行者道:‘你只看着我,我有时,你们也都有了。’那道士吹打已毕,行者开言道:‘那晚辈小仙,不须拜伏。我欲不留些圣水与你们,恐灭了苗裔;若要与你,又忒容易了。’众道闻言,一齐俯伏叩头道:‘万望天尊念弟子恭敬之意,千乞喜赐些须。我弟子广宣道德,奏国王普敬玄门。’行者道:‘既如此,取器皿来。’那道士一齐顿首谢恩。虎力大仙爱强,就抬一口大缸,放在殿上;鹿力大仙端一砂盆,安在供桌之上;羊力大仙把花瓶摘了花,移在中间。行者道:‘你们都出殿前,掩上格子,不可泄了天机,好留与你些圣水。’众道一齐跪伏丹墀之下,掩了殿门。
  那行者立将起来,掀著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猪八戒见了,欢喜道:‘哥啊,我和你做这几年兄弟,只这些儿不曾弄过。我才吃了些东西,倒要干这个事儿哩。’那呆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吕梁洪倒下板来,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和尚却也撒了半缸。依旧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领圣水。’
  那些道士推开格子,磕头礼拜谢恩,抬出缸去,将那瓶、盆总归一处,教:‘徒弟,取个锺子来尝尝。’小道士即便拿了一个茶锺,递与老道士。道士舀出一锺来,喝下口去,只情抹唇咂嘴。鹿力大仙道:‘师兄,好吃么?’老道士努著嘴道:‘不甚好吃,有些酣之味。’羊力大仙道:‘等我尝尝。’也喝了一口,道:‘有些猪溺臊气。’行者坐在上面,听见说出这话儿来,已此识破了,道:‘我弄个手段,索性留个名罢。’大叫云:
    ‘道号道号,你好胡思。那个三清,肯降凡基?吾将真姓,说与你知。大唐僧众,奉旨来西。良宵无事,下降宫闱。吃了供养,闲坐嬉嬉。蒙你叩拜,何以答之?那里是什么圣水,你们吃的都是我一溺之尿。’
  那道士闻得此言,拦住门,一齐动叉钯、扫帚、瓦块、石头,没头没脸,往里面乱打。好行者,左手挟了沙僧,右手挟了八戒,闯出门,驾着云光,径转智渊寺方丈。不敢惊动师父,三人又复睡下。
  早是五鼓三点。那国王设朝,聚集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但见绛纱灯火光明,宝鼎香云叆叇。
  此时唐三藏醒来,叫:‘徒弟,徒弟,伏侍我倒换关文去来。’行者与沙僧、八戒急起身,穿了衣服,侍立左右道:‘上告师父。这国君信着那些道士,兴道灭僧,恐言语差错,不肯倒换关文,我等护持师父,都进朝去也。’唐僧大喜,披了锦襕袈裟。行者带了通关文牒,教悟净捧著钵盂,悟能拿了锡杖;将行囊、马匹,交与智渊寺僧看守。径到五凤楼前,对黄门官作礼,报了姓名,言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和尚来此倒换关文,烦为转奏。那阁门大使进朝俯伏金阶,奏曰:‘外面有四个和尚,说是东土大唐取经的,欲来倒换关文,现在五凤楼前候旨。’国王闻奏道:‘这和尚没处寻死,却来这里寻死。那巡捕官员,怎么不拿他解来?’傍边闪过当驾的太师启奏道:‘东土大唐,乃南赡部洲,号曰中华大国。到此有万里之遥,路多妖怪。这和尚一定有些法力,方敢西来。望陛下看中华之远僧,且召来验牒放行,庶不失善缘之意。’国王准奏,把唐僧等宣至金銮殿下。师徒们排列阶前,捧关文递与国王。
  国王展开方看,又见黄门官来奏:‘三位国师来也。’慌得国王收了关文,急下龙座,著近侍的设了绣墩,躬身迎接。三藏等回头观看,见那大仙摇摇摆摆,后带着一双丫髻蓬头的小童儿,往里直进。两班官控背躬身,不敢仰视。他上了金銮殿,对国王径不行礼。那国王道:‘国师,朕未曾奉请,今日如何肯降?’老道士云:‘有一事奉告,故来也。那四个和尚是那国来的?’国王道:‘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经的,来此倒换关文。’那三道士鼓掌大笑道:‘我说他走了,原来还在这里。’国王惊道:‘国师有何话说?他才来报了姓名,正欲拿送国师使用,怎奈当驾太师所奏有理,朕因看远来之意,不灭中华善缘,方才召入验牒,不期国师有此问。想是他冒犯尊颜,有得罪处也?’道士笑云:‘陛下不知。他昨日来的,在东门外打杀了我两个徒弟,放了五百个囚僧,捽碎车辆;夜间闯进观来,把三清圣像毁坏,偷吃了御赐供养。我等被他蒙蔽了,只道是天尊下降,求些圣水金丹,进与陛下,指望延寿长生;不期他遗些小便,哄瞒我等。我等各喝了一口,尝出滋味,正欲下手擒拿,他却走了。今日还在此间,正所谓“冤家路儿窄”也。’那国王闻言发怒,欲诛四众。
  孙大圣合掌开言,厉声高叫道:‘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僧等启奏。’国王道:‘你冲撞了国师,国师之言,岂有差谬?’行者道:‘他说我昨日到城外打杀他两个徒弟,是谁知证?我等且屈认了,著两个和尚偿命,还放两个去取经。他又说我捽碎车辆,放了囚僧,此事亦无见证,料不该死,再著一个和尚领罪罢了。他说我毁了三清,闹了观宇,这又是栽害我也。’国王道:‘怎见栽害?’行者道:‘我僧乃东土之人,乍来此处,街道尚且不通,如何夜里就知他观中之事?既遗下小便,就该当时捉住,却这早晚坐名害人。天下假名托姓的无限,怎么就说是我?望陛下回嗔详察。’那国王本来昏乱,被行者说了一遍,他就决断不定。
  正疑惑之间,又见黄门官来奏:‘陛下,门外有许多乡老听宣。’国王道:‘有何事干?’即命宣来。宣至殿前,有三四十名乡老,朝上磕头道:‘万岁,今年一春无雨,但恐夏月干荒,特来启奏,请那位国师爷爷祈一场甘雨,普济黎民。’国王道:‘乡老且退,就有雨来也。’乡老谢恩而出。国王道:‘唐朝僧众,朕敬道灭僧为何?只为当年求雨,我朝僧人更未尝求得一点;幸天降国师,拯援涂炭。你今远来,冒犯国师,本当即时问罪,姑且恕你,敢与我国师赌胜求雨么?若祈得一场甘雨,济度万民,朕即饶你罪名,倒换关文,放你西去,若赌不过,无雨,就将汝等推赴杀场,典刑示众。’行者笑道:‘小和尚也晓得些儿求祷。’
  国王见说,即命打扫坛场。一壁厢教:‘摆驾,寡人亲上五凤楼观看。’当时多官摆驾,须臾,上楼坐了。唐三藏随着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楼下。那三道士陪国王坐在楼上。少时间,一员官飞马来报:‘坛场诸色皆备,请国师爷爷登坛。’
  那虎力大仙欠身拱手,辞了国王,径下楼来。行者向前拦住道:‘先生那里去?’大仙道:‘登坛祈雨。’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让我远乡之僧。也罢,这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先生先去,必须对君前讲开。’大仙道:‘讲什么?’行者道:‘我与你都上坛祈雨,知雨是你的,是我的?不见是谁的功绩了。’国王在上听见,心中暗喜道:‘那小和尚说话,倒有些筋节。’沙僧听见,暗笑道:‘不知他一肚子筋节,还不曾拿出来哩。’大仙道:‘不消讲,陛下自然知之。’行者道:‘虽然知之,奈我远来之僧,未曾与你相会。那时彼此混赖,不成勾当,须讲开方好行事。’大仙道:‘这一上坛,只看我的令牌为号:一声令牌响,风来;二声响,云起;三声响,雷闪齐鸣;四声响,雨至;五声响,云散雨收。’行者笑道:‘妙啊!我僧是不曾见。请了,请了。’
  大仙拽开步进前,三藏等随后,径到了坛门外。抬头观看,那里有一座高台,约有三丈多高。台左右插著二十八宿旗号。顶上放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香炉,炉中香烟霭霭。两边有两只烛台,台上风烛煌煌。炉边靠着一个金牌,牌上镌的是雷神名号。底下有五个大缸,都注著满缸清水,水上浮着杨柳枝,杨柳枝上托著一面铁牌,牌上书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左右有五个大桩,桩上写着五方蛮雷使者的名录。每一桩边立两个道士,各执铁锤,伺候着打桩。台后面有许多道士,在那里写作文书。正中间设一架纸炉,又有几个像生的人物,都是那执符使者、土地赞教之神。
  那大仙走进去,更不谦逊,直上高台立定。傍边有个小道士捧了几张黄纸书就的符字、一口宝剑,递与大仙。大仙执著宝剑,念声咒语,将一道符在烛上烧了。那底下两三个道士拿过一个执符的像生、一道文书,亦点火焚之。那上面乒的一声令牌响,只见那半空里悠悠的风色飘来。猪八戒口里作念道:‘不好了,不好了,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响了一下,果然就刮风。’行者道:‘兄弟悄悄的,你们再莫与我说话,只管护持师父,等我干事去来。’
  好大圣,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就变作一个假行者,立在唐僧手下。他的真身出了元神,赶到半空中,高叫:‘那司风的是那个?’慌得那风婆婆捻住布袋,巽二郎札住口绳,上前施礼。行者道:‘我保护唐朝圣僧西天取经,路过车迟国,与那妖道赌胜祈雨,你怎么不助老孙,反助那道士?我且饶你,把风收了;若有一些风儿,把那道士的胡子吹得动动,各打二十铁棒。’风婆婆道:‘不敢,不敢。’遂而没些风气。八戒忍不住乱嚷道:‘那先生请退,令牌已响,怎么不见一些风儿?你下来,让我们上去。’
  那道士又执令牌,烧了符檄,扑的又打了一下,只见那空中云雾遮满。孙大圣又当头叫道:‘布云的是那个?’慌得那推云童子、布雾郎君当面施礼。行者又将前事说了一遍。那云童、雾子也收了云雾,放出太阳星耀耀,一天万里更无云。八戒笑道:‘这先儿只好哄这皇帝,搪塞黎民,全没些真实本事。令牌响了两个,如何又不见云生?’
  那道士心中焦躁,仗宝剑,解散了头发,念著咒,烧了符,再一令牌打将下去。只见那南天门里,邓天君领着雷公、电母到当空,迎著行者进礼。行者又将前项事说了一遍,道:‘你们怎么来的志诚?是何法旨?’天君道:‘那道士五雷法是个真的,他发了文书,烧了文檄,惊动玉帝,玉帝掷下旨意,径至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府下。我等奉旨前来,助雷电下雨。’行者道:‘既如此,且都住了,同候老孙行事。’果然雷也不鸣,电也不灼。
  那道士愈加着忙,又添香、烧符、念咒、打下令牌。半空中,又有四海龙王一齐拥至。行者当头喝道:‘敖广,那里去?’那敖广、敖顺、敖钦、敖闰上前施礼。行者又将前项事说了一遍,道:‘向日有劳,未曾成功;今日之事,望为助力。’龙王道:‘遵命,遵命。’行者又谢了敖顺道:‘前日亏令郎缚怪,搭救师父。’龙王道:‘那厮还锁在海中,未敢擅便,正欲请大圣发落。’行者道:‘凭你怎么处治了罢。如今且助我一功。那道士四声令牌已毕,却轮到老孙上去干事了。但我不会发符、烧檄,打甚令牌,你列位却要助我行行。’邓天君道:‘大圣吩咐,谁敢不从?但只是得一个号令,方敢依令而行;不然,雷雨乱了,显得大圣无款也。’行者道:‘我将棍子为号罢。’那雷公大惊道:‘爷爷呀!我们怎吃得这棍子?’行者道:‘不是打你们,但看我这棍子往上一指,就要刮风。’那风婆婆、巽二郎没口的答应道:‘就放风。’‘棍子第二指,就要布云。’那推云童子、布雾郎君道:‘就布云,就布云。’‘棍子第三指,就要雷鸣电灼。’那雷公、电母道:‘奉承,奉承。’‘棍子第四指,就要下雨。’那龙王道:‘遵命,遵命。’‘棍子第五指,就要大日晴天。却莫违误。’
  吩咐已毕,遂按下云头,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那里晓得。行者遂在傍边高叫道:‘先生请了。四声令牌俱已响毕,更没有风云雷雨,该让我了。’那道士无奈,不敢久占,只得下了台让他。努著嘴,径往楼上见驾。行者道:‘等我跟他去,看他说些甚的。’只听得那国王问道:‘寡人这里洗耳诚听,你那里四声令响,不见风雨,何也?’道士云:‘今日龙神都不在家。’行者厉声道:‘陛下,龙神俱在家,只是这国师法不灵,请他不来。等和尚请来你看。’国王道:‘即去登坛,寡人还在此候雨。’
  行者得旨,急抽身到坛所,扯著唐僧道:‘师父请上台。’唐僧道:‘徒弟,我却不会祈雨。’八戒笑道:‘他害你了,若还没雨,拿上柴蓬,一把火了帐。’行者道:‘你不会求雨,好的会念经。等我助你。’那长老才举步登坛,到上面,端然坐下,定性归神,默念那《密多心经》。正坐处,忽见一员官飞马来问:‘那和尚,怎么不打令牌,不烧符檄?’行者高声答道:‘不用!不用!我们是静功祈祷。’那官去回奏不题。
  行者听得老师父经文念尽,却去耳朵内取出铁棒,迎风幌了一幌,就有丈二长短,碗来粗细,将棍望空一指。那风婆婆见了,急忙扯开皮袋;巽二郎解放口绳。只听得呼呼风响,满城中揭瓦翻砖,扬砂走石。看起来,真个好风,却比那寻常之风不同也。但见:
    折柳伤花,摧林倒树。九重殿损壁崩墙,五凤楼摇梁撼柱。天边红日无光,地下黄砂有翅。演武厅前武将惊,会文阁内文官惧。三宫粉黛乱青丝,六院嫔妃蓬宝髻。侯伯金冠落绣缨,宰相乌纱飘展翅。当驾有言不敢谈,黄门执本无由递。金鱼玉带不依班,象简罗衫无品叙。彩阁翠屏尽损伤,绿窗朱户皆狼狈。金銮殿瓦走砖飞,锦云堂门歪槅碎。这阵狂风果是凶,刮得那君王父子难相会;六街三市没人踪,万户千门皆紧闭。
  正是那狂风大作。
  孙行者又显神通,把金箍棒钻一钻,望空又一指。只见那:
    推云童子,布雾郎君。推云童子显神威,骨都都触石垂天;布雾郎君施法力,浓漠漠飞烟盖地。茫茫三市暗,冉冉六街昏。因风离海上,随雨出昆仑。顷刻漫天地,须臾蔽世尘。宛然如混沌,不见凤楼门。
  此时昏雾朦胧,浓云叆叇。
  孙行者又把金箍棒钻一钻,望空又一指。慌得那:
    雷公奋怒,电母生嗔。雷公奋怒,倒骑火兽下天关;电母生嗔,乱掣金蛇离斗府。唿喇喇施霹雳,振碎了铁叉山;淅沥沥闪红绡,飞出了东洋海。呼呼隐隐滚车声,烨烨煌煌飘稻米。万萌万物精神改,多少昆虫蛰已开。君臣楼上心惊骇,商贾闻声胆怯忙。
  那沉雷护闪,乒乒乓乓,一似那地裂山崩之势。諕得那满城人,户户焚香,家家化纸。孙行者高呼:‘老邓,仔细替我看那贪赃坏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多打死几个示众。’那雷越发振响起来。
  行者却又把铁棒望上一指。只见那:
    龙施号令,雨漫乾坤。势如银汉倾天堑,疾似云流过海门。楼头声滴滴,窗外响潇潇。天上银河泻,街前白浪滔。淙淙如瓮捡,滚滚似盆浇。孤庄将漫屋,野岸欲平桥。真个桑田变沧海,霎时陆岸滚波涛。神龙借此来相助,抬起长江望下浇。
  这场雨自辰时下起,只下到午时前后;下得那车迟城里里外外,水漫了街衢。
  那国王传旨道:‘雨够了,雨够了;十分再多,又渰坏了禾苗,反为不美。’五凤楼下听事官策马冒雨来报:‘圣僧,雨够了。’行者闻言,将金箍棒往上又一指。只见霎时间,雷收风息,雨散云收。国王满心欢喜,文武尽皆称赞道:‘好和尚!这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就是我国师求雨虽灵,若要晴,细雨儿还下半日,便不清爽。怎么这和尚要晴就晴,顷刻间杲杲日出,万里就无云也?’
  国王教回銮,倒换关文,打发唐僧过去。正用御宝时,又被那三个道士上前阻住道:‘陛下,这场雨全非和尚之功,还是我道门之力。’国王道:‘你才说龙王不在家,不曾有雨;他走上去,以静功祈祷,就雨下来,怎么又与他争功,何也?’虎力大仙道:‘我上坛发了文书,烧了符檄,击了令牌,那龙王谁敢不来?想是别方召请,风、云、雷、雨五司俱不在,一闻我令,随赶而来,适遇着我下他上,一时撞著这个机会,所以就雨。从根算来,还是我请的龙,下的雨,怎么算作他的功果?’那国王昏乱,听此言,却又疑惑未定。
  行者近前一步,合掌奏道:‘陛下,这些傍门法术,也不成个功果,算不得我的他的。如今有四海龙王现在空中,我僧未曾发放,他还不敢遽退。那国师若能叫得龙王现身,就算他的功劳。’国王大喜道:‘寡人做了二十三年皇帝,更不曾看见活龙是怎么模样。你两家各显法力,不论僧道,但叫得来的,就是有功;叫不出的,有罪。’那道士怎么有那样本事?就叫,那龙王见大圣在此,也不敢出头。道士云:‘我辈不能,你是叫来。’
  那大圣仰面朝空,厉声高叫:‘敖广何在?弟兄们都现原身来看。’那龙王听唤,即忙现了本身,四条龙。在半空中度雾穿云,飞舞向金銮殿上。但见:
    飞腾变化,绕雾盘云。玉爪垂钩白,银鳞舞镜明。髯飘素练根根爽,角耸轩昂挺挺清。磕额崔巍,圆睛晃亮。隐显莫能测,飞扬不可评。祷雨随时布雨,求晴即便天晴。这才是有灵有圣真龙像,祥瑞缤纷绕殿庭。
  那国王在殿上焚香,众公卿在阶前礼拜。国王道:‘有劳贵体降临,请回。寡人改日醮谢。’行者道:‘列位众神各自归去,这国王改日醮谢。’那龙王径自归海,众神各各回天。这正是:
    广大无边真妙法,至真了性劈傍门。
  毕竟不知怎么除邪,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

  话说那国王见孙行者有呼龙使圣之法,即将关文用了宝印,便要递与唐僧,放行西路。那三个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銮殿上启奏。那皇帝即下龙位,御手忙搀道:‘国师今日行此大礼,何也?’道士说:‘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国安民,苦历二十年来今日这和尚弄法力,抓了丢去,败了我们声名。陛下以一场之雨,就恕杀人之罪,可不轻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关文,让我兄弟与他再赌一赌,看是何如?’那国王着实昏乱,东说向东,西说向西,真个收了关文,道:‘国师,你怎么与他赌?’虎力大仙道:‘我与他赌坐禅。’国王道:‘国师差矣。那和尚乃禅教出身,必然先会禅机,才敢奉旨求经,你怎与他赌此?’大仙道:‘我这坐禅,比常不同,有一异名,教做云梯显圣。’国王道:‘何为云梯显圣?’大仙道:‘要一百张桌子,五十张作一禅台,一张一张叠将起去,不许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驾一朵云头,上台坐下,约定几个时辰不动。’
  国王见此有些难处,就便传旨问道:‘那和尚,我国师要与你赌“云梯显圣”坐禅,那个会么?’行者闻言,沉吟不答。八戒道:‘哥哥,怎么不言语?’行者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若是踢天弄井、搅海翻江、担山赶月、换斗移星诸般巧事,我都干得;就是砍头剁脑、剖腹剜心、异样腾那却也不怕;但说坐禅,我就输了。我那里有这坐性?你就把我锁在铁柱子上,我也要上下爬蹅,莫想坐得住。’三藏忽的开言道:‘我会坐禅。’行者欢喜道:‘却好,却好。可坐得多少时?’三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禅僧讲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关里,也坐二三个年头。’行者道:‘师父若坐二三年,我们就不取经罢。多也不上二三个时辰,就下来了。’三藏道:‘徒弟呀,却是不能上去。’行者道:‘你上前答应,我送你上去。’
  那长老果然合掌当胸道:‘贫僧会坐禅。’国王教传旨,立禅台。国家有倒山之力,不消半个时辰,就设起两座台,在金銮殿左右。
  那虎力大仙下殿,立于阶心,将身一纵,踏一朵席云,径上西边台上坐下。行者拔一根毫毛,变做假像,陪着八戒、沙僧,立于下面;他却作五色祥云,把唐僧撮起空中,径至东边台上坐下;他又敛祥光,变作一个蟭蟟虫,飞在八戒耳朵边道:‘兄弟,仔细看着师父,再莫与老孙替身说话。’那呆子笑道:‘理会得,理会得。’
  却说那鹿力大仙在绣墩上坐看多时,他两个在高台上不分胜负,这道士就助他师兄一功:将脑后短发拔了一根,捻著一团,弹将上去,径至唐僧头上,变作一个大臭虫,咬住长老。那长老先前觉痒,然后觉疼。原来坐禅的不许动手,动手算输。一时间疼痛难禁,他缩著头,就着衣襟擦痒。八戒道:‘不好了,师父羊儿风发了。’沙僧道:‘不是,是头风发了。’行者听见道:‘我师父乃志诚君子,他说会坐禅,断然会坐;说不会,只是不会。君子家,岂有谬乎?你两个休言,等我上去看看。’
  好行者,嘤的一声,飞在唐僧头上,只见有豆粒大小一个臭虫叮他师父,慌忙用手捻下,替师父挠挠摸摸。那长老不疼不痒,端坐上面。行者暗想道:‘和尚头光,虱子也安不得一个,如何有此臭虫?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虚,害我师父。哈哈,枉自也不见输赢,等老孙去弄他一弄!’这行者飞将上去,金殿兽头上落下,摇身一变,变作一条七寸长的蜈蚣,径来道士鼻凹里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稳,一个斤斗,翻将下去,几乎丧了性命,幸亏大小官员人多救起。国王大惊,即著当驾太师领他往文华殿里梳洗去了。行者仍驾祥云,将师父驮下阶前,已是长老得胜。
  那国王只教放行。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师兄原有暗风疾,因到了高处,冒了天风,旧疾举发,故令和尚得胜。且留下他,等我与他赌隔板猜枚。’国王道:‘怎么叫做“隔板猜枚”?’鹿力道:‘贫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能够?他若猜得过我,让他出去;猜不着,凭陛下问拟罪名,雪我昆仲之恨,不污了二十年保国之恩也。’真个那国王十分昏乱,依此谗言,即传旨:将一朱红漆的柜子,命内官抬到宫殿。教娘娘放上件宝贝。须臾抬出,放在白玉阶前,教僧道:‘你两家各赌法力,猜那柜中是何宝贝。’
  三藏道:‘徒弟,柜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敛祥光,还变作蟭蟟虫,钉在唐僧头上道:‘师父放心,等我去看看来。’好大圣,轻轻飞到柜上,爬在那柜脚之下,见有一条板缝儿。他钻将进去,见一个红漆丹盘,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来,抖乱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喷将去,叫声:‘变!’即变作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临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却还从板缝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你只猜是破烂流丢一口钟。’三藏道:‘他教猜宝贝哩,流丢是件甚宝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着便是。’
  唐僧进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柜里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柜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道:‘这和尚无礼,敢笑我国中无宝,猜什么流丢一口钟。’教:‘拿了!’那两班校尉就要动手。慌得唐僧合掌高呼:‘陛下,且赦贫僧一时,待打开柜看。端的是宝,贫僧领罪;如不是宝,却不屈了贫僧也?’国王教打开看。当驾官即开了,捧出丹盘来看,果然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大怒道:‘是谁放上此物?’龙座后面闪上三宫皇后道:‘我主,是梓童亲手放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却不知怎么变成此物?’国王道:‘御妻请退,寡人知之。宫中所用之物,无非是缎绢绫罗,那有此什么流丢?’教:‘抬上柜来,等朕亲藏一宝贝,再试如何。’那皇帝即转后宫,把御花园里仙桃树上结得一个大桃子,有碗来大小,摘下,放在柜内,又抬下叫猜。
  唐僧道:‘徒弟啊,又来猜了。’行者道:‘放心,等我再去看看。’又嘤的一声,飞将去,还从板缝儿钻进去,见是一个桃子,正合他意。即现了原身,坐在柜里,将桃子一顿口啃得干干净净,连两边腮凹儿都啃净了,将核儿安在里面。仍变蟭蟟虫,飞将出去,钉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只猜是个桃核子。’长老道:‘徒弟啊,休要弄我。先前不是口快,几乎拿去典刑。这番须猜宝贝方好。桃核子是甚宝贝?’行者道:‘休怕,只管赢他便了。’
  三藏正要开言,听得那羊力大仙道:‘贫道先猜,是一颗仙桃。’三藏猜道:‘不是桃,是个光桃核子。’那国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三国师猜着了。’三藏道:‘陛下,打开来看就是。’当驾官又抬上去打开,捧出丹盘,果然是一个核子,皮肉俱无。国王见了,心惊道:‘国师,休与他赌斗了,让他去罢。寡人亲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甚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他也。’八戒听说,与沙僧微微冷笑道:‘还不知他是会吃桃子的积年哩。’
  正话间,只见那虎力大仙从文华殿梳洗了,走上殿道:‘陛下,这和尚有搬运抵物之术。抬上柜来,我破他术法,与他再猜。’国王道:‘国师还要猜甚?’虎力道:‘术法只抵得物件,却抵不得人身。将这道童藏在里面,管教他抵换不得。’这小童果藏在柜里,掩上柜盖,抬将下去,教:‘那和尚再猜,这三番是甚宝贝?’
  三藏道:‘又来了!’行者道:‘等我再去看看。’嘤的又飞去,钻入里面,见是一个小童儿。好大圣,他却有见识,果然是腾那天下少,似这伶俐世间稀。他就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道士一般容貌,进柜里,叫声:‘徒弟。’童儿道:‘师父,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使遁法来的。’童儿道:‘你来有什么教诲?’行者道:‘那和尚看见你进柜来了,他若猜个道童,却不又输了?是特来和你计较计较:剃了头,我们猜和尚罢。’童儿道:‘但凭师父处治,只要我们赢他便了;若是再输与他,不但低了声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行者道:‘说得是。我儿过来,赢了他,我重重赏你。’将金箍棒就变作一把剃头刀,搂抱着那童儿,口里叫道:‘乖乖,忍着疼,莫放声,等我与你剃头。’须臾,剃下发来,窝作一团,塞在那柜脚纥络里。收了刀儿,摸着他的光头道:‘我儿,头便像个和尚,只是衣裳不趁。脱下来,我与你变一变。’那道童穿的一领葱白色云头花绢绣锦沿边的鹤氅,真个脱下来。被行者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件土黄色的直裰儿,与他穿了。却又拔下两根毫毛,变作一个木鱼儿,递在他手里道:‘徒弟,须听着:但叫道童,千万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与我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一卷佛经钻出来,方得成功也。’童儿道:‘我只会念《三官经》、《北斗经》、《消灾经》,不会念佛家经。’行者道:‘你可会念佛?’童儿道:‘阿弥陀佛,那个不会念?’行者道:‘也罢,也罢,就念佛,省得我又教你。切记着,我去也。’还变蟭蟟虫,钻出去,飞在唐僧耳轮边道:‘师父,你只猜是个和尚。’三藏道:‘这番他准赢了。’行者道:‘你怎么定得?’三藏道:‘经上有云:“佛、法、僧三宝。”和尚却也是一宝。’
  正说处,只见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个道童。’只管叫,他那里肯出来。三藏合掌道:‘是个和尚。’八戒尽力高叫道:‘柜里是个和尚。’那童儿忽的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著佛,钻出来。喜得那两班文武齐声喝采。諕得那三个道士拑口无言。
  国王道:‘这和尚是有鬼神辅佐。怎么道士入柜,就变做和尚?纵有待诏跟进去,也只剃得头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体,口里又会念佛?国师啊,让他去罢。’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贫道将钟南山幼时学的武艺,索性与他赌一赌。’国王道:‘有什么武艺?’虎力道:‘弟兄三个,都有些神通:会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国王大惊道:‘此三事都是寻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断要与他赌个才休。’那国王叫道:‘东土的和尚,我国师不肯放你,还要与你赌砍头、剖腹、下滚油锅洗澡哩。’
  行者正变作蟭蟟虫,往来报事,忽听此言,即收了毫毛,现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八戒道:‘这三件都是丧性命的事,怎么说买卖上门?’行者道:‘你还不知我的本事。’八戒道:‘哥哥,你只像这等变化腾那也够了,怎么还有这等本事?’行者道:‘我啊:
    砍下头来能说话,剁了臂膊打得人。
    斩去腿脚会走路,剖腹还平妙绝伦。
    就似人家包匾食,一捻一个就囫囵。
    油锅洗澡更容易,只当温汤涤垢尘。’
  八戒、沙僧闻言,呵呵大笑。
  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会砍头。’国王道:‘你怎么会砍头?’行者道:‘我当年在寺里修行,曾遇着一个方上禅和子,教我一个砍头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试试新。’国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头那里好试新?头乃六阳之首,砍下即便死矣。’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们之气。’那昏君信他言语,即传旨,教设杀场。
  一声传旨,即有羽林军三千,摆列朝门之外。国王教:‘和尚先去砍头。’行者欣然应道:‘我先去,我先去。’拱着手,高呼道:‘国师,恕大胆,占先了。’拽回头,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呀,仔细些,那里不是耍处。’行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来。’
  那大圣径至杀场里面,被刽子手挝住了,捆做一团,按在那土墩高处,只听喊一声:‘开刀!’飕的把个头砍将下来。又被刽子手一脚踢了去,好似滚西瓜一般,滚有三四十步远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听得肚里叫声:‘头来!’慌得鹿力大仙见有这般手段,即念咒语,教本坊土地、神祗:‘将人头扯住,待我赢了和尚,奏了国王,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来那些土地、神祗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唤,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行者又叫声:‘头来!’那头一似生根,莫想得动。行者心焦,捻著拳,挣了一挣,将捆的绳子就皆挣断,喝声:‘长!’飕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諕得那刽子手个个心惊,羽林军人人胆战。那监斩官急走入朝奏道:‘万岁,那小和尚砍了头,又长出一颗来了。’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还有这般手段。’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个头哩。’
  说不了,行者走来,叫声:‘师父。’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么?’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疮药么?’行者道:‘你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呆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睁睁道:‘妙哉,妙哉!却也长得完全,截疤儿也没些儿。’
  兄弟们正都欢喜,又听得国王叫领关文:‘赦你无罪。快去,快去。’行者道:‘关文虽领,必须国师也赴曹砍砍头,也当试新去来。’国王道:‘大国师,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与他赌胜,且莫諕了寡人。’虎力也只得去,被几个刽子手也捆翻在地,幌一幌,把头砍下,一脚也踢将去,滚了有三十余步。他腔子里也不出血,也叫一声:‘头来!’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条黄犬,跑入场中,把那道士头一口衔来,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不题。
  却说那道士连叫三声,人头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长不出来,腔子中,骨都都红光迸出。可怜空有唤雨呼风法,怎比长生果正仙。须臾,倒在尘埃。众人观看,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
  那监斩官又来奏:‘万岁,大国师砍下头来,不能长出,死在尘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国王闻奏,大惊失色,目不转睛,看那两个道士。鹿力起身道:‘我师兄已是命倒禄绝了,如何是只黄虎?这都是那和尚惫懒,使的掩样法儿,将我师兄变作畜类。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
  国王听说,方才定性回神。又叫:‘小和尚,二国师还要与你赌哩。’行者道:‘小和尚久不吃烟火食,前日西来,忽遇斋公家劝饭,多吃了几个馍馍,这几日腹中作痛,想是生虫,正欲借陛下之刀,剖开肚皮,拿出脏腑,洗净脾胃,方好上西天见佛。’国王听说,教:‘拿他赴曹。’那许多人搀的搀,扯的扯。行者展脱手道:‘不用人搀,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许缚手,我好用手洗刷脏腑。’国王传旨,教:‘莫绑他手。’
  行者摇摇摆摆,径至杀场。将身靠着大桩,解开衣带,露出肚腹。那刽子手将一条绳套在他膊项上,一条绳扎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著肚皮下一割,搠个窟窿。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拿出肠脏来,一条条理够多时,依然安在里面,照旧盘曲。捻著肚皮,吹口仙气,叫:‘长!’依然长合。
  国王大惊,将他那关文捧在手中道:‘圣僧莫误西行,与你关文去罢。’行者笑道:‘关文小可,也请二国师剖剖剜剜,何如?’国王对鹿力说:‘这事不与寡人相干,是你要与他做对头的,请去,请去。’鹿力道:‘宽心,料我决不输与他。’
  你看他也像孙大圣,摇摇摆摆,径入杀场。被刽子手套上绳,将牛耳短刀唿喇的一声,割开肚腹。他也拿出肝肠,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一只饿鹰,展开翅爪,飕的把他五脏心肝,尽情抓去,不知飞向何方受用。这道士弄做一个空腔破肚淋漓鬼,少脏无肠浪荡魂。那刽子手蹬倒大桩,拖尸来看,呀!原来是一只白毛角鹿。
  慌得那监斩官又来奏道:‘二国师晦气,正剖腹时,被一只饿鹰将脏腑肝肠都刁去了,死在那里。原身是个白毛角鹿也。’国王害怕道:‘怎么是个角鹿?’那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师兄既死,如何得现兽形?这都是那和尚弄术法坐害我等。等我与师兄报仇者。’国王道:‘你有什么法力赢他?’羊力道:‘我与他赌下滚油锅洗澡。’国王便教取一口大锅,满着香油,教他两个赌去。行者道:‘多承下顾。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荡荡去。’
  那当驾官果安下油锅,架起干柴,燃著烈火,将油烧滚,教和尚先下去。’行者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国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文洗不脱衣服,似这般叉着手,下去打个滚,就起来,不许污坏了衣服,若有一点油腻算输。武洗要取一张衣架,一条手巾,脱了衣服,跳将下去,任意翻斤斗,竖蜻蜓,当耍子洗也。’国王对羊力说:‘你要与他文洗,武洗?’羊力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药炼过的,隔油。武洗罢。’
  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胆,屡次占先了。’你看他脱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似负水一般顽耍。八戒见了,咬着指头对沙僧道:‘我们也错看了这猴子了。平时间劖言讪语,斗他耍子,怎知他有这般真实本事。’他两个唧唧哝哝,夸奖不尽。
  行者望见,心疑道:‘那呆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劳拙者闲”。老孙这般舞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捆一绳,看他可怕?’正洗浴,打个水花,淬在油锅底上,变作个枣核钉儿,再也不起来了。
  那监斩官近前又奏:‘万岁,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国王大喜,教捞上骨骸来看。刽子手将一把铁笊篱在油锅里捞。原来那笊篱眼稀,行者变得钉小,往往来来,从眼孔漏下去了,那里捞得着。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炸化了。’国王教:‘拿三个和尚下去。’两边校尉见八戒面凶,先揪翻,把背心捆了。
  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贫僧一时。我那个徒弟自从归教,历历有功。今日冲撞国师,死在油锅之内,奈何先死者为神。我贫僧怎敢贪生?正是天下官员也管着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岂敢不死?只望宽恩,赐我半盏凉浆水饭、三张纸马,容到油锅前,烧此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一念,那时再领罪也。’国王闻言道:‘也是,那中华人多有义气。’命取些浆饭、黄钱与他。果然取了,递与唐僧。
  唐僧教沙和尚同去,行至阶下,有几个校尉把八戒揪著耳朵,拉在锅边。三藏对锅祝曰:‘徒弟孙悟空:
    自从受戒拜禅林,护我西来恩爱深。
    指望同时成大道,何期今日你归阴。
    生前只为求经意,死后还存念佛心。
    万里英魂须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
  八戒听见道:‘师父,不是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浆饭,等我祷。’那呆子捆在地下,气呼呼的道: ‘闯祸的泼猴子,无知的弼马温;该死的泼猴子,油烹的弼马温。猴儿了帐 ,马温断根。’孙行者在油锅底上,听得那呆子乱骂,忍不住现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锅底道:‘馕糟的夯货!你骂那个哩?’唐僧见了道:‘徒弟,諕杀我也!’沙僧道:‘大哥干净推佯死惯了。’
  慌得那两班文武上前来奏道:‘万岁,那和尚不曾死,又在油锅里钻出来了。’监斩官恐怕虚诳朝廷,却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凶,小和尚来显魂哩。’行者闻言大怒,跳出锅来,揩了油腻,穿上衣服,掣出棒,挝过监斩官,著头一下,打做了肉团,道:‘我显什么魂哩?’諕得多官连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国王走下龙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教你三国师也下下油锅去。’那皇帝战战兢兢道:‘三国师,你救朕之命,快下锅去,莫教和尚打我。’
  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脱了衣服,跳下油锅,也那般支吾洗浴。行者放了国王,近油锅边,叫烧火的添柴。却伸手探了一把,呀!那滚油都冰冷。心中暗想道:‘我洗时滚热,他洗时却冷。我晓得了,这不知是那个龙王,在此护持他哩。’急纵身跳在空中,念声‘唵’字咒语,把那北海龙王唤来:‘我把你这个带角的蚯蚓,有鳞的泥鳅!你怎么助道士,冷龙护住锅底,教他显圣赢我?’諕得那龙王喏喏连声道:‘敖顺不敢相助。大圣原来不知,这个孽畜苦修行了一场,脱得本壳,却只是五雷法真受,其余都屣了傍门,难归仙道。这个是他在小茅山学来的“大开剥”。那两个已是大圣破了他法,现了本相。这一个也是他自己炼的冷龙,只好哄瞒世俗之人耍子,怎瞒得大圣?小龙如今收了他冷龙,管教他骨碎皮焦。’行者道:‘趁早收了,免打。’那龙王化一阵旋风,到油锅边,将冷龙捉下海去不题。
  行者下来,与三藏、八戒、沙僧立在殿前,见那道士在滚油锅里打挣,爬不出来。滑了一跌,霎时间骨脱皮焦肉烂。
  监斩官又来奏道:‘万岁,三国师煠化了也。’那国王满眼垂泪,手扑著御案,放声大哭道:
    ‘人身难得果然难,不遇真传莫炼丹。
    空有驱神咒水术,却无延寿保生丸。
    圆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机命不安。
    早觉这般轻折挫,何如秘食稳居山?’
  这正是:
    点金炼汞成何济,唤雨呼风总是空!
  毕竟不知师徒们怎的维持,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回圣僧夜阻通天水 木垂慈救小童

  却说那国王倚着龙床,泪如泉涌,只哭到天晚不住。行者上前高呼道:‘你怎么这等昏乱?见放着那道士的尸骸,一个是虎,一个是鹿,那羊力是一个羚羊。不信时,捞上骨头来看,那里人有那样骷髅?他本是成精的山兽,同心到此害你,因见气数还旺,不敢下手。若再过二年,你气数衰败,他就害了你性命,把你江山一股儿尽属他了。幸我等早来,除妖邪救了你命。你还哭甚?哭甚?急打发关文,送我出去。’国王闻此,方才省悟。那文武多官俱奏道:‘死者果然是白鹿、黄虎,油锅里果是羊骨。圣僧之言,不可不听。’国王道:‘既是这等,感谢圣僧。今日天晚,’教:‘太师,且请圣僧至智渊寺。明日早朝,大开东阁,教光禄寺安排素净筵宴酬谢。’果送至寺里安歇。
  次日五更时候,国王设朝,聚集多官,传旨:‘快出招僧榜文,四门各路张挂。’一壁厢大排筵宴,摆驾出朝,至智渊寺门外,请了三藏等,共入东阁赴宴,不在话下。
  却说那脱命的和尚闻有招僧榜,个个欣然,都入城来寻孙大圣,交纳毫毛谢恩。这长老散了宴,那国王换了关文,同皇后嫔妃、两班文武,送出朝门。只见那些和尚跪拜道傍,口称:‘齐天大圣爷爷,我等是沙滩上脱命僧人。闻知爷爷扫除妖孽,救拔我等,又蒙我王出榜招僧,特来交纳毫毛,叩谢天恩。’行者笑道:‘汝等来了几何?’僧人道:‘五百名,半个不少。’行者将身一抖,收了毫毛。对君臣僧俗人说道:‘这些和尚,实是老孙放了;车辆是老孙运转双关,穿夹脊,捽碎了;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打死了。今日灭了妖邪,方知是禅门有道。向后来,再不可胡为乱信。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国王依言,感谢不尽,遂送唐僧出城去讫。
  这一去,只为殷勤经三藏,努力修持光一元。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的春尽夏残,又是秋光天气。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何处安身也?’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三藏道:‘在家人怎么?出家人怎么?’行者道:‘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那里能够?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无路方住。’八戒道:‘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崄峻,我挑着重担,着实难走,须要寻个去处,好眠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好捱担;不然,却不累倒我也?’行者道:‘趁月光再走一程,到有人家之所再住。’师徒们没奈何,只得相随行者往前。
  又行不多时,只听得滔滔浪响。八戒道:‘罢了,来到尽头路了。’沙僧道:‘是一股水挡住也。’唐僧道:‘却怎生得渡?’八戒道:‘等我试之,看深浅何如。’三藏道:‘悟能,你休乱谈,水之浅深,如何试得?’八戒道:‘寻一个鹅卵石,抛在当中。若是溅起水泡来,是浅;若是骨都都沉下有声,是深。’行者道:‘你去试试看。’那呆子摸了一块石头,望水中抛去,只听得骨都都泛起鱼津,沉下水底。他道:‘深深深,去不得!’唐僧道:‘你虽试得深浅,却不知有多少宽阔。’八戒道:‘这个却不知,不知。’行者道:‘等我看看。’好大圣,纵斤斗云,跳在空中,定睛观看,但见那:
    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
    灵派吞华岳,长流贯百川。
    千层汹浪滚,万叠峻波颠。
    岸口无渔火,沙头有鹭眠。
    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
  急收云头,按落河边道:‘师父,宽哩,宽哩,去不得!老孙火眼金睛,白日里常看千里,凶吉晓得是;夜里也还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见边岸,怎定得宽阔之数?’
  三藏大惊,口不能言,声音哽咽道:‘徒弟啊,似这等怎了?’沙僧道:‘师父莫哭。你看那水边立的,可不是个人么?’行者道:‘想是扳罾的渔人,等我问他去来。’拿了铁棒,两三步,跑到面前看处,呀!不是人,是一面石碑。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三个大字乃‘通天河’,十个小字乃‘径过八百里,亘古少行人’。行者叫:‘师父,你来看看。’三藏看见,滴泪道:‘徒弟呀,我当年别了长安,只说西天易走,那知道妖魔阻隔,山水迢遥。’
  八戒道:‘师父,你且听,是那里鼓钹声音?想是做斋的人家。我们且去赶些斋饭吃,问个渡口寻舡,明日过去罢。’三藏马上听得,果然有鼓钹之声:‘却不是道家乐器,足是我僧家举事。我等去来。’行者在前引马,一行闻响而来。那里有甚正路,没高没低,漫过沙滩,望见一簇人家住处,约摸有四五百家,却也都住得好。但见:
    倚山通路,傍岸临溪。处处柴扉掩,家家竹院关。沙头宿鹭梦魂清,柳外啼鸣喉舌冷。短笛无声,寒砧不韵。红蓼枝摇月,黄芦叶斗风。陌头村犬吠疏篱,渡口老渔眠钓艇。灯火稀,人烟静,半空皎月如悬镜。忽闻一阵白𬞟香,却是西风隔岸送。
  三藏下马,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儿,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三藏道:‘悟空,此处比那山凹河边却是不同。在人间屋檐下,可以遮得冷露,放心稳睡。你都莫来,让我先到那斋公门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汝等;假若不留,你却休要撒泼。汝等脸嘴丑陋,只恐諕了人,闯出祸来,却倒无住处矣。’行者道:‘说得有理。请师父先去,我们在此守待。’
  那长老才摘了斗笠,光着头,抖抖褊衫,拖着锡杖,径来到人家门外。见那门半开半掩,三藏不敢擅入。聊站片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项下挂着数珠,口念阿弥陀佛,径自来关门。慌得这长老合掌高叫:‘老施主,贫僧问讯了。’那老者还礼道:‘你这和尚,却来迟了。’三藏道:‘怎么说?’老者道:‘来迟无物了。早来啊,我舍下斋僧,尽饱吃饭,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三藏躬身道:‘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老者道:‘既不赶斋,来此何干?’三藏道:‘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天色已晚。听得府上鼓钹之声,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也。’那老者摇手道:‘和尚,出家人休打诳语。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等单身,如何来得?’三藏道:‘老施主见得最是。但我还有三个小徒,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护贫僧,方得到此。’老者道:‘既有徒弟,何不同来?’教:‘请,请,我舍下有处安歇。’三藏回头,叫声:‘徒弟,这里来。’
  那行者本来性急,八戒生来粗鲁,沙僧却也莽撞,三个人听得师父招呼,牵着马,挑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闯将进去。那老者看见,諕得跌倒在地,口里只说:‘是妖怪来了,妖怪来了。’三藏搀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战兢兢道:‘这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样丑徒弟。’三藏道:‘虽然相貌不中,却倒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老者似信不信的,扶著唐僧慢走。
  却说那三个凶顽闯入厅房上,拴了马,丢下行李。那厅中原有几个和尚念经,八戒掬著长嘴喝道:‘那和尚,念的是什么经?’那些和尚听见问了一声,忽然抬头:
    观看外来人,嘴长耳朵大。
    身粗背膊宽,声响如雷咋。
    行者与沙僧,容貌更丑陋。
    厅堂几众僧,无人不害怕。
    阇黎还念经,班首教行罢。
    难顾磬和铃,佛像且丢下。
    一齐吹息灯,惊散光乍乍。
    跌跌与爬爬,门限何曾跨。
    你头撞我头,似倒葫芦架。
    清清好道场,翻成大笑话。
  这兄弟三人见那些人跌跌爬爬,鼓著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惧,磕头撞脑,各顾性命,通跑净了。
  三藏搀那老者,走上厅堂,灯火全无,三人嘻嘻哈哈的还笑。唐僧骂道:‘这泼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诲,日日叮咛。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这般撒泼,诚为至下至愚之类。走进门不知高低,諕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僧,把人家好事都搅坏了,却不是堕罪与我?’说得他们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急回头作礼道:‘老爷,没大事,没大事。才然关了灯,散了花,佛事将收也。’八戒道:‘既是了帐,摆出满散,酒饭来,我们吃了睡觉。’老者叫:‘掌灯来,掌灯来。’家里人听得,大惊小怪道:‘厅上念经,有许多香烛,如何又教掌灯?’几个僮仆出来看时,这里黑洞洞的,即便点火把灯笼,一拥而至。忽抬头见八戒、沙僧,慌得丢了火把,忽抽身关了中门。往里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行者拿起火把,点上灯烛,扯过一张交椅,请唐僧坐在上面;他兄弟们坐在两傍,那老者坐在前面。正叙坐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老者,拄著拐杖道:‘是什么邪魔,黑夜里来我善门之家?’前面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门后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东土大唐取经的罗汉。徒弟们相貌虽凶,果然是相恶人善。’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与他四位行礼。礼毕,也坐了面前,叫:‘看茶来。排斋。’连叫数声,几个僮仆战战兢兢,不敢拢帐。
  八戒忍不住问道:‘老者,你这盛价两边走怎的?’老者道:‘教他们捧斋来侍奉老爷。’八戒道:‘几个人伏侍?’老者道:‘八个人。’八戒道:‘这八个人伏侍那个?’老者道:‘伏侍你四位。’八戒道:‘那白面师父只消一个人,毛脸雷公嘴的只消两个人,那晦气脸的要八个人,我得二十个人伏侍方够。’老者道:‘这等说,想是你的食肠大些。’八戒道:‘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有人,有人。’七大八小,就叫出有三四十人出来。
  那和尚与老者一问一答的讲话,众人方才不怕。却将上面排了一张桌,请唐僧上坐;两边摆了三张桌,请他三位坐;前面一张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后是面饭、米饭、闲食、粉汤,排得齐齐整整。唐长老举起箸来,先念一卷《启斋经》。那呆子一则有些急吞,二来有些饿了,那里等唐僧经完,拿过红漆木碗来,把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傍边小的道:‘这位老爷忒没算计,不笼馒头,怎的把饭笼了,却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笼,吃了。’小的道:‘你不曾举口,怎么就吃了?’八戒道:‘儿子们便说谎,分明吃了;不信,再吃与你看。’那小的们又端了碗,盛一碗递与八戒。呆子幌一幌,又丢下口去就了了。众僮仆见了道:‘爷爷呀!你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经还未完,他已五六碗过手了。然后却才同举箸,一齐吃斋。呆子不论米饭面饭、果品闲食,只情一捞,乱噇,口里还嚷:‘添饭,添饭。’渐渐不见来了。行者叫道:‘贤弟,少吃些罢,也强似在山凹里忍饿,将就够得半饱也好了。’八戒道:‘嘴脸。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哩。’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瞒老爷说,白日里倒也不怕,似这大肚子长老,也斋得起百十众。只是晚了,收了残斋,只蒸得一石面饭、五斗米饭与几桌素食,要请几个亲邻与众僧们散福。不期你列位来,諕得众僧跑了,连亲邻也不曾敢请,尽数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饱,再教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
  话毕,收了家火桌席。三藏拱身,谢了斋供,才问:‘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陈。’三藏合掌道:‘这是我贫僧华宗了。’老者道:‘老爷也姓陈?’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陈。请问适才做的什么斋事?’八戒笑道:‘师父问他怎的,岂不知道?必然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老者道:‘不是,不是。’三藏又问:‘端的为何?’老者道:‘是一场预修亡斋。’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没眼力。我们是扯谎架桥哄人的大王,你怎么把这谎话哄我?和尚家岂不知斋事?只有个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那里有个“预修亡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斋?’
  行者闻言,暗喜道:‘这呆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错说了。怎么叫做“预修亡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经,怎么不走正路,却蹡到我这里来?’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见一股水挡住,不能得渡,因闻鼓钹之声,特来造府借宿。’老者道:‘你们到水边,可曾见些什么?’行者道:‘止见一面石碑,上书“通天河”三字,下书“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十字,再无别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离那碑记只有里许,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不曾见?’行者道:‘未见。请公公说说,何为灵感?’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道:‘老爷啊,那大王:
    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祐黎民。
    年年庄上施甘雨,岁岁村中落庆云。’
  行者道:‘施甘雨,落庆云,也是好意思,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何也?’那老者跌脚捶胸,哏了一声道:‘老爷啊,
    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
    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行者道:‘要吃童男女么?’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轮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管,唤做陈家庄。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降祸生灾。’行者道:‘你府上几位令郎?’老者捶胸道:‘可怜,可怜!说什么令郎,羞杀我等。这个是我舍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今年五十八岁,儿女上都艰难。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没奈何,寻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贵名。怎么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只儿女艰难,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账目,那里使三两,那里使五两。到生女之年,却好用过有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唤做一秤金。’行者道:‘那个的儿子么?’老者道:‘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偏出,今年七岁了,取名唤做陈关保。’行者问:‘何取此名?’老者道:‘家下供养关圣爷爷,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我兄弟二人,年岁百二,止得这两个人种,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故此父子之情,难割难舍,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故曰“预修亡斋”者,此也。’
  三藏闻言,止不住腮边泪下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行者笑道:‘等我再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当?’二老道:‘颇有些儿: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有二三百头,驴马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穿不了的衣服。家财产业,也尽得数。’行者道:‘你这等家业,也亏你省将起来的。’老者道:‘怎见我省?’行者道:‘既有这家私,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拼了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拼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连绞缠不过二百两之数,可就留下自己儿女后代,却不是好?’二老滴泪道:‘老爷,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灵感,常来我们人家行走。’行者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是什么嘴脸?有几多长短?’二老道:‘不见其形,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是大王爷爷来了,即忙满斗焚香,老少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时年月,他都记得。只要亲生儿女,他方受用。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就是几千万两,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
  行者道:‘原来这等。也罢,也罢,你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那陈清急入里面,将关保儿抱出厅上,放在灯前。小孩儿那知死活,笼著两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着耍子。行者见了,默默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两个孩儿搀着手,在灯前跳舞。諕得那老者慌忙跪着。唐僧道:‘老爷,不当人子,不当人子。’这老者道:‘这位老爷才然说话,怎么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叫他一声,齐应齐走?却折了我们年寿,请现本相,请现本相。’行者把脸抹了一把,现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老爷原来有这样本事。’行者笑道:‘可像你儿子么?’老者道:‘像像像,果然一般嘴脸,一般声音,一般衣服,一般长短。’行者道:‘你还没细看哩。取秤来称称,可与他一般轻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这等可祭赛得过么?’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过了。’
  行者道:‘我今替这个孩儿性命,留下你家香烟后代,我去祭赛那大王去也。’那陈清跪地磕头道:‘老爷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银一千两,与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谢谢老孙?’老者道:‘你已替祭,没了你也。’行者道:‘怎的得没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他敢吃我?’老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从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与你祭赛去。’
  那陈清只管磕头相谢,又允送银五百两。惟陈澄也不磕头,也不说谢,只是倚着那屏门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老大,你这不允我,不谢我,想是舍不得你女儿么?’陈澄才跪下道:‘是,舍不得。敢蒙老爷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够了。但只是老拙无儿,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后,他也哭得痛切,怎么舍得?’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整治些好素菜,与我那长嘴师父吃。教他变作你的女儿,我兄弟同去祭赛。索性行个阴骘,救你两个儿女性命,如何?’
  那八戒听得此言,心中大惊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行者道:‘贤弟,常言道:“鸡儿不吃无工之食。”你我进门,感承盛斋,你还嚷吃不饱哩,怎么就不与人家救些患难?’八戒道:‘哥啊,变化的事情,我却不会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变化,怎么不会?’三藏叫:‘悟能,你师兄说得最是,处得甚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则感谢厚情;二来当积阴德;况凉夜无事,你兄弟耍耍去来。’八戒道:‘你看师父说的话,我只会变山,变树,变石头,变癞象,变水牛,变大胖汉还可;若变小女儿,有几分难哩。’
  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爱来看。’那陈澄急入里边,抱将一秤金孩儿,到了厅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内外,都出来磕头礼拜,只请救孩儿性命。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纻丝袄,上套著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腰间系一条大红花绢裙;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纻丝鞋;腿上穿两只绡金膝裤儿。也拿着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这就是女孩儿。你快变的像他,我们祭赛去。’八戒道:‘哥呀,似这般小巧俊秀,怎变?’行者叫:‘快些,莫讨打。’八戒慌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变了看。’
  这呆子念动咒语,把头摇了几摇,叫:‘变!’真个变过头来,就也像女孩儿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行者笑道:‘再变变。’八戒道:‘凭你打了罢,变不过来,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头的头,和尚的身子?弄的这等不男不女,却怎生是好?你可布起罡来。’他就吹他一口仙气,果然即时把身子变过,与那孩儿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带你宝眷与令郎、令爱进去,不要错了。一会家,我兄弟躲懒讨乖,走进去,转难识认。你将好果子与他吃,不可教他哭叫,恐大王一时知觉,走了风汛。等我两人耍子去也。’
  好大圣,吩咐沙僧保护唐僧:‘我变作陈关保,八戒变作一秤金。’二人俱停当了,却问:‘怎么供献?还是捆了去,是绑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没这个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两个红漆丹盘,请二位坐在盘内,放在桌上,著两个后生抬一张桌子,把你们抬上庙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盘子出来,我们试试。’那老者即取出两个丹盘,行者与八戒坐上。四个后生抬起两张桌子,往天井里走走儿,又抬回放在堂上。行者欢喜道:‘八戒,像这般子走走耍耍,我们也是上台盘的和尚了。’八戒道:‘若是抬了去,还抬回来,两头抬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抬到庙里,就要吃哩,这个却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着我,刬著吃我时,你就走了罢。’八戒道:‘知他怎么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却如何?’老者道:‘常年祭赛时,我这里有胆大的钻在庙后,或在供桌底下,看见他先吃童男,后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
  兄弟正然谈论,只听得外面锣鼓喧天,灯火照耀,同庄众人打开前门,叫:‘抬出童男童女来。’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个后生将他二人抬将出去。
  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回魔弄寒风飘大雪 僧思拜佛履层冰

  话说陈家庄众信人等,将猪羊牲醴与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灵感庙里排下;将童男女设在上首。行者回头看见那供桌上香花蜡烛,正面一个金字牌位,上写‘灵感大王之神’,更无别的神像。众信摆列停当,一齐朝上叩头道:‘大王爷爷,今年今月今日今时,陈家庄祭主陈澄等众信,年甲不齐,谨遵年例,供献童男一名陈关保、童女一名陈一秤金,猪羊牲醴如数,奉上大王享用。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祝罢,烧了纸马,各回本宅不题。
  那八戒见人散了,对行者道:‘我们家去罢。’行者道:‘你家在那里?’八戒道:‘往老陈家睡觉去。’行者道:‘呆子又乱谈了。既允了他,须与他了这愿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说我是呆子。只哄他耍耍便罢,怎么就与他祭赛,当起真来?’行者道:‘为人为彻。一定等那大王来吃了,才是个全始全终;不然,又教他降灾贻害,反为不美。’
  正说间,只听得呼呼风响。八戒道:‘不好了,风响是那话儿来了。’行者只叫:‘莫言语,等我答应。’顷刻间,庙门外来了一个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样:
    金甲金盔灿烂新,腰缠宝带绕红云。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锯齿分。
    足下烟霞飘荡荡,身边雾霭暖薰薰。
    行时阵阵阴风冷,立处层层煞气温。
    却似卷帘扶驾将,犹如镇寺大门神。
  那怪物拦住庙门问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问,庄头是陈澄、陈清家。’那怪闻答,心中疑似道:‘这童男胆大,言谈伶俐。常来供养受用的,问一声不言语;再问声,諕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么今日这童男善能应对?’怪物不敢来拿,又问:‘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陈关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这祭赛乃上年旧规,如今供献我,当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请自在受用。’怪物听说,又不敢动手,拦住门喝道:‘你莫顶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王还照旧罢,不要吃坏例子。’
  那怪不容分说,放开手,就捉八戒。呆子扑的跳下来,现了本相,掣钉钯,劈手一筑,那怪物缩了手,往前就走,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八戒道:‘筑破甲了。’行者也现本相看处,原来是冰盘大小两个鱼鳞。喝声:‘赶上。’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来赴会,不曾带得兵器,空手在云端里问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坏了我的名声?’行者道:‘这泼物原来不知。我等乃东土大唐圣僧三藏奉钦差西天取经之徒弟。昨因夜寓陈家,闻有邪魔,假号灵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赛。是我等慈悲,拯救生灵,捉你这泼物。趁早实实供来:一年吃两个童男女,你在这里称了几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个个算还我,饶你死罪。’那怪闻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钉钯,未曾打着,他化一阵狂风,钻入通天河内。
  行者道:‘不消赶他了,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设法拿他,送我师父过河。’八戒依言,径回庙里,把那猪羊祭醴,连桌面一齐搬到陈家。此时唐长老、沙和尚,共陈家兄弟,正在厅中候信,忽见他二人将猪羊等物都丢在天井里。三藏迎来问道:‘悟空,祭赛之事何如?’行者将那称名赶怪钻入河中之事,说了一遍。二老十分欢喜,即命打扫厢房,安排床铺,请他师徒就寝不题。
  却说那怪得命,回归水内,坐在宫中,默默无言。水中大小眷族问道:‘大王每年享祭,回来欢喜,怎么今日烦恼?’那怪道:‘常年享毕,还带些余物与汝等受用,今日连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著一个对头,几乎伤了性命。’众水族问:‘大王,是那个?’那怪道:‘是一个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假变男女,坐在庙里。我被他现出本相,险些儿伤了性命。一向闻得人讲: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不期他手下有这般徒弟。我被他坏了名声,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够。’
  那水族中闪上一个斑衣鳜婆,对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难处?但不知捉住他,可赏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谋,合同用力,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共席享之。’鳜婆拜谢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风唤雨之神通,搅海翻江之势力,不知可会降雪?’那怪道:‘会降。’又道:‘既会降雪,不知可会作冷结冰?’那怪道:‘更会。’鳜婆鼓掌笑道:‘如此,极易,极易。’那怪道:‘你且将极易之功,讲来我听。’鳜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气,大王不必迟疑,趁早作法,起一阵寒风,下一阵大雪,把通天河尽皆冻结。着我等善变化者,变作几个人形,在于路口,背包持伞,担担推车,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经之心甚急,看见如此人行,断然踏冰而渡。大王悄坐河心,待他脚踪响处,迸裂寒冰,连他那徒弟们一齐坠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闻言,满心欢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长空,兴风作雪,结冷凝冻成冰不题。
  却说唐长老师徒四人歇在陈家,将近天晓,师徒们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战睡不得,叫道:‘师兄,冷啊。’行者道:‘你这呆子,忒不长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么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无暖气,袖手似揣冰。此时败叶垂霜蕊,苍松挂冻铃。地裂因寒甚,池平为水凝。渔舟不见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孙喜炭增。征人须似铁,诗客笔如菱。皮袄犹嫌薄,貂裘尚恨轻。蒲团僵老衲,纸帐旅魂惊。绣被重裀褥,浑身战抖铃。’
  师徒们都睡不得,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看处,呀!外面白茫茫的,原来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们害冷哩,却是这般大雪。’四人眼同观看,好雪!但见那: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个是:六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歌失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那里得东郭履,袁安卧,孙康映读;更不见子猷舟,王恭币,苏武餐毡。但只是几家村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好雪,柳絮漫桥,梨花盖舍。柳絮漫桥,桥边渔叟挂蓑衣;梨花盖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难沽酒,苍头苦觅梅。洒洒潇潇裁蝶翘,飘飘荡荡剪鹅衣。团团滚滚随风势,叠叠层层道路迷。阵阵寒威穿小幕,飕飕冷气透幽帏。丰年祥瑞从天降,堪贺人间好事宜。
  那场雪,纷纷洒洒,果如剪玉飞绵。
  师徒们叹玩多时,只见陈家老者,著两个僮仆扫开道路,又两个送出热汤洗面。须臾,又送滚茶、乳饼,又抬出炭火。俱到厢房,与师徒们叙坐。长老问道:‘老施主,贵处时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陈老笑道:‘此间虽是僻地,但只风俗人物,与上国不同;至于诸凡谷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岂有不分四时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时,怎么如今就有这般大雪,这般寒冷?’陈老道:‘此时虽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节了。我这里常年八月间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东土不同,我那里交冬节方有之。’
  正话间,又见僮仆来安桌子,请吃粥。粥罢之后,雪比早间又大,须臾,平地有二尺来深。三藏心焦垂泪。陈老道:‘老爷放心,莫见雪深忧虑。我舍下颇有几石粮食,供养得老爷们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贫僧之苦。我当年蒙圣恩赐了旨意,摆大驾亲送出关,唐王御手擎杯奉饯,问道:“几时可回?”贫僧不知有山川之险,顺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经回国。”自别后,今已七八个年头,还未见佛面,恐违了钦限;又怕的是妖魔凶狠:所以焦虑。今日有缘得寓潭府,昨夜愚徒们略施小惠报答,实指望求一船只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几时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陈老道:‘老爷放心,正是多的日子过了,那里在这几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倾家费产,必处置送老爷过河。’
  只见一僮又请进早斋。到厅上吃毕。叙不多时,又午斋相继而进。三藏见品物丰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见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陈老道:‘老爷,感蒙替祭救命之恩,虽逐日设筵奉款,也难酬难谢。’
  此后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陈老见三藏不快,又打扫花园,大盆架火,请去雪洞里闲耍散闷。八戒笑道:‘那老儿忒没算计。春二三月好赏花园,这等大雪,又冷,赏玩何物?’行者道:‘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静:一则游赏,二来与师父宽怀。’陈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请到园。但见:
    景值三秋,风光如腊。苍松结玉蕊,衰柳挂银花。阶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琼芽。巧石山头,养鱼池内。巧石山头,削削尖峰排玉笋;养鱼池内,清清活水作冰盘。临岸芙蓉娇色浅,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压倒;腊梅树,聊发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尽鹅毛堆积;放怀处、款客处、遣兴处,处处皆蝶翅铺漫。两篱黄菊玉绡金,几树丹枫红间白。无数闲庭冷难到,且观雪洞冷如冰。那里边放一个兽面象足铜火盆,热烘烘炭火才生;上下有几张虎皮搭苫漆交椅,软温温纸窗铺设。
  四壁上挂几轴名公古画,却是那:
    七贤过关,寒江独钓,叠嶂层峦团雪景;苏武餐毡,折梅逢使,琼林玉树写寒文。说不尽那:家近水亭鱼易买,雪迷山径酒难沽。真个可堪容膝处,算来何用访蓬壶?
  众人观玩良久,就于雪洞里坐下,对邻叟道取经之事,又捧香茶饮毕。陈老问:‘列位老爷,可饮酒么?’三藏道:‘贫僧不饮,小徒略饮几杯素酒。’陈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炖暖酒,与列位汤寒。’那僮仆即抬桌围炉,与两个邻叟,各饮了几杯,收了家火。
  不觉天色将晚,又仍请到厅上晚斋。只听得街上行人都说:‘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冻住了。’三藏闻言道:‘悟空,冻住河,我们怎生是好?’陈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边浅水处冻结。’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冻的似镜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听说有人走,就要去看。陈老道:‘老爷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别却邻叟。又晚斋毕,依然歇在厢房。
  及次日天晓,八戒起来道:‘师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冻住也。’三藏迎著门,朝天礼拜道:‘众位护教大神,弟子一向西来,虔心拜佛,苦历山川,更无一声报怨。今至于此,感得皇天佑助,结冻河水。弟子空心权谢,待得经回,奏上唐皇,竭诚酬答。’礼拜毕,遂教悟净背马,趁冰过河。陈老又道:‘莫忙,待几日雪融冰解,老拙这里办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话,再住也不是话。口说无凭,耳闻不如眼见。我背了马,且请师父亲去看看。’陈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们,快去背我们六匹马来。且莫背唐僧老爷马。’
  就有六个小价跟随。一行人径往河边来看,真个是:
    雪积如山耸,云收破晓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结江湖一片平。朔风凛凛,滑冻棱棱。池鱼偎密藻,野鸟恋枯槎。塞外征夫俱坠指,江头梢子乱敲牙。裂蛇腹,断鸟足,果然冰山千百尺。万壑冷浮银,一川寒浸玉。东方自信出僵蚕,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卧,光武渡,一夜溪桥连底固。曲沼结凌层,深渊重叠沍。通天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
三藏与一行人到了河边,勒马观看,真个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问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里去?’陈老道:‘河那边乃西梁女国。这起人都是做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死生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过。见如今河道冻住,故舍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马匹,趁此层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应。
  沙僧道:‘师父啊,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托赖陈府上,且再住几日,待天晴化冻,办船而过,忙中恐有错也。’三藏道:‘悟净,怎么这等愚见?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冻解;此时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冻?却不又误了半载行程?’
  八戒跳下马来:‘你们且休讲闲口,等老猪试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呆子,前夜试水,能去抛石;如今冰冻重漫,怎生试得?’八戒道:‘师兄不知。等我举钉钯钯他一下。假若筑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筑不动,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说得有理。’那呆子撩衣拽步,走上河边,双手举钯,尽力一筑,只听扑的一声,筑了九个白迹,手也振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连底都锢住了。’
  三藏闻言,十分欢喜,与众同回陈家,只教收拾走路。那两个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干粮、烘炒,做些烧饼、馍馍相送。一家子磕头礼拜,又捧出一盘子散碎金银,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爷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饭之敬。’三藏摆手摇头,只是不受道:‘贫僧出家人,财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斋度日为正事。收了干粮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儿捻了一小块,约有四五钱重,递与唐僧道:‘师父,也只当些衬钱,莫教空负二老之意。’
  遂此相向而别,径至河边冰上,那马蹄滑了一滑,险些儿把三藏跌下马来。沙僧道:‘师父,难行。’八戒道:‘且住,问陈老官讨个稻草来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里得知?要稻草包着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师父来也。’陈老在岸上听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却请唐僧上岸下马。八戒将草包裹马足,然后踏冰而行。
  别陈老离河边,行有三四里远近,八戒把九环锡杖递与唐僧道:‘师父,你横此在马上。’行者道:‘这呆子奸诈。锡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师父拿着?’八戒道:‘你不曾走过冰凌,不晓得。凡是冰冻之上,必有凌眼;倘或屣著凌眼,脱将下去,若没横担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个大锅盖盖住,如何钻得上来?须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这呆子倒是个积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长老横担着锡杖,行者横担着铁棒,沙僧横担着降妖宝杖,八戒肩挑着行李,腰横著钉钯,师徒们放心前进。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干粮。却又不敢久停,对着星月光华,观的冰冻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马不停蹄。师徒们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干粮,望西又进。
  正行时,只听得冰底下扑喇喇一声响喨,险些儿諕倒了白马。三藏大惊道:‘徒弟哑!怎么这般响喨?’八戒道:‘这河忒也冻得结实,地凌响了。或者这半中间连底通锢住了也。’三藏闻言,又惊又喜,策马前进,趱行不题。
  却说那妖邪自从回归水府,引众精在于冰下。等候多时,只听得马蹄响处,他在底下弄个神通,滑喇的迸开冰冻。慌得孙大圣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马落于水内,三人尽皆脱下。
  那妖邪将三藏捉住,引群精径回水府,厉声高叫:‘鳜妹何在?’老鳜婆迎门施礼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贤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原说听从汝计,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今日果成妙计,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们,抬过案桌,磨快刀来,把这和尚剖腹剜心,剥皮剐肉;一壁厢响动乐器:与贤妹共而食之,延寿长生也。’鳜婆道:‘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们寻来吵闹。且宁耐两日,让那厮不来寻,然后剖开,请大王上坐,众眷族环列,吹弹歌舞,奉上大王,从容自在享用,却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于宫后,使一个六尺长的石匣盖在中间不题。
  却说八戒、沙僧在水里捞著行囊,放在白马身上驮了,分开水路,涌浪翻波,负水而出。只见行者在半空中看见,问道:‘师父何在?’八戒道:‘师父姓陈,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区处。’原来八戒本是天蓬元帅临凡,他当年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沙和尚是流沙河内出身;白马本是西海龙孙:故此能知水性。大圣在空中指引,须臾,回转东崖,晒刷了马匹,紾掠了衣裳。大圣云头按落,一同到于陈家庄上。早有人报与二老道:‘四个取经的老爷,如今只剩了三个来也。’兄弟即忙接出门外,果见衣裳还湿,道:‘老爷们,我等那般苦留,却不肯住,只要这样方休。怎么不见三藏老爷?’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陈到底也。’二老垂泪道:‘可怜!可怜!我说等雪融备船相送,坚执不从,致令丧了性命。’行者道:‘老儿,莫替古人耽忧。我师父管他不死长命。老孙知道,决然是那灵感大王弄法算计去了。你且放心,与我们浆浆衣服,晒晒关文,取草料喂着白马。等我弟兄寻着那厮,救出师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庄人除了后患,庶几永远得安生也。’陈老闻言,满心欢喜,即命安排斋供。
  兄弟三人饱餐一顿,将马匹、行囊交与陈家看守。各整兵器,径赴河边寻师擒怪。正是:
    误踏层冰伤本性,大丹脱漏怎周全?
  毕竟不知怎么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灾沉水宅 观音救难现鱼篮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沙僧辞陈老来至河边,道:‘兄弟,你两个议定,那一个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两个手段不见怎的,还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若是山里妖精,全不用你们费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须要捻著避水诀,或者变化什么鱼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诀,却抡不得铁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两个乃惯水之人,所以要你两个下去。’沙僧道:‘哥啊,小弟虽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变作什么模样,或是我驮着你,分开水道,寻着妖怪的巢穴,你先进去打听打听。若是师父不曾伤损,还在那里,我们好努力征讨;假若不是这怪弄法,或者渰死师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须苦求,早早的别寻道路何如?’行者道:‘贤弟说得有理。你们那个驮我?’八戒暗喜道:‘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来不会水,等老猪驮他,也捉弄他捉弄。’呆子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驮你。’行者就知有意,却便将计就计道:‘是,也好,你比悟净还有些膂力。’八戒就背着他。
  沙僧剖开水路,弟兄们同入通天河内。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远近,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随即拔下一根毫毛,变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变作一个猪虱子,紧紧的贴在他耳朵里。八戒正行,忽然打个𨀁踵,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掼,扑的跌了一跤。原来那个假身本是毫毛变的,却就飘起去,无影无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么说?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里,便也罢了,却把大哥不知跌在那里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寻师父去。’沙僧道:‘不好,还得他来。他虽不知水性,他比我们乖巧。若无他来,我不与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里,忍不住高叫道:‘悟净,老孙在这里也。’沙僧听得,笑道:‘罢了,这呆子是死了,你怎么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闻声不见面,却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里磕头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师父,上岸陪礼。你在那里做声?就諕杀我也。你请现原身出来,我驮着你,再不敢冲撞你了。’行者道:‘是你还驮着我哩。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诵著陪礼,爬起来与沙僧又进。
  行了又有百十里远近,忽抬头望见一座楼台,上有‘水鼋之第’四个大字。沙僧道:‘这厢想是妖精住处,我两个不知虚实,怎么上门索战?’行者道:‘悟净,那门里外可有水么?’沙僧道:‘无水。’行者道:‘既无水,你再藏隐在左右,待老孙去打听打听。’
  好大圣,爬离了八戒耳朵里,却又摇身一变,变作个长脚虾婆,两三跳跳到门里。睁眼看时,只见那怪坐在上面,众水族摆列两边,有个斑衣鳜婆坐于侧手,都商议要吃唐僧。行者留心,两边寻找不见。忽看见一个大肚虾婆走将来,径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称呼道:‘姆姆,大王与众商议要吃唐僧,唐僧却在那里?’虾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结冰,昨日拿在宫后石匣中间。只等明日,他徒弟们不来吵闹,就奏乐享用也。’
  行者闻言,演了一会,径直寻到宫后看,果有一个石匣,却像人家槽房里的猪槽,又似人间一口石棺材之样,量量足有六尺长短。却伏在上面,听了一会,只听得三藏在里面嘤嘤的哭哩。行者不言语,侧耳再听,那师父锉得牙响,哏了一声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堕渺渊。
    前遇黑河身有难,今逢冰解命归泉。
    不知徒弟能来否,可得真经返故园?
  行者忍不住叫道:‘师父莫恨水灾。经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无土不生,无水不长。”老孙来了。’三藏闻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们擒住妖精,管教你脱难。’三藏道:‘快些儿下手,再停一日,足足闷杀我也。’行者道:‘没事,没事。我去也!’
  急回头,跳将出去,到门外现了原身,叫:‘八戒。’那呆子与沙僧近前道:‘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骗了师父。师父未曾伤损,被怪物盖在石匣之下。你两个快早挑战,让老孙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个佯输,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们鉴貌辨色。’这行者捻著避水诀,钻出河中,停立岸边等候不题。
  你看那猪八戒行凶,闯至门前,厉声高叫:‘泼怪物!送我师父出来。’慌得那门里小妖急报:‘大王,门外有人要师父哩。’妖邪道:‘这定是那泼和尚来了。’教:‘快取披挂兵器来。’众小妖连忙取出。妖邪结束了,执兵器在手,即命开门,走将出来。八戒与沙僧对列左右,见妖邪怎生披挂?好怪物,你看他:
    头戴金盔晃且辉,身披金甲掣虹霓。
    腰围宝带团珠翠,足踏烟黄靴样奇。
    鼻准高隆如峤耸,天庭广阔若龙仪。
    眼光闪灼圆还暴,牙齿钢锋尖又齐。
    短发蓬松飘火焰,长须潇洒挺金锥。
    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铜锤。
    一声咿哑门开处,响似三春惊蛰雷。
    这等形容人世少,敢称灵显大王威。
  妖邪出得门来,随后有百十个小妖,一个个抡枪舞剑,摆开两哨。对八戒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这打不死的泼物!你前夜与我顶嘴,今日如何推不知来问我?我本是东土大唐圣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经者。你弄玄虚,假做什么灵感大王,专在陈家庄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陈清家一秤金,你不认得我么?’那妖怪道:‘你这和尚,甚没道理。你变做一秤金,该一个冒名顶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伤了我手背。已此让了你,你怎么又寻上我的门来?’八戒道:‘你既让我,却怎么又弄冷风,下大雪,冻结坚冰,害我师父?快早送我师父出来,万事皆休;牙迸半个“不”字,你只看看手中钯,决不饶你。’妖邪闻言,微微冷笑道:‘这和尚卖此长舌,胡夸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冻河,摄你师父。你今嚷上门来,思量取讨,只怕这一番不比那一番了:那时节,我因赴会,不曾带得兵器,误中你伤;你如今且休要走,我与你交敌三合。三合敌得我过,还你师父;敌不过,连你一发吃了。’
  八戒道:‘好乖儿子,正是这等说。仔细看钯。’妖邪道:‘你原来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儿,你真个有些灵感,怎么就晓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会使钯,想是雇在那里种园,把他钉钯拐将来也。’八戒道:儿子,我这钯,不是那筑地之钯。你看:
    巨齿铸就如龙爪,逊金妆来似蟒形。
    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与圣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
    抡动烟云遮日月,使开霞彩照分明。
    筑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万龙惊。
    饶你威灵有手段,一筑须教九窟窿。’
  那个妖邪那里肯信,举铜锤劈头就打。八戒使钉钯架住道:‘你这泼物,原来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么认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会使铜锤,想是雇在那个银匠家扯炉,被你得了手,偷将出来的。’妖邪道:‘这不是打银之锤。你看:
    九瓣攒成花骨朵,一竿虚孔万年青。
    原来不比凡间物,出处还从仙苑名。
    绿房紫菂瑶池老,素质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抟炼过,坚如钢锐彻通灵。
    枪刀剑戟浑难赛,钺斧戈矛莫敢经。
    纵让他钯能利刃,汤著吾锤迸折钉。’
  沙和尚见他两个攀话,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朗言。古人云:“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不要走,且吃我一杖。’妖邪使锤杆架住道:‘你也是半路里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么认得?’妖邪道:‘你这模样,像一个磨博士出身。’沙僧道:‘如何认得我像个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么会使赶面杖?’沙僧骂道:‘你这孽障,是也不曾见:
    这般兵器人间少,故此难知宝杖名。
    出自月宫无影处,梭罗仙木琢磨成。
    外边嵌宝霞光耀,内里钻金瑞气凝。
    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无知识,上界宫中有大名。
    唤做降妖真宝杖,管教一下碎天灵。’
  那妖邪不容分说,三家变脸,这一场在水底下好杀:
    铜锤宝杖与钉钯,悟能悟净战妖邪。一个是天蓬临世界,一个是上将降天涯。他两个夹攻水怪施威武,这一个独抵神僧势可夸。有分有缘成大道,相生相克秉恒沙。土克水,水干见底;水生木,木旺开花。禅法参修归一体,还丹炮炼伏三家。土是母,发金芽,金生神水产婴娃;水为本,润木华,木有辉煌烈火霞。攒簇五行皆别异,故然变脸各争差。看他那铜锤九瓣光明好,宝杖千丝彩绣佳。钯按阴阳分九曜,不明解数乱如麻。捐躯弃命因僧难,舍死忘生为释迦。致使铜锤忙不坠,左遮宝杖右遮钯。
  三人在水底下斗经两个时辰,不分胜败。猪八戒料道不得赢他,对沙僧丢了个眼色。二人诈败佯输,各拖兵器,回头就走。那怪物教:‘小的们,扎住在此,等我追赶上这厮,捉将来与汝等凑吃哑。’你看他如风吹败叶,似雨打残花,将他两个赶出水面。
  那孙大圣在东岸上眼不转睛,只望着河边水势。忽然见波浪翻腾,喊声号吼,八戒先跳上岸道:‘来了,来了。’沙僧也到岸边道:‘来了,来了。’那妖邪随后叫:‘那里走?’才出头,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闪身躲过,使铜锤急架相还。一个在河边涌浪,一个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经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个花,又淬于水里,遂此风平浪息。
  行者回转高崖道:‘兄弟们,辛苦啊。’沙僧道:‘哥啊,这妖精他在岸上觉得不济,在水底也尽利害哩,我与二哥左右齐攻,只战得个两平。却怎么处置,救师父也?’行者道:‘不必疑迟,恐被他伤了师父。’八戒道:‘哥哥,我这一去哄他出来,你莫做声,但只在半空中等候。估着他钻出头来,却使个捣蒜打,照他顶门上着着实实一下。纵然打不死他,好道也护疼发晕,却等老猪赶上一钯,管教他了帐。’行者道:‘正是,正是,这叫做“里迎外合”,方可济事。’他两个复入水中不题。
  却说那妖邪败阵逃生,回归本宅,众妖接到宫中,鳜婆上前问道:‘大王赶那两个和尚到那方来?’妖邪道:‘那和尚原来还有一个帮手。他两个跳上岸去,那帮手抡一条铁棒打我,我闪过与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铜锤莫想架得他住,战未三合,我却败回来也。’鳜婆道:‘大王,可记得那帮手是甚相貌?’妖邪道:‘是一个毛脸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鳜婆闻说,打了一个寒噤道:‘大王啊,亏了你识俊,逃了性命;若再三合,决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认得他。’妖邪道:‘你认得他是谁?’鳜婆道:‘我当年在东洋海内,曾闻得老龙王说他的名誉,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混元一气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齐天大圣。如今归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经,改名唤做孙悟空行者。他的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大王你怎么惹他?今后再莫与他战了。’
  说不了,只见门里小妖来报:‘大王,那两个和尚又来门前索战哩。’妖精道:‘贤妹所见甚长,再不出去,看他怎么。’急传令教:‘小的们,把门关紧了。正是“任君门外叫,只是不开门”。让他缠两日,性摊了回去时,我们却不自在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齐都搬石头,塞泥块,把门闭杀。
  八戒与沙僧连叫不出,呆子心焦,就使钉钯筑门。那门已此紧闭牢关,莫想能够。被他七八钯,筑破门扇,里面却都是泥土石块,高叠千层。沙僧见了道:‘二哥,这怪物惧怕之甚,闭门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与大哥计较去来。’八戒依言,径转东岸。
  那行者半云半雾,提着铁棒等哩。看见他两个上来,不见妖怪,即按云头,迎至岸边,问道:‘兄弟,那话儿怎么不上来?’沙僧道:‘那怪物紧闭宅门,再不出来见面。被二哥打破门扇看时,那里面都是些泥土石块,实实的叠住了。故此不能得战,却来与哥哥计议,再怎么设法去救师父。’行者道:‘似这般却也无法可治。你两个只在河岸上巡视着,不可放他往别处走了,待我去来。’八戒道:‘哥哥,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岩拜问菩萨,看这妖怪是那里出身,姓甚名谁。寻着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属,捉了他的四邻,却来此擒怪救师。’八戒笑道:‘哥啊,这等干,只是忒费事,担搁了时辰了。’行者道:‘管你不费事,不担搁,我去就来。’
  好大圣,急纵祥光,躲离河口,径赴南海。那里消半个时辰,早望见落伽山不远。低下云头,径至普陀崖上。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与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财童子、捧珠龙女,一齐上前,迎著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见菩萨。’众神道:‘菩萨今早出洞,不许人随,自入竹林里观玩。知大圣今日必来,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圣,不可就见。请在翠岩前聊坐片时,待菩萨出来。’
  行者依言,还未坐下,又见那善财童子上前施礼道:‘孙大圣,前蒙盛意,幸菩萨不弃收留,早晚不离左右,专侍莲台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红孩儿,笑道:‘你那时节魔孽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孙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见,心焦道:‘列位与我传报一声,但迟了,恐伤吾师之命。’诸天道:‘不敢报,菩萨吩咐,只等他自出来哩。’行者性急,那里等得,急纵身往里便走。噫!
    这个美猴王,性急能鹊薄。
    诸天留不住,要往里边跸。
    拽步入深林,睁眼偷觑著。
    远观救苦尊,盘坐衬残箬。
    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
    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
    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
    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
    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
    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行者见了,忍不住厉声高叫道:‘菩萨,弟子孙悟空志心朝礼。’菩萨教:‘外面俟候。’行者叩头道:‘菩萨,我师父有难,特来拜问通天河妖怪根源。’菩萨道:‘你且出去,待我出来。’
  行者不敢强,只得走出竹林,对众诸天道:‘菩萨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么不坐莲台,不妆饰,不喜欢,在林里削篾做甚?’诸天道:‘我等却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妆束,就入林中去了。又教我等在此接候大圣,必然为大圣有事。’行者没奈何,只得等候。
  不多时,只见菩萨手提一个紫竹篮儿,出林道:‘悟空,我与你救唐僧去来。’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请菩萨着衣登座。’菩萨道:‘不消着衣,就此去也。’那菩萨撇下诸天,纵祥云腾空而去。孙大圣只得相随。
  顷刻间,到了通天河界。八戒与沙僧看见道:‘师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么乱嚷乱叫,把一个未梳妆的菩萨逼将来也。’说不了,到于河岸。二人下拜道:‘菩萨,我等擅干,有罪,有罪。’菩萨即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绦,将篮儿拴定,提着丝绦,半踏云彩,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著,口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动鳞。菩萨叫:‘悟空,快下水救你师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师父?’菩萨道:‘这篮儿里不是?’八戒与沙僧拜问道:‘这鱼儿怎生有那等手段。’菩萨道:‘他本是我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铜锤,乃是一枝未开的菡萏,被他运炼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涨,走到此间。我今早扶栏看花,却不见这厮出拜。掐指巡纹,算着他在此成精,害你师父,故此未及梳妆,运神功,织个竹篮儿擒他。’
  行者道:‘菩萨,既然如此,且待片时,我等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养。’菩萨道:‘也罢,你快去叫来。’那八戒与沙僧一齐飞跑至庄前,高呼道:‘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来看活观音菩萨。’一庄老幼男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内中有善图画者,传下影神,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当时菩萨就归南海。
  八戒与沙僧分开水道,径往那水鼋之第找寻师父。原来那里边水怪鱼精,尽皆死烂。却入后宫,揭开石匣,驮著唐僧,出离波津,与众相见。那陈清兄弟叩头称谢道:‘老爷不依小人劝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说了。你们这里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赛,那大王已此除根,永无伤害。陈老儿,如今才好累你,快寻一只船儿,送我们过河去也。’那陈清道:‘有有有。’就教解板打船。众庄客闻得此言,无不喜舍。那个道:‘我买桅篷。’这个道:‘我办篙桨。’有的说:‘我出绳索。’有的说:‘我雇水手。’
  正都在河边上吵闹,忽听得河中间高叫:‘孙大圣不要打船,花费人家财物。我送你师徒们过去。’众人听说,个个心惊,胆小的走了回家,胆大的战兢兢贪看。须臾,那水里钻出一个怪来,你道怎生模样:
    方头神物非凡品,九助灵机号水仙。
    曳尾能延千纪寿,潜身静隐百川渊。
    翻波跳浪冲江岸,向日朝风卧海边。
    养气含灵真有道,多年粉盖癞头鼋。
  那老鼋又叫:‘大圣,不要打船,我送你师徒过去。’行者抡著铁棒道:‘我把你这个孽畜!若到边前,这一棒就打死你。’老鼋道:‘我感大圣之恩,情愿办好心送你师徒,你怎么反要打我?’行者道:‘与你有甚恩惠?’老鼋道:‘大圣,你不知这底下水鼋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历代以来,祖上传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养成灵气,在此处修行,被我将祖居翻盖了一遍,立做一个水鼋之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啸波翻,他赶潮头,来于此处,仗逞凶顽,与我争斗,被他伤了我许多儿女,夺了我许多眷族。我斗他不过,将巢穴白白的被他占了。今蒙大圣至此搭救唐师父,请了观音菩萨扫净妖氛,收去怪物,将第宅还归于我。我如今团𪢮老小,再不须挨土帮泥,得居旧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只这一庄上人,免得年年祭赛,全了多少人家儿女。此诚所谓一举而两得之恩也,敢不报答。’行者闻言,心中暗喜,收了铁棒道:‘你端的是真实之情么?’老鼋道:‘因大圣恩德洪深,怎敢虚谬?’行者道:‘既是真情,你朝天赌咒。’那老鼋张著红口,朝天发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过此通天河,将身化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来,你上来。’
  老鼋却才负近岸边,将身一纵,爬上河崖。众人近前观看,有四丈围圆的一个大白盖。行者道:‘师父,我们上他身,渡过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层冰厚冻,尚且邅迍,况此鼋背,恐不稳便。’老鼋道:‘师父放心。我比那层冰厚冻,稳得紧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行者道:‘师父啊,凡诸众生,会说人话,决不打诳语。’教:‘兄弟们,快牵马来。’
  到了河边,陈家庄老幼男女一齐来拜送。行者教把马牵在白鼋盖上,请唐僧站在马的颈项左边,沙僧站在右边,八戒站在马后,行者站在马前。又恐那鼋无礼,解下虎觔绦子,穿在老鼋的鼻之内,扯起来,像一条缰绳。却使一只脚踏在盖上,一只脚登在头上;一只手执著铁棒。一只手扯著缰绳;叫道:‘老鼋,慢慢走啊,歪一歪儿,就照头一下。’老鼋道:‘不敢,不敢。’他却蹬开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众人都在岸上焚香叩头,都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正是:真罗汉临凡,活菩萨出现。众人只拜的望不见形影方回,不题。
  却说那师父驾着白鼋,那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脚的登岸。三藏上崖,合手称谢道:‘老鼋累你,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罢。’老鼋道:‘不劳师父赐谢。我闻得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在此间整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语,只是难脱本壳。万望老师父到西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三藏响允道:‘我问,我问。’那老鼋才淬水中去了。
  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马,八戒挑着行囊,沙僧跟随左右,师徒们找大路,一直奔西。这的是:
    圣僧奉旨拜弥陀,水远山遥灾难多。
    意志心诚不惧死,白鼋驮渡过天河。
  毕竟不知此后有多少路程,还有什么凶吉,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回情乱性从因爱欲 神昏心动遇魔头

  词曰:
    心地频频扫,尘情细细除。莫教坑堑陷毘卢。本体常清净,方可论元初。
    性烛须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马气声粗。昼夜绵绵息,方显是功夫。
  这一首词,牌名《南柯子》,单道著唐僧脱却通天河寒冰之灾,踏白鼋负登彼岸。师徒四众,顺着大路,望西而进。正遇严冬之景,但见那林光漠漠烟中淡,山骨棱棱水外清。
  师徒们正当行处,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石多岭峻,人马难进。三藏在马上兜住缰绳,叫声:‘徒弟。’时有孙行者引猪八戒、沙僧近前侍立道:‘师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恐有虎狼作怪,妖兽伤人,今番是必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莫虑。我等兄弟三人心和意合,归正求真,使出荡怪降妖之法,怕什么虎狼妖兽?’三藏闻言,只得放怀前进。到于谷口,促马登崖,抬头仔细观看,好山:
    嵯峨矗矗,变削巍巍。嵯峨矗矗冲霄汉,变削巍巍碍碧空。怪石乱堆如坐虎,苍松斜挂似飞龙。岭上鸟啼娇韵美,崖前梅放异香浓。涧水潺湲流出冷,巅云黯淡过来凶。又见那飘飘雪,凛凛风,咆哮饿虎吼山中。寒鸦拣树无栖处,野鹿寻窝没定踪。可叹行人难进步,皱眉愁脸把头蒙。
  师徒四众冒雪冲寒,战澌澌行过那巅峰峻岭,远望见山凹中有楼台高耸,房舍清幽。唐僧马上欣然道:‘徒弟啊,这一日又饥又寒,幸得那山凹里有楼台房舍,断乎是庄户人家,菴观寺院;且去化些斋饭,吃了再走。’行者闻言,急睁睛看,只见那壁厢凶云隐隐,恶气纷纷。回首对唐僧道:‘师父,那厢不是好处。’三藏道:‘见有楼台亭宇,如何不是好处?’行者笑道:‘师父啊,你那里知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点化庄宅。不拘什么楼台房舍,馆阁亭宇,俱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龙生九种’,内有一种名蜃。蜃气放光,就如楼阁浅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现此势。倘有鸟鹊飞腾,定来歇翅。那怕你上万论千,尽被他一气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厢气色凶恶,断不可入。’
  三藏道:‘既不可入,我却着实饥了。’行者道:‘师父果饥,且请下马,就在这平处坐下,待我别处化些斋来你吃。’三藏依言下马,八戒采定缰绳。沙僧放下行李,即去解开包裹,取出钵盂,递与行者。行者接钵盂在手中,吩咐沙僧道:‘贤弟,却不可前进。好生保护师父稳坐于此,待我化斋回来,再往西去。’沙僧领诺。行者又向三藏道:‘师父,这去处少吉多凶,切莫要动身别往。老孙化斋去也。’唐僧道:‘不必多言,但要你快去快来。我在这里等你。’行者转身欲行,却又回来道:‘师父,我知你没甚坐性,我与你个安身法儿。’即取金箍棒,幌了一幌,将那平地下周围画了一道圈子,请唐僧坐在中间;著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马与行李都放在近身。对唐僧合掌道:‘老孙画的这圈,强似那铜墙铁壁。凭他什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许你们走出圈外,只在中间稳坐,保你无虞;但若出了圈儿,定遭毒手。千万千万,至祝至祝。’三藏依言,师徒俱端然坐下。
  行者纵起云头,寻庄化斋,一直南行,忽见那古树参天,乃一村庄舍。按下云头,仔细观看,但只见:
    雪欺衰柳,冰结方塘。疏疏修竹摇青,郁郁乔松凝翠。几间茅屋半装银,一座小桥斜砌粉。篱边微吐水仙花,檐下长垂冰冻箸。飒飒寒风送异香,雪漫不见梅开处。
  行者随步观看庄景,只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走出一个老者,手拖藜杖,头顶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著杖,仰身朝天道:‘西北风起,明日晴了。’说不了,后边跑出一个哈巴狗儿来,望着行者,汪汪的乱吠。老者却才转过头来,看见行者捧著钵盂。打个问讯道:‘老施主,我和尚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适路过宝方,我师父腹中饥馁,特造尊府募化一斋。’老者闻言,点头顿杖道:‘长老,你且休化斋,你走错路了。’行者道:‘不错。’老者道:‘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间到那里有千里之遥,还不去找大路而行?’行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师父现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斋哩。’那老者道:‘这和尚胡说了。你师父在大路上等你化斋,似这千里之遥,就会走路,也须得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却不饿坏他也?’行者笑道:‘不瞒老施主说,我才然离了师父,还不上一盏热茶之时,却就走到此处。如今化了斋,还要尚赶去作午斋哩。’
  老者见说,心中害怕道:‘这和尚是鬼,是鬼。’急抽身往里就走。行者一把扯住道:‘施主那里去?有斋快化些儿。’老者道:‘不方便,不方便,别转一家儿罢。’行者道:‘你这施主好不会事。你说我离此有千里之遥,若再转一家,却不又有千里?真是饿杀我师父也。’那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家老小六七口,才淘了三升米下锅,还未曾煮熟。你且到别处去转转再来。’行者道:‘古人云:“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贫僧在此等一等罢。’那老者见缠得紧,恼了,举藜杖就打。行者公然不惧,被他照光头上打了七八下,只当与他拂痒。那老者道:‘这是个撞头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儿,凭你怎么打,只要记得杖数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来。’那老者闻言,急丢了藜杖,跑进去把门关了,只嚷:‘有鬼,有鬼。’慌得那一家儿战战兢兢,把前后门俱关了。
  行者见他关了门,心中暗想:‘这老贼才说淘米下锅,不知是虚是实?常言道:“道化贤良释化愚。”且等老孙进去看看。’好大圣,捻著诀,使个隐身遁法,径走入厨中看处,果然那锅里气腾腾的,煮了半锅干饭。就把钵盂往里一挜,满满的挜了一钵盂,即驾云回转不题。
  却说唐僧坐在圈子里,等待多时,不见行者回来,欠身怅望道:‘这猴子往那里化斋去了?’八戒在傍笑道:‘知他往那里耍子去来?化什么斋,却教我们在此坐牢。’三藏道:‘怎么谓之坐牢?’八戒道:‘师父,你原来不知,古人划地为牢?他将棍子划个圈儿,强似铁壁铜墙,假如有虎狼妖兽来时,如何挡得他住?只好白白的送与他吃罢了。’三藏道:‘悟能,凭你怎么处治?’八戒道:‘此间又不藏风,又不避冷,若依老猪,只该顺着路,往西且行。师兄化了斋,驾了云,必然来快,让他赶来。如有斋,吃了再走。如今坐了这一会,老大脚冷!’
  三藏闻此言,就是晦气星到了。遂依呆子,一齐出了圈外。八戒牵了马,沙僧担了担,那长老顺路步行前进。不一时,到了楼阁之所,却原来是坐北向南之家。门外八字粉墙,有一座倒垂莲升斗门楼,都是五色装的。那门儿半开半掩。八戒就把马拴在门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担子;三藏畏风,坐于门限之上。八戒道:‘师父,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辅之家。前门外无人,想必都在里面烘火。你们坐着,让我进去看看。’唐僧道:‘仔细耶,莫要冲撞了人家。’呆子道:‘我晓得。自从归正禅门,这一向也学了些礼数,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青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门里。只见是三间大厅,帘栊高控,静悄悄全无人迹,也无桌椅家火。转过屏门,往里又走,乃是一座穿堂。堂后有一座大楼,楼上窗格半开,隐隐见一顶黄绫帐幔。呆子道:‘想是有人怕冷,还睡哩。’他也不分内外,拽步只管走上楼来。用手掀开看时,把呆子諕了一个𨀁踵。原来那帐里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髅有巴斗大,腿挺骨有四五尺长。那呆子定了性,止不住腮边泪落,对骷髅点头叹云:‘你不知是:
    那代那朝元帅体,何邦何国大将军。
    当时豪杰争强胜,今日凄凉露骨筋。
    不见妻儿来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
    谩观这等真堪叹,可惜兴王霸业人。’
八戒正才感叹,只见那帐幔后有火光一幌。呆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后面哩。’急转步,过帐观看,却是穿楼的窗扇透光。那壁厢有一张彩漆的桌子,桌子上乱搭著几件锦绣绵衣。呆子提起来看时,却是三件纳锦背心儿。
  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楼来,出厅房,径到门外道:‘师父,这里全没人烟,是一所亡灵之宅。老猪走进里面,直至高楼之上,黄绫帐内,有一堆骸骨。串楼傍有三件纳锦的背心,被我拿来了,也是我们一程儿造化。此时天气寒冷,正当用处。师父,且脱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云:“公取窃取皆为盗。”倘或有人知觉,赶上我们,到了当官,断然是一个窃盗之罪。还不送进去与他搭在原处。我们在此避风坐一坐,等悟空来时走路。出家人不要这等爱小。’八戒道:‘四顾无人,虽鸡犬亦不知之,但只我们知道,谁人告我?有何证见?就如拾得的一般,那里论什么公取窃取也?’三藏道:‘你胡做啊。虽是人不知之,天何盖焉?玄帝垂训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趁早送去还他,莫爱非礼之物。’
  那呆子莫想肯听,对唐僧笑道:‘师父啊,我自为人,也穿了几件背心,不曾见这等纳锦的。你不穿,且待老猪穿一穿,试试新,晤晤脊背。等师兄来,脱了还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说,我也穿一件儿。’两个齐脱了上盖直裰,将背心套上。才紧带子,不知怎么立站不稳,扑的一跌。原来这背心儿赛过绑缚手,霎时间,把他两个背剪手贴心捆了。慌得个三藏跌足报怨,急忙来解,那里便解得开。三个人在那里吆喝之声不绝,却早惊动了魔头。
  原来那座楼房果是妖精点化的,终日在此拿人。他在洞里正坐,忽闻得怨恨之声,急出门来看,果见捆住几个人了。妖魔即唤小妖,同到那厢,收了楼台房屋之形。把唐僧搀住,牵了白马,挑了行李,将八戒、沙僧一齐捉到洞里。老妖魔登台高坐,众小妖把唐僧推近台边,跪伏于地。妖魔问道:‘你是那方和尚?怎么这般胆大,白日里偷盗我的衣服?’三藏滴泪告曰:‘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的。因腹中饥馁,著大徒弟去化斋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语,误撞仙庭避风。不期我这两个徒弟爱小,拿出这衣物来。贫僧决不敢坏心,当教送还本处。他不听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机会,把贫僧拿来。万望慈悯,留我残生,求取真经,永注大王恩情,回东土千古传扬也。’那妖魔笑道:‘我这里常听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块肉,发白还黑,齿落更生。幸今日不请自来,还指望饶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什么名字?往何方化斋?’八戒闻言,即开口称扬道:‘我师兄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悟空也。’
  那妖魔听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老大有些悚惧,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久闻那厮神通广大,如今不期而会。’教:‘小的们,把唐僧捆了;将那两个解下宝贝,换两条绳子,也捆了。且抬在后边,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发刷洗,却好凑笼蒸吃。’众小妖答应一声,把三人一齐捆了,抬在后边。将白马拴在槽头,行李挑在屋里。众妖都磨兵器,准备擒拿行者不题。
  却说孙行者自南庄人家摄了一钵盂斋饭,驾云回返旧路,径至山坡平处,按下云头,早已不见唐僧,不知何往,棍划的圈子还在,只是人马都不见了。回看那楼台处所,亦俱无矣,惟见山根怪石。行者心惊道:‘不消说了,他们定是遭那毒手也。’急依路看着马蹄,向西而赶。
  行有五六里,正在凄怆之际,只闻得北坡外有人言语。看时,乃一个老翁,毡衣盖体,暖帽蒙头,足下踏一双半新半旧的油靴,手持着一根龙头拐棒,后边跟一个年幼的僮仆,折一枝腊梅花,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钵盂,觌面道个问讯,叫:‘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翁即便回礼道:‘长老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东土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一行师徒四众。我因师父饥了,特去化斋,教他三众坐在那山坡平处相候。及回来不见,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动问公公,可曾看见?’老者闻言,呵呵冷笑道:‘你那三众,可有一个长嘴大耳的么?’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个晦气色脸的,牵着一匹白马,领着一个白脸的胖和尚么?’行者道:‘是是是。’老翁道:‘你们走错路了,你休寻他,各人顾命去也。’行者道:‘那白脸者是我师父,那怪样者是我师弟。我与他共发虔心,要往西天取经,如何不寻他去?’老翁道:‘我才然从此过时,看见他们错走了路径,闯入妖魔口里去了。’行者道:‘烦公公指教指教,是个什么妖魔?居于何方我好上门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这座山叫做金山。山前有个金洞,那洞中有个独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广大,威武高强。那三众此回断没命了,你若去寻他,只怕连你也难保,不如不去之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只凭你心中度量。’
  行者再拜称谢道:‘多蒙公公指教。我岂有不寻之理?’把这斋饭倒与他,将这空钵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棒,接了钵盂,递与僮仆,现出本相,双双跪下磕头,叫:‘大圣,小神不敢隐瞒。我们两个就是此山山神、土地,在此候接大圣。这斋饭连钵盂,小神收下,让大圣身轻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难,将此斋饭还奉唐僧,方显得大圣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这毛鬼讨打。既知我到,何不早迎,却又这般藏头露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圣性急,小神不敢造次,恐犯威颜,故此隐像告知。’行者息怒道:‘你且记打。好生与我收著钵盂,待我拿那妖精去来。’土地、山神遵领。
  这大圣却才束一束虎筋绦,拽起虎皮裙,执著金箍棒,径奔山前,找寻妖洞。转过山崖,只见那乱石磷磷,翠崖边有两扇石门,门外有许多小妖,在那里抡枪舞剑。真个是:
    烟云凝瑞,苔藓堆青。崚嶒怪石列,崎岖曲道萦。猿啸鸟啼风景丽,鸾飞凤舞若蓬瀛。向阳几树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涧之中,陡崖之下雪堆粉,深涧之中水结冰。两林松柏千年秀,几簇山茶一样红。
  这大圣观看不尽,拽开步径至门前,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快进去与你那洞主说,我本是唐朝圣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快教他送我师父出来,免教你等丧了性命。’
  那伙小妖急入洞里报道:‘大王,前面有一个毛脸勾嘴的和尚,称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来要他师父哩。’那魔王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正要他来哩。我自离了本宫,下降尘世,更不曾试试武艺。今日他来,必是个对手。’即命小妖们取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妖,一个个精神抖擞,即忙抬出一根丈二长的点钢枪,递与老怪。老怪传令,教:‘小的们,各要整齐。进前者赏,退后者诛!’众妖得令,随着老怪,走出门来,叫道:‘那个是孙悟空?’
  行者在傍闪过,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
    独角参差,双眸晃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版牙黄。毛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像牯不耕荒。全无喘月犁云用,倒有欺天振地强。两只焦筋蓝靛手,雄威直挺点钢枪。细看这等凶模样,不枉名称兕大王。
  孙大圣上前道:‘你孙外公在这里也。快早还我师父,两无毁伤;若道半个“不”字,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泼猴精!你有些什么手段,敢出这般大言?’行者道:‘你这泼物!是也不曾见我老孙的手段。’那妖魔道:‘你师父偷盗我的衣服,实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个什么好汉,就敢上我的门来取讨?’行者道:‘我师父乃忠良正直之僧,岂有偷你什么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边点化一座仙庄,你师父潜入里面,心爱情欲,将我三领纳锦绵装背心儿偷穿在身,见有赃证,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段,即与我比势:假若三合敌得我,饶了你师之命;如敌不过我,教你一路归阴。’
  行者笑道:‘泼物!不须讲口,但说比势,正合老孙之意。走上来,吃吾之棒。’那怪物那怕什么赌斗,挺钢枪劈面迎来。这一场好杀!你看那:
    金箍棒举,长杆枪迎。金箍棒举,亮烁烁似电掣金蛇;长杆枪迎,明晃晃如龙离黑海。那门前小妖擂鼓,排开阵势助威风;这壁厢大圣施功,使出纵横逞本事。他那里一杆枪,精神抖擞;我这里一条棒,武艺高强。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汉,果然对手才逢对手人。那魔王口喷紫气盘烟雾,这大圣眼放光华结绣云。只为大唐僧有难,两家无义苦争论。
  他两个战经三十合,不分胜负。那魔王见孙悟空棍法齐整,一往一来,全无些破绽,喜得他连声喝采道:‘好猴儿,好猴儿,真个是那闹天宫的本事。’这大圣也爱他枪法不乱,右遮左挡,甚有解数,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个偷丹的魔头。’二人又斗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枪尖点地,喝令小妖齐来。那些泼怪一个个拿刀弄杖,执剑抡枪,把个孙大圣围在中间。行者公然不惧,只叫:‘来得好,来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条金箍棒,前迎后架,东挡西除。那伙群妖莫想肯退。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丢将起去,喝声:‘变!’即变作千百条铁棒,好便似飞蛇走蟒,盈空里乱落下来。那伙妖精见了,一个个魄散魂飞,抱颈缩头,尽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无礼,看手段。’即忙袖中取出一个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著!’唿喇一下,把金箍棒收做一条,套将去了。弄得孙大圣赤手空拳,翻斤斗逃了性命。那妖魔得胜回归洞,行者朦胧失主张。这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丈,性乱情昏错认家。
    可恨法身无坐位,当时行动念头差。
  毕竟不知这番怎么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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