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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學說] 黃玉順:論『重寫儒學史』與『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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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啟功 發表於 2015-5-25 20:06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摘要:儒學是積極入世的學問,每個時代的儒學都是在回應那個時代的問題,從而在觀念上具有那個時代的特徵,成為那個時代的學術形態,例如孔孟荀儒學之於中國社會第一次大轉型時代、漢代儒學之於中華帝國締造時期、宋代儒學之於中華帝國由盛轉衰時期、明清儒學之於帝國後期的中國『內生現代性』問題、現代新儒學之於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型時代等。然而,一方面,現有的儒學史的敘述,例如所謂『宋明理學』研究,往往脫離了儒學的歷史時代性質,成為一種純粹的概念遊戲,遮蔽了儒學的時代特徵真相,有鑑於此,我們提出『重寫儒學史』問題;另一方面,當代儒學面臨着中國的現代化、現代性的生活方式、全球化等等問題,這就需要建構儒學的現代化的學術形態,有鑑於此,我們提出『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這是『續寫儒學史』,即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寫儒學史』。

關鍵詞:儒學;重寫儒學史;儒學現代化版本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託項目『馬克思主義與儒學』,批准號:11@HZ009。


作為文化認同的『儒家』,其實沒有什麼『新』的;但作為學術形態的『儒學』卻總是『新』的,即總是在不斷地推陳出新,建構新的思想理論和學術形態。這是由儒學的秉性所決定的,所謂『日新其德』(【周易·大畜彖傳】)[①]、『日日新、又日新』(【禮記·大學】)[②]。這是因為:儒學是一種積極入世的學問,每個時代的儒學都是在回應那個時代的問題,從而在觀念上具有那個時代的特徵,成為那個時代的學術形態,例如孔孟荀儒學之於中國社會第一次大轉型時代、漢代儒學之於中華帝國締造時期、宋代儒學之於中華帝國由盛轉衰時期、明清儒學之於帝國後期的中國『內生現代性』(inherent modernity)問題、現代新儒學之於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型時代等。然而,一方面,現有的儒學史的敘述,例如所謂『宋明理學』研究,往往脫離了儒學的歷史時代性質,成為一種純粹的概念遊戲,遮蔽了儒學的時代特徵真相,有鑑於此,我們提出『重寫儒學史』問題;另一方面,當代儒學面臨着中國的現代化、現代性的生活方式、全球化等等問題,這就需要建構儒學的現代化學術形態,有鑑於此,我們提出『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這是『續寫儒學史』,即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寫儒學史』。


一、儒學與中國哲學的時代性問題


儒學與整個中國哲學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歷史地發展着的、『與時偕行』的,即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因此,這裏有必要談一談中國社會的歷史形態及其轉型問題。

就有可靠文字記載的歷史來看,中國社會可以分為三個基本的歷史形態:王權時代(列國時代)、皇權時代(帝國時代)、民權時代(民國時代)[③]。其間,中國社會有兩次大轉型:第一次是春秋戰國時代(其中的觀念轉型可追溯到西周時期的『絕地天通』[④]),儒學正是在這個歷史時代裏建立起來的;第二次是我們身處其中的近代、現代、當代(這次轉型尚未完成),出現了20世紀的現代新儒家、[⑤] 21世紀的大陸新儒家那樣的現代性的儒學。[⑥] 於是,中國社會形態可以分為五大歷史時代,每個時代有其特定的儒學思想理論形態:


社會時代
歷史時期
儒學形態
觀念時代
王權時代
(列國時代)
夏、商、西周
五經原典
前原創時代
(前軸心期)
中國社會
第一次大轉型
春秋
孔子儒學
原創時代
(軸心時期)
戰國
孟荀儒學
皇權時代
(帝國時代)
自秦漢至明清
漢唐儒學
宋明儒學
清代儒學
後原創時代
(後軸心期)
中國社會
第二次大轉型
近代
洋務儒學
維新儒學
再創時代
(新軸心期)
現代
現代新儒學
當代
大陸新儒學
民權時代
(民國時代)




這裏的『原創時代』、『再創時代』是我提出的概念,對應於雅斯貝斯的概念『軸心時期』(Axial Period)[⑦],但涵義截然不同。[⑧] 所謂『原創』,是指的思想理論(包括哲學形而上學、作為形而下學的倫理學等)的創造,標誌着人類理性覺醒、而走出了詩與神的時代,如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之學和西方古希臘的哲學、倫理學及科學等。而所謂『再創』是說的對原創時代那些基本觀念的突破。原創時代的最根本特徵是形而上學的建構,而再創時代則是對這套形而上學觀念的解構,在解構的基礎上重建形而上學、形而下學。

顯然,在不同的歷史時代,儒學有不同的思想理論、學術形態。在這個意義上,儒學總是『當代儒學』。然而奇怪的是,不論是贊同儒學的人、還是反對儒學的人,都往往將儒學與某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捆綁在一起,尤其是與『封建』、『專制』捆綁在一起,與農業社會、皇權帝國、家族主義等等捆綁在一起。這是完全不符合儒學的歷史事實的。這也是需要『重寫儒學史』的理由之一。

所謂『重寫儒學史』,不僅僅是敘述儒學的過去和現在,也包括創造儒學的未來,即創造儒學的歷史。這就是『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中國正在『現代化』,亦即正在走向『現代性』。這就意味着:儘管歷史學意義上的近代儒學、現代儒學、當代儒學已是如此的豐富多彩,然而時代本質意義上的『現代儒學』卻還在生成之中。[⑨] 不單如此,還應當意識到:在這個全球化時代,儒學不僅是中國的,也將是世界的。因此,筆者最近提出了『世界儒學』(World Confucianism)的概念。[⑩]

以上就是兩種意義上的『重寫儒學史』:重新認識儒學的過去;由此創造儒學的未來。


二、關於『重寫儒學史』問題


第一種意義的『重寫儒學史』,是說的重寫儒學的過去的歷史。之所以要重寫儒學史,不僅是因為歷史總是要不斷地被重寫的,更因為現有的儒學史的敘述存在着種種問題,而其中最嚴重的問題,就是將儒學的歷史寫成了一種脫離現實生活、無關歷史時代、漠視社會痛癢的某種純粹獨立的理論邏輯過程。在現有的儒學史敘述中,我們看到的只是概念,看不到生活。

這方面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儒學史、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關於所謂『宋明理學』的研究。『宋明理學』這個標籤,把從宋代儒學(乃至上溯到唐代的韓愈等)到明代儒學、甚至明清之際、乃至清代前期的儒學標識為一個單一的純粹的學術形態,掩蓋或遮蔽了其中所存在的重大的時代轉換問題。而事實是:在所謂『宋明理學』中,有的儒學是具有現代性的,或者說是走向現代性的;而有的儒學則是前現代性的,或者說是反現代性的、『保守』的甚至『反動』的。

這個問題涉及中國社會的第二次大轉型、中國『內生現代性』問題。這裏存在着一個簡單明了的邏輯:現代性的生活方式的典型,是基於城市化進程中工商經濟發展的市民生活方式;[11] 市民生活方式必定產生現代性的觀念;這種觀念必定在當時的觀念形態、思想理論中表現出來,包括在當時的哲學和儒學中表現出來。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一方面,中國的城市社會及其生活方式在宋、元、明、清都曾經是非常發達的,並且在各種文學藝術作品中都有相應的普遍反映;但另一方面,我們在現有的儒學史敘述中,卻看不到這種市民生活方式所導致的現代性觀念的蹤影,豈非咄咄怪事!

這隻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當時的儒學實在麻木不仁,居然對於現實生活及其觀念表現完全無動於衷。但這種可能性是很值得懷疑的,因為儒學的秉性就是關懷現實的。那麼,如果排除了這種可能性,那就只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了:現有的關於當時儒學的敘述、『宋明理學』研究,恐怕完全搞錯了,遮蔽了事情的真相。儒學史、中國哲學史,尤其是『宋明理學』史,被敘述為某種無關乎現實、無關乎生活的自娛自樂的東西。我們傾向於後面這種可能性,所以才提出『重寫儒學史』問題。

當然,也有的研究涉及了『生活』,甚至對於這種『生活』津津樂道。然而那只是某個哲學家、某個儒者的私人瑣屑的『生活』,而非真正的作為一種時代際遇的生活際遇;或者只是『廷爭』、『黨爭』那樣的勾心鬥角的『生活』,而非真正的作為一種歷史時代社會生活的政治生活。這就是學術著作、學術論文中常見的『傳略』、『背景』之類的記敘。在這類『生活』記敘中,其實看不到生活——看不到一個時代的基本生活方式,更看不到生活方式的時代轉換。這裏沒有歷史——沒有作為生活顯現樣式的生活方式及其轉換的歷史。究其原因,這些儒學史、中國哲學史的敘述,缺乏某種應有的、恰當的歷史哲學視野,更談不上關於歷史性、時間性的生活本源視域。[12]

現以王陽明所開創的『王學』為例。所謂『陽明後學』,就其思想理論的時代性質而論,其實可分為兩大派:一派是傾向於現代性的;另一派則是反現代性的。舉個例子,傾向於現代性的陽明後學,最典型的是王艮創立的泰州學派。王艮本人的思想就極具現代性:首先是他的平民主體意識,認為『百姓日用是道』,『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條理處』(【年譜】)[13],『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愚夫、愚婦與之能行,便是道』(【語錄】)[14];由此而有平等意識,乃至認為『滿街都是聖人』(【傳習錄下】)[15];其『淮南格物』說,諸如『身是本,天下國家是末』,『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答問補遺】)[16],其實是現代個體本位精神的一種表達;因此,其『明哲保身』說,其實是個體生命至上觀念的一種表現;其『復初』說,『知不善之動者,良知也;知不善之動而復之,乃所謂「致良知」,以復其初也』(【復初說】)[17],其實是要復歸上述本然狀態。泰州學派的一系列代表人物及其傳人,諸如徐樾、顏鈞、羅汝芳、何心隱、李贄、湯顯祖、袁宏道、徐光啟等,都是極具現代精神的人物。泰州學派在當時的影響非常大,超過陽明後學的任何一派,這與晚明社會的市民生活及其觀念反映密切相關。凡是視之為『異端』者,其實都是屬於當時儒家內部反現代性的派別人物。

正因為如此,王陽明本人的思想也是需要重新認識的。作為帝國時代儒學的集大成者,陽明心學具有一種複雜的性質。簡而言之,就其『形而下學』層面、即其倫理學與政治哲學而論,它基本上是維護專制主義、反現代性的;然而就其『形而上學』層面而論,它卻敞開了走向現代性的可能性,唯其如此,才可能導出上述傾向於現代性的陽明後學。這種可能性之敞開,關鍵在於其『心學』的本體論與工夫論之間的某種緊張:一方面是『良知』作為宇宙本體的普遍性;而另一方面是良知作為『心性』體驗的個體性。這就在本質上蘊涵着一種可能:個體之『心』的自我體驗成為宇宙本體的終極根據,個體性成為普遍性的根基。這正是現代性的最基本特徵:個體性。[18] 於是,當這種『形而上學』下貫於『形而下學』的時候,也就敞開了個體本位的倫理學與政治哲學的大門。鑑於陽明心學的上述雙重意義,可以說,陽明是帝國時代的最後一位偉大哲學家,同時也是中國現代性的首席哲學家。

關於這個結論,還可以進一步分析。有一種現象是值得注意的:被公認為西方『現代性之父』的馬基雅維裏,卻是一個君主專制主義者。其【君主論】開宗明義就說:『從古至今,統治人類的一切國家,一切政府,不是共和國就是君主國。』[19] 這句話裏的『一切國家、一切政府』適用於所有正在走向現代性的國家與政府;不過,更準確的表達應當是:正在走向現代性的國家都是某種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的國家。例如,法國大革命中產生的法蘭西第一共和國就是雅各賓專政的恐怖統治,接下來的法國革命史即是共和國與帝國的交替,都具有威權主義的性質。不僅法國,在世界範圍內,各個民族國家(nation)的現代化的第一個階段,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是某種形式的威權主義,諸如君主專制主義、軍國主義、極權主義等等『強人政治』。本文沒有篇幅就此展開詳盡討論,僅僅指出這種值得研究的現象,並由此而得出一個基本的結論:任何民族國家現代化的第一步都是威權主義;但這種威權主義也必定被現代化的第二步所否定。後面這一點,不僅已經為西方現代化的歷史所證明,而且已經更進一步為最近幾十年來的世界歷史事實所證實:威權主義政權在經濟『起飛』後紛紛解體,『政治強人』紛紛下台。這條鐵律,也有助於解釋中國當前儒家的複雜構成,例如既有威權主義儒家、甚至極權主義儒家,也有自由主義儒家、民主主義儒家。在這個意義上,陽明心學本身在整體上未嘗不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現代性的儒學形態。


三、關於『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


另一種意義的『重寫儒學史』,不僅涉及儒學的過去,而且涉及儒學的未來,即通過『續寫』儒學史來創造歷史——『書寫』儒學史的新篇章;而這種新的儒學,即『儒學現代化版本』。所謂『儒學現代化版本』,是指的源於現代生活方式、回應現代社會問題的儒學思想理論形態。

上文談到,真正的『現代儒學』尚未誕生。不過,我們也可以換一種思考方式:『現代儒學』其實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若干種有所不同的『儒學現代化版本』。在這種意義上,儒學的現代化版本其實並不僅僅是一種可能,而已經是一種歷史事實。如上文所述,宋明儒學當中必定已經存在着儒學的某種現代化版本,只不過被既有的『宋明理學』研究遮蔽了,需要我們將其揭示出來。繼宋明儒學之後,明清之際的儒學、清代的儒學中也都存在着儒學的某種現代化版本,也需要我們將其揭示出來。至於再以後的儒學,例如20世紀的現代新儒學,那就更是標準的儒學現代化版本了,這一點應該是沒有疑問的。這也說明:儒學現代化版本的建構一直『在路上』——已經並且還在生成之中。

儒學的現代化,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帝國後期的儒學現代化;民國時期的儒學現代化;當代的儒學現代化。[20] 以下的簡述,其實也就是一種『重寫儒學史』的嘗試:

(一)帝國後期的儒學現代化

中華帝國的歷史,從秦代到清代,可以分為前後兩段:以唐宋之交為轉折點,自秦至唐是帝國前期,而自宋至清是帝國後期。從宋代開始,帝國後期的儒學當中出現了現代化、或走向現代性的趨向;這就猶如西方的現代化趨向,在中世紀的中葉就已經出現了,文藝復興運動早在13世紀末就開始了。這與當時手工業和商業的繁榮、城市的發展、市民生活方式的興起之間有密切的關係。

1、宋明時期的儒學現代化

中華帝國發展至唐代而達到鼎盛,其觀念形態在儒學中的體現即欽定【五經正義】;而宋代則可以說是中華帝國由盛轉衰的歷史轉折時期,自此以後就是帝國後期,其觀念形態在儒學經典系統中的轉型,體現為從【五經】體系向【四書】體系的轉變。[21]

這個轉折時期所出現的儒學,其實有兩種不同的時代指向:一種是『守成』的儒學,所守之成,就是皇權帝國的倫理政治價值,最典型的是程朱理學(『五四』的矛頭所指其實並非孔子,而是被戴震批判為『以理殺人』的程朱理學)[22];另一種則是『開新』的儒學,[23] 所開之新,最突出的是事功主義思潮,最典型的是浙東學派當中的永嘉學派(以為葉適代表)、永康學派(以陳亮為代表)。葉適認為,『既無功利,則道義乃無用之虛語耳』(【習學記言】卷二十三)[24],因此重視工商;而陳亮不僅也主張農商並重,進而認為『古今異宜,聖賢之事不可盡以為法』[25],故『法令不必酌之古,要以必行』(【三國紀年】)[26],這是非常深刻的思想。[27] 此外,以胡宏為代表的五峯學派、以歐陽守道為代表的巽齋學派也是值得注意的。

開新的儒學在形而上學層級上的體現,則主要是陸九淵所開創的心學。陸九淵『心即理』的命題,與陽明心學一樣是具有雙重意義的;其中,如上文所論,心學最根本的現代性意義是通過『吾心』的張揚,敞開了建構個體主體性的可能性(儘管陸九淵本人尚無鮮明的個體主體性意識)。此外,陸氏的弟子楊簡所開創的慈湖學派、及以舒璘為代表的廣平學派,也都值得注意。

2、明清之際的儒學現代化

明清之際的現代性儒學,其社會生活淵源乃是晚明社會的市民生活方式。關於明清之際儒學的現代性,學界實際上已有許多研究成果。大致而論,作為儒學的一種現代化形態,明清之際的儒學在形而上學層級上還沒有多少特別深刻的建樹,但在倫理學與政治哲學層面上卻是極有創穫的,諸如黃宗羲和唐甄對君主專制制度的反思與批判,認為『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原君】)[28]、『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室語】)[29];李顒對自由講學(某種程度上的言論自由)的倡導,認為『立人達人全在講學,移風易俗全在講學,撥亂反正全在講學,旋乾轉坤全在講學』(【匡時要務】)[30];顧炎武關於分權制的初步觀念,主張『以天下之權,寄天下之人』(【日知錄·守令】)[31];等等。當時儒者的形下建樹還不止於倫理政治,甚至涉及知識論與自然科學,如方以智的學術。當然,並不是說他們在形而上學層級上毫無建樹,例如陳確就是後來戴震的思想先驅,而認為『天理正從人慾中見,人慾恰好處即天理也』(【瞽言·無欲作聖辨】)[32]。不過,我個人認為,在形而上學層級上,明清之際儒學最突出的成就乃是王夫之的人性論,它已超越了『性善』、『性惡』之類的先天論或先驗論的觀念,認為『「習與性成」者,習成而性與成』;『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則日成也』。(【尚書引義·太甲二】)[33] 這種思想,已經帶有生活本源觀念的色彩。

3、清代的儒學現代化

清代是正式進入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型的時期,從清初到晚清,經歷了歷史學上所說的從『古代』到『近代』的時代轉變。李鴻章儘管不懂得這種時代轉型的本質意義,但他敏感到了這是中國『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復鮑華譚中丞】)[34]。在我看來,中國社會的兩次大轉型就是兩次『大變局』。

就儒學現代化而論,在屬於古代範疇的清代儒學中,最典型的是所謂『乾嘉學派』的樸學。這種儒學的現代性因素,可以從兩個層面加以認識:一是新方法,其核心是『實事求是』的方法;[35] 二是由此導出的新義理,以戴震儒學為典型。

乾嘉學派『實事求是』的考據方法雖然號稱『漢學』,但實質與漢代學術頗為不同,而與近代實證科學方法可以相通,乃至梁啓超說:『乾嘉間學者,實自成一種學風,和近世科學的研究法極相近,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特別名稱,叫做「科學的古典學派」。』[36] 胡適也持類似看法,認為『這是一種實證主義的精神與方法,他的要點只是「拿證據來」』[37]。不僅如此,這其實類似於歐洲中世紀後期的文藝復興,後者也是學者們通過發現和詮釋古希臘、古羅馬的古代文獻而導出了一種新的時代觀念和時代精神。

這種新的時代觀念和時代精神、即現代性的思想觀念,就是在上述『考據』基礎上的儒學『義理』重建。清代儒學現代化在思想理論上達到了帝國後期儒學的最高峯,那就是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該書的最大意義,在於解構了古代帝國儒學、特別是『宋明理學』的形而上學、尤其是人性論,重構了儒家人性論和形而上學。戴震指出:『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今以情之不爽失為理,是理者存乎欲者也』。(【孟子字義疏證·理】)戴震對人的情慾的肯定,實質上是對人本身的肯定,也就是『人的解放』。

接下來是『近代』範疇的儒學,包括洋務儒學、維新儒學。其實,洋務儒學與維新儒學是很難截然劃分的。儒學的近代轉向,按照通常的一種劃分,大致可以說經歷了從『器物』到『制度』、再到『精神文化』的層層深入過程(然後才經『五四』新文化運動而導出現代新儒家的新形而上學建構)。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已經有很多了,此處不再贅述。但有一點是必須指出的:現有的歷史敘述往往給人一種印象,似乎儒學的現代化只是西方文化外來衝擊的結果,僅僅是對『西學東漸』的一種被動反應;這其實是大謬不然的,無法解釋為什麼早在『西學東漸』之前,儒學就已經開始了自己的現代化過程(上文已述)。

(二)民國時期的儒學現代化

民國時期的儒學,最典型的無疑是20世紀的『現代新儒學』。毫無疑問,現代新儒學已是某種意義的『儒學現代化版本』。這不僅因為他們的宗旨是『返本開新』——『內聖開出新外王』,其所謂『新外王』明確地訴求『民主與科學』(這是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宗旨一致的),而且他們的形而上學建構其實也已經不是舊的『內聖』之學,而是融通中西哲學的綜合創造,例如梁漱溟、熊十力的儒學與西方生命哲學的關涉,馮友蘭的儒學與英美哲學的關聯,唐君毅、牟宗三的儒學與德國古典哲學的關係,等等。儘管他們所建構的儒家哲學還存在着種種問題,[38] 但無論如何,這是現代性的儒學,是『現代性訴求的民族性表達』[39],是『儒學現代化版本』。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在我看來,相比於20世紀的現代新儒學,目前的一些儒學反倒退步了,甚至出現了一股『逆流』。這個問題,下文還將有所討論。

(三)當代的儒學現代化

眾所周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直至『文革』,儒學不僅被邊緣化,而且基本上是被批判的對象,也就談不上什麼『儒學現代化』了。這種狀況的改變,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事情了;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出現了我稱之為『儒學復興運動』的思想文化現象。[40] 這是有某種必然性的,我稱之為『現代性訴求的民族性表達』,也就是說,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過程必然伴隨着民族文化的復興,猶如西方的文藝復興;這種復興既有繼承的一面(不能全盤反傳統),也有現代轉換的一面(不能陷入原教旨主義)。『五四』的全盤反傳統和全盤西化只是暫時的矯枉過正,所以,接下來就是現代新儒家的興起,直至最近的儒學復興運動。

但是,這裏特別要指出的一點是:在21世紀以來的儒學復興運動中出場的眾多的儒學主張、儒學理論、儒學派別,其時代性質、思想方法、價值立場可謂形形色色,『魚龍混雜』,其中既有現代性的,也有前現代性的、後現代性的,甚至公然反現代性的。最近有一些傾向,諸如原教旨主義的傾向,專制主義、集權主義的傾向,反民主、反科學的傾向,都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逆流』,並且人數不少、能量不小,必須高度警惕。[41] 當然,除個別賣身求榮者以外,這些儒者都是真誠的,他們的思想傾向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如上文已經指出的,現代化的第一步往往都是威權主義,這是某種歷史必然性的結果。但這並不意味着威權主義就是儒學發展的正確方向,恰恰相反,儒學的大方向必須是『走向現代性』。唯有如此,儒學才有未來;否則,儒學終將為時代所唾棄。

總之,儘管存在着上述種種負面傾向,我們仍然相信,建構『儒學現代化版本』的歷史過程不會因此而終結,儒學仍將繼續開拓自己健康的未來。





[①]【周易】:【十三經註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

[②]【禮記】:【十三經註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

[③] 這裏所說的『民國』不是特指的『中華民國』,而是泛指的人民主權的國家形態。

[④] 黃玉順:【絕地天通:天地人神的原始本真關係的蛻變】,【哲學動態】2005年第5期。

[⑤] 參見黃玉順主編:【現代新儒學的現代性哲學】,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⑥] 參見崔罡等著:【新世紀大陸新儒家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⑦] 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和目標】,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4、18頁。

[⑧] 黃玉順:【生活儒學導論】,見【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8-40頁。

[⑨] 這裏嚴格區分兩種不同意義的『現代』概念:一個是歷史學意義上的『現代』,是與『近代』和『當代』相對的;另一個則是歷史哲學意義上的『現代』,即是『現代性』意義上的概念。

[⑩] 黃玉順:【世界儒學——世界文化新秩序建構中的儒學自我變革】,未刊。這是筆者於2014年10月向在美國夏威夷大學舉行的『世界文化秩序轉變中的儒家價值觀』(Confucian Values in a Changing World Cultural Order)國際學術研討會提交的論文。

[11] 這裏並不討論『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問題。中西歷史表明,市民生活方式(civil lifestyle)的出現並不取決於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和市民社會(或譯公民社會),相反,早期市民生活方式都出現於前現代的封建制度(西方)或專制制度(中國)的社會。市民生活方式確實是公民社會的必要條件,但並非充分條件。

[12] 此外,還有一種具有某種歷史哲學視野的儒學史敘述,那就是依據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儒學史研究,本文不論。

[13] 王艮:【王心齋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1-72頁。

[14] 王艮:【王心齋全集】,第10頁。

[15]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6] 王艮:【王心齋全集】,第34頁。

[17] 王艮:【王心齋全集】,第28頁。

[18] 關於現代性的本質特徵,眾說紛紜;而在我看來,那就是個體性。參見黃玉順:【重建第一實體——在中西比較視野下的中國文化的歷時解讀】,【泉州師院學報】2003年第3期。

[19] 參見馬基雅維裏:【君主論】,潘漢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3頁。

[20] 這裏所說的『當代』,特指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時期。

[21] 也正因為如此,今天的儒學前沿研究基本上不再以『四書』作為核心經典體系。

[22] 戴震:【與某書】,見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中華書局1982年版。戴震原文是說的『以理殺人』,五四時期吳虞等則改作『以禮殺人』,『理』指形而上的『天理』,『禮』指形而下的倫理,但這兩者卻是一以貫之的。

[23] 程朱理學當然也有『開新』的一面,但其所開之新並不是這裏所談的現代性價值。大致而論,程朱理學在形上層級上極有新意,尤其是圍繞『天理』與『性理』的形而上學;但這種形上的新意正是為其形下的倫理政治層級上的守舊服務的。

[24] 葉適:【習學記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版。

[25] 轉引自朱熹【答陳同甫書】,見【朱熹集】卷三十六,郭齊、尹波點校,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26] 陳亮:【陳亮集】卷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版。

[27]『古今異宜』的命題,涉及儒家正義論的正義原則中的適宜性原則。參見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綱要】,【四川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人大複印資料【倫理學】2010年第1期全文轉載。

[28]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中華書局2011年版。

[29] 唐甄:【潛書】,中華書局1963年版。

[30] 李顒:【二曲集】,中華書局1996年版。

[31] 顧炎武:【日知錄】,黃汝成【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32] 陳確:【陳確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

[33] 王夫之:【尚書引義】,中華書局1976年版。

[34] 李鴻章:【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卷十一,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35] 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00-101頁。

[36] 梁啓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見【飲冰室合集】第10冊,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22頁。

[37] 胡適:【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7冊【清代思想史】,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49頁。

[38] 參見黃玉順主編:【現代新儒學的現代性哲學】,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39] 黃玉順:【儒學與生活:民族性與現代性問題——作為儒學復興的一種探索的生活儒學】,【人文雜誌】2007年第4期;人大複印資料【中國哲學】2007年第10期全文轉載。

[40] 黃玉順:【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頁;崔發展:【論『儒學復興運動』說】,【當代儒學】第2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3月版:『黃玉順提出了「儒學復興運動」說,其意就是要對中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的思想趨向給出一種概括性的標識。』

[41] 張清俐:【黃玉順談『國學熱』現象:『文化復興』聲中的警醒】,中國社會科學網(www.cssn.cn)2014年6月23日。



文章原載孔子研究院,內容僅供參考,本網並不必同意其觀點,原載【現代哲學】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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