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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水浒传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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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著虎斑,脖项上吞著虎头,马上会使飞枪;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输了一阵。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因此又输了一阵。二人见在船中养病,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宋江见说了,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阵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既然如此,我等众兄弟引兵都去救应。’当时传令,便起三军。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卢俊义等接着,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阵排一字,旗分五色。三通鼓罢,‘没羽箭’张清出马。怎生打扮,有一篇水调歌赞张清的英勇: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侧坐,青骢玉勒马轻迎。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不用强弓硬弩,何须打弹飞铃,但着处命须倾。东昌马骑将,‘没羽箭’张清。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门旗影里,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三骑马来到阵前,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
  宋江问道:‘谁可去战张清?’旁边恼犯这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钩镰枪,’出到阵前。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去赶,张清把左手虚提长,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一石子,可怜悍勇英雄,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再问:‘那个头领接着枪厮杀?’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拍马提搠,飞出阵去。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两马方交,喊声大举,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不到十合,张清便走。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韩滔却待挺搠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彭见了大怒,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面颊,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今日将威风折了,来日怎地厮杀!且看石子打得我么?’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两个来,两个逃。你知我飞石手段么?’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宋江见了,怒气冲天,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军!’呼延灼见宋江设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大将呼延灼么?’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也遭吾毒手!’言未绝,一石子飞来。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早著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步军头领谁敢捉得这张清?’只见部下刘唐,手撚朴刀,挺身出战。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那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刘唐大怒,迳奔张清。张清不战,跑马归阵。刘唐赶去,人马相迎。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著张清战马。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著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只见青面兽杨志,便拍马舞刀,直取张清。张清虚把枪来迎,杨志一刀砍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著!’石子从肋窝里飞将过去。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諕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宋江看了,辗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谁与我出得这口气?’
  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由你十个,更待如何!’全无惧色,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石子来时,面门上怎生躲避,急待抬头看时,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抡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关胜急把刀一隔,正中著刀口,迸出火光。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我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手提双枪,飞马出阵。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你今缘何反背朝廷?岂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双臂环中撩乱。约斗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张清带住枪杆,去锦袋中摸出一个石子。手起处真似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张清见打不着,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两个石子打不着,张清却早心慌。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著。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两个搅做一块。
  宋江阵上索超望见,抡动大斧,便来解救。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助董平,索超。张清见不是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著!’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董平便回。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迸流,提斧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摽将来,却摽不着花荣,林冲。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这边丁得孙舞动飞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堤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若拿他一个偏将不得,有何面目!’放下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拿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回到州衙,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且说宋江收军回来,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虽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众人无语。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见了此将出没,已自安排定了。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只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得,贼势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草船,大小有五百余只。水陆并进,船马同来,沿路有几个头领监管。’太守道:‘这贼们莫非有计?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尚且撒下米来。水中船只虽是遮盖着,尽有米布袋露将出来。’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太守助战,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梢驮锦袋。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着禅杖,阜直裰拽扎起,当头先走。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鲁智深担着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堤防他石子。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著!’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后便倒。张清军马,一齐呐喊,都抢将来。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车,推入城来。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张清道:‘再抢河中米船。’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
  张清上马,转过南门。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呐喊,抢到河边都是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张清便有三头六臂,也怎生挣扎得脱,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水军头领飞报宋江,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
  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吾得住,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众多兄弟都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邀上厅来。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着头,拿着铁禅杖,迳奔来要打张清。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佑,死于刀剑之下。’众人听了,谁敢再言。也是天罡星合当会聚,自然义气相投。宋江设誓已罢,道:‘众弟兄勿得伤情。’众人大笑,尽皆欢喜。收拾军马,都要回山。
  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复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症,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材!原是幽州人氏。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处,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宋江闻言大喜:‘若是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称心怀。’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医兽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有篇七言古风,单道皇甫端医术:传家艺术无人敌,安骥年来有神力。回生起死妙难言,拯惫扶危更多益。鄂公乌骓人尽夸,郭公𫘧駬来渥洼。吐蕃枣骝号神驳,北地又羡拳毛䯄。腾骧騋騉皆经见,衔橛背鞍亦多变。天闲十二旧驰名,手到病除难应验。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见皇甫端。解治四百零八病,双瞳炯炯珠走盘。天集忠良真有意,张清鹗荐诚良计。梁山泊内添一人,号名紫髯伯乐裔。
  宋江看了皇甫端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髯过腹,夸奖不已。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宋江大喜,抚慰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后诸将都起。于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二人叩首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席而坐。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兄弟,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一者合当聚义,二乃我再有句言语,烦你众兄弟共听。’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宋江对着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毕竟宋公明说出什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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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话说宋公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回归山寨,计点大小头领,共有一百单八员,心中大喜,遂对众兄弟道:‘宋江自从闹了江州上山之后,皆赖托众弟兄英雄扶助,立我为头。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员头领,心中甚喜,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后,但引兵马上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纵有被掳之人,陷于缧绁,或是中伤回来,且都无事。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会,端的古往今来,实为罕有。从前兵刃到处,杀害生灵,无可禳谢。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我欲行此一事,未知众弟兄意下如何?’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见不差。’吴用便道:‘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后令人下山,四远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果、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商议选定四月十五日为始,七昼夜好事,山寨广施钱财,督并干办。日期已近,向那忠义堂前挂起长幡四首,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堂内铺设七宝三清圣像,万班设二十八宿,十二宫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堂外仍设监坛崔、卢、邓、窦神将。摆列已定,设放醮器齐备,请到道众,连公孙胜共是四十九员。是日晴明的好,天和气朗,月白风清。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与众头领为次撚香。公孙胜作高功,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不在话羽。当日醮筵,但见:
  香腾瑞霭,花簇锦屏,一千条画烛流光,数百盏银灯散彩。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幢旛。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摆瀣。金钟撞处,高功表进奏虚皇;玉佩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绛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衮加。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勇猛。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密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当日公孙胜与那四十八员道众,都在忠义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宋江要求上天报应,特教公孙胜专拜青词,奏闻天帝,每日三朝。却好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孙胜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里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钻入正南地下去了。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锄头掘开泥土,根寻火块。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有诗为证:
  忠义英雄迥结台,感通上帝亦奇哉!
  人间善恶皆招报,天眼何时不大开!
  当下宋江且教化纸满散。平明,斋众道士,各赠与金帛之物,以充衬资。方才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译将出来,便知端的。’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一斗;下面却是尊号。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缘分不浅,教蒙见教,实感大德。唯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至尽情剖露,休遗片言。’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誊写。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下面注著众义士的姓名。观看良久,教萧让从头至后,尽数抄誊。石碣前面,书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  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天勇星‘大刀’关胜  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天猛星‘霹雳火’秦明  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天贵星‘小旋风’柴进
  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  天伤星‘行者’武松
  天立星‘双枪将’董平  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天暗星‘青面兽’杨志  天祐星‘金枪手’徐宁
  天空星‘急先锋’索超  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异星‘赤发鬼’刘唐  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天微星‘九纹龙’史进  天究星‘没遮拦’穆弘
  天退星‘插翅虎’雷横  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  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  天损星‘浪里白条’张顺
  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  天牢星‘病关索’杨雄
  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  天暴星‘两头蛇’解珍
  天哭星‘双尾蝎’解宝  天巧星‘浪子’燕青
  石碣背面,书地煞星七十二员:
  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  地煞星‘镇三山’黄信
  地勇星‘病尉迟’孙立  地杰星‘丑郡马’宣赞
  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  地威星‘百胜将’韩滔
  地英星‘天目将’彭  地奇星‘圣水将’单廷珪
  地猛星‘神火将’魏定国  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
  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  地阔星‘摩云金翅’欧鹏
  地斗星‘火眼狻猊’邓飞  地强星‘锦毛虎’燕顺
  地暗星‘锦豹子’杨林  地轴星‘轰天雷’凌振
  地会星‘神算子’蒋敬  地佐星‘小温侯’吕方
  地祐星‘赛仁贵’郭盛  地灵星‘神医’安道全
  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  地微星‘矮脚虎’王英
  地急星‘一丈青’扈三娘  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  地好星‘毛头星’孔明
  地狂星‘独火星’孔亮  地飞星‘八臂那吒’项充
  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  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
  地明星‘铁笛仙’马麟  地进星‘出洞蛟’童威
  地退星‘翻江蜃’童猛  地满星‘玉旛竿’孟康
  地遂星‘通臂猿’侯健  地周星‘跳涧虎’陈达
  地隐星‘白花蛇’杨春  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
  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  地俊星‘铁扇子’宋清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  地捷星‘花项虎’龚旺
  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  地镇星‘小遮拦’穆春
  地稽星‘操刀鬼’曹正  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
  地妖星‘摸着天’杜迁  地幽星‘病大虫’薛永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  地空星‘小霸王’周通
  地僻星‘打虎将’李忠  地全星‘鬼脸儿’杜兴
  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  地角星‘独角龙’邹润
  地短星‘出林龙’邹渊  地藏星‘笑面虎’朱富
  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贵  地平星‘铁臂膊’蔡福
  地损星‘一枝花’蔡庆  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
  地察星‘青眼虎’李云  地恶星‘没面目’焦挺
  地丑星‘石将军’石勇  地数星‘小尉迟’孙新
  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  地刑星‘菜园子’张青
  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  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
  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  地耗星‘白日鼠’白胜
  地贼星‘鼓上蚤’时迁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当时何道士辩验天书,教萧让写录出来。读罢,众人看了,俱惊讶不已。宋江与众头领道:‘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一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宋江遂取黄金五十两,酬谢何道士。其余道众收得经资,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有诗为证:
  月明风冷醮坛深,鸾鹤空中送好音。
  地煞天罡排姓字,激昂忠义一生心。
  且不说众道士回家去了,只说宋江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议,堂上要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断金亭也换个大牌匾。前面册立三关,忠义堂后建筑雁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方、郭盛;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第二坡左一带房内,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右一带房内,戴宗、燕青、张清、安道全、皇甫端。忠义堂左边,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柴进、李应、蒋敬、凌振;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山前南路第一关,解珍、解宝守把;第二关,鲁智深、武松守把;第三关,朱仝、雷横守把。东山一关,史进、刘唐守把;西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北山一关,穆弘、李逵守把。六关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邓飞;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正西旱寨,林冲、董平、单廷珪、魏定国;正北旱寨,呼延灼、杨志、韩滔、彭。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西南水寨,张横、张顺;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其余各有执事。
  从新置立旌旗等项,山顶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二面: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外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旛皂盖、绯缨黑纛;中军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尽是侯健制造。金大坚铸造兵符印信。一切完备,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
  宋江当日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
  计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
  ‘呼保义’宋江  ‘玉麒麟’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智多星’吴用  ‘入云龙’公孙胜
  同参赞军务头领一员:
  ‘神机军师’朱武
  掌管钱粮头领二员:
  ‘小旋风’柴进  ‘扑天雕’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
  ‘大刀’关胜  ‘豹子头’林冲
  ‘霹雳火’秦明  ‘双鞭’呼延灼
  ‘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虎骑兼先锋使八员:
  ‘小李广’花荣  ‘金枪手’徐宁
  ‘青面兽’杨志  ‘急先锋’索超
  ‘没羽箭’张清  ‘美髯公’朱仝
  ‘九纹龙’史进  ‘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
  ‘镇三山’黄信  ‘病尉迟’孙立
  ‘丑郡马’宣赞  ‘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韩滔  ‘天目将’彭
  ‘圣水将’单廷珪  ‘神火将’魏定国
  ‘摩云金翅’欧鹏  ‘火眼狻猊’邓飞
  ‘锦毛虎’燕顺  ‘铁笛仙’马麟
  ‘跳涧虎’陈达  ‘白花蛇’杨春
  ‘锦豹子’杨林  ‘小霸王’周通
  步军头领一十员:
  ‘花和尚’鲁智深  ‘行者’武松
  ‘赤发鬼’刘唐  ‘插翅虎’雷横
  ‘黑旋风’李逵  ‘浪子’燕青
  ‘病关索’杨雄  ‘拼命三郎’石秀
  ‘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一十七员:
  ‘混世魔王’樊瑞  ‘丧门神’鲍旭
  ‘八臂那吒’项充  ‘飞天大圣’李衮
  ‘病大虫’薛永  ‘金眼彪’施恩
  ‘小遮拦’穆春  ‘打虎将’李忠
  ‘白面郎君’郑天寿  ‘云里金刚’宋万
  ‘摸着天’杜迁  ‘出林龙’邹渊
  ‘独角龙’邹润  ‘花项虎’龚旺
  ‘中箭虎’丁得孙  ‘没面目’焦挺
  ‘石将军’石勇
  四寨水军头领八员:
  ‘混江龙’李俊  ‘船火儿’张横
  ‘浪里白条’张顺  ‘立地太岁’阮小二
  ‘短命二郎’阮小五  ‘活阎罗’阮小七
  ‘出洞蛟’童威  ‘翻江蜃’童猛
  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
  东山酒店
  ‘小尉迟’孙新  ‘母大虫’顾大嫂
  西山酒店
  ‘菜园子’张青  ‘母夜叉’孙二娘
  南山酒店
  ‘旱地忽律’朱贵  ‘鬼脸儿’杜兴
  北山酒店
  ‘催命判官’李立  ‘活闪婆’王定六
  总探声息头领一员:
  ‘神行太保’戴宗
  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
  ‘铁叫子’乐和  ‘鼓上蚤’时迁
  ‘金毛犬’段景住  ‘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二员:
  ‘小温侯’吕方  ‘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
  ‘毛头星’孔明  ‘独火星’孔亮
  专管行刑刽子二员:
  ‘铁臂膊’蔡福  ‘一枝花’蔡庆
  专掌三军内采事马军头领二员:
  ‘矮脚虎’王英  ‘一丈青’扈三娘
  掌管监造诸事头领一十六员:
  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  ‘圣手书生’萧让
  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  ‘铁面孔目’裴宣
  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  ‘神算子’蒋敬
  监造大小战船一员  ‘玉旛竿’孟康
  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  ‘玉臂匠’金大坚
  专造一应旌旗袍袄一员  ‘通臂猿’侯健
  专治一应马匹兽医一员  ‘紫髯伯’皇甫端
  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一员  ‘神医’安道全
  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甲一员  ‘金钱豹子‘汤隆
  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  ‘轰天雷’凌振
  起造修缉房舍一员  ‘青眼虎’李云
  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  ‘操刀鬼’曹正
  排设筵宴一员  ‘铁扇子’宋清
  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  ‘笑面虎’朱富
  监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  ‘九尾龟’陶宗旺
  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  ‘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四月初一日,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当日梁山泊宋公明传令已了,分调众头领已定,各各领了兵符印信。筵宴已毕,人皆大醉,众头领各归所拨寨分。中间有未定执事者,都于雁台前后驻扎听调。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怎见得: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认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著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
  梁山泊忠义堂上号令已定,各各遵守。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堂上。宋江对众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今日既是天罡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死生相托,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众皆大喜。各人撚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宋江为首誓曰:‘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誓毕,众皆同声共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当日歃血誓盟,尽醉方散。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有诗为证: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雄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
  堂前一卷天文字,休与诸公仔细看。
  起头分拨已定,话不重言。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粮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当。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为是无人可以当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来,因此不曾显露,所以无有话说。
  再说宋江自盟誓之后,一向不曾下山,不觉炎威已过,又早秋凉,重阳节近。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会众兄弟同赏菊花,唤做‘菊花之会’。但有下山的兄弟们,不论远近,都要招回寨来赴筵。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给散马步水三军一应小头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团儿吃酒。且说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语笑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马麟品箫,乐和唱曲,燕青弹筝,各取其乐。不觉日暮,宋江大醉,叫取纸笔来,一时乘着酒兴,作满江红一词。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做粉碎。宋江大喝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众人都跪下告道:‘这人酒后发狂,哥哥宽恕。’宋江答道:‘众贤弟请起,且把这厮监下。’众人皆喜。有几个当刑小校,向前来请李逵。李逵道:‘你怕我敢挣扎。哥哥杀我也不怨,剐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说了,便随着小校去监房里睡。宋江听了他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吴用劝道:‘兄长既设此会,人皆欢乐饮酒,他是个麤卤的人,一时醉后冲撞,何必挂怀,且陪众兄弟尽此一乐。’宋江道:‘我在江州醉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儿坏了他性命!早是得众兄弟谏救了。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因此潸然泪下。’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众皆称谢不已。当日饮酒,终不畅怀。席散各回本寨。
  次日清晨,众人来看李逵时,尚兀自未醒。众头领睡里唤起来说道:‘你昨日大醉,骂了哥哥,今日要杀你。’李逵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众弟兄引著李逵,去堂上见宋江请罪。宋江喝道:‘我手下许多人马,都似你这般无礼,不乱了法度?且看众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一刀,再犯必不轻恕。’李逵喏喏连声而退,众人皆散。
  一向无事,渐近岁终。那一日久雪初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离寨七八里,拿得莱州解灯上东京去的一行人,在关外听候将令。宋江道:‘休要执缚,好生叫上关来。’没多时,解到堂前:两个公人,八九个灯匠,五辆车子。为头的这一个告道:‘小人是莱州承差公人,这几个都是灯匠。年例:东京着落本州,要灯三架,今年又添两架,乃是玉棚玲珑九华灯。’宋江随即赏与酒食,叫取出灯来看。那做灯匠人将那玉棚灯挂起,安上四边结带,上下通计九九八十一盏,从忠义堂上挂起,直垂到地。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教你吃苦,不当稳便。只留下这碗九华灯在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去。酬烦之资,白银二十两。’众人再拜,恳谢不已,下山去了。
  宋江教把这碗灯点在晁天王孝堂内。次日,对众头领说道:‘我生长在山东,不曾到京师,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后,便造起灯,至今才完。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吴用谏道:‘不可,如今东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宋江道:‘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有何虑焉?’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正是猛虎直临丹凤阙,杀星夜犯卧牛城。毕竟宋江怎地去东京看灯,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闹东京

  话说当日宋江在忠义堂上分拨去看灯人数:‘我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许你惹事,打扮做伴当跟我。’就叫燕青也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
  看官听说,宋江是个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师?原来却得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却把毒药与他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要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那医书中说:‘美玉灭斑’,正此意也。
  当日先叫史进、穆弘扮作客人去了,次后便使鲁智深、武松扮作行脚僧行去了,再后宋江、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说。
  且说宋江与柴进扮作闲凉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缓急,好来飞报。李逵、燕青扮伴当,各挑行李下山,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军师吴用再三吩咐李逵道:‘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李逵道:‘不索军师懮心,我这一遭并不惹事。’
  相别了,取路登程,抹过济州,路经腾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宋江与柴进商议,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话。宋江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哗,此时方可入城。’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次日,柴进穿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干净。燕青打扮,更是不俗。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来到城门下,没人阻当,果然好座东京去处。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按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已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当下柴进、燕青两个入得城来,行到御街上,往来观翫,转过东华门外,见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柴进引著燕青,迳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柴进唤燕青,附耳低言:‘你与我如此如此。’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细问,火急下楼。出得店门,恰好迎著个老成的班直官,燕青唱个喏。那人道:‘面生并不曾相识。’燕青说道:‘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原来那班直姓王,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张观察?’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随口应道:‘正是教小人请王观察,贪慌忘记了。’那王观察跟随着燕青来到楼上,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来了。’燕青接了手中执色,柴进邀入阁儿里相见,各施礼罢。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适蒙呼唤,愿求大名。’柴进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一壁便叫取酒肉来,与观察小酌。酒保安排到肴馔果品,燕青斟酒,殷勤相劝。酒至半酣,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通类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著“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柴进道:‘在下却不省得。’又饮了数杯,柴进便叫燕青:‘你自去与我旋一杯热酒来吃。’无移时,酒到了,柴进便起身与王班直把盏道:‘足下饮过这杯小弟敬酒,方才达知姓氏。’王班直道:‘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王班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恰才吃罢,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柴进慌忙去了巾帻、衣服、靴袜,却脱下王班直身上锦袄、踢串、鞋胯之类,从头穿了,带上花帽,拿了执色,吩咐燕青道:‘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未回。’燕青道:‘不必吩咐,自有道理支吾。’
  且说柴进离了酒店,直入东华门去看那内庭时,真乃人间天上,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霭罩龙楼。琉璃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正阳门迳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栏楯,簇簇紫花迎步辇。恍疑身在篷莱岛,仿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殿门各有金锁锁著,不能勾进去。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书之处。侧首开着一扇朱红子,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着御座,两边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象管、花笺、龙墨、端砚。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著牙签。正面屏风上,堆青迭绿画着山河社稷混一之图。转过屏风后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着道:
  山东宋江  淮西王庆  河北田虎  江南方腊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时常记心,写在这里。’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随后早有人来。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依旧把锦衣、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临下楼来吩咐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钱都赏你,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伏侍。’柴进、燕青离得酒店,迳出万寿门去了。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山东宋江四个字,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十四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你可生个婉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径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非里井,又是一个大客位,设著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娅嬛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那里来?’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妈妈出来,小闲自有话说。’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燕青请他坐了,纳头四拜。李妈妈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的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来?’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如今伏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不是小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资,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了念头,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好容貌。燕青见了,纳头便拜。有诗为证:
  芳年声价冠青楼,玉貌花颜是罕俦。
  共羡至尊曾贴体,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虔婆道:‘快去请来。’燕青径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着燕青,径到李师师家内。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宋江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师师便邀请坐,又看着柴进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简。’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奶子棒茶至,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师师门来,穿出小御街,迳投天汉桥来看鳌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早是遇着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麤糙!快出城,不可迟滞。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撅撒了!’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径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你们都自去快活!’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李逵便道:‘你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睛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贺元宵的人不知其数,古人有篇绛都春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星都春早。翠幰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嘻笑。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迳从万寿门来。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付披挂,都是戎装帽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燕青径往李师师家扣门,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燕青道:‘主人再三上复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山东海僻之地,无甚希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权当人事。随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子母们却待家筵数杯,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说罢,转身回得茶坊,说与宋江这话了,随即都到李师师家。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三个人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锭器,拥一春台。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如此富贵。花魁的风流声价,播传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亲赐酒食。’李师师道:‘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各人禀性何伤!’娅嬛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呐呐地骂。’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人来。’只见戴宗引著李逵到阁子里。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圆睁怪眼,直瞅他三个。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象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李师师笑道:‘我倒不打紧,辱莫了太白学士。’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锺,各与三锺,戴宗也吃三锺。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门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锺,连饮数锺。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降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自来后门接驾。奶子、娅嬛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来。爱卿近前与朕攀话。’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错过,后次难逢,俺三个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柴进道:‘如何使得?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三个正在黑影里商量。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迳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劈脸打来。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当得住。李逵扯下幅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着他。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这话都不必说。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得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燕青伴着李逵,正打之间,撞著穆弘、史进,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抡著铁禅仗,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撚著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
  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著宋江、柴进、戴宗三人,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随后众人也到。正都上马时,于内不见了李逵。高太尉军马冲将出来。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于濠堑上,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早早献城,免汝一死!’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众军上城堤防。宋江便唤燕青吩咐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逵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个脚捎天。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随他。为何李逵怕燕青?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高太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李师师只推不知。杨太尉也自归家将息。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著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什么人。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李逵只不做声。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可救弟子则个。’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半年之前,著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若还有人去叫他,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都被他打伤了。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他不得。’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猪一羊,祭祀神将。’太公道:‘猪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与你捉鬼。’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什么鸟符。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燕青忍笑不住。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猪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上。李逵叫讨十个大碗,滚热酒十瓶,做一巡筛,明晃晃点着两枝蜡烛,焰腾腾烧着一炉好香。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猪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看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众庄客:‘你们都来散福。’撚指间散了残肉。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饱了。’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老爷们去睡。’太公道:‘却是苦也!这鬼几时捉得?’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着人引我到你女儿房里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
  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着。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后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那后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后生砍翻。这婆娘便钻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把斧敲着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若不钻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却才钻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那厮是谁?’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李逵又问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李逵道:‘这等腌臜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着人头,大叫出厅前来:‘两个鬼我都捉了。’撇下人头,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像东村头会黏雀儿的王小二。’李逵道:‘这个庄客倒眼乖!’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问了备细,方才下手。’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李逵骂道:‘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我明日却和你说话。’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太公却引人点着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后面,去烧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吃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于路无话。两个同大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对说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着他里面去睡。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什么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着。’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被人强夺了去,以此烦恼。’李逵道:‘又来作怪!夺你女儿的是谁?’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李逵便叫燕青:‘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李逵便对太公说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我实对你说,则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太公拜谢了。李逵、燕青迳望梁山泊来,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答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什么?’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迳奔宋江。诗曰:
  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
  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你且说我的过失。’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着双斧,要去劈门,被我一交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风什么?”恰才信小弟说,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后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着,巴得天明,起去问他。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后生,骑着两匹马到庄上来,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不是他是谁?”因此来发作。’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说?’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抢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去我房里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说什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宋江道:‘你且不要闹嚷,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若还对翻了,就那里舒著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对不翻,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着,便输这颗头与你!’宋江道:‘最好,你众兄弟都是证见。’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李逵又道:‘这后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柴进道:‘我便同去。’李逵道:‘不怕你不来。若到那里对翻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柴进道:‘这个不妨,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李逵道:‘正是。’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他若不来,便是心虚,回来罢休不得。’正是:
  至人无过任评论,其次纳谏以为恩。
  最下自差偏自是,令人敢怒不敢言。
  燕青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也。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我自替你做主。’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李逵道:‘正是了,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宋江、柴进径到草厅上坐下。李逵提着板斧立在侧边,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那老儿睁开眶赢眼,打起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李逵道:‘你两个先着眼瞅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宋江道:‘你叫满庄人都来认我。’李逵随即叫到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宋江道:‘刘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这位兄弟,便是柴进。你的女儿都是吃假名托姓的骗将去了。你若打听得出来,报上山寨,我与你做主。’宋江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辩理。’宋江、柴进自与一行人马,先回大寨里去。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李逵道:‘只是我性紧上,错做了事。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你把去献与哥哥便了。’燕青道:‘你没来由寻死做什么?我教你一个法则,唤做“负荆请罪”。’李逵道:‘怎地是负荆?’燕青道:‘自把衣服脱了,将麻绳绑缚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杖,拜伏在忠义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他自然不忍下手。这个唤做负荆请罪。’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头去干净。’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兄弟,何人笑你?’李逵没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负荆请罪。
  却说宋江、柴进先归到忠义堂上,和众兄弟们正说李逵的事,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着一把荆杖,跪在堂前,低着头,口里不做一声。宋江笑道:‘你那黑厮,怎地负荆?只这等饶了你不成!’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拣大棍打几十罢!’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如何却来负荆?’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把刀来割这颗头去,也是了。’当众人都替李逵陪话。宋江道:‘若要我饶他,只教他捉得那两个假宋江,讨得刘太公女儿来还他,这等方才饶你。’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我去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宋江道:‘他是两个好汉,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近傍得他?再叫燕青和你同去。’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愿往。’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绰了齐眉棍,随着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燕青细问他来情,刘太公说道:‘日平西时来,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那为头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第二个夹壮身材,短须大眼。’二人问了备细,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儿还你!我哥哥宋公明的将令,务要我两个寻将来,不敢违误。’便叫煮下干肉,做下蒸饼,各把料袋装了,拴在身边,离了刘太公庄上。先去正北上寻,但见荒僻无人烟去处,走了一两日,绝不见些消耗。却去正东上,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内,又无消息。李逵心焦面热,却回来望西边寻去,又寻了两日,绝无些动静。
  当晚两个且向山边一个古庙中供床上宿歇,李逵那里睡得着,爬起来坐地。只听得庙外有人走的响,李逵跳将起来,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把朴刀,转过庙后山脚下上去。李逵在背后跟去。燕青听得,拿了弩弓,提了杆棍,随后跟来,叫道:‘李大哥,不要赶,我自有道理。’是夜月色朦胧,燕青递杆棍与了李逵,远远望见那汉低着头只顾走。燕青赶近,搭上箭,弩弦稳放,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只一箭,正中那汉的右腿,扑地倒了。李逵赶上,劈衣领揪住,直拿到古庙中,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的那里去了?’那汉告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什么刘太公女儿。小人只是这里剪径,做些小买卖,那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李逵把那汉捆做一块,提起斧来喝道:‘你若不实说,砍你做二十段。’那汉叫道:‘且放小人起来商议。’燕青道:‘汉子,我且与你拔了这箭。’放将起来问道:‘刘太公女儿,端的是什么人抢了去?只是你这里剪径的,你岂可不知些风声?’那汉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实。离此间西北上约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旧有一个道院。近来新被两个强人:一个姓王,名江,一个姓董,名海,─这两个都是绿林中草贼,─先把道士道童都杀了,随从只有五七个伴当,占住了道院,专一下来打劫。但到处只称是宋江。多敢是这两个抢了去。’燕青道:‘这话有些来历,汉子,你休怕我!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我与你调理箭疮,你便引我两个到那里去。’那人道:‘小人愿往。’燕青去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扎缚了疮口。趁着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着他走过十五里来路,到那山看时,苦不甚高,果似牛头之状。三个上得山来,天尚未明。来到山头看时,团团一遭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李逵道:‘我与你先跳入墙去。’燕青道:‘且等天明却理会。’李逵那里忍耐得,腾地跳将过去了。只听得里面有人喝声,门开处,早有人出来,便挺朴刀来奔李逵。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著杆棒,也跳过墙来。那中箭的汉子一道烟走了。燕青见这出来的好汉正斗李逵,潜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汉脸颊骨上,倒入李逵怀里来,被李逵后心只一斧,砍翻在地。里面绝不见一个人出来。燕青道:‘这厮必有后路走了。我去截住后门,你却把著前门,不要胡乱入去。’
  且说燕青来到后门墙外,伏在黑暗处,只见后门开处,早有一条汉子拿了钥匙,来开后面墙门。燕青转将过去。那汉见了,绕房檐便走出前门来。燕青大叫:‘前门截住!’李逵抢将过来,只一斧,劈胸膛砍倒,便把两颗头都割下来,拴做一处。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那几个伴当躲在灶前,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来到房中看时,果然见那个女儿在床上呜呜的啼哭,看那女子,云鬓花颜,其实美丽。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起春罗,香沁酥胸玉一窝。
  丽质难禁风雨骤,不胜幽恨蹙秋波。
  燕青问道:‘你莫不是刘太公女儿么?’那女子答道:‘奴家在十数日之前,被这两个贼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奴家昼夜泪雨成行,要寻死处,被他监看得紧。今日得将军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燕青道:‘他有两匹马,在那里放着?’女子道:‘只在东边房内。’燕青备上鞍子,牵出门外,便来收拾房中积攒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和人头抓了,拴在一匹马上。李逵缚了个草把,将窗下残灯,把草房四边点着烧起。他两个开了墙门,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刘太公庄上。爹娘见了女子,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尽来拜谢两位头领。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你来寨里拜谢俺哥哥宋公明。’两个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骑了一匹马,飞奔山上来。回到寨中,红日衔山之际,都到三关之上。两个牵着马,驼著金银,提了人头,径到忠义堂上拜见宋江。燕青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宋江大喜,叫把人头埋了,金银收入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次日,设筵宴与燕青、李逵作贺。刘太公也收拾金银上山,来到忠义堂上拜谢宋江。宋江那里肯受,与了酒饭,教送下山回庄去了,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是无话,不觉时光迅速。
  看看鹅黄著柳,渐渐鸭绿生波。桃腮乱簇红英,杏脸微开绛蕊。山前花,山后树,俱发萌芽;州上𬞟,水中芦,都回生意。谷雨初晴,可是丽人天气;禁烟才过,正当三月韶华。
  宋江正坐,只见关下解一伙人到来,说道:‘拿到一伙牛子,有七八个车箱,又有几束哨棒。’宋江看时,这伙人都是彪形大汉,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几个直从凤翔府来,今上泰安州烧香。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我每都去台上使棒,一连三日,何止有千百对在那里。今年有个扑手好汉,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长一丈,自号“擎天柱”,口出大言,说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交天下我为魁。”闻他两年曾在庙上争交,不曾有对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人相扑。小人等因这个人来,一者烧香;二乃为看任原本事;三来也要偷学他几路好棒,伏望大王慈悲则个。’宋江听了,便叫小校:‘快送这伙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今后遇有往来烧香的人,休要惊吓他,任从过往。’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谢下山去了。只见燕青起身禀复宋江,说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惊动了泰安州,大闹了祥符县。正是东岳庙中双虎斗,嘉宁殿上二龙争。毕竟燕青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

  话说这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著对手。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一交。若是输了死,永无怨心;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你这般瘦小身材,纵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倒的输与他那呆汉。’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随他心意,叫他去。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宋江问道:‘几时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当日无事。
  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撚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众人又笑。酒至半酣,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取路往泰安州来。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燕青道:‘你赶走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我却偏要去!’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是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得你的颇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齁睡,更不要做声。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交时,不要大惊小怪。大哥,依得么?’李逵道:‘有甚难处!都依你便了。’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
  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燕青听得,有在心里。申牌时候将近,庙上旁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与坊巷牌额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什么,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著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紧的日子,先说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现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那伙人道:‘都说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著一个病汉赁了。’那一伙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甚用!’那伙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众人来看时,见紧闭着房门,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害病的。’众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临期便见。’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伙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呀!这个是争交的爷爷了!’燕青道:‘争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迳来争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小二哥看着他们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吩咐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见:
  庙居泰岱,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篷莱;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殿阁棱层,恍觉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纱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猛勇,勤王十万铁衣兵。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翫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他教著二三百个上足徒弟。’燕青听了,迳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在那里看徒弟相扑。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搧著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急回到自已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绷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裈,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吩咐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众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被人看破,误了大事。’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去廊下,做一块儿伏了。
  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朝着嘉宁殿,扎缚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疋;门外拴著五头骏马,全付鞍辔。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交。
  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著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煖的呵会。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脱膊。’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且说任原先解了膊,除了巾帻,虚笼著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护膝中有铜裆铜,缴内有铁片铁环。扎腕牢拴,踢鞋紧系。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师有甚言语,安覆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出来和我争利物的么?’
  说犹未了,燕青捺著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何处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你有保人也无?’燕青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两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立七八十对,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来到面前。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氏?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山东莱州人氏,听得任原招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只要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知州道:‘他是一个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无怨。’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不许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棍儿,暗算他什么?’知州又叫部署来吩咐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你去与他分了这扑。’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罢,我与你分了这扑。’燕青道:‘你好不晓事,知是我赢我输!’众人都和起来。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著了这对相扑。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此时宿露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吩咐已了,叫声:‘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只不动掸。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掸,看看逼过右边来,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弄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的香官看了,齐声喝采!
  那任原的徒弟们见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不想旁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剌子葱般拔断,象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
  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人的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那知府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望后殿走了。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
  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当头一个,头戴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筹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着大队便走。李逵便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伙好汉,已自去得远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必须使人寻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卢俊义道:‘最好。’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动掸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著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当时李逵迳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著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头领看,那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李逵扭开锁,取出头,领上展角,将来戴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皂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众人道:‘十分相称。’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到衙了,便去;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著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众人内也著两个来告状。’吏人道:‘头领坐在此地,谁敢来告状?’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你这里自著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会,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
  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著穆弘。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快上山去!’那里由他,拖着便走。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迳奔梁山泊来。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每猖狂,自幼先生教不良。
  应遣铁牛巡历到,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来到寨里,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襕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著槐简,来拜宋江。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众人都笑。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这是该死的罪过!但到处便惹起事端,今日对众弟兄说过,再不饶你!’李逵喏喏连声而退。
  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令会水者上船习学。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地方。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阙,两班文武列金阶,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所到之处,无人可敌。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天子乃云:‘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朕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术。民心既服,不可加兵。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数。
  是日朝中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不争陈太尉奉诏招安,有分教,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毕竟陈太尉怎地来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回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骂钦差

  话说陈宗善领了诏书,回到府中,收拾起身,多有人来作贺:‘太尉此行,一为国家干事,二为百姓分忧,军民除患,梁山泊以忠义为主,只待朝廷招安。太尉可著些甜言美语,加意抚恤。’
  正话间,只见太师府干人来请说道:‘太师相邀太尉说话。’陈宗善上轿,直到新宋门大街太师府前下轿,干人直引进节堂内书院中,见了太师,侧边坐下。茶汤已罢,蔡太师问道:‘听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请你来说知:到那里不要失了朝廷纲纪,乱了国家法度。你曾闻论语有云:“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使矣。”’陈太尉道:‘宗善尽知,承太师指教。’蔡京又道:‘我叫这个干人跟随你去。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见不到处,就与你提拨。’陈太尉道:‘深谢恩相厚意。’辞了太师引著干人,离了相府,上轿回家。
  方才歇定,门吏来报,高殿帅下马。陈太尉慌忙出来迎接,请到厅上坐定,叙问寒温已毕。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内,必然阻住。此贼累辱朝廷,罪恶滔天,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后患。欲待回奏,玉音已出,且看大意如何。若还此贼仍昧良心,怠慢圣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过天子,整点大军,亲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愿。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个虞候,能言快语,问一答十,好与太尉提拨事情。’陈太尉谢道:‘感蒙殿帅忧心。’高俅起身,陈太尉送至府前,上马去了。
  次日,蔡太师府张干办、高殿帅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陈太尉拴束马匹,整点人数,将十瓶御酒,装在龙凤担内挑了,前插黄旗。陈太尉上马,亲随五六人,张干办、李虞候都乘马匹,丹诏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门。──以下官员,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迤逦来到济州。太守张叔夜接着,请到府中设筵相待,动问招安一节,陈太尉都说了备细。张叔夜道:‘论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只是一件,太尉到那里须是陪些和气,用甜言美语,抚恤他众人,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他数内有几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倘或一言半语冲撞了他,便坏了大事。’张干办、李虞候道:‘放着我两个跟着太尉,定不致差迟。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气,须坏了朝廷纲纪。小辈人常压着,不得一半,若放他头起,便做模样。’张叔夜道:‘这两个是什么人?’陈太尉道:‘这一个人是蔡太师府内干办,这一个是高太尉府里虞候。’张叔夜道:‘只好教这两位干办不去罢!’陈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带他去,必然疑心。’张叔夜道:‘下官这话只是要好,恐怕劳而无功。’张干办道:‘放着我两个,万丈水无涓滴漏。’张叔夜再不敢言语。一面安排筵宴管待,送至馆驿内安歇。次日,济州先使人去梁山泊报知。
  却说宋江每日在忠义堂上聚众相会,商议军情,早有细作人报知此事,未见真实,心中甚喜。当日小喽啰领着济州报信的直到忠义堂上,说道:‘朝廷今差一个太尉陈宗善,赍到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诏一道,已到济州城内,这里整备迎接。’宋江大喜,遂取酒食,并彩缎二疋、花银十两,打发报信人先回。宋江与众人道:‘我们受了招安,得为国家臣子,不枉吃了许多时磨难!今日方成正果!’吴用笑道:‘论吴某的意,这番必然招安不成。纵使招安,也看得俺们如草芥。等这厮引将大军来到,教他著些毒手,杀得他人亡马倒,梦里也怕,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宋江道:‘你们若如此说时,须坏了“忠义”二字。’林冲道:‘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么,中间未必是好事。’关胜便道:‘诏书上必然写着些唬吓的言语,来惊我们。’徐宁又道:‘来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门下。’宋江道:‘你们都休要疑心,且只顾安排接诏。’先令宋清、曹正准备筵席,委柴进都管提调,务要十分齐整。铺设下太尉幕次,列五色绢缎,堂上堂下,搭彩悬花。先使裴宣、萧让、吕方、郭盛预前下山,离二十里伏道迎接。水军头领准备大船傍岸。吴用传令:‘你们尽依我行,不如此,行不得。’
  且说萧让引著三个随行,带引五六人,并无寸铁,将著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陈太尉当日在途中,张干办、李虞候不乘马匹,在马前步行。背后从人,何止二三百。济州的军官约有十数骑,前面摆列导引人马,龙凤担内挑着御酒,骑马的背着诏匣。济州牢子,前后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内,指望觅个小富贵。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在半路上接着,都俯伏道旁迎接。那张干办便问道:‘你那宋江大似谁?皇帝诏敕到来,如何不亲自来接?甚是欺君!你这伙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请太尉回去!’萧让、裴宣、吕方、郭盛俯伏在地,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到寨,未见真实。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只要与国家成全好事,恕免则个。’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这伙贼飞上天去了。’有诗为证:
  贝锦生谗自古然,小人凡事不宜先。
  九天恩雨今宣布,可惜招安未十全。
  当时吕方、郭盛道:‘是何言语!只如此轻看人!’萧让、裴宣只得恳请他捧去酒果,又不肯吃。众人相随来到水边,梁山泊已摆着三只战船在彼,一只装载马匹,一只装裴宣等一干人,一只请太尉下船,并随从一应人等,先把诏书御酒放在船头上。那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监督。
  当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拨二十余个军健棹船,一家带一口腰刀。陈太尉初下船时,昂昂然,傍若无人,坐在中间。阮小七招呼众人,把船棹动,两边水手齐唱起歌来。李虞候便骂道:‘村驴,贵人在此,全无忌惮!’那水手那里睬他,只顾唱歌。李虞候拿起藤条,来打两边水手,众人并无惧色。有几个为头的回话道:‘我们自唱歌,干你甚事。’李虞候道:‘杀不尽的反贼,怎敢回我话?’便把藤条去打,两边水手都跳在水里去了。阮小七在艄上说道:‘直这般打我水手下水里去了,这船如何得去?’只见上流头两只快船下来接。原来阮小七预先积下两舱水,见后头来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榍子,叫一声:‘船漏了!’水早滚上舱里来,急叫救时,船里有一尺多水。那两只船帮将拢来,众人急救陈太尉过船去。各人且把船只顾摇开,那里来顾御酒诏书。两只快船先行去了。
  阮小七叫上水手来,舀了舱里水,把展布都拭抹了,却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过来,我先尝一尝滋味。’一个水手便去担中取一瓶酒出来,解了封头,递与阮小七。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馨香。阮小七道:‘只怕有毒,我且做个不着,先尝些个。’也无碗瓢和瓶便呷,一饮而尽。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有些滋味。’一瓶那里济事,再取一瓶来,又一饮而尽。吃得口滑,一连吃了四瓶。阮小七道:‘怎地好?’水手道:‘船梢头有一桶白酒在那里。’阮小七道:‘与我取舀水的瓢来,我都教你们到口。’将那六瓶御酒,都分与水手众人吃了。却装上十瓶村醪水白酒,还把原封头缚了,再放在龙凤担内,飞也似摇著船来,赶到金沙滩,却好上岸。
  宋江等都在那里迎接,香花灯烛,鸣金擂鼓,并山寨里鼓乐,一齐都响。将御酒摆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个人抬。诏书也在一个桌子上抬着。陈太尉上岸,宋江等接着,纳头便拜。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恶迷天,曲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贵人大臣,来招安你们,非同小可!如何把这等漏船,差那不晓事的村贼乘驾,险些儿误了大贵人性命!’宋江道:‘我这里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来载贵人?’张干办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湿了,你如何要赖!’宋江背后五虎将紧随定,不离左右,又有八骠骑将簇拥前后,见这李虞候、张干办在宋江前面指手划脚,你来我去,都有心要杀这厮,只是碍著宋江一个,不敢下手。
  当日宋江请太尉上轿,开读诏书,四五次才请得上轿。牵过两匹马来,与张干办、李虞候骑。这两个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装煞臭么。宋江央及得上马行了,令众人大吹大擂,迎上三关来。宋江等一百余个头领,都跟在后面,直迎至忠义堂前,一齐下马,请太尉上堂。正面放着御酒诏匣,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立在左边、萧让、裴宣立在右边。宋江叫点众头领时,一百七人,于内单只不见了李逵。此时是四月间天气,都穿夹罗战袄,跪在堂上,拱听开读。陈太尉于诏书匣内取出诏书,度与萧让。裴宣赞礼,众将拜罢,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五帝凭礼乐而有疆封,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事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为尔宋江等啸聚山林,劫掳郡邑,本欲用彰天讨,诚恐劳我生民。今差太尉陈宗善前来招安,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日诏示
  萧让却才读罢,宋江已下皆有怒色。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便来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此时宋江、卢俊义大横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恰才解拆得开,李虞候喝道:‘这厮是什么人,敢如此大胆!’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著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众人都来解劝,把‘黑旋风’推下堂去。
  宋江道:‘太尉且宽心,休想有半星儿差池。且取御酒,教众人霑恩。’随即取过一副嵌宝金花钟,令裴宣取一瓶御酒,倾在银酒海内,看时,却是村醪白酒。再将九瓶都打开,倾在酒海内,却是一般的淡薄村醪。众人见了,尽都骇然,一个个都走下堂去了。鲁智深提着铁禅杖,高声叫骂:‘入娘撮鸟!忒煞是欺负人!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赤发鬼’刘唐也挺著朴刀杀上来,‘行者’武松掣出双戒刀,‘没遮拦’穆弘、‘九纹龙’史进一齐发作。六个水军头领都骂下关去了。
  宋江见不是话,横身在里面拦当,急传将令,叫轿马护送太尉下山,休教伤犯。此时四下大小头领,一大半闹将起来。宋江、卢俊义只得亲身上马,将太尉并开诏一干人数护送下三关,再拜伏罪:‘非宋江等无心归降,实是草诏的官员不知我梁山泊的弯曲。若以数句善言抚恤,我等尽忠报国,万死无怨。太尉若回到朝廷,善言则个。’急急送过渡口。这一干人吓得屁滚尿流,飞奔济州去了。
  却说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聚众头领筵席。宋江道:‘虽是朝廷诏旨不明,你们众人也忒性躁。’吴用道:‘哥哥,你休执迷!招安须自有日,如何怪得众兄弟们发怒?朝廷忒不将人为念!如今闲话都打叠起,兄长且传将令,马军拴束马匹,步军安排军器,水军整顿船只,早晚必有大军前来征讨。一两阵杀得他人亡马倒,片甲不回,梦着也怕,那时却再商量。’众人道:‘军师言之极当。’是日散席,各归本账。
  且说陈太尉回到济州,把梁山泊开诏一事,诉与张叔夜。张叔夜道:‘敢是你们多说甚言语来?’陈太尉道:‘我几曾敢发一言!’张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费了心力,坏了事情,太尉急急回京,奏知圣上,事不宜迟。’
  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一行人从星夜回京来,见了蔡太师,备说梁山泊贼寇扯诏毁谤一节。蔡京听了大怒道:‘这伙草寇,安敢如此无礼!堂堂宋朝,如何教你这伙横行!’陈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师福荫,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今日死里逃生,再见恩相!’太师随即叫请童枢密、高、杨二太尉,都来相府,商议军情重事。无片时,都请到太师府白虎堂内。众官坐下,蔡太师教唤过张干办、李虞候,备说梁山泊扯诏毁谤一事。杨太尉道:‘这伙贼徒如何主张招安他?当初是那一个官奏来?’高太尉道:‘那日我若在朝内,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童枢密道:‘鼠窃狗偷之徒,何足虑哉!区区不才,亲引一支军马,克时定日,扫清水泊而回。’众官道:‘来日奏闻。’当下都散。
  次日早朝,众官三呼万岁,君臣礼毕,蔡太师出班,将此事上奏天子。天子大怒,问道:‘当日谁奏寡人,主张招安?’侍臣给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天子教拿崔靖送大理寺问罪。天子又问蔡京道:‘此贼为害多时,差何人可以收剿?’蔡太师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以臣愚意,必得枢密院官亲率大军,前去剿扫,可以刻日取胜。’天子教宣枢密使童贯问道:‘卿肯领兵收捕梁山泊草寇么?’童贯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当竭力,忠则尽命。”臣愿效犬马之劳,以除心腹之患。’高俅、杨戬亦皆保举。
  天子随即降下圣旨,赐与金印兵符,拜东厅枢密使童贯为大元帅,任从各处选调军马,前去剿捕梁山泊贼寇,择日出师起行。正是登坛攘臂称元帅,败阵攒眉似小儿。毕竟童枢密怎地出师,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话说枢密使童贯受了天子统军大元帅之职,径到枢密院中,便发调兵符验,要拨东京管下八路军州各起军一万,就差本处兵马都监统率;又于京师御林军内选点二万,守护中军。枢密院下一应事务,尽委副枢密使掌管。御营中选两员良将,为左羽右翼。号令已定,不旬日间,诸事完备。一应接续军粮,并是高太尉差人趱运。那八路军马:
  睢州兵马都监鹏举
  郑州兵马都监陈翥
  陈州兵马都监吴秉彝
  唐州兵马都监韩天麟
  邓州兵马都监李明
  邓州兵马都监王义
  洳州兵马都监马万里
  嵩州兵马都监周信
御营中选到左羽右翼良将二员为中军,那二人:
  御前飞龙大将酆美
  御前飞虎大将毕胜
  童贯掌握中军为主帅,号令大小三军齐备,武库拨降军器,选定吉日出师。高杨二太尉设筵饯行,朝廷著仰中书省一面赏军。且说童贯已领众将,次日先驱军马出城,然后拜辞天子,飞身上马,出这新曹门,来五里短亭,只见高杨二太尉率领众官,先在那里等候。童贯下马,高太尉执盏擎杯,与童贯道:‘枢密相公此行,与朝廷必建大功,早奏凯歌。此寇潜伏水洼,只须先截四边粮草,坚固寨栅,诱此贼下山,然后进兵。那时一个个生擒活捉,庶不负朝廷委用。’童贯道:‘重蒙教诲,不敢有忘。’各饮罢酒,杨太尉也来执盏与童贯道:‘枢相素读兵书,深知韬略,剿擒此寇,易如反掌。争奈此贼潜伏水泊,地利未便。枢相到彼,必有良策。’童贯道:‘下官到彼,见机而作,自有法度。’高、杨二太尉一齐进酒贺道:‘都门之外,悬望凯旋。’相别之后,各自上马。有各衙门合属官员送路的,不知其数。或近送,或远送,次第回京,皆不必说。大小三军,一齐进发,各随队伍,甚是严整。前军四队,先锋总领行军;后军四队,合后将军监督;左右八路军马,羽翼旗牌催督;童贯镇握中军,总统马,步御林军二万,都是御营选拣的人。童贯执鞭,指点军兵进发。怎见得军容整肃,但见:
  兵分九队,旗列五方。绿沉枪、点钢枪、鸦角枪,布遍野光芒;青龙刀、偃月刀、雁翎刀,生满天杀气。雀画弓、铁胎弓、宝雕弓,对插飞鱼袋内;射虎箭、狼牙箭、柳叶箭,齐攒狮子壶中。桦车弩、漆抹弩、脚登弩,排满前军;开山斧、偃月斧、宣花斧,紧随中队。竹节鞭、虎眼鞭、水磨鞭,齐悬在肘上;流星锤、鸡心锤、飞抓锤,各带在身边。方天戟,豹尾翩翻;丈八矛,珠缠错落。龙文剑掣一汪秋水,虎头牌画几缕春云。先锋猛勇,领拔山开路之精兵;元帅英雄,统喝水断桥之壮士。左统军、右统军,恢弘胆略;远哨马,近哨马,驰骋威风。震天鼙鼓摇山岳,映日旌旗避鬼神。

  当日童贯离了东京、迤逦前进,不一二日,已到济州界分。太守张叔夜出城迎接,大军屯住城外。只见童贯引轻骑入城,至州衙前下马。张叔夜邀请至堂上,拜罢起居已了,侍立在面前。童枢密道:‘水洼草贼,杀害良民,邀劫商旅,造恶非止一端。往往剿捕,盖为不得其人,致容滋蔓。吾今统率大军十万,战将百员,刻日要扫清山寨,擒拿众贼,以安兆民。’张叔夜答道:‘枢相在上,此寇潜伏水泊,虽然是山林狂寇,中间多有智谋勇烈之士。枢相勿以怒气自激,引军长驱,必用良谋,可成功绩。’童贯听了大怒,骂道:‘都似你这等懦弱匹夫,畏刀避剑,贪生怕死,误了国家大事,以致养成贼势。吾今到此,有何惧哉!’张叔夜那里再敢言语,且备酒食供送。童枢密随即出城,次日驱领大军,近梁山泊下寨。
  且说宋江等已有细作人探知多日了。宋江与吴用已自铁桶般商量下计策,只等大军到来。告示诸将,各要遵依,毋得差错。
  再说童枢密调拨军兵,点差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为正先锋,郑州都监陈翥为副先锋,陈州都监吴秉彝为正合后,许州都监李明为副合后,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二人为左哨,洳州都监马万里、嵩州都监周信二人为右哨,龙虎二将酆美、毕胜为中军羽翼。童贯为元帅,总领大军,全身披挂,亲自监督。战鼓三通,诸军尽起。行不过十里之外,尘土起处,早有敌军哨路,来的渐近。鸾铃响处,约有三十余骑哨马,都戴青包巾,各穿绿战袄,马上尽系着红缨,每边拴挂数十个铜铃,后插一把雉尾,都是钏银细杆长枪,轻弓短箭。为头的战将是谁?怎生打扮?但见:
  枪横鸦角,刀插蛇皮。销金的巾帻佛头青,挑绣的战袍鹦哥绿。腰系绒绦真紫色,足穿气裤软香皮。雕鞍后对悬锦袋,内藏打将的石头。战马边紧挂铜铃,后插招风的雉尾。骠骑将军‘没羽箭’,张清哨路最当先。

  马上来的将军,号旗上写的分明:‘巡哨都头领“没羽箭”张清’。左有龚旺,右有丁得孙,直哨到童贯军前,相离不远,只隔百十步,勒马便回。前军先锋二将,不得军令,不敢乱动,报至中军,主帅童贯亲到军前,观犹未尽,张清又哨将来。童贯欲待遣人追战,左右说道:‘此人鞍后锦袋中都是石子,丢不放空,不可追赶。’张清连哨了三遭,不见童贯进兵,返回。行不到五里,只见山背后锣声响动,早转出五百步军来,当先四个步军头领,乃是‘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直奔前来。但见:
  人人虎体,个个彪形。当先两座恶星神,随后二员真杀曜。李逵手持双斧,樊瑞腰掣龙泉,项充牌画玉爪狻猊,李衮牌描金精獬豸。五百人绛衣赤袄,一部从红旆朱缨。青山中走出一群魔,绿林内迸开三昧火。

  那五百步军就山坡下一字儿摆开,两边团牌齐齐扎住。童贯领军在前见了,便将玉麈尾一招,大队军马冲击前去。李逵、樊瑞引步军分开两路,都倒提着蛮牌,踅过山脚便走。
  童贯大军赶出山嘴,只见一派平川旷野之地,就把军马列成阵势,遥望李逵、樊瑞度岭穿林,都不见了。童贯中军立起攒木将台,令拨法官二员上去,左招右飐,一起一伏,摆作四门斗底阵。阵势才完,只听得山后炮响,就后山飞出一彪军马来。
  童贯令左右拢住战马,自上将台看时,只见山东一路军马涌出来,前一队军马红旗,第二队杂彩旗,第三队青旗,第四队又是杂彩旗。只见山西一路人马也涌来:前一队人马是杂彩旗,第二队白旗,第三队又是杂彩旗,第四队皂旗,旗背后尽是黄旗。大队军将,急先涌来,占住中央,里面列成阵势。远观未实,近睹分明。
  正南上这队人马,尽都是火焰红旗,红甲红袍,朱缨赤马,前面一把引军红旗,上面金销南斗六星,下绣朱雀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红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盔顶朱缨飘一颗,猩猩袍上花千朵。
  狮蛮带束紫玉团,狻猊甲露黄金锁。
  狼牙木棍铁钉排,龙驹遍体胭脂裹。
  红旗招展半天霞,正按南方丙丁火。
  号旗上写的分明:‘先锋大将‘霹雳火’秦明’。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圣水将’单廷珪,右边是‘神火将’魏定国。三员大将,手搭兵器,都骑赤马,立于阵前。
  东壁一队人马,尽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缨,青马,前面一把引军青旗,上面金销东斗四星,下绣青龙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青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征袍花一簇。
  铠甲穿连兽吐环,宝刀闪烁龙吞玉。
  青骢遍体粉团花,战袄护身鹦鹉绿。
  碧云旗动远山明,正按东方甲乙木。
  号旗上写得分明:‘左军大将“大刀”关胜’。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丑郡马’宣赞,右手是‘井木犴’郝思文。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青马,立于阵前。
  西壁一队人马,尽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缨,白马,前面一把引军白旗,上面金销西斗五星,下绣白虎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白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漠漠寒云护太阴,梨花万朵叠层琛。
  素色罗袍光闪闪,烂银铠甲冷森森。
  赛霜骏马骑狮子,出白长枪绿沉。
  一簇旗旛飘雪练,正按西方庚辛金。
  号旗上写的分明:‘右军大将“豹子头”林冲’。左右两吴副将,左手是‘镇三山’黄信,右手是‘病尉迟’孙立。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白马,立于阵前。后面一簇人马,尽是皂旗,黑甲,黑袍,黑缨,黑马,前面一把引军黑旗,上面金销北斗七星,下绣玄武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黑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堂堂卷地乌云起,铁骑强弓势莫比。
  皂罗袍穿龙虎躯,乌油甲挂豺狼体。
  鞭似乌龙两条,马如泼墨行千里。
  七星旗动玄武摇,正按北方壬癸水。
  号旗上写得分明:‘合后大将“双鞭”呼延灼’。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百胜将”韩滔,右手是‘天目将’彭。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黑马,立于阵前。东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青旗红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巽卦,下绣飞龙。那一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擐甲披袍出战场,手中撚著两条枪。
  雕弓鸾凤壶中插,宝剑沙鱼鞘内藏。
  束雾衣飘黄锦带,腾空马顿紫丝缰。
  青旗红焰龙蛇动,独据东南守巽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虎军大将“双枪将”董平’。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摩云金翅’欧鹏,右手是‘火眼狻猊’邓飞,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西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红旗白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坤卦,下绣飞熊。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当先涌出英雄将,凛凛威风添气象。
  鱼鳞铁甲紧遮身,凤翅金盔拴护项。
  冲波战马似龙形,开山大斧如弓样。
  红旗白甲火云飞,正据西南坤位上。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急先锋”索超’。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毛虎’燕顺,右手是‘铁笛仙’马麟。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东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皂旗青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艮卦,下绣飞豹。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虎坐雕鞍胆气昂,弯弓插箭鬼神慌。
  朱缨银盖遮刀面,绒缕金铃贴马旁。
  盔顶穰花红错落,甲穿柳叶翠遮藏。
  皂旗青甲烟尘内,东北天山守艮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九纹龙’史进’。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跳涧虎’陈达,右手是‘白花蛇’杨春。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西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白旗黑甲,前面一把引军旗,上面金销乾卦,下绣飞虎。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雕鞍玉勒马嘶风,介胄棱层黑雾濛。
  豹尾壶中银镞箭,飞鱼袋内铁胎弓。
  甲边翠缕穿双凤,刀面金花嵌小龙。
  一簇白旗飘黑甲,天门西北是干宫。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青面兽”杨志’。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豹子’杨林,右手是‘小霸王’周通。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八方摆布的铁桶相似,阵门里马军随马队,步军随步队,各持钢刀大斧,阔剑长枪,旗旛齐整,队伍威严。去那八阵中央,只见团团一遭,都是杏黄旗,间著六十四面长脚旗,上面金销六十四卦,亦分四门。南门都是马军,正南上黄旗影里,捧出两员上将,一般结束,但见:
  熟铜锣间花腔鼓,簇簇攒攒分队伍。
  戗金铠甲赭黄袍,剪绒战袄葵花舞。
  垓心两骑马如龙,阵内一双人似虎。
  周围绕定杏黄旗,正按中央戊己土。
  那两员首将都骑黄马,上首是‘美髯公’朱仝,下首是‘插翅虎’雷横,一遭人马,尽都是黄旗,黄袍铜甲,黄马,黄缨。中央阵四门,东门是‘金眼彪’施恩,西门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南门是‘云里金刚’宋万,北门是‘病大虫’薛永。那黄旗中间,立着那面‘替天行道’杏黄旗,旗杆上拴著四条绒绳,四个长壮军士晃定。中间马上有那一个夺旗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冠簪鱼尾圈金线,甲皱龙鳞护锦衣。
  凛凛身躯长一丈,中军守定杏黄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险道神’郁保四。那簇黄旗后,便是一丛炮架,立着那个炮手‘轰天雷’凌振,带着副手二十余人,围绕着炮架。架子后一带,都摆着挠钩套索,准备捉将的器械。挠钩手后,又是一遭杂彩旗旛,团团便是七重围子手,四面立着二十八面绣旗,上面销金二十八宿星辰,中间立着一面堆绒绣就真珠圈边、脚缀金铃、顶插雉尾、鹅黄帅字旗。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铠甲斜拴海兽皮,绛罗巾帻插花枝。
  冲天杀气人难犯,守定中军帅字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没面目’焦挺。去那帅字旗边,设立两个护旗的将士,都骑战马,一般结束,手执钢枪,腰悬利剑,一个是‘毛头星’孔明,一个是‘独火星’孔亮。马前马后,排著二十四个把狼牙棍的铁甲军士。后面两把领战绣旗,两边排著二十四枝方天画戟。左手十二枝画戟丛中,捧著一员骁将。怎生打扮?但见:
  踞鞍立马天风里,铠甲辉煌光焰起。
  麒麟束带称狼腰,獬豸吞胸当虎体。
  冠上明珠嵌晓星,鞘中宝剑藏秋水。
  方天画戟雪霜寒,风动金钱豹子尾。
  绣旗上写得分明:‘小温侯’吕方。那右手十二枝画戟丛中,也捧著一员骁将。怎生打扮?但见:
  三叉宝冠珠灿烂,两条雉尾锦斓斑。
  柿红战袄遮银镜,柳绿征裙压绣鞍。
  束带双跨鱼獭尾,护心甲挂小连环。
  手持画杆方天戟,飘动金钱五色幡。
  绣旗上写得分明:‘赛仁贵’郭盛。两员将各持画戟,立马两边。画戟中间,一簇钢叉,两员步军骁将,一般结束。但见:
  虎皮磕脑豹皮裈,衬甲衣笼细织金。
  手内钢叉光闪闪,腰间利剑冷森森。
  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弟兄两个,各执著三股莲花叉,引著一行步战军士,守护着中军。随后两匹锦鞍马上,两员文士,掌管定赏功罚罪的人。左手那一个,乌纱帽,白罗襕,胸藏锦绣,笔走龙蛇,乃是梁山泊掌文案的秀士‘圣手书生’萧让。右手那一个,绿纱巾,皂罗衫,气贯长虹,心如秋水,乃是梁山泊掌吏事的豪杰‘铁面孔目’裴宣。这两个马后,摆着紫衣持节的人,二十四个当路,将二十四把麻扎刀。那刀林中立着两个锦衣三串行刑刽子。怎生结束?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皮主腰干红簇就,一个罗踢串彩色装成。一个双环扑兽创金明,一个头巾畔花枝掩映。一个白纱衫遮笼锦体,一个皂秃袖半露鸦青。一个将漏尘斩鬼法刀挣,一个把水火棍手中提定。
  上手是‘铁臂膊’蔡福,下手是‘一枝花’蔡庆。弟兄两个,立于阵前,左右都是擎刀手。背后两边摆着二十四枝金枪银枪,每边设立一员大将领队。左边十二枝金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金枪,侧坐战马。怎生打扮?但见:
  锦鞍骏马紫丝缰,金翠花枝压鬓旁。
  雀画弓悬一弯月,龙泉剑挂九秋霜。
  绣袍巧制鹦哥绿,战服轻裁柳叶黄。
  顶上缨花红灿烂,手撚铁杆缕金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金枪手’徐宁。右手十二枝银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银枪,也侧坐骏马。怎生披挂?但见:
  蜀锦鞍鞯宝镫光,五明骏马玉玎珰。
  虎筋弦扣雕弓硬,燕尾梢攒箭羽长。
  绿锦袍明金孔雀,红带束紫鸳鸯。
  参差半露黄金甲,手执银丝铁杆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小李广’花荣。两势下都是风流威猛二将。金枪手,银枪手,各带皂罗巾,鬓边都插翠叶金花。左手十二个金枪手穿绿,右手十二个银枪手穿紫。背后又是锦衣对对,花帽双双,袍簇簇,锦袄攒攒。两壁厢碧幢翠幕,朱幡皂盖,黄钺白旄,青萍紫电。两行二十四把钺斧,二十四对鞭挝。中间一字儿三把销金伞盖,三匹绣鞍骏马,正中马前,立着两个英雄。左手那个壮士,端的是仪容济楚,世上无双。有《西江月》为证:
  头巾侧一根雉尾,束腰下四颗铜铃。黄罗衫子晃金明,飘带绣裙相称。兜小袜麻鞋嫩白,压腿絣护膝深青。旗标令字号神行,百里登时取应。

  这个便是梁山泊能行快走的头领‘神行太保’戴宗。手持鹅黄令字绣旗,专管大军中往来飞报军情,调兵遣将,一应事务。右手那个对立的壮士,打扮得出众超群,人中罕有,也有《西江月》为证:
  褐衲袄满身锦衬,青包巾遍体金销。鬓边插朵翠花娇,㶉玉环光耀。红串绣裙裹肚,白裆素练围腰。落生弩子捧头挑,百万军中偏俏。

  这个便是梁山泊风流子弟,能干机密的头领‘浪子’燕青。背着强弓,插著利箭,手提着齐眉杆棒,专一护持中军。远望着中军,去那右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绣鞍马上,坐着那个道德高人,有名羽士。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如意冠玉簪翠笔,绛绡衣鹤舞金霞。火神珠履映桃花,环佩玎珰斜挂。背上雌雄宝剑,匣中微喷光华。青罗伞盖拥高牙,紫骝马雕鞍稳跨。

  这个便是梁山泊呼风唤雨,役使鬼神,行法真师‘入云龙’公孙胜。马上背着两口宝剑,手中按定紫丝缰。去那左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锦鞍马上,坐着那个足智多谋、全胜军师吴用。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白道服皂罗沿,紫丝绦碧玉钩环。手中羽扇动天关,头上纶巾微岸。贴里暗穿银甲,垓心稳坐雕鞍。一双铜链挂腰间,文武双全师范。

  这个便是梁山泊能通韬略,善用兵机,有道军师‘智多星’吴学究。马上手擎羽扇,腰悬两条铜链。去那正中销金大红罗伞盖底下,那照夜玉狮子金鞍马上,坐着那个有仁有义统军大元帅。怎生打扮?但见: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鳞。锦征袍花朵簇阳春,锟铻剑腰悬光喷。绣腿絣绒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真珠伞盖展红云,第一位天罡临阵。

  这个正是梁山泊主,济州郓城县人氏,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全身结束,自仗锟铻宝剑,坐骑金鞍白马,立于阵中监战,掌握中军。马后大戟长戈,锦鞍骏马,整整齐齐,三五十员牙将,都骑战马,手执长枪,全副弓箭,马后又设二十四枝画角,全部军鼓大乐。阵后又设两队游兵,伏于两侧,以为护持。中军羽翼,左是‘没遮拦’穆弘,引兄弟‘小遮拦’穆春,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右是‘赤发鬼’刘唐,引著‘九尾龟’陶宗旺,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伏在两胁。后阵又是一队阴兵,簇拥著马上三个女头领,中间是‘一丈青’扈三娘,左边是‘母大虫’顾大嫂,右边是‘母夜叉’孙二娘。押阵后是他三个丈夫,中间‘矮脚虎’王英,左是‘小尉迟’孙新,右是‘菜园子’张青,总管马步军兵三千。那座阵势非同小可,但见:
  明分八卦,暗合九宫。占天地之机关,夺风云之气象。前后列龟蛇之状,左右分龙虎之形。丙丁前进,如万条烈火烧山;壬癸后随,似一片乌云覆地。左势下盘旋青气,右手里贯串白光。金霞遍满中央,黄道全依戊己。四维有二十八宿之分,周回有六十四卦之变。盘盘曲曲,乱中队伍变长蛇;整整齐齐,静里威仪如伏虎。马军则一冲一突,步卒是或后或前。休夸八阵成功,谩说六韬取胜。孔明施妙计,李靖播神机。

  枢密使童贯在阵中将台上,定睛看了梁山泊兵马,无移时,摆成这个九宫八卦阵势,军马豪杰,将士英雄,惊得魂飞魄散,心胆俱落,不住声道:‘可知但来此间收捕的官军,便大败而回,原来如此利害!’看了半晌,只听得宋江军中催战的锣鼓不住声发擂。童贯且下将台,骑上战马,再出前军来诸将中问道:‘那个敢厮杀的出去打话?’先锋队里转过一员猛将,挺身跃马而出,就马上欠身禀童贯道:‘小将愿往,乞取钧旨。’看乃是郑州都监陈翥,白袍银甲,青马绛缨,使一口大杆刀,见充副先锋之职。童贯便教军中金鼓旗下发三通擂,将台上把红旗招展兵马。陈翥从门旗下飞马出阵,两军一齐呐喊。陈翥兜住马,横著刀,厉声大叫:‘无端草寇,背逆狂徒,天兵到此,尚不投降,直待骨肉为泥,悔之何及!’宋江正南阵中先锋头领虎将秦明飞马出阵,更不打话,舞起狼牙棍,直取陈翥。两马相交,兵器并举,一个使棍的当头便打,一个使刀的劈面砍来。二将来来往往,翻翻复复,斗了二十余合,秦明卖个破绽,放陈翥赶将入来,一刀却砍个空。秦明趁势,手起棍落,把陈翥连盔带顶,正中天灵,陈翥翻身死于马下。秦明的两员副将单廷珪、魏定国,飞马直冲出阵来,先抢了那匹好马,接应秦明去了。东南方门旗里,虎将‘双枪将’董平见秦明得了头功,在马上寻思:‘大军已踏动锐气,不就这里抢将过去,捉了童贯,更待何时!’大叫一声,如阵前起个霹雳,两手持两条枪,把马一拍,直撞过阵来。童贯见了,勒回马望中军便走。西南方门旗里骠骑将‘急先锋’索超也叫道:‘不就这里捉了童贯,更待何时!’手抡大斧,杀过阵来,中央秦明见了两边冲杀过去,也招动本队红旗军马,一齐抢入阵中,来捉童贯。正是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毕竟枢密使童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回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两赢童贯

  话说当日宋江阵中前部先锋,三队军马赶过对阵,大刀阔斧,杀得童贯三军人马大败亏输,星落云散,七损八伤。军士抛金弃鼓,撇戟丢枪,觅子寻爷,呼兄唤弟,折了万余人马,退三十里外扎住。吴用在阵中鸣金收军,传令道:‘且未可尽情追杀,略报个信与他。’梁山泊人马都收回山寨,各自献功请赏。
  且说童贯输了一阵,折了人马,早扎寨栅安歇下,心中忧闷,会集诸将商议。酆美、毕胜二将道:‘枢相休忧,此寇知得官军到来,预先摆布下这座阵势。官军初到,不知虚实,因此中贼奸计。想此草寇,只是倚山为势,多设军马,虚张声势,一时失了地利。我等且再整练马步将士,停歇三日,养成锐气,将息战马,三日后将全部军将分作长蛇之阵,俱是步军杀将去。此阵如长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都要连络不断,决此一阵,必见大功。’童贯道:‘此计大妙,正合吾意。’即时传下将令,整肃三军,训练已定。
  第三日五更造饭,军将饱食,马带皮甲,人披铁铠,大刀阔斧,弓弩上弦,正是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大将酆美、毕胜当先引军,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八路军马,分于左右,前面发三百铁甲哨马前去探路,回来报与童贯中军知道,说:‘前日战场上,并不见一个军马。’童贯听了心疑,自来前军问酆美、毕胜道:‘退兵如何?’酆美答道:‘休生退心,只顾冲突将去,长蛇阵摆定,怕做什么?’官军迤逦前行,直进到水泊边,竟不见一个军马,但见隔水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火,远远地遥望见水浒寨山顶上一面杏黄旗在那里招飐,亦不见些动静。童贯与酆美、毕胜勒马在万军之前,遥望见对岸水面上芦林中一只小船,船上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斜倚着船,背岸西独自钓鱼。童贯的步军,隔着岸叫那渔人,问道:‘贼在那里?’那渔人只不应。童贯叫能射箭的放箭。两骑马直近岸边滩头来,近水兜住马,扳弓搭箭,望那渔人后心,飕地一箭去,那枝箭正射到箬笠上,当地一声响,那箭落下水里去了。这一个马军放一箭,正射到蓑衣上,当地一声响,那箭也落下水里去了。那两个马军是童贯军中第一惯射弓箭的。两个吃了一惊,勒回马,上来欠身禀童贯道:‘两箭皆中,只是射不透,不知他身上穿着甚的。’童贯再拨三百能射硬弓的哨路马军,来滩头摆开,一齐望着那渔人放箭。那乱箭射去,渔人不慌。多有落在水里的,也有射著船上的,但射著蓑衣箬笠的,都落下水里去。
  童贯见射他不死,便差会水的军汉脱了衣甲,赴水过去,捉那渔人,早有三五十人赴将开去。那渔人听得船尾水响,知有人来,不慌不忙,放下鱼钓,取棹竿拿在身边,近船来的,一棹竿一个,太阳上著的,脑袋上著的,面门上著的,都打下水里去了。后面见沉了几个,都赴转岸上去寻衣甲。童贯看见大怒,教拨五百军汉下水去,定要拿这渔人;若有回来的,一刀两段。五百军人脱了衣甲,呐声喊,一齐都跳下水里,赴将过去。那渔人回转船头,指著岸上童贯大骂道:‘乱国贼臣,害民的禽兽,来这里纳命,犹自不知死哩!’童贯大怒,喝教马军放箭。那渔人呵呵大笑,说道:‘兀那里有军马到了。’把手指一指,弃了蓑衣箬笠,翻身攒入水底下去了。那五百军正赴到船边,只听得在水中乱叫,都沉下去了。那渔人正是‘浪里白条’张顺,头上箬笠,上面是箬叶裹着,里面是铜打成的;蓑衣里面一片熟铜打就,披着如龟壳相似,可知道箭矢射不入。张顺攒下水底,拔出腰刀,只顾排头价戳人,都沉下去,血水滚将起来。有乖的赴了开去,逃得性命。童贯在岸上看得呆了,身边一将指道:‘山顶上那面黄旗正在那里磨动。’
  童贯定睛看了,不解何意,众将也没做道理处。酆美道:‘把三百铁甲哨马,分作两队,教去两边山后出哨,看是如何。’却才分到山前,只听得芦苇中一个轰天雷炮飞起,火烟撩乱,两边哨马齐回来报,有伏兵到了。童贯在马上那一惊不小,酆美、毕胜两边差人教军士休要乱动。数十万军都掣刀在手。前后飞马来叫道:‘如有先走的便斩!’按住三军人马。童贯且与众将立马望时,山背后鼓声震地,喊杀喧天,早飞出一彪军马,都打着黄旗,当先有两员骁将领兵。怎见得那队军马整齐:
  黄旗拥出万山中,烁烁金光射碧空。
  马似怒涛冲石壁,人如烈火撼天风。
  鼓声震动森罗殿,炮力掀翻泰华宫。
  剑队暗藏‘插翅虎’,枪林飞出‘美髯公’。
  两骑黄鬃马上,两员英雄头领:上首‘美髯公’朱仝,下首‘插翅虎’雷横,带领五千人马,直杀奔官军。童贯令大将酆美、毕胜当先迎敌。两个得令,便骤马挺枪出阵,大骂:‘无端草贼,不来投降,更待何时!’雷横在马上大笑,喝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不知!怎敢与吾决战?’毕胜大怒,拍马挺枪直取雷横,雷横也使枪来迎。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二将约战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败。酆美见毕胜战久不能取胜,拍马舞刀,迳来助战。朱仝见了,大喝一声,飞马抡刀来战酆美。四匹马两对儿在阵前厮杀。童贯看了,喝采不迭。斗到涧深里,只见朱仝、雷横卖个破绽,拨回马头望本阵便走。酆美、毕胜两将不舍,拍马追将过去。对阵军发声喊,望山后便走,童贯叫尽力追赶过山脚去,只听得山顶上画角齐鸣,众将抬头看时,前后两个炮直飞起来。童贯知有伏兵,把军马约住,教不要去赶。
  只见山顶上闪出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著‘替天行道’四字。童贯踅过山那边看时,见山头上一簇杂彩绣旗开处,显出那个郓城县盖世英雄山东‘呼保义’宋江来。背后便是军师吴用、公孙胜、花荣、徐宁,金枪手,银枪手,众多好汉。童贯见了大怒,便差人马上山来拿宋江。大军人马,分为两路,却待上山,只听得山顶上鼓乐喧天,众好汉都笑。童贯越添心上怒,咬碎口中牙,喝道:‘这贼怎敢戏吾!我当自擒这厮。’酆美谏道:‘枢相,彼必有计,不可亲临险地。且请回军,来日却再打听虚实,方可进兵。’童贯道:‘胡说!事已到这里,岂可退军!教星夜与贼交锋。今已见贼,势不容退。……’语犹未绝,只听得后军呐喊,探子报道:‘正西山后冲出一彪军来,把后军杀开做两处。’童贯大惊,带了酆美、毕胜,急回来救应后军时,东边山后鼓声响处,又早飞出一队人马来。一半是红旗,一半是青旗,捧著两员大将,引五千军马杀将来。那红旗军随红旗,青旗军随青旗,队伍端的整齐。但见:
  对对红旗间翠袍,争飞战马转山腰。
  日烘旗帜青龙见,风摆旌旗朱雀摇。
  二队精兵皆勇猛,两员上将显英豪。
  秦明手舞狼牙棍,关胜斜横偃月刀。
  那红旗队里头领是‘霹雳火’秦明,青旗队里头领是‘大刀’关胜。二将在马上杀来,大喝道:‘童贯早纳下首级!’童贯大怒,便差酆美来战关胜,毕胜去斗秦明。童贯见后军发喊得紧,又教鸣金收军,且休恋战,延便且退。朱仝、雷横引黄旗军又杀将来,两下里夹攻,童贯军兵大乱。酆美、毕胜保护着童贯,逃命而走,正行之间,刺斜里又飞出一彪军马来,接住了厮杀。那队军马,一半是白旗,一半是黑旗,黑白旗中,也捧著两员虎将,引五千军马,拦住去路。这队军端的齐整:
  炮似轰雷山石裂,绿林深处显戈矛。
  素袍兵出银河涌,玄甲军来黑气浮。
  两股鞭飞风雨响,一条枪到鬼神愁。
  左边大将呼延灼,右手英雄‘豹子头’。
  那黑旗队里头领是双鞭呼延灼,白旗队里头领是‘豹子头’林冲。二将在马上大喝道:‘奸臣童贯,待走那里去?早来受死!’一冲直杀入军中来。那睢州都监段鹏举接住呼延灼交战,洳州都监马万里接着林冲厮杀。这马万里与林冲斗不到数合,气力不如,却待要走,被林冲大喝一声,慌了手脚,著了一矛,戳在马下。段鹏举看见马万里被林冲搠死,无心恋战,隔过呼延灼双鞭,霍地拨回马便走。呼延灼奋勇赶将入来,两军混战,童贯只教夺路且回。只听得前军喊声大举,山背后飞出一彪步军,直杀入垓心里来。当先一僧一行者,领着军兵,大叫道:‘休教走了童贯!’那和尚不修经忏,专好杀人,单号‘花和尚’,双名鲁智深。这行者景阳冈曾打虎,水浒寨最英雄,有名‘行者’武松。这两个杀入阵来。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
  鲁智深一条禅杖,武行者两口钢刀。钢刀飞出火光飘,禅杖来如铁炮。禅杖打开脑袋,钢刀截断人腰。两般军器不相饶,百万军中显耀。

  童贯众军被鲁智深、武松引领步军一冲,早四分五落。官军人马,前无去路,后没退兵,只得引酆美、毕胜撞透重围,杀条血路,奔过山背后来。正方喘息,又听得炮声大震,战鼓齐鸣,看两员猛将当先,一簇步军拦路。怎见得:
  ‘两头蛇’腥风难近,‘双尾蝎’毒气齐喷。钢叉一对世无伦,较猎场中声震。左手解珍出众,右手解宝超群。数千铁甲虎狼军,搅碎长蛇大阵。

  来的步军头领解珍、解宝,各撚五股钢叉,又引领步军杀入阵内。童贯人马遮拦不住,突围而走。五面马军步军一齐追杀,赶得官军星落云散,酆美、毕胜力保童贯而走。见解珍、解宝兄弟两个挺起钢叉,直冲到马前。童贯急忙拍马,望刺斜里便走,背后酆美、毕胜赶来救应,又得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四个并力,杀出垓心。方才进步,喘息未定,只见前面尘起,叫杀连天,绿丛丛林子里又早飞出一彪人马,当先两员猛将,拦住去路。那两个是谁?但见:
  一个宣花大斧,一个出白银枪。枪如毒蟒露梢长,斧起处似开山神将。一个风流俊骨,一个猛烈刚肠。董平国士更无双,‘急先锋’索超谁让。

  这两员猛将,‘双枪将’董平、‘急先锋’索超两个更不打话,飞马直取童贯。王义挺枪去迎,被索超手起斧落,砍于马下。韩天麟来救,被董平一枪搠死。酆美、毕胜死保护童贯,奔马逃命。四下里金鼓乱响,正不知何处军来。童贯拢马上坡看时,四面八方四队马军,两胁两队步军,拷圈、簸箕掌,梁山泊军马大队齐齐杀来,童贯军马如风落云散,东零西乱。正看之间,山坡下一簇人马出来,认的旗号是陈州都监吴秉彝、许州都监李明。这两个引著些断枪折戟,败残军马,踅转琳琅山躲避。看见招呼时,正欲上坡,急调人马,又见山侧喊声起来,飞过一彪人马赶出,两把认旗招飐,马上两员猛将,各执兵器,飞奔官军。这两个是谁?有临江仙词为证:
  盔上长缨飘火焰,纷纷乱撒猩红,胸中豪气吐长虹。战袍裁蜀锦,铠甲镀金铜。两口宝刀如雪练,垓心抖擞威风,左冲右突显英雄。军班‘青面兽’,好汉‘九纹龙’。

  这两员猛将正是杨志、史进,两骑马,两口刀,却才截住吴秉彝、李明两个军官厮杀。李明挺枪向前,来斗杨志。吴秉彝使方天戟,来战史进。两对儿在山坡下一来一往,盘盘旋旋,各逞平生武艺。童贯在山坡上勒住马观之不定。四个人约斗到三十余合,吴秉彝用戟奔史进心坎上戳将来,史进只一闪,那枝戟从肋窝里放个过,吴秉彝连人和马抢近前来,被史进手起刀落,只见一条血颡光连肉,顿落金鍪在马边,吴秉彝死于坡下。李明见先折了一个,却待也要拨回马走时,被杨志大喝一声,惊得魂消魄散,胆颤心寒,手中那条枪不知颠倒。杨志把那口刀从顶门上劈将下来,李明只一闪,那刀正剁著马的后胯下,那马后蹄躆将下去,把李明闪下马来,弃了手中枪,却待奔走,这杨志手快,随复一刀,砍个正著。可怜李明半世军官,化作南柯一梦。两员官将,皆死于坡下。杨志、史进追杀败军,正如砍瓜截瓠相似。
  童贯和酆美、毕胜在山坡上看了,不敢下来,身无所措。三个商量道:‘似此如何杀得出去?’酆美道:‘枢相且宽心,小将望见正南上尚兀自有大队官军扎住在那里,旗旛不倒,可以解救。毕都统保守枢相在山头,酆美杀开条路,取那支军马来,保护枢相出去。’童贯道:‘天色将晚,你可善觑方便,疾去早来。’酆美提看大杆刀,飞马杀下山来,冲开条路,直到南边。看那队军马时,却是嵩州都监周信,把军兵团团摆定,死命抵住垓心里,看见那酆美来,便接入阵内,问:‘枢相在那里?’酆美道:‘只在前面山坡上,专等你这枝军马去救护杀出来。事不宜迟,火速便起。’周信听说罢,便教传令,马步军兵,都要相顾,休失队伍,齐心并力。二员大将当先,众军助喊,杀奔山坡边来。行不到一箭之地,刺斜里一枝军到,酆美舞刀,迳出迎敌,认得是睢州都监段鹏举,三个都相见了,合兵一处,杀到山坡下。毕胜下坡迎接上去,见了童贯,一处商议道:‘今晚便杀出去好?却捱到来朝去好?’酆美道:‘我四人死保枢相,只就今晚杀透重围出去,可脱贼寇。’
  看看近夜,只听得四边喊声不绝,金鼓乱鸣。约有二更时候,星月光亮,酆美当先,众军官簇拥童贯在中间,一齐并力,杀下山坡来。只听得四下里乱叫道:‘不要走了童贯!’众官军只望正南路冲杀过来。看看混战到四更左右,杀出垓心,童贯在马上以手加额,顶礼天地神明道:‘惭愧!脱得这场大难!’催赶出界,奔济州去。
  却才欢喜未尽,只见前面山坡边一带火把,不计其数,背后喊声又起,看见火把光中两条好汉,撚著两口朴刀,引出一员骑白马的英雄大将,在马上横著一条点钢枪。那人是谁?有《临江仙词》为证:
  马步军中推第一,天罡数内为尊,上天降下恶星辰。眼珠如点漆,面部似镌银。丈二钢枪无敌手,身骑快马腾云,人材武艺两超群。梁山卢俊义,河北‘玉麒麟’。

  那马上的英雄大将,正是‘玉麒麟’卢俊义。马前这两个使朴刀的好汉,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拼命三郎’石秀,在火把光中引著三千余人,抖擞精神,拦住去路。卢俊义在马上大喝道:‘童贯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童贯听得,对众道:‘前有伏兵,后有追兵,似此如之奈何?’酆美道:‘小将舍条性命,以报枢相,汝等众官,紧保枢相,夺路望济州去,我自战住此贼。’酆美拍马舞刀,直奔卢俊义。两马相交,斗不到数合,被卢俊义把枪只一逼,逼过大刀,抢入身去,劈腰提住,一脚蹬开战马,把酆美活捉去了。杨雄、石秀便来接应,众军齐上,横拖倒拽捉了去。毕胜和周信、段鹏举舍命保童贯,冲杀拦路军兵,且战且走。背后卢俊义赶来,童贯败军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天晓脱得追兵,望济州来。
  正走之间,前面山坡背后又冲出一队步军来,那军都是铁掩心甲,绛红罗头巾。当先四员步军头领,毕竟是谁?
  ‘黑旋风’双持板斧,‘丧门神’单仗龙泉。项充、李衮在旁边,手舞团牌体健。斩虎须投大穴,诛龙必向深渊。三军威势振青天,恶鬼眼前活现。

  这李逵抡两把板斧,鲍旭仗一口宝剑,项充、李衮各舞蛮牌遮护,却似一团火块,从地皮上滚将来,杀得官军四分五落而走。童贯与众将且战且走,只逃性命。李逵直砍入马军队里,把段鹏举马脚砍翻,掀将下来,就势一斧,劈开脑袋,再复一斧,砍断咽喉,眼见得段鹏举不活了。且说败残官军将次捱到济州,真乃是头盔斜掩耳,护项半兜腮,马步三军没了气力,人困马乏。奔到一条溪边,军马都且去吃水。只听得对溪一声炮响,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将过来。官军急上溪岸,去树林边转出一彪军马来,为头马上三个英雄是谁?
  舞动一条玉蟒,撒开万点飞星。东昌骠骑是张清,‘没羽箭’谁人敢近!飞枪的枪无虚发,飞叉的叉不容情。两员虎将势纵横,左右马前帮定。

  原来这‘没羽箭’张清和龚旺、丁得孙带领三百余骑马军。那一队骁骑马军,都是铜铃面具,雉尾红缨,轻弓短箭,绣旗花枪。三将为头直冲将来。嵩州都监周信见张清军马少,便来迎敌;毕胜保著童贯而走。周信纵马挺枪来迎,只见张清左手纳住枪,右手似招宝七郎之形,口中喝一声道:‘著!’去周信鼻凹上只一石子打中,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旁边飞马来相助,将那两条叉戳定咽喉,好似霜摧边地草,雨打上林花,周信死于马下。童贯止和毕胜逃命,不敢入济州,引了败残军马,连夜投东京去了,于路收拾逃难军马下寨。
  原来宋江有仁有德,素怀归顺之心,不肯尽情追杀,惟恐众将不舍,要追童贯,火急差戴宗传下将令,布告众头领,收拾各路军马步卒,都回山寨请功。各处鸣金收军而回,鞍上将都敲金镫,步下卒齐唱凯歌,纷纷尽入梁山泊,个个同回宛子城。
  宋江、吴用、公孙胜先到水浒寨中,忠义堂上坐下,令裴宣验看各人功赏。卢俊义活捉酆美,解上寨来,跪在堂前。宋江自解其缚,请入堂内上坐,亲自捧杯陪话,奉酒压惊。众头领都到堂上,是日杀牛宰马,重赏三军、留酆美住了两日,备办鞍马,送下山去。酆美大喜。宋江陪话道:‘将军阵前阵后,冒渎威严,切乞恕罪。宋江等本无异心,只要归顺朝廷,与国家出力,被这不公不法之人逼得如此,望将军回朝,善言解救。倘得他日重见恩光,生死不忘大德。’酆美拜谢不杀之恩,登程下山。宋江令人直送出界,回京不在话下。
  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与吴用等众头领商量。原来今次用此十面埋伏之计,都是吴用机谋布置,杀得童贯胆寒心碎,梦里也怕,大军三停折了二停。吴用道:‘童贯回到京师,奏了官家,如何不再起兵来!必得一人直投东京,探听虚实,回报山寨,预作准备。’宋江道:‘军师此论,正合吾心。你弟兄中,不知那个敢去?’只见坐次之中一个人应道:‘兄弟愿往。’众人看了,都道:‘须是他去,必干大事。’
  不是这个人去,有分教,重施谋略,再败官军;且是冲阵马亡青嶂下,戏波船陷绿蒲中。毕竟梁山泊是谁人前去打听,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再说梁山泊好汉,自从两赢童贯之后,宋江、吴用商议,必用着一个人,去东京探听消息虚实,上山回报,预先准备军马交锋。言之未绝,只见‘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愿往。’宋江道:‘探听军情,多亏煞兄弟一个,虽然贤弟去得,必须也用一个相帮去最好。’李逵便道:‘兄弟帮哥哥去走一遭。’宋江笑道:‘你便是那个不惹事的‘黑旋风’!’李逵道:‘今番去时,不惹事便了。’宋江喝退,一壁再问:‘有那个兄弟敢去走一遭?’‘赤发鬼’刘唐禀道:‘小弟帮戴宗哥哥去如何?’宋江大喜道:‘好!’当日两个收拾了行装,便下山去。
  且不说戴宗、刘唐来东京打听消息,却说童贯和毕胜沿路收聚得败残军马四万余人,比到东京;于路教众多管军的头领,各自部领所属军马回营寨去了,只带御营军马入城来。童贯卸了戎装衣甲,迳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议。两个见了,各叙礼罢,请入后堂深处坐定。童贯把大折两阵,结果了八路军官,并许多军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诉了。高太尉道:‘枢相不要烦恼,这件事只瞒了今上天子便了。谁敢胡奏!我和你去告禀太师,再作个道理。’童贯和高俅上了马,迳投蔡太师府内来。已有报知童枢密回了,蔡京料道不胜,又听得和高俅同来,蔡京教唤入书院里来厮见。童贯拜了太师,泪如雨下。蔡京道:‘且休烦恼,我备知你折了军马之事。’高俅道:‘贼居水泊,非船不能征进,枢密只以马步军征剿,因此失利,中贼诡计。’童贯诉说折兵败阵之事,蔡京道:‘你折了许多军马,费了许多钱粮,又折了八路军官,这事怎敢教圣上得知!’童贯再拜道:‘望乞太师遮盖,救命则个!’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气暑热,军士不伏水土,权且罢战退兵。倘或震怒说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灭,后必为殃。”如此时,恁众官却怎地回答。’高俅道:‘非是高俅夸口,若还太师肯保高俅领兵亲去那里征讨,一鼓可平。’蔡京道:‘若得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明日便当保奏太尉为帅。’高俅又禀道:‘只有一件,须得圣旨任便起军,并随造船只,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备官价收买木料,打造战船,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方可指日成功。’蔡京道:‘这事容易。’正话间,门吏报道:‘酆美回来了。’童贯大喜。太师教唤进来,问其缘故。酆美拜罢,叙说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尽数放回,不肯杀害,又与盘缠,令回乡里,因此小将得见钧颜。高俅道:‘这是贼人诡计,故意慢我国家。今后不点近处军马,直去山东、河北拣选得用的人,跟高俅去。’蔡京道:‘既然如此计议定了,来日内里相见,面奏天子。’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点,都在侍班阁子里相聚。朝鼓响时,各依品从,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毕,文武分班,列于玉阶之下。只见蔡太师出班奏道:‘昨遣枢密使童贯统率大军,进征梁山泊草寇,近因炎热,军马不伏水土,抑且贼居水洼,非船不行,马步军兵,急不能进,因此权且罢战,各回营寨暂歇,别候圣旨。’天子乃云:‘似此炎热,再不复去矣!’蔡京奏道:‘童贯可于泰乙宫听罪,别令一人为帅,再去征伐,乞清圣旨。’天子曰:‘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谁与寡人分忧?’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材,愿效犬马之劳,去征剿此寇,伏取圣旨。’天子云:‘既然卿肯与寡人分忧,任卿择选军马。’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非仗舟船,不能前进。臣乞圣旨,于梁山泊近处,采伐木植,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钱收买民船,以为战伐之用。’天子曰:‘委卿执掌,从卿处置,可行即行,慎勿害民。’高俅奏道:‘微臣安敢!只容宽限,以图成功。’天子令取锦袍金甲赐与高俅,另选吉日出师。
  当日百官朝退,童贯、高俅送太师到府,便唤中书省关房掾史,传奉圣旨,定夺拨军。高太尉道:‘前者有十节度使,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并金辽等处,武艺精熟,请降钧帖,差拨为将。’蔡太师依允,便发十道札付文书,仰各各部领所属精兵一万,前赴济州取齐,听候调用。十个节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领军一万,克期并进。那十路军马:
  河南河北节度使王焕
  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
  京北弘农节度使王文德
  颖州汝南节度使梅展
  中山安平节度使张开
  江夏零陵节度使杨温
  云中雁门节度使韩存保
  陇西汉阳节度使李从吉
  琅琊彭城节度使项元镇
  清河天水节度使荆忠
  原来这十路军马,都是曾经训练精兵,更兼这十节度使,旧日都是绿林丛中出身,后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都是精锐勇猛之人,非是一时建了些少功名。当日中书省定了程限,发十道公文,要这十路军马如期都到济州,迟慢者定依军令处置。金陵建康府有一支水军,为头统制官,唤做刘梦龙。那人初生之时,其母梦见一条黑龙飞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长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峡江讨贼有功,升做军官都统制。统领一万五千水军,阵船五百只,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这支水军并船只星夜前来听调。又差一个心腹人唤做牛邦喜,也做到步军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并一应河道内拘刷船只,都要来济州取齐,交割调用。高太尉帐前牙将极多,于内两个最了得:一个唤做党世英,一个唤做党世雄。弟兄二人,现做统制官,各有万夫不当之勇。高太尉又去御营内选拨精兵一万五千,通共各处军马一十三万。先于诸路差官供送粮草,沿途交纳。高太尉连日整顿衣甲,制造旌旗,未及登程。有诗为证:
  轻事贪功愿领兵,兵权到手便留行。
  幸因主帅迟迟去,多得三军数日生。
  却说戴宗、刘唐在东京住了几日,打探得备细消息,星夜回还山寨,报说此事。宋江听得高太尉亲自领兵,调天下军马一十三万、十节度使统领前来,心中惊恐,便和吴用商议。吴用道:‘仁兄勿忧,小生也久闻这十节度的名,多与朝廷建功,只是当初无他的敌手,以此只显他的豪杰。如今放着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节度已是过时的人了。兄长何足惧哉!比及他十路军来,先教他吃我一惊。’宋江道:‘军师如何惊他?’吴用道:‘他十路军马都到济州取齐,我这里先差两个快厮杀的,去济州相近,接着来军,先杀一阵。──这是报信与高俅知道。’宋江道:‘叫谁去好?’吴用道:‘差“没羽箭”张清、“双枪将”董平,此二人可去。’宋江差二将各带一千马军,前去巡哨济州,相迎截杀各路军马。又拨水军头领,准备泊子里夺船。山寨中头领预先调拨已定,且不细说,下来便知。
  再说高太尉在京师俄延了二十余日,天子降敕,催促起军,高俅先发御营军马出城,又选教坊司歌儿舞女三十余人随军消遣。至日祭旗,辞驾登程,却好一月光景。时值初秋天气,大小官员都在长亭饯别。高太尉戎装披挂,骑一匹金鞍战马,前面摆着五匹玉辔雕鞍从马,左右两边,排著党世英、党世雄弟兄两个,背后许多殿帅统制官、统军提辖、兵马防备团练等官,参随在后。那队伍军马,十分摆布得整齐。诗曰:
  匿奸罔上非忠荩,好战全违旧典章。
  不事怀柔服强暴,只驱良善敌刀枪。
  那高太尉部领大军出城,来到长亭前下马,与众官作别。饮罢饯行酒,攀鞍上马,登程望济州进发。于路上纵容军士,尽去村中纵横掳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却说十路军马陆续都到济州,有节度使王文德领着京北等处一路军马,星夜奔济州来,离州尚有四十余里。当日催动人马,赶到一个去处,地名凤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军却好抹过林子,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背后山坡脚边转出一彪军马来,当先一将拦路。那员将顶盔挂甲,插箭弯弓,去那弓袋箭壶内侧插著小小两面黄旗,旗上各有五个金字,写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两手两杆钢枪。此将乃是梁山泊第一个惯冲头阵的勇将董平,因此人称为‘董一撞。’董平勒定战马,截住大路喝道:‘来的是那里兵马?不早早下马受缚,更待何时?’这王文德兜住马,呵呵大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你须曾闻我等十节度使累建大功,名扬天下,大将王文德么?’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杀晚爷的大顽。’王文德听了大怒,骂道:‘反国草寇,怎敢辱吾!’拍马挺枪,直取董平。董平也挺双枪来迎。两将斗到三十合,不分胜败。王文德料道赢不得董平,喝一声:‘少歇再战。’各归本阵。王文德吩咐众军,休要恋战,直冲过去。王文德在前,三军在后,大发声喊,杀将过去。
  董平后面引军追赶,将过林子,正走之间,前面又冲出一彪军马来。为首一员上将,正是‘没羽箭’张清,在马上大喝一声:‘休走!’手中撚定一个石子打将来,望王文德头上便著。急待躲时,石子打中盔顶,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马奔逃。两将赶来,看看赶上,只见侧首冲过一队军来。王文德看时,却是一般的节度使杨温军马,齐来救应。因此,董平、张清不敢来追,自回去了。
  两路军马同入济州歇定,太守张叔夜接待各路军马。数日之间,前路报来,高太尉大军到了。十节度出城迎接,都相见了太尉,一齐护送入城,把州衙权为帅府,安歇下了。高太尉传下号令,教十路军马都向城外屯驻,伺候刘梦龙水军到来。一同进发。这十路军马,各自下寨。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掳门窗,搭盖窝铺,十分害民。高太尉自在城中帅府内,定夺征进人马,无银两使用者,都克头哨出阵交锋;有银两者,留在中军,虚功滥报。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高太尉在济州不过一二日,刘梦龙战船到了,参谒帅府。礼毕,高俅随即便唤十节度使都到厅前,共议良策。王焕等禀复道:‘太尉先教马步军去探路,引贼出战,然后却调水路战船去劫贼巢,令其两下不能相顾,可获群贼矣!’高太尉从其所言。当时分拨王焕、徐京为前部先锋,王文德、梅展为合后收军,张开、杨温为左军,韩存保、李从吉为右军,项元镇、荆忠为前后救应使。党世雄引领三千精兵,上船协助刘梦龙水军船只,就行监战。诸军尽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请高太尉看阅诸路军马。高太尉亲自出城,一一点看了,便遣大小三军并水军一齐进发,迳望梁山泊来。
  且说董平、张清回寨,说知备细。宋江与众头领统率大军,下山不远,早见官军到来。前军射住阵脚,两边拒定人马。只见先锋王焕出阵,使一条长枪,在马上厉声高叫:‘无端草寇,敢死村夫,认得大将王焕么?’对阵绣旗开处,宋江亲自出马,与王焕声喏道:‘王节度,你年纪高大了,不堪与国家出力,当枪对敌,恐有些一差二误,枉送了你一世清名。你回去罢!另教年纪小的出来战。’王焕听得大怒,骂道:‘你这厮是个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宋江答道:‘王节度,你休逞好手,我这一班儿替天行道的好汉,不到得输与你!’王焕便挺枪戳将过来。宋江马后早有一将,銮铃响处,挺枪出阵。宋江看时,却是‘豹子头’林冲,来战王焕。两马相交,众军助喊,高太尉自临阵前,勒住马看。只听得两军呐喊喝采,果是马军踏镫抬身看,步卒掀盔举眼观。两个施逞诸路枪法,但见:
  一个屏风枪势如霹雳,一个水平枪勇若奔雷。一个朝天枪难防难躲,一个钻风枪怎敌怎遮。这个恨不得枪戳透九霄云汉,那个恨不得枪刺透九曲黄河。一个枪如蟒离岩洞,一个枪似龙跃波津。一个使枪的雄似虎吞羊,一个使枪的俊如雕扑兔。

  王焕大战林冲,约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败。两边各自鸣金,二将分开,各归本阵。只见节度使荆忠到前军,马上欠身,禀复高太尉道:‘小将愿与贼人决一阵,乞请钧旨。’高太尉便教荆忠出马交战。宋江马后鸾铃响处,呼延灼来迎。荆忠使一口大杆刀,骑一匹瓜黄马,二将交锋,约斗二十合,被呼延灼卖个破绽,隔过大刀,顺手提起钢鞭来,只一下,打个衬手,正著荆忠脑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马下。高俅看见折了一个节度使,火急便差项元镇,骤马挺枪,飞出阵前大喝:‘草贼敢战吾么?’宋江马后,‘双枪将’董平撞出阵前,来战项元镇。两个斗不到十合,项元镇霍地勒回马,拖了枪便走。董平拍马去赶,项元镇不入阵去,绕著阵脚,落荒而走。董平飞马去追,项元镇带住枪,左手撚弓,右手搭箭,拽满弓,翻身背射一箭。董平听得弓弦响,抬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弃了枪,拨回马便走。项元镇挂着弓,撚著箭,倒赶将来。呼延灼、林冲见了,两骑马各出,救得董平归阵。高太尉指挥大军混战,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后面军马,遮拦不住,都四散奔走。高太尉直赶到水边,却调人去接应水路船只。
  且说刘梦龙和党世雄布领水军,乘驾船只,迤逦前投梁山泊深处来,只见茫茫荡荡,尽是芦苇蒹葭,密密遮定港汊。这里官船,樯篙不断,相连十余里水面。正行之间,只听得山坡上一声炮响,四面八方,小船齐出,那官船上军士,先有五分惧怯,看了这等芦苇深处,尽皆慌了。怎禁得芦苇里面埋伏着小船,齐出冲断大队。官船前后不相救应,大半官军,弃船而走。梁山泊好汉,看见官军阵脚乱了,一齐鸣鼓摇船,直冲上来。刘梦龙和党世雄急回船时,原来经过的浅港内都被梁山泊好汉用小船装载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断了,那橹桨竟摇不动。众多军卒,尽弃了船只下水。刘梦龙脱下戎装披挂,爬过水岸,拣小路走了。这党世雄不肯弃船,只顾叫水军寻港汊深处摇去,不到二里,只见前面三只小船,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执蓼叶枪,挨近船边来。众多驾船军士都跳下水里去了。党世雄自持铁搠,立在船头上,与阮小二交锋,阮小二也跳下水里去,阮小五、阮小七两个逼近身来。党世雄见不是头,撇了铁搠,也跳下水里去了。见水底下钻出‘船火儿’张横来,一手揪住头发,一手提定腰胯,滴溜溜丢上芦苇根头。先有十数个小喽啰躲在那里,挠钩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浒寨来。
  却说高太尉见水面上船只都纷纷滚滚,乱投山边去了,船上缚著的,尽是刘梦龙水军手旗号,情知水路里又折了一阵,忙传军令,且教收兵,回济州去,别作道理。
  五军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听得四下里火炮不住价响,宋江军马,不知几路杀将来。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正是阴陵失路逢神弩,赤壁鏖兵遇怪风。毕竟高太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

  话说当下高太尉望见水路军士,情知不济,正欲回军,只听得四边炮响,急收聚众将,夺路而走。原来梁山泊只把号炮四下里施放,却无伏兵,只吓得高太尉心惊胆战,鼠窜狼奔,连夜收军回济州。计点步军,折陷不多,水军折其大半,战船没一只回来。刘梦龙逃难得回。军士会水的,逃得性命,不会水的,都淹死在水中。高太尉军威折挫,锐气摧残,且向城中屯驻军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再差人赍公文去催,不论是何船只,堪中的尽数拘拿,解赴济州,整顿征进。
  却说水浒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箭矢,唤‘神医’安道全用药调治。安道全使金疮药敷住疮口,在寨中养病。吴用收住众头领上山。水军头领张横,解党世雄到忠义堂上请功,宋江教且押去后寨软监著。将夺到的船只,尽数都收入水寨,分派与各头领去了。
  再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会集诸将,商议收剿梁山之策,数内上党节度使徐京禀道:‘徐某幼年游历江湖,使枪卖药之时,曾与一人交游。那人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有孙吴之才调,诸葛之智谋,姓闻名焕章,现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若得此人来为参谋,可以敌吴用之诡计。’高太尉听说,便差首将一员,赍带缎疋鞍马,星夜回东京,礼请这教村学秀才闻焕章来,为军前参谋。便要早赴济州,一同参赞军务。那员首将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报来,宋江军马,直到城边搦战。高太尉听了大怒,随即点就本部军兵,出城迎敌,就令各寨节度使同出交锋。
  却说宋江军马见高太尉提兵至近,急忙退十五里外平川旷野之地。高太尉引军赶去,宋江兵马已向山坡边摆成阵势。红旗队里,捧出一员猛将,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双鞭’呼延灼,兜住马,横著枪,立在阵前。高太尉看见道:‘这厮便是统领连环马时,背反朝廷的。’便差云中节度使韩存保出马迎敌。这韩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画戟。两个在阵前,更不打话,一个使戟去搠,一个用枪来迎。两个战到五十余合,呼延灼卖个破绽,闪出去,拍著马,望山坡下便走。韩存保紧要干功,跑着马赶来。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约赶过五七里无人之处,看看赶上,呼延灼勒回马,带转枪,舞起双鞭来迎。两个又斗十数合之上,用双鞭分开画戟,回马又走。韩存保寻思,这厮枪又近不得我,鞭又赢不得我,我不就这里赶上,活拿这贼,更待何时!抢将近来,赶转一个山嘴,有两条路,竟不知呼延灼何处去了。韩存保勒马上坡来望时,只见呼延灼绕著一条溪走。存保大叫:‘泼贼,你走那里去!快下马来受降,饶你命!’呼延灼不走,大骂存保。韩存保却大宽转来抄呼延灼后路。两个却好在溪边相迎著。一边是山,一边是溪,只中间一条路,两匹马盘旋不得。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时!’韩存保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倒要我降你。’呼延灼道:‘我漏你到这里,正要活捉你。你性命只在顷刻!’韩存保道:‘我正来活捉你!’两个旧气又起。韩存保挺著长戟,望呼延灼前心两胁软肚上,雨点般搠将来。呼延灼用枪左拨右逼,捽风般搠入来。两个又斗了三十来合。正斗到浓深处,韩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软胁搠来,呼延灼一枪,望韩存保前心刺去。两个各把身躯一闪,两般军器,都从胁下搠来。呼延灼挟住韩存保戟杆,韩存保扭住呼延灼枪杆,两个都在马上,你扯我拽,挟住腰胯,用力相争。韩存保的马后,蹄先塌下溪里去了,呼延灼连人和马,也拽下溪里去了,两个在水中扭做一块。那两匹马溅起水来,一人一身水。呼延灼弃了手里的枪,挟住他的戟杆,急去掣鞭时,韩存保也撇了他的枪杆,双手按住呼延灼两条臂,你揪我扯,两个都滚下水去。那两匹马迸星也似跑上岸来,望山边去了。两个在溪水中都滚没了军器,头上戴的盔没了,身上衣甲飘零,两个只把空拳来在水中厮打,一递一拳,正在水深里,又拖上浅水里来。正解拆不开,岸上一彪军马赶到,为头的是‘没羽箭’张清。众人下手,活捉了韩存保。差人急去寻那走了的两匹战马,只见那马却听得马嘶人喊,也跑回来寻队,因此收住。又去溪中捞起军器,还呼延灼,带湿上
马,却把韩存保背剪缚在马上,一齐都奔峪口。只见前面一彪军马,来寻韩存保,两家却好当住。为头两员节度使:一个是梅展,一个是张开,因见水渌渌地马上缚著韩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两刃刀,直取张清。交马不到三合,张清便走,梅展赶来,张清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梅展额角,鲜血迸流,撇了手中刀,双手掩面。张清急便回马,却被张开搭上箭,拽满弓,一箭射来,张清把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便倒。张清跳在一边,撚著枪便来步战。那张清原来只有飞石打将的本事,枪法上却慢。张开先救了梅展,次后来战张清。马上这条枪,神出鬼没,张清只办得架隔,遮拦不住,拖了枪,便走入马军队里躲闪。张开枪马到处,杀得五六十马军,四分五落,再夺得韩存保。却待回来,只见喊声大举,峪口两彪军到:一队是‘霹雳火’秦明,一队是‘大刀’关胜,两个猛将杀来。张开只保得梅展走了,众军两路杀入来,又夺了韩存保。张清抢了一匹马,呼延灼使尽气力,只好随众厮杀。一齐掩击到官军队前,乘势冲动,退回济州。梁山泊军马也不追赶,只将韩存保连夜解上山寨来。
  宋江等坐在忠义堂上,见缚到韩存保来,喝退军士,亲解其索,请坐厅上,殷勤相待。韩存保感激无地。就请出党世雄相见,一同管待。宋江道:‘二位将军切勿相疑,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韩存保道:‘前者陈太尉赍到招安诏敕来山,如何不乘机会去邪归正?’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诏书,写得不明,更兼用村醪倒换御酒,因此弟兄众人,心皆不伏。那两个张干办,李虞候,擅作威福,耻辱众将。……’韩存保道:‘只因中间无好人维持,误了国家大事。’宋江设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备鞍马,送出谷口。这两个在路上说宋江许多好处,回到济州城外,却好晚了。次早入城,来见高太尉,说宋江把二将放回之事。高俅大怒道:‘这是贼人诡计,慢我军心。你这二人,有何面目见吾!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王焕等众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之事,乃是宋江,吴用之计。若斩此二人,反被贼人耻笑。’高太尉被众人苦告,饶了两个性命,削去本身职事,发回东京泰乙宫听罪。这两个解回京师。
  原来这韩存保是韩忠彦的侄儿。忠彦乃是国老太师,朝廷官员,都有出他门下。有个门馆教授,姓郑名居忠,原是韩忠彦抬举的人,见任御史大夫。韩存保把上件事告诉他。居忠上轿,带了存保来见尚书余深,同议此事。余深道:‘须是禀得太师,方可面奏。’二人来见蔡京说:‘宋江本无异心,只望朝廷招安。’蔡京道:‘前者毁诏谤上,如此无礼,不可招安,只可剿捕!’二人禀说:‘前番招安,惜为去人,不布朝廷德意,用心抚恤。不用嘉言,专说利害,以此不能成事。’蔡京方允。约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诏敕,令人招安。天子曰:‘现今高太尉使人来请安仁村闻焕章为参谋,早赴军前委用,就差此人伴使前去。如肯来降,悉免本罪。如仍不伏,就著高俅定限,日下剿捕尽绝还京。’蔡太师写成草诏,一面取闻焕章赴省筵宴。原来这闻焕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识的,俱备酒食迎接。席终各散,一边收拾起行。有诗为证:
  年来教授隐安仁,忽召军前捧綍纶。
  权贵满朝多旧识,可无一个荐贤人。
  且不说闻焕章同天使出京,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心中烦恼。门吏报道:‘牛邦喜到来!’高太尉便教唤进,拜罢问道:‘船只如何?’邦喜禀道:‘于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余只,都到闸下。’太尉大喜,赏了牛邦喜,便传号令,教把船都放入阔港,每三只一排钉住,上用板铺,船尾用铁环锁定。尽数发步军上船;其余马军,近水护送船只。比及编排得军士上船,训练得熟,已得半月之久,梁山泊尽都知了。吴用唤刘唐受计,掌管水路建功。众多水军头领,各各准备小船,船头上排排钉住铁叶,船舱里装载芦苇干柴,柴中灌著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内。却教炮手凌振,于四望高山上,放炮为号;又于水边树木丛杂之处,都缚旌旗于树上,每一处设金鼓火炮,虚屯人马,假设营垒,请公孙胜作法祭风;旱地上分三队军马接应。吴用指画已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催起军马,水路统军,却是牛邦喜,又同刘梦龙并党世英这三个掌管。高太尉披挂了,发三通擂鼓,水港里船开,旱路上马发,船行似箭,马去如飞,杀奔梁山泊来。先说水路里船只,连篙不断,金鼓齐鸣,迤逦杀入梁山泊深处,并不见一只船。看看渐近金沙滩,只见荷花荡里,两只打鱼船,每只船上只有两个人,拍手大笑。头船上刘梦龙便叫放箭乱射,渔人都跳下水底去了。刘梦龙急催动战船,渐近金沙滩头,一带阴阴的都是细柳,柳树上拴著两头黄牛,绿莎草上睡着三四个牧童,远远地又有一个牧童,倒骑着一头黄牛,口中呜呜咽咽吹着一管笛子来。刘梦龙便教先锋悍勇的首先登岸。那几个牧童跳起来,呵呵大笑,尽穿入柳阴深处去了。前阵五七百人抢上岸去,那柳阴树中,一声跑响,两边战鼓齐鸣:左边就冲出一队红甲军,为头是‘霹雳火’秦明;右边冲出一队黑甲军,为头是‘双鞭’呼延灼,各带五百军马,截出水边。刘梦龙急招呼军士下船时,已折了大半军校。牛邦喜听得前军喊起,便教后船且退,只听得山顶上连珠炮响,芦苇中飕飕有声,却是公孙胜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在山顶上祭风,初时穿林透树,次后走石飞砂,须臾白浪掀天,顷刻黑云覆地,红日无光,狂风大作。刘梦龙急教棹船回时,只见芦苇丛中,藕花深处,小港狭汊,都棹出小船来,钻入大船队里。鼓声响处,一齐点着火把,霎时间,大火竟起,烈焰飞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内,前后官船,一齐烧着。怎见得火起,但见:
  黑烟迷绿水,红焰起清波。风威卷荷叶满天飞,火势燎芦林连梗断。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岳撼山崩,浩浩波声若怒。舰航尽倒,舵橹皆休。船尾旌旗,不见青红交杂,楼头剑戟,难排霜雪争叉。僵尸与鱼鳖同浮,热血共波涛并沸。千条火焰连天起,万道烟霞贴水飞。

  当时刘梦龙见满港火飞,战船都烧着了,只得弃了头盔衣甲,跳下水去,又不敢傍岸,拣港深水阔处,赴将开去逃命。芦林里面一个人,独驾着小船,直迎将来。刘梦龙便钻入水底下去了,却好有一个人拦腰抱住,拖上船来。撑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拦腰抱的是‘混江龙’李俊。却说牛邦喜见四下官船队里火著,也弃了戎装披挂,却待下水,船梢上钻起一个人来,拿着铙钩,劈头搭住,倒拖下水里去。那人是‘船火儿’张横。这梁山泊内杀得尸横水面,血溅波心,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只有党世英摇著小船,正走之间,芦林两边,弩箭弓矢齐发,射死水中。众多军卒,会水的逃得性命回去,不会水的,尽皆渰死。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李俊捉得刘梦龙,张横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
  再说高太尉引领军马在水边策应,只听得连珠炮响,鼓声不绝,料道是水面上厮杀,骤著马,前来靠山临水探望。只见纷纷军士,都从水里逃命,爬上岸来。高俅认得是自家军校,问其缘故,说被放火烧尽船只,俱各不知所在。高太尉听了,心内越慌。但望见喊声不断,黑烟满空,急引军回旧路时,山前鼓声响处,冲出一队马军,拦路当先,‘急先锋’索超,抡起开山大斧,骤马抢近前来。高太尉身边节度使王焕,挺枪便出,与索超交战,斗不到五合,索超拨回马便走。高太尉引军追赶,转过山嘴,早不见了索超。正走间,背后‘豹子头’林冲,引军赶来,又杀一阵。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后‘美髯公’朱仝赶上来,又杀一阵。这是吴用使的追赶之计:不去前面拦截,只在背后赶杀,败军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救护不得后军。因此高太尉被赶得慌,飞奔济州,比及入得城时,已自三更;又听得城外寨中火起,喊声不绝。原来被石秀,杨雄埋伏下五百步军,放了三五把火,潜地去了。惊得高太尉魂不附体,连使人探视,回报去了,方才放心。整点军马,折其大半。
  高俅正在纳闷间,远探报道:‘天使到来。’高俅遂引军马,并节度使出城迎接,见了天使,就说降诏招安一事。都与闻焕章参谋使相见了,同进城中帅府商议。高太尉先讨抄白备照观看,待不招安来,又连折了两阵,拘刷得许多船只,又被尽行烧毁;待要招安来,恰又羞回京师。心下踌躇,数日主张不定。不想济州有一个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克毒,人尽呼为‘剜心王’,却是济州府拨在帅府供给的吏。因见了诏书抄白,更打听得高太尉心内迟疑不决,遂来帅府,呈献利便事件,禀说:‘贵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见诏上已有活路:这个写草诏的翰林待诏,必与贵人好,先开下一个后门了。’高太尉见说大惊,便问道:‘你怎见得先开下后门?’王瑾禀道:‘诏书上最要紧是中间一行。道是:“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此一句是囫囵话。如今开读时,却分作两句读。将“除宋江”另做一句,“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另做一句。赚他漏到城里,捉下为头宋江一个,把来杀了。却将他手下众人,尽数拆散,分调开去。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但没了宋江,其余的做得甚用?此论不知恩相贵意若何?’高俅大喜,随即陞王瑾为帅府长史,便请闻参谋说知此事。闻焕章谏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诡诈于人。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谋之人识破,翻变起来,深为未便。’高太尉道:‘非也!自古兵书有云:“兵行诡道。”岂可用得正大?’闻参谋道:‘然虽兵行诡道,这一事是天子圣旨,乃以取信天下。自古王言如纶如綍,因此号为玉音,不可移改。今若如此,后有知者,难以此为准信。’高太尉道:‘且顾眼下,却又理会。’遂不听闻焕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报知,令宋江等全伙,前来济州城下,听天子诏敕,赦免罪犯。
  却说宋江又赢了高太尉这一阵。烧了的船,令小校搬运做柴,不曾烧的,拘收入水寨。但是活捉的军将,尽数陆续放回济州。当日宋江与大小头领正在忠义堂上商议,小校报道:‘济州府差人上山来报道:“朝廷特遣天使,颁降诏书,赦罪招安,加官赐爵,特来报喜。”’宋江听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便叫请那报事人到堂上问时,那人说道:‘朝廷降诏,特来招安。高太尉差小人前来,报请大小头领,都要到济州城下行礼,开读诏书。并无异议,勿请疑惑。’宋江叫请军师商议定了,且取银两缎疋,赏赐来人,先发付回济州去了。宋江传下号令,大小头领,尽教收拾去听开读诏书。卢俊义道:‘兄长且未可性急,诚恐这是高太尉的见识,兄长不宜便去。’宋江道:‘你们若如此疑心时,如何能勾归正?还是好歹去走一遭。’吴用笑道:‘高俅那厮,被我们杀得胆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计策,也施展不得。放着众兄弟一班好汉,不要疑心,只顾跟随宋公明哥哥下山。我这里先差,黑旋风,李逵,引著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东路。再差,一丈青,扈三娘。引著顾大嫂,孙二娘,王矮虎,孙新,张青,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西路:若听得连珠炮响,杀奔北门来取齐。’吴用分调已定,众头领都下山,只留水军头领看守寨栅。只因高太尉要用诈术,诱引这伙英雄下山,不听闻参谋谏劝,谁想只就济州城下,翻为九里山前。正是只因一纸君王诏,惹起全班壮士心。毕竟众好汉怎地大闹济州,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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