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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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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09:5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回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話說高太尉在濟州城中帥府坐地,喚過王煥等眾節度商議:傳令將各路軍馬,拔寨收入城中。教現在節度使俱各全副披掛,伏於城內;各寨軍士,盡數準備擺列於城中;城上俱各不豎旌旗,只於北門上立黃旗一面,上書「天詔」二字。高俅與天使眾官,都在城上,只等宋江到來。
  當日梁山泊中,先差,沒羽箭,張清,將帶五百哨馬,到濟州城邊週迴轉了一遭,望北去了;須臾,「神行太保」戴宗,步行來探了一遭。人報與高太尉,親自臨月城上,女牆邊,左右從者百餘人,大張麾蓋,前設香案,遙望北邊宋江軍馬到來。前面金鼓,五方旌旗,眾頭領簸箕掌,栲栳圈,鴈翅一般,擺列將來。當先為首,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在馬上欠身,與高太尉聲喏。高太尉見了,使人在城上叫道:「如今朝廷赦你們罪犯,特來招安,如何披甲前來?」宋江使戴宗至城下回覆道:「我等大小人員,未蒙恩澤,不知詔意如何?未敢去其介冑。望太尉周全,可盡喚在城百姓耆老,一同聽詔,那時承恩卸甲。」高太尉出令,教喚在城耆老百姓,盡都上城聽詔。無移時,紛紛滾滾,盡皆到了。宋江等在城下,看見城上百姓老幼擺滿,方纔勒馬向前,鳴鼓一通,眾將下馬;鳴鼓二通,眾將步行到城邊。背後小校,牽著戰馬,離城一箭之地,齊齊地伺候著。鳴鼓三通,眾將在城下拱手,聽城上開讀詔書。那天使讀遍:
  制曰:人之本心,本無二端;國之恆道,俱是一理。作善則為良民,造惡則為逆黨。朕聞梁山泊聚眾已久,不蒙善化,未復良心。今差天使頒降詔書,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其為首者,詣京謝恩;協隨助者,各歸鄉閭。嗚呼,速霑雨露,以就去邪歸正之心;毋犯雷霆,當效革故鼎新之意。故茲詔示,想宜悉知。

  宣和  年  月  日
  當時軍師吳用正聽讀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視花榮道:「將軍聽得麼?」卻纔讀罷詔書,花榮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則甚?」搭上箭,拽滿弓,望著那個開詔使臣道:「看花榮神箭!」一箭射中面門,眾人急救。城下眾好漢,一齊叫聲「反!」亂箭望城上射來。高太尉回避不迭。四門突出軍馬來。宋江軍中一聲鼓響,一齊上馬便走。城中官軍追趕,約有五六里回來。只聽得後軍砲響,東有李逵,引步軍殺來;西有扈三娘,引馬軍殺來:兩路軍兵,一齊合到。官軍只怕有埋伏,急退時,宋江全夥,卻回身捲殺將來。三面夾攻,城中軍馬大亂,急急奔回,殺死者多。宋江收軍,不教追趕,自回梁山泊去了。
  卻說高太尉在濟州寫表,申奏朝廷說:「宋江賊寇,射死天使,不伏招安。」外寫密書,送與蔡太師,童樞密,楊太尉,煩為商議;教太師奏過天子,沿途接應糧草,星夜發兵前來,併力勦捕群賊。
  卻說蔡太師收得高太尉密書,逕自入朝,奏知天子。天子聞奏,龍顏不悅云:「此寇數辱朝廷,累犯大逆。」隨即降敕,教諸路各助軍馬,並聽高太尉調遣。楊太尉已知節次失利,再於御營司選撥二將,就於龍猛,虎翼,捧日,忠義四營內,各選精兵五百,共計二千,跟隨兩個上將,去助高太尉殺賊。
  這兩員將軍是誰?一個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官帶左義衛親軍指揮使,護駕將軍丘岳。一個是八十萬禁軍副教頭,官帶右義衛親軍指揮使,車騎將軍周昂。這兩個將軍,累建奇功,名聞海外,深通武藝,威鎮京師;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當時楊太尉點定二將,限目下起身;來辭蔡太師。蔡京吩咐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當重用!」二將辭謝了去。四營內,一個個選揀身長體健,腰細膀闊,山東河北,能登山,慣赴水,那一等精銳軍漢,撥與二將。這丘岳,周昂,辭了眾省院官,去辭楊太尉稟說:「明日出城。」楊太尉各賜與二將五匹好馬,以為戰陣之用。二將謝了太尉,各自回營,收拾起身。次日,軍兵拴著馬行程,都在御營司前伺候。丘岳,周昂二將,分做四隊:龍猛,虎翼二營一千軍,有二千餘騎軍馬,丘岳總領;捧日,忠義二營一千軍,也有二千餘騎軍馬,周昂總領。又有一千步軍,分與二將隨從。丘岳,周昂到辰牌時分,擺列出城。楊太尉親自在城門上看軍。且休說小校威雄,親隨勇猛,去那兩面繡旗下,一叢戰馬之中,簇擁著護駕將軍丘岳。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纓撒火、錦兜鍪、雙鳳翅照天盔。披一副綠絨穿、紅綿套、嵌連環鎖子甲;穿一領翠沿邊、珠絡縫、荔枝紅、圈金繡戲獅袍;系一條襯金葉、玉玲瓏、雙獺尾、紅釘盤螭帶。著一雙簇金線、海驢皮、胡桃紋、抹綠色雲根靴;彎一張紫檀靶、泥金梢、龍角面、虎筋絃寶雕弓;懸一壺紫竹桿、朱紅扣、鳳尾翎、狼牙金點鋼箭;掛一口七星裝、沙魚鞘、賽龍泉、欺巨闕霜鋒劍;橫一把撒朱纓、水磨杆、龍吞頭、偃月樣三停刀;騎一匹快登山、能跳澗、背金鞍、搖玉勒胭脂馬。

  那丘岳坐在馬上,昂昂奇偉,領著左隊人馬。東京百姓,看了無不喝采。隨後便是右隊,捧日、忠義兩營軍馬,端的整齊,去那兩面繡旗下,一叢戰馬之中,簇擁著車騎將軍周昂。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吞龍頭、撒青纓、珠閃爍爛銀盔;披一副損鎗尖、壞箭頭、襯香綿熟鋼甲;穿一領繡牡丹、飛雙鳳、圈金線絳紅袍;繫一條稱狼腰、宜虎體、嵌七寶麒麟帶;著一雙起三尖、海獸皮、倒雲根虎尾靴;彎一張雀畫面、龍角靶、紫綜繡六鈞弓;攢一壺皁雕翎、鐵木桿、透唐猊鑿子箭;使一柄欺袁達、賽石丙、劈開山金蘸斧;駛一匹負千斤、高八尺、能衝陣火龍駒;懸一條簡銀桿、四方稜、賽金光劈楞簡。

  這周昂坐在馬上,停停威猛,領著右隊人馬,來到城邊,與丘岳下馬,來拜辭楊太尉,作別眾官,離了東京,取路望濟州進發。
  且說高太尉在濟州,和聞參謀商議:比及添撥得軍馬到來,先使人去近處山林,砍伐木植大樹;附近州縣,拘刷造船匠人,就濟州城外,搭起船場,打造戰船。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軍士。
  濟州城中客店內,歇著一個客人,姓葉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會造船。因來山東,路經梁山泊過,被他那裏小夥頭目,劫了本錢,流落在濟州,不能勾回鄉。聽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進梁山泊,以圖取勝,將紙畫成船樣,來見高太尉。拜罷,稟道:「前者恩相以船征進,為何不能取勝?蓋因船隻皆是各處拘刷將來的,使風搖櫓,俱不得法。更兼船小底尖,難以用武。葉春今獻一計,若要收伏此寇,必須先造大船數百隻。最大者名為大海鰍船,兩邊置二十四部水軍,船中可容數百人。每軍用十二個人踏動,外用竹笆遮護,可避箭矢,船面上豎立弩樓,另造划車,擺布放於上。如要進發,垛樓上一聲梆子響,二十四部水車,一齊用力踏動,其船如飛,他將何等船隻可以攔當!若是遇著敵軍,船面上伏弩齊發,他將何物可以遮護!其第二等船,名為小海鰍船,兩邊只用十二部水車,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後尾,都釘長釘,兩邊亦立弩樓,仍設遮洋笆片。這船卻行梁山泊小港,當住這廝私路伏兵。若依此計,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高太尉聽說,看了圖樣,心中大喜。便叫取酒食衣服,賞了葉春,就著做監造戰船都作頭。連日曉夜催併,砍伐木植,限日定時,要到濟州交納。各路府州縣,均各合用造船物料。如若違限二日,笞四十,每一日加一等。若違限五日外者,定依軍令處斬。各處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數多,眾民嗟怨。有詩為證:
  井蛙小見豈知天,可慨高俅聽譎言。
  畢竟鰍船難取勝,傷財勞眾枉徒然。
  且不說葉春監造海鰍等船,卻說各處添撥水軍人等,陸續都到濟州。高太尉分撥各寨節度使下聽調,不在話下。只見門吏報道:「朝廷差遣丘岳、周昂二將到來。」高太尉令眾節度使出城迎接。二將到帥府,參見了太尉,親賜酒食,撫慰已畢。一面差人賞軍,一面管待二將。二將便請太尉將令,引軍出城搦戰。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數日,待海鰍船完備,那時水陸並進,船騎雙行,一鼓可平賊寇。」丘岳、周昂稟道:「某等覷梁山泊草寇,如同兒戲,太尉放心,必然奏凱還京。」高俅道:「二將若果應口,吾當奏知天子前,必當重用。」是日宴散,就帥府前上馬,回歸本寨,且把軍馬屯駐聽調。
  不說高太尉催促造船征進,卻說宋江與眾頭領自從濟州城下叫反殺人,奔上梁山泊來,卻與吳用等商議道:「兩次招安,都傷犯了天使,越增的罪惡重了,朝廷必然又差軍馬來。」便差小嘍囉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報。不數日,只見小嘍囉探知備細,報上山來:「高俅近日招募一水軍,叫葉春為作頭,打造大小海鰍船數百隻。東京又新遣差兩個御前指揮,俱到來助戰。一個姓丘名岳,一個姓周名昂,二將英勇。各路又添撥到許多人馬,前來助戰。」宋江便與吳用計議道:「似此大船,飛遊水面,如何破得?」吳用笑道:「有何懼哉!只消得幾個水軍頭領便了。旱路上交鋒,自有猛將應敵。然雖如此,料這等大船,要造必在數旬間,方得成就。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教一兩個弟兄去那造船廠裏,先薅惱他一遭,後卻和他慢慢地放對。」宋江道:「此言最好!可教『鼓上蚤』時遷、『金毛犬』段景住,這兩個走一遭。」吳用道:「再叫張青、孫新,扮作拽樹民夫,雜在人叢裏入船廠去。叫顧大嫂、孫二娘,扮做送飯婦人,和一般的婦人,雜將入去。卻叫時遷、段景住相幫。再用張清引軍接應,方保萬全。」前後喚到堂上,各各聽令已了。眾人歡喜無限,分投下山,自去行事。
  卻說高太尉曉夜催促,督造船隻,朝暮捉拿民夫供役。那濟州東路上一帶,都是船廠,趲造大海鰍船百隻,何止匠人數千,紛紛攘攘。那等蠻軍,都拔出刀來,諕嚇民夫,無分星夜,要趲完備。是日,時遷、段景住先到了廠內,兩個商量道:「眼見的孫、張二夫妻,只是去船廠裏放火,我和你也去那裏,不顯我和你高強。我們只伏在這裏左右,等他船廠裏火發,我便卻去城門邊伺候,必然有救軍出來,乘勢閃將入去,就城樓上放起火來。你便卻去城西草料場裏,也放起把火來,教他兩下裏救應不迭。這場驚嚇不小。」兩個自暗暗地相約了,身邊都藏了引火的藥頭,各自去尋個安身之處。卻說張青、孫新兩個來到濟州城下,看見三五百人,拽木頭入船廠裏去。張、孫二人,雜在人叢裏,也去拽木頭,投廠裏去。廠門口約有二百來軍漢,各帶腰刀,手拿棍棒,打著民夫,儘力拖拽入廠裏面交納。團團一遭,都是排柵。前後搭蓋茅草廠屋,有二三百間。張青、孫新入到裏面看時,匠人數千:解板的在一處,釘船的在一處,黏船的在一處:匠人民夫,亂滾滾往人,不記其數。這兩個逕投做飯的笆柵下去躲避。孫二娘、顧大嫂兩個穿了些腌腌臢臢衣服,各提著個飯罐,隨著一般送飯的婦人,打開入去。看看天色漸晚,月色光明,眾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裏掙趲未辦的工程。當時近有二更時分,孫新、張青在左邊船廠裏放火,孫二娘、顧大嫂在右邊船廠裏放火。兩下火起,草屋焰騰騰地價燒起來。船廠內民夫工匠,一齊發喊,拔翻眾柵,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間,忽聽得人報道:「船場裏火起!」急忙起來,差撥官軍,出城救應。丘岳、周昂二將,各引本部軍兵,出城救火。去不多時,城樓上一把火起。高太尉聽了,親自上馬,引軍上城救火時,又見報道:「西草場內又一把火起!」照耀渾如白日。丘、周二將,引軍去西草場中救護時,只聽得鼓聲振地,喊殺連天。原來「沒羽箭」張清,引著五百驃騎將軍,在那裏埋伏,看見丘岳、周昂引軍來救應,張清便直殺將來,正迎著丘岳、周昂軍馬。張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丘岳大怒,拍馬舞刀,直取張清。張清手長鎗來迎,不過三合,拍馬便走。丘岳要逞功勞,隨後趕來,大喝:「反賊休走!」張清按住長鎗,輕輕去錦袋內,偷取個石子在手,匠回身軀,看丘岳來得較近,手起喝聲道:「著!」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門,翻身落馬。周昂見了,便和數個牙將,死命來救丘岳。周昂戰住張清,眾將救得丘岳上馬去了。張清與周昂戰不到數合,回馬便走。周昂不趕。張清又回來,卻見王煥、徐京、楊溫、李從吉四路軍到。張清手招引了五百驃騎軍,竟回舊路去了。這裏官軍,恐有伏兵,不敢去趕,自收軍兵回來,且只顧救火。三處火滅,天色已曉。
  高太尉教看丘岳中傷如何。原來那一石子,正打著面門脣口裏,打落了四個牙齒,鼻子嘴唇,都打破了。高太尉著令醫人治療,見丘岳重傷,恨梁山泊深入骨髓。一面使人喚葉春,吩咐教在意造船征進。船廠四圍,都教節度使下了寨柵,早晚隄備,不在話下。
  卻說張青、孫新夫妻四人,俱各歡喜。時遷、段景住兩個,都回舊路:六人已都有部從人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都到忠義堂,去說放火一事。宋江大喜,設宴時遷六人。自此之後,不時間使人探視。
  造船將完,看看冬到。其年天氣甚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為天助。葉春造船,也都以辦。高太尉催水軍,都要上船,演習本事。大小海鰍等船,陸續下水。城中帥府招募到四山五嶽水手人等,約有一萬餘人。先教一半去各船上學踏車,著一半學放弩箭。不過二十餘日,戰船演習已都完足了。葉春請太尉看船,有詩為證:
  自古兵機在速攻,鋒摧師老豈成功。
  高俅鹵莽無通變,經歲勞民造戰艟。
  是日,高俅引領眾多節度使、軍官頭目,都來看船。把海鰍船三百餘隻,分布水面。選十數隻船,遍插旌旗,篩鑼擊鼓,梆子響處,兩邊水車,一齊踏動,端的是風飛電走。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飛船隻,此寇將何攔截,此戰必勝。隨取金銀鍛疋,賞賜葉春。其餘人匠,各給盤纏,疏放歸家。次日,高俅令有司宰烏牛、白馬、豬、羊、果品,擺列金、銀、錢、紙,致祭水神。排列已了,眾將請太尉行香。丘岳瘡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張清報讎。當同周昂與眾節度使,一齊都上馬,跟隨高太尉到船邊下馬,隨侍高俅,致祭水神。焚香讚禮已畢,燒化楮帛,眾將稱賀已了,高俅叫取京師原帶來的歌兒舞女,都令上船作樂侍宴。一面教軍健車船,演習飛走水面,船上笙簫謾品,歌舞悠揚,遊翫終夕不散。當夜就船中宿歇。次日,又設席面飲酌,一連三日筵宴,不肯開船。忽有人報道:「梁山泊賊人寫一首詩,貼在濟州城裏土地廟前,有人揭得在此。」其詩寫道:
  幫閒得志一高俅,漫領三軍水上遊。
  便有海鰍船萬隻,俱來泊內一齊休。
  高太尉看了詩大怒,便要起軍征勦,「若不殺盡賊寇,誓不回軍!」聞參謀諫道:「太尉暫息雷霆之怒。想此狂寇懼怕,特寫惡言諕嚇,不為大事。消停數日之間,撥定了水陸軍馬,那時征進未遲。目今深冬,天氣和煖,此天子洪福,元帥虎威也。」高俅聽罷甚喜。遂入城中,商議撥軍遣將。旱路上便調周昂、王煥,同領大軍,隨行策應。卻調項元鎮、張開,總領軍馬一萬,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條大路上守住廝殺。原來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蕩蕩,都是蘆葦煙水;近來只有山前這條大路,卻是宋公明方纔新築的,舊不曾有。高太尉教調馬軍先進,截住這條路口。其餘聞參謀、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楊溫、李從吉、長史王瑾、造船人葉春,隨行牙將,大小軍校隨從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進。聞參謀諫道:「主帥只可監督馬軍,陸路進發,不可自登水路,親領險地。」高太尉道:「無傷!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馬,折了許多船隻。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親臨監督,如何擒捉此寇?今次正要與賊人決一死戰,汝不必多言!」聞參謀再不敢開口,只得跟隨高太尉上船。高俅撥三十隻大海鰍船,與先鋒丘岳、徐京、梅展管領,撥五十隻小海鰍船開路,令楊溫同長史王瑾、船匠葉春管領。頭船上立兩面大紅繡旗,上書十四個金字道:「攪海翻江衝巨浪,安邦定國滅洪妖。」中軍船上,卻是高太尉、聞參謀,引著歌兒舞女,自守中軍隊伍。向那三五十隻大海鰍船上,擺開碧油幢、帥字旗、黃鋮白旄、朱幡皁蓋、中軍器械。後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從吉壓陣。此是十一月中時。馬軍得令先行。水軍先鋒丘岳、徐京、梅展三個在頭船上,首先進發,飛雲捲霧,望梁山泊來。但見海鰍船:
  前排箭洞,上列弩樓,衝波如蛟蜃之形,走水似鯤鯨之勢。龍鱗密布,左右排二十四部絞車;鴈翅齊分,前後列一十八般軍器。青布織成皁蓋,紫竹製作遮洋。往來衝擊似飛梭,展轉交鋒欺快馬。

  宋江、吳用已知備細,預先布置已定,單等官軍船隻到來。當下三個先鋒,催動船隻,把小海鰍分在兩邊,當住小港;大海鰍船,望中進發。眾軍諸將,正如蟹眼鶴頂,只望前面奔竄,迤邐來到梁山泊深處。隻見遠遠地早有一簇船來,每隻船上,隻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衣甲,當中坐著一個頭領。前面三隻船上,插著三把白旗,旗上寫道:「梁山泊阮氏三雄」,中間阮小二,左邊阮小五,右邊阮小七。遠遠地望見明晃晃都是戎裝衣甲,卻原來盡把金銀箔紙糊成的。三個先鋒見了,便叫前船上將火砲、火鎗、火箭,一齊打放。那三阮全然不懼,料著船近,鎗箭射得著時,發聲喊,齊跳下水裏去了。丘岳等奪得三隻空船。又行不過三里來水面,見三隻快船,搶風搖來。頭隻船上,只見十數個人,都把青黛黃丹,土硃泥粉,抹在身上,頭上披著髮,口中打著胡哨,飛也似來。兩邊兩隻船上,都只五七個人,搽紅畫綠不等。中央是「玉旛竿」孟康,左邊是「出洞蛟」童威,右邊是「翻江蜃」童猛。這裏先鋒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見對面發聲喊,都棄了船,一齊跳下水裏去了。又捉得三隻空船。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見水面上三隻中等船來。每船上四把櫓,八個人搖動,十餘個小嘍囉,打著一面紅旗,簇擁著一個頭領坐在船頭上,旗上寫「水軍頭領,混江龍,李俊。」左邊這隻船上,坐著這個頭領,手鐵鎗,打著一面綠旗,上寫道「水軍頭領『船火兒』張橫」。右邊那隻船上,立著那個好漢,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著雙腳,腰間插著幾個鐵鑿,手中挽個銅鎚,打著一面皁旗,銀字上書「頭領『浪裏白條』張順」。乘著船,高聲說道:「承謝送船到泊。」三個先鋒聽了,喝教:「放箭!」弓弩響時,對面三隻船上眾好漢都翻筋斗跳下水裏去了。此是暮冬天氣,官軍船上,招來的水手軍士,那裏敢下水去?
  正猶豫間,只聽得梁山泊頂上,號砲連珠價響,只見四分五落,蘆葦叢中,鑽出千百隻小船來,水面如飛蝗一般。每隻船上,只三五個人,船艙中竟不知有何物。大海鰍船要撞時,又撞不得。水車正要踏動時,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車輻板竟踏不動。弩樓上放箭時,小船上人,一個個自頂片板遮護。看看逼將攏來,一個把鐃鉤搭住了舵,一個把板刀便砍那踏車的軍士。早有五六十個爬上先鋒船來。官軍急要退時,後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前船正混戰間,後船又大叫起來。高太尉和聞參謀在中軍船上,聽得大亂,急要上岸,只聽得蘆葦中金鼓大振,艙內軍士一齊喊道:「船底漏了。」滾滾走入水來。前船後船,盡皆都漏,看看沉下去。四下小船,如螞蟻相似,望大船邊來。高太尉新船,緣何得漏?卻原來是張順引領一班兒高手水軍,都把鎚鑿在船底下鑿透船底,四下裏滾入水來。
  高太尉爬去舵樓上,叫後船救應,只見一個人從水底下鑽將起來,便跳上舵樓來,口裏說道:「太尉,我救你性命。」高俅看時,卻不認得。那人近前,便一手揪住高太尉巾幘,一手提住腰間束帶,喝一聲:「下去!」把高太尉撲通地丟下水裏去。堪嗟赫赫中軍將,翻作淹淹水底人!只見旁邊兩隻小船,飛來救應,拖起太尉上船去。那個人便是「浪裏白條」張順,水裏拿人,渾如甕中捉鱉,手到撚來。
  前船丘岳見陣勢大亂,急尋脫身之計,只見傍邊水手叢中,走出一個水軍來。丘岳不曾隄防,被他趕上,只一刀,把丘岳砍下船去。那個便是梁山泊「錦豹子」楊林。徐京、梅展見殺了先鋒丘岳,兩節度奔來殺楊林。水軍叢中,連搶出四個小頭領來:一個是「白面郎君」鄭天壽,一個是「病大蟲」薛永,一個是「打虎將」李忠,一個是「操刀鬼」曹正,一發從後面殺來。徐京見不是頭,便跳下水去逃命,不想水底下已有人在彼,又喫拿了。薛永將梅展一鎗,搠著腿股,跌下艙裏去。原來八個頭領,來投充水軍,尚兀自有三個在前船上:一個是「青眼虎」李雲,一個是「金錢豹子」湯隆,一個是「鬼臉兒」杜興。眾節度使便有三頭六臂,到此也施展不得。
  梁山泊宋江、盧俊義,已自各分水陸進攻。宋江掌水路,盧俊義掌旱路。休說水路全勝,且說盧俊義引領諸將軍馬,從山前大路,殺將出來,正與先鋒周昂、王煥馬頭相迎。周昂見了,當先出馬,高聲大罵:「反賊,認得俺麼?」盧俊義大喝:「無名小將,死在目前,尚且不知!」便挺鎗躍馬,直奔周昂,周昂也掄動大斧,縱馬來敵。兩將就山前大路上交鋒,鬥不到二十餘合,未見勝敗。只聽得後隊馬軍,發起喊來。原來梁山泊大隊軍馬,都埋伏在山前兩下大林叢中,一聲喊起,四面殺將出來。東南關勝、秦明,西北林沖、呼延灼:眾多英雄,四路齊到。項元鎮、張開那裏攔當得住,殺開條路,先逃性命走了。周昂、王煥不敢戀戰,拖了鎗斧,奪路而走,逃入濟州城中,紮住軍馬,打聽消息。
  再說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教戴宗傳令,不可殺害軍士。中軍大海鰍船上聞參謀等,並歌兒舞女,一應部從,盡擄過船。鳴金收軍,解投大寨。宋江、吳用、公孫勝等都在忠義堂上,見張順水淥淥地解到高俅。宋江見了,慌忙下堂扶住,便取過羅緞新鮮衣服,與高太尉從新換了,扶上堂來,請在正面而坐。宋江納頭便拜,口稱「死罪!」高俅慌忙答禮。宋江叫吳用、公孫勝扶住,拜罷,就請上坐。再叫燕青傳令下去:「如若今後殺人者,定依軍令,處以重刑!」號令下去,不多時,只見紛紛解上人來:童威、童猛解上徐京;李俊、張橫解上王文德;楊雄、石秀解上楊溫;三阮解上李從吉;鄭天壽、薛永、李忠、曹正解上梅展;楊林解獻丘岳首級;李雲、湯隆、杜興解獻葉春、王瑾首級;解珍、解寶擄捉聞參謀並歌兒舞女,一應部從,解將到來。單單只走了四人:周昂、王煥、項元鎮、張開。宋江都教換了衣服,從新整頓,盡皆請到忠義堂上,列坐相待。但是活捉軍士,盡數放回濟州。另教安排一隻好船,安頓歌兒舞女,一應部從,令他自行看守。有詩為證:
  奉命高俅欠取裁,被人活捉上山來。
  不知忠義為何物,翻宴梁山嘯聚臺。
  當時宋江便教殺牛宰馬,大設筵宴。一面分投賞軍,一面大吹大擂,會集大小頭領,都來與高太尉相見。各施禮畢,宋江持盞擎杯,吳用、公孫勝執瓶捧案,盧俊義等侍立相待。宋江開口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聖朝,奈緣積累罪尤,逼得如此。二次雖奉天恩,中間委曲奸弊,難以縷陳。萬望太尉慈憫,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銘心,誓圖死保。」高俅見了眾多好漢,一個個英雄猛烈,林沖、楊志怒目而視,有欲要發作之色,先有了十分懼怯,便道:「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當重奏,請降寬恩大赦,前來招安,重賞加官。大小義士,盡食天祿,以為良臣。」宋江聽了大喜,拜謝太尉。當日筵會,甚是整齊。大小頭領,輪番把盞,慇懃相勸。高太尉大醉,酒後不覺放蕩,便道:「我自小學得一身相撲,天下無對。」盧俊義卻也醉了,怪高太尉自誇「天下無對」,便指著燕青道:「我這個小兄弟,也會相撲,三番上岱岳爭交,天下無對。」高俅便起身來,脫了衣裳,要與燕青廝撲。眾頭領見宋江敬他是個天朝太尉,沒奈何處,只得隨順聽他說,不想要勒燕青相撲,正要滅高俅的嘴,都起身來道:「好,好,且看相撲!」眾人都鬨下堂去。宋江亦醉,主張不定。兩個脫了衣裳,就廳階上,宋江叫把軟褥鋪下。兩個在剪絨毯上,吐個門戶。高俅搶將入來,燕青手到,把高俅扭捽得定,只一交,翻在地褥上,做一塊,半晌掙不起。這一撲,喚做「守命撲」。宋江、盧俊義慌忙扶起高俅,再穿了衣服,都笑道:「太尉醉了,如何相撲得成功,切乞恕罪!」高俅惶恐無限,卻再入席,飲至夜深,扶入後堂歇了。
  次日,又排筵會,與高太尉壓驚。高俅遂要辭回,與宋江等作別。宋江道:「某等淹留大貴人在此,並無異心。若有瞞昧,天地誅戮!」高俅道:「若是義士肯放高某回京,便好全家於天子前保奏義士,定來招安,國家重用。若更翻變,天所不蓋,地所不載,死於鎗箭之下!」宋江聽罷,叩首拜謝。高俅又道:「義士恐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下眾將為當。」宋江道:「太尉乃大貴人之言,焉肯失信?何必拘留眾將。容日各備鞍馬,俱送回營。」高太尉謝了:「既承如此相款,深感厚意,只此告回。」宋江等眾苦留。當日再排大宴,序舊論新,筵席直至更深方散。
  第三日,高太尉定要下山,宋江等相留不住,再設筵宴送行。抬出金銀彩緞之類,約數千金,專送太尉,為折席之禮。眾節度使以下,另有餽送。高太尉推卻不得,只得都受了。飲酒中間,宋江又提起招安一事。高俅道:「義士可叫一個精細之人,跟隨某去,我直引他面見天子,奏知你梁山泊衷曲之事,隨即好降詔敕。」宋江一心只要招安,便與吳用計議,教「聖手書生」蕭讓,跟隨太尉前去。吳用便道:「再教『鐵叫子』樂和作伴,兩個同去。」高太尉道:「既然義士相托,便留聞參謀在此為信。」宋江大喜。至第四日,宋江與吳用帶二十餘騎,送高太尉並眾節度使下山,過金沙灘二十里外餞別,拜辭了高太尉,自回山寨,專等招安消息。
  卻說高太尉等一行人馬,望濟州回來,先有人報知。濟州先鋒周昂、王煥、項元鎮、張開、太守張叔夜等出城迎接。高太尉進城,略住了數日,收拾軍馬,教眾節度使各自領兵回程暫歇,聽候調用。高太尉自帶了周昂,並大小牙將頭目,領了三軍,同蕭讓、樂和,一行部從,離了濟州,迤邐望東京進發。不因高太尉帶領梁山泊兩個人來,有分教,風流出眾,洞房深處遇君王;細作通神,相府園中尋俊傑。畢竟高太尉回京,怎地保奏招安宋江等眾,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16:3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話說梁山泊好漢,水戰三敗高俅,盡被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殺害,盡數放還。高太尉許多人馬回京,就帶蕭讓、樂和前往京師,聽候招安一事,卻留下參謀聞煥章在梁山泊裏。那高俅在梁山泊時,親口說道:「我回到朝廷,親引蕭讓等,面見天子,便當力奏保舉,火速差人前來招安。」因此上就叫樂和為伴,與蕭讓一同去了,不在話下。且說梁山泊眾頭目商議,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實。」吳用笑道:「我觀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個轉面忘恩之人。他折了許多軍馬,廢了朝廷許多錢糧,回到京師,必然推病不出,朦朧奏過天子,權將軍士歇息。蕭讓、樂和軟監在府裏。若要等招安,空勞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猶可,又且陷了二人。」吳用道:「哥哥再選兩個乖覺的人,多將金寶前去京師,探聽消息。就行鑽刺關節,把衷情達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為上計。」燕青便起身說道:「舊年鬧了東京,是小弟去李師師家入肩。不想這一場大鬧,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卻是天子心愛的人,官家那裏疑他。他自必然奏說:『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來驚嚇。已是遮過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裏入肩,枕頭上關節最快。小弟可長可短,見機而作。」宋江道:「賢弟此去,須擔干係!」戴宗便道:「小弟幫他去走一遭。」「神機軍師」朱武道:「兄長昔日打華州時,嘗與宿太尉有恩。此人是個好心的人。若得本官於天子前早晚題奏,亦是順事。」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應著此人身上。便請聞參謀來堂上同坐。宋江道:「相公曾認得太尉宿元景麼?」聞煥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聖上寸步不離。此人極是仁慈寬厚,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宋江道:「實不瞞相公說: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節。宿太尉舊日在華州降香,曾與宋江有一面之識。今要使人去他那裏打個關節,求他添力,早晚於天子處題奏,共成此事。」聞參謀答道:「將軍既然如此,在下當修尺書奉去。」宋江大喜。隨即教取紙筆來,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課,望空祈禱,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隨即置酒,與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細軟之物,兩大籠子,書信隨身藏了,仍帶了開封府印信公文。兩個扮作公人,辭了頭領下山,渡過金沙灘,望東京進發。戴宗托著雨傘,背著個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著籠子,拽扎起皁衫,腰系著纏袋,腳下都是腿繃護膝,八搭麻鞋。於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不由順路入城,卻轉過萬壽門來。兩個到得城
門邊,把門軍當住。燕青放下籠子,打著鄉談說道:「你做甚麼當我?」軍漢道:「殿帥府有鈞旨,梁山泊諸色人等,恐有夾帶入城,因此著仰各門,但有外鄉客人出入,好生盤詰。」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將著自家人,只管盤問。俺兩個從小在開封府勾當,這門下不知出入了幾萬遭,你顛倒只管盤問,梁山泊人,眼睜睜的都放他過去了。」便向身邊取出假公文,劈面丟將去道:「你看,這是開封府公文不是?」那監門官聽得,喝道:「既是開封府公文,只管問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懷裏,挑起籠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聲。兩個逕奔開封府前來,尋個客店安歇了。
  次日,燕青換領布衫穿了,將搭膊繫了腰,換頂頭巾,歪戴著,只妝做小閒模樣。籠內取了一帕子金珠,吩咐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師師家幹事,倘有些撅撒,哥哥自快回去。」吩咐戴宗了當,一直取路,逕奔李師師家來。到的門前看時,依舊曲檻雕欄,綠窗朱戶,比先時又修的好。燕青便揭起斑竹簾子,從側首邊轉將入來,早聞的異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見週迴吊掛,名賢書畫,階簷下放著三二十盆怪石蒼松,坐榻盡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盡鋪錦繡。燕青微微地咳嗽一聲,婭嬛出來見了,便傳報李媽媽出來,看見是燕青,吃了一驚,便道:「你如何又來此間?」燕青道:「請出娘子來,小人自有話說。」李媽媽道:「你前番連累我家,壞了房子。你有話便說。」燕青道:「須是娘子出來,方纔說的。」李師師在窗子後聽了多時,轉將出來。燕青看時,別是一般風韻:但見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裊東風,渾如閬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姊。當下李師師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裏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媽媽四拜,後拜李行首兩拜。李師師謙讓道:「免禮!俺年紀幼小,難以受拜。」燕青拜罷,起身道:「前者驚恐,小人等安身無處。」李師師道:「你休瞞我,你當初說道是:『張閒,那兩個是山東客人。』臨期鬧了一場,不是我巧言奏過官家,別的人時,卻不滿門遭禍!他留下詞中兩句,道是:『六六雁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我那時便自疑惑,正待要問,誰想駕到。後又鬧了這場,不曾問的。今喜汝來。且釋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隱瞞,實對我說知。若不明言,決無干休!」燕青道:「小人實訴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驚!前番來的那個黑矮身材,為頭坐的,正是『呼保義』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鬚,那個,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小旋風』柴進;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門首和楊太尉廝打的,正是『黑旋風』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喚小人做『浪子』燕青。當初俺哥哥來東京求見娘子,教小人詐作張閒,來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見尊顏,非圖買笑迎歡,只是久聞娘子遭際今上,以此親自特來告訴衷曲,指望將替天行道、保國安民之心,上達天聽,早得招安,免致生靈受苦。若蒙如此,則娘子是梁山泊數萬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閉塞賢路,下情不能上達。因此上來尋這條門路,不想驚嚇娘子。今俺哥哥無可拜送,只有些少微物在此,萬望笑留。」燕青便打開帕子,攤在桌上,都是金珠寶貝器皿。那虔婆愛的
是財,一見便喜,忙叫嬭子收拾過了;便請燕青進裏面小閣兒內坐地,安排好細食茶果,殷勤相待。原來李師師家,皇帝不時間來,因此上公子王孫,富豪子弟,誰敢來他家討茶吃!且說當時鋪下盤饌酒果,李師師親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個該死的人,如何敢對『花魁娘子』坐地?」李師師道:「休恁地說!你這一班義士,久聞大名,只是奈緣中間無有好人,與汝們眾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陳太尉來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的言語,更兼抵換了御酒。第二番領詔招安,正是詔上要緊字樣,故意讀破句讀:『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因此上,又不曾歸順。童樞密引將軍來,只兩陣,殺的片甲不歸。次後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進,只三陣,人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殺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師,生擒人數,盡都放還。他在梁山泊說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過天子,便來招安。因此帶了梁山泊兩個人來,一個是秀才蕭讓,一個是能唱樂和,眼見的把這兩人藏在家裏,不肯令他出來。損兵折將,必然瞞著天子。」李師師道:「他這等破耗錢糧,損折兵將,如何敢奏?這話我盡知了。且飲數杯,別作商議。」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飲酒。」李師師道:「路遠風霜,到此,開懷,也飲幾杯。」燕青被央不過,一杯兩盞,只得陪侍。原來這李師師是個風塵 ji女,水性的人,見了燕青這表人物,能言快說,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間,用些話來嘲惹他。數杯酒後,一言半語,便來撩撥。燕青是個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卻是好漢胸襟,怕誤了哥哥大事,那裏敢來承惹?李師師道:「久聞的哥哥諸般樂藝,酒邊閒聽,願聞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頗學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賣弄?」李師師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聽!」便喚婭嬛取簫來。錦袋內掣出那管鳳簫,李師師接來,口中輕輕吹動,端的是穿雲裂石之聲。燕青聽了,喝采不已。李師師吹了一曲,遞過簫來,與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與我聽則個!」燕青卻要那婆娘歡喜,只得把出本事來,接過簫,便嗚嗚咽咽,也吹一曲。李師師聽了,不住聲喝采說道:「哥哥原來恁地吹的好簫!」李師師取過阮來,撥個小小的曲兒,教燕青聽。果然是玉珮齊鳴,黃鶯對囀,餘韻悠揚。燕青拜謝道:「小人也唱個曲兒,伏侍娘子。」頓開咽喉便唱,端的是聲清韻美,字正腔真,唱罷又拜。李師師執盞擎杯,親與燕青回酒謝唱。口兒裏悠悠放出些妖嬈聲嗽,來惹燕青。燕青緊緊的低了頭,唯喏而已。數杯
之後,李師師笑道:「聞知哥哥好身紋繡,願求一觀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賤體,雖有些花繡,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體?」李師師說道:「錦體社家子弟,那裏去問揎衣裸體!」三回五次,定要討看。燕青只的脫膊下來,李師師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師師再與燕青把盞,又把言語來調他。燕青恐怕他動手動腳,難以回避,心生一計,便動問道:「娘子今年貴庚多少?」李師師答道:「師師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說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卻小兩年。娘子既然錯愛,願拜為姊姊!」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這八拜是拜住那婦人一點邪心,中間裏好幹大事。若是第二個,在酒色之中的,也把大事壞了。因此上單顯燕青心如鐵石,端的是好男子。當時燕青又請李媽媽來,也拜了,拜做乾娘。燕青辭回,李師師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東宿。」燕青道:「既蒙錯愛,小人回店中,取了些東西便來。」李師師道:「休教我這裏專望。」燕青道:「店中離此間不遠,少刻便到。」燕青暫別了李師師,逕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說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馬,拴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於萬劍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道:「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戴宗道:「你當速去,善覷方便,早幹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書,也等你來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細軟之物,再回李師師家,將一半送與李媽媽,一半散與全家大小,無一個不歡喜。便向客位側邊,收拾一間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也是緣法輳巧,至夜,卻好有人來報,天子今晚到來。燕青聽的,便去拜告李師師道:「姊姊做個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見聖顏,告的紙御筆赦書,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姊姊之德!」李師師道:「今晚定教你見天子一面,你卻把些本事,動達天顏,赦書何愁沒有?」看看天晚,月色朦朧,花香馥郁,蘭麝芬芳,只見道君皇帝,引著一個小黃門,扮做白衣秀士,從地道中逕到李師師家後門來。到的閤子裏坐下,便教前後關閉了門戶,明晃晃點起燈燭熒煌。李師師冠梳插帶,整肅衣裳,前來接駕。拜舞起居,寒溫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妝衣服,相待寡人。李師師承旨,去其服色,迎駕入房。家間已準備下諸般細果,異品餚饌,擺在面前。李師師舉杯上勸天子,天子大喜,叫:「愛卿近前,一處坐地!」李師師見天子龍顏大喜,向前奏道:「賤人有個姑
舅兄弟,從小流落外方,今日纔歸,要見聖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聖鑑。」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將來見寡人,有何妨?」嬭子遂喚燕青直到房內,面見天子。燕青納頭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師師叫燕青吹簫,伏侍聖上飲酒,少刻又撥一回阮,然後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記無非是淫詞艷曲,如何敢伏侍聖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館,其意正要聽艷曲消悶,卿當勿疑。」燕青借過象板,再拜罷,對李師師道:「音韻差錯,望姊姊見教。」燕青頓開喉咽,手拿象板,唱漁家傲一曲,道是:
  一別家山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薄倖郎君何日到,想自當初,莫要相逢好。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啼曉。

  燕青唱罷,真乃是新鶯乍囀,清韻悠揚。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隻減字木蘭花,上達天聽。」天子道:「好,寡人願聞!」燕青拜罷,遂唱減字木蘭花一曲,道是:
  聽哀告,聽哀告!賤軀流落誰知道,誰知道,極天罔地,罪惡難分顛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膽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須把大恩人報!

  燕青唱罷,天子失驚,便問:「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轉疑,便道:「卿且訴胸中之事,寡人與卿理會。」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無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飄泊江湖,流落山東,跟隨客商,路經梁山泊過,致被劫擄上山,一住三年。今年方得脫身逃命,走回京師,雖然見的姊姊,則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認得,通與做公的,此時如何分說?」李師師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則個!」天子笑道:「此事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誰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與李師師。李師師撒嬌撒癡,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親書一道赦書,赦免我兄弟,他纔放心。」天子云:「又無御寶在此,如何寫的?」李師師又奏道:「陛下親書御筆,便強似玉寶天符。救濟兄弟做的護身符時,也是賤人遭際聖時。」天子被逼不過,只得命取紙筆。嬭子隨即捧過文房四寶,燕青磨的墨濃,李師師遞過紫毫象管。天子拂開花箋黃紙,橫內大書一行。臨寫,又問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喚做燕青。」天子便寫御書道:
  神霄王府真主宣和羽士虛靖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應無罪,諸司不許拿問!
  寫罷,下面押個御書花字。燕青再拜,叩頭受命。李師師執盞擎杯謝恩。天子便問:「汝在梁山泊,必知那裏備細。」燕青奏道:「宋江這夥,旗上大書『替天行道』,堂設『忠義』為名,不敢侵佔州府,不肯擾害良民,單殺贓官污吏讒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願與國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兩番降詔,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歸降?」燕青奏道:「頭一番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招諭之言,更兼抵換了御酒,盡是村醪,以此變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詔書讀破句讀,要除宋江,暗藏弊倖,因此又變了事情。童樞密引軍到來,只兩陣,殺得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軍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戰船征進,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陣,殺的手腳無措,軍馬折其三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許了招安,方纔放回,又帶了山上二人在此,卻留下聞參謀在彼質當。」天子聽罷,便歎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貫回京時奏說:『軍士不伏暑熱,暫且收兵罷戰。』高俅回京奏道:『病患不能征進,權且罷戰回京。』」李師師奏道:「陛下雖然聖明,身居九重,卻被奸臣閉塞賢路,如之奈何?」天子嗟歎不已。約有更深,燕青拿了赦書,叩頭安置,自去歇息。天子與李師師上床同寢,當夜五更,自有內侍黃門接將去了。燕青起來,推道清早幹事,逕來客店裏,把說過的話,對戴宗一一說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兩個去下宿太尉的書。」燕青道:「飯罷便去。」兩個吃了些早飯,打挾了一籠子金珠細軟之物,拿了書信,逕投宿太尉府中來。街坊上借問人時,說太尉在內裏未歸。燕青道:「這早晚正是退朝時分,如何未歸?」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愛的近侍官員,早晚與天子寸步不離,歸早歸晚,難以指定。」正說之間,有人報道:「這不是太尉來也!」燕青大喜,便對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門前伺候,我自去見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見一簇錦衣花帽從人,捧著轎子。燕青就當街跪下,便道:「小人有書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見了,叫道:「跟將進來!」燕青隨到廳前。太尉下了轎子,便投側首書院裏坐下。太尉叫燕青入來,便問道:「你是那裏來的幹人?」燕青道:「小人從山東來,今有聞參謀書札上呈。」太尉道:「那個聞參謀?」燕青便向懷中取出書,呈遞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說道:「我道是那個聞參謀,原來是我幼年間同窗的聞煥章!」遂拆開書來看時,寫道:
  侍生聞煥章沐手百拜奉書
  太尉恩相鈞座前:賤子自髫年時,出入門牆,已三十載矣!昨蒙高殿帥召至軍前,參謀大事。奈緣勸諫不從,忠言不聽,三番敗績,言之甚羞。高太尉與賤子,一同被擄,陷於縲絏。義士宋公明,寬裕仁慈,不忍加害。今高殿帥帶領梁山蕭讓、樂和赴京,欲請招安,留賤子在此質當。萬望恩相不惜齒牙,早晚於天子前題奏,速降招安之典,俾令義士宋公明等,早得釋罪獲恩,建功立業,國家幸甚!天下幸甚!救取賤子,實領再生之賜。拂楮拳拳,幸垂照察。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 煥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書,大驚,便問道:「你是誰?」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隨即出來,取了籠子,逕到書院裏。燕青稟道:「太尉在華州降香時,多曾伏侍太尉來,恩相緣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課內,只著求太尉提拔救濟。宋江等滿眼只望太尉來招安,若得恩相早晚於天子前題奏此事,則梁山泊十萬人之眾,皆感大恩!哥哥責著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辭了,便出府來。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寶物,已有在心。且說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議:「這兩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蕭讓、樂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舊扮作山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裏有人出來,把些金銀賄賂與他,賺得一個廝見,通了消息,便有商量。」當時兩個換了結束,帶將金銀,逕投太平橋來。在衙門前窺望了一回,只見府裏一個年紀小的虞候,搖擺將出來,燕青便向前與他施禮。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請幹辦到茶肆中說話。」兩個到閣子內,與戴宗相見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實不瞞幹辦說:前者太尉從梁山泊帶來那兩個人,一個跟的叫做樂和,與我這哥哥是親眷,欲要見他一見,因此上相央幹辦。」虞候道:「你兩個且休說,節堂深處的勾當,誰理會的?」戴宗便向袖內取出一錠大銀,放在桌子上,對虞候道:「足下只引的樂和出來,相見一面,不要出衙門,便送這錠銀子與足下。」那人見了財物,一時利動人心,便道:「端的有這兩個人在裏面。太尉鈞旨,只教養在後花園裏歇宿。我與你喚他出來,說了話,你休失信,把銀子與我。」戴宗道:「這個自然。」那人便起身吩咐道:「你兩個只在此茶坊裏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戴宗、燕青兩個在茶房中,等不到半個時辰,只見那小虞候慌慌出來說道:「先把銀子來,樂和已叫出在耳房裏了。」戴宗與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銀子與他。虞候得了銀子,便引燕青耳房裏來見樂和。那虞候道:「你兩個快說了話便去!」燕青便與樂和道:「我同戴宗在這裏,定計,賺得你兩個出去。」樂和道:「直把我兩個養在後花園中,牆垣又高,無計可出,折花梯子,盡都藏過了,如何能勾出來。」燕青道:「靠牆有樹麼?」樂和道:「旁邊一遭,都是大柳樹。」燕青道:「今夜晚間,只聽咳嗽為號。我在外面,漾過兩條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樹上,把索子絞縛了。我兩個在牆外,各把一條索子扯住,你兩個就從索上盤將出來。四更為期,不可失誤。」那虞候便道:「你兩個只管說甚的?快去罷!」樂和自入去
了,暗暗通報了蕭讓。燕青急急去與戴宗說知,當日至夜伺候著。且說燕青、戴宗兩個,就街上買了兩條麤索,藏在身邊,先去高太尉府後看了落腳處。原來離府後是條河,河邊卻有兩隻空船纜著,離岸不遠。兩個便就空船裏伏了,看看聽得更鼓已打四更,兩個便上岸來,遶著牆後咳嗽,只聽的牆裏應聲咳嗽,兩邊都已會意,燕青便把索來漾將過去。約莫裏面拴縛牢了,兩個在外面對絞定,緊緊地拽住索頭。只見樂和先盤出來,隨後便是蕭讓。兩個都溜將下來,卻把索子丟入牆內去了。卻去敲開客店門,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飯吃,算了房宿錢。四個來到城門邊,等門開時,一湧出來,望梁山泊回報消息。不是這四個回來,有分教,宿太尉單奏此事,梁山泊全受招安。畢竟宿太尉怎生奏請聖旨,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16:4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二回梁山泊分金大買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話說燕青在李師師家遇見道君皇帝,告得一道本身赦書,次後見了宿太尉,又和戴宗定計,去高太尉府,中賺出蕭讓、樂和。四個人等城門開時,隨即出城,逕趕回梁山泊來,報知上項事務。
  且說李師師當夜不見燕青來家,心中亦有些疑慮。卻說高太尉府中親隨,人次日供送茶飯與蕭讓、樂和,就房中不見了二人,慌忙報知都管。都管便來花園中看時,只見柳樹邊拴著兩條粗索,已知走了二人,只得報知太尉。高俅聽罷,吃了一驚,越添憂悶,只在府中推病不出。次日五更,道君皇帝設朝,駕坐文德殿。文武班齊,天子宣命捲簾,旨令左右近臣,宣樞密使童貫出班。問道:「你去歲統十萬大軍,親為招討,征進梁山泊,勝敗如何?」童貫跪下,便奏道:「臣舊歲統率大軍,前去征進,非不效力,奈緣暑熱,軍士不伏水土,患病者眾,十死二三。臣見軍馬艱難,以此權且收兵罷戰,各歸本營操練。所有「御林軍」,於路病患,多有損折。次後降詔,此夥賊人,不伏招撫。及高俅以舟師征進,亦中途抱病而返。」天子大怒,喝道:「都是汝等妒賢嫉能,奸佞之臣,瞞著寡人行事!你去歲統兵征伐梁山泊,如何只兩陣,被寇兵殺的人馬辟易,片甲隻騎無還,遂令王師敗績。次後高俅那廝廢了州郡多少錢糧,陷害了許多兵船,折了若干軍馬,自己又被寇活捉上山,宋江等不肯殺害,放將回來。寡人聞宋江這夥不侵州府,不掠良民,只待招安,與國家出力,都是汝等不才貪佞之臣,枉受朝廷爵祿,壞了國家大事!汝掌管樞密,豈不自慚!本當拿問,姑免這次,再犯不饒!」童貫默默無言,退在一邊。天子又問:「你大臣中,誰可前去招撫梁山泊宋江等一班人眾?」聖宣未了,有殿前太尉宿元景出班跪下,奏道:「臣雖不才,願往一遭。」天子大喜:「寡人御筆親書丹詔。」便叫抬上御案,拂開詔紙,天子就御案上親書丹詔。左右近臣,捧過御寶,天子自行用訖。又命庫藏官,教取金牌三十六面,銀牌七十二面,紅錦三十六疋,綠錦七十二疋,黃封御酒一百八瓶,盡付與宿太尉。又贈正從表裏二十四疋,金字招安御旗一面,限次日便行。宿太尉就文德殿辭了天子。百官朝罷,童樞密羞慚滿面,回府推病,不敢入朝。高太尉聞知,恐懼無措,亦不敢入朝。有詩為證:
  一封恩詔出明光,佇看梁山盡束裝。知道懷柔勝征伐,悔教赤子受痍傷。
  且說宿太尉打擔了御酒、金銀牌面、緞疋表裏之物,上馬出城;打起御賜金字黃旗,眾官相送出南薰門,投濟州進發,不在話下。卻說燕青、戴宗、蕭讓、樂和四個連夜到山寨,把上件事都說與宋公明並頭領知道。燕青便取出道君皇帝御筆親寫赦書,與宋江等眾人看了。吳用道:「此回必有佳音!」宋江焚起好香,取出九天玄女課來,望空祈禱祝告了,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宋江大喜,此事必成。再煩戴宗、燕青前去探聽虛實,作急回報,好做準備。戴宗、燕青去了數日,回來報說:「朝廷差宿太尉親齎丹詔,更有御酒、金銀牌面、紅綠錦緞表裏,前來招安,早晚到也!」宋江聽罷,大喜,在忠義堂上,忙傳將令,分撥人員,從梁山泊直抵濟州地面,紮縛起二十四座山棚,上面都是結彩懸花,下面陳設笙簫鼓樂。各處附近州郡,雇倩樂人,分撥於各山棚去處,迎接詔敕。每一座山棚上,撥一個小頭目監管。一壁教人分投買辦果品、海味、按酒、乾食等項,準備筵宴茶飯席面。且說宿太尉奉敕來梁山泊招安,一干人馬,迤邐都到濟州。太守張叔夜出郭迎接入城,館驛中安下。太守起居宿太尉已畢。把過接風酒,張叔夜稟道:「朝廷頒詔敕來招安,已是二次,蓋因不得其人,誤了國家大事。今者太尉此行,必與國家立大功也!」宿太尉乃言:「天子近聞梁山泊一夥,以義為主,不侵州郡,不害良民,口稱替天行道,今差下官齎到天子御筆親書丹詔,敕賜金牌三十六面,銀牌七十二面,紅錦三十六疋,綠錦七十二疋,黃封御酒一百八瓶,表裏二十四疋,來此招安,禮物輕否?」張叔夜道:「這一班人,非在禮物輕重,要圖忠義報國,揚名後代。若得太尉早來如此,也不教國家損兵折將,虛耗了錢糧。此一夥義士歸降之後,必與朝廷建功立業。」宿太尉道:「下官在此專待,有煩太守親往山寨報知,著令準備迎接。」張叔夜答道:「小官願往。」隨即上馬出城,帶了十數個從人,逕投梁山泊來。
  到得山下,早有小頭目接著,報上寨裏來。宋江聽罷,慌忙下山,迎接張太守上山,到忠義堂上。相見罷,張叔夜道:「義士恭喜!朝廷特遣殿前宿太尉齎擎丹詔,御筆親書,前來招安;敕賜金牌、表裏、御酒、緞疋,見在濟州城內。義士可以準備迎接詔旨。」宋江大喜,以手加額道:「宋江等再生之幸!」當時留請張太守茶飯。張叔夜道:「非是下官拒意,惟恐太尉見怪回遲。」宋江道:「略奉一杯,非敢為禮。」張叔夜堅執便行。宋江忙教托出一盤金銀相送。張太守見了,便道:「這個決不敢受。」宋江道:「些少微物,聊表寸心。若事畢之後,尚容圖報。」張叔夜道:「深感義士厚意,且留於大寨,卻來請領,亦未為晚。」太守可謂廉以律己者矣!有詩為證:
  濟州太守世無雙,不愛黃金愛宋江。信是清廉能服眾,非關威勢可招降。
  宋江便差大小軍師吳用、朱武並蕭讓、樂和四個,跟隨張太守下山,直往濟州來,參見宿太尉。約至後日,眾多大小頭目離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當時吳用等跟隨太守張叔夜連夜下山,直到濟州。次日,來館驛中,參見宿太尉,拜罷跪在面前。宿太尉教平身起來,俱各命坐。四個謙讓,那裏敢坐。太尉問其姓氏,吳用答道:「小生吳用,在下朱武、蕭讓、樂和,奉兄長宋公明命,特來迎接恩相。兄長與弟兄,後日離寨三十里外,伏道迎接。」宿太尉大喜,便道:「加亮先生,自從華州一別之後,已經數載,誰想今日得與重會!下官知汝弟兄之心,素懷忠義,只被奸臣閉塞,讒佞專權,使汝眾人下情不能上達。目今天子悉已知之,特命下官齎到天子御筆親書丹詔、金銀牌面、紅綠錦緞、御酒表裏,前來招安。汝等勿疑,盡心受領。」吳用等再拜稱謝道:「山野狂夫,有勞恩相降臨。感蒙天恩,皆出太尉之賜。眾弟兄刻骨銘心,難以補報。」張叔夜一面設宴管待。
  到第三日清晨,濟州裝起香車三座,將御酒另一處龍鳳盒內抬著;金銀牌面,紅綠錦緞,另一處扛抬;御書丹詔,龍亭內安放。宿太尉上了馬,靠龍亭東行,太守張叔夜騎馬在後相陪;吳用等四人,乘馬跟著;大小人伴,一齊簇擁。前面馬上,打著御賜銷金黃旗,金鼓旗旛隊伍開路,出了濟州,迤邐前行。未及十里,早迎著山棚。宿太尉在馬上看了,見上面結綵懸花,下面笙簫鼓樂,迫道迎接。再行不過數十里,又是結彩山棚。前面望見香煙接道,宋江、盧俊義跪在面前,背後眾頭領齊齊都跪在地下,迎接恩詔。宿太尉道:「都教上馬。」一同迎至水邊,那梁山泊千百隻戰船,一齊渡將過去,直至金沙灘上岸。三關之上,三關之下,鼓樂喧天,軍士導從,儀衛不斷,異香繚繞,直至忠義堂前下馬。香車龍亭,抬放忠義堂上。中間設著三個几案,都用黃羅龍鳳桌圍圍著。正中設萬歲龍牌,將御書丹詔,放在中間;金銀牌面,放在左邊;紅綠錦緞,放在右邊;御酒表裏,亦放於前。金爐內焚著好香。宋江、盧俊義邀請宿太尉、張太守上堂設坐。左邊立著蕭讓、樂和,右邊立著裴宣、燕青。宋江、盧俊義等,都跪在堂前。裴宣喝拜。拜罷,蕭讓開讀詔文。
  制曰:朕自即位以來,用仁義以治天下,公賞罰以定干戈,求賢未嘗少怠,愛民如恐不及,遐邇赤子,咸知朕心。切念宋江、盧俊義等,素懷忠義,不施暴虐,歸順之心已久,報效之志凜然。雖犯罪惡,各有所由,察其衷情,深可憐憫。朕今特差殿前太尉宿元景齎捧詔書,親到梁山水泊,將宋江等大小人員所犯罪惡盡行赦免。給降金牌三十六面、紅錦三十六疋,賜與宋江等上頭領;銀牌七十二面、綠錦七十二疋,賜與宋江部下頭目。赦書到日,莫負朕心,早早歸順,必當重用。故茲詔敕,想宜悉知。
  宣和四年春二月  日詔示
  蕭讓讀罷丹詔,宋江等三呼萬歲,再拜謝恩已畢。宿太尉取過金銀牌面、紅綠錦緞,令裴宣依次照名給散已罷。叫開御酒,取過銀酒海,都傾在裏面。隨即取過鏇杓舀酒,就堂前溫熱,傾在銀壺內。宿太尉執著金鐘,斟過一杯酒來,對眾頭領道:「宿元景雖奉君命,特齎御酒到此,命賜眾頭領,誠恐義士見疑。元景先飲此杯,與眾義士看,勿得疑慮。」眾頭領稱謝不已。宿太尉飲畢,再斟酒來,先勸宋江,宋江舉杯跪飲。然後盧俊義、吳用、公孫勝,陸續飲酒,遍勸一百單八名頭領,俱飲一杯。
  宋江傳令,教收起御酒,卻請太尉居中而坐,眾頭領拜覆起居。宋江進前稱謝道:「宋江昨者西嶽得識台顏,多感太尉恩厚,於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見天日之光。銘心刻骨,不敢有忘。」宿太尉道:「元景雖知義士等忠義凜然,替天行道,奈緣不知就裏委曲之事,因此,天子左右未敢題奏,以致耽誤了許多時。前者收得聞參謀書,又蒙厚禮,方知有此衷情。其日天子在披香殿上,官家與元景閒論,問起義士,以此元景奏知此事。不期天子已知備細,與某所奏相同。次日,天子駕坐文德殿,就百官之前,痛責童樞密、深怪高太尉,累次無功。親命取過文房四寶,天子御筆親書丹詔,特差宿某親到大寨,啟請眾頭領。煩望義士早早收拾朝京,休負聖天子宣召撫安之意。」眾皆大喜,拜手稱謝。禮畢,張太守推說地方有事,別了太尉,自回城內去了。
  這裏且說宋江,教請出聞參謀相見,宿太尉欣然話舊,滿堂歡喜。當請宿太尉居中上坐,聞參謀對席相陪。堂上堂下,皆列位次,大設筵宴,輪番把盞。廳前大吹大擂。雖無砲龍烹鳳,端的是肉山酒海。當日盡皆大醉,各扶歸幕次安歇。次日又排筵宴,各各傾心露膽,講說平生之懷。第三日,再排席面,請宿太尉遊山,至暮盡醉方散。
  倏爾已經數日,宿太尉要回,宋江等堅意相留。宿太尉道:「義士不知就裏,元景奉天子敕旨而來,到此間數日之久,荷蒙英雄慨然歸順,大義俱全。若不急回,誠恐奸臣相妒,別生異議。」宋江等道:「太尉既然如此,不敢苦留。今日盡此一醉,來早拜送恩相下山。」當時會集大小頭領,盡來集義飲宴。吃酒中間,眾皆稱謝。宿太尉又用好言撫恤,至晚方散。
  次日清晨,安排車馬,宋江親捧一盤金珠到宿太尉幕次,再拜上獻。宿太尉那裏肯受。宋江再三獻納,方纔收了。打疊衣箱,拴束行李鞍馬,準備起程。其餘跟來人數,連日自是朱武、樂和管待,依例飲饌,酒量高低,並皆厚贈金銀財帛,眾人皆喜。仍將金寶齎送聞參謀,亦不肯受。宋江堅執奉承,纔肯收納。宋江遂請聞參謀隨同宿太尉回京師。梁山泊大小頭領,金鼓細樂,相送太尉下山。渡過金沙灘,俱送過三十里外,眾皆下馬,與宿太尉把盞餞行。宋江當先執盞擎杯道:「太尉恩相回見天顏,善言保奏。」宿太尉回道:「義士但且放心,只早早收拾朝京為上。軍馬若到京師來,可先使人到我府中通報。俺先奏聞天子,使人持節來迎,方見十分公氣。」宋江道:「恩相容覆:小可水窪,自從王倫上山開創之後,卻是晁蓋上山,今至宋江,已經數載,附近居民,擾害不淺,小可愚意,今欲罄竭資財,買市十日,收拾已了,便當盡數朝京,安敢遲滯。亦望太尉將此愚衷,上達天聽,以寬限次。」宿太尉應允,別了眾人,帶了開詔一干人馬,自投濟州而去。
  宋江等卻回大寨,到忠義堂上,鳴鼓聚眾。大小頭領坐下,諸多軍校都到堂前。宋江傳令:「眾弟兄在此,自從王倫開創山寨以來,次後晁天王上山建業,如此興旺。我自江州得眾兄弟相救到此,推我為尊,已經數載。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見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與國家出力。今來汝等眾人,但得府庫之物,納於庫中公用,其餘所得之資,並從均分。我等一百八人,上應天星,生死一處。今者天子寬恩降詔,赦罪招安,大小眾人,盡皆釋其所犯。我等一百八人,早晚朝京面聖,莫負天子洪恩。汝等軍校,也有自來落草的,也有隨眾上山的,亦有軍官失陷的,亦有擄掠來的。今次我等受了招安,俱赴朝廷。你等如願去的,作數上名進發;如不願去的,就這裏報名相辭。我自齎發你等下山,任從生理。」宋江號令已罷,著落裴宣、蕭讓照數上名。號令一下,三軍各各自去商議。當下辭去的,也有三五千人。宋江皆賞錢物,齎發去了。願隨去充軍者,作數報官。次日,宋江又令蕭讓寫了告示,差人四散去貼,曉示臨近州郡鄉鎮村坊,各各報知,仍請諸人到山買市十日。其告示曰:
  梁山泊義士宋江,等謹以大義佈告四方.向因聚眾山林,多擾四方百姓,今日幸蒙天子寬仁厚德,特降詔敕,赦免本罪,招安歸降,朝暮朝覲,無以酬謝,就本身買市十日。倘蒙不外,齎價前來,一一報答,並無虛謬。特此告知,遠近居民,勿疑辭避,惠然光臨,不勝萬幸。
  宣和四年三月  日  梁山泊義士宋江等謹請
  蕭讓寫畢告示,差人去附近州郡及四散村坊,盡行貼遍。發庫內金珠、寶貝、綵緞、綾羅、紗絹等項,分散各頭領並軍校人員;另選一分,為上國進奉;其餘堆集山寨,盡行招人買市十日於三月初三日為始,至十三日止。宰下牛羊,醞造酒醴,但到山寨裏買市的人,盡以酒食管待,犒勞從人。至期,四方居民,擔囊負笈,霧集雲屯,俱至山寨。宋江傳令,以一舉十,俱各歡喜,拜謝下山。一連十日,每日如此。十日已外,住罷買市。號令大小,收拾赴京朝覲。宋江便要起送各家老小還鄉。吳用諫道:「兄長未可。且留眾寶眷在此山寨。待我等朝覲面君之後,承恩已定,那時發遣各家老小還鄉未遲。」宋江聽罷道:「軍師之言極當。」再傳將令,教頭領即便收拾,整頓軍士。宋江等隨即火速起身,早到濟州,謝了太守張叔夜。太守即設筵宴,管待眾多義士,賞勞三軍人馬。宋江等辭了張太守,出城進發,帶領眾多軍馬,逕投東京來。先令戴宗、燕青前來京師宿太尉府中報知。太尉見說,隨即便入內裏,奏知天子,「宋江等眾軍馬朝京」。天子聞奏大喜,便差太尉並御駕指揮使一員,手持旌旄節鉞,出城迎接。當下宿太尉領聖旨出郭。
  且說宋江軍馬在路,甚是擺的整齊。前面打著兩面紅旗:一面上書「順天」二字,一面上書「護國」二字。眾頭領都是戎裝披掛,惟有吳學究綸巾羽服,公孫勝鶴氅道袍,魯智深烈火僧衣,武行者香皁直裰,其餘都是戰袍金鎧,本身服色。在路非止一日。來到京師城外,前逢御駕指揮使,持節迎著軍馬。宋江聞知,領眾頭領前來參見宿太尉已畢,且把軍馬屯駐新曹門外,下了寨柵,聽候聖旨。
  且說宿太尉並御駕指揮使入城,回奏天子說:「宋江等軍馬,俱屯在新曹門外,聽候聖旨。」天子乃曰:「寡人久聞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應天星,更兼英雄勇猛。今已歸降,到於京師。寡人來日,引百官登宣德樓,可教宋江等,俱依臨敵披掛戎裝服色,休帶大隊人馬,只將三五百馬步軍進城,自東過西,寡人親要觀看。也教在城軍民,知此英雄豪傑,為國良臣。然後卻令卸其衣甲,除去軍器,都穿所賜錦袍,從東華門而入,就文德殿朝見。」御駕指揮使直至行營寨前,口傳聖旨,與宋江等知道。
  次日,宋江傳令,教「鐵面孔目」裴宣選揀彪形大漢、五七百步軍,前面打著金鼓旗旛,後面擺著鎗刀斧鉞,中間豎著「順天」、「護國」二面紅旗,軍士各懸刀劍弓矢,眾人各各都穿本身披掛,戎裝袍甲,擺成隊伍,從東郭門而入。只見東京百姓軍民,扶老挈幼,迫路觀看,如睹天神。是時天子引百官在宣德樓上,臨軒觀看。見前面擺列金鼓旗幡,鎗刀斧鉞,各分隊伍;中有踏白馬軍,打起「順天」、「護國」二面紅旗,外有二三十騎馬上隨軍鼓樂;後面眾多好漢,簇簇而行。怎見得英雄好漢,入城朝覲,但見:
  風清玉陛,露挹金盤。東方旭日初升,北闕珠簾半捲。南薰門外,百八員義士歸心;宣德樓前,億萬歲君王刮目。肅威儀乍行朝典,逞精神猶整軍容。風雨日星,並識天顏之霽;電雷霹靂,不煩天討之威。帝闕前萬靈咸集:有聖、有仙、有那吒、有金剛、有閻羅、有判官、有門神、有太歲,乃至夜叉鬼魔,共仰道君皇帝。鳳樓下百獸來朝:為彪、為豹、為麒麟、為狻猊、為犴狴、為金翅、為雕鵬、為龜猿,以及犬鼠蛇蝎,皆知宋主人王。五龍夾日,是為入雲龍、混江龍、出林龍、九紋龍、獨角龍,如出洞蛟、翻江蜃,自逐隊朝天。眾虎離山,是為插翅虎、跳澗虎、錦毛虎、花項虎、青眼虎、笑面虎、矮腳虎、中箭虎,若病大蟲、母大蟲,亦隨班行禮。原稱公侯伯子的,應諳朝儀;誰知塵舞三呼,亦許園丁、醫算、匠作、船工之輩。凡生毛髮鬚髯的,自堪寵命;豈意緋袍紫綬,並加婦人、浪子、和尚、行者之身。擬空名,則太保、軍師、郡馬、孔目、郎將、先鋒,官銜早列;比古人,則霸王、李廣、關索、溫侯、尉遲、仁貴,當代重生。有那生得好的,如「白面郎」插一枝花,擎著笛扇鼓旛,欲歌且舞;看這生得醜的,似「青面獸」蒙鬼臉兒,拿著鎗刀鞭箭,會戰能征。長的比「險道神」,身長一丈;狠的像石將軍,力鎮三山。髮可赤,眼可青,俱各抱丹心一片;摸得天,跳得浪,決不走邪佞兩途。喜近君王,不似昔時無面目;恩寬防禦,果然此日沒遮攔。試看全夥裏舞鎗弄棒的書生,猶勝滿朝中欺君害民的官吏。義士今欣遇主,皇家始慶得人!
  且說道君皇帝,同百官在宣德樓上,看了梁山泊宋江等這一行部從,喜動龍顏,心中大悅,與百官道:「此輩好漢,真英雄也!」嘆羨不已,命殿頭官傳旨,教宋江等各換御賜錦袍見帝。殿頭官領命,傳與宋江等。向東華門外,脫去戎裝慣帶,穿了御賜紅綠錦袍,懸帶金銀牌面,各帶朝天巾幘,抹綠朝靴。惟公孫勝將紅錦裁成道袍,魯智深縫做僧衣,武行者改作直裰,皆不忘君賜也。宋江、盧俊義為首,吳用、公孫勝為次,引領眾人,從東華門而入。
  當日整肅朝儀,陳設鸞駕,辰牌時候,天子駕陞文德殿。儀禮司官,引宋江等依次入朝,排班行禮。殿頭官贊拜舞起居,三呼萬歲已畢,天子欣喜,勒令宣上文德殿來,照依班次賜坐。命排御筵,敕光祿寺擺宴,良醞署進酒,珍羞署造食,掌醢署造飯,犬官署供膳,教坊司奏樂。天子親御寶座陪宴。只見:
  九重門啟,鳴噦噦之鸞聲;閶闔天開,睹巍巍之龍袞。筵開玳瑁,七寶器黃金嵌就;爐列麒麟,百和香龍腦修成。玻璃盞間琥珀鐘,瑪瑙杯聯珊瑚斝。赤瑛盤內,高堆麟脯鸞肝;紫玉碟中,滿飣馳駝蹄熊掌。桃花湯潔,縷塞北之黃羊;銀絲膾鮮,剖江南之赤鯉。黃金盞滿泛香醪,紫霞杯灩浮瓊液。五俎八簋,百味庶羞。糖澆就甘甜獅仙,麵製成香酥定勝。方當酒進五巡,正是湯陳三獻。教坊司鳳鸞韶舞,禮樂司排長伶官。朝鬼門道,分明開說。頭一個裝外的,黑漆帕頭,有如明鏡,描花羅襴,儼若生成;第二個戲色的,繫離水犀角腰帶,裹紅花綠葉羅巾,黃衣襴長襯短靿靴,衫袖襟密排山水樣;第三個末色的,裹結絡毬頭帽子,著蕝役疊勝羅衫,最先來提掇甚分明,念幾段雜文真罕有;第四個淨色的,語言動眾,顏色繁過,依院本填腔調曲,按格範打渾發科;第五個貼淨的,忙中九伯,眼目張狂,隊額角塗一道明戧,劈面門抹兩色蛤粉。裹一頂油油膩膩舊頭巾,穿一領邋邋遢遢潑戲襖。喫六棒枒板不嫌疼,打兩杖麻鞭渾似耍。這五人引領著六十四回隊舞優人,百二十名散做樂工,搬演雜劇,裝孤打攛。個個青巾桶帽,人人紅帶紅袍。吹龍笛,擊鼉鼓,聲震雲霄;彈錦瑟,撫銀箏,韻驚魚鳥。弔百戲眾口諠譁,縱諧語齊聲喝采。裝扮的是太平年萬國來朝,雍熙世八仙慶壽;搬演的是玄宗夢遊廣寒殿,狄青夜奪崑崙關。也有神仙道侶,亦有孝子順孫。觀之者,真可堅其心志;聽之者,足以養其性情。須臾間八個排長,簇擁著四個美人,歌舞雙行,吹彈並舉。歌的是朝天子、賀聖朝、感皇恩、殿前歡,治世之音;舞的是醉回回、活觀音、柳青娘、鮑老兒,淳正之態。果然道百寶裝腰帶,珍珠絡臂;笑時花近眼,舞罷錦纏頭。大宴已成,眾樂齊舉。主上無為千萬壽,天顏有喜萬方同。有詩為證:
  九重鳳闕新開宴,千歲龍墀舊賜衣。
  蓋世功名能自立,矢心忠義豈相違。
  且說天子賜宋江等筵宴,至暮方散。謝恩已罷,宋江等俱各簪花出內。在西華門外,各各上馬,回歸本寨。次日入城,禮儀司引至文德殿謝恩。喜動龍顏,天子欲加官爵,敕令宋江等來日受職。宋江等謝恩,出朝回寨,不在話下。
  又說樞密院官具本上奏:「新降之人,未效功勞,不可輒便加爵,可待日後征討,建立功勛,量加官賞。現今數萬之眾,逼城下寨,甚為不宜。陛下可將宋江等所部軍馬,原是京師有被陷之將,仍還本處,外路軍兵,各歸原所。其餘人眾,分作五路,山東、河北分調開去,此為上策。」次日,天子命御駕指揮使,直至宋江營中,口傳聖旨,令宋江等分開軍馬,各歸原所。眾頭領聽得,心中不悅,回道:「我等投降朝廷,都不曾見些官爵,便要將俺弟兄等分遣調開。俺等眾頭領,生死相隨,誓不相捨!端的要如此,我們只得再回梁山泊去。」宋江急忙止住,遂用忠言懇求來使,煩乞善言回奏。那指揮使回到朝廷,那裏敢隱蔽,只得把上項所言,奏聞天子。天子大驚,急宣樞密院官計議。有樞密使童貫奏道:「這廝們雖降,其心不改,終貽大患。以臣愚意,不若陛不傳旨,賺入京城,將此一百八人盡數勦除,然後分散他的軍馬,以絕國家之患。」天子聽罷,聖意沉吟未決。向那御屏風背後轉出一大臣,紫袍象簡,高聲喝道:「四邊狼煙未息,中間又起禍胎,都是汝等庸悲之臣,壞了聖朝天下!」正是只憑立國安邦口,來救驚天動地人。畢竟御屏風後喝的那員人臣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16:4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三回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陳橋驛滴淚斬小卒

  話說當年有遼國郎主起兵前來,侵佔山後九州邊界。兵分四路而入,劫擄山東、山西、搶掠河南、河北。各處州縣,申達表文,奏請朝廷求教,先經樞密院,然後得到御前。所有樞密童貫同太師蔡京、太尉高俅、楊戩商議,納下表章不奏,只是行移鄰近州府,催儹各處逕調軍馬,前去策應,正如擔雪填井一般。此事人皆盡知,只瞞著天子一個。適來四個賊臣設計,教樞密童貫啟奏,將宋江等眾要行陷害。不期那御屏風後轉出一員大臣來喝住,正是殿前都太尉宿元景,便向殿前啟奏道:「陛下,宋江這夥好漢,方始歸降,一百八人,恩同手足,意若同胞,他們決不肯便拆散分開,雖死不捨相離。如何今又要害他眾人性命?此輩好漢,智勇非同小可。倘或城中翻變起來,將何解救?現今遼國興兵十萬之眾,侵佔山後九州所屬縣治。各處申達表文求救。累次調兵前去征勦交鋒,如湯潑蟻。賊勢浩大,所遣官軍,又無良策,每每只是折兵損將,瞞著陛下不奏。以臣愚見,正好差宋江等全夥良將,部領所屬軍將人馬,直抵邊境,收伏遼賊,令此輩好漢建功,進用於國,實有便益。微臣不敢自專,乞請聖鑒。」天子聽罷宿太尉所奏,龍顏大喜,詢問眾官,俱言有理。天子大罵樞密院童貫等官:「都是汝等讒佞之徒,誤國之輩,妒賢嫉能,閉塞賢路,飾詞矯情,壞盡朝廷大事!姑恕情罪,免其追問。」天子親書詔敕,賜宋江為破遼都先鋒,盧俊義為副先鋒,其餘諸將,待建功之後,加官受爵。就差太尉宿元景親齎詔敕,去宋江軍前行營開讀。天子退朝,百官皆散。
  且說宿太尉領了聖旨出朝,逕到宋江行寨軍前開讀。宋江等忙排香案迎接,跪聽詔敕已罷,眾皆大喜。宋江等拜謝宿太尉道:「某等眾人,正欲如此,與國家出力,建功立業,以為忠臣。今得太尉恩相,力賜保奏,恩同父母。只有梁山泊晁天王靈位,未曾安厝。亦有各家老小家眷,未曾發送還鄉。所有城垣,未曾拆毀,戰船亦未曾將來。有煩恩相題奏,乞降聖旨,寬限旬日,還山了此數事,整頓器具、鎗刀、甲馬,便當盡忠報國。」宿太尉聽罷大喜,回奏天子;即降聖旨,敕賜庫內取金一千兩、銀五千兩、綵緞五千疋,頒賜眾將,就令太尉於庫藏開支,去行營俵散與眾將。原有老小者,賞賜給付與老小養贍終身。原無老小者,給付本人,自行收受。宋江奉敕,謝恩已畢,給散眾人收訖。宿太尉回朝;吩咐宋江道:「將軍還山,可速去快來,先使人報知下官,不可遲誤!」
  再說宋江聚眾商議,所帶還山人數是誰?宋江與同軍師吳用、公孫勝、林沖、劉唐、杜遷、宋萬、朱貴、宋清、阮家三弟兄,馬步水軍一萬餘人回去。其餘大隊人馬,都隨盧先鋒在京師屯紮。宋江與吳用、公孫勝等於路無話,回到梁山泊忠義堂上坐下,便傳將令,教各家老小眷屬收拾行李,準備起程。一面叫宰殺豬羊牲口,香燭錢馬,祭獻晁天王,然後焚化靈牌。隨即將各家老小,各各送回原所州縣,上車乘馬,俱已去了。然後教自家莊客送老小、宋太公並家眷人口,再回鄆城縣宋家村,復為良民。隨即叫阮家三弟兄揀選合用船隻,其餘不堪用的小船,盡行給散與附近居民收用。山中應有屋宇房舍,任從居民搬拆。三關城垣,忠義等屋,盡行拆毀。一應事務,整理已了,收拾人馬,火速還京。
  一路無話,早到東京。盧俊義等接至大寨。先使燕青入城,報知宿太尉,要辭天子,引領大軍起程。宿太尉見報,入內奏知天子。次日,引宋江於武英殿朝見天子。龍顏欣悅,賜酒已罷,玉音道:「卿等休辭道途跋涉,軍馬驅馳,與寡人征虜破遼,早奏凱歌而回,朕當重加錄用,其眾將校,量功加爵。卿勿怠焉!」宋江叩頭稱謝,端簡啟奏:「臣乃鄙猥小吏,誤犯刑典,流遞江州。醉後狂言,臨刑棄市,眾力救之,無處逃避,遂乃潛身水泊,苟延微命。所犯罪惡,萬死難逃。今蒙聖上寬恤收錄,大敷曠蕩之恩,得蒙赦免本罪。臣披肝瀝膽,尚不能補報皇上之恩。今奉詔命,敢不竭力盡忠,死而後已!」天子大喜,再賜御酒,教取描金鵲畫弓箭一副,名馬一匹,全副鞍轡,寶刀一口,賜與宋江。宋江叩首謝恩,辭陛出內,將領天子御賜寶刀、鞍馬、弓箭,就帶回營,傳令諸軍將校,準備起行。
  且說徽宗天子,次早令宿太尉傳下聖旨,教中書省院官二員,就陳橋驛與宋江先鋒犒勞三軍,每名軍士酒一瓶、肉一斤,對眾關支,毋得克減。中書省得了聖旨,一面連更曉夜,整頓酒肉,差官二員,前去給散。
  再說宋江傳令諸軍,便與軍師吳用計議,將軍馬分作二起進程:令五虎八彪將引軍先行,十驃騎將在後,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統領中軍。水軍頭領三阮、李俊、張橫、張順帶領童威、童猛、孟康、王定六並水手頭目人等,撐駕戰船,自蔡河內出黃河,投北進發。宋江催趲三軍,取陳橋驛大路而進,號令軍將,毋得動擾鄉民。有詩為證:
  招搖旌旆出天京,受命專師事遠征。
  請看梁山軍紀律,何如太尉御營兵。
  且說中書省差到二員廂官,在陳橋驛給散酒肉,賞勞三軍。誰想這夥官員貪濫無厭,徇私作弊,克減酒肉。都是那等讒佞之徒,貪愛賄賂的人,卻將御賜的官酒每瓶克減只有半瓶,肉一斤克減六兩。前隊軍馬,盡行給散過了;後軍散到一隊皁軍之中,都是頭上黑盔,身披玄甲,卻是項充、李袞所管的牌手。那軍漢中一個軍校,接得酒肉過來看時,酒只半瓶,肉只十兩,指著廂官罵道:「都是你這等好利之徒,壞了朝廷恩賞!」廂官喝道:「我怎的是好利之徒?」那軍校道:「皇帝賜俺一瓶酒、一斤肉,你都克減了。不是我們爭嘴,堪恨你這廝們無道理,佛面上去刮金!」廂官罵道:「你這大膽剮不盡、殺不絕的賊!梁山泊反性尚不改!」軍校大怒,把這酒和肉劈臉都打將去。廂官喝道:「捉下這個潑賊!」那軍校就團牌邊掣出刀來。廂官指著手大罵道:「腌臢草寇,拔刀敢殺誰?」軍校道:「俺在梁山泊時,強似你的好漢,被我殺了萬千。量你這等賊官,直些甚鳥?」廂官喝道:「你敢殺我?」那軍校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飛去,正中廂官臉上,剁著撲地倒了。眾人發聲喊,都走了。那軍漢又趕將人來,再剁了幾刀,眼見的不能夠活了。眾軍漢簇住了不行。
  當下項充、李袞飛報宋江。宋江聽得大驚,便與吳用商議,此事如之奈何。吳學究道:「省院官甚是不喜我等,今又做得這件事來,正中了他的機會。只可先把那軍校斬首號令,一面申復省院,勒兵聽罪。急急可叫戴宗、燕青悄悄進城,備細告知宿太尉。煩他預先奏知委曲,令中書省院讒害不得,方保無事。」宋江計議定了,飛馬親到陳橋驛邊。那軍校立在死屍邊不動。宋江自令人於館驛內搬出酒肉,賞勞三軍,都教進前;卻喚這軍校直到館驛中,問其情節。那軍校答道:「他千梁山泊反賊,萬梁山泊反賊,罵俺們殺剮不盡,因此一時性起,殺了他。專待將軍聽罪。」宋江道:「他是朝廷命官,我兀自懼他,你如何便把他來殺了!須是要連累我等眾人!俺如今方始奉詔去破大遼,未曾見尺寸之功,倒做了這等的勾當,如之奈何?」那軍校叩首伏死。宋江哭道:「我自從上梁山泊以來,大小兄弟不曾壞了一個,今日一身入官所管,寸步也由我不得。雖是你強氣未滅,使不的舊時性格。」這軍校道:「小人只是伏死。」宋江令那軍校痛飲一醉,教他樹下縊死,卻斬頭來號令。將廂官屍首,備棺槨盛貯,然後動文書申呈中書省院,不在話下。
  再說戴宗、燕青潛地進城,逕到宿太尉府內,備細訴知衷情。當晚宿太尉入內,將上項事務奏知天子。次日,皇上於文德殿設朝,當有中書省院官出班奏曰:「新降將宋江部下兵卒,殺死省院差去監散酒肉命官一員,乞聖旨拿問。」天子曰:「寡人待不委你省院來,事卻該你這衙門。你們又委用不得其人,以致惹起事端。賞車酒肉,大破小用,軍士有名無實,以致如此。」省院等官又奏道:「御酒之物,誰敢克減?」是時天威震怒,喝道:「寡人已自差人暗行體察,深知備細,爾等尚自巧言令色,對朕支吾!寡人御賜之酒,一瓶克半瓶,賜肉一斤,只有十兩,以致壯士一怒,目前流血!」天子喝問:「正犯安在?」省院官奏道:「宋江已自將本犯斬首號令示眾,申呈本院,勒兵聽罪。」天子曰:「他既斬了正犯軍士,宋江禁治不嚴之罪,權且紀錄。待破遼回日,量功理會。」省院官默默無言而退。天子當時傳旨,差官前去,催督宋江起程,所殺軍校,就於陳橋驛梟首示眾。
  卻說宋江正在陳橋驛勒兵聽罪,只見駕上差官來到,著宋江等進兵征遼,違犯軍校,梟首示眾。宋江謝恩已畢,將軍校首級,掛於陳橋驛號令,將屍埋了。宋江大哭一場,垂淚上馬,提兵望北而進。每日兵行六十里,紮營下寨,所過州縣,秋毫無犯。沿路無話。
  將次相近遼境,宋江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即日遼兵四路侵犯,我等分兵前去征討的是,只打城池的是?」吳用道:「若是分兵前去,奈緣地廣人稀,首尾不能救應。不如只是打他幾個城池,卻再商量。若還攻擊得緊,他自然收兵。」宋江道:「軍師此計甚高!」隨即喚過段景住來吩咐道:「你走北路甚熟,可引領軍馬前進。近的是甚州縣?」段景住稟道:「前面便是檀州,正是遼國緊要隘口。有條水路,港汊最深,喚做潞水,團團繞著城池。這潞水直通渭河,須用戰船征進。宜先趲水軍頭領船隻到了,然後水陸並進,船騎相連,可取檀州。」宋江聽罷,便使戴宗催促水軍頭領李俊等,曉夜趲船至潞水取齊。
  卻說宋江整點人馬,水軍船隻,約會日期,水陸並行,殺投檀州來。且說檀州城內,守把城池番官,卻是遼國洞仙侍郎手下四員猛將,一個喚做阿里奇,一個喚做咬兒惟康,一個喚做楚明玉,一個喚做曹明濟。此四員戰將,皆有萬夫不當之勇。聞知宋朝差宋江全夥到來,一面寫表申奏郎主,一面關報鄰近薊州、霸州、涿州、雄州救應,一面調兵出城迎敵。便差阿里奇、楚明玉兩個,引兵出戰。
  且說「大刀」關勝在於前部先鋒,引軍殺近檀州所屬密雲縣來。縣官聞的,飛報與兩個番將說道:「宋朝軍馬,大張旗號,乃是梁山泊新受招安宋江這夥。」阿里奇聽了笑道:「既是這夥草寇,何足道哉!」傳令教番兵紮掂已了,來日出密雲縣,與宋江交鋒。
  次日,宋江聽報遼兵已近,即時傳令將士,交鋒要看頭勢,休要失支脫節。眾將得令,披掛上馬。宋江、盧俊義,俱各戎裝擐帶親在軍前監戰。遠遠望見遼兵蓋地而來,黑洞洞遮天蔽日,都是皁雕旗。兩下齊把弓弩射住陣腳。只見對陣皁旗開處,正中間捧出一員番將,騎著一匹達馬,彎環踢跳。宋江看那番將時,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三叉紫金冠,冠口內拴兩根雉尾。穿一領襯甲白羅袍,袍背上繡三個鳳凰。披一副連環鑌鐵鎧,繫一條嵌寶獅蠻帶,著一對雲根鷹爪靴,掛一條護項銷金帕,帶一張鵲畫鐵胎弓,懸一壺雕翎鈚子箭。手梨花點鋼鎗,坐騎銀色拳花馬。
  那番官旗號上寫的分明:「大遼上將阿里奇」。宋江看了,與諸將道:「此番將不可輕敵!」言未絕,金鎗手徐寧出戰。橫著鉤鐮鎗,驟坐下馬,直臨陣前。番將阿里奇見了,大罵道:「宋朝合敗,命草寇為將,敢來侵犯大國,尚不知死!」徐寧喝道:「辱國小將,敢出穢言!」兩軍吶喊。徐寧與阿里奇搶到垓心交戰,兩馬相逢,兵器並舉。二將鬥不過三十餘合,徐寧敵不住番將,望本陣便走。花榮急取弓箭在手。那番將正趕將來,張清又早按住鞍,探手去錦袋內取個石子,看著番將較親,照面門上只一石子,正中阿里奇左眼,翻筋斗落於馬下。這裏花榮、林沖、秦明、索超,四將齊出,先搶了那匹好馬,活捉了阿里奇歸陣。副將楚明玉見折了阿里奇,急要向前去救時,被宋江大隊軍馬,前後掩殺將來,就棄了密雲縣,大敗虧輸,奔檀州來。宋江且不追趕,就在密雲縣屯紮下營。看番將阿里奇時,打破眉梢,損其一目,負痛身死。宋江傳令,教把番官屍骸燒化。功績簿上,標寫張清第一功。就將阿里奇連環鑌鐵鎧、出白犁花鎗、嵌寶獅蠻帶、銀色拳花馬,並靴、袍、弓、箭,都賜了張清。是日且就密雲縣中,眾皆作賀,設宴飲酒,不在話下。
  次日,宋江陞帳,傳令起軍,都離密雲縣,直抵檀州來。卻說檀州洞仙侍郎聽得報來折了一員正將,堅閉城門,不出迎敵。又聽的報有水軍戰船,在於城下,遂乃引眾番將,上城觀看。只見宋江陣中猛將,搖旗吶喊,耀武揚威,戰廝殺。洞仙侍郎見了說道:「似此,怎不輸了小將軍阿里奇?」當下副將楚明玉答應道:「小將軍那裏是輸與那廝?蠻兵先輸了,俺小將軍趕將過去,被那裏一個穿綠的蠻子,一石子打下馬去。那廝隊裏四個蠻子,四條鎗,便來攢住了。俺這壁廂措手不及,以此輸與他了。」洞仙侍郎道:「那個打石子的蠻子,怎地模樣?」左右有認得的,指著說道:「城下兀那個帶青包巾,現今披著小將軍的衣甲,騎著小將軍的馬,那個便是。」洞仙侍郎攀著女牆邊看時,只見張清已自先見了,趲馬向前,只一石子飛來,左右齊叫一聲躲時,那石子早從洞仙侍郎耳根邊擦過,把耳輪擦了一片皮。洞仙侍郎負疼道:「這個蠻子直這般利害!」下城來,一面寫表,申奏大遼郎主,一面行報外境各州隄備。
  卻說宋江引兵在城下,一連打了三五日,不能取勝,再引軍馬,回密雲縣屯駐。帳中坐下,計議破城之策。只見戴宗報來,取到水軍頭領乘駕戰船,都到潞水。宋江便教李俊等到軍中商議,李俊等都到帳前參見宋江。宋江道:「今次廝殺,不比在梁山泊時,可要先探水勢深淺,方可進兵。我看這條潞水,水勢甚急,倘或一失,難以救應。爾等宜仔細,不可托大!將船隻蓋伏的好著,只扮作運糧船相似。你等頭領各帶暗器,潛伏於船內。止著三五人撐駕搖櫓,岸上著兩人拽,一步步挨到城下,把船泊在兩岸,待我這裏進兵。城中知道,必開水門來搶糧船。爾等伏兵卻起,奪他水門,可成大功。」李俊等聽令去了。
  只見探水小校報道:「西北上有一彪軍馬,捲殺而來、都打著皁雕旗,約有一萬餘人,望檀州來了。」吳用道:「必是遼國調來救兵。我這裏先差幾將攔截廝殺,殺的散時,免令城中得他壯膽。」宋江便差張清、董平、關勝、林沖,各帶十數個小頭領、五千軍馬,飛奔前來。
  原來遼國郎主聞知說是梁山泊宋江這夥好漢,領兵殺至檀州,圍了城子,特差這兩個皇姪前來救應。一個喚做耶律國珍,一個喚做國寶。兩個乃是遼國上將,又是皇姪,皆有萬夫不當之勇,引起一萬番兵,來救檀州。看看至近,迎著宋兵。兩邊擺開陣勢,兩員番將,一齊出馬。但見:
  頭戴粧金嵌寶三叉紫金冠,身披錦邊珠嵌鎖子黃金鎧。身上猩猩血染戰紅袍,袍上斑斑錦織金翅雕。腰繫白玉帶,背插虎頭牌。左邊袋內插雕弓,右手壺中攢硬箭。手中丈二綠沉鎗,坐下騎九尺銀鬃馬。
  那番將是弟兄兩個,都一般打扮,都一般使鎗。宋兵迎著,擺開陣勢。「雙鎗將」董平出馬,厲聲高叫:「來者甚處番賊?」那耶律國珍大怒,喝道:「水洼草寇,敢來犯吾大國,倒問俺那裏來的!」董平也不再問,躍馬挺鎗,直搶耶律國珍。那番家年少的將軍性氣正剛,那裏肯饒人一步,挺起鋼鎗,直迎過來。二馬相交,三鎗亂舉。二將正在征塵影裏,殺氣叢中,使雙鎗的,另有鎗法,使單鎗的,各用神機。兩個鬥過五十合,不分勝敗。那耶律國寶見哥哥戰了許多時,恐怕力怯,就中軍篩起鑼來。耶律國珍正鬥到熱處,聽的鳴鑼,急要脫身,被董平兩條鎗絞住,那裏肯放。耶律國珍此時心忙,鎗法慢了些,被董平右手逼過綠沉鎗,使起左手鎗來,望番將項根上只一鎗,搠個正著。可憐耶律國珍金冠倒卓,兩腳登空,落於馬下。兄弟耶律國寶看見哥哥落馬,便搶出陣來,一騎馬,一條鎗,奔來救取。宋兵陣上「沒羽箭」張清,見他過來,這裏那得放空,在馬上約住梨花鎗,探隻手去錦袋內,撚出一個石子,把馬一拍,飛出陣前。這耶律國寶飛也似來,張清迎頭撲將去。兩騎馬隔不的十來丈遠近,番將不隄防,只道他來交戰。只見張清手起,喝聲道:「著!」那石子望耶律國寶面上打個正著,翻筋斗落馬。關勝、林沖擁兵掩殺。遼兵無主,東西亂竄。只一陣,殺散遼兵萬餘人馬,把兩個番官,全副鞍馬,兩面金牌,收拾寶冠袍甲,仍割下兩顆首級,當時奪了戰馬一千餘匹,解到密雲縣來見宋江獻納。宋江大喜,賞勞三軍,書寫董平、張清第二功。等打破檀州,一併申奏。
  宋江與吳用商議,到晚寫下軍帖,差調林沖、關勝引領一彪軍馬,從西北上去取檀州。再調呼延灼、董平也引一彪軍馬,從東北上進兵。卻教盧俊義引一彪軍馬,從西南上取路。「我等中軍從東南路上去,只聽的砲響,一齊進發。」卻差砲手凌振及李逵、樊瑞、鮑旭並牌手項充、李袞,將帶滾牌軍一千餘人,直去城下,施放號砲。至二更為期,水陸並進。各路軍兵,都要廝應。號令已了,諸軍各各準備取城。
  且說洞仙侍郎正在檀州堅守,專望救兵到來。卻有皇姪敗殘人馬逃命奔入城中,備細告說兩個皇姪大王,耶律國珍被個使雙鎗的害了,耶律國寶被個戴青包巾的使石子打下馬來拿去。洞仙侍郎跌腳罵道:「又是這蠻子!不爭損了二位皇姪,教俺有甚面目去見郎主?拿住那個青包巾的蠻子時,碎碎的割那廝!」至晚,番兵報洞仙侍郎道:「潞水河內,有五七百隻糧船泊在兩岸,遠遠處又有軍馬來也!」洞仙侍郎聽了道:「那蠻子不識俺的水路,錯把糧船直行到這裏。岸上人馬,一定是來尋糧船。」便差三員番將楚明玉、曹明濟、咬兒惟康前來吩咐道:「那宋江等蠻子今晚又調許多人馬來,卻有若乾糧船在俺河裏。可教咬兒惟康引一千軍馬出城衝突,卻教楚明玉、曹明濟開放水門,從緊溜裏放船出去。三停之內,截他二停糧船,便是汝等幹大功也!」不知成敗何如,有詩為證:
  妙算從來迥不同,檀州城下列艨艟。
  侍郎不識兵家意,反自開門把路通。
  再說宋江人馬,當晚黃昏左側李逵、樊瑞為首,將引步軍在城下大罵。洞仙侍郎叫咬兒惟康催趲軍馬,出城衝殺。城門開處,放下弔橋,遼兵出城。卻說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五個好漢引一千步軍,盡是悍勇刀牌手,就弔橋邊衝住,番軍人馬,那裏能夠出的城來。凌振卻在軍中搭起砲架,準備放砲,只等時候來到。由他城上放箭,自有牌手左右遮抵著,鮑旭卻在後面吶喊。雖是一千餘人,卻是萬餘人的氣象。洞仙侍郎在城中見軍馬衝突不出,急叫楚明玉、曹明濟開了水門搶船。此時宋江水軍頭領都已先自伏在船中準備,未曾動彈。見他水門開了,一片片絞起閘板,放出戰船來。凌振得了消息,便先點起一個風火砲來。砲聲響處,兩邊戰船廝迎將來,抵敵番船。左邊踴出李俊、張橫、張順、右邊踴出阮家三弟兄,都使著戰船,殺入番船隊裏。番將楚明玉、曹明濟見戰船踴躍而來,抵敵不住,料道有埋伏軍兵,急待要回船,早被這裏水手軍兵都跳過船來,只得上岸而走。宋江水軍那六個頭領,先搶了水門。管門番將,殺的殺了,走的走了。這楚明玉、曹明濟各自逃命去了。水門上預先一把火起,凌振又放一個車箱砲來。那砲直飛在半天裏響。洞仙侍郎聽的火砲連天聲響,嚇的魂不附體。李逵、樊瑞、鮑旭引領牌手項充、李袞等眾直殺入城。洞仙侍郎和咬兒惟康在城中,看見城門已都被奪了,又見四路宋兵一齊都殺到來,只得上馬,棄了城池,出北門便走。未及二里,正撞著「大刀」關勝、「豹子頭」林沖攔住去路。正是天羅密佈難移步,地網高張怎脫身。畢竟洞仙侍郎怎的逃生,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16:4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五回宋公明夜度益津關 吳學究智取文安縣

  話說當下歐陽侍郎奏道:「宋江這夥都是梁山泊英雄好漢,如今宋朝童子皇帝,被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弄權,嫉賢妒能,閉塞賢路,非親不進,非財不用,久後如何容的他們!論臣愚意,郎主可加官爵,重賜金帛,多賞輕裘肥馬,臣願為使臣,說他來降俺大遼國。郎主若得這夥軍馬來,覷中原如同反掌。臣不敢自專,乞郎主聖鑒不錯。」郎主聽罷,便道:「你也說的是。你就為使臣,將帶一百八騎好馬、一百八疋好緞子、俺的敕命一道,封宋江為鎮國大將軍,總領遼兵大元帥,賜與金一提,銀一秤,權當信物。教把眾頭目的姓名,都抄將來,盡數封他官爵。」只見班部中兀顏都統軍出來啟奏郎主道:「宋江這一夥草賊,招安他做甚?放著奴婢手下,有二十八宿將軍、十一曜大將,有的是強兵猛將,怕不贏他?若是這夥蠻子不退呵,奴婢親自引兵去剿殺這廝。」國主道:「你便是了的好漢,如插翅大蟲,再添的這夥呵,你又加生兩翅。你且休得阻當。」遼主不聽兀顏之言,再有誰敢多言?原來這兀顏光都統軍,正是遼國第一員上將,十八般武藝,無有不通,兵書戰策,盡皆熟閒。年方三十五六,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八尺有餘身材,面白脣紅,鬚黃眼碧,威儀猛勇。上陣時,仗條渾鐵點鋼鎗,殺到濃處,不時掣出腰間鐵簡,使的錚錚有聲,端的是有萬夫不當之勇。
  且不說兀顏統軍諫奏,卻說那歐陽侍郎領了遼國敕旨,將了許多禮物馬匹,上了馬,逕投薊州來。宋江正在薊州作養軍士,聽的遼國有使命至,未審來意吉凶,遂取「玄女」之課,當下一卜,卜得個上上之兆。便與吳用商議道:「卦中上上之兆,多是遼國來招安我們,似此如之奈何?」吳用道:「若是如此時,正可將計就計,受了他招安。將此薊州與盧先鋒管了,卻取他霸州。若更得了他霸州,不愁他遼國不破。即今取了他檀州,先去遼國一隻左手。此事容易,只是放些先難後易,令他不疑。」
  且說那歐陽侍郎已到城下,宋江傳令,教開城門,放他進來。歐陽侍郎入到城中,至州衙前下馬,直到廳上。敘禮罷,分賓主而坐。宋江便問:「侍郎來意何幹?」歐陽侍郎道:「有件小事,上達鈞聽,乞屏左右。」宋江遂將左右喝退,請進後堂深處說話。歐陽侍郎至後堂,欠身與宋江道:「俺大遼國,久聞將軍大名,爭奈山遙水遠,無由拜見威顏。又聞將軍在梁山大寨,替天行道,眾弟兄同心協力。今日宋朝奸臣們閉塞賢路,有金帛投於門下者,便得高官重用;無賄賂投於門下者,總有大功於國,空被沉埋,不得陞賞。如此奸黨弄權,讒佞僥倖,嫉賢妒能,賞罰不明,以致天下大亂。江南、兩浙、山東、河北,盜賊並起,草寇猖狂,良民受其塗炭,不得聊生。今將軍統十萬精兵,赤心歸順,止得先鋒之職,又無陞受品爵。眾弟兄劬勞報國,俱各白身之士,遂命引兵直抵沙漠,受此勞苦,與國建功,朝廷又無恩賜。此皆奸臣之計。若沿途擄掠金珠寶貝,令人饋送浸潤與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可保官爵,恩命立至。若還不肯如此行事,將軍縱使赤心報國,建大功勳,回到朝廷,反坐罪犯。歐某今奉大遼國主,特遣小官齎敕命一道,封將軍為遼邦鎮國大將軍,總領兵馬大元帥。贈金一提,銀一秤,彩緞一百八疋,名馬一百八騎。便要抄錄一百八位頭領姓名赴國,照名欽授官爵。非來誘說將軍,此是國主久聞將軍盛德,特遣歐某前來,預請將軍眾將,同意協心,輔助本國。」宋江聽罷,便答道:「侍郎言之極是。爭奈宋江出身微賤,鄆城小吏,犯罪在逃,權居梁山水泊,避難逃災。宋天子三番降詔,赦罪招安,雖然官小職微,亦未曾立得功績,以報朝廷赦罪之恩。今蒙郎主賜我以厚爵,贈之以重賞,然雖如此,未敢拜受,請侍郎且回。即今溽暑炎熱,權令軍馬停歇,暫且借國王這兩個城子屯兵,守待早晚秋涼,再作商議。」歐陽侍郎道:「將軍不棄,權且受下遼王金帛、彩緞、鞍馬。俺回去,慢慢地再來說話,未為晚矣!」宋江道:「侍郎不知我等一百八人,耳目最多,倘或走透消息,先惹其禍。」歐陽侍郎道:「兵權執掌,盡在將軍手內,誰敢不從?」宋江道:「侍郎不知就裏。我等弟兄中間,多有性直剛勇之士。等我調和端正,眾所同心,卻慢慢地回話,亦未為遲。」有詩為證:
  金帛重馱出薊州,薰風回首不勝羞。
  遼王若問歸降事,雲在青山月在樓。
  於是令備酒餚相侍,送歐陽侍郎出城上馬去了。宋江卻請軍師吳用商議道:「適來遼國侍郎這一席話如何?」吳用聽了,長嘆一聲,低首不語,肚裏沉吟。宋江便問道:「軍師何故嘆氣?」吳用答道:「我尋思起來,只是兄長以忠義為主,小弟不敢多言。我想歐陽侍郎所說這一席話,端的是有理。目今宋朝天子,至聖至明,果被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奸臣專權,主上聽信。設使日後縱有成功,必無陞賞。我等三番招安,兄長為尊,只得個先鋒虛職。若論我小子愚意,棄宋從遼,豈不為勝,只是負了兄長忠義之心。」宋江聽罷,便道:「軍師差矣!若從遼國,此事切不可提。縱使宋朝負我,我忠心不負宋朝。久後縱無功賞,也得青史上留名。若背正順逆,天不容恕!吾輩當盡忠報國,死而後已!」吳用道:「若是兄長存忠義於心,只就這條計上,可以取他霸州。……目今盛暑炎天,且當暫停,將養軍馬。」宋江、吳用計議已定,且不與眾人說。同眾將屯駐薊州,待過暑熱。
  次日,與公孫勝在中軍閒話,宋江問道:「久聞先生師父羅真人,乃盛世之高士。前番因打高唐州,要破高廉邪法,背地使戴宗、李逵來尋足下,說:『尊師羅真人,術法靈驗。』敢煩賢弟,來日引宋江去法座前,焚香參拜,一洗塵俗。未知尊意如何?」公孫勝便道:「貧道亦欲歸望老母,參省本師。為見兄長連日屯兵未定,不敢開言。今日正欲要稟仁兄,不想兄長要去。來日清晨,同往參禮本師,貧道就行省視老母。」
  次日,宋江暫委軍師掌管軍馬。收拾了名香淨果,金珠彩緞,將帶花榮、戴宗、呂方、郭盛、燕順、馬麟六個頭領。宋江與公孫勝共八騎馬,帶領五千步卒,取路投九宮縣二仙山來。宋江等在馬上,離了薊州,來到山峰深處。但見青松滿徑,涼氣翛翛,炎暑全無,端的好座佳麗之山。公孫勝在馬上道:「有名喚做呼魚鼻山。」宋江看那山時,但見:
  四圍嵲,八面玲瓏。重重曉色映晴霞,瀝瀝琴聲飛瀑布。溪澗中漱玉飛瓊,石壁上堆藍疊翠。白雲洞口,紫藤高掛綠蘿垂;碧玉峰前,丹桂懸崖青蔓裊。引子蒼猿獻果,呼群麋鹿銜花。千峰競秀,夜深白鶴聽仙經;萬壑爭流,風暖幽禽相對語。地僻紅塵飛不到,山深車馬幾曾來。
  當下公孫勝同宋江直至紫虛觀前,眾人下馬,整頓衣巾。小校托著信香禮物,逕到觀裏鶴軒前面。觀裏道眾,見了公孫勝,俱各向前施禮,同來見宋江,亦施禮罷。公孫勝便問:「吾師何在?」道眾道:「師父近日只在後面退居靜坐,少曾到觀。」公孫勝聽了,便和宋公明逕投後山退居內來。轉進觀後,崎嶇徑路,曲折階衢。行不到一里之間,但見荊棘為籬,外面都是青松翠柏,籬內盡是瑤草琪花。中有三間雪洞,羅真人在內端坐誦經。童子知有客來,開門相接。公孫勝先進草庵鶴軒前,禮拜本師已畢,便稟道:「弟子舊友,山東宋公明,受了招安,今奉敕命,封先鋒之職,統兵來破遼虜,今到薊州,特地要來參禮我師,見在此間。」羅真人見說,便教請進。
  宋江進得草庵,羅真人降階迎接。宋江再三懇請羅真人坐受拜禮。羅真人道:「將軍國家上將,貧道乃山野村夫,何敢當此?」宋江堅意謙讓,要禮拜他。羅真人方纔肯坐。宋江先取信香爐中焚爇,參禮了八拜,便呼花榮等六個頭領,俱各禮拜已了。羅真人都教請坐,命童子烹茶獻果已罷。羅真人乃曰:「將軍上應星魁,外合列曜,一同替天行道,今則歸順宋朝,此清名萬載不磨矣!」宋江道:「江乃鄆城小吏,逃罪上山,感謝四方豪傑,望風而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恩如骨肉,情若股肱。天垂景象,方知上應天星地曜,會合一處。今奉詔命,統領大兵,征進遼國,逕涉仙境,夙生有緣,得一瞻拜。萬望真人指迷前程之事,不勝萬幸。」羅真人道:「蒙將軍不棄,折節下問。出家人違俗已久,心如死灰,無可效忠,幸勿督過。」宋江再拜求教。羅真人道:「將軍少坐,當具素齋。天色已晚。就此荒山草榻,權宿一宵,來早回馬。未知尊意若何?」宋江便道:「宋江正欲我師指教,點悟愚迷,安忍便去?」隨即喚從人托過金珠彩緞,上獻羅真人。羅真人乃曰:「貧道僻居野叟,寄形宇內,縱使受此金珠,亦無用處。隨身自有布袍遮體,綾錦彩緞,亦不曾穿。將軍統數萬之師,軍前賞賜,日費浩繁,所賜之物,乞請納回。」宋江再拜,望請收納。羅真人堅執不受,當即供獻素齋,齋罷,又喫了茶。羅真人令公孫勝回家省母,明早卻來,隨將軍回城。當晚留宋江庵中閒話。宋江把心腹之事,備細告知羅真人,願求指迷。羅真人道:「將軍一點忠義之心,與天地均同,神明必相護佑。他日生當封侯,死當廟食,決無疑慮。只是將軍一生命薄,不得全美。」宋江告道:「我師,莫非宋江此身不得善終?」羅真人道:「非也!將軍亡必正寢,死必歸墳。只是所生命薄,為人到處多磨,憂中少樂。得意濃時,便當退步,切勿久戀富貴。」宋江再告:「我師,富貴非宋江之意,但願弟兄常常完聚,雖居貧賤,亦滿微心。只求大家安樂。」羅真人笑道:「大限到來,豈容汝等留戀乎?」宋江再拜,求羅真人法語。羅真人命童子取過紙筆,寫下八句法語,度與宋江。那八句說道是:
  忠心者少,義氣者稀。幽燕功畢,明月虛輝。
  始逢冬暮,鴻雁分飛。吳頭楚尾,官祿同歸。
  宋江看畢,不曉其意,再拜懇告:「乞我師金口剖決,指引迷愚。」羅真人道:「此乃天機,不可泄漏。他日應時,將軍自知。夜深更靜,請將軍觀內暫宿一宵,來日再會。貧道當年寢寐,未曾還的,再欲赴夢去也。將軍勿罪!」宋江收了八句法語,藏在身邊,辭了羅真人,來觀內宿歇。眾道眾接至方丈,宿了一宵。
  次日清晨,來參真人,其時公孫勝已到草庵裏了。羅真人叫備素饌齋飯相待。早饌已畢,羅真人再與宋江道:「將軍在上,貧道一言可稟。這個徒弟公孫勝,本從貧道山中出家,遠絕塵俗,正當其理。奈緣是一會下星辰,不由他不來。今俗緣日短,道行日長。若今日便留下,在此伏侍貧道,卻不見了弟兄往日情分。從今日跟將軍去幹大功,如奏凱還京,此時相辭,卻望將軍還放。一者使貧道有傳道之人,二乃免他老母倚門之望。將軍忠義之士,必舉忠義之行。未知將軍雅意肯納貧道否?」宋江道:「師父法旨,弟子安敢不聽?況公孫勝先生與江弟兄,去住從他,焉敢阻當?」羅真人同公孫勝都打個稽首道:「謝承將軍金諾。」當下眾人,拜辭羅真人。羅真人直送宋江等出庵相別。羅真人道:「將軍善加保重,早得建節封侯。」宋江拜別,出到觀前。所有乘坐馬匹,在觀中喂養,從人已牽在觀外俟候。眾道士送宋江等出到觀外相別。宋江教牽馬至半山平坦之處,與公孫勝等一同上馬,再回薊州。
  一路無話,早到城中州衙前下馬。黑旋風李逵接著說道:「哥哥去望羅真人,怎生不帶兄弟去走一遭?」戴宗道:「羅真人說,你要殺他,好生怪你。」李逵道:「他也奈何的我也勾了!」眾人都笑。
  宋江入進衙內,眾人都到後堂。宋江取出羅真人那八句法語,遞與吳用看詳,不曉其意。眾人反復看了,亦不省的。公孫勝道:「兄長,此乃天機玄語,不可泄漏。收取過了,終身受用,休得只顧猜疑。師父法語,過後方知。」宋江遂從其說,藏於天書之內。
  自此之後,屯駐軍馬,在薊州一月有餘,並無軍情之事。至七月半後,檀州趙樞密行文書到來,說奉朝廷敕旨,催兵出戰。宋江接得樞密院劄付,便與軍師吳用計議,前到玉田縣,合會盧俊義等,操練軍馬,整頓軍器,分撥人員已定,再回薊州,祭祀旗纛,選日出師。聞左右報道:「遼國有使來到。」宋江出接,卻是歐陽侍郎,便請入後堂。敘禮已罷,宋江問道:「侍郎來意如何?」歐陽侍郎道:「乞退左右。」宋江隨即喝散軍士。侍郎乃言:「俺大遼國主,好生慕公之德,若蒙將軍慨然歸順,肯助大遼,必當建節封侯。全望早成大義,免俺國主懸望之心。」宋江答道:「這裏也無外人,亦當盡忠告訴侍郎。不知前番足下來時,眾軍皆知其意。內中有一半人,不肯歸順。若是宋江便隨侍郎出幽州,朝見郎主時,有副先鋒盧俊義,必然引兵追趕。若就那裏城下廝併,不見了我弟兄們日前的義氣。我今先帶些心腹之人,不揀那座城子,借我躲避。他若引兵趕來,知我下落,那時卻好回避他。他若不聽,卻和他廝併也未遲。他若不知我等下落時,他軍馬回報東京,必然別生支節。我等那時朝見郎主,引領大遼軍馬,卻來與他廝殺,未為晚矣!」歐陽侍郎聽了宋江這一席言語,心中甚喜,便回道:「俺這裏緊靠霸州,有兩個隘口:一個喚做益津關,兩邊都是險峻高山,中間只一條驛路;一個是文安縣,兩面都是惡山,過的關口,便是縣治。這兩座去處,是霸州兩扇大門。將軍若是如此,可往霸州躲避。本州是俺遼國國舅康里定安守把。將軍可就那裏,與國舅同住,卻看這裏如何?」宋江道:「若得如此,宋江星夜使人回家,搬取老父,以絕根本。侍郎可暗地使人來引宋江去。只如此說,今夜我等收拾也。」歐陽侍郎大喜,別了宋江,上馬去了。有詩為證:
  國士從胡志可傷,常山罵賊姓名香。
  宋江若肯降遼國,何似梁山作大王。
  當日宋江令人去請盧俊義、吳用、朱武到薊州,一同計議智取霸州之策,下來便見宋江,酌量已定,盧俊義領令去了。吳用、朱武暗暗吩咐眾將,如此如此而行。宋江帶去人數,林沖、花榮、朱仝、劉唐、穆弘、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呂方、郭盛、孔明、孔亮,共計一十五員頭領,止帶一萬來軍校。撥定人數,只等歐陽侍郎來到便行。望了兩日,只見歐陽侍郎飛馬而來,對宋江道:「俺郎主知道將軍實是好心的人,既蒙歸順,怕他宋兵做甚麼?俺大遼國,有的是好兵好將,強人壯馬相助。你既然要取令大人,不放心時,且請在霸州與國舅作伴,俺卻差人去取未遲。」宋江聽了,與侍郎道:「願去的軍將,收拾已完備,幾時可行?」歐陽侍郎道:「則今夜便行,請將軍傳令。」宋江隨即吩咐下去,都教馬摘鑾鈴,軍卒銜枚疾走,當晚便行。一面管待來使。黃昏左側,開城西門便出。歐陽侍郎引數十騎,在前領路。宋江引一支軍馬,隨後便行。約行過二十餘里,只見宋江在馬上猛然失聲,叫聲:「苦也!」說道:「約下軍師吳學究同來歸順大遼,不想來的慌速,不曾等的他來。軍馬慢行,卻快使人取接他來。」當時已是三更左側,前面已是益津關隘口。歐陽侍郎大喝一聲:「開門!」當下把關的軍將開放關口,軍馬人將,盡數度關,直到霸州。天色將曉,歐陽侍郎請宋江入城,報知國舅康里定安。原來這國舅,是大遼郎主皇後親兄,為人最有權勢,更兼膽勇過人。將著兩員侍郎,守住霸州:一個喚做金福侍郎,一個喚做葉清侍郎。聽的報道宋江來降,便叫軍馬且在城外下寨,只教為頭的宋先鋒請進城來。歐陽侍郎便同宋江入城,來見定安國舅。國舅見了宋江,一表非俗,便乃降階而接。請至後堂,敘禮罷,請在上坐。宋江答道:「國舅乃金枝玉葉,小將是投降之人,怎消受國舅殊禮重待?宋江將何報答?」定安國舅道:「多聽得將軍的名傳寰海,威鎮中原,聲名聞於大遼。俺的國主,好生慕愛。」宋江道:「小將比領國舅的福蔭,宋江當盡心報答郎主大恩。」定安國舅大喜,忙叫安排慶賀筵宴。一面又叫椎牛宰馬,賞勞三軍。城中選了一所宅子,教宋江、花榮等安歇,方纔教軍馬盡數入城屯紮。花榮等眾將,都來見了國舅等眾人。番將同宋江一處安歇已了,宋江便請歐陽侍郎吩咐道:「可煩侍郎差人報與把關的軍漢,怕有軍師吳用來時,吩咐便可教他進關來,我和他一處安歇。昨夜來得倉卒,不曾等候得他。我一時與足下只顧先來了,正忘了他。軍情主事,少他不得。更兼軍師文武足備,智謀並優,六韜三略,無有不
會。」歐陽侍郎聽了,隨即便傳下言語,差人去與益津關、文安縣二處把關軍將說知:「但有一個秀才模樣的人,姓吳名用,便可放他過來。」
  且說文安縣得了歐陽侍郎的言語,便差人轉出益津關上,報知就裏,說與備細。上關來望時,只見塵頭蔽日,土霧遮天,有軍馬奔上關來。把關將士準備擂木炮石,安排對敵,只見山前一騎馬上,坐著一人,秀才模樣,背後一個行腳僧,一個行者,隨後又有數十個百姓,都趕上關來。馬到關前,高聲大叫:「我是宋江手下軍師吳用,欲待來尋兄長,被宋兵追趕得緊,你可開關救我!」把關將道:「想來正是此人。」隨即開關,放入吳學究來。只見那兩個行腳僧人、行者,也挨入關。關上人當住,那行者早撞在門裏了。和尚便道:「俺兩個出家人,被軍馬趕的緊,救咱們則個!」把關的軍,定要推出關去。那和尚發作,行者焦躁,大叫道:「俺不是出家人,俺是殺人的太歲魯智深、武松的便是!」花和尚掄起鐵禪杖,攔頭便打。武行者掣出雙戒刀,就便殺人,正如砍瓜切菜一般。那數十個百姓,便是解珍、解寶、李立、李雲、楊林、石勇、時遷、段景住、白勝、郁保四這夥人,早奔關裏,一發奪了關口。盧俊義引著軍兵,都趕到關上,一齊殺入文安縣來。把關的官員,那裏迎敵的住?這夥都到文安縣取齊。
  卻說吳用飛馬奔到霸州城下,守門的番官報入城來。宋江與歐陽侍郎在城邊相接,便教引見國舅康里定安。吳用說道:「吳用不合來的遲了些個。正出城來,不想盧俊義知覺,直趕將來,追到關前。小生今入城來,此時不知如何。」又見流星探馬報來說道:「宋兵奪了文安縣,軍馬殺近霸州。」定安國舅便教點兵,出城迎敵,宋江道:「未可調兵,等他到城下,宋江自用好言招撫他。如若不從,卻和他廝併未遲。」只見探馬又報將來說:「宋兵離城不遠!」定安國舅,與宋江一齊上城看望。見宋兵整整齊齊,都擺列在城下。盧俊義頂盔掛甲,躍馬橫鎗,點軍調將,耀武揚威,立馬在門旗之下,高聲大叫道:「只教反朝廷的宋江出來!」宋江立在城樓下女牆邊,指著盧俊義說道:「兄弟,所有宋朝賞罰不明,奸臣當道,讒佞專權,我已順了大遼國主。汝可同心,也來幫助我,同扶大遼郎主,不失了梁山許多時相聚之意。」盧俊義大罵道:「俺在北京安家樂業,你來賺我上山。宋天子三番降詔,招安我們,有何虧負你處?你怎敢反背朝廷?你那短見無能之人,早出來打話,見個勝敗輸贏!」宋江大怒,喝教開城門,便差林沖、花榮、朱仝、穆弘四將齊出,活拿這廝。盧俊義一見了四將,約住軍校,躍馬橫鎗,直取四將,全無懼怯。林沖等四將鬥了二十餘合,撥回馬頭,望城中便走。盧俊義把鎗一招,後面大隊軍馬,一齊趕殺入來。林沖、花榮佔住弔橋,回身再殺,詐敗佯輸,誘引盧俊義搶入城中。背後三軍,齊聲吶喊,城中宋江等諸將,一齊兵變,接應入城,四方混殺,人人束手,個個歸心。定安國舅氣的目睜口呆,罔知所措,與眾等侍郎束手被擒。
  宋江引軍到城中,諸將都至州衙內來,參見宋江。宋江傳令,先請上定安國舅,並歐陽侍郎、金福侍郎、葉清侍郎,並皆分坐,以禮相待。宋江道:「汝遼國不知就裏,看的俺們差矣!我這夥好漢,非比嘯聚山林之輩。一個個乃是列宿之臣,豈肯背主降遼?只要取汝霸州,特地乘此機會。今已成功,國舅等請回本國,切勿憂疑,俺無殺害之心。但是汝等部下之人,並各家老小,俱各還本國。霸州城子,已屬天朝,汝等勿得再來爭執。今後刀兵到處,無有再容。」宋江號令已了,將城中應有番官,盡數驅遣起身,隨從定安國舅,都回幽州。宋江一面出榜安民,令副先鋒盧俊義將引一半軍馬,回守薊州,宋江等一半軍將,守住霸州。差人齎奉軍帖,飛報趙樞密,得了霸州。趙安撫聽了大喜,一面寫表申奏朝廷。
  且說定安國舅與同三個侍郎,帶領眾人,歸到燕京,來見郎主,備細奏說宋江詐降一事,因此被那夥蠻子,佔了霸州。遼主聽了大怒,喝罵歐陽侍郎:「都是你這奴婢佞臣,往來搬鬥,折了俺的霸州緊要的城池,教俺燕京如何保守?快與我拿去斬了!」班部中轉出兀顏統軍,啟奏道:「郎主勿憂,量這廝何須國主費力。奴婢自有個道理,且免斬歐陽侍郎。若是宋江知得,反被他恥笑。」遼主准奏,赦了歐陽侍郎。兀顏統軍奏道:「奴婢引起部下二十八宿將軍,十一曜大將前去布下陣勢,把這些蠻子,一鼓兒平收…。」說言未絕,班部中卻轉出賀統軍前來奏道:「郎主不用憂心,奴婢自有個見識。常言道:『殺雞焉用牛刀。』那裏消得正統軍自去,只賀某聊施小計,教這一夥蠻子死無葬身之地!」郎主聽了,大喜道:「俺的愛卿,願聞你的妙策。」
  賀統軍啟口搖舌,說這妙計,有分教,盧俊義來到一個去處,馬無料草,人絕口糧。直教三軍驍勇齊消魄,一代英雄也皺眉。畢竟賀統軍道出甚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16:4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六回宋公明大戰獨鹿山 盧俊義兵陷青石峪

  話說賀統軍,姓賀名重寶,是遼國中兀顏統軍部下副統軍之職。身長一丈,力敵萬人,善行妖法,使一口三尖兩刃刀,現今守住幽州,就行提督諸路軍馬。當時賀重寶奏郎主道:「奴婢這幽州地面,有個去處,喚做青石峪,只一條路入去,四面盡是高山,並無活路。臣撥十數騎人馬,引這夥蠻子,直入裏面,卻調軍馬外面圍住。教這廝前無出路,後無退步,必然餓死。」兀顏統軍道:「怎生便得這廝們來?」賀統軍道:「他打了俺三個大郡,氣滿志驕,必然想著幽州。俺這裏分兵去誘引他,他必然乘勢來趕,引入陷坑山內,走那裏去!」兀顏統軍道:「你的計策,怕不濟事,必還用俺大兵撲殺。且看你去如何。」
  當下賀統軍辭了國主,帶了盔甲刀馬,引了一行步從兵卒,回到幽州城內。將軍馬點起,分作三隊。一隊守住幽州,二隊望霸州、薊州進發。傳令已了,便驅遣兩隊軍馬出城,差兩個兄弟前去領兵。大兄弟賀拆去打霸州,小兄弟賀雲去打薊州,都不要贏他,只佯輸詐敗,引入幽州境界,自有計策。卻說宋江等守住霸州,有人來報:「遼兵侵犯薊州,恐有疏失,望調軍兵救護。」宋江道:「既然來打,必須迎敵,就此機會,去取幽州。」宋江留下些少軍馬,守定霸州,其餘大隊軍兵,拔寨都起。引軍前去薊州,會合盧俊義軍馬,約日進兵。
  且說番將賀拆引兵霸州來,宋江正調軍馬出來,卻好半路裏接著。不曾鬥的三合,賀拆引軍敗走,宋江不去追趕。卻說賀雲去打薊州,正迎著呼延灼,不戰自退。
  宋江會合盧俊義一同上帳,商議攻取幽州之策。吳用、朱武便道:「幽州分兵兩路而來,此必是誘引之計,且未可行。」盧俊義道:「軍師錯矣!那廝連輸了數次,如何是誘敵之計?當取不取,過後難取,不就這裏去取幽州,更待何時?」宋江道:「這廝勢窮力盡,有何良策可施?正好乘此機會。」遂不從吳用、朱武之言,引兵往幽州便進,將兩處軍馬,分作大小三路起行。只見前軍報來說:「遼兵在前攔住。」宋江到軍前看時,山坡後轉出一彪皂旗來。宋江便教前軍擺開人馬,只見那番軍番將分作四路,向山坡前擺開。宋江、盧俊義與眾將看時,如黑雲踴出千百萬人馬相似,簇擁著一員番官,橫著三尖兩刃刀,立馬陣前。那番官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明霜鑌鐵盔,身披曜日連環甲,足穿抹綠雲根靴,腰系龜背狻猊帶。襯著錦繡緋紅袍,執著鐵桿狼牙棒。手持三尖兩刃八環刀,坐下四蹄雙翼千里馬。
  前面行軍旗上,寫的分明:「大遼副統軍賀重寶」。躍馬橫刀,出於陣前。宋江看了道:「遼國統軍,必是上將,誰敢出馬?」說猶未了,「大刀」關勝舞起青龍偃月刀,縱坐下赤兔馬,飛出陣來,也不打話,便與賀統軍相併。鬥到三十餘合,賀統軍氣力不加,撥過刀,望本陣便走。關勝驟馬追趕,賀統軍引了敗兵,奔轉山坡。宋江便調軍馬追趕,約有四五十里,聽的四下裏戰鼓齊響。宋江急叫回軍時,山坡左邊,早撞過一彪番軍攔路。宋江急分兵迎敵時,右手下又早撞出一支遼兵。前面賀統軍勒兵回來夾攻。宋江兵馬,四下救應不迭,被番兵撞做兩段。
  卻說盧俊義引兵在後面廝殺時,不見了前面軍馬,急尋門路,要殺回來,只見脅窩裏又撞出番軍來廝併。遼兵喊殺連天,四下裏撞擊,左右被番軍圍住在垓心。盧俊義調撥眾將,左右衝突,前後捲殺,尋路出去。眾將揚威耀武,抖擻精神,正奔四下裏廝殺,忽見陰雲閉合,黑霧遮天,白晝如夜,不分東西南北。盧俊義心慌,急引一支軍馬,死命殺出。昏黑中,聽得前面鸞鈴聲響,縱馬引兵殺過去。至一山口,只聽得裏面人語馬嘶,領軍趕將入去,只見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對面不見。盧俊義殺到裏面,約莫二更前後,方纔風靜雲開,復見一天星斗。眾人打一看時,四面盡是高山,左右是懸崖峭壁,只見高山峻嶺,無路可登。隨行人馬,只見徐寧、索超、韓滔、彭、陳達、楊春、周通、李忠、鄒淵、鄒潤、楊林、白勝,大小十二個頭領,有五千軍馬。星光之下,待尋歸路,四下高山圍匝,不能得出。盧俊義道:「軍士廝殺了一日,神思困倦,且就這裏權歇一宵,暫停戰馬,明日卻尋歸路。」
  再說宋江正廝殺間,只見黑雲四起,走石飛沙,軍士對面,都不相見。隨軍內卻有公孫勝在馬上見了,知道此是妖法,急拔寶劍在手,就馬上作用,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把寶劍指點之處,只見陰雲四散,狂風頓息,遼軍不戰自退。宋江驅兵殺透重圍,退到一座高山,迎著本部軍馬。且把糧車頭尾相銜,權做寨柵。計點大小頭領,於內不見了盧俊義等一十三人,並五千餘軍馬。至天明,宋江便遣呼延灼、林沖、秦明、關勝各帶軍兵,四下裏去尋了一日,不知些消息回復。宋江便取玄女課,焚香占卜已罷,說道:「大象不妨,只是陷在幽陰之處,急切難得出來。」宋江放心不下,遂遣解珍、解寶扮作獵戶,繞山來尋。又差時遷、石勇、段景住、曹正,四下裏去打聽消息。
  且說解珍、解寶披上虎皮袍,拖了鋼叉,只望深山裏行。看看天色向晚,兩個行到山中,四邊只一望,不見人煙,都是亂山疊嶂。解珍、解寶又行了幾個山頭。是夜月色朦朧,遠遠地望見山畔一點燈光。弟兄兩個道:「那裏有燈光之處,必是有人家。我兩個且尋去討些飯喫。」望著燈光處,曳開腳步奔將來。未得一里多路,來到一個去處,傍著樹林坡,有作三數間草屋,屋下破壁裏,閃出燈光來。解珍、解寶推開扇門,燈光之下,見是個婆婆,年紀六旬之上。弟兄兩個,放下鋼叉,納頭便拜。那婆婆道:「我只道是俺孩兒來家,不想卻是客人到此。客人休拜。你是那裏獵戶?怎生到此?」解珍道:「小人原是山東人氏,舊日是獵戶人家。因來此間做些買賣,不想正撞著軍馬熱鬧,連連廝殺,以此消折了本錢,無甚生理。弟兄兩個,只得來山中尋討些野味養口。誰想不識路徑,迷蹤失跡,來到這裏,投宅上暫宿一宵。望老奶奶收留則個!」那婆婆道:「自古云:『誰人頂著房子走哩!』我家兩個孩兒,也是獵戶,敢如今便回來也!客人少坐,我安排些晚飯,與你兩個喫。」解珍、解寶謝道:「多感老奶奶!」那婆婆入裏面去了。弟兄兩個,卻坐在門前。不多時,只見門外兩個人,扛著一個獐子入來,口裏叫道:「娘,你在那裏?」只見那婆婆出來道:「孩兒,你們回了。且放下獐子,與這兩位客人廝見。」解珍、解寶慌忙下拜。那兩個答禮已罷,便問:「客人何處?因甚到此?」解珍、解寶便把卻纔的話再說一遍。那兩個道:「俺祖居在此。俺是劉二,兄弟劉三。父是劉一,不幸死了,止有母親。專靠打獵營生,在此三二十年了。此間路徑甚雜,俺們尚有不認的去處。你兩個是山東人氏,如何到此間討得衣飯喫?你休瞞我,你二位敢不是打獵戶麼?」解珍、解寶道:「既到這裏,如何藏的?實訴與兄長。」有詩為證:
  峰巒重疊繞周遭,兵陷垓心不可逃。
  二解欲知貔虎路,故將蹤跡混漁樵。
  當時解珍、解寶跪在地下說道:「小人們果是山東獵戶。弟兄兩個,喚做解珍、解寶,在梁山泊跟隨宋公明哥哥許多時落草,今來受了招安,隨著哥哥,來破遼國。前日正與賀統軍大戰,被他沖散,一支軍馬,不知陷在那裏,特差小人弟兄兩個來打探消息。」那兩個弟兄笑道:「你二位既是好漢,且請起,俺指與你路頭。你兩個且少坐,俺煮一腿獐子肉,暖杯社酒,安排請你二位。」沒一個更次,煮的肉來。劉二、劉三,管待解珍、解寶。飲酒之間,動問道:「俺們久聞你梁山泊宋公明替天行道,不損良民,直傳聞到俺遼國。」解珍、解寶便答道:「俺哥哥以忠義為主,誓不擾害善良,單殺濫官酷吏、倚強凌弱之人。」那兩個道:「俺們只聽的說,原來果然如此!」盡皆歡喜,便有相愛不捨之情。解珍、解寶道:「我那支軍馬,有十數個頭領,三五千兵卒,正不知下落何處。我想也得好一片地來排陷他。」那兩個道:「你不知俺這北邊地理。只此間是幽州管下,有個去處,喚做青石峪,只有一條路入去,四面盡是懸崖峻壑的高山。若是填塞了那條入去的路,再也出不來。多定只是陷在那裏了。此間別無這般寬闊去處。如今你那宋先鋒屯軍之處,喚做獨鹿山。這山前平坦地面,可以廝殺。若山頂上望時,都見四邊來的軍馬。你若要救那支軍馬,捨命打開青石峪,方纔可以救出。那青石峪口,必然多有軍馬,截斷這條路口。此山柏樹極多,惟有青石峪口兩株大柏樹,最大的好,形如傘蓋,四面盡皆望見。那大樹邊正是峪口。更隄防一件,賀統軍會行妖法,教宋先鋒破他,這一件要緊。」
  解珍、解寶得了這言語,拜謝了劉家兄弟兩個,連夜回寨來。宋江見了問道:「你兩個打聽的些分曉麼?」解珍、射寶卻把劉家弟兄的言語,備細說了一遍。宋江失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正說之間,只見小校報道:「段景住、石勇引將白勝來了。」宋江道:「白勝是與盧先鋒一同失陷,他此來必是有異。」隨即喚來帳下問時,段景住先說:「我和石勇正在高山澗邊觀望,只見山頂上一個大氈包滾將下來。我兩個看時,看看滾到山腳下,卻是一團氈衫,裏面四圍裹定,上用繩索緊拴。直到樹邊看時,裏面卻是白勝。」
  白勝便道:「盧頭領與小弟等一十三人,正廝殺間,只見天昏地暗,日色無光,不辨東南西北。只聽的人語馬嘶之聲,盧頭領便教只顧殺將入去。誰想深入重地。那裏盡是四面高山,無計可出,又無糧草接濟,一行人馬,實是艱難。盧頭領差小弟從山頂上滾將下來,尋路報信。不想正撞著石勇、段景住二人,望哥哥早發救兵前去接應,遲則諸將必然死了。」
  宋江聽罷,連夜點起軍馬,令解珍、解寶為頭引路,望這大柏樹,便是峪口。傳令教馬步軍兵,併力殺去,務要殺開峪口。人馬行到天明,遠遠的望見山前兩株大柏樹,果然形如傘蓋。當下解珍、解寶引著軍馬,殺到山前。峪口賀統軍,便將軍馬擺開,兩個兄弟爭先出戰。宋江軍將要搶峪口,一齊向前。「豹子頭」林沖飛馬先到,正迎著賀拆,交馬只兩合,從肚皮上一鎗搠著,把那賀拆搠於馬下。步軍頭領,見馬軍先到贏了,一發都奔將入去。「黑旋風」李逵,手掄雙斧,一路裏砍殺遼兵。背後便是「混世魔王」樊瑞、「喪門神」鮑旭,引著牌手項充、李袞,並眾多蠻牌,直殺入遼兵隊裏。李逵正迎著賀雲,搶到馬下,一斧砍斷馬腳,當時倒了,賀雲落馬。李逵雙斧如飛,連人帶馬,只顧亂剁。遼兵正擁將來,卻被樊瑞、鮑旭兩下眾牌手撞著。賀統軍見折了兩個兄弟,便口中念念有詞,作起妖法,不知道些甚麼。只見狂風大起,就地生雲,黑暗暗罩住山頭,昏慘慘迷合峪口。正作用間,宋軍中轉過公孫勝來,在馬上掣出寶劍在手,口中念不過數句,大喝一聲道:「疾!」只見四面狂風,掃退浮雲,現出明朗朗一輪紅日。馬步三軍眾將向前,捨死併殺遼兵。賀統軍見作法不靈,敵軍衝突的緊,自舞刀拍馬,殺過陣來。只見兩軍一齊混戰,宋兵殺的遼兵東西逃竄。
  馬軍追趕遼兵,步軍便去扒開峪口。原來被這遼兵重重疊疊將大塊青石,填塞住這條出路。步軍扒開峪口,殺進青石峪內。盧俊義見了宋江軍馬,皆稱慚愧。宋江傳令,教且休趕遼兵,收軍回獨鹿山,將息被困人馬。盧俊義見了宋江,放聲大哭道:「若不得仁兄垂救,幾喪了兄弟性命!」宋江、盧俊義同吳用、公孫勝並馬回寨,將息三軍,解甲暫歇。
  次日,軍師吳學究說道:「可乘此機會,就好取幽州。若得了幽州,遼國之亡,唾手可待。」宋江便叫盧俊義等一十三人軍馬,且回薊州權歇,宋江自領大小諸將軍卒人等,離了獨鹿山,前來攻打幽州。
  賀統軍正退回在城中,為折了兩個兄弟,心中好生納悶。又聽得探馬報道:「宋江軍馬來打幽州。」番軍越慌。眾遼兵上城觀望,見東北下一簇紅旗,西北下一簇青旗,兩彪軍馬奔幽州來,即報與賀統軍。賀統軍聽的大驚,親自上城來看時,認的是遼國來的旗號,心中大喜。來的紅旗軍馬,盡寫銀字,這支軍乃是大遼國駙馬太真胥慶,只有五千餘人。這一支青旗軍馬,旗上都是金字,盡插雉尾,乃是李金吾大將。原來那個番官,正受黃門侍郎左執金吾上將軍,姓李名集,呼為李金吾,乃李陵之後蔭,襲金吾之爵,見在雄州屯紮,部下有一萬來軍馬。侵犯大宋邊界,正是此輩。聽的遼主折了城子,因此調兵前來助戰。賀統軍見了,使人去報兩路軍馬,且休入城,教去山背後埋伏暫歇,待我軍馬出城,一面等宋江兵來,左右掩殺。賀統軍傳報已了,遂引軍兵出幽州迎敵。
  宋江諸將已近幽州。吳用便道:「若是他閉門不出,便無準備。若是他引兵出城迎敵,必有埋伏。我軍可先分兵作三路而進。一路直往幽州進發,迎敵來軍。兩路如羽翼相似,左右護持。若有埋伏軍起,便教這兩路軍去迎敵。」宋江便撥調關勝帶宣贊、郝思文領兵在左,再調呼延灼帶單廷珪、魏定國領兵在右,各領一萬餘人,從山後小路,慢慢而行。宋江等引大軍前來,逕往幽州進發。
  卻說賀統軍引兵前來,正迎著宋江軍馬。兩軍相對,林沖出馬,與賀統軍交戰,鬥不到五合,賀統軍回馬便走。宋江軍馬追趕,賀統軍分兵兩路,不入幽州,繞城而走。吳用在馬上便叫:「休趕!」說猶未了,左邊撞出太真駙馬來,已有關勝卻好迎住。右邊撞出李金吾來,又有呼延灼卻好迎住。正來三路軍馬,逼住大戰,殺的屍橫遍野,流血成河。
  賀統軍情知遼兵不勝,欲回幽州時,撞過二將,接住便殺,乃是花榮,秦明,死戰定。賀統軍欲退回西門城邊,又撞見「雙鎗將」董平,又殺了一陣;轉過南門,撞見朱仝,接著又殺一陣;賀統軍不敢入城,撞條大路,望北而走。不隄防前面撞著「鎮三山」黃信,舞起大刀,直取賀統軍。賀統軍心慌,措手不及,被黃信一刀,正砍在馬頭上。賀統軍棄馬而走,不想脅窩裏又撞出楊雄、石秀兩步軍頭領,齊上把賀統軍撚翻在肚皮下。宋萬挺鎗又趕將來。眾人只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把賀統軍亂鎗戳死。那隊遼兵,已自先散,各自逃生。太真駙馬,見統軍隊裏,倒了帥字旗,軍校漫散,情知不濟,便引了這彪紅旗軍,從山背後走了。李金吾正戰之間,不見了這紅旗軍,料道不濟事,也引了這彪青旗軍,望山後退去。
  宋江見這三路軍兵,盡皆退了,大驅人馬,奔來奪取幽州。不動聲色,一鼓而收。來到幽州城內,紮駐三軍,便出榜安撫百姓。隨即差人急往檀州報捷,請趙樞密移兵薊州守把,就取這支水軍頭領,並船隻,前來幽州聽調,卻教副先鋒盧俊義分守霸州。前後共得了四個大郡。趙安撫見了來文大喜,一面申奏朝廷,一面行移薊霸二州,知會再差水軍頭領,收拾進發,準備水陸並進。
  且說遼主升殿,會集文武番官。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師褚堅,統軍大將等眾,當廷商議:「即目宋江侵奪邊界,佔了俺四座大郡,早晚必來侵犯皇城,燕京難保。賀統軍弟兄三個已亡,汝等文武群臣,當國家多事之秋,如何處置?」有都統軍兀顏光奏道:「郎主勿憂!前者奴婢累次只要自去領兵,往往被人阻當,以致養成賊勢,成此大禍。伏乞親降聖旨,任臣選調軍馬,會合諸處軍兵,剋日興師,務要擒獲宋江等眾,恢復原奪城池。」郎主准奏,遂賜出明珠虎牌,金印敕旨,黃鉞白旄,朱旛皂蓋,盡付與兀顏統軍。「不問金枝玉葉,皇親國戚,不揀是何軍馬,並聽愛卿調遣。速便起兵,前去征進!」
  兀顏統軍領了聖旨兵符,便下教場,會集諸多番將,傳下將令,調遣諸處軍馬,前來策應。卻纔傳令已罷,有統軍長子兀顏延壽,直至演武亭上稟道:「父親一面整點大軍,孩兒先帶數員猛將,會集太真駙馬、李金吾將軍二處軍馬,先到幽州,殺敗這蠻子們八分。待父親來時,甕中捉鱉,一鼓掃清宋兵。不知父親鈞意如何?」兀顏統軍道:「吾兒言見得是。與汝突騎五千,精兵二萬,就做先鋒,即便會同太真駙馬、李金吾二將,刻下便行。如有捷音,火速飛報。」小將軍欣然領了號令,整點三軍,逕奔幽州來。正是萬馬奔馳天地怕,千軍踴躍鬼神愁。畢竟兀顏小將軍怎生搦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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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宋公明大戰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將

  話說當時兀顏延壽將引二萬餘軍馬,會合了太真附馬、李金吾,共領三萬五千番軍,整頓鎗刀弓箭,一應器械完備,擺布起身。早有探子來幽州城裏,報知宋江。宋江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遼兵累敗,今次必選精兵猛將,前來廝殺,當以何策應之?」吳用道:「先調兵出城,布下陣勢。待遼兵來,慢慢地挑戰。他若無能,自然退去。」宋江道隨即調遣軍馬出城,離城十里,──地名方山,地勢平坦,──靠山傍水,排下「「九宮八卦陣」」勢。等候間,只見遼兵分做三隊而來。兀顏小將軍兵馬是皂旗,太真駙馬是紅旗,李金吾軍是青旗。三軍齊到,見宋江擺成陣勢,──那兀顏延壽在父親手下,曾習得陣法,深知玄玅,──便令青紅旗二軍,分在左右,紮下營寨,自去中軍,豎起雲梯,看了宋兵果是「「九宮八卦陣」」勢,下雲梯來,冷笑不止。左右副將問道:「將軍何故冷笑?」兀顏延壽道:「量他這個「九宮八封陣」,誰不省得?他將此等陣勢,瞞人不過,俺卻驚他則個!」令眾軍擂三通畫鼓,豎起將臺,就臺上用兩把號旗招展,左右列成陣勢已了,下將臺來。上馬,令首將哨開陣勢,親到陣前,與宋江打話。那小將軍怎生結束?但見:
  戴一頂三叉如意紫金冠,穿一件蜀錦團花白銀鎧。足穿四縫鷹嘴抹綠靴,腰系雙環龍角黃帶。蚪螭吞旗打將鞭,霜雪裁鋒殺人劍。左懸金畫寶雕弓,右插銀嵌狼牙箭。使一枝畫桿方天戟,騎一匹鐵腳棗騮馬。
  兀顏延壽勒馬直到陣前,高聲叫道:「你擺「九宮八卦陣」,待要瞞誰?你卻識得俺的陣麼?」宋江聽的番將要鬥陣法,叫軍中豎起雲梯。宋江、吳用、朱武上雲梯觀望了遼兵陣勢,三隊相連,左右相顧。朱武早已認得,對宋江道:「此「太乙三才陣」也。」宋江留下吳用同朱武在將臺上,自下雲梯來,上馬出到陣前,挺鞭直指遼將,喝道:「量你這「太乙三才陣」,何足為奇!」兀顏小將軍道:「你識吾陣,看俺變法,教汝不識。」勒馬入中軍,再上將臺,把號旗招展,變成陣勢。吳用,朱武在將臺上看了,此乃變作「河洛四象陣」。使人下雲梯來,回復宋江知了。兀顏小將軍再出陣門,橫戟問道:「還識俺陣否?」宋江答道:「此乃變出「河洛四象陣」。」那兀顏小將搖著頭冷笑,再入陣中,上將臺,把號旗左招右展,又變成陣勢。吳用、朱武在將臺上看了,朱武道:「此乃變作「循環八卦陣」。」再使人報與宋江知道。那小將軍再出陣前,高聲問道:「還能識吾陣否?」宋江笑道:「料只是變出「循環八卦陣」,不足為奇!」小將軍聽了,心中自忖道:「俺這幾個陣勢,都是秘傳來的,不期都被此人識破。宋兵之中,必有人物!」兀顏小將軍再入陣中,下馬上將臺,將號旗招展,左右盤旋,變成個陣勢:四邊都無門路,內藏八八六十四隊兵馬。朱武再上雲梯看了,對吳用說道:「此乃是武侯「八陣圖」,藏了首尾,人皆不曉。」便著人請宋公明到陣中,上將臺,看這陣法。「休欺負他,遼兵這等陣圖,皆得傳授。此四陣皆從一派傳流下來,並無走移。先是「太乙三才」,生出「河洛四象」,「四象」生出「循環八卦」,「八卦」生出八八六十四卦,已變為「八陣圖」。此是循環無比,絕高的陣法。」宋江下將臺,上戰馬,直到陣前。小將軍搠戟在手,勒馬陣前,高聲大叫:「能識俺陣否?」宋江喝道:「汝小將年幼學淺,如井底之蛙,只知此等陣法,以為絕高。量這藏頭「八陣圖」法瞞誰?瞞吾大宋,小兒也瞞不過!」兀顏小將軍道:「你雖識俺陣法,你且排一個奇異的陣勢,瞞俺則個!」宋江喝道:「只俺這「九宮八卦陣」勢,雖是淺薄,你敢打麼?」小將軍大笑道:「量此等小陣,有何難哉!你軍中休放冷箭,看咱打你這個小陣!」
  且說兀顏小將軍便傳將令,直教太真駙馬、李金吾各撥一千軍,「待俺打透陣勢,便來策應。」傳令已罷,眾軍擂鼓。宋兵已傳下將令,教軍中整擂三通戰鼓,門旗兩開,放打陣的小將入來。那兀顏延壽帶本部下二十來員牙將,一千披甲馬軍,用手掐算,當日屬火,不從正南離位上來,帶了軍馬,轉過右邊,從西方兌位上,蕩開白旗,殺入陣內,後面的被弓箭手射住,止有一半軍馬入的去,其餘都回本陣。
  卻說小將軍走到陣裏,便奔中軍,只見中間白蕩蕩如銀牆鐵壁,團團圍住小將軍。那兀顏延壽見了,驚的面如土色,心中暗想,陣裏那得這等城子。便教四邊且打通舊路,要殺出陣來。眾軍回頭看時,白茫茫如銀海相似,滿地只聽的水響,不見路徑。小將軍甚慌,引軍殺投南門來,只見千團火塊,萬縷紅霞,就地而滾,並不見一個軍馬。小將軍那裏敢出南門,鏟斜裏殺投東門來,只見帶葉樹木,連枝山柴,交橫塞滿地下,兩邊都是鹿角,無路可進。卻轉過北門來,又見黑氣遮天,烏雲蔽日,伸手不見掌,如黑暗地獄相似。那兀顏小將軍在陣內,四門無路可出,心中疑道:「此必是宋江行持妖法。休問怎生,只就這裏死撞出去。」眾軍得令,齊聲吶喊,殺將出去。旁邊撞出一員大將,高聲喝道:「孺子小將,走那裏去!」兀顏小將軍欲待來戰,措手不及,腦門上早飛下一鞭來。那小將軍眼明手快,便把方天戟來攔住。只聽得雙鞭齊下,早把戟桿折做兩段。急待掙扎,被那將軍撲入懷內,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把這兀顏小將軍活捉過去,攔住後軍,都喝下馬來。眾軍黑天摸地,不辨東西,只得下馬受降。拏住小將軍的,不是別人,正是虎軍大將「雙鞭」呼延灼。當時公孫勝在中軍作法,見報捉了小將軍,便收了法術,陣中仍復如舊,青天白日。
  且說太真駙馬並李金吾將軍,各引兵一千,只等陣中消息,便要來策應,卻不想不見些動靜,不敢殺過來。宋江出到陣前,高聲喝道:「你那兩軍不降,更待何時?兀顏小將已被吾生擒在此!」喝令群刀手簇出陣前。李金吾見了,一騎馬,一條鎗,直趕過來,要救兀顏延壽。卻有「霹靂火」秦明正當前部,飛起狼牙棍,直取李金吾。二馬相交,軍器並舉,兩軍齊聲吶喊。李金吾先自心中慌了,手段緩急差遲,被秦明當頭一棍,連盔透頂,打的粉碎。李金吾下馬來。太真駙馬見李金吾輸了,引軍便回。宋江催兵掩殺,遼兵大敗奔走。奪得戰馬三千餘匹,旗旛劍戟,棄滿川谷。宋江引兵逕望燕京進發,直欲長驅席捲,以復王封。
  卻說遼兵敗殘人馬,逃回遼國,見了兀顏統軍,稟說小將軍去打宋兵陣勢,被他活捉去了,其餘牙將,盡皆歸降。李金吾亦被他那裏一棍打死。太真駙馬逃得性命,不知去向。兀顏統軍聽了大驚,便道:「吾兒自小習學陣法,頗知玄妙。宋江那廝,把甚陣勢,捉了吾兒?」左右道:「只是個「九宮八卦陣」勢,又無甚希奇。俺這小將軍,布了四個陣勢,都被那蠻子識破了。臨了,對俺小將軍說道:『你識我「九宮八卦陣」,你敢來打麼?』俺小將軍便領了千百騎馬軍,從西門打將入去,被他強弓硬弩射住,只有一半人馬,能夠入去,不知怎生被他生擒活捉了。」兀顏統軍道:「量這個「九宮八卦陣」有甚難打,必是被他變了陣勢。」眾軍道:「俺們在將臺上望見他陣中,隊伍不動,旗旛不改,只見上面一派黑雲,罩定陣中。」兀顏統軍道:「恁的必是妖術。吾不起軍,這廝也來。若不取勝,吾當自刎!誰敢與吾作前部先鋒,引兵前去?俺驅大隊,隨後便來。」帳前轉過二將齊出,「某等兩個,願為前部。」一個是番官瓊妖納延;一個是燕京驍將,姓寇雙名鎮遠。兀顏統軍大喜,便道:「你兩個小心在意,與吾引一萬軍兵,作前部先鋒,逢山開路,遇水疊橋。吾引大軍,隨後便到。」
  且不說瓊寇二將起身,作先鋒開路,卻說兀顏統軍,隨即整點本部下十一曜大將,二十八宿將軍,盡數出征。先說那十一曜大將:
  「太陽星」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引兵五千;
  「太陰星」天壽公主答裏孛,引女兵五千;
  「羅星」皇姪耶律得榮,引兵三千;
  「計都星」皇侄耶律得華,引兵三千;
  「紫星」皇姪耶律得忠,引兵三千;
  「月孛星」皇侄耶律得信,引兵三千;
  「東方青帝水星」大將只兒拂郎,引兵三千;
  「西方太白金星」大將烏利可安,引兵三千;
  「南方熒感火星」大將洞仙文榮,引兵三千;
  「北方玄武水星」大將曲利出清,引兵三千;
  「中央鎮星土星」上將都統軍兀顏光,總領各飛兵馬首將五千,鎮守中壇。
  兀顏統軍再點部下那二十八宿將軍:
  「角木蛟」孫忠  「亢金龍」張起
  「氐土貉」劉仁  「房日兔」謝武
  「心月狐」裴直  「尾火虎」顧永興
  「箕水豹」賈茂  「斗木獬」蕭大觀
  「牛金牛」薛雄  「女土蝠」俞得成
  「虛日鼠」徐威  「危月燕」李益
  「室火豬」祖興  「壁水」成珠那海
  「奎木狼」郭永昌  「婁金狗」阿哩義
  「胃土雉」高彪  「昴日雞」順受高
  「畢月烏」國永泰  「觜火猴」潘異
  「參水猿」周豹  「井木犴」童里合
  「鬼金羊」王景  「柳土獐」雷春
  「星日馬」卡君保  「張月鹿」李復
  「翼火蛇」狄聖  「軫水蚓」班古兒
  那兀顏光整點就十一曜大將、二十八宿將軍,引起大隊軍馬精兵二十餘萬,傾國而起,奉請郎主御駕親征。有古風一篇為證:
  羊角風旋天地黑,黃沙漠漠雲陰澀。
  契丹兵動山岳摧,萬里乾坤皆失色。
  狂嘶駿馬坐胡兒,躍溪超嶺流星馳。
  攙槍發光天狗吠,迷離毒霧奔群魑。
  寶雕弓挽烏龍脊,雪刃霜刀映寒日。
  萬片霞光錦帶旗,千池荷葉青氈笠。
  胡笳齊和天山歌,鼓聲震起白駱駝。
  番王左右持繡斧,統軍前後揮金戈。
  繡斧金戈勢相亞,打圍一路無禾稼。
  海青放起鴻鵠愁,豹子鳴時神鬼怕。
  幽州城下如沸波,連營列騎精兵多。
  罡星天遣除妖祲,紛紛宿曜如予何。
  且不說兀顏統軍興起大隊之師,捲地而來。再說先鋒瓊寇二將引一萬人馬,先來進兵。早有細作報與宋江,這場廝殺不小。宋江聽了大驚,傳下將令,一面教取盧俊義部下盡數軍馬,一面又取檀州、薊州舊有人員、都來聽調。就請趙樞密前來監戰。再要水軍頭目,將帶水手人員,盡數登岸,都到霸州取齊,陸路進發。
  水軍頭領護持趙樞密在後而來,應有軍馬,盡在幽州。宋江等接見趙樞密,參拜已罷,趙樞密道:「將軍如此勞神,國之柱石,名傳萬載。下官回朝,於天子前必當重保。」宋江答道:「無能小將,不足掛齒。上托天子洪福,下賴元帥虎威,偶成小功,非人能也!今有探細人報來就裏,聞知遼國兀顏統軍,起二十萬軍馬,傾國而來。興亡勝敗,決此一戰。特請樞相另立營寨,於十五里外屯紮,看宋江施犬馬之勞,與眾弟兄併力向前,決此一戰。」趙樞密道:「將軍善覷方便。」
  宋江遂辭了趙樞密,與同盧俊義引起大兵,轉過幽州地面所屬永清縣界,把軍馬屯紮下了營寨;聚集諸將頭領,上帳同坐,商議軍情大事。宋江道:「今次兀顏統軍親引遼兵,傾國而來,決非小可!死生勝負,在此一戰!汝等眾兄弟,皆宜努力向前,勿生退悔。但得微功,上達朝廷,天子恩賞,必當共享。」眾皆起身,都道:「兄長之命,誰敢不依!」正商議間,小校報來,有遼國使人下戰書來。宋江教喚至帳下,將書呈上。宋江拆書看了,乃是遼國兀顏統軍帳前先鋒使瓊寇二將軍,統前部兵馬,相期來日決戰。宋江就批書尾,回示來日決戰。叫與來使酒食,放回本寨。
  此時秋盡冬來,軍披重鎧,馬掛皮甲,盡皆得時。次日,五更造飯,平明拔寨,盡數起行。不到四五里,宋兵果與遼兵相迎。遙望皂雕旗影裏,閃出兩員先鋒旗號來。戰鼓喧天,門旗開處,那個瓊先鋒當先出馬。怎生打扮?但見:頭戴魚尾捲雲鑌鐵冠,披掛龍鱗傲霜嵌縫鎧,身穿石榴紅錦繡羅袍,腰繫荔枝七寶黃金帶,足穿抹綠鷹嘴金線靴,腰懸鍊銀竹節熟鋼鞭。左掛硬弓,右懸長箭。馬跨越嶺巴山獸,鎗翻江攪海龍。
  當下那個瓊妖納延,橫鎗躍馬,立在陣前。宋江在門旗下看了瓊先鋒如此英雄,便問:「誰與此將交戰?」當下「九紋龍」史進提刀躍馬,出來與瓊將軍挑鬥。戰馬相交,軍器並舉。二將鬥到三二十合,史進一刀卻砍個空,喫了一驚,撥回馬望本陣便走,瓊先鋒縱馬趕來。宋兵陣上「小李廣」花榮正在宋江背後,見輸了史進,便撚起弓,搭上箭,把馬挨出陣前,覷得來馬較近,颼的只一箭,正中瓊先鋒面門,翻身落馬。史進聽得背後墜馬,霍地回身,復上一刀,結果了瓊妖納延。
  那寇先鋒望見砍了瓊先鋒,怒從心起,躍馬提鎗,直出陣前,高聲大罵:「賊將怎敢暗算吾兄!」當有病尉遲孫立飛馬直出,逕來奔寇鎮遠。軍中戰鼓喧天,耳畔喊聲不絕。那孫立的金鎗,神出鬼沒。寇先鋒鬥不過二十餘合,勒回馬便走,不敢回陣,恐怕撞動了陣腳,繞陣東北而走。孫立正要建功,那裏肯放,縱馬趕去。寇先鋒去得遠了,孫立在馬上帶住鎗,左手撚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著寇先鋒後心較親,只一箭,那寇將軍聽的弓弦響,把身一倒,那枝箭卻好射到,順手只一綽,綽了那枝箭。孫立見了,暗暗地喝彩。寇先鋒冷笑道:「這廝賣弄弓箭!」便把那枝箭咬在口裏,自把鎗帶在了事環上,急把左手取出硬弓,右手就取那枝箭,搭上弦,扭過身來,望孫立前心窩裏一箭射來。孫立早已偷眼見了,在馬上左來右去。那枝箭到胸前,把身望後便倒,那枝箭從身上飛過去了。這馬收勒不住,只顧跑來。寇先鋒把弓穿在臂上,扭回身,且看孫立倒在馬上。寇先鋒想道:「必是中了箭!」原來孫立兩腿有力,夾住寶鎧,倒在馬上,故作如此,卻不墜下馬來。寇先鋒勒轉馬,要捉孫立。兩個馬頭,卻好相迎著,隔不的丈尺來去,孫立卻跳將起來,大喝一聲。寇先鋒喫了一驚,便回道:「你只躲的我箭,須躲不的我鎗。」望孫立胸前,盡力一鎗搠來,孫立挺起胸脯,受他一鎗。鎗尖到甲,略側一側,那鎗從肋窩裏放將過去,那寇將軍卻撲入懷裏來。孫立就手提起腕上虎眼鋼鞭,向那寇先鋒腦袋上飛將下來,削去了半個天靈骨。那寇將軍做了半世番官,死於孫立之手,屍骸落於馬前。孫立提鎗回來陣前。宋江大縱三軍,掩殺過對陣來。遼兵無主,東西亂竄,各自逃生。
  宋江正趕之間,聽的前面連珠炮響。宋江便教水軍頭領,先引一支軍卒人馬,把住水口;差花榮、秦明、呂方、郭盛騎馬上山頂望時,只見垓垓攘攘,番軍人馬,蓋地而來。正是鳴鏑如雷奔虜騎,揚塵若霧涌胡兵。畢竟來的番軍是何處人馬,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16:4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八回顏統軍陣列混天象 宋公明夢授玄女法

  話說當時宋江在高阜處,看了遼兵勢大,慌忙回馬來到本陣,且教將軍馬退回永清縣山口屯紮。便就帳中與盧俊義、吳用、公孫勝等商議道:「今日雖是贏了他一陣,損了他兩個先鋒,我上高阜處觀望遼兵,其勢浩大,漫天遍地而來,此乃是大隊番軍人馬。來日必用與他大戰交鋒,恐寡不敵眾,如之奈何?」吳用道:「古之善用兵者,能使寡敵眾。昔晉謝玄五萬人馬,戰退苻堅百萬雄兵,先鋒何為懼哉!可傳令與三軍眾將,來日務要旗旛嚴整,弓弩上弦,刀劍出鞘,深栽鹿角,警守營寨,濠塹齊備,軍器並施,整頓雲梯砲石之類,預先伺候。還只擺『九宮八卦』陣勢,如若他來打陣,依次而起,縱他有百萬之眾,安敢衝突?」宋江道:「軍師言之甚妙。」隨即傳令已畢,諸將三軍,盡皆聽令。五更造飯,平明拔寨都起,前抵昌平縣界,即將軍馬擺開陣勢,紮下營寨。前面擺列馬軍,還是虎軍:大將秦明在前,呼延灼在後;關勝居左,林沖居右;東南索超,東北徐寧,西南董平,西北楊志。宋江守領中軍;其餘眾將,各依舊職;後面步軍,另做一陣在後,盧俊義、魯智深、武松三個為主。數萬之中,都是能征慣戰之將,個個磨拳擦掌,準備廝殺。陣勢已定,專候番軍。
  不多時,遙望遼兵遠遠而來。前面六隊番軍人馬,每隊各有五百,左設三隊,右設三隊,循環往來,其勢不定。此六隊游兵,又號「哨路」,又號「壓陣」。次後大隊蓋地來時,前軍盡是皂纛旗,一代有七座旗門,每門有千匹馬,各有一員大將。怎生打扮?頭頂黑盔,身披玄甲,上穿皂袍,坐騎烏馬。手中一般軍器,正按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七門之內,總設一員把總上將,按上界「北方玄武水星」。怎生打扮?頭披青絲細髮,黃抹額緊束金箍;身穿禿袖皂袍,烏油甲密鋪銀鎧。足跨一匹烏騅千里馬,手擎一口黑柄三尖刀。乃是番將曲利出清,引三千披髮黑甲人馬,按「北辰五星君」。皂旗下軍兵,不計其數。正是凍雲截斷東方日,黑氣平吞北海風。
  左軍盡是青龍旗,一代也有七座旗門,每門有千匹馬,各有一員大將。怎生打扮?頭戴四縫盔,身披柳葉甲,上穿翠色袍,下坐青鬃馬。手拏一般軍器,正按東方角、亢、氐、房、心、尾、箕。七門之內,總設一員把總大將,按上界「東方蒼龍木星」。怎生打扮?頭戴獅子盔,身披狻猊鎧,堆翠繡青袍,縷金碧玉帶。手中月斧金絲桿,身坐龍駒玉塊青。乃是番將只見拂郎,引三千青色寶旛人馬,按「東震九星君」。青旗下左右圍繞軍兵,不計其數。正似翠色點開黃道路,青霞截斷紫雲根。
  右軍盡是白虎旗,一代也有七座旗門,每門有千匹馬,各有一員大將。怎生打扮?頭戴水磨盔,身披爛銀鎧,上穿素羅袍,坐騎雪白馬,各拿伏手軍器,正按西方奎、婁、胃、昴、畢、觜、參。七門之內,總設一員把總大將,按上界「西方咸池金星」。怎生打扮?頭頂兜鍪鳳翅盔,身披花銀雙鉤甲,腰間玉帶迸寒光,稱體素袍飛雪練。騎一匹照夜玉狻猊馬,使一枝純鋼銀棗搠。乃是番將烏利可安,引三千白纓素旗人馬,按「西兌七星君」。白旗下前後護禦軍兵,不計其數。正似征駝捲盡陰山雪,番將斜披玉井冰。
  後軍盡是緋紅旗,一代亦有七座旗門,每門有千匹馬,各有一員大將。怎生打扮?頭戴箱朱紅漆篢,身披猩猩血染征袍,桃紅鎖甲現魚鱗,衝陣龍駒名赤兔。各伏手軍器,正按南方井、鬼、柳、星、張、翼、軫。七門之內,總設一員把總大將,按上界「南方朱雀火星」。怎生打扮?頭頂著絳冠,朱纓粲爛;身穿緋紅袍,茜色光輝,甲披一片紅霞,靴刺數條花縫。腰間寶帶紅,臂掛硬弓長箭。手持八尺火龍刀,坐騎一匹胭脂馬。乃是番將洞仙文榮,引三千紅羅寶旛人馬,按「南離三星君」。紅旗下朱纓絳衣軍兵,不計其數。正似離宮走卻六丁神,霹靂震開三昧火。
  陣前左有一隊五千猛兵人馬,盡是金縷弁冠,鍍金銅甲,緋袍朱纓,火焰紅旗,絳鞍赤馬,簇擁著一員大將。頭戴簇芙蓉如意縷金冠,身披結連環獸面鎖子黃金甲,猩紅烈火繡花袍,碧玉嵌金七寶帶。使兩口日月雙刀,騎一匹五明赤馬。乃是遼國御弟大王耶律得重,正按上界「太陽星君」,正似金烏擁出扶桑國,火傘初離東海洋。
  陣前右設一隊五千女兵人馬,盡是銀花弁冠,銀鉤鎖甲,素袍素纓,白旗白馬,銀桿刀鎗,簇擁著一員女將。金鳳釵對插青絲,紅抹額亂鋪珠翠,雲肩巧襯錦裙,繡襖深籠銀甲,小小花靴金鐙穩,翩翩翠袖玉鞭輕。使一口七星寶劍,騎一匹銀鬃白馬。乃是遼國天壽公主答里孛,按上界「太陰星君」。正似玉兔團團離海角,冰輪皎皎照瑤臺。
  兩隊陣中,團團一遭,盡是黃旗,簇簇軍將,盡騎黃馬,都披金甲。襯甲袍起一片黃雲,繡包巾散半天黃霧。黃軍隊中,有軍馬大將四員,各領兵三千,分於四角。每角上一員大將,團團守護。東南一員大將,青袍金甲,手持寶鎗,坐騎粉青馬,立於陣前,按上界「羅星君」,乃是遼國皇姪耶律得榮。西南一員大將、紫袍銀甲,使一口寶刀,坐騎海騮馬,立於陣前,按上界「計都星君」,乃是遼國皇姪耶律得華。東北一員大將,綠袍銀甲,手執方天畫戟,坐騎五明黃馬,立於陣前,按上界「紫星君」,乃是遼國皇姪耶律得忠。西北一員大將,白袍銅甲,手仗七星寶劍,坐騎踢雲烏騅馬,立於陣前,按上界「月孛星君」,乃是遼國皇姪耶律得信。
  黃軍陣內,簇擁著一員上將,左有執青旗,右有持白鉞,前有擎朱旛,後有張皂蓋。週迴旗號,按二十四氣,六十四卦,南辰北斗,飛龍飛虎,飛熊飛豹,明分陰陽左右,暗合璇璣玉衡,乾坤混沌之象。那員上將,使一枝朱紅畫桿方天戟。怎生打扮?頭戴七寶紫金冠,身穿龜背黃金甲,西川紅錦繡花袍,藍田美玉玲瓏帶,左懸金畫鐵胎弓,右帶鳳翎鈚子箭,足穿鷹嘴雲根靴,坐騎鐵脊銀鬃馬,錦雕鞍穩踏金鐙,紫絲韁牢絆山,腰間掛劍驅番將,手內揮鞭統大軍。這簇軍馬,光輝四邊,渾如金色,按上界「中宮土星一天君」,乃是遼國都統軍大元帥兀顏光。
  黃旗之後,中軍是鳳輦龍車。前後左右,七重劍戟鎗刀圍繞。九重之內,又有三十六對黃巾力士,推捧車駕。前有九騎金鞍駿馬駕轅,後有八對錦衣衛士隨陣。輦上中間,坐著遼國郎主:頭戴衝天唐巾,身穿九龍黃袍,腰繫藍田玉帶,足穿朱履朝靴。左右兩個大臣: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師褚堅。各帶貂蟬冠,火裙朱服,紫綬金章,象簡玉帶。龍床兩邊,金童玉女,執簡捧珪。龍車前後左右兩邊,簇擁護駕天兵。遼國郎主,自按上界「北極紫微大帝」,總領鎮星。左右二丞相,按上界「左輔」「右弼」星君。正是一天星斗離乾位,萬象森羅降世間。有詩為證:
  宿曜隨宜列八方,更將土德鎮中央。胡人從不關天象,何事紛紛瀆上蒼?
  那遼國番軍擺列天陣已定,正如雞卵之形,似覆盆之狀,旗排四角,鎗擺八方,循環無定,進退有則。宋江看見,便教強弓硬弩,射住陣腳,就中軍豎起雲梯將臺,引吳用、朱武上臺觀望。宋江看了,驚訝不已。朱武看了,認的是天陣,便對宋江、吳用道:「此乃是「太乙混天象陣」也!」宋江問道:「如何攻擊?」朱武道:「此天陣變化無窮,機關莫測,不可造次攻打。」宋江道:「若不打得開陣勢,如何得他軍退?」吳用道:「急切不知他陣內虛實,如何便去打得?」
  正商議間,兀顏統軍在中軍傳令,今日屬金,可差「亢金龍」張起、「牛金牛」薛雄、「婁金狗」阿裏義、「鬼金羊」王景四將,跟隨「太白金星」大將烏利可安,離陣攻打宋兵。宋江眾將在陣前,望見對陣右軍七門或開或閉;軍中雷響;陣勢團團,那引軍旗在陣內自東轉北,北轉西,西投南。朱武見了,在馬上道:「此乃是天盤左旋之象。今日屬金,天盤左動,必有兵來。」說猶未了,五炮齊響,早是對陣踴出軍來。中是「金星」,四下是四宿,引動五隊軍馬,捲殺過來,勢如山倒,力不可當。宋江軍馬,措手不及,望後急退。大隊壓住陣腳,遼兵兩面夾攻,宋江大敗,急忙退兵,回到本寨,遼兵也不來追趕。點視軍中頭領,孔亮傷刀,李雲中箭,朱富著炮,石勇著鎗,中傷軍卒,不計其數。隨即發付上車,去後寨令安道全醫治。宋江教前軍下了鐵蒺藜,深栽鹿角,堅守寨門。
  宋江在中軍納悶,與盧俊義等商議:「今日折了一陣,如之奈何?再若不出交戰,必來攻打。」盧俊義道:「來日著兩路軍馬,撞住他那壓陣軍兵;再調兩路軍馬,撞那廝正北七門;卻教步軍從中間打將入去,且看裏面虛實如何。」宋江道:「也是。」次日便依盧俊義之言,收拾起寨,前至陣前準備,大開寨門,引兵前進。遙望遼兵不遠,六隊壓陣遼兵,遠探將來。宋江便差關勝在左,呼延灼在右,引本部軍馬,撞退壓陣遼兵。大隊前進,與遼兵相接,宋江再差花榮、秦明、董平、楊志在左,林沖、徐寧、索超、朱仝在右,兩隊軍兵,來撞皂旗七門。果然撞開皂旗陣勢,殺散皂旗人馬,正北七座旗門,隊伍不整。宋江陣中,卻轉過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五百牌手向前;背後魯智深、武松、楊雄、石秀、解珍、解寶,將帶應有步軍頭目,撞殺入去。混「天陣」內,只聽四面砲響,東西兩軍,正面黃旗軍撞殺將來;宋江軍馬,抵當不住,轉身便走。後面架隔不定,大敗奔走,退回原寨。急點軍時,折其大半。杜遷、宋萬,又帶重傷。於內不見了「黑旋風」李逵。原來李逵殺的性起,只顧砍入他陣裏去,被他撓鉤搭住,活捉去了。宋江在寨中聽的,心中納悶。傳令教先送杜遷、宋萬去後寨,令安道全調治;帶傷馬匹,叫牽去與皇甫端料理。
  宋江又與吳用等商議:「今日又折了李逵,輸了這一陣,似此怎生奈何?」吳用道:「前日我這裏活捉的他那個小將軍,是兀顏統軍的孩兒,正好與他打換。」宋江道:「這番換了,後來倘若折將,何以解救?」吳用道:「兄長何故執迷,且顧眼下。」說猶未了,小校來報,有遼將遣使到來打話。宋江喚入中軍,那番官來與宋江廝見,說道:「俺奉元帥將令,今日拿得你的一個頭目,到俺總兵面前,不肯殺害,好生與他酒肉,管待在那裏。統軍要送來與你,換他孩兒小將軍還他;如是將軍肯時,便送那個頭目來還。」宋江道:「既是恁地,俺明日取小將軍來到陣前,兩相交換。」番官領了宋江言語,上馬去了。宋江再與吳用商議道:「我等無計破他陣勢,不若取將小將軍來,就這裏解和這陣,兩邊各自罷戰。」吳用道:「且將軍馬暫歇,別生良策,再來破敵,未為晚矣。」到曉,差人星夜去取兀顏小將軍來,也差個人直往兀顏統軍處,說知就裏。且說兀顏統軍,正在帳中坐地,小軍來報,宋先鋒使人來打話。統軍傳令,教喚入來,到帳前,見了兀顏統軍,說道:「俺的宋先鋒拜意統軍麾下:今送小將軍回來,換俺這個頭目,即今天氣嚴寒,軍士勞苦,兩邊權且罷戰,待來春別作商議,俱免人馬凍傷。請統軍將令。」兀顏統軍聽了大喝道:「無智辱子,被汝生擒,縱使得活,有何面目見咱?不用相換,便拿下替俺斬了。若要罷戰權歇,教你宋江束手來降,免汝一死。若不如此,吾引大兵一到,寸草不留!」大喝一聲:「退去!」使者飛馬回寨,將這話訴與宋江。宋江慌道,只怕救不得李逵,拔寨便起,帶了兀顏小將軍,直抵前軍,隔陣大叫:「可放過俺的頭目來,我還你小將軍。不罷戰不妨,自與你對陣廝殺。」只見遼兵陣中,無移時,把李逵一騎馬送出陣前來。這裏也牽一匹馬,送兀顏小將軍出陣去。兩家如此,一言為定。兩邊一齊同收同放:李將軍回寨,小將軍也騎馬過去了。當日兩邊,都不廝殺。宋江退兵回寨,且與李逵賀喜。
  宋江在帳中與諸將相議道:「遼兵勢大,無計可破,使我憂煎,度日如年,怎生奈何?」呼延灼道:「我等來日,可分十隊軍馬:兩路去當壓陣軍兵,八路一齊撞擊,決此一戰。」宋江道:「全靠你等眾弟兄同心僇力,來日必行。」吳用道:「兩番撞擊不動,不如守等他來交戰。」宋江道:「等他來,也不是良法,只是眾弟兄當以力敵,豈有連敗之理!」當日傳令,次早拔寨起軍,分作十隊,飛搶前去。兩路先截住後背壓陣軍兵;八路軍馬更不打話,吶喊搖旗,撞入「混天陣」去。聽的裏面雷聲高舉,四七二十八門,一齊分開,變作「一字長蛇」之陣,便殺出來。宋江軍馬,措手不及,急令回軍,大敗而走,旗鎗不整,金鼓偏斜,速退回來。到得本寨,於路損折軍馬數多。宋江傳令,教軍將緊守山口寨柵,深掘濠塹,牢栽鹿角,堅閉不出,且過冬寒。
  卻說副樞密趙安撫,累次申達文書赴京,奏請索取衣襖等件,因此朝廷特差御前八十萬禁軍鎗棒教頭,正受鄭州團練使,姓王,雙名文斌,──此人文武雙全,──滿朝欽敬,將帶京師一萬餘人,起差民夫車輛,押運衣襖五十萬領,前赴宋先鋒軍前交割,就行催併軍將,向前交戰,早奏凱歌。王文斌領了聖旨文書,將帶隨行軍器,拴束衣甲鞍馬,催儹人夫軍馬,起運車仗,出東京,望陳橋驛進發。監押著一二百輛車子,上插黃旗,書「御賜衣襖」,迤邐前進。經過去處,自有官司供給口糧。在路非則一日,來到邊庭,參見了趙樞密,呈上中書省公文。趙安撫看了大喜道:「將軍來的正好,目今宋先鋒被遼國兀顏統軍,把兵馬擺成「混天陣」勢,連輸了數陣;頭目人等,中傷者多,現今發在此間將養,令安道全醫治。宋先鋒紮寨在永清縣地方,並不敢出戰,好生納悶。」王文斌稟道:「朝廷因此就差某來,催併軍士向前,早要取勝。今日既然累敗,王某回京師,見省院官難以回奏。文斌不才,自幼頗讀兵書,略曉些陣法,就到軍前,略施小策,願決一陣,與宋先鋒分憂。未知樞相鈞命若何?」趙樞密大喜,置酒宴賞,就軍中犒勞押車人夫,就教王文斌轉運衣襖,解付宋江軍前給散。趙安撫先使人報知宋先鋒去了。
  且說宋江在中軍帳中納悶,聞知趙樞密使人來,轉報東京差教頭鄭州團練使王文斌,押送衣襖五十萬領,就來軍前催併進兵。宋江差人接至寨中下馬,請入帳內,把酒接風。數杯酒後,詢問緣由。宋江道:「宋某自蒙朝廷差遣到邊,上托天子洪福,得了四個大郡。今到幽州,不想被番邦兀顏統軍,設此『混天象』陣,兵屯二十萬,整整齊齊,按周天星象,請啟郎主御駕親征。宋江連敗數陣,無計可施,屯駐不敢輕動。今幸得將軍降臨,願賜指教。」王文斌道:「量這個『混天陣』,何足為奇?王某不才,同到軍前一觀,別有主見。」宋江大喜,先令裴宣,且將衣襖給散軍將,眾人穿罷,望南謝恩。當日中軍置酒,殷勤管待,就行賞勞三軍。
  來日結束,五軍都起。王文斌取過帶來的頭盔衣甲,全副披掛上馬,都到陣前。對陣遼兵望見宋兵出戰,報入中軍。金鼓齊鳴,喊聲大舉,六隊戰馬哨出陣來。宋江分兵殺退。王文斌上將臺親自看一回,下雲梯來說道:「這個陣勢,也只如常,不見有甚驚人之處。」不想王文斌自己不識,且圖詐人要譽,便叫前軍擂鼓搦戰;對陣番軍,也撾鼓鳴金。宋江立馬大喝道:「不要狐朋狗黨,敢出來挑戰麼?」說猶未了,黑旗隊裏,第四座門內,飛出一將。那番官披頭散髮,黃羅抹額,襯著金箍烏油鎧甲,禿袖皂袍,騎匹烏騅馬,挺三尖刀,直臨陣前;背後牙將,不記其數。引軍皂旗上書銀字,大將曲利出清,躍馬陣前搦戰。王文斌尋思道:「我不就這裏顯揚本事,再於何處施逞?」便挺鎗躍馬出陣,與番官更不打話,驟馬相交。王文斌挺鎗便搠,番將舞刀來迎。鬥不到二十餘合,番將回身便走。王文斌見了,便驟馬飛鎗,直趕將去。原來番將不輸,特地要賣個破綻,漏他來趕。番將掄起刀,覷著王文斌較親,翻身背砍一刀,把王文斌連肩和胸脯,砍做兩段,死於馬下。宋江見了,急叫收軍。那遼兵撞掩過來,又折了一陣,慌慌忙忙,收恰還寨。眾多軍將,看見立馬斬了王文斌,面面廝覷,俱各駭然。宋江回到寨中,動紙文書,申覆趙樞密,說王文斌自願出戰身死,發付帶來人伴回京。趙樞密聽知此事,展轉憂悶,甚是煩惱,只得寫了申呈奏本,關會省院打發來的人伴回京去了。有詩為證:
  趙括徒能讀父書,文斌殞命又何愚。
  平時誇口千人有,臨陣成功一個無。
  且說宋江自在寨中納悶,百般尋思,無計可施,怎生破的遼兵,寢食俱廢,夢寐不安。是夜嚴冬,天氣甚冷,宋江閉上帳房,秉燭沉吟悶坐。時已二鼓,神思困倦,和衣隱几而臥;覺道寨中狂風忽起,冷氣侵人。宋江起身,見一青衣女童,向前打個稽首。宋江便問:「童子自何而來?」童子答曰:「小童奉娘娘法旨,有請將軍,便煩移步。」宋江道:「娘娘現在何處?」童子指道:「離此間不遠。」宋江遂隨童子出的帳房,但見上下天光一色,金碧交加,香風細細,瑞靄飄飄,有如二三月間天氣。行不過三二里多路,見座大林,青松茂盛,翠柏森然,紫桂亭亭,石欄隱隱;兩邊都是茂林修竹,垂柳夭桃,曲折欄干,轉過石橋,朱紅欞星門一座。仰觀四面,蕭牆粉壁,畫棟雕梁,金釘朱戶,碧瓦重檐,四邊簾卷蝦鬚,正面窗橫龜背。女童引宋江從左廊下而進,到東向一個閣子前,推開朱戶,教宋江裏面少坐。舉目望時,四面雲窗寂靜,霞彩滿階,天花繽紛,異香繚繞。
  童子進去,復又出來傳旨道:「娘娘有請,星主便行。」宋江坐未暖席,即時起身;又見外面兩個仙女入來,頭戴芙蓉碧玉冠,身穿金縷絳綃衣,與宋江施禮。宋江不敢仰視。那兩個仙女道:「將軍何故作謙?娘娘更衣便出,請將軍議論國家大事,便請同行。」宋江唯然而行,聽的殿上金鐘聲響,玉磬音鳴。青衣迎請宋江上殿。二仙女前進,引宋江自東階而上,行至珠簾之前。宋江只聽的簾內玎璫隱隱,玉佩鏘鏘,青衣請宋江入簾內,跪在香案之前。舉目觀望殿上,祥雲靄靄,紫霧騰騰,正面九龍床上,坐著九天玄女娘娘。頭戴九龍飛鳳冠,身穿七寶龍鳳絳綃衣,腰繫山河日月裙,足穿雲霞珍球履,手執無瑕白玉珪,兩邊侍從女仙,約有三二十個。
  玄女娘娘與宋江曰:「吾傳天書與汝,不覺又早數年矣!汝能忠義堅守,未嘗少怠。今宋天子令汝破遼,勝負如何?」宋江俯伏在地,拜奏曰:「臣自得蒙娘娘賜與天書,未嘗輕慢泄漏於人。今奉天子敕命破遼,不期被兀顏統軍,設此『混天象』陣,累敗數次。臣無計可施,正在危急之際。」玄女娘娘曰:「汝知『混天象』陣法否?」宋江再拜奏道:「臣乃下土愚人,不曉其法,望乞娘娘賜教。」玄女娘娘曰:「此陣之法,聚陽象也。只此攻打,永不能破。若欲要破,須取相生相剋之理。且如前面皂旗軍馬內設水星,按上界『北方五辰星』。你宋兵中,可選大將七員,黃旗黃甲,黃衣黃馬,撞破遼兵皂旗七門。續後命猛將一員,身披黃袍,直取水星,此乃土剋水之義也。卻以白袍軍馬,選將八員,打透他左邊青旗軍陣,此乃金剋木之義也。卻以紅袍軍馬,選將八員,打透他右邊白旗軍陣,此乃火剋金之義也。卻以皂旗軍馬,選將八員,打透他後軍紅旗軍陣,此乃水剋火之義也。卻命一支青旗軍馬,選將九員,直取中央黃旗軍陣主將,此乃木剋土之義也。再選兩支軍馬,命一支繡旗花袍軍馬,扮作『羅』,獨破遼兵『太陽』軍陣。命一支素旗銀甲軍馬,扮作『計都』,直破遼兵『太陰』軍陣。再造二十四部雷車,按二十四氣上放火石火炮,直推入遼兵中軍。令公孫勝布起風雷天罡正法,逕奔入遼主駕前。可行此計,足取全勝。日間不可行兵,須是夜黑可進。汝當親自領兵,掌握中軍,催動人馬,一鼓成功。吾之所言,汝當秘受。保國安民,勿生退悔。天凡有限,從此永別。他日瓊樓金闕,別當重會。汝宜速還,不可久留。」特命青衣獻茶,宋江喫罷,令青衣即送星主還寨。
  宋江再拜,懇謝娘娘,出離殿庭。青衣前引宋江下殿,從西階而出,轉過欞星紅門,再登舊路。纔過石橋松徑,青衣用手指道:「遼兵在那裏,汝當破之!」宋江回顧,青衣用手一推,猛然驚覺,就帳中做了一夢。
  靜聽軍中更鼓,已打四更,宋江便叫請軍師圓夢。吳用來到中軍帳內,宋江道:「軍師有計破『混天陣』否?」吳學究道:「未有良策可施。」宋江道:「我已夢玄女娘娘傳與秘訣,尋思定了,特請軍師商議,可以會集諸將,分撥行事。」正是動達天機施妙策,擺開星斗破迷關。畢竟宋江怎生打陣,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16:4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九回宋公明破陣成功 宿太尉頒恩降詔

  話說當下宋江夢中授得九天玄女之法,不忘一句,便請軍師吳用計議定了,申稟趙樞密。寨中合造雷車二十四部,都用畫板鐵葉釘成,下裝油柴,上安火炮,連更曉夜,催併完成。商議打陣,會集諸將人馬,宋江傳令,各各分派:便點按「中央戊己土黃」袍軍馬,戰遼國「水星」陣內,差大將一員「雙鎗將」董平,左右撞破皂旗軍七門,差副將七員:朱仝、史進、歐鵬、鄧飛、燕順、馬麟、穆春;再點按「西方庚辛金」白袍軍馬,戰遼國「木星」陣內,差大將一員,「豹子頭」林沖,左右撞破青旗軍七門,差副將七員:徐寧、穆弘、黃信、孫立、楊春、陳達、楊林;再點按「南方丙丁火」紅袍軍馬,戰遼國金星陣內,差大將一員「霹靂火」秦明,左右撞破白旗軍七門,差副將七員:劉唐、雷橫、單延珪、魏定國、周通、龔旺、丁得孫;再點按「北方壬癸水」黑袍軍馬,戰遼國「火星」陣內,差大將一員「雙鞭」呼延灼,左右撞破紅旗軍七門,差副將七員:楊志、索超、韓滔、彭、孔明、鄒淵、鄒潤;再點按「東方甲乙木」青袍軍馬,戰遼國「土星」主將陣內,差大將一員「大刀」關勝,左右撞破中軍黃旗主陣人馬,差副將八員:花榮、張清、李應、柴進、宣贊、郝思文、施恩、薛永。再差一支繡旗花袍軍,打遼國「太陽」左軍陣內,差大將七員:魯智深、武松、楊雄、石秀、焦挺、湯隆、蔡福;再差一支素袍銀甲軍,打遼國「太陰」右軍陣中,差大將七員: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王英、孫新、張青、蔡慶;再差打中軍一支悍勇人馬,直擒遼主,差大將六員:盧俊義、燕青、呂方、郭盛、解珍、解寶;再遣護送雷車至中軍,大將五員: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其余水軍頭領,並應有人員,盡到陣前協助破陣。陣前還立五方旗幟八面,分撥人員,仍排「九宮八卦」陣勢。宋江傳令已罷,眾將各各遵依;一面儹造雷車已了,裝載法物,推到陣前。正是計就驚天地,謀成破鬼神。
  且說兀顏統軍,連日見宋江不出交戰,差遣壓陣軍馬,直哨到宋江寨前。宋江連日製造完備,選定日期,是晚起身,來與遼兵相接。一字兒擺開陣勢,前面盡把強弓硬弩,射住陣腳,只待天色傍晚。黃昏左側,只見朔風凜凜,彤雲密布,罩合天地,未晚先黑。宋江教眾軍人等,斷蘆為笛,銜於口中,哨為號。當夜先分出四路兵去,只留黃袍軍擺在陳前。這分出四路軍馬,趕殺哨路番軍,繞陣腳而走,殺投北去。
  初更左側,宋江軍中連珠炮響。呼延灼打開陣門,殺入後軍,直取「火星」。關勝隨即殺入中軍,直取「土星」主將。林沖引軍殺入左軍陣內,直取「木星」。秦明領軍撞入右軍陣內,直取「金星」。董平便調軍攻打頭陣,直取「水星」。公孫勝在軍中仗劍作法,踏罡步斗,敕起五雷。是夜南風大作,吹得樹梢垂地,走石飛沙。一齊點起二十四部雷車,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袞將引五百牌手,悍勇軍兵,護送雷車,推入遼軍陣內。「一丈青」扈三娘引兵便打入遼兵「太陰」陣中;「花和尚」魯智深,引兵便打入遼兵「太陽」陣中。「玉麒麟」盧俊義,引領一支軍馬,隨著雷車,直奔中軍。你我自去尋隊廝殺。是夜雷車火起,空中霹靂交加,端的是殺得星移斗轉,日月無光,鬼哭神號,人兵撩亂。
  且說兀顏統軍正在中軍遣將,只聽得四下裏喊聲大振,四面廝殺。急上馬時,雷車已到中軍,烈焰漲天,砲聲震地,關勝一支軍馬,早到帳前。兀顏統軍急取方天畫戟,與關勝大戰,怎禁「沒羽箭」張清,取石子望空中亂打,打的四邊牙將,中傷者多逃命散走。李應、柴進、宣贊、郝思文縱馬橫刀,亂殺軍將。兀顏統軍見身畔沒了羽翼,撥回馬望北而走,關勝飛馬緊追。正是饒君走上焰摩天,腳下騰雲須趕上。
  花榮在背後見兀顏統軍輸了,一騎馬也追將來,急撚弓搭箭,望兀顏統軍射將去。那箭正中兀顏統軍後心,聽的錚地一聲,火光迸散,正射在護心鏡上。卻待再射,關勝趕上,提起青龍刀,當頭便砍。那兀顏統軍披著三重鎧甲,貼裏一層連環銅鐵鎧,中間一重海獸皮甲,外面方是鎖子黃金甲。關勝那一刀砍過,只透的兩層。再復一刀,兀顏統軍就刀影裏閃過,勒馬挺方天戟來迎。兩個又鬥了三五合,花榮趕上,覷兀顏統軍面門,又放一箭。兀顏統軍急躲,那枝箭帶耳根穿住鳳翅金冠。兀顏統軍急走,張清飛馬趕上,撚起石子,望頭臉上便打。石子飛去,打的兀顏統軍撲在馬上,拖著畫戟而走。關勝趕上,再狠一刀。那青龍刀落處,把兀顏統軍連腰截骨帶頭砍著,攢下馬去。花榮搶到,先換了那匹好馬。張清趕來,再復一鎗。可憐兀顏統軍一世豪傑,一柄刀,一條鎗,結果了性命。有詩為證:
  李靖「六花」人亦識,孔明「八卦」世應知。
  「混天」只想無人敵,也有神機打破時。
  卻說魯智深引著武松等六員頭領,眾將吶聲喊,殺入遼兵「太陽」陣內。那耶律得重急待要走,被武松一戒刀,掠斷馬頭,倒撞下馬來,揪住頭髮,一刀取了首級,殺散「太陽」陣勢。魯智深道:「俺們再去中軍,拿了遼主,便是了事也!」
  且說遼兵「太陰」陣中天壽公主,聽得四邊喊起廝殺,慌忙整頓軍器上馬,引女兵伺候。只見「一丈青」舞起雙刀,縱馬引著顧大嫂等六員頭領殺入帳來,正與天壽公主交鋒。兩個鬥無數合,「一丈青」放開雙刀,搶入公主懷內,劈胸揪住,兩個在馬上扭做一團,絞做一塊。王矮虎趕上,活捉了天壽公主。顧大嫂、孫二娘在陣裏殺散女兵;孫新、張青、蔡慶在外面夾攻。可憐玉葉金枝女,卻作歸降被縛人。
  且說盧俊義引兵殺到中軍,解珍、解寶先把帥字旗砍翻,亂殺番兵番將。當有護駕大臣與眾多牙將,緊護遼國郎主鑾駕,往北而走。陣內「羅」、「月孛」二皇姪,俱被刺死於馬下;「計都」皇姪,就馬上活拿了;「紫」皇姪,不知去向。大兵重重圍住,直殺到四更方息,殺的遼兵二十餘萬,七損八傷。
  將及天明,諸將都回。宋江鳴金收軍下寨,傳令教生擒活捉之眾,各自獻功。「一丈青」獻「太陰星」天壽公主,盧俊義獻「計都星」皇姪耶律得華,朱仝獻「水星」曲利出清,歐鵬、鄧飛、馬麟獻「斗木獬」蕭大觀,楊林、陳達獻「心月狐」裴直,單廷珪、魏定國獻「胃土雉」高彪,韓滔、彭獻「柳土獐」雷春、「翼火蛇」狄聖。諸將獻首級,不計其數。宋江將生擒八將,盡行解赴趙樞密中軍收禁。所得馬匹,就行俵撥各將騎坐。
  且說遼國郎主,慌速退入燕京,急傳旨意,堅閉四門,緊守城池,不出對敵。宋江知得遼主退回燕京,便教軍馬拔寨都起,直追至城下,團團圍住。令人請趙樞密,直至後營監臨打城。宋江傳令,教就燕京城外,團團豎起雲梯炮石,紮下寨柵,準備打城。
  遼國郎主心慌,會集群臣商議,都道:「事在危急,莫若歸降大宋,此為上計。」遼主遂從眾議。於是城上早豎起降旗,差人來宋營求告:「年年進牛馬,歲歲獻珠珍,再不敢侵犯中國。」宋江引著來人,直到後營,拜見趙樞密,通說投降一節。趙樞密聽了道:「此乃國家大事,須用取自上裁,我未敢擅便主張。你遼國有心投降,可差的當大臣,親赴東京,朝見天子。聖旨准你遼國皈依表文,降詔赦罪,方敢退兵罷戰。」
  來人領了這話,便入城回復郎主。當下國主聚集文武百官,商議此事時有,右丞相太師褚堅出班奏曰:「目今本國兵微將寡,人馬皆無,如何迎敵?論臣愚意,微臣親往宋先鋒寨內,許以厚賄。一面令其住兵停戰;一面收拾禮物,逕往東京,投買省院諸官,令其於天子之前,善言啟奏,別作宛轉。目今中國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專權,童子皇帝聽他四個主張。可把金帛賄賂與此四人,買其請和,必降詔赦,收兵罷戰。」郎主准奏。
  次日,丞相褚堅出城來,直到宋先鋒寨中。宋江接至帳上,便問來意如何。褚堅先說了國主投降一事,然後許宋先鋒金帛玩好之物。宋江聽了,說與丞相褚堅道:「俺連日攻城,不愁打你這個城池不破,一發斬草除根,免了萌芽再發。看見你城上豎起降旗,以此停兵罷戰。兩國交鋒,自古國家有投降之理,准你投拜納降,因此按兵不動,容汝赴朝廷請罪獻納。汝今以賄賂相許,覷宋江為何等之人,再勿復言!」褚堅惶恐。宋江又道:「容你修表朝京,取自上裁。俺等按兵不動,待汝速去快來,汝勿遲滯!」
  褚堅拜謝了宋先鋒,作別出寨,上馬回燕京來,奏知國主。眾大臣商議已定,次日遼國君臣,收拾玩好之物,金銀寶貝,綵繒珍珠,裝載上車,差丞相褚堅,並同番官一十五員,前往京師。鞍馬三十餘騎,修下請罪表章一道,離了燕京,到了宋江寨內,參見了宋江,宋江引褚堅來見趙樞密,說知此事:「遼國今差丞相褚堅,親往京師朝見,告罪投降。」趙樞密留住褚堅,以禮相待,自來與宋先鋒商議,亦動文書,申達天子。就差柴進、蕭讓齎奏,就帶行軍公文,關會省院,一同相伴丞相褚,堅前往東京。
  在路不止一日,早到京師,便將十車進奉金寶禮物,車仗人馬,於館驛內安下。柴進、蕭讓齎捧行軍公文,先去省院下了,稟說道:「即日兵馬圍困燕京,旦夕可破。遼國郎主於城上豎起降旗,今遣丞相褚堅,前來上表,請罪納降,告赦罷兵。未敢自專,來請聖旨。」省院官說道:「你且與他館驛內權時安歇,待俺這裏從長計議。」
  此時蔡京、童貫、高俅、楊戩並省院大小官僚,都是好利之徒。卻說遼國丞相褚堅並眾人先尋門路,見了太師蔡京等四個大臣,次後省院各官處,都有賄賂,各各先以門路饋送禮物諸官已了。次日早朝,百官朝賀拜舞已畢,樞密使童貫出班奏曰:「有先鋒使宋江殺退遼兵,直至燕京,圍住城池攻擊,旦夕可破。今有遼主早豎降旗,情願投降,遣使丞相褚堅,奉表稱巨,納降請罪,告赦講和,求敕退兵罷戰,情願年年進奉,不敢有違。伏乞聖鑒。」天子曰:「以此講和,休兵罷戰,汝等眾卿,如何計議?」傍有太師蔡京出班奏曰:「臣等眾官,俱各計議:自古及今,四夷未嘗盡滅。臣等愚意,可存遼國,作北方之屏障。年年進納歲幣,於國有益。合准投降請罪,休兵罷戰,詔回軍馬,以護京師。臣等未敢擅便,乞陛下聖裁。」天子准奏,傳聖旨令遼國來使面君。當有殿頭官傳令,宣褚堅等一行來使,都到金殿之下,揚塵拜舞,頓首三呼。侍臣呈上表章,就御案上展開。宣表學士高聲讀道:
  「遼國主臣,耶律輝頓首頓首,百拜上言:臣生居朔漠,長在番邦,不通聖賢之經,罔究綱常之禮。詐文偽武,左右多狼心狗行之徒;好賂貪財,前後悉鼠目獐頭之輩。小臣昏昧,屯眾猖狂。侵犯疆封,以致天兵討罪;妄驅土馬,動勞王室興師。量螻蟻安足撼泰山,想眾水必然歸大海。今特遣使臣褚堅冒於天威,納土請罪。倘蒙聖上憐憫蕞爾之微生,不廢祖宗之遺業,赦其舊過,開以新圖,退守戎狄之番邦,永作天朝之屏障,老老幼幼,真獲再生,子子孫孫,久遠感戴。進納歲幣,誓不敢違!臣等不勝戰慄栗屏營之至!謹上表以聞。
  宣和四年冬月  日遼國主臣耶律輝表」
  徽宗天子御覽表文已畢,階下群臣稱賀。天子命取御酒,以賜來使。丞相褚堅等便取金帛歲幣,進在朝前。天子命寶藏庫收訖,仍另納下每年歲幣牛馬等物。天子回賜緞匹表裏,光祿寺賜宴。敕令丞相褚堅等先回,待寡人差官自來降詔。褚堅等謝恩,拜辭出朝,且歸館驛。是日朝散,褚堅又令人再於各官門下,重打關節。蔡京力許令丞相自回,都在我等四人身上。褚堅謝了太師,自回遼國去了。
  卻說蔡太師,次日引百官入朝,啟奏降詔,回下遼國。天子准奏,急敕翰林學士革詔一道,就御前便差太尉宿元景齎擎丹詔,直往遼國開讀。另敕趙樞密令宋先鋒收兵罷戰,班師回京;將應有被擒之人,釋放還國;原奪城池,仍舊給遼管領;府庫器具,交割遼邦歸管。天子退朝,百官皆散。次日,省院諸官都到宿太尉府,約日送行。
  再說宿太尉領了詔敕,不敢久停,準備轎馬從人,辭了天子,別了省院諸官,就同柴進、蕭讓同上遼邦,出京師,望陳橋驛投邊塞進發。在路行時,正值嚴冬之月,彤雲密布,瑞雪平鋪,粉塑千林,銀裝萬里。宿太尉一行人馬,冒雪風,迤邐前進。雪霽未消,漸臨邊塞。柴進、蕭讓先使哨馬報知趙樞密,前去通報宋先鋒。宋江見哨馬飛報,便攜酒禮,引眾出五十里伏道迎接。接著宿太尉,相見已畢,把了接風酒,各官俱喜。請至寨中,設筵相待,同議朝廷之事。宿太尉言說省院等官,蔡京、童貫、高俅、楊戩,俱各受了遼國賄賂,於天子前極力保奏此事,准其投降,休兵罷戰,詔回軍馬,守備京師。宋江聽了嘆道:「非是宋某怨望朝廷,功勛至此,又成虛度。」宿太尉道:「先鋒休懮!元景回朝,天子前必當重保。」趙樞密又道:「放著下官為證,怎肯教虛費了將軍大功!」宋江稟道:「某等一百八人竭力報國,並無異心,亦無希恩望賜之念。只得眾弟兄同守勞苦,實為幸甚。若得樞相肯做主張,深感厚德。」當日飲宴,眾皆歡喜,至晚方散。隨即差人一面報知遼國,準備接詔。
  次日,宋江撥十員大將,護送宿太尉進遼國頒詔,都是錦袍金甲,戎裝革帶。那十員上將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花榮、董平、李應、柴進、呂方、郭盛引領馬步軍三千,護持太尉,前遮後擁,擺布入城。燕京百姓,有數百年不見中國軍容,聞知太尉到來,盡皆歡喜,排門香花燈燭。遼主親引百官文武,具服乘馬,出南門迎接詔旨,直至金鑾殿上。十員大將,立於左右;宿太尉立於龍亭之左;國主同百官跪於殿前。殿頭官喝拜,國主同文武拜罷。遼國侍郎承恩請詔,就殿上開讀。詔曰:
  「大宋皇帝制曰:三皇立位,五帝禪宗,雖中華而有主,豈夷狄之無君?茲爾遼國,不遵天命,數犯疆封,氓合一鼓而滅。朕今覽其情詞,憐其哀切,憫汝惸孤,不忍加誅,仍存其國。詔書至日,即將軍前所擒之將,盡數釋放還國;原奪一應城池,仍舊給還本國管領;所供歲幣,慎勿怠忽。於戲!敬事大國,祗畏天地,此藩翰之職也。爾其欽哉!
  宣和四年冬月  日」
  當時遼國侍郎開讀詔旨已罷,郎主與百官再拜謝恩。行君臣禮畢,抬過詔書龍案,郎主便與宿太尉相見。敘禮已畢,請入後殿,大設華筵,水陸俱備。番官進酒,戎將傳杯,歌舞滿筵,胡笳聒耳,燕姬美女,各奏戎樂,羯鼓塤篪,胡旋慢舞。筵宴已終,送宿太尉並眾將於館驛內安歇。是日跟去人員,都有賞勞。
  次日,國主命丞相褚堅出城至寨,邀請趙樞密、宋先鋒,同入燕京赴宴。宋江便與軍師吳用計議不行,只請的趙樞密入城,相陪宿太尉飲宴。是日遼國郎主,大張筵席,管待朝使。葡萄酒熟傾銀瓮,黃羊肉美滿金盤;異果堆筵,奇花散彩。筵席將終,只見國主金盤捧出玩好之物,上獻宿太尉、趙樞密。直飲至更深方散。第三日,遼主會集文武群臣,番戎鼓樂,送太尉、樞密出城還寨;再命丞相褚堅,將牛羊馬匹、金銀彩緞等項禮物,直至宋先鋒軍前寨內,大設廣會,犒勞三軍,重賞眾將。
  宋江傳令,叫取天壽公主一干人口,放回本國,仍將奪過檀州、薊州、霸州、幽州依舊給還遼國管領。一面先送宿太尉還京,次後收拾諸將軍兵車仗人馬,分撥人員,先發中軍軍馬,護送趙樞密起行。宋先鋒寨內,自己設宴,一面賞勞水軍頭目已了,著令乘駕船隻,從水路先回東京駐紮聽調。
  宋江再使人入城中,請出左右二丞相前赴軍中說話。當下遼國郎主教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師褚堅,來至宋先鋒行營,至於中軍相見。宋江邀請上帳,分賓而坐。宋江開話道:「俺武將兵臨城下,將至壕邊,奇功在邇,本不容汝投降,打破城池,盡皆剿滅,正當其理。主帥聽從,容汝申達朝廷。皇上憐憫,存惻隱之心,不肯盡情追殺,准汝投降,納表請罪。今王事已畢,吾待朝京。汝等勿以宋江等輩不能勝爾,再生反復。年年進貢,不可有缺。吾今班師還國,汝宜謹慎自守,休得故犯!天兵再至,決無輕恕!」二丞相叩首伏罪拜謝。宋江再用好言戒諭,二丞相懇謝而去。
  宋江卻撥一隊軍兵,與女將「一丈青」等先行;隨即喚令隨軍石匠,採石為碑,令蕭讓作文,以記其事,金大堅鐫石已畢,豎立在永清縣東一十五里茅山之下,至今古蹟尚存。有詩為證:
  每聞胡馬度陰山,恨殺澶淵縱虜還。
  誰造茅山功跡記,寇公泉下亦開顏。
  宋江卻將軍馬分作五起進發,剋日起行。只見魯智深忽到帳前,合掌作禮,對宋江道:「小弟自從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趙員外送洒家上五臺山,投禮智真長老,落髮為僧。不想醉後兩番鬧了禪門,師父送俺來東京大相國寺,投托智清禪師,討個執事僧做,相國寺裏著洒家看守菜園。為救林沖,被高太尉要害,因此落草。得遇哥哥,隨從多時,已經數載,思念本師,一向不曾參禮。洒家常想師父說,俺雖是殺人放火的性,久後卻得正果真身。今日太平無事,兄弟權時告假數日,欲往五臺山參禮本師;就將平昔所得金帛之資,都做布施,再求問師父前程如何。哥哥軍馬只顧前行,小弟隨後便趕來也!」宋江聽罷愕然,默上心來,便道:「你既有這個活佛羅漢在彼,何不早說,與俺等同去參禮,求問前程。」當時與眾人商議,盡皆要去,惟有公孫勝道教不行。宋江再與軍師計議:「留下金大堅、皇甫端、蕭讓、樂和四個,委同副先鋒盧俊義掌管軍馬,陸續先行。俺們只帶一千來人,隨從眾弟兄,跟著魯智深,同去參禮智真長老。」宋江等眾,當時離了軍前。收拾名香、彩帛、表裏、金銀,上五臺山來。正是暫棄金戈甲馬,來游方外叢林。雨花臺畔,來訪道德高僧;善法堂前,要見燃燈古佛。直教一語打開名利路,片言踢透死生關。畢竟宋江與魯智深怎地參禪,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9 16:4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回五臺山宋江參禪 雙林鎮燕青遇故

  話說五臺山這個智真長老,原來是故宋時一個當世的活佛,知得過去未來之事。數載之前,已知魯智深是個了身達命之人,只是俗緣未盡,要還殺生之債,因此教他來塵世中走這一遭。本人宿根,還有道心,今日起這個念頭,要來參禪投禮本師。宋公明亦是素有善心,因此要同魯智深來參智真長老。
  當下宋江與眾將,只帶隨行人馬,同魯智深來到五臺山下,就將人馬屯紮下營,先使人上山報知。宋江等眾兄弟,都脫去戎裝慣帶,各穿隨身衣服,步行上山。轉到山門外,只聽寺內撞鐘擊鼓,眾僧出來迎接,向前與宋江、魯智深等施了禮。數內有認得魯智深的多,又見齊齊整整這許多頭領跟著宋江,盡皆驚訝。堂頭首座來稟宋江道:「長老坐禪入定,不能相接,將軍切勿見罪。」遂請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內少坐。供茶罷,侍者出來請道:「長老禪定方回,已在方丈專候,啟請將軍進。」有宋江等一行百餘人,直到方丈,來參智真長老。那長老慌忙降階而接,邀至上堂。各施禮罷,宋江看那和尚時,六旬之上,眉髮盡白,骨格清奇,儼然有天臺方廣出山之相。眾人入進方丈之內,宋江便請智真長老上座,焚香禮拜。一行眾將,都已拜罷,魯智深向前插香禮拜。智真長老道:「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魯智深默然無言。宋江向前道:「久聞長老清德,爭奈俗緣淺薄,無路拜見尊顏。今因奉詔破遼到此,得以拜見堂頭大和尚,平生萬幸。智深兄弟,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眾兄弟來參大師。」智真長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閒論世事。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根心。吾弟子智深跟著將軍,豈有差錯!」宋江稱謝不已。

  魯智深將出一包金銀彩緞來,供獻本師。智真長老道:「吾弟子此物何處得來?無義錢財,決不敢受。」智深稟道:「弟子累經功賞積聚之物,弟子無用,特地將來獻納本師,以充公用。」長老道:「眾亦難消。與汝置經一藏,消滅罪惡,早登善果。」魯智深拜謝已了。宋江亦取金銀彩緞,上獻智真長老,長老堅執不受。宋江稟說:「我師不納,可令庫司辦齋,供獻本寺僧眾。」當日就五臺山寺中宿歇一宵,長老設素齋相待,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庫司辦齋完備,五臺山寺中法堂上鳴鐘擊鼓,智真長老會集眾僧於法堂上,講法參禪。須臾,合寺眾僧,都披袈裟坐具,到於法堂中坐下。宋江、魯智深,併眾頭領,立於兩邊。引磬響處,兩碗紅紗燈籠,引長老上陞法座。智真長老到法座上,先撚信香祝讚道:「此一炷香,伏願皇上聖壽齊天,萬民樂業;再撚信香一炷,願今齋主,身心安樂,壽算延長;再撚信香一炷,願今國安民泰,歲稔年和,三教興隆,四方寧靜。」祝讚已罷,就法座而坐。兩下眾僧,打罷問訊,復皆侍立。宋江向前撚香禮拜畢,合掌近前參禪道:「某有一語,敢問吾師:浮世光陰有限,苦海無邊,人身至微,生死最大。」智真長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斗。咦!閻浮世界諸眾生,泥沙堆裏頻哮吼。
  長老說偈已畢,宋江禮拜侍立。眾將都向前撚香禮拜,設誓道:「只願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罷,眾僧皆退,就請去雲堂內赴齋。
  眾人齋罷,宋江與魯智深跟隨長老來到方丈內。至晚閒話間,宋江求問長老道:「弟子與魯智深本欲從師數日,指示愚迷,但以統領大軍,不敢久戀。我師語錄,實不省悟。今者拜辭還京,某等眾弟兄此去前程如何,萬望吾師明彰點化。」智真長老命取紙筆,寫出四句偈語:
  當風雁影翩,東闕不團圓。
  隻眼功勞足,雙林福壽全。
  寫畢,遞與宋江道:「此是將軍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應。」宋江看了,不曉其意,又對長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語,乞吾師明白開解,以釋懮疑。」智真長老道:「此乃禪機隱語,汝宜自參,不可明說。」長老說罷,喚過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與汝前程永別,正果將臨也!與汝四句偈去,收取終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臘而執。
  聽潮而圓,見信而寂。
  魯智深拜受偈語,讀了數遍,藏在身邊,拜謝本師。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魯智深並吳用等眾頭領辭別長老下山,眾人便出寺來,智真長老並眾僧都送出山門外作別。
  不說長老眾僧回寺,且說宋江等眾將下到五臺山下,引起軍馬,星火趕來。眾將回到軍前,盧俊義、公孫勝等接著宋江眾將,都相見了。宋江便對盧俊義等說五臺山眾人參禪設誓一事,將出禪語,與盧俊義、公孫勝看了,皆不曉其意。蕭讓道:「禪機法語,等閒如何省得?」眾皆驚訝不已。
  宋江傳令,催趲軍馬起程。眾將得令,催起三軍人馬,望東京進發。凡經過地方,軍士秋毫無犯。百姓扶老攜幼,來看王師。見宋江等眾將英雄,人人稱獎,個個欽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雙林鎮。當有鎮上居民,及近村幾個農夫,都走攏來觀看。宋江等眾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對對並轡而行。正行之間,只見前隊裏一個頭領,滾鞍下馬,向左邊看的人叢裏,扯著一個人叫道:「兄長如何在這裏?」兩個敘了禮,說著話。宋江的馬,漸漸近前,看時,卻是「浪子」燕青和一個人說話。燕青拱手道:「許兄,此位便是宋先鋒。」宋江勒住馬看那人時,生得:
  目炯雙瞳,眉分八字。七尺長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鬚。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褐布道服。繫一條雜彩呂公絛,著一雙方頭青布履。必非碌碌庸人,定是山林逸士。
  宋江見那人相貌古怪,豐神爽雅,忙下馬來,躬身施禮道:「敢問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見。」慌的宋江答拜不迭,連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勞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許,名貫忠,祖貫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與燕將軍交契,不想一別有十數個年頭,不得相聚。後來小子在江湖上,聞得小乙哥在將軍麾下,小子欣慕不已。今聞將軍破遼凱還,小子特來此處瞻望,得見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廬略敘,不知將軍肯放否?」燕青亦稟道:「小弟與許兄久別,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許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眾將先行,小弟隨後趕來。」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膽,只恨宋某命薄,無緣得遇,今承垂愛,敢邀同往請教。」許貫忠辭謝道:「將軍慷慨忠義,許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過七旬,不敢遠離。」宋江道:「恁地時,卻不敢相強。」又對燕青說道:「兄弟就回,免得我這裏放心不下。況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見。」燕青道:「小弟決不敢違哥哥將令。」又去稟知了盧俊義,兩下辭別。宋江上得馬來,前行的眾頭領已去了一箭之地,見宋江和貫忠說話,都勒馬伺候。當下宋江策馬上前,同眾將進發。
  話分兩頭。且說燕青喚一個親隨軍漢,拴縛了行囊,另備了一匹馬,卻把自己的駿馬讓與許貫忠乘坐。到前面酒店裏,脫下戎裝慣帶,穿了隨身便服。兩人各上了馬,軍漢背著包裹,跟隨在後,離了雙林鎮,望西北小路而行。過了些村舍林崗,前面卻是山僻曲折的路。兩個說些舊日交情,胸中肝膽。出了山僻小路,轉過一條大溪,約行了三十餘里,許貫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廬在內。」又行了十數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巒秀拔,溪澗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覺天色已晚。但見:
  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
  原來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聖人導河,曾到此處。書經上說道:「至於大伾。」這便是個證見。今屬大名府濬縣地方。話休繁絮。且說許貫忠引了燕青轉過幾個山嘴,來到一個山凹裏,卻有三四裏方圓平曠的所在。樹木叢中,閃著兩三處草舍。內中有幾間向南傍溪的茅舍。門外竹籬圍繞,柴扉半掩,修竹蒼松,丹楓翠柏,森密前後。許貫忠指著說道:「這個便是蝸居。」燕青看那竹籬內,一個黃髮村童穿一領布衲襖,向地上收拾些曬乾的松枝榾柮,堆積於茅檐之下。聽得馬蹄響,立起身往外看了,叫聲奇怪:「這裏那得有馬經過!」仔細看時,後面馬上卻是主人。慌忙跑出門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來臨行備馬時,許貫忠說不用鑾鈴,以此至近方覺。二人下了馬,走進竹籬。軍人把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賓主坐下。茶罷,貫忠教隨來的軍人卸下鞍轡,把這兩匹馬牽到後面草房中,喚童子尋些草料喂養,仍教軍人前面耳房內歇息。燕青又去拜見了貫忠的老母。貫忠攜著燕青,同到靠東向西的草廬內。推開後窗,卻臨著一溪清水,兩人就倚著窗檻坐地。
  貫忠道:「敝廬窄陋,兄長休要笑話!」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應接不暇,實在難得。」貫忠又問些征遼的事。多樣時,童子點上燈來,閉了窗格,掇張桌子,鋪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盤雞、一盤魚及家中藏下的兩樣山果,旋了一壺熱酒。貫忠篩了一盃,遞與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豈堪待客?」燕青稱謝道:「相擾卻是不當。」數盃酒後,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時,又是一般清致。雲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誇獎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與兄長最為莫逆。自從兄長應武舉後,便不得相見。卻尋這個好去處,何等幽雅!象劣弟恁地東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閑?」貫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將軍,英雄蓋世,上應罡星,今又威服強虜。象許某蝸伏荒山,那裏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幾分兒不合時宜處,每每見奸黨專權,蒙蔽朝廷,因此無志進取,游蕩江河,到幾個去處,俺也頗頗留心。」說罷大笑,洗盞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兩,送與貫忠道:「些須薄禮,少盡鄙忱。」貫忠堅辭不受。燕青又勸貫忠道:「兄長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師覷方便,討個出身。」貫忠嘆口氣說道:「今奸邪當道,妒賢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帶;忠良正直的,盡被牢籠陷害。小弟的念頭久灰。兄長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尋個退步。自古道:『雕鳥盡,良弓藏。』」燕青點頭嗟嘆。兩個說至半夜,方纔歇息。
  次早洗漱罷,又早擺上飯來,請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後游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見重巒迭障,四面皆山,惟有禽聲上下,卻無人跡往來。山中居住的人家,顛倒數過,只有二十餘家。燕青道:「這裏賽過桃源。」燕青貪看山景,當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辭別貫忠道:「恐宋先鋒懸念,就此拜別。」貫忠相送出門。貫忠道:「兄長少待!」無移時,村童托一軸手卷兒出來,貫忠將來遞與燕青道:「這是小弟近來的幾筆拙畫。兄長到京師,細細的看,日後或者亦有用得著處。」燕青謝了,教軍人拴縛在行囊內。兩個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必遠勞,後圖再會。」兩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許貫忠回去得遠了,方纔上馬。便教軍人也上了馬,一齊上路。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恰好宋先鋒屯駐軍馬於陳橋驛,聽候聖旨。燕青入營參見,不題。
  且說先是宿太尉並趙樞密中軍人馬入城,已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軍,已到關外。趙樞密前來啟奏,說宋江等諸將邊庭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讚,就傳聖旨,命皇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宋江等眾將遵奉聖旨,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三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眾將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邊塞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懮戚。」宋江再拜奏道:「托聖上洪福齊天,臣等眾將雖有中傷,俱各無事。今逆虜投降,邊庭寧息,實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勞之有?」再拜稱謝。天子特命省院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議奏聞。」天子准奏,仍敕光祿寺大設御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給賞金帛,盡於內府關支。宋江與眾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安歇,聽候聖旨。不覺的過了數日,那蔡京、童貫等那裏去議甚麼封爵,只顧延挨。
  且說宋江正在營中閒坐,與軍師吳用議論些古今興亡得失的事,只見戴宗、石秀、各穿微服來稟道:「小弟輩在營中,兀坐無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閑走一回,特來稟知兄長。」宋江道:「早些回營,候你每同飲幾杯。」戴宗和石秀離了陳橋驛,望北緩步行來。過了幾個街坊市井,忽見路旁一個大石碑,碑上有「造字臺」三字,上面又有幾行小字,因風雨剝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細看了道:「卻是蒼頡造字之處。」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兩個笑著,望前又行。到一個去處,大一塊空地,地上都是瓦礫。正北上有個石牌坊,橫著一片石板,上鐫「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說道:「原來此處是漢留侯擊始皇的所在。」戴宗嘖嘖稱贊道:「好個留侯!」石秀道:「只可惜這一椎不中!」兩個嗟嘆了一回,說著話,只顧望北走去,離營卻有二十餘里,石秀道:「俺兩個鳥耍了這半日,尋那裏吃碗酒回營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個酒店?」兩個進了酒店,揀個近窗明亮的座頭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擺在桌上,問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兩角酒,下飯但是下得口的,只顧賣來。」無移時,酒保旋了兩角酒,一盤牛肉,一盤羊肉,一盤嫩雞。兩個正在那裏吃酒閑話,只見一個漢子托著雨傘桿棒,背個包裹,拽扎起皂衫,腰繫著纏袋,腿繃護膝,八搭麻鞋,走得氣急喘促,進了店門,放下傘棒包裹,便向一個座頭坐下,叫道:「快將些酒肉來!」過賣旋了一角酒,擺下兩三碟菜蔬。那漢道:「不必文謅了,有肉快切一盤來,俺吃了,要趕路進城公幹。」拿起酒,大口價吃。戴宗把眼瞅著,肚裏尋思道:「這鳥是個公人,不知甚麼鳥事?」便向那漢拱手問道:「大哥,甚麼事恁般要緊?」那漢一頭吃酒吃肉,一頭夾七夾八的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歸大宋。畢竟那漢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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