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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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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回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話說林沖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著眾人說道:「據林沖雖係禁軍遭配到此,今日為眾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併了這廝,非林沖要圖此位。據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剪除君側元凶首惡?今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為重,立他為山寨之主,好麼?」眾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蓋道:「不可。自古『強兵不壓主。』晁蓋強殺,只是箇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占上?」林沖把手向前,將晁蓋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頭,請勿推卻。若有不從者,將王倫為例。」再三再四,扶晁蓋坐了。林沖喝道眾人就於亭前參拜了。一面使小嘍囉去大寨裏擺下筵席,一面叫人抬過了王倫屍首,一面又著人去山前山後,喚眾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裏聚義。
  林沖等一行人,請晁蓋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裏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來。眾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林沖向前道:「小可林沖,只是箇麤鹵匹夫,不過只會些鎗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豪傑相聚,大義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將校,須坐第二位。」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又無經綸濟世之才,雖只讀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林沖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吳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沖道:「公孫先生請坐第三位。」晁蓋道:「卻使不得。若是這等推讓之時,晁蓋必須退位。」林沖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誰能及得?」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還是頭領請坐。」林沖道:「只今番克敵制勝,便見得先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卻。」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林沖再要讓時,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鼎分三足,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占上,頭領再要讓人時,晁蓋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沖,只得坐了第四位。晁蓋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那杜遷、宋萬見殺了王倫,尋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的他們,不若做箇人情。」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十一位。
  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漢坐定。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廳前參拜了,分立在兩下。晁蓋道:「你等眾人在此:今日林教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先生同掌兵權,林教頭等共管山寨。汝等眾人,各依舊職,管領山前山後事務,守備寨柵灘頭,休教有失。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再教收拾兩邊房屋,安頓了兩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並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就當廳賞賜眾小頭目並眾多小嘍囉。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眾頭領飲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喫了數日筵席。晁蓋與吳用等眾頭領計議:整點倉廒,修理寨柵,打造軍器──槍、刀、弓、箭、衣甲、頭盔──準備迎敵官軍﹔安排大小船隻,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廝殺,好做隄備,不在話下。自此梁山泊十一位頭領聚義,真乃是交情渾似股肱,義氣如同骨肉。有詩為證:
  古人交誼斷黃金,心若同時誼亦深。
  水滸請看忠義士,死生能守歲寒心。
  因此,林沖見晁蓋作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道:「小人自從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晁蓋道:「賢弟既有寶眷在京,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寫書,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來,多少是好。」林沖當下寫了一封書,叫兩箇自身邊心腹小嘍囉下山去了。不過兩箇月,小嘍囉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張教頭亦為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里,亦是如此說。打聽得真實,回來報與頭領。」林沖見說,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晁蓋等見說了,悵然嗟嘆。山寨中自此無話,每日只是操練人兵,準備抵敵官軍。
  忽一日,眾頭領正在聚義廳上商議事務,只見小嘍囉報上山來說道:「濟州府差撥軍官,帶領約有一千人馬,乘駕大小船四五百隻,現在石碣村湖蕩裏屯住,特來報知。」晁蓋大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官軍將至,如何迎敵?」吳用笑道:「不須兄長掛心,吳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來土掩,兵到將迎。』」隨即喚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喚林沖、劉唐受計道:「你兩箇便……這般這般。」再叫杜遷、宋萬,也吩咐了。正是:
  西迎項羽三千陣,今日先施第一功。
  且說濟州府尹點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一員,帶領一千餘人,拘集本處船隻,就石碣村湖蕩調撥,分開船隻作兩路來取泊子。
  且說團練使黃安,帶領人馬上船,搖旗吶喊,殺奔金沙灘來。看看漸近灘頭,只聽得水面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黃安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且把船來分作兩路,去那蘆花蕩中灣住。」看時,只見水面上遠遠地三隻船來。看那船時,每隻船上只有五箇人:四箇人搖著雙櫓,船頭上立著一箇人,頭帶絳紅巾,都一樣身穿紅羅繡襖,手裏各拿著留客住,三隻船上人,都一般打扮。於內有人認得的,便對黃安說道:「這三隻船上三箇人,一箇是阮小二,一箇是阮小五,一箇是阮小七。」黃安道:「你眾人與我一齊併力向前,拿這三箇人!」兩邊有四五十隻船,一齊發著喊,殺奔前去。那三隻船唿哨了一聲,一齊便回。黃團練把手內鎗撚動,向前來叫道:「只顧殺這賊,我自有重賞。」那三隻船前面走,背後官軍船上,把箭射將去。那三阮去船艙裏,各拿起一片青狐皮來遮那箭矢。後面船隻只顧趕。
  趕不過二三里水港,黃安背後一隻小船,飛也似划來報道:「且不要趕!我們那一條殺入去的船隻,都被他殺下水裏去,把船都奪去了。」黃安問道:「怎的著了那廝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們正行船時,只見遠遠地兩隻船來,每船上各有五箇人。我們併力殺去趕他,趕不過三四里水面,四下裏小港鑽出七八隻小船來。船上弩箭似飛蝗一般射將來,我們急把船回時,來到窄狹港口,只見岸上約有二三十人,兩頭牽一條大篾索,橫截在水面上。卻待向前看索時,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點一般打將來。眾官軍只得棄了船隻,下水逃命。我眾人逃得出來,到旱路邊看時,那岸上人馬皆不見了,馬也被他牽去了﹔看馬的軍人都殺死在水裏。我們蘆花蕩邊,尋得這隻小船兒,逕來報與團練。」
  黃安聽得說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動,教眾船不要去趕,且一發回來。那眾船纔撥得轉頭,未曾行動,只見背後那三隻船,又引著十數隻船,都只是這三五箇人,把紅旗搖著,口裏吹著胡哨,飛也似趕來。黃安卻待把船擺開迎敵時,只聽得蘆葦叢中炮響。黃安看時,四下裏都是紅旗擺滿,慌了手腳。後面趕來的船上叫道:「黃安留下了首級回去!」黃安把船儘力搖過蘆葦岸邊,卻被兩邊小港裏鑽出四五十隻小船來,船上弩箭如雨點射將來。黃安就箭林裏奪路時,只剩得三四隻小船了。黃安便跳過快船內,回頭看時,只見後面的人,一箇箇都撲通的跳下水裏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殺死。黃安駕著小快船,正走之間,只見蘆花蕩邊一隻船上,立著劉唐,一撓鉤搭住黃安的船,托地跳將過來,只一把攔腰提住,喝道:「不要掙扎!」別的軍人能識水者,水裏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裏都活捉了。黃安被劉唐扯到岸邊,上了岸,遠遠地晁蓋、公孫勝山邊騎著馬,挺著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馬,齊來接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奪的船隻,盡數都收在山南水寨裏安頓了。大小頭領,一齊都到山寨。晁蓋下了馬,來到聚義廳上坐定。眾頭領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捉那黃安綁在將軍柱上﹔取過金銀緞疋,賞了小嘍囉。點檢共奪得六百餘匹好馬,這是林沖的功勞。東港是杜遷、宋萬的功勞。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勞。捉得黃安,是劉唐的功勞。
  眾頭領大喜,殺牛宰馬,山寨裏筵會。自醞的好酒,水泊裏出的新鮮蓮藕並鮮魚,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栗之類,自養的雞、豬、鵝、鴨等品物,不必細說。眾頭領只顧慶賞。新到山寨,得獲全勝,非同小可。有詩為證:
  堪笑王倫妄自矜,庸才大任豈能勝!
  一從火併歸新主,會見梁山事業新。
  正飲酒間,只見小嘍囉報道:「山下朱頭領使人到寨。」晁蓋喚來問有甚事?小嘍囉道:「朱頭領探聽得一起客商,有數十人結聯一處,今晚必從旱路經過,特來報知。」晁蓋道:「正沒金帛使用,誰領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們去。」晁蓋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來。」三阮便下廳去,換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欓叉、留客住,點起一百餘人上廳來﹔別了頭領,便下山,就金沙灘把船載過朱貴酒店裏去了。晁蓋恐三阮擔負不下,又使劉唐點起一百餘人,教領了下山去接應﹔又吩咐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劉唐去了。晁蓋到三更,不見回報,又使杜遷、宋萬,引五十餘人下山接應。晁蓋與吳用、公孫勝、林沖飲酒至天明,兄見小嘍囉報喜道:「虧得朱頭領,得了二十餘輛車子金銀財物,並四五十匹驢騾頭口。」晁蓋又問道:「不曾殺人麼?」小嘍囉答道:「那許多客人,見我們來得頭勢猛了,都撇下車子、頭口、行李,逃命去了,並不曾傷害他一箇。」晁蓋見說大喜:「我等初到山寨,不可傷害於人。」取一錠白銀,賞了小嘍囉。便叫將了酒果下山來,直接到金沙灘上。見眾頭領盡把車輛扛上岸來,再叫撐船去載頭口馬匹,眾頭領大喜。把盞已畢,教人去請朱貴上山來筵宴。晁蓋等眾頭領,都上到山寨聚義廳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嘍囉扛抬過許多財物在廳上,一包包打開,將綵帛衣服堆在一邊,行貨等物堆在一邊,金銀寶貝堆在正面。眾頭領看了打劫得許多財物,心中歡喜。便叫掌庫的箇小頭目,每樣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這一半分做兩分:廳上十一位頭領,均分一分﹔山上山下眾人,均分一分。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號,選壯浪的分撥去各寨喂馬砍柴,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黃安鎖在後寨監房內。晁蓋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當初只指望逃災避難,投托王倫帳下,為一小頭目﹔多感林教頭賢弟推讓我為尊,不想連得了兩場喜事:第一贏得官軍,收得許多人馬船隻,捉了黃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財物金銀。此不是皆托眾弟兄的才能?」眾頭領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蔭,以此得采。」
  晁蓋再與吳用道:「俺們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箇。古人道:『知恩不報,非為人也!』今日富貴安樂,從何而來?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務。再有白勝陷在濟州大牢裏,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小生自有擺劃。宋押司是箇仁義之人,緊地不望我們酬謝。然雖如此,禮不可缺,早晚待山寨麤安,必用一箇兄弟自去。白勝的事,可教驀生人去那裏使錢,買上囑下,鬆寬他,便好脫身。我等且商量屯糧,造船,制辦軍器,安排寨柵、城垣,添造房屋,整頓衣袍、鎧甲,打造鎗、刀、弓、箭,防備迎敵官軍。」晁蓋道:「既然如此,全仗軍師妙策指教。」吳用當下調撥眾頭領,分派去辦,不在話下。
  且不說梁山泊自從晁蓋上山,好生興旺。卻說濟州府太守見黃安手下逃回的軍人,備說梁山泊殺死官軍,生擒黃安一事﹔又說梁山泊好漢,十分英雄了得,無人近傍得他,難以收捕﹔抑且水路難認,港汊多雜,以此不能取勝。府尹聽了,只叫得苦,向太師府幹辦說道:「何濤先折了許多人馬,獨自一箇逃得性命回來,已被割了兩箇耳朵,自回家將息,至今不能痊﹔去的五百人,無一箇回來﹔因此又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帶領軍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黃安已被活捉上山,殺死官軍,不知其數,又不能取勝,怎生是好!」太守肚裏正懷著鬼胎,沒箇道理處。只見承局來報說:「東門接官亭上,有新官到來,飛報到此。」太守慌忙上馬,來到東門外接官亭上,望見塵土起處,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馬。府尹接上亭子相見已了。那新官取出中書省更替文書來,度與府尹。太守看罷,隨即和新官到州衙裏,交割牌印,一應府庫錢糧等項。當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舊太守備說梁山泊賊盜浩大,殺死官軍一節。說罷,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師將這件勾當抬舉我,卻是此等地面,這般府分。……又沒強兵猛將,如何收捕得這夥強人?倘或這廝們來城裏借糧時,卻怎生奈何?……」舊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裝行李,自回東京聽罪,不在話下。且說新官宗府尹到任之後,請將一員新調來鎮守濟州的軍官來,當下商議招軍買馬,集草屯糧,招募悍勇民夫,智謀賢士,準備收捕梁山泊好漢。一面申呈中書省,轉行牌仰附近州郡,併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書所屬州縣,知會收剿,及仰屬縣,著令守禦本境。這箇都不在話下。
  且說本州孔目,差人齎一紙公文,行下所屬鄆城縣,教守禦本境,防備梁山泊賊人。鄆城縣知縣看了公文,教宋江疊成文案,行下各鄉村,一體守備。宋江見了公文,心內尋思道:「晁蓋等眾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觀察,又損害了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卻饒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箇心中納悶。吩咐貼書後司張文遠將此文書立成文案,行下各鄉各保。張文遠自理會文卷,宋江卻信步走出縣來。
  走不過三二十步,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宋江轉回頭來看時,卻是做媒的王婆,引著一箇婆子,卻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麼話說?」王婆攔住,指著閻婆對宋江說道:「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裏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箇女兒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箇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箇官人不著,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裏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箇僻靜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那裏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處,正在這裏走頭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裏過,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箇,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來恁地。你兩箇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裏,借筆硯寫箇帖子,與你去縣東陳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道:「你有結果使用麼?」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那討使用?」宋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爺娘,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即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回下處去了。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逕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發送了當,兀自餘賸下五六兩銀子,娘兒兩箇,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箇婦人家面,回來問間壁王婆道:「宋押司下處,不見一箇婦人面,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只聞宋押司家裏在宋家村住,卻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裏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箇行院不愛他!有幾箇上行首,要問我過房幾次,我不肯。只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沒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箇親眷來往。」
  王婆聽了這話,次日來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肯,怎當這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箇,在那裏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綾羅。正是:
  花容嬝娜,玉質娉婷。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離御苑,蕊珠仙子下塵寰。
  宋江又過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
  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為何?原來宋江是箇好漢,只愛學使鎗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來閻婆惜家喫酒。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箇酒色娼妓,一見張三,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見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淨手,倒把言語來嘲惹張三。常言道:「風不來,樹不動﹔船不搖,水不渾。」那張三亦是箇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因見這婆娘眉來眼去,十分有情,便記在心裏。向後宋江不在時,這張三便去那裏,假意兒只做來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喫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箇搭識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亦且這張三又是箇慣弄此事的,豈不聞古人有言一不將,二不帶,只因宋江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張三來他家裏喫酒,以此看上了他。自古道:「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正犯著這條款。閻婆惜自從和那小張三兩箇搭上,並無半點兒情分在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他,全不兜攬他些箇。這宋江是箇好漢,不以這女色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張三和這婆惜,如膠似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卻有些風聲吹在宋江耳朵裏。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裏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麼?我只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幾箇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門去。正是:
  花娘有意隨流水,義士無心戀落花。
  婆愛錢財娘愛俏,一般行貨兩家茶。
  話分兩頭。忽一日將晚,宋江從縣裏出來,去對過茶房裏坐定喫茶。只見一箇大漢,頭帶白范陽氈笠兒,身穿一領黑綠羅襖,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裏跨著一口腰刀,背著一箇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氣急喘促,把臉別轉著看那縣裏。宋江見了這箇大漢走得蹺蹊,慌忙起身趕出茶房來,跟著那漢走。約走了三二十步,那漢回過頭來,看了宋江,卻不認得。宋江見了這人,略有些面熟,「莫不是那裏曾廝會來?……」心中一時思量不起。那漢見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認得,立住了腳,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問。宋江尋思道:「這箇人好作怪!卻怎地只顧看我?」宋江亦不敢問他。只見那漢去路邊一箇篦頭鋪裏問道:「大哥,前面那箇押司是誰?」篦頭待詔應道:「這位是宋押司。」那漢提著朴刀,走到面前,唱箇大喏,說道:「押司認得小弟麼?」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漢道:「可借一步說話。」宋江便和那漢人一條僻靜小巷。那漢道:「這箇酒店裏好說話。」
  兩箇上到酒樓,揀箇僻靜閣兒裏坐下。那漢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漢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不敢拜問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長是誰?真箇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漢道:「小弟便是晁保正莊上曾拜識尊顏蒙恩救了性命的『赤髮鬼』劉唐便是。」宋江聽了大驚,說道:「賢弟,你好大膽!早是沒做公的看見,險些兒惹出事來!」劉唐道:「感承大恩,不懼一死,特地來酬謝。」宋江道:「晁保正弟兄們,近日如何?兄弟,誰教你來?」劉唐道:「晁頭領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見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頭領。吳學究做了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沖一力維持,火併了王倫。山寨裏原有杜遷、宋萬、朱貴,和俺弟兄七箇,共是十一箇頭領。現今山寨裏聚集得七八百人,糧食不計其數。只想兄長大恩,無可報答,特使劉唐齎一封書,並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並朱雷二都頭。」劉唐打開包裹,取出書來,便遞與宋江。宋江看罷,便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開包兒時,劉唐取出金子放在桌上。宋江把那封書──就取了一條金子和這書包了,──插在招文袋內,放下衣襟,便道:「賢弟,將此金子依舊包了。」隨即便喚量酒的打酒來,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果子之類,叫量酒人篩酒與劉唐喫。看看天色晚了,劉唐喫了酒,把桌上金子包打開,要取出來。宋江慌忙攔住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們七箇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宋江家中頗有些過活,且放在你山寨裏,等宋江缺少盤纏時,卻教兄弟宋清來取。今日非是宋江見外,於內已受了一條。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與他,我自與他說知人情便了。雷橫這人,又不知我報與保正﹔況兼這人貪賭,倘或將些出去賭時,便惹出事來,不當穩便,金子切不可與他。賢弟,我不敢留你相請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認得時,不是耍處。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擱。宋江再三申意眾頭領,不能前來慶賀,切乞恕罪。」劉唐道:「哥哥大恩,無可報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來與押司,微表孝順之心。保正哥哥,今做頭領,學究軍師號令,非比舊日,小弟怎敢將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責。」宋江道:「既是號令嚴明,我便寫一封回書,與你將去便了。」劉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裏肯接,隨即取一幅紙來,借酒家筆硯,備細寫了一封回書,與劉唐收在包內。劉唐是箇直性的人,見宋江如此推卻,想是不肯受了,便將金子依前包了。看看天色晚來,劉唐道:「既然兄長
有了回書,小弟連夜便去。」宋江道:「賢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劉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銀一兩在此,我明日卻自來算。」劉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著宋江下樓來。離了酒樓,出到巷口,天色昏黃,是八月半天氣,月輪上來。宋江攜住劉唐的手,吩咐道:「賢弟保重,再不可來。此間做公的多,不是耍處。我更不遠送,只此相別。」劉唐見月色明朗,拽開腳步,望西路便走,連夜回梁山泊來。
  再說宋江與劉唐別了,自慢慢行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道:「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兒惹出一場大事來!」一頭想:「那晁蓋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轉不過兩箇彎,只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押司,那裏去來,好兩日不見面。」宋江回頭看時,正是閻婆。不因這番,有分教,宋江小膽翻為大膽,善心變做惡心。畢竟宋江怎地發付閻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0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的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箇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箇,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箇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事閒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箇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宋江是箇快性的人,喫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箇廝跟著來到門前,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饒今日能知悔,何不當初莫去為?
  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裏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箇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
  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裏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賤人真箇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
  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
  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臺、桌凳﹔後半間鋪著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干,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箇衣架,搭著手巾﹔這邊放著箇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箇錫燈臺﹔邊廂兩箇杌子﹔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婆惜把手開,說那婆子:「你做甚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
  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推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你兩箇多時不見,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那婆娘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時,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裏,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喫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箇燈,灶裏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輳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鮓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裏,舀半鏇子,在鍋裏盪熱了,傾在酒壺裏。收拾了數盆菜蔬,三隻酒盞,三雙箸,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臺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在桌子上。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喫,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地?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箇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喫盞酒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喫了一盞。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話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裏,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喫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胡亂喫一盞酒。」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喫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喫盞酒使得。」
  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裏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喫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喫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喫了幾杯,再下樓去盪酒。
  那婆子見女兒不喫酒,心中不悅,纔見女兒回心喫酒,歡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喫了三大鐘酒,覺得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喫,鏇了大半鏇,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箇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箇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只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那婆子喫了許多酒,口裏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有詩為證:
  只要孤老不出門,花言巧語弄精魂。
  幾多聰慧遭他陷,死後應須拔舌根。
  卻有鄆城縣一箇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眾人道:「我方纔見他和閻婆兩箇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箇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箇。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喫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喫。」一逕奔到閻婆門前,見裏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箇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箇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箇乖的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喫酒耍,好喫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裏有甚麼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喫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班手裏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喫酒取樂,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只好瞞魍魎,老娘手裏說不過去。」
  唐牛兒便道:「真箇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會說謊。」
  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纔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直攧出簾子外去。婆子便扯簾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拏拴拴了,口裏只顧罵。
  那唐牛兒喫了這兩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喫,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箇真實的人,喫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喫這杯。我猜著你兩箇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睬我些箇,他自睡了。我今日喫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裏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干子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
  半箇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裏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裏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來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忍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忍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喫。宋江喫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喫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喫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干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繫得在腰裏。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賤人眼裏,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時見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裏來,正是:
  合是英雄有事來,天教遺失篋中財。
  已知著愛皆冤對,豈料酬恩是禍胎!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干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乞嚯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裏,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繫。」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裏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喫。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箇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婆子問道:「是誰?」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話,一逕奔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捲做一塊,藏在被裏﹔緊緊地靠了床裏壁,只做齁齁假睡著。宋江撞到房裏,逕去床頭欄干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干上。這裏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裏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箇,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
  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
  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箇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箇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箇貓兒不喫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裏按納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
  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
  宋江道:「你真箇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箇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
  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裏!」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那裏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裏。
  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箇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緊閉星眸,直挺挺屍橫席上﹔半開檀口,涇津津頭落枕邊。從來美興一時休,此日嬌容堪戀否。
  宋江一時怒起,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鸞帶,走下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裏。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箇胸廝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裏看,我真箇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裏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箇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過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宋江道:「這箇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我自吩咐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箇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
  兩箇下樓來。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箇投縣前來。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纔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裏!」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裏掩得住。縣前有幾箇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裏。」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箇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有詩為證:
  好人有難皆憐惜,奸惡無災盡詫憎。
  可見生平須自檢,臨時情義始堪憑。
  正在那裏沒箇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薑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裏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箇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裏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裏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箇!不時,須要帶累你們。」眾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閣。眾人向前,一箇帶住婆子,三四箇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鄆城縣裏來。正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燒身。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二回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話說當時眾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裏來。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陞廳。眾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知縣看時,只見一箇婆子跪在左邊,一箇漢子跪在右邊。知縣問道:「甚麼殺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閻。有箇女兒喚做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處喫酒,這箇唐牛兒一逕來尋鬧,叫罵出門,鄰里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知縣道:「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兇身?」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後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喫,被這閻婆叉小人出來。今早小人自出來賣糟薑,遇見閻婆結扭宋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他便走了。卻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由。」知縣喝道:「胡說!宋江是箇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裏?」便喚當廳公吏。
  當下轉上押司張文遠來,見說閻婆告宋江殺了他女兒,正是我的表子。隨即取了各人口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並坊廂、里正、鄰右一干人等,來到閻婆家,開了門,取屍首登場檢驗了。身邊放著行兇刀子一把。當日再三看驗得,係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眾人登場了當,屍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裏,將一干人帶到縣裏。
  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來再三推問。唐牛兒供道:「小人並不知前後。」知縣道:「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尋鬧?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兒告道:「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喫。……」知縣道:「胡說!打這廝!」左右兩邊狼虎一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綑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後語言一般。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枷來釘了,禁在牢裏。
  那張文遠上廳來稟道:「雖然如此,現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必須去拿宋江來對問,便有下落。」知縣喫他三回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兇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
  張文遠又稟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親宋太公並兄弟宋清現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官理問。」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怎當這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三兩箇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並兄弟宋清。
  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公人將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稟:老漢祖代務農,守此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裏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並無干涉。老漢也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裏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照。老漢取來,教上下看。」眾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箇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家。眾人回說道:「太公既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裏回話。」太公隨即宰殺些雞鵝,置酒管待了眾人,賷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教他眾人抄了。眾公人相辭了宋太公,自回縣去回知縣的話,說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執憑文帖,見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便道:「既有執憑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只可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
  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髮來告道:「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現有執憑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閻婆告道:「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箇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箇!」知縣道:「胡說!前官手裏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價哭告相公道:「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裏告狀。只是我女兒死得甚苦!」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稟道:「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告狀,倒是利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知縣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紙公文,便差朱仝、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宋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江來。」有詩為證:不關心事總由他,路上何人怨折花?為惜如花婆惜死,俏冤家做惡冤家。
  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土兵四十餘人,逕奔宋家莊上來。宋太公得知,慌忙出來迎接。朱仝、雷橫二人說道:「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蓋不由己。你的兒子押司現在何處?」宋太公道:「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並無干涉。前官手裏,已告開了他,現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家過活,亦不曾回莊上來。」朱仝道:「然雖如此,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好去回話。」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雷橫便入進里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出來對朱仝說道:「端的不在莊裏。」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眾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漢是識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莊裏?」朱仝道:「這箇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太公道:「都頭尊便,自細細地去搜。」朱仝道:「雷都頭,你監著太公在這裏,休教他走動。」
  朱仝自進莊裏,把朴刀倚在壁邊,把門來拴了。走入佛堂內去,把供床拖在一邊,揭起那片地板來。板底下有條索頭,將索子頭只一拽,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窨子裏鑽將出來。見了朱仝,喫那一驚。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今來捉你。閒常時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座底下有箇地窨子,上面放著三世佛,佛堂內有片地板蓋著,上面設著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裏躲避。』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裏。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箇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覷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時,定要在州裏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箇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倘或見了兄長,沒箇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裏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紲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說。兄長卻投何處去好?」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箇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清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他有兩箇孩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裏相會。那三處在這裏躊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朱仝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身,切勿遲延自誤。」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朱仝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窨子去。
  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還將供床壓了,開門拿朴刀,出來說道:「真箇沒在莊裏。」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
  朱仝、雷橫叫攏土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眾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裏走一遭。」雷橫道:「四郎如何不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裏。宋江那廝,自三年已前,把這逆子告出了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說得過!我兩箇奉著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裏回話。」雷橫道:「朱都頭,你聽我說: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係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我們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權且擔負他些箇,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來由做甚麼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覷。」隨即排下酒食,犒賞眾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眾人──四十箇土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自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里知縣正值陞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箇稟道:「莊前莊後,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箇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不在話下。縣裏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面皮,況且婆娘已死了,張三又平常亦受宋江好處,因此也只得罷了。朱仝自輳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不要去州裏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裏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箇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箇「故縱兇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這是後話。有詩為證:
  一身狼狽為煙花,地窨藏身亦可拿。
  臨別叮嚀好趨避,髯公端不愧朱家。
  且說宋江,他是箇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窨子?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裏。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窨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覷,須喫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箇,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裏使箇得托的人寄封信來。」
  當晚弟兄兩箇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喫了早飯,兩箇打扮動身。宋江戴著白范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繫一條梅紅縱線絛,下面纏腳絣襯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宋太公。三人灑淚不住。太公吩咐道:「你兩箇前程萬里,休得煩惱。」宋江、宋清卻吩咐大小莊客,小心看家,早晚慇懃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兄弟兩箇,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朴刀,逕出離了宋家村。
  兩箇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天氣。但見: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
  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細雨濕楓林,霜重寒天氣。
  不是路行人,怎諳秋滋味。
  話說宋江弟兄兩箇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投奔兀誰的是?」宋清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曾拜識,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說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箇現世的孟嘗君。我兩箇只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裏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箇商量了,逕望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衝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免不得:喫癩碗,睡死人床。
  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箇,不則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逕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莊客道:「有四十餘里。」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莊客道:「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麼?」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時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既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逕投東莊來。沒三箇時辰,早來到東莊。宋江看時,端的好一所莊院,十分齊整。但見:
  前迎闊港,後靠高峰。數千株槐柳成林,三五處廳堂待客。轉屋角牛羊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飲饌豪華,賽過那孟嘗食客﹔田園主管,不數他程鄭家僮。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無差役子孫閒。
  當下莊客便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莊客人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著三五箇伴當,慌忙跑將出來,亭子上與宋江相見。
  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稱道:「端的想殺柴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裏說道:「昨夜燈花報,今早喜鵲噪,不想卻是貴兄來。」滿臉堆下笑來。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裏甚喜,便喚兄弟宋清,也來相見了。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柴進攜住宋江的手,入到裏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雖然節次收得華翰,只恨賤役無閒,不能夠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仗義疏財,特來投奔。」柴進聽罷,笑道:「兄長放心。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但不用憂心。不是柴進誇口,任他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覷著小莊。」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物,柴進也敢藏在莊里。」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箇洗浴。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教宋江弟兄兩箇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兩箇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舊衣裳送在歇宿處。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柴進對席。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
  三人坐定,有十數箇近上的莊客並幾箇主管,輪替著把盞,伏侍勸飲。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柴進那裏肯放,直喫到初更左側。宋江起身去淨手。
  柴進喚一箇莊客,提碗燈籠,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俄延走著,卻轉到東廊前面。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箇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裏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跐在火鍁柄上,把那火鍁裏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那漢喫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
  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喫一驚。
  正分說不得,那箇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裏鬧?」
  那莊客便把此了火鍁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的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的,江湖上久聞他是箇『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箇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的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纔說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麼?」那漢道:「我可知要見他哩!」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箇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裏麼?與兄長相見!」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纔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裏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進指著那漢,說出他姓名,叫甚諱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正是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0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三回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燥,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矣。」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
  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
  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裏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松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見: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卻纔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鍁柄,喫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緞匹紬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
  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喫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箇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箇都留他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閒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武松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松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納紅紬襖,戴著箇白范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箇送武松。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箇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箇小酒店,我們喫三鍾了作別。」
  三箇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裏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三箇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纔轉身回來。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箇,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喫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飢渴,望見前面有一箇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箇字道:「三碗不過岡。」
  武松入到裏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喫。」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喫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喫酒。」店家去裏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松喫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喫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喫,酒卻不添了。」武松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喫?」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
  武松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
  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喫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喫三碗,更不再問。」武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喫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醲好喫,少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喫!」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松喫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喫一碗,還你一碗錢,只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松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喫。」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松喫得口滑,只顧要喫。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勾麼?」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喫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喫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家那裏肯將酒來篩。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喫你的!休要引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喫了。前後共喫了十五碗,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
  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
  武松道:「甚麼榜文?」
  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多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箇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箇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子聲!便真箇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那酒店裏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
  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夥成隊過岡,勿請自誤。
  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我卻怕甚麼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箇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谷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現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伴過岡﹔其余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喫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陣狂風來。古人有四句詩單道那風: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
  那箇大蟲又飢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箇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裏。
  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瘩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扎,被武松儘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半點兒鬆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裏,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箇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喫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儘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松儘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擋著一箇錦皮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松打虎: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里陰雲霾日光。
  觸目晚霞掛林蔽,侵人冷霧彌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麋鹿之屬皆奔忙。
  清河壯士酒未醒,岡頭獨坐忙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一掀一撲何猙獰!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巖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猩紅染。
  腥風血雨滿松林,散亂毛鬚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有餘,遠觀八面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彈不得,諫得口裏兀自氣喘。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
  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罷了!」只見那兩箇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箇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拼在身上。那兩箇人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松,喫一驚道:「你那人喫了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箇,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兩箇是甚麼人?」那箇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麼?」兩箇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箇。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喫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喫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箇捕獵,和十數箇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箇喫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箇獵戶聽得痴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箇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箇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箇鄉夫來。只見這十箇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鎗,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箇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箇人,都在面前。兩箇獵戶把武松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箇火把。眾人都跟著武松,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箇去報知本縣里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箇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
  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鬨將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抬了武松,逕投本處一箇上戶家來。那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喫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併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箇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喫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箇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託賴眾長上福蔭。」眾人都來作賀。喫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緞匹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箇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松。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掛著花紅緞匹,迎到陽穀縣裏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箇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盡皆出來看,鬨動了那箇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箇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箇漢,怎地打的這箇猛虎!」便喚武松上廳來。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箇大蟲?」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輳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箇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箇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
  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箇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喫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自此主官見愛,鄉里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翫,只聽得背後一箇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箇?」武松回顧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裏?」
  不是武松見了這箇人,有分教,陽穀縣裏,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1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喫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喫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箇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箇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箇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箇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箇。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箇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箇諢名,叫做「三寸丁穀樹皮」。
  那清河縣裏有一箇大戶人家,有箇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箇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箇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里有幾箇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箇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箇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箇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纔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裏?」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灣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
  轉過兩箇灣,來到一箇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蘆簾起處,一箇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箇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主客席裏坐地。
  三箇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箇,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穀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喫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裏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喫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喫,不強似這夥腌臢人。叔叔便喫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喫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箇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盪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箇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只顧上下篩酒盪酒,那裏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喫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箇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箇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箇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那婦人喫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喫他看不過,只低下頭,不恁麼理會。當日喫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喫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喫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箇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那婦人情意十分慇勤,正是:
  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
  英雄只念連枝樹,淫婦偏思並蒂蓮。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箇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製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箇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箇木匠,就樓上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安兩箇杌子,一箇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吩咐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臥。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箇歸來喫飯,休去別處喫。」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喫。武松喫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喫。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裏撥一箇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箇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乾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喫茶。眾鄰舍斗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箇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
  眼波飄瞥任風吹,柳絮沾泥若有私。
  粉態輕狂迷世界,巫山雲雨未為奇。
  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箇,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裏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喫早飯?」武松道:「便是縣裏一箇相識,請喫早飯。卻纔又有一箇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煖鞋,掇箇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裏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喫。」婦人道:「那裏等的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盪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箇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箇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喫,婦人接過酒來喫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箇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箇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甚麼!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那婦人起身去盪酒,武松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聲。那婦人慾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喫我這半盞兒殘酒。」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箇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酒作媒人色膽張,貪淫不顧壞綱常。
  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喫。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喫鄰舍家笑話!」
  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喫點心,我和你喫些箇。」武松只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繫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箇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須喫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喫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箇土兵,拿著條匾擔,逕來房裏,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敢再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箇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吩咐,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撚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箇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箇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箇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箇﹔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箇土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士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余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
  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箇。」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箇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箇杌子,橫頭坐了。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喫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喫酒。酒至五巡,武松討付勸杯,叫士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箇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喫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喫過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箇精細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漒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箇腌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箇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箇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箇箇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為證:
  良言逆聽即為讎,笑眼登時有淚流。
  祇是兩行淫禍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偽張致,那武大、武松弟兄兩箇喫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士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箇精壯土兵,縣衙裏撥兩箇心腹伴當,都吩咐了。那四箇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扎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喫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箇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喫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箇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箇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箇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洼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箇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箇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卻只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詩曰:
  籬不牢時犬會鑽,收簾對面好相看。
  王婆莫負能勾引,須信叉竿是釣竿。
  再說來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只是陽穀縣一箇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箇生藥舖。從小也是一箇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箇。那人復姓西門,單諱一箇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纔唱得好箇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箇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箇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箇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喫箇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箇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喫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箇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喫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現今也討幾箇身邊人在家裏,只是沒一箇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箇,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箇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箇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纔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喫箇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喫。坐箇一晚,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
  當晚無事,次日清早,王婆卻纔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箇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舐不著。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原來這箇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捉對。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能動念。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且說王婆卻纔開得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一逕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喫箇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盪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箇,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喫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坊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著。」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喫箇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麼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的著時,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箇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箇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起來道:「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喫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箇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箇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
  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箇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纔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綿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此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閒。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頗有貫伯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西門慶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劄地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釐,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箇極容易醫治,我只聽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箇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箇!」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箇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箇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疋白綾,一疋藍紬,一疋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將過去,問他討茶喫,卻與這雌兒說道:『有箇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歷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箇好日,去請箇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入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箇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煞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應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應答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箇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煞你兩箇施主:一箇出錢的,一箇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箇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箇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當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喫一杯兒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喫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喫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箇在裏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著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將人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事做得成。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喫,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紬絹疋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紬絹舖裏買了綾紬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箇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茶坊裏。王婆接了這物,吩咐伴當回去。詩曰:
  豈是風流勝可爭?迷魂陣裏出奇兵。
  安排十面捱光計,只取亡身入陷坑。
  這王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裏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喫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歷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箇裁衣日。」那婦人道:「乾娘裁甚麼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頭先要製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箇財主,見老身這般說,佈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紬絹緞,──又與若干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余,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答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這話,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箇何妨。既是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歷頭去叫人揀箇黃道好日,奴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箇黃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箇。」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箇﹔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復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准來。當夜無語。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裏等候。
  且說武大喫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做道路。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喫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將出那綾紬絹緞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箇不曾見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面,與那婦人喫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
  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喫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喫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喫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可奈虔婆設計深,大郎混沌不知因。
  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喫了,不在話下。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喫。」王婆道:「阿呀!那裏有這箇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吩咐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箇九箇著了道兒。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喫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頭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箇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箇喫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看著那婦人道:「這箇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箇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
  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緞疋,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箇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裏說聲:「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間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赤著臉便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那裏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的大郎一箇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箇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箇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箇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攛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箇官人麼?」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箇大官人,是這本縣一箇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著箇生藥鋪在縣前。家裏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得見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箇。」喫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
  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乃來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箇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備辦些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卻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便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因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把來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現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看著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喫一杯兒酒。」那婦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謝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喫兩盞兒。」有詩為證:
  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姦最可憐。
  不記都頭昔日語,犬兒今已到籬邊。
  又詩曰:
  須知酒色本相連,飲食能成男女緣。
  不必都頭多囑付,開籬日待犬來眠。
  卻說那婦人接酒在手,那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些箇。」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喫。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盪酒來。
  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痴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箇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那裏討一箇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箇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喫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裏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裏時,便要慪氣!」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喫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箇人現今取在家裏。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麼?」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道箇『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喫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喫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喫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了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一鍾酒落肚,鬨動春心﹔又自兩箇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喫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喫。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擱。」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蹻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嗥!你真箇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箇就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正似: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將朱脣緊貼,把粉面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一灣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偕,真實偷期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纔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說道:「你兩箇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喫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餘娘饒恕則箇。」西門慶道:「餘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乾娘。」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喫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裏,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得了,只瞞著武大一箇不知。有詩為證:
  半響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誇。
  他時禍起蕭牆內,悔殺今朝戀野花。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箇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箇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房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
  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那箇,便只是他那箇。」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箇姓名?」鄆哥道:「便是兩箇字的。」婆子道:「甚麼兩箇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裏那得甚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乾娘,不要獨喫自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喫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箇栗暴。鄆哥叫道:「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則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婆茶坊裏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箇人。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1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五回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麼喫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般模樣,有甚麼喫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裏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武大道:「我屋裏又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錢得肥䐛䐛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誰,我把十箇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箇小主人,請我喫三杯,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喫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一箇小酒店裏,歇了擔兒﹔拿了幾箇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喫。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箇。」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喫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喫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肐瘩。」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肐瘩?」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一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勾子,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裏,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裏行走。』我指望去撰三五十錢使,叵耐那王婆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栗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纔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箇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箇落得快活,只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真箇也是假。」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箇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麼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有箇暗號,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箇。若捉他不著,乾喫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喫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喫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臉,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來打我。我先將籃兒丟出街來,你卻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只顧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數貫錢、幾箇炊餅,自去了。
  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伴他些箇。詩曰:
  潑性淫心詎肯回,聊將假意強相陪。
  只因隔壁偷好漢,遂使身中懷鬼胎。
  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家,也只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喫?」武大道:「卻纔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喫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喫了,當夜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那裏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勾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早些箇。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只在左近處伺候。」武大飛雲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裏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做甚麼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做甚麼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麼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聲「你打」時,就把王婆腰裏帶箇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爭些兒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只見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裏來。
  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那裏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婆娘正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搶到房門邊,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婦人頂住著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閒常時,只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箇紙虎,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箇念頭,便鑽出來說道:「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打!」武大卻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鄆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
  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面皮蠟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甦醒,兩箇上下肩摻著,便從後門扶歸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正是:
  三寸丁兒沒干才,西門驢貨甚雄哉!
  親夫卻教奸夫害,淫毒皆成一套來。
  當夜無話。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勾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歸來時便面顏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睬著。武大叫老婆來吩咐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著你姦﹔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伏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覷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回言,卻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卻似提在冰窨子裏,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箇好漢!我如今卻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卻不恁地理會。如今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箇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布不開。你有甚麼主見,遮藏我們則箇。」
  王婆道:「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
  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
  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卻有一條妙計,只是難教你。」
  西門慶道:「乾娘周全了我們則箇,只要長做夫妻。」
  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裏卻有。」
  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麼東西?」
  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裏,便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的,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來往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箇不是長遠夫妻,諧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乾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工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箇自然,不消你說。」有詩為證:
  戀色迷花不肯休,機謀只望水綢繆。
  誰知武二刀頭毒,更比砒霜狠一籌。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喫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裂,大叫一聲,你卻把被只一蓋,都不要人聽得。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若毒藥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脣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便入在棺材裏,打出去燒了,有甚麼鳥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箇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過來相幫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把與那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那婦人試著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喫那廝局騙了。誰想卻踢了你這腳!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箇!」
  那婦人拿了些銅錢,逕來王婆家裏坐地,卻叫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叫你半夜裏喫。喫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箇,半夜裏調來我喫。」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我喫。」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帖安了,將白湯沖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喫!」那婦人道:「只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麼難喫。」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喫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鄉臺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麼難處,我幫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脣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屍上。兩箇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了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
  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西門慶道:「這箇何須得你說。」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緊:地坊上團頭何九叔,他是箇精細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西門慶道:「這箇不妨。我自吩咐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吩咐他,不可遲誤。」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坊廂,都來弔問。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銜坊問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問他,只自人情勸道:「死自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叫了兩箇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箇火家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借一步說話則箇。」何九叔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箇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即便篩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喫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兩箇喫了半箇時辰,只見西門慶去袖子裏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別有酬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西門慶道:「九叔休要見外,請收過了卻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週全,一床錦被遮蓋則箇,別無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收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箇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兩箇又喫了幾杯,西門慶叫酒保來記了帳,明日來舖裏支錢。兩箇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別有報效。」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他卻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只見那幾箇火家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簾子入來。王婆接著道:「久等阿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武大老婆,穿著些素淡衣裳,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幾日兒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得那婆娘的模樣,口裏自暗暗地道:「我從來只聽的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卻討著這箇老婆!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何九叔看著武大屍首,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著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口裏噴出血來。但見指甲青,脣口紫,面皮黃,眼無光,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1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六回偷骨殖何九叔送喪 供人頭武二郎設祭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甦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兩個火家,使扇板門,一逕抬何九叔到家裏。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閒時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纔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喫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我心裏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裏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做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姦,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只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松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麼皁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只做去送喪,張人眼錯,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若他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只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的話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叫舉火燒化。只見何九叔手裏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裏,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只是出熱。娘子和乾娘自穩便,齋堂裏去相待眾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潵骨池內只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裏和鬨了一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裏。眾鄰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裏。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面貼些經旛、錢垛、金銀錠、采繒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裏,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門慶整三五夜不歸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歡。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時必須有敗,有詩為證: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
  山妻小妾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且說西門慶和那婆娘終朝取樂,任意歌飲,交得熟了,卻不顧外人知道。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常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松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閒行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前後往回,恰好將及兩個月。去時新春天氣,回來三月初頭。於路上只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裏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
  武松回到下處房裏,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逕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了,都喫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地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寫著「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來。」
  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得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艷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裏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便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麼症候?喫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面說道:「你哥哥至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麼藥不喫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乾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乾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裏?」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裏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逕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裏換了一身素淨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條麻絛,繫在腰裏﹔身邊藏了一把尖長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帶在身邊﹔叫一個土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
  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飯。武松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餚。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讎。」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恓惶。那婦人也在裏面假哭。武松哭罷,將羹飯酒餚和土兵喫了,討兩條席子,叫土兵中門傍邊睡。武松把條席子,就靈床子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
  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松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土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將起來,看了那靈床子前琉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松歎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說猶未了,只見靈床子下捲起一陣冷氣來,真個是盤旋侵骨冷,凜烈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那陣冷氣逼得武松毛髮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松一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土兵時,正睡著。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纔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裏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詩曰:
  可怪人稱三寸丁,生前混沌死精靈。
  不因同氣能相感,冤鬼何從夜現形?
  天色漸明了,土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松道:「叔叔夜來煩惱?」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麼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喫?」那婦人道:「見有藥貼在這裏。」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買。」武松道:「誰來扛抬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土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麼?」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卻揭起簾子,叫聲:「何九叔在家麼?」這何九叔卻纔起來,聽得是武松來尋,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著:「都頭幾時回來?」武松道:「昨日方回到這裏,有句話閒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喫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地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氣。武松捋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麤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只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閒言不道,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松道罷,一雙手按住肐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
  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
  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喫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吩咐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喫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旛,只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只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言,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
  武松道:「姦夫還是何人?」
  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閒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姦。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武松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
  卻好走到他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麼?」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麼?」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喫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道:「鄆哥,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他喫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纔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姦?」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勾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逕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喫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姦。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喫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只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姦。』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逕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喫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只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喫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卻不隄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松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這般說。」武松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喫了,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麼?」武松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姦,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姦﹔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松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次日早晨,武松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全,方可推問得。」武松道:「即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喫,「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
  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土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土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麼話說?」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眾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刺刺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松道:「禮不可缺。」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地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土兵,後面盪酒﹔兩個土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武松自吩咐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松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著心喫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松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員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松入來,喫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松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喫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喫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喫武松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著門,都似監禁的一般。
  且說武松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土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面土兵,自來篩酒。武松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麤鹵,胡亂請些個。」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松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土兵只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松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弔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尋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喫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來篩。」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喫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喫了呂太後一千個筵宴。只見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喫。武松抹了桌子。眾鄰舍卻待起身,武松把兩隻手只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干高鄰在這裏,中間高鄰那位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松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便卷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母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眾位做個證見。」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廝覷,不敢做聲。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喫驚。武松雖是麤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讎報讎,並不傷犯眾位,只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喫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也不妨。」眾鄰舍俱目瞪口呆,再不敢動。
  武松看著王婆喝道:「兀那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說猶未了,武松把刀肐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面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只得道:「不消都頭發怒,老身自說便了。」武松叫土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在桌子上,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肐抖著道:「小人便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起筆,拂開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說甚麼?」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武松喝一聲:「淫婦快說!」
  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武松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說在上面。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書了名,也畫了字。叫土兵解搭膊來,背剪綁了這老狗,捲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土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婆子也跪在靈前。武松道:「哥哥靈魂不遠,兄弟武二與你報讎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肐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裏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喫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兇了,又不敢動,只得隨順他。武松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洗了手,唱個喏一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樓去坐了。武松吩咐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
  武松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問道:「大官人在麼?」主管道:「卻纔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閒說一句話。」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靜巷內。武松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頭。」武松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纔和──一個相識,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喫酒。」武松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松逕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喫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裏喫酒。」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松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淥淥的滾出來。武松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喫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驚倒了。西門慶見來得兇,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裏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裏從口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勇力,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兩邊人,都喫了一驚。
  武松伸手去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只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何一處,提在手裏,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土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說道:「哥哥靈魂不遠,早生天界!兄弟與你報讎,殺了姦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土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面。
  武松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還有一句話,對你們四位高鄰說則個。」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武松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穀縣都頭,變作行者。直教名標千古,聲播萬年。畢竟武松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1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話說當下武松對四家鄰舍道:「小人因與哥哥報讎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不怨﹔卻纔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燒化了。家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今去縣裏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輕重,只替小人從實證一證。」隨即取靈牌和紙錢燒化了。樓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貯變賣﹔卻押那婆子,提了兩顆人頭,逕投縣裏來。
  此時鬨動了一個陽穀縣,街上看的人,不計其數。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陞廳。武松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兇刀子和兩顆人頭,放在階下。武松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家鄰舍跪在右邊。武松懷中取出胡正卿寫的口詞,從頭至尾,告訴一遍。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詞,一般供說。四家鄰舍,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叔、鄆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仵作行人,委吏一員,把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檢驗了婦人身屍﹔獅子橋下酒樓前﹔檢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填寫屍單格目,回到縣裏,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且把武松同這婆子枷了,收在監內﹔一干平人,寄監在門房裏。
  且說縣官念武松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他的好處,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松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改作:『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讀款狀與武松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將這一干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這陽穀縣雖是個小縣分,倒有仗義的人:有那上戶之家,都資助武松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松的。武松到下處,將行李寄頓土兵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下縣吏領了公文,抱著文卷,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杖,帶了一干人犯,上路望東平府來。
  眾人到得府前,看的人鬨動了衙門口。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陞廳。那官人:
  平生正直,稟性賢明。幼曾雪案攻書,長向金鑾對策。戶口增,錢糧辦,黎民稱德滿街衢﹔詞訟減,盜賊休,父老贊歌喧市井。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德政勝龔黃。

  那陳府尹是個聰察的官,已知這件事了,便叫押過這一干人犯,就當廳先把陽穀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款看過,將這一干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兇刀杖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將武松的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裏﹔把這婆子換一面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司監死囚牢裏收了。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家聽候。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結斷。」那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松下在牢裏,自有幾個土兵送飯。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松是個仗義的烈漢,時常差人看覷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喫。陳府尹把這招藁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個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那刑部官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件事直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生情造意,哄誘通姦,唆使本婦下藥毒死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松,不容祭祀親兄,以致殺傷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凌遲處死。據武松雖係報兄之讎,鬥殺西門慶姦夫人命,亦則自首,難以釋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姦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余一干人犯,釋放寧家。文書到日,即便施行。」
  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鄆哥並四家鄰舍,和西門慶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松,讀了朝延明降,開了長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覷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干眾人,省諭發落,各放寧家。大牢裏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由牌,畫了伏狀,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剮」字,擁出長街。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犯由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裏,喫了一剮。
  話裏只說武松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郎,將變賣家私什物的銀兩,交付與武松收受,作別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帖,著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發落已了。只說武松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與了行李,亦回本縣去了。武松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迤邐取路投孟州來。
  那兩個公人,知道武松是個好漢,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武松見他兩個小心,也不和他計較﹔包裹內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肉,和他兩個公人喫。
  話休絮繁。武松自從三月初頭殺了人,坐了兩個月監房,如今來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後,炎炎火日當天,爍石流金之際,只得趕早涼而行。約莫也行了二十餘日,來到一條大路,三個人已到嶺上,卻是巳牌時分。武松道:「你們且休坐了,趕下嶺去,尋買些酒肉喫。」兩個公人道:「也說得是。」三個人奔過嶺來,只一望時,見遠遠地土坡下約有十數間草屋,傍著谿邊柳樹上挑出個酒帘兒。武松見了,把手指道:「兀那裏不有個酒店!」三個人奔下嶺來,山岡邊見個樵夫,挑一擔柴過來。武松叫道:「漢子,借問這裏地名叫做甚麼去處?」樵夫道:「這嶺是孟州道。嶺前面大樹林邊,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武松問了,自和兩個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邊看時,為頭一株大樹,四五個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纏著。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著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鐶,鬢邊插著些野花。見武松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繫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見那婦人如何?
  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鎚似粗莽手腳。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髮。金釧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
  當時那婦人倚門迎接說道:「客官歇腳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點心時,好大饅頭!」兩個公人和武松入到裏面,一副柏木桌凳座頭上,兩個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纏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來,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間搭膊,脫下布衫。兩個公人道:「這裏又沒人看見,我們擔些利害,且與你除了這枷,快活喫兩碗酒。」便與武松揭開了封皮,除了枷來,放在桌子底下,都脫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邊窗檻上。只見那婦人笑容可掬道:「客官要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問多少,只顧盪來﹔肉便切三五斤來,一發算錢還你。」那婦人道:「也有好大饅頭。」武松道:「也把三二十個來做點心。」那婦人嘻嘻地笑著入裏面,托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切出兩盤肉來﹔一連篩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在桌子上。兩個公人拿起來便喫。武松取一個拍開看了,叫道:「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婦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那裏有人肉的饅頭,狗肉的滋味?我家饅頭,積祖是黃牛的。」武松道:「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裏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那婦人道:「客官那得這話?這是你自捏出來的。」武松道:「我見這饅頭餡肉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問道:「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那婦人笑著尋思道:「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燈蛾撲火,惹焰燒身』。不是我來尋你,我且先對付那廝。」這婦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喫幾碗了,去後面樹下乘涼。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聽了這話,自家肚裏尋思道:「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這酒,好生淡薄。別有甚好的,請我們喫幾碗。」那婦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渾些。」武松道:「最好。越渾越好喫。」那婦人心裏暗喜,便去裏面托出一鏇渾色酒來。武松看了道:「這個正是好生酒,只宜熱喫最好。」那婦人道:「還是這位客官省得,我盪來你嘗看。」婦人自忖道:「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倒要熱喫。這藥卻是發作得快,那廝當是我手裏行貨。」盪得熱了,把將過來篩做三碗,便道:「客官試嘗這酒。」兩個公人那裏忍得饑渴,只顧拿起來喫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從來喫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來,與我過口。」張得那婦人轉身入
去,卻把這酒潑在僻暗處,口中虛把舌頭來咂道:「好酒,還是這酒衝得人動!」
  那婦人那曾去切肉,只虛轉一遭,便出來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兩個公人,只見天旋地轉,禁了口,望後撲地便倒。武松也把眼來虛閉緊了,撲地仰倒在凳邊。那婦人笑道:「著了!由你奸似鬼,喫了老娘的洗腳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來!」只見裏面跳出兩個蠢漢來,先把兩個公人扛了進去。這婦人後來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並公人的纏袋﹔捏一捏看,約莫裏面是些金銀。那婦人歡喜道:「今日得這三頭行貨,倒有好兩日饅頭賣,又得這若干東西。」把包裹纏袋提了入去,卻出來,看這兩個漢子扛抬武松,那裏扛得動,直挺挺在地下,卻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婦人看了,見這兩個蠢漢,拖扯不動,喝在一邊說道:「你這鳥男女,只會喫飯喫酒,全沒些用,直要老娘親自動手。這個鳥大漢,卻也會戲弄老娘。這等肥胖,好做黃牛肉賣。那兩個瘦蠻子,只好做水牛肉賣。扛進去,先開剝這廝。」那婦人一頭說,一面先脫去了綠紗衫兒,解下了紅絹裙子,赤膊著,便來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武松就勢抱住那婦人,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當胸前摟住,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只一挾,壓在婦人身上,那婦人殺豬也似叫將起來。那兩個漢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聲,驚的呆了。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只叫道:「好漢饒我!」那裏敢掙扎,正是:
  麻翻打虎人,饅頭要發酵。
  誰知真英雄,卻會惡取笑。
  牛肉賣不成,反做殺豬叫!
  只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歇在門首,望見武松按倒那婦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好漢息怒!且饒恕了,小人自有話說。」武松跳將起來,把左腳踏住婦人,提著雙拳,看那人時,頭帶青紗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繫著纏袋。生得三拳骨叉臉兒,微有幾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著武松,叉手不離方寸,說道:「願聞好漢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納頭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識。」武松道:「你莫非是這婦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怎地觸犯了都頭?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輸笑面,從來禮數服奸邪。
  只因義勇真男子,降伏兇頑「母夜叉」。
  武松見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婦人來,便問:「我看你夫妻兩個,也不是等閑的人,願求姓名。」那人便叫婦人穿了衣裳,快近前來,拜了都頭。武松道:「卻纔衝撞,阿嫂休怪。」那婦人便道:「有眼不識好人。一時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請去裏面坐地。」武松又問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名青,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為因一時間爭些小事,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後來也沒對頭,官司也不來問,小人只在此大樹坡下剪徑。忽一日,有個老兒挑擔子過來,小人欺負他老,搶出來和他廝併,鬥了二十餘合,被那老兒一匾擔打翻。原來那老兒年紀小時,專一剪徑﹔因見小人手腳活,便帶小人歸去到城裏,教了許多本事,又把這個女兒招贅小人做個女婿。城裏怎地住得,只得依舊來此間蓋些草屋,賣酒為生。實是只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喫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裏賣,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人都叫小人做「菜園子」張青。俺這渾家姓孫,全學得他父親本事,人都喚他做「母夜叉」孫二娘。小人卻纔回來,聽得渾家叫喚,誰想得遇都頭。小人多曾吩咐渾家道:『三等人不可壞他:第一,是雲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過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則恁地也爭些兒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姓魯,名達﹔為因三拳打死了一個『鎮關西』,逃走上五臺山,落髮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繡,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魯智深。使一條渾鐵禪杖,重六十來斤,也從這裏經過。渾家見他生得肥胖,酒裏下了些蒙汗藥,扛入在作坊裏,正要動手開剝,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結拜為兄。打聽得他近日占了二龍山寶旨頭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說不妨。」張青不慌不忙,對武松說出那幾句話來,有分教,武松大鬧了孟州城,鬨動了安平寨。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漢,攧倒擒龍捉虎人。畢竟張青對武松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1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八回武松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松說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頭去牢城營裏受苦,不若就這裏把兩個公人做番,且只在小人家裏過幾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二龍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來。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愛我時,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他。」張青道:「都頭既然如此仗義,小人便救醒了。」
  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個公人來。孫二娘便調一碗解藥來,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沒半個時辰,兩個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武松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裏?這家恁麼好酒!我們又喫不多,便恁地醉了!記著他家,回來再問他買喫。」武松笑將起來,張青、孫二娘也笑,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頓杯盤端正。
  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頭。張青便邀武松並兩個公人到後園內。
  武松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張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孫二娘坐在橫頭。兩個漢子輪番斟酒,來往搬擺盤饌。張青勸武松飲酒。至晚,取出那兩口戒刀來,叫武松看了。果是鑌鐵打的,非一日之功。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財,如此豪傑,如今也為事逃在柴大官人莊上。」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裏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喫驚,我們並不肯害為善的人。你只顧喫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當晚就張青家裏歇了。次日,武松要行,張青那裏肯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厚意。論年齒,張青卻長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結拜張青為兄。武松再辭了要行,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交還了﹔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把二三兩零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與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依舊貼了封皮。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作別了,自和公人投孟州來。詩曰:
  結義情如兄弟親,勸言落草尚逡巡。須知憤殺姦淫者,不作違條犯法人。
  未及晌午,早來到城裏。直至州衙,當廳投下了東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隨即卻把武松帖發本處牢城營來。當日武松來到牢城營前,看見一座牌額,上書三個大字,寫著道:「安平寨」。公人帶武松到單身房裏,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不必得說。
  武松自到單身房裏,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松,說道:「好漢,你新到這裏,包裹裏若有人情的書信,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喫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報你知道。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只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謝你們眾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眾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只是小心便好。」說猶未了,只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眾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單身房裏,只見那個人走將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穀縣做都頭,只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裏,貓兒也不喫你打了!」武松道:「你到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金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喫,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裏到把我發回陽穀縣去不成!」那差撥大怒去了。又有眾囚徒走攏來說道:「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隨他怎麼奈何我,文來文對,武來武對!」
  正在那裏說言未了,只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裏,叫喚新到囚人武松。武松應道:「老爺在這裏,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麼!」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帶到點視廳前,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制: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拖的,背將起來。」武松道:「都不要你眾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也不是好男子!」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兩下眾人都笑起來。那軍漢拿起棍來,卻待下手,只見管營相公身邊立著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面皮,三柳髭鬚﹔額頭上縛著白手帕,身上穿著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手。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只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喫得,肉也喫得,飯也喫得,路也走得。」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裏,我看他面皮纔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是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裏。」
  三四個軍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單身房裏。眾囚徒都來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麼?」武松道:「並不曾有。」眾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武松道:「他還是怎地來結果我?」眾囚徒道:「他到晚把兩碗乾黃倉米飯,和些臭鯗魚來,與你喫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裏去,把索子捆翻著,一床乾藁薦把你捲了,塞住了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弔』。」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眾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綑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武松又問道:「還有甚麼法度害我?」眾人道:「只是這兩件怕人些,其餘的也不打緊。」
  眾人說猶未了,只見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武松答道:「我便是。甚麼話說?」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裏。」武松來看時,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子麵,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喫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喫了,卻又理會。」武松把那鏇旋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麵都喫盡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
  武松坐在房裏尋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來對付我!」看看天色晚來,只見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入來,武松問道:「你又來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飯在這裏。」擺下幾盤菜蔬,又是一大鏇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武松見了,暗暗自忖道:「喫了這頓飯食,必然來結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喫了,卻再計較。」那人等武松喫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一個提著浴桶,一個提一個大桶湯來,看著武松道:「請都頭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湯,武松跳在浴桶裏面,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個自把殘湯傾了,提了浴桶去。一個便把藤簟、紗帳,將來掛起﹔鋪了藤簟,放個涼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
  武松把門關上,拴了,自在裏面思想道:「這個是甚麼意思?隨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頭,便自睡了,一夜無事。
  天明起來,纔開得房門,只見夜來那個人,提著桶洗面湯進來,教武松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帶個篦頭待詔來,替武松篦了頭,綰個髻子,裹了巾幘。又是一個人,將個盒子入來,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兒,我且落得喫了。」武松喫罷飯,便是一盞茶。卻纔茶罷,只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這裏不好安歇,請都頭去那壁房裏安歇,搬茶搬飯卻便當。」武松道:「這番來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臥,一個引著武松,離了單身房裏,來到前面一個去處。推開房門來,裏面乾乾淨淨的床帳,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來到房裏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裏去,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比單身房好生齊整!」
  雞鳴狗盜君休笑,曾向函關出孟嘗。
  今日配軍為上客,孟州贏得姓名揚。
  武松坐到日中,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子入來,手裏提著一注子酒。將到房中,打開看時,擺下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又有許多蒸捲兒。那人便把熟雞來撕了,將注子裏好酒篩下,請都頭喫。武松心裏忖道:「畢竟是何如?……」到晚又是許多下飯﹔又請武松洗浴了,乘涼歇息。武松自思道:「眾囚徒也是這般說,我也這般想,卻是怎地這般請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武松那日早飯罷,行出寨裏來閒走,只見一般的囚徒,都在那裏擔水的,劈柴的,做雜工的,卻在晴日頭裏晒著。正是五六月炎天,那裏去躲這熱。武松卻背叉著手,問道:「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裏做工?」眾囚徒都笑起來,回說道:「好漢,你自不知,我們撥在這裏做生活時,便是人間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熱坐地?還別有那沒人情的,將去鎖在大牢裏,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鐵鏈鎖著,也要過哩!」
  武松聽罷,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見紙爐邊一個青石墩,有個關眼,是縛竿腳的,好塊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會,便回房裏來,坐地了自存想,只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
  話休絮煩。武松自到那房裏,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搬來請武松喫,並不見害他的意。武松心裏正委決不下。當日晌午,那人又搬將酒食來,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問那人道:「你是誰家伴當?怎地只顧將酒食來請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稟都頭說了,小人是管營相公家裏梯己人。」武松道:「我且問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誰教你將來請我?喫了怎地?」那人道:「是管營相公家裏的小管營教送與都頭喫。」武松道:「我是個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他如何送東西與我喫?」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營吩咐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月卻說話。」武松道:「卻又作怪!終不成將息得我肥胖了,卻來結果我。──這個鳥悶葫蘆,教我如何猜得破?這酒食不明,我如何喫得安穩?你只說與我:你那小管營是甚麼樣人?在那裏曾和我相會?我便喫他的酒食。」那個人道:「便是前日都頭初來時,廳上立的那個白手帕包頭絡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紗上蓋立在管營相公身邊的那個人?」那人道:「正是老管營相公兒子。」武松道:「我待喫殺威棒時,敢是他說,救了我,是麼?」那人道:「正是。小管營對他父親說了,因此不打都頭。」武松道:「卻又蹺蹊!我自是清河縣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來素不相識,如何這般看覷我,必有個緣故。我且問你:那小管營姓甚名誰?」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聽了道:「想他必是個好男子,你且去請他出來,和我相見了,這酒食便可喫你的﹔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廝見時,我半點兒也不喫。」那人道:「小管營吩咐小人道,休要說知備細,教小人待半年三個月方纔說知相見。」武松道:「休要胡說!你只去請小管營出來,和我相會了便罷。」那人害怕,那裏肯去。武松焦躁起來,那人只得去裏面說知。
  多時,只見施恩從裏面跑將出來,看著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個治下的囚徒,自來未曾拜識尊顏﹔前日又蒙救了一頓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當﹔又沒半點兒差遣,正是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施恩答道:「小人久聞兄長大名,如雷灌耳,只恨雲程阻隔,不能夠相見。今日幸得兄長到此,正要拜識威顏﹔只恨無物款待,因此懷羞,不敢相見。」武松問道:「卻纔聽得伴當所說,且教武松過半年三個月,卻有話說。正是小管營要與小人說甚麼?」施恩道:「村僕不省得事,脫口便對兄長說知道,卻如何造次說得?」武松道:「管營恁地時,卻是秀才耍!倒教武松憋破肚皮悶了,怎地過得?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僕說出了,小弟只得告訴:因為兄長是個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長便行得﹔只是兄長遠路到此,氣力有虧,未經完足﹔且請將息半年三五個月,待兄長氣力完足,那時卻對兄長說知備細。」武松聽了,呵呵大笑道:「管營聽稟: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景陽岡上,酒醉裏打翻了一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何況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說。且等兄長再將養幾時,待貴體完完備備,那時方敢告訴。」武松道:「只是道我沒氣力了。既是如此說時,我昨日看見天王堂前那個石墩,約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四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動也不。」施恩道:「請喫罷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來喫未遲。」
  兩個來到天王堂前,眾囚徒見武松和小管營同來,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搖一搖,大笑道:「小人真個嬌惰了,那裏拔得動。」施恩道:「三五百斤石頭,如何輕視得他!」武松笑道:「小管營,也信真個拿不起?你眾人且躲開,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拴在腰裏﹔把那個石墩只一抱,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只一撇,撲地打下地裏一尺來深。眾囚徒見了,盡皆駭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裏一提,提將起來,望空只一擲,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武松雙手只一接,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回過身來,看著施恩並眾囚徒,武松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裏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長非凡人也!真天神!」眾囚徒一齊都拜道:「真神人也!」詩曰:
  神力驚人心膽寒,皆因義勇氣彌漫。
  掀天揭地英雄手,拔石應宜似弄丸。
  施恩便請武松到私宅堂上請坐了。武松道:「小管營今番須用說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請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時,卻得相煩告訴。」武松道:「你要教人幹事,不要這等兒女像,顛倒恁地,不是幹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松也替你去幹!若是有些諂佞的,非為人也!」那施恩叉手不離方寸,纔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武松顯出那殺人的手段,重施這打虎的威風。正是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畢竟施恩對武松說出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8 18:1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九回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話說當時施恩向前說道:「兄長請坐,待小弟備細告訴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營,不要文文謅謅,只揀緊要的話直說來。」施恩道:「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得些小鎗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們,都來那裏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裏有八九十個拚命囚徒,去那裏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裏。但有過路 女之人,到那裏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新從東路州來,帶一個人到此。那廝姓蔣名忠,有九尺來長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個諢名,叫做『蔣門神』。那廝不特長大,原來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鎗棒,拽拳飛腳,相撲為最。自誇大言道:『三年上泰嶽爭交,不曾有對,普天之下,沒我一般的了!』因此,來奪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讓他,喫那廝一頓拳腳打了,兩個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長來時,兀自包著頭,兜著手,直到如今,瘡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廝打,他卻有張團練那一班兒正軍。若是鬧將起來,和營中先自折理,有這一點無窮之恨,不能報得。久聞兄長是個大丈夫,怎地得兄長與小弟出得這口無窮之怨氣,死而瞑目!只恐兄長遠路辛苦,氣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將息半年三月,等貴體氣完力足,方請商議。不期村僕脫口,失言說了,小弟當以實告。」
  武松聽罷,呵呵大笑,便問道:「那『蔣門神』還是幾顆頭,幾條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頭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來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既然沒哪吒的模樣,卻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藝疏,便敵他不過。」武松道:「我卻不是說嘴,憑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說了,如今卻在這裏做甚麼?有酒時,拿了去路上喫。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果他。拳頭重時打死了,我自償命。」施恩道:「兄長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當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裏探聽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時,後日便去﹔若是那廝不在家時,卻再理會。空自去『打草驚蛇』,倒喫他做了手腳,卻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營,你可知著他打了?原來不是男子漢做事!去便去,等甚麼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準備!」
  正在那裏勸不住,只見屏風背後轉出老管營來,叫道:「義士,老漢聽你多時也。今日幸得相見義士一面,愚男如撥雲見日一般。且請到後堂少敘片時。」武松跟了到裏面。老管營道:「義士且請坐。」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對相公坐地?」老管營道:「義士休如此說。愚男萬幸,得遇足下,何故謙讓?」武松聽罷,唱個無禮喏,相對便坐了。施恩卻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營如何卻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長請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時,小人卻不自在。」老管營道:「既是義士如此,這裏又無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僕從搬出酒餚、果品、盤饌之類,老管營親自與武松把盞,說道:「義士如此英雄,誰不欽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這個去處。非義士英雄,不能報讎雪恨。義士不棄愚男,滿飲此杯,受愚男四拜,拜為長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學,如何敢受小管營之禮?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當下飲過酒,施恩納頭便拜了四拜。武松連忙答禮,結為弟兄。當日武松歡喜飲酒,喫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話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議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聽來,其人不在家裏,延挨一日,卻再理會。」當日施恩來見武松,說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這廝不在家裏。明日飯後,卻請兄長去。」武松道:「明日去時不打緊,今日又氣我一日。」早飯罷,喫了茶,施恩與武松去營前閒走了一遭。回來到客房裏,說些鎗法,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裏,只具數杯酒相待,下飯按酒,不記其數。武松正要喫酒,見他只把按酒添來相勸,心中不在意。喫了晌午飯,起身別了,回到客房裏坐地。只見那兩個僕人,又來伏侍武松洗浴。武松問道:「你家小管營,今日如何只將肉食出來請我,卻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喫,是甚意故?」僕人答道:「不敢瞞都頭說,今早老管營和小管營議論,今日本是要央都頭去,怕都頭夜來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誤了正事,因此不敢將酒出來。明日正要央都頭去幹正事。」武松道:「恁地時,道我醉了,誤了你大事?」僕人道:「正是這般計較。」
  當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色布衫,腰裏繫條紅絹搭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裏喫早飯。武松喫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後槽有馬,備來騎去。」武松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還我『無三不過望』。」施恩道:「兄長,如何是『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喫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戶喫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纔到得那裏。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喫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既是哥哥酒後愈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僕人,自將了家裏的好酒、果品、餚饌,去前路等候,卻和哥哥慢慢地飲將去。」武松道:「恁麼卻纔中我意!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眾人大笑一場!」施恩當時打點了,叫兩個僕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大漢,慢慢的隨後來接應,都吩咐下了。
  且說施恩和武松兩個,離了安平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行過得三五百步,只見官道傍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簷前﹔那兩個挑食擔的僕人,已先在那裏等候。施恩邀武松到裏面坐下,僕人已先安下餚饌,將酒來篩。武松道:「不要小盞兒喫。大碗篩來,只斟三碗。」僕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武松也不謙讓,連喫了三碗便起身。僕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卻纔去肚裏發一發,我們去休。」兩個便離了這坐酒肆,出得店來。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出在樹林裏。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但見: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楊柳陰森門外,荷華旖旎池中,飄飄酒旆舞金風,短短蘆簾遮酷日。磁盆架上,白冷冷滿貯村醪﹔瓦瓮灶前,香噴噴初蒸社醞。未必開樽香十里,也應隔壁醉三家。
  當時施恩、武松來到村坊酒肆門前,施恩立住了腳問道:「此間是個村醪酒店,哥哥飲麼?」武松道:「遮莫酸鹹苦澀,是酒還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帘便了。」兩個人來坐下,僕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連喫了三碗,便起身走。僕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見個酒店。武松入來,又喫了三碗便走。話休絮繁。武松、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喫三碗。約莫也喫過十來處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時,不十分醉。武松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你在前面遠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松道:「這個卻不妨,你只要叫僕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喫。」施恩叫僕人仍舊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喫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些微風。武松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那僕人用手指道:「只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
  武松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武松看那人時,生得如何,但見:
  形容醜惡,相貌麤疏。一身紫肉橫鋪,幾道青筋暴起。黃髯斜捲,唇邊幾陣風生﹔怪眼圓睜,眉下一雙星閃。真是神荼鬱壘象,卻非立地頂天人。
  這武松假醉佯顛,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一定是『蔣門神』了。」直搶過去。
  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簷前立著望竿,上面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代綠油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裏面一字兒擺著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裏,缸裏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裏面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裏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那婦人生得如何:
  眉橫翠岫,眼露秋波。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輕舒嫩玉。冠兒小明鋪魚魫,掩映烏雲﹔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籠瑞雪。金釵插鳳,寶釧圍龍。儘教崔護去尋漿,疑是文君重賣酒。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逕奔入酒店裏來,便去櫃身相對一付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著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那婦人瞧見,回轉頭看了別處。
  武松看那店裏時,也有五七個當撐的酒保。武松卻敲著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裏?」一個當頭的酒保過來,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嘗看。」那酒保去櫃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裏,盪一碗過來道:「客人嘗酒。」武松拿起來聞一聞,搖著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
  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櫃上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酒保將去,又盪一碗過來。武松提起來呷了一口,叫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
  酒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這客人醉了,只要尋鬧相似,便換些上好的與他罷。」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來與酒保,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又盪一碗過來。武松喫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麼?」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廝那裏喫醉了,來這裏討野火麼!」酒保道:「眼見得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休聽他放屁!」武松問道:「你說甚麼?」酒保道:「我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喫酒。」
  武松道:「過賣,叫你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喫酒。」酒保喝道:「休胡說!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喫酒也不打緊!」那婦人大怒,便罵道:「殺才!該死的賊!」推開櫃身子,卻待奔出來。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懷裏,便把那桶酒只一潑,潑在地上,搶入櫃身子裏,卻好接著那婦人。武松手硬,那裏掙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兒捏做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裏只一丟。聽得撲通的一聲響,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裏。武松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松。武松手到,輕輕地只一提,提一個過來,兩手揪住,也望大酒缸裏只一丟,樁在裏面﹔又一個酒保奔來,提著頭只一掠,也丟在酒缸裏﹔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一腳,卻被武松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只酒缸裏,那裏掙扎得起。後面兩個人,在地下爬不動。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個。武松道:「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眾人笑一笑。」武松大踏步趕將出來。
  那個搗子逕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喫了一驚,踢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松卻好迎著,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喫了那一驚,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了武松,心裏先欺他醉,只顧趕將入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只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臉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的「蔣門神」在地下叫饒。武松喝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改頭換面來尋主,剪髮齊眉去殺人。畢竟武松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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