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狗

百度

搜狗

360

搜狗

谷歌

搜狗
楼主: 雪思凝

西游记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复制链接]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魏丞相遗书托冥吏

  且不题光蕊尽职,玄奘修行。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消,无荣无辱无烦恼。’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转。
    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撚,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
    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
    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鹧鸪天》为证:
    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腊鸡鹅强蟹鳖,獐兔鹿胜鱼虾。
    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叶小舟随所寓,万叠烟波无恐惧。垂钩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老妻稚子团圆会。
    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无忧虑,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
    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酕醄醉了卧松阴,无挂碍,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
    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萝干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
    虫蛀空心榆柳,风吹断头松柟。采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蓑衣残月甚幽哉,宿鸥惊不起,天际彩云开。
    困卧芦洲无个事,三竿日上还捱。随心尽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怎似我宽怀。’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
    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野花插鬓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开。
    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攲捱。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为证。诗曰:
    闲看苍天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
    倚篷教子搓钩线,罢棹同妻晒网围。
    性定果然如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
    绿蓑青笠随时著,胜挂朝中紫绶衣。’
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
    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
    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
    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
    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著罗衣。’
  张稍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词章,不为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李定道:‘张兄言之最妙。请兄先吟。’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
    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
    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干柴日燎烘。
    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
    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欹听唳鸿。
    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
    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
    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
    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
    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
    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钟。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爊鸡日日丰。
    愚妇煎茶情散淡,山妻造饭意从容。
    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冲。
    雨后披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
    潜踪避世妆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
  张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余丁。
    清闲有分随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蓑轻。
    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鹭盟。
    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
    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钩线是营生。
    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缯。
    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
    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
    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
    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寒。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
    采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
    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
    身安不说三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阃令,三公位显听宣声。
    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词章,又相联诗句。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张稍道:‘李兄啊,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张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什么捉摸?’张稍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著。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钩,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百下百著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龙王问:‘有甚祸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相别时,言语甚是利害。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鲤鱼一尾,他就袖传一课,教他百下百著。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尽情打了?何以壮观水府,何以跃浪翻波,辅助大王威力?’龙王甚怒,急提了剑,就要上长安城,诛灭这卖卦的。旁边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一齐启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大王此去,必有云从,必有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上天见责。大王隐显莫测,变化无方,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果有此辈,容加诛灭不迟;若无此辈,可不是妄害他人也?’
  龙王依奏,遂弃宝剑,也不兴云雨,出岸上,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真个:
    丰姿英伟,耸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规蹈矩。语言遵孔孟,礼貌体周文。身穿玉色罗襕服,头戴逍遥一字巾。
  上路来,拽开云步,径到长安城西门大街上。只见一簇人,挤挤杂杂,闹闹哄哄。内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怕的是日犯岁君。’龙王闻言,情知是卖卜之处。走上前,分开众人,望里观看。只见:
    四壁珠玑,满堂绮绣。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悬鬼谷形。端溪砚,金烟墨,相衬著霜毫大笔;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台政新经。六爻熟谙,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一槃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知凶定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袁守诚。
  此人是谁?原来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名扬大国,术冠长安。龙王入门来,与先生相见。礼毕,请龙上坐,童子献茶。先生问曰:‘公来问何事?’龙王曰:‘请卜天上阴晴事如何。’先生即袖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龙王曰:‘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龙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戏。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忻然而答:‘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明朝雨后来会。’
  龙王辞别,出长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着,问曰:‘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龙王道:‘有,有,有。但是一个掉嘴口讨春的先生。我问他几时下雨,他就说明日下雨。问他什么时辰,什么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果如他言,送他谢金五十两;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众。’众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言?那卖卦的定是输了,定是输了。’
  此时龙子、龙孙与那鱼卿、蟹士正欢笑谈此事未毕,只听得半空中叫:‘泾河龙王接旨。’众抬头上看,是一个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迳投水府而来。慌得龙王整衣端肃,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龙王谢恩,拆封看时,上写着:
    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
    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
旨意上时辰、数目,与那先生判断者毫发不差。諕得那龙王魂飞魄散。少顷苏醒,对众水族曰:‘尘世上有此灵人,真个是能通天地理,却不输与他啊!’鲥军师奏云:‘大王放心。要赢他有何难处?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厮的口嘴。’龙王问计,军师道:‘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那时捽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难也?’龙王依他所奏,果不担忧。
  至次日,点札风伯、雷公、云童、电母,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时方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申时雨止,却只得三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时辰,剋了他三寸八点。雨后发放众将班师。他又按落云头,还变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门里大街上,撞入袁守诚卦铺,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捽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动。这龙王又抡起门板便打,骂道:‘这妄言祸福的妖人,擅惑众心的泼汉!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相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守诚犹公然不惧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别人好瞒,只是难瞒我也。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龙王。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剋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龙王见说,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丢了门板,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诚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龙曰:‘愿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徵处听斩。你果要性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徵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人情,方保无事。’
  龙王闻言,拜辞含泪而去。不觉红日西沉,太阴星上。但见:
    烟凝山紫归鸦倦,远路行人投旅店。渡头新雁宿汀沙,银河现,催更筹,孤村灯火光无焰。风袅炉烟清道院,蝴蝶梦中人不见。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漏声换,不觉深沉夜已半。
  这泾河龙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收了云头,敛了雾角,迳来皇宫门首。此时唐王正梦出宫门之外,步月花阴。忽然龙王变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当救你。’龙王云:‘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徵处斩,故来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徵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龙王欢喜,叩谢而去。
  却说那太宗梦醒后,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点,太宗设朝,聚集两班文武官员。但见那:
    烟笼凤阙,香蔼龙楼。光摇丹扆动,云拂翠华流。君臣相契同尧舜,礼乐威严近汉周。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山呼万岁,华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讴。珍珠帘,翡翠帘,金钩高控;龙凤扇,山河扇,宝辇停留。文官英秀,武将抖擞。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绶乘三象,地久天长万万秋。
  众官朝贺已毕,各各分班。唐王闪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是房玄龄、杜如晦、徐世𪟝、许敬宗、王珪等,武官内是马三宝、段志玄、殷开山、程咬金、刘洪纪、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不见魏徵丞相。唐王召徐世𪟝上殿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徵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徵,何也?’世𪟝对曰:‘此梦告准。须唤魏徵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日,可救梦中之龙。’唐王大喜,即传旨,著当驾官宣魏徵入朝。
  却说魏徵丞相在府,夜观乾象,正爇宝香,只闻得九霄鹤唳,却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时三刻,梦斩泾河老龙。这丞相谢了天恩,斋戒沐浴,在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见当驾官赍赍来宣,惶惧无任;又不敢违迟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同旨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唐王道:‘赦卿无罪。’那时诸臣尚未退朝,至此,却命卷帘散朝。独留魏徵,宣上金銮,召入便殿,先议论安邦之策,定国之谋。将近巳末午初时候,却命宫人:‘取过大棋来,朕与贤卿对弈一局。’众嫔妃随取棋枰,铺设御案。魏徵谢了恩,即与唐王对弈,一递一著,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此之谓也。
  诗曰: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弈,此棋正下到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徵忽然俯伏在案边,鼾鼾盹睡。太宗笑曰:‘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盹睡。’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唤。不多时,魏徵醒来,俯伏在地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却才倦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著。’
  魏徵谢了恩,却才撚子在手,忽听得朝门外大呼小叫。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公等,将著一个血淋的龙头,掷在帝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太宗与魏徵起身道:‘此物何来?’叔宝、茂公道:‘千步廊南,十字街上,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徵:‘此是何说?’魏徵转身叩头道:‘是臣才一梦斩的。’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魏徵奏道:‘主公,臣的
    身在君前,梦离陛下。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胧;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擞。那条龙在剐龙台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我奉天命,斩汝残生。”龙闻哀苦,臣抖精神。龙闻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进步举霜锋。扢扠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
  太宗闻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夸奖魏徵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稳?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只得强打精神,传旨著叔宝将龙头悬挂市曹,晓谕长安黎庶。一壁厢赏了魏徵,众官散讫。
  当晚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思念多时,渐觉神魂倦怠,身体不安。当夜二更时分,只听得宫门外有号泣之声,太宗愈加惊恐。正朦胧睡间,又见那泾河龙王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叫:‘唐太宗,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闹不放。太宗箝口难言,只挣得汗流遍体。
  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上香云缭绕,彩雾飘飘,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悲悲啼啼,径往西北而去。原来这是观音菩萨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住此长安城都土地庙里,夜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业龙,救脱皇帝。那龙径到阴司地狱具告不题。
  却说太宗苏醒回来,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与近侍太监,战兢兢,一夜无眠。
  不觉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门外候朝。等到天明,犹不见临朝,諕得一个个惊惧踌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来道:‘朕心不快,众官免朝。’不觉倏五七日,众官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众人在朝门外等候讨信。少时,医官出来,众问何疾。医官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脏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众官闻言,大惊失色。
  正怆惶间,又听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公、护国公、尉迟恭见驾。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宫楼下。拜毕,太宗正色强言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尉迟恭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白日犹可,昏夜难禁。’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什么鬼祟。’太宗准奏。茂公谢恩而出。
  当日天晚,各取披挂,他两个介胄整齐,执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门傍,一夜天晓,更不曾见一点邪祟。是夜,太宗在宫,安寝无事。晓来宣二将军,重重赏劳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安。卿且请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而出。
  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减损,病转觉重。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又宣叔宝、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众臣即依旨,选两个会写真的,著胡、秦二公依前披挂,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即无事。
  如此二三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乓乒乓,砖瓦乱响。晓来即宣众臣曰:‘连日前门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茂公进前奏道:‘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著魏徵护卫。’太宗准奏,又宣魏徵今夜把守后门。征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真个的好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赛垒荼神貌。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那个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无鬼魅。虽是前后门无事,只是身体渐重。
  一日,太后又传旨,召众臣商议殡殓后事。太宗又宣徐茂公,吩咐国家大事,叮嘱仿刘蜀主托孤之意。言毕,沐浴更衣,待时而已。傍闪魏徵,手扯龙衣,奏道:‘陛下宽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长生。’太宗道:‘病势已入膏肓,命将危矣,如何保得?’征云:‘臣有书一封,进与陛下,捎去到阴司,付酆都判官崔珏。’太宗道:‘崔珏是谁?’征云:‘崔珏乃是太上先皇帝驾前之臣,先受兹洲令,后陞礼部侍郎。在日与臣八拜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现在阴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梦中常与臣相会。此去若将此书付与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来。管教魂魄还阳世,定取龙颜转帝都。’太宗闻言,接在手中,笼入袖里,遂瞑目而亡。那三宫六院、皇后嫔妃、侍长储君及两班文武,俱举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著梓宫不题。
  毕竟不知太宗如何还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游地府太宗还魂 进瓜果刘全续配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
    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
    白蚁阵残方是幻,子规声切早回头。
    古来阴骘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
  却说太宗渺渺茫茫,魂灵迳出五凤楼前,只见那御林军马,请大驾出朝采猎。太宗忻然从之,缥渺而去。行了多时,人马俱无。独自一个,散步荒郊草野之间。正惊惶难寻道路,只见那一边,有一人高声大叫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往这里来。’太宗闻言,抬头观看,只见那人: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头顶乌纱飘软带,腰围犀角显金厢。手擎牙笏凝祥霭,身着罗袍隐瑞光。脚踏一双粉底靴,登云促雾;怀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鬓发蓬松飘耳上,胡须飞舞绕腮旁。昔日曾为唐国相,如今掌案侍阎王。
  太宗行到那边,只见他跪拜路旁,口称:‘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太宗问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来接拜?’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罗殿上,见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反诛之故,第一殿秦广大王即差鬼使催请陛下,要三曹对案。臣已知之,故来此间候接。不期今日来迟,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你姓甚名谁?是何官职?’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阳曹侍先君驾前,为兹州令,后拜礼部侍郎,姓崔名珏。今在阴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即近前,御手忙搀道:‘先生远劳。朕驾前魏徵有书一封,正寄与先生,却好相遇。’判官谢恩,问书在何处。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递与。崔珏拜接了,拆封而看。其书曰:
    辱爱弟魏徵顿首书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台下:忆昔交游,音容如在。倏尔数载,不闻清教。常只是遇节令,设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弃,梦中临示,始知我兄长大人高迁。奈何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觌。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对案三曹,必然得与兄长相会。万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阳,殊为爱也。容再修谢。不尽。
  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奖不尽。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还阳,重登玉阙。’太宗称谢了。
  二人正说间,只见那边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高叫道:‘阎王有请,有请。’太宗遂与崔判官并二童子举步前进。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那青衣将幢幡摇动,引太宗径入城中,顺街而走。只见那街傍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了,世民来了。’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太宗躲闪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唤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脱身而去。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
    飘飘万叠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
    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五叠鸳鸯片。
    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
    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
    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
    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
    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
  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珮叮当,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十代阎王降阶而至,是那十代阎君: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十王出在森罗宝殿,控背躬身,迎迓太宗。太宗谦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分所当然,何须过让?’太宗道:‘朕得罪麾下,岂敢论阴阳人鬼之道?’逊之不已。太宗前行,径入森罗殿上,与十王礼毕,分宾主坐定。
  约有片时,秦广王拱手而进言曰:‘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而反杀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无事。不期他犯罪当刑,该我那人曹官魏徵处斩。朕宣魏徵在殿着棋,不知他一梦而斩。这是那人曹官出没神机,又是那龙王犯罪当死,岂是朕之过也?’十王闻言,伏礼道:‘自那龙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该遭杀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辨,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案。是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今又有劳陛下降临,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来,看陛下阳寿天禄该有几何。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墨大笔,将‘一’字上添了两画,却将簿子呈上。十王从头一看,见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阎王惊问:‘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阎王道:‘陛下宽心勿虑,还有二十年阳寿。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返本还阳。’太宗闻言,躬身称谢。十阎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还魂。太宗出森罗殿,又起手问十王道:‘朕宫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启谢:‘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从此遂相揖而别。
  那太尉执一首引魂旛,在前引路。崔判官随后保著太宗,迳出幽司。太宗举目而看,不是旧路,问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阴司里是这般,有去路,无来路。如今送陛下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陛下游观地府,一则教陛下转托超生。’太宗只得随他两个引路前来。
  径行数里,忽见一座高山,阴云垂地,黑雾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厢是什么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阴山。’太宗悚惧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宽心,有臣等引领。’太宗战战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只见:
    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阴风飒飒,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太宗全靠着那判官保护,过了阴山。
  前进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声振耳,恶怪惊心。太宗又道:‘此是何处?’判官道:‘此是阴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太宗道:‘是那十八层?’判官道:‘你听我说:
    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死后通来受罪名。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只因不忠不孝伤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抹嘴咨牙,乃是瞒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垢面蓬头,愁眉皱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战战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强暴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脱皮露骨,折臂断筋,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不翻身。一个个紧缚牢拴,绳缠索绑。差些赤发鬼、黑脸鬼,长枪短剑;牛头鬼、马面鬼,铁简铜锤:只打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正是:
    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太宗听说,心中惊惨。
  进前又走不多时,见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傍跪下道:‘桥梁使者来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著太宗,从金桥而过。太宗又见那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行几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太宗问道:‘那座桥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桥。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些:
    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俨如疋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阴气逼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赤脚蓬头,出入尽皆作业鬼。桥长数里,阔只三㪥,高有百尺,深却千重。上无扶手栏杆,下有抢人恶怪。枷杻缠身,打上奈河险路。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凶顽,河内孽魂真苦恼。枒杈树上,挂的是青红黄紫色丝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淫泼妇。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
  诗曰:
    时闻鬼哭与神号,血水浑波万丈高。
    无数牛头并马面,狰狞把守奈河桥。
  正说间,那几个桥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叹,默默悲伤。相随着判官、太尉,早过了奈河恶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太宗听叫,心惊胆战。见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又无钱钞盘缠,都是孤寒饿鬼。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那里得有钱钞?’判官道:‘陛下,阳间有一人,金银若干,在我这阴司里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约,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库,给散这些饿鬼,方得过去。’太宗问曰:‘此人是谁?’判官道:‘他是河南开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库金银在此。陛下若借用过他的,到阳间还他便了。’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遂立了文书与判官,借他金银一库,著太尉尽行给散。判官复吩咐道:‘这些金银,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爷爷过去,他的阳寿还早哩。我领了十王钧语,送他还魂,教他到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众鬼闻言,得了金银,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摇动引魂幡,领太宗出离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而去。
  前进多时,却来到六道轮回之所。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受箓的,腰挂金鱼。僧尼道俗,走兽飞禽,魑魅魍魉,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各进其道。唐王问曰:‘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传与阳间人知。这唤做六道轮回:那行善的,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唐王听说,点头叹曰:‘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
    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
    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
    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拜呼唐王道:‘陛下啊,此间乃出头之处,小判告回,著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踄。’判官道:‘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
  唐王一一准奏,辞了崔判官,随着朱太尉,同入门来。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骝马,鞍韂齐备,急请唐王上马,太尉左右扶持。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边。只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唐王见了心喜,兜马贪看不舍。太尉道:‘陛下,趱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扑的一声,望那渭河推下马去。却就脱了阴司,迳回阳世。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公、秦叔宝、胡敬德、段志玄、马三宝、程咬金、高士廉、李世𪟝、房玄龄、杜如晦、萧瑀、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王珪等两班文武,俱保著那东宫太子与皇后、嫔妃、宫娥、侍长,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一壁厢议传哀诏,要晓谕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时有魏徵在傍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还魂也。’下边闪上许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谬。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么还说这等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魏徵道:‘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
  正讲处,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渰杀我耶!渰杀我耶!’諕得个文官武将心慌,皇后嫔妃胆战。一个个:
    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嫔妃打跌,彩女欹斜。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众臣悚惧,骨软筋麻。战战兢兢,痴痴哑哑。把一座白虎殿,却像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
  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那个敢近灵扶柩。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公、理烈的魏丞相、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著棺材,叫道:‘陛下有什么放不下心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魏徵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还魂也。快取器械来。’打开棺盖,果见太宗坐在里面,还叫:‘渰死我了!是谁救捞?’茂公等上前扶起道:‘陛下苏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唐王方才开眼道:‘朕适才好苦: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众臣道:‘陛下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唐王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渰死。’魏徵道:‘陛下鬼气尚未解。’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连服一二次,方才反本还原,知得人事。一计唐王死去,已三昼夜,复回阳间为君。有诗为证:
    万古江山几变更,历来数代败和成。
    周秦汉晋多奇事,谁似唐王死复生?
  当日天色已晚,众臣请王归寝,各各散讫。
  次早,脱却孝衣,换了彩服,一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绶金章,在那朝门外等候宣召。
  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连进了数次粥汤,被众臣扶入寝室,一夜稳睡,保养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堂堂,赛过当朝;威烈烈,重兴今日。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銮宝殿,聚集两班文武,山呼已毕,依品分班。只听得传旨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退朝。’那东厢闪过徐茂公、魏徵、王珪、杜如晦、房玄龄、袁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闪过殷开山、刘洪基、马三宝、段志玄、程咬金、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徵书,朕觉神魂出殿,只见羽林军请朕出猎。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正难解处,见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珏,喝退先兄弟。朕将魏徵书传递与他。正看时,又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他说那泾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检看我的阳寿。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禄,才过得一十三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即著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朕与十王作别,允了送他瓜果谢恩。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阴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不足。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的冤魂,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草寇、七十二处叛贼的魂灵,挡住了朕之来路。幸亏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咛。分别出了那六道轮回之下,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双头鱼戏。正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众臣闻此言,无不称贺。遂此编行传报天下,各府县官员上表称庆不题。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百余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众犯谢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军。自此,内外俱善。有诗为证。诗曰:
    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
    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三千放出宫。
    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众宰贺元龙。
    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太宗既放宫女,出死囚已毕,又出御制榜文,遍传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术,果报只在今生;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徒,怎似随缘节俭。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去;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尉迟恭、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访相良还债。
  榜张数日,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本是均州人,姓刘名全,家有万贯之资。只因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钗斋僧,刘全骂了他几句,说他不遵妇道,擅出闺门。李氏忍气不过,自缢而死。撇下一双儿女年幼,昼夜悲啼。刘全又不忍见,无奈,遂舍了性命,弃了家缘,撇了儿女,情愿以死进瓜,将皇榜揭了,来见唐王。王传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
  那刘全果服毒而死,一点魂灵,顶着瓜果,早到鬼门关上。把门的鬼使喝道:‘你是甚人,敢来此处?’刘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阎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刘全迳至森罗宝殿,见了阎王,将瓜果进上道:‘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阎王大喜道:‘好一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刘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因妻李氏缢死,撇下儿女,无人看管,小人情愿舍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众大王厚恩。’十王闻言,即命查勘刘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与刘全夫妻相会。诉罢前言,回谢十王恩宥。那阎王却检生死簿子看时,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急差鬼使送回。鬼使启上道:‘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附?’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那鬼使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人还魂,同出阴司而去。
  毕竟不知夫妻二人如何还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唐王秉诚修大会 观音显圣化金蝉

  却说鬼使同刘全夫妻二人出了阴司,那阴风绕绕,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亭馆里,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阴下,徐步绿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英身内。鬼使回转阴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急走金銮殿,报与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惊,随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叹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合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阴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唐王道:‘莫哭!莫哭!休惊了他。’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那宫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抬头睁眼观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宫主道:‘我那里得个什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三个月前拔金钗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堂,将白绫带悬梁缢死,撇下一双儿女,昼夜悲啼。今因我V夫被唐王钦差,赴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闻言,与众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传旨教太医院进汤药,将玉英扶入宫中。
  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旨。’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俯伏丹墀。太宗问道:‘进瓜果之事何如?’刘全道:‘臣顶瓜果,迳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备言我王殷勤致谢之意。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阴司见些什么来?’刘全道:‘臣不曾远行,没见甚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弃家舍子,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什么?’刘全道:‘阎王不曾说什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处,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
  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苏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问他详细,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魏徵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苏醒即说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唐王道:‘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便教妃嫔入宫去请。那宫主在里面乱嚷道:‘我吃什么药?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像这个害黄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两三个太监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认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见了刘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跌,被那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观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认。唐王道:‘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妆奁、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着他带领御妹回去。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恩,欢欢喜喜还乡。有诗为证:
    人生人死是前缘,短短长长各有年。
    刘全进瓜回阳世,借尸还魂李翠莲。
  他两个辞了君王,迳来均州城里,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
  却说那尉迟恭将金银一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为足,其多少斋僧布施,买金银纸锭,记库焚烧,故有此善果臻身。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尉迟恭将金银送上他门,諕得那相公、相婆魂飞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骈集。那老两口子如痴如哑,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拜。尉迟恭道:‘老人家请起。我虽是个钦差官,却赍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他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什么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尉迟恭道:‘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尽其所用,就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司,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还魂复生,曾在那阴司里借了你一库金银,今此照数送还与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虽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况万岁爷爷那世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我决不敢受。’尉迟恭道:‘陛下说,借你的东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证。你收下罢。’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迟恭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差人启奏。太宗见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银,道:‘此诚为善良长者。’即传旨教胡敬德将金银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善,就当还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阙谢恩宣旨,众皆知之。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国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镌碑刻石,上写着‘尉迟恭监造’,即今‘大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著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那消个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传旨,著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闻旨,即上疏止浮图,以言无佛。表曰: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涂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时有宰相萧瑀,出班俯顖奏曰:‘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寘严刑。’傅奕与萧瑀论辨,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礼悖所亲。萧瑀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瑀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像。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陈者,罪之。’遂著魏徵与萧瑀、张道源邀请诸佛,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众僧,在那山川坛里,逐一从头查选,内中选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谁人?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
    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
    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
    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
    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
    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
    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
  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瑀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禅心的和尚。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玄奘顿首谢恩,受了大阐官爵。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毘卢帽一顶。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阇黎班首,书办旨意,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
  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禅榻,装修功德,整理音乐。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有次。选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黄道良辰,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俱至期赴会,拈香听讲。有诗为证。诗曰:
    龙集贞观正十三,王宣大众把经谈。
    道场开演无量法,云雾光乘大愿龛。
    御敕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
    普施善果超沉没,秉教宣扬前后三。
  贞观十三年,岁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那皇帝早朝已毕,帅文武多官,乘凤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迳上寺来拈香。怎见那銮驾?真个是:
    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仁风轻淡荡,化日丽非常。千官环佩分前后,五卫旌旗列两旁。执金瓜,擎斧钺,双双对对;绛纱烛,御炉香,霭霭堂堂。龙飞凤舞,鹗荐鹰扬。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介福千年过舜禹,升平万代赛尧汤。又见那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玉连环,彩凤扇,瑞霭飘扬。珠冠玉带,紫绶金章。护驾军千队,扶舆将两行。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驾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著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毕,抬头观看,果然好座道场。但见:
    幢幡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世尊金像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树辉辉漫宝刹;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高僧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罗汉。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引众僧罗拜唐王。礼毕,分班各安禅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禅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常,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痾六趣。引归真路,普玩鸿濛;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诗曰:
    一炉永寿香,几卷超生箓。
    无边妙法宣,无际天恩沐。
    冤孽尽消除,孤魂皆出狱。
    愿保我邦家,清平万咸福。
  太宗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那一千二百僧,一齐顿首称谢。当日三斋已毕,唐王驾回。待七日正会,复请拈香。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怎见得好晚?你看那:
    万里长空淡落晖,归鸦数点下栖迟。
    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禅僧入定时。
  一宿晚景题过。次早,法师又昇坐,聚众诵经不题。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你道他是何宝贝?有一件锦襕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将袈裟、锡杖出卖。
  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见菩萨变化个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二千两。’那愚僧笑道:‘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粗物,就卖得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去!卖不成!’
  那菩萨更不争吵,与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时,来到东华门前,正撞著宰相萧瑀散朝而回,众头踏喝开街道。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着袈裟,径迎著宰相。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瑀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萧瑀道:‘何为好?何为不好?’菩萨道:‘著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便是好处;若贪淫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与我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萧瑀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好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满朝的文武无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陈玄奘法师穿用。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菩萨欣然从之,拽转步,迳进东华门里。黄门官转奏,蒙旨宣至宝殿。见萧瑀引著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问曰:‘萧瑀来奏何事?’萧瑀俯伏阶前道:‘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臣思法师玄奘可著此服,故领僧人启见。’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更不行礼,因问袈裟之价,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
    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吞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处,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簆。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绕,脱来一段彩云飞。三天门外透元光,五岳山前生宝气。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虽无全照原本体,也有生光八宝攒。这袈裟,闲时折叠,遇圣才穿。闲时折叠,千层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惊动诸天神鬼怕。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与日争红。条条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条条仙气盈空,照彻了天关;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照山川,惊虎豹;影海岛,动鱼龙。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
  诗曰:
    三宝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尽评论。
    明心解养人天法,见性能传智慧灯。
    护体庄严金世界,身心清净玉壶冰。
    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唐王在那宝殿上闻言,十分欢喜。又问:‘那和尚,九环杖有甚好处?’菩萨道:‘我这锡杖,是那:
    铜镶铁造九连环,九节仙藤永驻颜。
    入手厌看青骨瘦,下山轻带白云还。
    摩啊五祖游天阙,罗卜寻娘破地关。
    不染红尘些子秽,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闻言,即命展开袈裟,从头细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长老,实不瞒你。朕今大开善教,广种福田,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经法。内中有一个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受用。你端的要价几何?’菩萨闻言,与木叉合掌皈依,道声佛号,躬身上启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说罢,抽身便走。唐王急着萧瑀扯住,欠身立于殿上,问曰:‘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位,强要你的物件?更无此理。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菩萨起手道:‘贫僧有愿在前,原说果有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不要钱,愿送与他。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不要钱。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见他这等懃恳,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谢。菩萨又坚辞不受,畅然而去,依旧望都土地庙中隐避不题。
  却说太宗设午朝,著魏徵赍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师正聚众登坛,讽经诵偈,一闻有旨,随下坛整衣,与魏徵同往见驾。太宗道:‘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物酬谢。早间萧瑀迎著二僧,愿送锦襕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杖一条。今特召法师领去受用。’玄奘叩头谢恩。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长老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君臣个个忻然。诚为如来佛子。你看他:
    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
    晖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
    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
    八宝妆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
    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
    浑如极乐活阿罗,赛过西方真觉秀。
    锡杖叮当斗九环,毘卢帽映多丰厚。
    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当时文武阶前喝采。太宗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著多官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这去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你看那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
  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来迎。一见他披此袈裟,执此锡杖,都道是地藏王来了,各各归依,侍于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礼佛。又对众感述圣恩已毕,各归禅座。又不觉红轮西坠。正是那:
    日落烟迷草树,帝都钟鼓初鸣。叮叮三响断人行。前后街前寂静。
    上刹辉煌灯火,孤村冷落无声。禅僧入定理残经。正好炼魔养性。
  光阴撚指,却当七日正会。玄奘又具表,请唐王拈香。此时善声遍满天下。太宗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那一城人,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听讲。
  当有菩萨与木叉道:‘今日是水陆正会,以一七继七七,可矣了。我和你杂在众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三则也听他讲的是那一门经法。’两人随投寺里。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道场。入到寺里观看,真个是:
    天朝大国,果胜裟婆。赛过祇园舍卫,也不亚上刹招提。那一派仙音响喨,佛号喧哗。
  这菩萨直至多宝台边,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诗曰:
    万象澄明绝点埃,大典玄奘坐高台。
    超生孤魂暗中到,听法高流市上来。
    施物应机心路远,出生随意藏门开。
    对看讲出无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怀。
  又诗曰:
    因游法界讲堂中,逢见相知不俗同。
    尽说目前千万事,又谈尘劫许多功。
    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网张罗满太空。
    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
  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这菩萨近前来,拍著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正讲处,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癞游僧扯下来乱说胡话。’王令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见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问我何事?’唐王却认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萨道:‘正是。’太宗道:‘你既来此处听讲,只该吃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误我佛事?’菩萨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太宗道:‘你可记得么?’菩萨道:‘我记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师引去,请上台开讲。’
  那菩萨带了木叉,飞上高台,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现出救苦原身,托了净瓶杨柳。左边是木叉惠岸,执著棍,抖擞精神。喜的个唐王朝天礼拜,众文武跪地焚香。满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无一人不拜祷道:‘好菩萨!好菩萨!’有赞为证。但见那:
    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那菩萨,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瑞气的垂珠缨络;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珮;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手内托著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著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三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盖众多人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太宗即传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萨真像。旨意一声,选出个图神写圣、远见高明的吴道子(此人即后图功臣于凌烟阁者)。当时展开妙笔,图写真形。那菩萨祥云渐远,霎时间不见了金光。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帖,上有几句颂子,写得明白。颂曰:
    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见了颂子,即命众僧:‘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重修善果。’众官无不遵依。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问不了,傍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玄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銮,待选良利日辰,发牒出行,遂此驾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因问:‘发誓愿上西天,实否?’玄奘道:‘是实。’他徒弟道:‘师父啊,尝闻人言,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玄奘道:‘我已发了洪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又道:‘徒弟们,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众徒将此言切切而记。
  次早,太宗设朝,聚集文武,写了取经文牒,用了通行宝印。有钦天监奏曰:‘今日是人尊吉星,堪宜出行远路。’唐王大喜。又见黄门官奏道:‘御弟法师朝门外候旨。’随即宣上宝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而用。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又钦赐你马一匹,送为远行脚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谢了恩,领了物事,更无留滞之意。唐王排驾,与多官同送至关外。只见那洪福寺僧与诸徒将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关外相等。唐王见了,先教收拾行囊、马匹,然后著官人执壶酌酒。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谢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饮此一杯,以尽朕奉饯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啊,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迳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谢出关而去。唐王驾回。
  毕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第十三回遗失,延章补上汉川草庐版第十三回,请前往阅读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诗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
    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心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滞为净业。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问:‘是什么老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叫必定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著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余多。还喜得眼睛转动,喉舌声和。语言虽利便,身体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罗。
  刘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鬓边草,颔下莎,问道:‘你有什么说话?’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你问我什么?’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三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来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来?’那猴道:‘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三藏依言,回头央浼刘伯钦道:‘太保啊,我与你上山走一遭。’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
  伯钦只得呼唤家僮,牵了马匹。他却扶著三藏,复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极巅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著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吽’六个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吓得个三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迳下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罢。’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
  伯钦听说,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喨,真个是地裂山崩。众人尽皆悚惧。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那马见了他,腰软蹄矬,战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则,故此凡马见他害怕。
  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像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什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像那小头陀一般,我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
  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却告回。’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伯钦回礼,遂此两下分别。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不多时,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来。三藏在马上惊心。行者在路傍欢喜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迎著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著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珠玉块。諕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那!天那!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里有甚衣服?’行者道:‘师父莫管我,我自有处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皮。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拿过刀来,又裁为两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路傍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师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依旧像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两个前进,长老在马上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三藏闻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虎见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让你自在打他,何说?’悟空道:‘不瞒师父说,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虎皮,何为稀罕?若到那疑难处,看展本事么。’三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
  师徒两个走着路,说着话,不觉得太阳西坠。但见:
    焰焰斜晖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山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
    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钩新月破黄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赶早投宿去来。’三藏果策马而行,迳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门。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虎皮,好似个雷公模样,諕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立定,问道:‘你是那寺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万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那老者道:‘你在那里见我?’悟空道:‘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老者道:‘这厮胡说!你在那里住?我在那里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认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悟空将菩萨劝善,令他等待唐僧揭帖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
  老者却才下拜,将唐僧请到里面,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具言前事,个个忻喜。又命看茶。茶罢,问悟空道:‘大圣啊,你也有年纪了?’悟空道:‘你今年几岁了?’老者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行者道:‘还是我重子重孙哩。我那生身的年纪,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记得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脱体。我那小时见你时,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如今脸上无了泥,头上无了草,却像瘦了些,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与鬼怪能差多少?’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
  这老儿颇贤,即令安排斋饭。饭后,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陈。’三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老施主与贫僧是华宗。’行者道:‘师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华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指唐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见说同姓,又十分欢喜。
  行者道:‘老陈,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掌上灯火。师徒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用用。’那老儿道:‘有,有,有。’即教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见师父洗浴,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虎皮脱下,联接一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勒了藤条,走到师父面前道:‘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这等样,才像个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悟空唱个喏道:‘承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此时各各事毕,师徒与那老儿亦各归寝。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走路。三藏着衣,教行者收拾铺盖行李。正欲告辞,只见那老儿早具脸汤,又具斋饭。斋罢,方才起身。三藏上马,行者引路。不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又值初冬时候,但见那:
    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暖短昼,小春候,菊残荷尽山茶茂,寒桥古树争枝斗。曲涧涓涓泉水溜,淡云欲雪满天浮。朔风骤,牵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傍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大咤一声道:‘那和尚那里走!赶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諕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闭。他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什么衣服、盘缠。’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敢与他争持?’
  行者的胆量原大,那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当胸,对那六个人施礼道:‘列位有什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翦径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教你碎尸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他抡枪舞剑,一拥前来,照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们又无病症,说什么动针的话?’
  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諕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祸。他虽是翦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著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这出家人宁死,决不敢行凶。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却杀了他六人,如何理说?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说这般到官,倒也得些状告,我就做不到“齐天大圣”了。’三藏道:‘只因你没收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入了沙门,若是还像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恶!忒恶!’
  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絮聒恶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三藏急抬头,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点头自叹,悲怨不已道:‘这厮这等不受教诲,我但说他几句,他怎么就无形无影的迳回去了?罢罢罢,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进人口。如今欲寻他无处寻,欲叫他叫不应,去来,去来。’正是:
    舍身拼命归西去,莫倚傍人自主张。
  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马上,也不骑马,一只手拄著锡杖,一只手揪著缰绳,凄凄凉凉,往西前进。行不多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三藏见他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于右侧让行。那老母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长老,孤孤恓恓独行于此?’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奉差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场,辞了他师父,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三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他那厢去了?’三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赶上他,叫他还来跟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也再不敢去了。’三藏闻言,低头拜谢。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而去。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东恳恳礼拜。拜罢,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间。却坐于路傍,诵习那定心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牢记心胸不题。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一斤斗云,迳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迳至水晶宫前。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道:‘近闻得大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龙王道:‘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复东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翦径,是我将他打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锺茶吃。’龙王道:‘承降,承降。’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
  茶毕,行者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着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行者道:‘这是什么景致?’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三进履”。’行者道:‘怎的是“三进履”?’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自当裁处,不可图自在,误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龙王忻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大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
  行者见他催促请行,急纵身,出离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正走,却遇着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诲,不保唐僧,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毕各回。
  这行者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傍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甚?’三藏抬头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斤斗云,一个斤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像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吃;像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行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著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三藏见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痛,头痛。’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斤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紧箍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行者道:‘听教了。’‘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教:‘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藏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布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
  毕竟这一去,后面又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叠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是那里水响?’行者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说不了,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但见:
    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
    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
    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鹭相忘没钓逢。
  师徒两个正然看处,只见那涧当中响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出崖山,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把师父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三藏道:‘徒弟啊,却怎生寻得马着么?’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
  他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断乎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三藏道:‘徒弟呀,那厮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想是惊张溜缰,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这双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像那千里之内,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期那匹大马,我就不见?’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千山万水,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暴燥,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
  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祗,特来暗中保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行者道:‘今日先从谁起?’众揭谛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谛,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那涧中的孽龙,教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细。行者道:‘只管宽心。’好猴王,束一束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著金箍铁棒,抖擞精神,迳临涧壑,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中间,潜灵养性,只听得有人叫骂索马。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伤吾?’行者见了他,大咤一声:‘休走,还我马来!’抡著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牙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骁雄。但见那:
    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须垂白玉线,这个眼幌赤金灯。那个须下明珠喷彩雾,这个手中铁棒舞狂风。那个是迷爷娘的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他两个都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功各显能。
  来来往往,战够多时,盘旋良久,那条龙力软筋麻,不能抵敌,打一个转身,又撺于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被猴王骂詈不绝,他也只推耳聋。
  行者没及奈何,只得回见三藏道:‘师父,这个怪被老孙骂将出来,他与我赌斗多时,怯战而走,只躲在水中间,再不出来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马?’行者道:‘你看你说的话,不是他吃了,他还肯出来招声,与老孙犯对?’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来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见三藏抢白了他这一句,他就发起神威道:‘不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
  这猴王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清的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那孽龙在于深涧中坐卧不宁,心中思想道:‘这才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我才脱了天条死难,不上一年,在此随缘度日,又撞著这般个泼魔,他来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恼,受不得屈气,咬着牙,跳将出去,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那龙道:‘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来?不还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性命便罢。’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数合,小龙委实难搪,将身一幌,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那里得些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窍烟生,念了一声‘唵’字咒语,即唤出当坊土地、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道:‘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伸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二神叩头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诉告。’行者道:‘你说什么?’二神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鹰愁涧里,是那方来的怪龙?他怎么抢了我师父的白马吃了?’二神道:‘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什么师父的马来?’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为那诳上的勾当,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今蒙观音菩萨劝善,著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经。因路过此处,失了我师父的白马。’二神道:‘原来是如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于水内:故名“鹰愁陡涧”。只是向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他只是饥了时,上岸来扑些鸟鹊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么无知,今日冲撞了大圣。’行者道:‘先一次,他还与老孙侮手,盘旋了几合;后一次,是老孙叫骂,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个翻江搅海的法儿,搅混了他涧水,他就撺将上来,还要争持。不知老孙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变做一条水蛇,钻在草里。我赶来寻他,却无踪迹。’土地道:‘大圣不知。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故此这波澜深远。想是此间也有一孔,他钻将下去。也不须大圣发怒,在此找寻;要擒此物,只消请将观世音来,自然伏了。’
  行者见说,唤山神、土地,同来见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请菩萨,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说不了,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请菩萨来也。’行者大喜,道声:‘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谛急纵云头,迳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日值功曹去寻斋供,他又去涧边巡绕不题。
  却说金头揭谛一驾云,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诸天与木叉惠岸转达,得见菩萨。菩萨道:‘汝来何干?’揭谛道:‘唐僧在蛇盘山鹰愁陡涧失了马,急得孙大圣进退两难。及问本处土神,说是菩萨送在涧里的孽龙吞了。那大圣著小神来告请菩萨降这孽龙,还他马匹。’菩萨闻言道:‘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马?这等说,等我去来。’那菩萨降莲台,迳离仙洞,与揭谛驾着祥光,过了南海而来。有诗为证。诗曰:
    佛说蜜多三藏经,菩萨扬善满长城。
    摩诃妙语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灵。
    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
    只因路阻鹰愁涧,龙子归真化马形。
  那菩萨与揭谛不多时到了蛇盘山,却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低头观看,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叫骂。菩萨著揭谛唤他来。那揭谛按落云头,不经由三藏,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来,让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伤了我几句,教我来尽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哄我戴在头上受苦?把这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一卷什么“紧箍儿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这头上疼了又疼,这不是你害我也?’菩萨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行者道:‘这桩事,作做是我的魔头罢。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在此,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怎历得这万水千山?怎到得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像他这般惧怕老孙,潜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谛道:‘你去涧边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
  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那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像,踏了云头,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菩萨指著行者道:‘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见了道:‘菩萨,这是我的对头。我昨日腹中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将我斗得力怯而回,又骂得我闭门不敢出来。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行者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我怎么就说?’小龙道:‘我不曾问你是那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什么那里不那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字?’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哩。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
  行者欢喜领教。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又将言语吩咐道:‘你须用心还了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那小龙口衔著横骨,心心领诺。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什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再赠你一般本事。’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个,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你急苦之灾。’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那菩萨香风绕绕,彩雾飘飘,迳转普陀而去。
  这行者才按落云头,揪著那龙马的顶鬃,来见三藏道:‘师父,马有了也。’三藏一见,大喜道:‘徒弟,这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处寻着的?’行者道:‘师父,你还做梦哩。却才是金头揭谛请了菩萨来,把那涧里龙化作我们的白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辔。著老孙揪将来也。’三藏大惊道:‘菩萨何在?待我去拜谢他。’行者道:‘菩萨此时已到南海,不耐烦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礼拜。拜罢,起身即与行者收拾前进。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谛、功曹,却请师父上马。三藏道:‘那无鞍辔的马,怎生骑得?且待寻船渡过涧去,再作区处。’行者道:‘这个师父好不知时务!这个旷野山中,船从何来?这匹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势,就骑着他做个船儿过去罢。’
  三藏无奈,只得依言,跨了刬马。行者挑着行囊。到了涧边。只见那上流头,有一个渔翁,撑著一个枯木的筏子,顺流而下。行者见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渔,你来,你来。我是东土取经去的,我师父到此难过,你来渡他一渡。’渔翁闻言,即忙撑拢。行者请师父下了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马匹,安了行李。那老渔撑开筏子,如风似箭,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开包袱,取出大唐的几文钱钞,送与老渔。老渔把筏子一篙撑开道:‘不要钱,不要钱。’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过意,只管合掌称谢。行者道:‘师父休致意了,你不认得他?他是此涧里的水神。不曾来接得我老孙,老孙还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够了他的,怎敢要钱!’那师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著刬马,随着行者,迳投大路,奔西而去。这正是:
    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
  同师前进,不觉的红日沉西,天光渐晚。但见:
    淡云撩乱,山月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孤鸟去时苍渚阔,落霞明处远山低。疏林千树吼,空岭独猿啼。长途不见行人迹,万里归舟入夜时。
  三藏在马上遥观,忽见路傍一座庄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头看见道:‘师父,不是人家庄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庄院,却没飞鱼稳兽之脊,这断是个庙宇庵院。’
  师徒们说着话,早已到了门首。三藏下了马,只见那门上有三个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门里。那里边有一个老者,项挂着数珠儿,合掌来迎,叫声:‘师父请坐。’三藏慌忙答礼,上殿去参拜了圣像。那老者即呼童子献茶。茶罢,三藏问老者道:‘此庙何为“里社”?’老者道:‘敝处乃西番哈咇国界。这庙后有一庄人家,共发虔心,立此庙宇。里者,乃一乡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办三牲花果,来此祭社,以保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闻言,点头夸赞:‘正是“离家三里远,别是一乡风”。我那里人家,更无此善。’老者却问:‘师父仙乡是何处?’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国,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的。路过宝坊,天色将晚,特投圣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欢喜,道了几声:‘失迎。’又叫童子办饭。三藏吃毕,谢了。
  行者的眼乖,见他房檐下有一条搭衣的绳子,走将去,一把扯断,将马脚系住。那老者笑道:‘这马是那里偷来的?’行者怒道:‘你那老头子,说话不知高低。我们是拜佛的圣僧,又会偷马?’老儿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没有鞍辔缰绳,却来扯断我晒衣的索子?’三藏陪礼道:‘这个顽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马,好生问老人家讨条绳子,如何就扯断他的衣索?──老先生,休怪,休怪。我这马,实不瞒你说,不是偷的。昨日东来,至鹰愁陡涧,原有骑的一匹白马,鞍辔俱全。不期那涧里有条孽龙,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马连鞍辔一口吞之。幸亏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观音菩萨来涧边擒住那龙,教他就变做我原骑的白马,毛片俱同,驮我上西天拜佛。今此过涧,未经一日,却到了老先的圣祠,还不曾置得鞍辔哩。’那老者道:‘师父休怪,我老汉作笑耍子,谁知你高徒认真。我小时也有几个村钱,也好骑匹骏马。只因累岁迍邅,遭丧失火,到此没了下梢,故充为庙祝,侍奉香火。幸亏这后庄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里倒还有一副鞍辔,是我平日心爱之物,就是这等贫穷,也不曾舍得卖了。才听老师父之言,菩萨尚且救护神龙,教他化马驮你,我老汉却不能少有周济。明日将那鞍辔取来,愿送老师父,扣背前去,乞为笑纳。’三藏闻言,称谢不尽。早又见童子拿出晚斋。斋罢,掌上灯,安了铺,各各寝歇。
  至次早,行者起来道:‘师父,那庙祝老儿昨晚许我们鞍辔,问他要,不要饶他。’说未了,只见那老儿果擎著一副鞍辔、衬屉、缰笼之类,凡马上一切用的,无不全备,放在廊下道:‘师父,鞍辔奉上。’三藏见了,欢喜领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马看,可相称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诗为证。诗曰:
    雕鞍彩晃柬银星,宝镫光飞金线明。
    衬屉几层绒苫叠,牵缰三股紫丝绳。
    辔头皮札团花粲,云扇描金舞兽形。
    环嚼叩成磨炼铁,两垂蘸水结毛缨。
  行者心中暗喜,将鞍辔背在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谢那老,那老慌忙搀起道:‘惶恐,惶恐。何劳致谢?’那老者也不再留,请三藏上马。那长老出得门来,攀鞍上马。行者担着行李。那老儿复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却是皮丁儿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丝穿结的梢儿,在路傍拱手奉上道:‘圣僧,我还有一条挽手儿,一发送了你罢。’那三藏在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问讯,却早不见了那老儿。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听得半空中有人言语道:‘圣僧,多简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萨差送鞍辔与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却莫一时怠慢。’慌得个三藏滚鞍下马,望空礼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识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烦转达菩萨,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头,也不计其数。路傍边活活的笑倒个孙大圣,孜孜的喜坏个美猴王,上前来扯住唐僧道:‘师父,你起来罢,他已去得远了,听不见你祷祝,看不见你磕头,只管拜怎的?’长老道:‘徒弟呀,我这等磕头,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傍边,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知道,像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本该打他一顿;只为看菩萨面上,饶他打,尽够了,他还敢受我老孙之拜?老孙自小儿做好汉,不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喏便罢了。’三藏道:‘不当人子,莫说这空头话。快起来,莫误了走路。’那师父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罗罗、回回、狼虫虎豹。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师徒们行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三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里是什么去处?’行者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三藏欣然从之,放开龙马,迳奔前来。
  毕竟不知此去是什么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却说他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见那:
    层层殿阁,叠叠廊房。三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艳艳千条红雾绕。两路松篁,一林桧柏。两路松篁,无年无纪自清幽;一林桧柏,有色有颜随傲丽。又见那钟鼓楼高,浮屠塔峻。安禅僧定性,啼树鸟音闲。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有道果清虚。
  诗曰:
    上刹祇园隐翠窝,招提胜景赛娑婆。
    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长老下了马,行者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众僧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
    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
    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三藏见了,侍立门傍,道个问讯。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失瞻。’问:‘是那里来的?请入方丈献茶。’三藏道:‘我弟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刹一宵。’那和尚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三藏方唤行者牵马进来。那和尚忽见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问:‘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东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听见你说是什么东西,他就恼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个寒噤,咬着指头道:‘这般一个丑头怪脑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来哩,丑自丑,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与行者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屡感菩萨圣恩,未及叩谢。今遇禅院,就如见菩萨一般,甚好拜谢。’那和尚闻言,即命道人开了殿门,请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马,丢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像叩头。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钟。三藏俯伏台前,倾心祷祝。祝拜已毕,那和尚住了鼓,行者还只管撞钟不歇,或紧或慢,撞了许久。那道人道:‘拜已毕了,还撞钟怎么?’行者方丢了钟杵,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钟声乱响,一齐拥出道:‘那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钟鼓?’行者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是你孙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见了,諕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众僧方才礼拜。见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到后方丈中奉茶。’遂而解缰牵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天光尚早,三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搀著一个老僧出来。看他怎生打扮:
    头上戴一顶毘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道:‘师祖来了。’三藏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还了礼,又各叙坐。老僧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奉见。’三藏道:‘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问:‘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长安边界,有五千余里。过两界山,收了一众小徒,一路来,行过西番哈咇国,经两个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贵处。’老僧道:‘也有万里之遥了。我弟子虚度一生,山门也不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三藏又问:‘老院主高寿几何?’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了。’行者听见道:‘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人。’那和尚便问:‘老爷,你有多少年纪了?’行者道:‘不敢说。’
  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问,只叫献茶。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锺。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三藏道:‘可怜,我那东土无甚宝贝;就有时,路程遥远,也不能带得。’行者在傍道:‘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袈裟,不是件宝贝?拿与他看看如何?’众僧听说袈裟,一个个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爷才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若说袈裟,似我等辈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论我师祖,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来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时卖弄,便叫道人开库房,头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三藏观看。果然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
  行者一一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错?’三藏道:‘你不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不然,则殒身灭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孙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说,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赞,真个好袈裟。上头有:
    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
    上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
    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
    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真是没缘。’三藏搀起道:‘老院师有何话说?’他道:‘老爷这件宝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三藏教:‘掌上灯来,让你再看。’那老僧道:‘爷爷的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爷若是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来,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孙管整。’那三藏阻当不住,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照旧还我,不得损污些须。’老僧喜喜欢欢,著幸童将袈裟拿进去。却吩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扫净,取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安歇;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送行。遂而各散,师徒们关了禅堂,睡下不题。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在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咷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小和尚道:‘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够了,倒要像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坐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众僧道:‘好没正经。你要穿他的,有何难处?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罢了,何苦这般痛哭?’老僧道:‘纵然留他住了年载,也只穿得年载,到底也不得气长。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长远?’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公公要得长远,也容易。’老僧闻言,就欢喜起来道:‘我儿,你有什么高见?’广智道:‘那唐僧两个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堂,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谋了他的白马、行囊,却把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却才揩了眼泪道:‘好,好,好,此计绝妙。’即便收拾枪刀。
  内中又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谋,就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若要杀他,须要看看动静。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儿,你有何法?’广谋道:‘依小孙之见,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间禅堂,放起火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只说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道:‘强,强,强,此计更妙,更妙。’遂教各房头搬柴来。唉!这一计,正是:
    弄得个高寿老僧该命尽,观音禅院化为尘。
  原来他那寺里有七八十个房头,大小有二百余众。当夜一拥搬柴,把个禅堂前前后后,四面围绕不通,安排放火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却是个灵猴,虽然睡下,只是存神炼气,朦胧著醒眼。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查查的柴响风生。他心疑惑道:‘此时夜静,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莫敢是贼盗,谋害我们的?’他就一骨鲁跳起,欲要开门出看,又恐惊醒师父。你看他弄个精神,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蜜蜂儿。真个是:
    口甜尾毒,腰细身轻。穿花度柳飞如箭,粘絮寻香似落星。小小微躯能负重,嚣嚣薄翅会乘风。却自椽棱下,钻出看分明。
  只见那众僧们搬柴运草,已围住禅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师父之言,他要害我们性命,谋我的袈裟,故起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怜又不禁打,一顿棍都打死了,师父又怪我行凶。罢,罢,罢,与他个顺手牵羊,将计就计,教他住不成罢!’
  好行者,一斤斗跳上南天门里。諕得个庞、刘、苟、毕躬身,马、赵、温、关控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闹天宫的主子又来了。’行者摇着手道:‘列位免礼,休惊。我来寻广目天王的。’说不了,却遇天王早到,迎著行者道:‘久阔,久阔。前闻得观音菩萨来见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谛等,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去,说你与他做了徒弟,今日怎么得闲到此?’行者道:‘且休叙阔。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烧他,事在万分紧急,特来寻你借辟火罩儿,救他一救。快些拿来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只该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里晓得就里。借水救之,却烧不起来,倒相应了他;只是借此罩,护住了唐僧无伤,其余管他,尽他烧去。快些,快些,此时恐已无及,莫误了我下边干事。’那天王笑道:‘这猴子还是这等起不善之心,只顾了自家,就不管别人。’行者道:‘快著,快著,莫要调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将罩儿递与行者。
  行者拿了,按著云头,径到禅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与白马、行李。他却去那后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头坐着,保护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来,他转捻诀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一阵风起,把那火转吹得烘烘乱发。好火,好火!但见:
    黑烟漠漠,红焰腾腾。黑烟漠漠,长空不见一天星;红焰腾腾,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时,灼灼金蛇;次后来,威威血马。南方三炁逞英雄,回禄大神施法力。燥干柴烧烈火性,说什么燧人钻木;热油门前飘彩焰,赛过了老祖开炉。正是那无情火发,怎禁这有意行凶。不去弭灾,反行助虐。风随火势,焰飞有千丈余高;火逞风威,灰迸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残年爆竹;泼泼喇喇,却就如军中炮声。烧得那当场佛像莫能逃,东院伽蓝无处躲。胜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宫内火。
这正是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须臾间,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处处通红。你看那众和尚,搬箱抬笼,抢桌端锅,满院里叫苦连天。孙行者护住了后边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禅堂,其余前后火光大发,真个是照天红焰辉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时,惊动了一山兽怪。这观音院正南二十里远近,有座黑风山,山中有一个黑风洞,洞中有一个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见那窗间透亮,只道是天明。起来看时,却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惊道:‘呀!这必是观音院里失了火。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好妖精,纵起云头,即至烟火之下,果然冲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两廊烟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将进去,正呼唤叫取水来,只见那后房无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风。他却情知如此,急入里面看时,见那方丈中间有些霞光彩气,台案上有一个青毡包袱。他解开一看,见是一领锦襕袈裟,乃佛门之异宝。正是财动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着那袈裟,趁哄打劫,拽回云步,迳转东山而去。
  那场火只烧到五更天明,方才灭息。你看那众僧们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内寻铜铁,拨腐炭,扑金银。有的在墙筐里,苫搭窝棚;有的赤壁根头,支锅造饭。叫冤叫屈,乱嚷乱闹不题。
  却说行者取了辟火罩,一斤斗送上南天门,交与广目天王道:‘谢借,谢借。’天王收了道:‘大圣至诚了。我正愁你不还我的宝贝,无处寻讨,且喜就送来也。’行者道:‘老孙可是那当面骗物之人?这叫做“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天王道:‘许久不面,请到宫少坐一时,何如?’行者道:‘老孙比在前不同,烂板凳,高谈阔论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闲。容叙,容叙。’急辞别坠云,又见那太阳星上。迳来到禅堂前,摇身一变,变做个蜜蜂儿,飞将进去,现了本像看时,那师父还沉睡哩。
  行者叫道:‘师父,天亮了,起来罢。’三藏才醒觉,翻身道:‘正是。’穿了衣服,开门出来,忽抬头,只见些倒壁红墙,不见了楼台殿宇。大惊道:‘呀!怎么这殿宇俱无,都是红墙,何也?’行者道:‘你还做梦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孙护了禅堂,见师父浓睡,不曾惊动。’三藏道:‘你有本事护了禅堂,如何就不救别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师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爱上我们的袈裟,算计要烧杀我们。若不是老孙知觉,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闻言,害怕道:‘是他们放的火么?’行者道:‘不是他是谁?’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干的这个勾当?’行者道:‘老孙是这等惫懒之人,干这等不良之事?实实是他家放的。老孙见他心毒,果是不曾与他救火,只是与他略略助些风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时,只该助水,怎转助风?’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没伤虎心,虎没伤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风?’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烧坏了也?’行者道:‘没事,没事,烧不坏,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儿伤损,我只把那话儿念动念动,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师父莫念,莫念,管寻还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来走路。’三藏才牵着马,行者挑了担,出了禅堂,径往后方丈去。
  却说那些和尚正悲切间,忽的看见他师徒牵马挑担而来,諕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道:‘冤魂索命来了。’行者喝道:‘什么冤魂索命?快还我袈裟来。’众僧一齐跪倒,叩头道:‘爷爷呀!冤有冤家,债有债主。要索命不干我们事,都是广谋与老和尚定计害你的,莫问我们讨命。’行者咄的一声道:‘我把你这些该死的畜生,那个问你讨什么命。只拿袈裟来还我走路!’其间有两个胆量大的和尚道:‘老爷,你们在禅堂里已烧死了,如今又来讨袈裟,端的还是人,是鬼?’行者笑道:‘这伙孽畜,那里有什么火来?你去前面看看禅堂,再来说话。’众僧们爬起来往前观看,那禅堂外面的门窗槅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众人悚惧,才认得三藏是种神僧,行者是尊护法。一齐上前叩头道:‘我等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师祖处哩。’三藏行过了三五层败壁破墙,嗟叹不已。只见方丈果然无火,众僧抢入里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烧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趁早拿出袈裟,还他去也。’
  原来这老和尚寻不见袈裟,又烧了本寺的房屋,正在万分烦恼焦燥之处,一闻此言,怎敢答应。因寻思无计,进退无方,拽开步,躬著腰,往那墙上着实撞了一头,可怜只撞得脑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气断染红沙。有诗为证。诗曰:
    堪叹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间一寿翁。
    欲得袈裟传远世,岂知佛宝不凡同。
    但将容易为长久,定是萧条取败功。
    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
  慌得个众僧哭道:‘师公已撞杀了,又不见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盗藏起也。都出来,开具花名手本,等老孙逐一查点。’那上下房的院主,将本寺和尚、头陀、幸童、道人尽行开具手本二张,大小人等共计二百三十名。行者请师父高坐,他却一一从头唱名搜检,都要解放衣襟,分明点过,更无袈裟。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物件,从头细细寻遍,那里得有踪迹。三藏心中烦恼,懊恨行者不尽,却坐在上面念动那咒。行者扑的跌倒在地,抱着头,十分难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寻还了袈裟。’那众僧见了,一个个战兢兢的,上前跪下劝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鲁跳起来,耳朵里掣出铁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这猴头,你头痛还不怕,还要无礼?休动手,且莫伤人,再与我审问一问。’众僧们磕头礼拜,哀告三藏道:‘老爷饶命。我等委实的不曾看见。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时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图长久,做个传家之宝,设计定策,要烧杀老爷。自火起之候,狂风大作,各人只顾救火,搬抢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进方丈屋里,把那触死鬼尸首抬出,选剥了细看,浑身更无那件宝贝。就把个方丈掘地三尺,也无踪影。行者忖量半晌,问道:‘你这里可有什么妖怪成精么?’院主道:‘老爷不问,莫想得知。我这里正东南有座黑风山,黑风洞内有一个黑大王,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道,他便是个妖精。别无甚物。’行者道:‘那山离此有多远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见山头的就是。’行者笑道:‘师父放心,不须讲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无疑。’三藏道:‘他那厢离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断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见夜间那火,光腾万里,亮透三天,且休说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见了。坐定是他见火光焜耀,趁着机会,暗暗的来到这里,看见我们袈裟是件宝贝,必然趁哄掳去也。等老孙去寻他一寻。’三藏道:‘你去了时,我却何倚?’行者道:‘这个放心,暗中自有神灵保护,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唤众和尚过来,道:‘汝等著几个去埋那老鬼;著几个伏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众僧领诺。行者又道:‘汝等莫顺口儿答应,等我去了,你就不来奉承。看师父的,要怡颜悦色;养白马的,要水草调匀。假有一毫儿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们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烧的砖墙上,扑的一下,把那墙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层墙。众僧见了,个个骨软身麻,跪着磕头滴泪道:‘爷爷宽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爷,决不敢一毫怠慢。’
  好行者,急纵斤斗云,迳上黑风山,寻找这袈裟。正是那:
    金禅求正出京畿,仗锡投西涉翠微。
    虎豹狼虫行处有,工商士客见时稀。
    路逢异国愚僧妒,全仗齐天大圣威。
    火发风生禅院废,黑熊夜盗锦襕衣。
  毕竟此去不知袈裟有无,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话说孙行者一斤斗跳将起去,諕得那观音院大小和尚并头陀、幸童、道人等一个个朝天礼拜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恨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请起,不须恨了。这去寻着袈裟,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脱也。’众僧闻得此言,一个个提心吊胆,告天许愿,只要寻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题。
  却说孙大圣到空中,把腰儿扭了一扭,早来到黑风山上。住了云头,仔细看,果然是座好山,况正值春光时节,但见:
    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香。雨过天连青壁润,风来松卷翠屏张。山草发,野花开,悬崖峭嶂;薜萝生,佳木丽,峻岭平岗。不遇幽人,那寻樵子?涧边双鹤饮,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岚光。
  那行者正观山景,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他却轻步潜踪,闪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观看。原来是三个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条黑汉,左首下是一个道人,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讲的是立鼎安炉,抟砂炼汞,白雪黄芽,傍门外道。正说中间,那黑汉笑道:‘后日是我母难之日,二公可光顾光顾。’白衣秀士道:‘年年与大王上寿,今年岂有不来之理?’黑汉道:‘我夜来得了一件宝贝,名唤锦襕佛衣,诚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为寿,大开筵宴,邀请各山道官,庆贺佛衣,就称为佛衣会如何?’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来拜寿,后日再来赴宴。’
  行者闻得佛衣之言,定以为是他宝贝。他就忍不住怒气,跳出石崖,双手举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贼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什么佛衣会?趁早儿将来还我。’喝一声:‘休走!’抡起棒,照头一下。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道人驾云而走,只把个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将过来看处,却是一条白花蛇怪。索性提起来,捽做五七断。径入深山,找寻那个黑汉。转过尖峰,抹过峻岭,又见那壁陡崖前,耸出一座洞府。但见那: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烟霞渺渺采盈门,松柏森森青绕户。桥踏枯槎木,峰巅绕薜萝。鸟衔红蕊来云壑,鹿践芳丛上石台。那门前时催花发,风送花香。临堤绿柳转 黄鹂,傍岸夭桃翻粉蝶。虽然旷野不堪夸 ,却赛蓬莱山下景。
  行者到于门首,又见那两扇石门关得甚紧。门上有一横石板,明书六个大字,乃‘黑风山黑风洞’。即便抡棒,叫声:‘开门!’那里面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出来,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击吾仙洞?’行者骂道:‘你个作死的孽畜!什么个去处,敢称仙洞?“仙”字是你称的?快进去报与你那黑汉,教他快送老爷的袈裟出来,饶你一窝性命。’小妖急急跑到里面,报道:‘大王,佛衣会做不成了,门外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来讨袈裟哩。’那黑汉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赶将来,却才关了门,坐还未稳,又听得那话,心中暗想道:‘这厮不知是那里来的,这般无礼,他敢嚷上我的门来。’教取披挂,随结束了,绰一杆黑缨枪,走出门来。这行者闪在门外,执著铁棒,睁睛观看,只见那怪果生得凶险:
    碗子铁盔火漆光,乌金铠甲亮辉煌。
    皂罗袍罩风兜袖,黑绿丝绦穗长。
    手执黑缨枪一杆,足 踏乌皮靴一双。
    眼晃金睛如掣电,正是山中黑风王。
  行者暗笑道:‘这厮真个如烧窑的一般,筑煤的无二,想必是在此处刷炭为生,怎么这等一身乌黑?’那怪厉声高叫道:‘你是个什么和尚,敢在我这里大胆?’行者执铁棒,撞至面前,大咤一声道:‘不要闲讲,快还你老外公的袈裟来。’那怪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你的袈裟在那里失落了,敢来我这里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观音院后方丈里放着,只因那院里失了火,你这厮趁哄掳掠,盗了来,要做佛衣会庆寿,怎敢抵赖?快快还我,饶你性命;若牙迸半个“不”字,我推倒了黑风山,屣平了黑风洞,把你这一洞妖邪都碾为齑粉。’
  那怪闻言,呵呵冷笑道:‘你这个泼物,原来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凶招风,是我把一件袈裟拿来了,你待怎么?你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 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之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若问老孙的手段,说出来,教你魂飞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会,你有什么手段,说来我听。’行者笑道:‘我儿子,你站稳著,仔细听之。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
    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回把命逃。
    一点诚心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
    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
    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
    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采取枉徒劳。
    得传大品天仙诀,若无根本实难熬。
    回光内照宁心坐,身中日月坎离交。
    万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净体坚牢。
    返老还童容易得,超凡入圣路非遥。
    三年无漏成仙体,不同俗辈受煎熬。
    十洲三岛还游戏,海角天涯转一遭。
    活该三百多余岁,不得飞升上九霄。
    下海降龙真宝贝,才有金箍棒一条。
    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里聚群妖。
    玉皇大帝传宣诏,封我齐天极品高。
    几番大闹灵霄殿,数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万来降我,层层密密布枪刀。
    战退天王归上界,哪吒负痛领兵逃。
    显圣真君能变化,老孙硬赌跌平交。
    道祖观音同玉帝,南天门上看降妖。
    却被老君助一阵,二郎擒我到天曹。
    将身绑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枭。
    刀砍锤敲不得坏,又教雷打火来烧。
    老孙其实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绕天跑。
    纵横到处无遮挡,三十三天闹一遭。
    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
    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那怪闻言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 马温么?’行者最恼的是人叫他弼马温,听见这一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怪!偷了袈裟不还,倒伤老爷。不要走,看棍。’那黑汉侧身躲过,绰长枪,劈手来迎。两家这场好杀:
    如意棒,黑缨枪,二人洞口逞刚强。分心劈脸刺,著臂照头伤。这个横丢阴棍手,那个直撚急三枪。白虎爬山来探爪,黄龙卧道转身忙。喷彩雾, 吐毫光,两个 妖仙不可量。一个是修正齐天圣,一个是成精黑大王。这场山里相争处,只为袈裟各不良。
  那怪与行者斗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负,渐渐红日当午。那黑汉举枪架住铁棒道:‘孙行者,咱两个且收兵,等我进了膳来,再与你赌斗。’行者道:‘你这个孽畜,教做汉子? 好汉子,半日儿就要吃饭?似老孙在山根下,整压了五百余年,也未曾尝些汤水,那里便饿哩?莫推故,休走,还我袈裟来,方让你去吃饭。’那怪虚幌一枪,撤身入洞,关了石门,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书写请帖,邀请各山魔王庆会不题。
  却说行者攻门不开,也只得回观音院。那本寺僧人已 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里伏侍唐僧。早斋已毕,又摆上午斋。正那里添汤换水,只见行者从空降下,众僧礼拜,接入方丈,见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来了?袈裟如何?’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这些和尚,原来是那黑风山妖怪偷了。老孙 去暗暗的寻他,只见他与一个白衣秀士、一个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讲话。也是个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说出道:后日是他母难之日,邀请诸邪来做生日;夜来得了一件锦襕佛衣,要以此为寿,作一大宴,唤做庆赏佛衣会。是老孙抢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汉化风而走,道人也不见了,只把个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条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叫他出来与他赌斗。他已承认了,是他拿回。战够这半日,不分胜负。那怪回洞,却要吃饭,关了石门,惧战不出。老孙却来回看师父,先报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还我。’
  众僧闻言,合掌的合掌,磕头的磕头,都念声:‘南无阿弥陀佛!今日寻着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欢畅快,我还未曾到手,师父还未曾出门哩。只等有了袈裟,打发得我师父好好的出门,才是你们的安乐处;若稍有些须不虞,老孙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饭与我师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马?’众僧俱满口答应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待怠慢了老爷。’三藏道:‘自你去了这半日,我已吃过了三次茶汤,两餐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还尽心竭力去寻取袈裟回来。’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这厮,还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说处,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请孙老爷吃斋。行者却吃了些须,复驾祥云,又去找寻。正行间,只 见一个小妖,左胁下夹着一个花梨木匣儿,从大路而来。行者度他匣内必有什么柬札,举起棒,劈头一下,可怜不禁打,就打得似个肉饼一般。却拖在路傍,揭开匣儿观看,果然是一封请帖。帖上写着:
    侍生熊罴顿首拜,启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屡承佳惠,感激渊深。夜观回禄之难,有失救护,谅仙机必无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奉扳清赏。至期,千乞仙驾过临一叙。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见了,呵呵大笑道:‘那个老剥皮,死得他一毫儿也不亏,他原来与妖精结党。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想是那个妖精传他些什么服气的小法儿,故有此寿。老孙还记得他的模样,等我就变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处。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却也省力。’
  好大圣,念动咒语,迎著风一变,果然就像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铁棒,拽开 步,迳来洞口,叫声:‘开门!’那小妖开了门,见是这般模样,急转身报道:‘大王,金池长老来了。’那怪大惊道:‘刚才差了小的去下简帖请他,这时候还未到那里哩,如何他就来得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着他,断是孙行者呼他来讨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见。’
  行者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 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行者暗道:‘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入门里,往前又进,到于三层门里,都是些画栋雕梁,明窗彩户。只见那黑汉子穿的是黑绿纻丝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戴一顶乌角软巾,穿一双麂皮皂靴。见行者进来,整顿衣巾,降阶迎接道:‘金池老友,连日欠亲。请坐,请坐。’行者以礼相见。见毕而坐,坐定而茶。茶罢,妖精欠身道:‘适有小简奉启,后日一叙,何老友今日就下顾也?’行者道:‘正来进拜,不期路遇华翰,见有佛衣雅会,故此急急奔来,愿求见见。’那怪笑道:‘老友差矣。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处住锡,你岂不曾看见,反来就我看看?’行者道:‘贫僧借来,因夜晚还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来。又被火烧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骁勇,乱忙中,四下里都寻觅不见。原来是大王的洪福收来,故特来一见。’
  正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道:‘大王,祸事了,下请书的小校被孙行者打死在大路傍边,他绰著经儿,变化做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那怪闻言,暗道:‘我说那长老怎么今日就来,又来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纵身,拿过枪来,就刺行者。行者耳朵里急掣出棍子,现了本相,架住枪尖,就在他那中厅里跳出,自天井中斗到前门外。諕得那洞里群魔都丧胆,家间 老幼尽无魂。这场在山头好赌斗,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杀:
    那猴王胆大充和尚,这黑汉心灵隐佛衣。语去言来机会巧,随机应变不差池。袈裟欲见无由见,宝贝玄微真妙微。小怪巡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 神威。翻身打出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非。棒架长枪声响喨,枪迎铁棒放光 辉。悟空变化人间少,妖怪神通世上稀。这个要把佛衣来庆寿,那个不得袈裟肯善归?这番苦战难分手,就是活佛临凡也解不 得围。
  他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在云外,吐雾喷风,飞砂走石,只斗到红日沉西,不分胜败。那怪道:‘姓孙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来,与你定个死活。’行者叫道:‘儿子莫走,要战便像个战的,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没头没脸的,只情使棍子打来。这黑汉又化阵清风,转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
  行者却无计策奈何,只得也回观音院里,按落云头,道声:‘师父。’那三藏眼儿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见到了面前,甚喜;又见他手里没有袈裟,又惧。问道:‘怎么这番还不曾有袈裟来?’行者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三藏道:‘师父,那怪物与这死的老剥皮原是朋友。他著一个小 妖送此帖来,还请他去赴佛衣会。是老孙就把那小妖打死,变做那老和尚,进他洞去,骗了一锺茶吃。欲问他讨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间,忽被一个什么巡山的走了风信,他就与我打将起来。只斗到这早晚,不分上下。他见天晚,闪回洞去,紧闭石门。老孙无奈,也暂回来。’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儿,只战个手平。’
  三藏才看了简帖,又递与那院主道:‘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么?’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爷,我师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来寺里与我师父讲经,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行者道:‘这伙和尚没甚妖气,他一个个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孙肥胖长大些儿,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儿上写着“侍生熊罴”,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三藏道:‘我闻得古人云:“熊与猩猩相类。”都是兽类。他却怎么成精?’行者笑道:‘老孙是兽类,见做了齐天大圣,与他何异?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藏又道:‘你才说他本事与你手平,你却怎生得胜,取我袈裟回来?’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处治。’
  商议间,众僧摆上晚斋,请他师徒们吃了。三藏教掌灯,仍去前 面禅堂安歇。众僧都挨墙倚壁,苫搭窝棚 ,各各睡下,只把后方丈让与那上下院主安 身。此时夜静,但见:
    银河现影,玉宇无尘。满天星灿烂,一水浪收痕。万籁声宁,千山鸟绝。溪边渔火息,塔上佛灯昏。昨夜阇黎钟鼓响,今宵一遍哭声闻。
  是夜在禅堂歇宿。那三藏想着袈裟,那里得稳睡?忽翻身见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寻袈裟去。’行者一骨鲁跳将起来,一见众僧侍立,供奉汤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师父,老孙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想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他有这个禅院在此,受了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邻住。我去南海寻他,与他讲一讲,教他亲来问妖精讨袈裟还我。’三藏道:‘你这去,几时回来?’行者道:‘时少只在饭罢,时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孙去也。’
  说声去,早已无踪。须臾间到了南海,停云观看。但见那:
    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叠烟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休言水势,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叠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见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山。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绿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滩前,木叉雄壮。
这行者观不尽那异景非常,迳直按云头,到竹林之下。早有诸天迎接道:‘菩萨前者对众言大圣归善,甚是宣扬。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见菩萨,烦为通报。’诸天遂来洞口报知,菩萨唤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宝莲台下拜了。菩萨问曰:‘你来何干?’行者道:‘我师父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香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的。’菩萨道:‘这猴子说话,这等无状。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来问我取讨?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将宝贝卖弄,拿与小人看见,你却又行凶,唤风发火,烧了我的留云下院,反来我处放刁。’行者见菩萨说出这话,知他晓得过去未来之事,慌忙礼拜道:‘菩萨,乞恕弟子之罪,果是这般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与我袈裟,师父又要念那话儿咒语,老孙忍不得头疼,故此来拜烦菩萨。望菩萨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进也。’菩萨道:‘那怪物有许多神通,却也不亚于你。也罢,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闻言,谢恩再拜。即请菩萨出门,遂同驾祥云,早到黑风山,坠落云头,依路找洞。
  正行处,只见那山坡前走出一个道人,手拿着一个玻璃盘儿,盘内安著两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个满怀,掣出棒,就照头一下,打得脑里浆流出,腔中血迸撺。菩萨大惊道:‘你这个猴子,还是这等放泼。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与你相识,又无甚冤仇,你怎么就将他打死?’行者道:‘菩萨,你认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个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讲。后日是黑精的生日,请他们来庆佛衣会。今日他先来拜寿,明日来庆 佛衣会。所以我认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寿。’菩萨说:‘既是这等说来,也罢。’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来看,却是一只苍狼。傍边那个盘儿底下却 有字,刻道‘凌虚子制’。
  行者见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孙也是便益,菩萨也是省力。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 了劣。’菩萨说道:‘悟空,这教怎么说?’行者道:‘菩萨,我悟空有一句话儿,叫做将计就计,不知菩萨可肯依我 ?’菩萨道:‘你说。’行者说道:‘菩萨,你看这盘儿中是两粒仙丹,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贽见;这盘儿后面刻的四个字,说“凌虚子制”,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勾头。菩萨若要依得我时,我好替你作个计较,也就不须动得干戈,也不须劳得征战, 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现;菩萨要不依我时,菩萨往西,我悟空往东,佛衣只当相送,唐三藏只当落空。’菩萨笑道:‘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个计较。’菩萨说:‘你这计较怎说?’行者道:‘这盘上刻那“凌虚子制”,想这道人就叫做凌虚子。菩萨,你要依我时,可就变做这个道人,我把这丹吃了一粒,变上一粒,略大些儿。菩萨,你就捧了这个盘儿、两粒仙丹,去与那妖上寿,把这丸大些的让与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孙便于中取事:他若不肯献出佛衣,老孙将他肚肠就也织将一件出来。’菩萨没法,只得也点点头儿依他。行者笑道:‘如何?’
  尔时菩萨迺以广大慈悲,无边法力,亿万化身,以心会意,以意会身,恍惚之间,变作凌虚仙子:
    鹤氅仙风飒,飘飖欲步虚。
    苍颜松柏老,秀色古今无。
    去去还无住,如如自有殊。
    总来归一法,只是隔邪躯。
  行者看道:‘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行者心下顿悟,转身却就变做一粒仙丹:
    走盘无不定,圆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铄黄金焰,牟尼白昼光。
    外边铅与汞,未许易论量。
行者变了那颗丹,终是略大些儿。菩萨认定,拿了那个玻璃盘儿,径到妖洞门口看时,果然是:
    崖深岫险,云生岭上;柏苍松翠,风飒林间。崖深岫险,果是妖邪出没人烟少;柏苍松翠,也可仙真修隐道情多。山有涧,涧有泉,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鹤,幽幽仙籁动间岑,亦可赏心。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无边垂恻隐。
  菩萨看了,心中暗喜道:‘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却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有个慈悲。
  走到洞口,只见守洞小妖都有些认得道:‘凌虚仙长来了。’一边传报,一边接引。那妖早已迎出门道:‘凌虚,有劳仙驾珍顾,蓬荜有辉。’菩萨道:‘小道敬献一粒仙丹,敢称千寿。’他二人拜毕,方才坐定,又叙起他昨日之事。菩萨不答,连忙拿丹盘道:‘大王,且见小道鄙意。’觑定一粒大的,推与那妖道:‘愿大王千寿。’那妖亦推一粒,递与菩萨道:‘愿与凌虚子同之。’让毕,那妖才待要咽,那药顺口儿一直滚下。现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滚倒在地。菩萨现相,问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从鼻孔中出去。菩萨又怕那妖无礼,却把一个箍儿丢在那妖头上。那妖起来,提枪要刺,行者、菩萨早已起在空中,将真言念起。那怪依旧头疼,丢了枪,满地乱滚。半空里笑倒个美猴王,平地下滚坏个黑熊怪。
  菩萨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么?’那怪满口道:‘心愿皈依,只望饶命。’行者恐耽搁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萨急止住道:‘休伤他命,我有用他处哩。’行者道:‘这样怪物,不 打死他,反留他在何处用哩?’菩萨道:‘我那落伽山后无人看管,我要带他去做个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诚然是个救苦慈尊,一灵不损。若 是老孙有这样咒语,就念上他娘千遍。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都教他了帐。’却说那怪苏醒多时, 公道难禁疼痛,只得跪 在地下哀告道:‘但饶性命,愿皈正果。’菩萨方坠落祥光,又与他摩顶受戒,教他执了长枪,跟随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
  菩萨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罢,好生伏侍唐僧,以后再休懈惰生事。’行者道:‘深感菩萨远来,弟子还当回送回送。’菩萨道:‘免送。’行者才捧著袈裟,叩头而别。菩萨亦带了熊罴,迳回大海。有诗为证。诗曰:
    祥光霭霭凝金像,万道缤纷实可夸。
    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法界现金莲。
    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
    降怪成真归大海,空门复得锦袈裟。
  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大圣除魔

  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将袈裟挂在香柟树上,掣出棒来,打入黑风洞里,那洞里那得一个小妖。原来是他见菩萨出现,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滚,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发行凶,将他那几层门上都积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齐发火,把个黑风洞烧做个红风洞,却拿了袈裟,驾祥光,转回直北。
  话说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来,心甚疑惑:不知是请菩萨不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乱 想之中,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行者忽坠阶前跪道:‘师父,袈裟来了。’三藏大喜。众僧亦无不欢悦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间去时,原约到饭罢晌午,如何此时日西方回?’行者将那请菩萨施变化降妖的事情,备陈了一遍。三藏闻言,遂设香案,朝南礼拜罢,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明日早行。’众僧们一齐跪下道:‘孙老爷说得是。一则天晚,二来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平安,有了宝贝,待我还了愿,请老爷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倾囊倒底,把那火里抢出的余资,各出所有,整顿了些斋供,烧了些平安无事的纸,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当晚事毕。
  次早,方刷扮了马匹,包裹了行囊出门,众僧远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时节,但见那:
    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
    桃杏满林争艳丽,薜萝绕径放精神。
    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
    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再作区处。’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观看,真个是: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傍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迳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裈札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走。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问你一个信儿:此间是什么地方?’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只是我好问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著这个光头,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那里扭得动,却似一把铁钤拑住一般。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著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凭他怎么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罢。’行者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买卖。’那人被行者扯住不放,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
  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个老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个亲家来往。”一向要退这妖精。那妖精那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 。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 盘缠,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误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 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所以说此实情。你放我走罢。’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你也不须远行,莫要花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覆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道:‘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错哄了我,没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误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那人也无计奈何,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傍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太公骂道:‘你那个蛮皮畜生!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 ?’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那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里来的?’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太公道:‘既是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 ?’高才道:‘现在门外等候。’
  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迎接,叫声:‘长老。’三藏听见,急转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三藏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专以相貌取人,干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请进。’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进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师父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傍边。那高老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 ?’三藏道:‘便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女婿,已被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什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 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前,有 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根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行者道:‘怎么样变?’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諕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什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老儿十分欢喜,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 锡杖怎么打得那个妖精?’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迎 风幌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 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 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揝著铁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著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
    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他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里去。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 那妖精。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风: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
    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
    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
    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
    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啧啧的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著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抖,扑的掼下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一跌?’行者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什么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 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 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什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 。’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 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像模样。’
  说罢,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那个?’那怪转过眼来,看见行者咨牙徕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迳转本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那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
  咦!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却说那怪的火光前走,这大圣的彩霞随后。正行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把红光结聚,现了本相,撞入洞内,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行者喝一声道:‘泼怪!你是那里来的邪魔?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什么本事,实实供来,饶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来站稳著,我说与你听。我:
    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
    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
    劝我回心莫堕凡,伤生造下无边孽。
    有朝大限命终时,八难三途悔不喋。
    听言意转要修行,闻语心回求妙诀。
    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
    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昼夜无时辍。
    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涌泉穴。
    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
    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
    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
    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
    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
    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阙。
    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
    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
    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
    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
    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
    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
    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
    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
    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
    却被诸神拿住我,酒在心头还不怯。
    押赴灵霄见玉皇,依律问成该处决。
    多亏太白李金星,出班俯顖亲言说。
    改刑重责二千锤,肉绽皮开骨将折。
    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
    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
  行者闻言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那怪道声:‘哏!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不要无礼,吃我一钯。’行者怎肯容情,举起棒,当头就打。他两个在那半山之中,黑夜里赌斗。好杀:
    行者金睛似闪电,妖魔环眼似银花。这一个口喷彩雾,那一个气吐红霞。气吐红霞昏处亮,口喷彩雾夜光华。金箍棒,九齿钯,两个英雄实可夸:一个是大 圣临凡世,一个是元帅 降天涯。那个因失威仪成怪物,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钯去好似龙伸爪,棒迎浑若凤穿花。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这个道:‘你强奸幼女正该拿!’闲言语,乱喧哗,往往来来棒架钯。看看战到天将晓,那妖精两膊觉酸麻。
  他两个自二更时分,直战到东方发白。那怪不能迎敌,败阵而逃,依然又化狂风,迳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行者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上书云栈洞三字。见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却思量:‘恐师父等候,且回去见他一见,再来捉此怪不迟。’随踏云点一点,早到高老庄。
  却说三藏与那诸老谈今论古,一夜无眠。正想行者不来,只见天井里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铁棒,整衣上厅。叫道:‘师父,我来了。’慌得那诸老一齐下拜,谢道:‘多劳,多劳。’三藏问道:‘悟空,你去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里?’行者道:‘师父,那妖不是凡间的邪祟,也不是山间的怪兽。他本是天蓬元帅临凡,只因错投了胎,嘴脸像一个野猪模样,其实性灵尚存。他说以相为姓,唤名猪刚鬣。是老孙从后宅里掣棒就打,他化一阵狂风走了。被老孙著风一棒,他就化道火光,迳转他那本山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与老孙战了一夜。适才天色将明,他怯战而走,把洞门紧闭不出。老孙还要打开那门,与他见个好歹,恐师父在此疑虑盼望,故先来回个信息。’
  说罢,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长老,没及奈何,你虽赶得去了,他等你去后复来,却怎区处?索性累你与我拿住,除了根,才无后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谢:将这家财田地,凭众亲友写立文书,与长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坏了我高门清德。’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也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赀,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东西,问你祛他怎的?据他说,他是一个天神下界,替你巴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想这等一个女婿,也门当户对,不怎么坏了家声,辱了行止,当真的留他也罢。’老高道:‘长老,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儿教人怎当?’三藏道:‘悟空,你既是与他做了一场,一发与他做个结局,才见始终。’行者道:‘我才试他一试耍子。此去一定拿来与你们看,且莫忧愁。’叫:‘老高,你还好生管待我师父,我去也。’
  说声去,就无形无影的,跳到他那山上,来到洞口,一顿铁棍,把两扇门打得粉碎。口里骂道:‘那馕糠的夯货,快出来与老孙打么。’那怪正喘嘘嘘的睡在洞内,听见打得门响,又听见骂馕糠的夯货,他却恼怒难禁,只得拖着钯,抖擞精神,跑将出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着实惫懒。与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门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条,打进大门而入,该个杂犯死罪哩。’行者笑道:‘这个呆子!我就打了大门,还有个辨处。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又无些茶红酒礼,该问个真犯斩罪哩。’那怪道:‘且休闲讲,看老猪这钯。’行者使棒支住道:‘你这钯可是与高老家做长工筑地种菜的?有何好处怕你?’那怪道:‘你错认了,这钯岂是凡间之物?你且听我道来:
    此是锻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
    老君自己动钤锤,荧亲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
    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时依八节。
    短长上下定乾坤,左右阴阳分日月。
    六爻神将按天条,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为上宝沁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
    因我修成大罗仙,为吾养就长生客。
    敕封元帅号天蓬,钦赐钉钯为御节。
    举起烈焰并毫光,落下猛风飘瑞雪。
    天曹神将尽皆惊,地府阎罗心胆怯。
    人间那有这般兵,世上更无此等铁。
    随身变化可心怀,任意翻腾依口诀。
    相携数载未曾离,伴我几年无日别。
    日食三餐并不丢,夜眠一宿浑无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带他朝帝阙。
    皆因仗酒却行凶,只为倚强便撒泼。
    上天贬我降凡尘,下世尽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庄情喜婚姻结。
    这钯下海掀翻龙鼍窝,上山抓碎虎狼穴。
    诸般兵刃且休题,惟有吾当钯最切。
    相持取胜有何难,赌斗求功不用说。
    何怕你铜头铁脑一身钢,钯到魂消神气泄。’
  行者闻言,收了铁棒道:‘呆子不要说嘴,老孙把这头伸在那里,你且筑一下儿,看可能魂消气泄?’那怪真个举起钯,着气力筑将来,扑的一下,钻起钯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筑动一些儿头皮。諕得他手麻脚软,道声:‘好头!好头!’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孙因为闹天宫,偷了仙丹,盗了蟠桃,窃了御酒,被小圣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众天神把老孙斧剁锤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也不曾损动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炼,炼做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不信,你再筑几下,看看疼与不疼?’那怪道:‘你这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里,到如今久不闻名,你怎么来到这里,上门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请我。因是老孙改邪归正,弃道从僧,保护一个东土大唐驾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高庄借宿,那高老儿因话说起,就请我救他女儿,拿你这馕糠的夯货。’
  那怪一闻此言,丢了钉钯,唱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那里?累烦你引见引见。’行者道:‘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他的戒行,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教我等他这几年,不闻消息。今日既是你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凶强,上门打我?’行者道:‘你莫诡诈欺心软我,欲为脱身之计。果然是要保护唐僧,略无虚假,你可朝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那怪扑的跪下,望空似捣碓的一般,只管磕头道:‘阿弥陀佛,南无佛,我若不是真心实意,还教我犯了天条,劈尸万段。’行者见他赌咒发愿,道:‘既然如此,你点把火来烧了你这住处,我方带你去。’那怪真个搬些芦苇荆棘,点着一把火,将那云栈洞烧得像个破瓦窑。对行者道:‘我今已无罣碍了,你却引我去罢。’行者道:‘你把钉钯与我拿着。’那怪就把钯递与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条三股麻绳,走过来,把手背绑剪了。那怪真个倒背着手,凭他怎么绑缚。却又揪著耳朵,拉着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轻著些儿,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轻不成,顾你不得。常言道:“善猪恶拿。”只等见了我师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两个半云半雾的,迳转高家庄来。有诗为证:
    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
    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
    一主一宾无间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并喜贞元聚,同证西方话不违。
  顷刻间到了庄前。行者拑着他的钯,揪着他的耳道:‘你看那厅堂上端坐的是谁?乃吾师也。’那高氏诸亲友与老高,忽见行者把那怪背绑揪耳而来,一个个忻然迎到天井中,道声:‘长老,长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双膝跪下,背着手,对三藏叩头,高叫道:‘师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师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来拜接,怎么又受到许多周折?’三藏道:‘悟空,你怎么降得他来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钉钯柄儿打着,喝道:‘呆子,你说么。’那怪把菩萨劝善事情,细陈了一遍。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个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净了手焚香,望南礼拜道:‘多蒙菩萨圣恩。’那几个老儿也一齐添香礼拜。拜罢,三藏上厅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绳。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其缚自解。那怪从新礼拜三藏,愿随西去。又与行者拜了,以先进者为兄,遂称行者为师兄。三藏道:‘既从吾善果,要做徒弟,我与你起个法名,早晚好呼唤。’他道:‘师父,我是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叫做猪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师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实是我法门中的宗派。’悟能道:‘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今日见了师父,我开了斋罢。’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荤三厌,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唤为八戒。’那呆子欢欢喜喜道:‘谨遵师命。’因此又叫做猪八戒。
  高老见这等去邪归正,更十分喜悦,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谢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贤弟,你既入了沙门,做了和尚,从今后,再莫题起那“拙荆”的话说。世间只有个火居道士,那里有个火居的和尚?我们且来叙了坐次,吃顿斋饭,赶早儿往西天走路。’高老儿摆了桌席,请三藏上坐;行者与八戒坐于左右两傍;诸亲下坐。高老把素酒开樽,满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后奉与三藏。三藏道:‘不瞒太公说,贫僧是胎里素,自幼儿不吃荤。’老高道:‘因知老师清素,不曾敢动荤。此酒也是素的,请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师父,我自持斋,却不曾断酒。’悟空道:‘老孙虽量窄,吃不上坛把,却也不曾断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们吃些素酒也罢,只是不许醉饮误事。’遂而他两个接了头锺。各人俱照旧坐下,摆下素斋。说不尽那杯盘之盛,品物之丰。
  师徒们宴罢,老高将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金银,奉三位长老为途中之费;又将三领绵布褊衫为上盖之衣。三藏道:‘我们是行脚僧,遇庄化饭,逢处求斋,怎敢受金银财帛?’行者近前,抡开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师父,今日招了一个徒弟,无物谢你,把这些碎金碎银,权作带领钱,拿了去买草鞋穿。以后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几个,还有谢你处哩。’高才接了,叩头谢赏。老高又道:‘师父们既不受金银,望将这粗衣笑纳,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果,带些去做干粮足矣。’
  八戒在傍边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做了这几年女婿,就是挂脚粮也该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袈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高老闻言,不敢不与,随买一双新鞋,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那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上覆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行者喝道:‘夯货,却莫胡说。’八戒道:‘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三藏道:‘少题闲话,我们赶早儿去来。’遂此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背了白马,三藏骑着;行者肩担铁棒,前面引路。一行三众,辞别高老及众亲友,投西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满地烟霞树色高,唐朝佛子苦劳劳。
    饥餐一钵千家饭,寒著千针一衲袍。
    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
  三众进西路途,有个月平稳。行过了乌斯藏界,猛抬头见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须索仔细仔细。’八戒道:‘没事。这山唤做浮屠山,山中有一个乌巢禅师,在此修行,老猪也曾会他。’三藏道:‘他有些什么勾当?’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劝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罢了。’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好山!但见那:
    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闹聒聒,山禽对语;舞翩翩,仙鹤齐飞。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奇。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那师父在马上遥观,见香桧树前有一柴草窝,左边有麋鹿衔花,右边有山猴献果,树梢头有青鸾、彩凤齐鸣,玄鹤、锦鸡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乌巢禅师?’三藏纵马加鞭,直至树下。
  却说那禅师见他三众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三藏下马奉拜,那禅师用手搀道:‘圣僧请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禅师,作揖了。’禅师惊问道:‘你是福陵山猪刚鬣,怎么有此大缘,得与圣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观音菩萨劝善,愿随他做个徒弟。’禅师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问道:‘此位是谁?’行者笑道:‘这老禅怎么认得他,倒不认得我?’禅师道:‘因少识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禅师陪笑道:‘欠礼,欠礼。’
  三藏再拜:‘请问西天大雷音寺还在那里?’禅师道:‘远哩,远哩。只是路多虎豹,难行。’三藏殷勤致意,再问:‘路途果有多远?’禅师道:‘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三藏拜伏于地恳求,那禅师遂口诵传之。经云: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此时唐朝法师本有根源,耳闻一遍《多心经》,即能记忆,至今传世。此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
  那禅师传了经文,踏云光,要上乌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禅师笑云:
    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
    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
    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
    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
    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三藏还不解其意。那禅师化作金光,迳上乌巢而去。长老往上拜谢,行者心中大怒,举铁棒望上乱捣,只见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行者纵有搅海翻江力,莫想挽著乌巢一缕藤。三藏见了,扯住行者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窝巢怎的?’行者道:‘他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去了。’三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行者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你怎么解得此意?’八戒道:‘师兄息怒。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行者见莲花祥雾,近那巢边,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
    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
  毕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9: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
    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
    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
    绒绳著鼻穿,挽定虚空结。
    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
    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
    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
    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
    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
    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那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
  且说他三众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见那:
    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
    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出现。
  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傍边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幸而道傍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行者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八戒道:‘哥啊,比不得你这喝风啊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三藏闻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啊,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他有些赃埋人。我不曾报怨甚的,他就说我报怨。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我是恋家鬼。师父啊,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情愿要伏侍师父往西天去,誓无退悔。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
  那呆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跟着前来。早到了路傍人家门首。三藏下马,行者接了缰绳,八戒歇了行李,都伫立绿荫之下。三藏拄著九环锡杖,按按藤缠篾织斗篷,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里嘤嘤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声:‘施主,问讯了。’那老者一骨鲁跳将起来,忙敛衣襟,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门何故?’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三藏口中不语,意下沉吟:‘菩萨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䩄腆难言,半晌不答。
  却说行者素性凶顽,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们大年纪,全不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虎諕我。十分你家窄狭,没处睡时,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搅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师父,你倒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颏腮,雷公嘴,红眼睛,一个痨病魔鬼,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老儿,忒也没眼色。似那俊刮些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夸言,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你家居何处?因甚事削发为僧?’行者道:‘老孙祖贯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居住。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凭本事,做了一个齐天大圣。只因不受天录,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愆。如今脱难消灾,转拜沙门,前求正果。保我这唐朝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什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老孙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倘若府上有什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
  那老儿听得这篇言语,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撞头化缘的熟嘴儿和尚。’行者道:‘你儿子便是熟嘴。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走路辛苦,还懒说话哩。’那老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说话,好道活活的聒杀我。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去得。你一行几众?请至茅舍里安宿。’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众。’老者道:‘那一众在那里?’行者指著道:‘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的不是?’老儿果然眼花,忽抬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諕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来了!’行者赶上扯住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老者战兢兢的道:‘好好好,一个丑似一个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干净差了。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敛衣赤脚,插秧而回。他看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他家门首喧哗,不知是甚来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什么的?’八戒调过头来,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蹡乱跌。慌得那三藏满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那老儿才出了门,搀著妈妈道:‘婆婆起来,少要惊恐。这师父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脸嘴丑些,却也面恶人善。带男女们家去。’那妈妈才扯著老儿,二少年领着儿女进去。
  三藏却坐在他门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庄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呆子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说的话,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行者道:‘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是收拾了。’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著头,立于左右。行者将行李拿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三杯清茶来献。茶罢,又吩咐办斋。那少年又拿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请三众凉处坐下。三藏方问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几位令嗣?’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三藏道:‘恭喜,恭喜。’又问:‘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一岁。’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三藏复问道:‘老施主,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老者道:‘经非难取,只是道中艰涩难行。我们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难取者,此也。若论此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却也去得。’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孙与我这师弟,任他是什么妖怪,不敢惹我。’
  正说处,又见儿子拿将饭来,摆在桌上,道声:‘请斋。’三藏就合掌讽起斋经。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长老的几句经还未了,那呆子又吃够三碗。行者道:‘这个馕糠的,好道撞著饿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想着实饿了,快添饭来。’那呆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不抬头,一连就吃有十数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两碗。呆子不住,便还吃哩。老王道:‘仓卒无殽,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箸。’三藏、行者俱道:‘够了。’八戒道:‘老儿滴答什么,谁和你发课,说什么五爻六爻?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呆子一顿,把他一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楼下,安排了竹床板铺睡下。
  次日天晓,行者去背马,八戒去整担。老王又教妈妈整治些点心汤水管待,三众方致谢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间有甚不虞,是必还来茅舍。’行者道:‘老儿,莫说哈话。我们出家人不走回头路。’遂此策马挑担西行。
  噫!这一去,果无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灾。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三藏马到临崖,斜挑宝观看, 果然那:
    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陟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 ,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行。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趷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那师父缓促银骢,孙大圣停云慢步,猪悟能磨担徐行。正看那山,忽闻得一阵旋风大作。三藏在马上心惊,道:‘悟空,风起了。’行者道:‘风 却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时之气,有何惧哉?’三藏道:‘此风甚恶,比那天风不同。’行者道:‘怎见得不比天风?’三藏道:‘你看这风:
    巍巍荡荡飒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
    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
    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
    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抛锚。
    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担难挑。
    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
    崖前桧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
    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师兄,十分风大,我们且躲一躲儿干净。’行者笑道:‘兄弟不济。风大时就躲,倘或亲面撞见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啊,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我们躲一躲,也不亏人。’行者道:‘且莫言语,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八戒笑道:‘师兄又扯空头谎了,风又好抓得过来闻?就是抓得来,便也钻了去了。’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好大圣,让过风头,把那风尾抓过来闻了一闻,有些腥气。道:‘果然不是好风,这风的味道不是虎风,定是怪风,断乎有些蹊跷。’
  说不了,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稳雕鞍,翻根头跌下白马,斜倚在路傍,真个是魂飞魄散。八戒丢了行李,掣钉钯,不让行者走上前,大喝一声道:‘孽畜,那里走!’赶将去,劈头就筑。那只虎直挺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抡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滑剌的一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傍。你看他怎生恶相?咦!那模样:
    血津津的赤剥身躯,红媸媸的弯环腿足。
    火焰焰的两鬓蓬松,硬搠搠的双眉直竖。
    白森森的四个钢牙,光耀耀的一双金眼。
    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纠纠的厉声高喊。
  喊道:‘慢来,慢来。吾当不是别人,乃是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今奉大王严命,在山巡逻,要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里来的和尚,敢擅动兵器伤我?’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孽畜!你是认不得我。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乃东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者。你早早的远避他方,让开大路,休惊了我师父,饶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钯举处,却不留情。’那妖精那容分说,急近步,丢一个架子,望八戒劈脸来抓;这八戒忙闪过,抡钯就筑。那怪手无兵器,回身就走;八戒随后赶来;那怪到了山坡下乱石丛中,取出两口赤铜刀,急抡起,转身来迎。两个在这坡前一往一来,一冲一撞的赌斗。
  那孙行者搀起唐僧道:‘师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孙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三藏才坐将起来,战兢兢的,口里念著《多心经》不题。
  那行者掣了铁棒,喝声叫:‘拿了!’此时八戒抖擞精神,那怪败下阵去。行者道:‘莫饶他,务要赶上。’他两个抡起钯,举铁棒,赶下山来。那怪慌了手脚,使个金蝉脱壳计,打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一只猛虎。行者与八戒那里肯舍,赶着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见他赶得至近,却又抠著胸膛,剥下皮来,苫盖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迳回路口。忽见着那师父正念《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了。可怜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灭门中功行难。
  那怪把唐僧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对把门的道:‘你去报大王说,前路虎先锋拿了一个和尚,在门外听令。’那洞主传令,教拿进来。那虎先锋腰插著两口赤铜刀,双手捧著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将不才,蒙钧令差往山上巡逻,忽遇一个和尚,他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被我擒来奉上,聊具一馔。’
  那洞主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我闻得前者有人传说:三藏法师乃大唐奉旨意取经的神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名唤孙行者,神通广大,智力高强。你怎么能够捉得他来?’先锋道:‘他有两个徒弟:先来的使一柄九齿钉钯,他生得嘴长耳大;又一个使一根金箍铁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赶着小将争持,被小将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得空,把这和尚拿来,奉献大王,聊表一餐之敬。’洞主道:‘且莫吃他哩。’先锋道:‘大王,见食不食,呼为劣蹶?’洞主道:‘你不晓得。吃了他不打紧,只恐怕他那两个徒弟上门吵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待三五日,他两个不来搅扰,那时节,一则图他身子干净,二来不动口舌,却不任我们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迟。’先锋大喜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得有理。’教:‘小的们,拿了去。’
  旁边拥上七八个绑缚手,将唐僧拿去,好便似鹰拿燕雀,索绑绳缠。这的是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难神僧想悟能。道声:‘徒弟啊!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处降妖,我却被魔头拿来,遭此毒害,几时再得相见?好苦啊!你们若早些儿来,还救得我命;若十分迟了,断然不能保矣。’一边嗟叹,一边泪落如雨。
  却说那行者、八戒赶那虎下山坡,只见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举棒尽力一打,转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复筑了一钯,亦将钯齿迸起。原来是一张虎皮,盖着一块卧虎石。行者大惊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计也!’八戒道:‘中他甚计?’行者道:‘这个叫做金蝉脱壳计:他将虎皮盖在此,他却走了。我们且回去看看师父,莫遭毒手。’两个急急转来,早已不见了三藏。行者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师父已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牵着马,眼中滴泪道:‘天哪,天哪!却往那里找寻?’行者抬著头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锐气。横竖想只在此山,我们寻寻去来。’
  他两个果奔入山中,穿岗越岭,行够多时,只见那石崖之下耸出一座洞府。两人定步观瞻,果然凶险。但见那:
    叠障尖峰,回峦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绿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双双,林内有幽禽对对。涧水远流冲石壁,山泉细滴漫沙堤。野云片片,瑶草芊芊。妖狐狡兔乱撺梭,角鹿香獐齐斗勇。劈崖斜挂万年藤,深壑半悬千岁柏。奕奕巍巍欺华岳,落花啼鸟赛天台。
  行者道:‘贤弟,你可将行李歇在藏风山凹之间,撒放马匹,不要出头。等老孙去他门首与他赌斗,必须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请快去。’
  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门前,只见那门上有六个大字,乃‘黄风岭黄风洞’。却便丁字脚站定,执著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儿送我师父出来,省得掀翻了你窝巢,屣平了你住处。’那小怪闻言,一个个害怕,战兢兢的跑入里面报道:‘大王,祸事了。’那黄风怪正坐间,问:‘有何事?’小妖道:‘洞门外来了一个雷公嘴毛脸的和尚,手持着一根许大粗的铁棒,要他师父哩。’那洞主惊张,即唤虎先锋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该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么拿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生区处?’先锋道:‘大王放心稳便,高枕勿忧。小将不才,愿带领五十个小校出去,把那什么孙行者拿来凑吃。’洞主道:‘我这里除了大小头目,还有五七百名小校,凭你选择,领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们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一块肉,情愿与你拜为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伤了你,那时休得埋怨我也。’虎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来。’
  果然点起五十名精壮小妖,擂鼓摇旗,缠两口赤铜刀,腾出门来,厉声高叫道:‘你是那里来的个猴和尚,敢在此间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骂道:‘你这个剥皮的畜生!你弄什么脱壳法儿,把我师父摄了,倒转问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师父出来,还饶你这个性命。’虎怪道:‘你师父是我拿了,要与我大王做顿下饭。你识起倒,回去罢;不然,拿住你,一齐凑吃,却不是买一个又饶一个?’行者闻言,心中大怒,扢迸迸钢牙错啮,滴流流火眼睁圆,掣铁棒喝道:‘你多大手段,敢说这等大话?休走,看棍。’那先锋急持刀接住。这一场果然不善,他两个各显威能,好杀:
    那怪是个真鹅卵,悟空是个鹅卵石。
    赤铜刀架美猴王,浑如垒卵来击石。
    鸟鹊怎与凤凰争,鹁鸽敢和鹰鹞敌。
    那怪喷风灰满山,悟空吐雾云迷日。
    来往不禁三五回,先锋腰软全无力。
    转身败了要逃生,却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抵架不住,回头就走。他原来在那洞主面前说了嘴,不敢回洞,径往山坡上逃生。行者那里肯放,执著棒,只情赶来,呼呼吼吼,喊声不绝,却赶到那藏风山凹之间。正抬头,见八戒在那里放马。八戒忽听见呼呼声喊,回头观看,乃是行者赶败的虎怪,就丢了马,举起钯,刺斜著头一筑。可怜那先锋,脱身要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却被八戒一钯,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干。有诗为证,诗曰:
    三五年前归正宗,持斋把素悟真空。
    诚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门立此功。
  那呆子一脚屣住他的脊背,两手抡钯又筑。行者见了,大喜道:‘兄弟,正是这等。他领了几十个小妖,敢与老孙赌斗,被我打败了,他转不往洞跑,却跑来这里寻死。亏你接着,不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风摄师父去的可是他?’行者道:‘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问他师父的下落么?’行者道:‘这怪把师父拿在洞里,要与他什么鸟大王做下饭。老孙恼了,就与他斗将这里来,却被你送了性命。兄弟啊,这个功劳算你的。你可还守着马与行李,等我把这死怪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战。须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哥哥说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败了这老妖,还赶将这里来,等老猪截住杀他。’
  好行者,一只手提着铁棒,一只手拖着死虎,迳至他洞口。正是:
    法师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乱魔。
  毕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小黑屋|举报|桂ICP备2022007496号-1桂公网安备 45010302003000桂公网安备 45010302003000

关于我们|网站地图|华韵国学网|国学经典

扫一扫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