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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水浒传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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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话说林冲杀了王伦,手拿尖刀,指著众人说道:‘据林冲虽系禁军遭配到此,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林冲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晁盖道:‘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晁盖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林冲把手向前,将晁盖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请勿推却。若有不从者,将王伦为例。’再三再四,扶晁盖坐了。林冲喝道众人就于亭前参拜了。一面使小喽啰去大寨里摆下筵席,一面叫人抬过了王伦尸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
  林冲等一行人,请晁盖上了轿马,都投大寨里来。到得聚义厅前,下了马,都上厅来。众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间焚起一炉香来。林冲向前道:‘小可林冲,只是个麤卤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今日山寨,天幸得众豪杰相聚,大义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学究”先生在此,便请做军师,执掌兵权,调用将校,须坐第二位。’吴用答道:‘吴某村中学究,胸次又无经纶济世之才,虽只读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林冲道:‘事已到头,不必谦让。’吴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冲道:‘公孙先生请坐第三位。’晁盖道:‘却使不得。若是这等推让之时,晁盖必须退位。’林冲道:‘晁兄差矣。公孙先生,名闻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测之机,呼风唤雨之法,谁能及得?’公孙胜道:‘虽有些小之法,亦无济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还是头领请坐。’林冲道:‘只今番克敌制胜,便见得先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却。’公孙胜只得坐了第三位。林冲再要让时,晁盖、吴用、公孙胜都不肯。三人俱道:‘适蒙头领所说,鼎分三足,以此不敢违命。我三人占上,头领再要让人时,晁盖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冲,只得坐了第四位。晁盖道:‘今番须请宋、杜二头领来坐。’那杜迁、宋万见杀了王伦,寻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的他们,不若做个人情。’苦苦地请刘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迁坐了第九位,宋万坐了第十位,朱贵坐了第十一位。
  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汉坐定。山前山后,共有七八百人,都来厅前参拜了,分立在两下。晁盖道:‘你等众人在此:今日林教头扶我做山寨之主,吴学究做军师,公孙先生同掌兵权,林教头等共管山寨。汝等众人,各依旧职,管领山前山后事务,守备寨栅滩头,休教有失。各人务要竭力同心,共聚大义。’再教收拾两边房屋,安顿了两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纲’──金珠宝贝,──并自家庄上过活的金银财帛,就当厅赏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啰。当下椎牛宰马,祭祀天地神明,庆贺重新聚义。众头领饮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办筵宴庆会,一连吃了数日筵席。晁盖与吴用等众头领计议:整点仓廒,修理寨栅,打造军器──枪、刀、弓、箭、衣甲、头盔──准备迎敌官军﹔安排大小船只,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厮杀,好做堤备,不在话下。自此梁山泊十一位头领聚义,真乃是交情浑似股肱,义气如同骨肉。有诗为证:
  古人交谊断黄金,心若同时谊亦深。
  水浒请看忠义士,死生能守岁寒心。
  因此,林冲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存亡未保,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小人自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晁盖道:‘贤弟既有宝眷在京,如何不去取来完聚?你快写书,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来,多少是好。’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啰下山去了。不过两个月,小喽啰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林冲见说,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晁盖等见说了,怅然嗟叹。山寨中自此无话,每日只是操练人兵,准备抵敌官军。
  忽一日,众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商议事务,只见小喽啰报上山来说道:‘济州府差拨军官,带领约有一千人马,乘驾大小船四五百只,现在石碣村湖荡里屯住,特来报知。’晁盖大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官军将至,如何迎敌?’吴用笑道:‘不须兄长挂心,吴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随即唤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唤林冲、刘唐受计道:‘你两个便……这般这般。’再叫杜迁、宋万,也吩咐了。正是:
  西迎项羽三千阵,今日先施第一功。
  且说济州府尹点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一员,带领一千余人,拘集本处船只,就石碣村湖荡调拨,分开船只作两路来取泊子。
  且说团练使黄安,带领人马上船,摇旗呐喊,杀奔金沙滩来。看看渐近滩头,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黄安道:‘这不是画角之声?且把船来分作两路,去那芦花荡中湾住。’看时,只见水面上远远地三只船来。看那船时,每只船上只有五个人:四个人摇著双橹,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带绛红巾,都一样身穿红罗绣袄,手里各拿着留客住,三只船上人,都一般打扮。于内有人认得的,便对黄安说道:‘这三只船上三个人,一个是阮小二,一个是阮小五,一个是阮小七。’黄安道:‘你众人与我一齐并力向前,拿这三个人!’两边有四五十只船,一齐发着喊,杀奔前去。那三只船唿哨了一声,一齐便回。黄团练把手内枪撚动,向前来叫道:‘只顾杀这贼,我自有重赏。’那三只船前面走,背后官军船上,把箭射将去。那三阮去船舱里,各拿起一片青狐皮来遮那箭矢。后面船只只顾赶。
  赶不过二三里水港,黄安背后一只小船,飞也似划来报道:‘且不要赶!我们那一条杀入去的船只,都被他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去了。’黄安问道:‘怎的著了那厮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们正行船时,只见远远地两只船来,每船上各有五个人。我们并力杀去赶他,赶不过三四里水面,四下里小港钻出七八只小船来。船上弩箭似飞蝗一般射将来,我们急把船回时,来到窄狭港口,只见岸上约有二三十人,两头牵一条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却待向前看索时,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点一般打将来。众官军只得弃了船只,下水逃命。我众人逃得出来,到旱路边看时,那岸上人马皆不见了,马也被他牵去了﹔看马的军人都杀死在水里。我们芦花荡边,寻得这只小船儿,迳来报与团练。’
  黄安听得说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动,教众船不要去赶,且一发回来。那众船才拨得转头,未曾行动,只见背后那三只船,又引著十数只船,都只是这三五个人,把红旗摇著,口里吹着胡哨,飞也似赶来。黄安却待把船摆开迎敌时,只听得芦苇丛中炮响。黄安看时,四下里都是红旗摆满,慌了手脚。后面赶来的船上叫道:‘黄安留下了首级回去!’黄安把船尽力摇过芦苇岸边,却被两边小港里钻出四五十只小船来,船上弩箭如雨点射将来。黄安就箭林里夺路时,只剩得三四只小船了。黄安便跳过快船内,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扑通的跳下水里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杀死。黄安驾着小快船,正走之间,只见芦花荡边一只船上,立着刘唐,一挠钩搭住黄安的船,托地跳将过来,只一把拦腰提住,喝道:‘不要挣扎!’别的军人能识水者,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活捉了。黄安被刘唐扯到岸边,上了岸,远远地晁盖、公孙胜山边骑着马,挺著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齐来接应。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夺的船只,尽数都收在山南水寨里安顿了。大小头领,一齐都到山寨。晁盖下了马,来到聚义厅上坐定。众头领各去了戎装军器,团团坐下。捉那黄安绑在将军柱上﹔取过金银缎疋,赏了小喽啰。点检共夺得六百余匹好马,这是林冲的功劳。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劳。捉得黄安,是刘唐的功劳。
  众头领大喜,杀牛宰马,山寨里筵会。自酝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猪、鹅、鸭等品物,不必细说。众头领只顾庆赏。新到山寨,得获全胜,非同小可。有诗为证:
  堪笑王伦妄自矜,庸才大任岂能胜!
  一从火并归新主,会见梁山事业新。
  正饮酒间,只见小喽啰报道:‘山下朱头领使人到寨。’晁盖唤来问有甚事?小喽啰道:‘朱头领探听得一起客商,有数十人结联一处,今晚必从旱路经过,特来报知。’晁盖道:‘正没金帛使用,谁领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们去。’晁盖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来。’三阮便下厅去,换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𣗋叉、留客住,点起一百余人上厅来﹔别了头领,便下山,就金沙滩把船载过朱贵酒店里去了。晁盖恐三阮担负不下,又使刘唐点起一百余人,教领了下山去接应﹔又吩咐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刘唐去了。晁盖到三更,不见回报,又使杜迁、宋万,引五十余人下山接应。晁盖与吴用、公孙胜、林冲饮酒至天明,兄见小喽啰报喜道:‘亏得朱头领,得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物,并四五十匹驴骡头口。’晁盖又问道:‘不曾杀人么?’小喽啰答道:‘那许多客人,见我们来得头势猛了,都撇下车子、头口、行李,逃命去了,并不曾伤害他一个。’晁盖见说大喜:‘我等初到山寨,不可伤害于人。’取一锭白银,赏了小喽啰。便叫将了酒果下山来,直接到金沙滩上。见众头领尽把车辆扛上岸来,再叫撑船去载头口马匹,众头领大喜。把盏已毕,教人去请朱贵上山来筵宴。晁盖等众头领,都上到山寨聚义厅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喽啰扛抬过许多财物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彩帛衣服堆在一边,行货等物堆在一边,金银宝贝堆在正面。众头领看了打劫得许多财物,心中欢喜。便叫掌库的个小头目,每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浪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黄安锁在后寨监房内。晁盖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当初只指望逃灾避难,投托王伦帐下,为一小头目﹔多感林教头贤弟推让我为尊,不想连得了两场喜事:第一赢得官军,收得许多人马船只,捉了黄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财物金银。此不是皆托众弟兄的才能?’众头领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荫,以此得采。’
  晁盖再与吴用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再有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然虽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麤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白胜的事,可教蓦生人去那里使钱,买上嘱下,松宽他,便好脱身。我等且商量屯粮,造船,制办军器,安排寨栅、城垣,添造房屋,整顿衣袍、铠甲,打造枪、刀、弓、箭,防备迎敌官军。’晁盖道:‘既然如此,全仗军师妙策指教。’吴用当下调拨众头领,分派去办,不在话下。
  且不说梁山泊自从晁盖上山,好生兴旺。却说济州府太守见黄安手下逃回的军人,备说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一事﹔又说梁山泊好汉,十分英雄了得,无人近傍得他,难以收捕﹔抑且水路难认,港汊多杂,以此不能取胜。府尹听了,只叫得苦,向太师府干办说道:‘何涛先折了许多人马,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已被割了两个耳朵,自回家将息,至今不能痊﹔去的五百人,无一个回来﹔因此又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带领军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黄安已被活捉上山,杀死官军,不知其数,又不能取胜,怎生是好!’太守肚里正怀着鬼胎,没个道理处。只见承局来报说:‘东门接官亭上,有新官到来,飞报到此。’太守慌忙上马,来到东门外接官亭上,望见尘土起处,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马。府尹接上亭子相见已了。那新官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度与府尹。太守看罢,随即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牌印,一应府库钱粮等项。当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旧太守备说梁山泊贼盗浩大,杀死官军一节。说罢,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师将这件勾当抬举我,却是此等地面,这般府分。……又没强兵猛将,如何收捕得这伙强人?倘或这厮们来城里借粮时,却怎生奈何?……’旧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装行李,自回东京听罪,不在话下。且说新官宗府尹到任之后,请将一员新调来镇守济州的军官来,当下商议招军买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一面申呈中书省,转行牌仰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书所属州县,知会收剿,及仰属县,着令守御本境。这个都不在话下。
  且说本州孔目,差人赍一纸公文,行下所属郓城县,教守御本境,防备梁山泊贼人。郓城县知县看了公文,教宋江叠成文案,行下各乡村,一体守备。宋江见了公文,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观察,又损害了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个心中纳闷。吩咐贴书后司张文远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保。张文远自理会文卷,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
  走不过三二十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押司。宋江转回头来看时,却是做媒的王婆,引著一个婆子,却与他说道:‘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也!’宋江转身来问道:‘有什么话说?’王婆拦住,指著阎婆对宋江说道:‘押司不知,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静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那里有这等恰好?”又没借换处,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来恁地。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陈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问道:‘你有结果使用么?’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那讨使用?’宋江道:‘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阎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爷娘,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说。’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下处去了。且说这婆子将了帖子,迳来县东街陈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当,兀自余賸下五六两银子,娘儿两个,把来盘缠,不在话下。
  忽一朝,那阎婆因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回来问间壁王婆道:‘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他曾有娘子也无?’王婆道:‘只闻宋押司家里在宋家村住,却不曾见说他有娘子。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施棺材药饵,极肯济人贫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阎婆道:‘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他!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
  王婆听了这话,次日来见宋江,备细说了这件事。宋江初时不肯,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撺掇,宋江依允了。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所楼房,置办些家火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正是:
  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离御苑,蕊珠仙子下尘寰。
  宋江又过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
  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厮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见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净手,倒把言语来嘲惹张三。常言道:‘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因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便记在心里。向后宋江不在时,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做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亦且这张三又是个惯弄此事的,岂不闻古人有言一不将,二不带,只因宋江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张三来他家里吃酒,以此看上了他。自古道:‘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正犯著这条款。阎婆惜自从和那小张三两个搭上,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他,全不兜揽他些个。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张三和这婆惜,如胶似漆,夜去明来,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宋江半信不信,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什么?我只不上门便了。’自此有几个月不去。阎婆累使人来请,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正是:
  花娘有意随流水,义士无心恋落花。
  婆爱钱财娘爱俏,一般行货两家茶。
  话分两头。忽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只见一个大汉,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袄,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著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着看那县里。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跷蹊,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着那汉走。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宋江见了这人,略有些面熟,‘莫不是那里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问。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江亦不敢问他。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篦头待诏应道:‘这位是宋押司。’那汉提着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押司认得小弟么?’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宋江便和那汉人一条僻静小巷。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
  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汉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儿惹出事来!’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见今做了梁山泊主都头领。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冲一力维持,火并了王伦。山寨里原有杜迁、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现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只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并朱雷二都头。’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宋江看罢,便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开包儿时,刘唐取出金子放在桌上。宋江把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随即便唤量酒的打酒来,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看看天色晚了,刘唐吃了酒,把桌上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宋江慌忙拦住道:‘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放在你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教兄弟宋清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内已受了一条。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与他,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雷横这人,又不知我报与保正﹔况兼这人贪赌,倘或将些出去赌时,便惹出事来,不当稳便,金子切不可与他。贤弟,我不敢留你相请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来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比旧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刘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是个直性的人,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看看天色晚来,刘唐道:‘既然兄长
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昏黄,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吩咐道:‘贤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只此相别。’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再说宋江与刘唐别了,自慢慢行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争些儿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那里去来,好两日不见面。’宋江回头看时,正是阎婆。不因这番,有分教,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做恶心。毕竟宋江怎地发付阎婆,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的遇着阎婆,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阎婆道:‘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阎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说的闲事闲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宋江道:‘直恁地这等!’两个厮跟着来到门前,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饶今日能知悔,何不当初莫去为?
  宋江立住了脚,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著!’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槅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
  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了,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这贱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
  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被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
  原来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桌凳﹔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干,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边放着个洗手盆﹔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对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婆惜把手开,说那婆子:‘你做什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
  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推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儿过来,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你两个多时不见,也说一句有情的话儿。’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时,也别转了脸。阎婆道:‘没酒没浆,做什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儿好酒在这里,买些果品来,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我随后也走了。’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着一锅脚汤,再辏上些柴头,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鲊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镟子,在锅里荡热了,倾在酒壶里。收拾了数盆菜蔬,三只酒盏,三双箸,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开了房门,搬将入来,摆在桌子上。看宋江时,只低着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那婆子倒笑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见责。闲话都打叠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孩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酒使得。’
  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婆子笑道:‘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荡酒。
  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恼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得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吃,镟了大半镟,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什么都不做声?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却不耍。’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口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有诗为证:
  只要孤老不出门,花言巧语弄精魂。
  几多聪慧遭他陷,死后应须拔舌根。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着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一迳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胡梯边,听得阎婆在楼上呵呵地笑。唐牛儿捏脚捏手,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
  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是个乖的人,便瞧科,看着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什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著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班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什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只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
  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会说谎。’
  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牛儿道:‘你做什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着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连打两掌,直攧出帘子外去。婆子便扯帘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拏拴拴了,口里只顾骂。
  那唐牛儿吃了这两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着单日著!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什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着你两个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子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
  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桶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来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忍那口气,便下楼来。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什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忍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碗灯明,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
  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浓浓的奉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子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值得什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贱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时见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正是:
  合是英雄有事来,天教遗失箧中财。
  已知著爱皆冤对,岂料酬恩是祸胎!
  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乞嚯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拏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婆子问道:‘是谁?’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话,一迳奔上楼来。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回来,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紧紧地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着。宋江撞到房里,迳去床头栏干上取时,却不见了。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什么?’婆惜扭转身道:‘黑三,你说什么?’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干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婆惜道:‘谁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着被子睡,一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宋江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耍处。’
  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
  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宋江道:‘这个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值得什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谎。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这金子。’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那里按纳得住,睁着眼道:‘你还也不还!’
  那妇人道:‘你恁地狠,我便还你不迭!’
  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
  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住胸前。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头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宋江道:‘原来却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那婆娘那里肯放,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
  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但见: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死城中。紧闭星眸,直挺挺尸横席上﹔半开檀口,泾津津头落枕边。从来美兴一时休,此日娇容堪恋否。
  宋江一时怒起,杀了阎婆惜,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系上鸾带,走下楼来。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着在意里。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什么闹?’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婆子笑道:‘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婆子道:‘我不信。’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著尸首。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过半世。’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仵作行人入殓时,我自吩咐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宋江道:‘也说得是。’
  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到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结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有诗为证:
  好人有难皆怜惜,奸恶无灾尽诧憎。
  可见生平须自检,临时情义始堪凭。
  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什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去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道:‘我那里得知!’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阁。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拽,直推进郓城县里来。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烧身。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陞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汉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什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宋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
  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我的表子。随即取了各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检验了。身边放着行凶刀子一把。当日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来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枷来钉了,禁在牢里。
  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现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
  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现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相公道:‘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宋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有诗为证:不关心事总由他,路上何人怨折花?为惜如花婆惜死,俏冤家做恶冤家。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土兵四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由己。你的儿子押司现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现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然虽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里?’朱仝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仝道:‘雷都头,你监著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
  朱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边,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头只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窨子里钻将出来。见了朱仝,吃那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今来捉你。闲常时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座底下有个地窨子,上面放着三世佛,佛堂内有片地板盖着,上面设著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著,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径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窨子去。
  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刀,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
  朱仝、雷横叫拢土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厮,自三年已前,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著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我们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来由做什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土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自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陞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不在话下。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又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辏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这是后话。有诗为证:
  一身狼狈为烟花,地窨藏身亦可拿。
  临别叮咛好趋避,髯公端不愧朱家。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窨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窨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仝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
  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戴着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宋太公。三人洒泪不住。太公吩咐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宋江、宋清却吩咐大小庄客,小心看家,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兄弟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迳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着秋末冬初天气。但见: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枫林,霜重寒天气。
  不是路行人,怎谙秋滋味。
  话说宋江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兀谁的是?’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说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迳望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免不得:吃癞碗,睡死人床。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则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时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宋江看时,端的好一所庄院,十分齐整。但见:
  前迎阔港,后靠高峰。数千株槐柳成林,三五处厅堂待客。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饮馔豪华,赛过那孟尝食客﹔田园主管,不数他程郑家僮。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差役子孙闲。
  当下庄客便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庄客人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柴大官人引著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亭子上与宋江相见。
  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报,今早喜鹊噪,不想却是贵兄来。’满脸堆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兄弟宋清,也来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够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著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弟兄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
  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著把盏,伏侍劝饮。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吃到初更左侧。宋江起身去净手。
  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碗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着,却转到东廊前面。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著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
  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
  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
  那庄客便把此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可知要见他哩!’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进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进指著那汉,说出他姓名,叫甚讳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燥,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著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矣。’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
  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
  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但见: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当下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勾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匹䌷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纳红䌷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锺了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望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
  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
  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𬪩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勾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五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
  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什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
  武松道:‘什么榜文?’
  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多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子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过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那酒店里主人摇著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
  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勿请自误。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什么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著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古人有四句诗单道那风: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
  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抡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胳瘩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却似挡着一个锦皮袋。有一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
  触目晚霞挂林蔽,侵人冷雾弥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麋鹿之属皆奔忙。
  清河壮士酒未醒,冈头独坐忙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一掀一扑何狰狞!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猩红染。
  腥风血雨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
  近看千钧势有余,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那大虫动弹不得,谏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
  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武松再来青石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紧紧拼在身上。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那人吃了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什么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什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惊又喜,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着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把武松打杀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
  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迳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份、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县里去。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腔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缎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着花红缎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了来,尽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汉,怎地打的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辏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
  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主官见爱,乡里闻名。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翫,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顾头来看了,叫声:‘阿呀!你如何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里,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却说那潘金莲过门之后,武大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
  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著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
  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芦帘起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也听得说道:“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当下那妇人叫武大请武松上楼,主客席里坐地。
  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
  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荡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荡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下头,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那妇人情意十分殷勤,正是:
  叔嫂通言礼禁严,手援须识是从权。
  英雄只念连枝树,淫妇偏思并蒂莲。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上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吩咐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地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怎见得好雪?正是:
  眼波飘瞥任风吹,柳絮沾泥若有私。
  粉态轻狂迷世界,巫山云雨未为奇。
  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著,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的他来!等他不得!’说犹未了,早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荡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著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著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的什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
  那妇人起身去荡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酒作媒人色胆张,贪淫不顾坏纲常。
  席间便欲求云雨,激得雷霆怒一场。
  却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反被抢白一场。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的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
  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则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靴,著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什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的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什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吩咐,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撚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士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
  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处。”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什么?’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
  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头坐了。士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讨付劝杯,叫士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话,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漒了面皮,指著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什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什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著许多事!’哭下楼去了。有诗为证:
  良言逆听即为仇,笑眼登时有泪流。
  祇是两行淫祸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且说那妇人做出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两个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士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吩咐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著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著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这间壁的王婆见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却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诗曰:
  篱不牢时犬会钻,收帘对面好相看。
  王婆莫负能勾引,须信叉竿是钓竿。
  再说来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乾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地?’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现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著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晚,起身道:‘乾娘记了账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
  当晚无事,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开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这婆子: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能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且说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在门前踅了几遭,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乾娘,间壁卖什么?’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乾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记了账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账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乾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婆子暗暗地喜欢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什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著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的著时,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来道:‘乾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
  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乾娘端的与我说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西门庆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什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釐,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著﹔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疋白绫,一疋蓝䌷,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煞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煞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著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人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䌷绢疋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䌷绢铺里买了绫䌷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吩咐伴当回去。诗曰:
  岂是风流胜可争?迷魂阵里出奇兵。
  安排十面捱光计,只取亡身入陷坑。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乾娘裁什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䌷绢缎,──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著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答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拣个黄道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语。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做道路。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将出那绫䌷绢缎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
  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可奈虔婆设计深,大郎混沌不知因。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阿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吩咐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著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头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
  王婆却指著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缎疋,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声:‘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间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赤著脸便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撺鼓儿道:‘说的是。’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
  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乃来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备办些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便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把来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现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谢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筵,卖俏迎奸最可怜。
  不记都头昔日语,犬儿今已到篱边。
  又诗曰:
  须知酒色本相连,饮食能成男女缘。
  不必都头多嘱付,开篱日待犬来眠。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荡酒来。
  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怄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现今取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什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了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𫏋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嗥!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正似: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一湾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余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余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著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里,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得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有诗为证:
  半响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
  他时祸起萧墙内,悔杀今朝恋野花。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房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什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什么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什么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什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乾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什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什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什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著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毕竟这郓哥寻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什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钱得肥䐛䐛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著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瘩。’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勾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撰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不着,干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著: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先将篮儿丢出街来,你却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
  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诗曰:
  泼性淫心讵肯回,聊将假意强相陪。
  只因隔壁偷好汉,遂使身中怀鬼胎。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勾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什么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什么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什么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
  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门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
  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掺著,便从后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正是:
  三寸丁儿没干才,西门驴货甚雄哉!
  亲夫却教奸夫害,淫毒皆成一套来。
  当夜无话。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勾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著。武大叫老婆来吩咐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伏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窨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什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
  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
  西门庆道:‘乾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
  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只是难教你。’
  西门庆道:‘乾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
  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
  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什么东西?’
  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夫妻,谐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乾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有诗为证:
  恋色迷花不肯休,机谋只望水绸缪。
  谁知武二刀头毒,更比砒霜狠一筹。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裂,大叫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著一条抹布。他若毒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打出去烧了,有什么鸟事?’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来讨回报。’西门庆说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将去藏了。
  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什么来哭?’那妇人试着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
  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叫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帖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什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冰冷,七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什么难处,我帮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将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了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
  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坊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吩咐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吩咐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著粉脸假哭。众衔坊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自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叫了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吩咐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伺候,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著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得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却讨著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著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回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使扇板门,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时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做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松归来出殡,这个便没什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眼错,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著,便是个老大证见。若他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若与我钱帛,不可要。’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的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挟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潵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着,放在房里。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旛、钱垛、金银锭、采缯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门庆整三五夜不归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欢。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有诗为证: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山妻小妾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且说西门庆和那婆娘终朝取乐,任意歌饮,交得熟了,却不顾外人知道。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行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将及两个月。去时新春天气,回来三月初头。于路上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
  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迳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来。’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儿,脱去了红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便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那妇人一头哭,一面说道:‘你哥哥至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迳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一个土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
  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恓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门傍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子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
  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将起来,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真个是盘旋侵骨冷,凛烈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松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诗曰:
  可怪人称三寸丁,生前混沌死精灵。
  不因同气能相感,冤鬼何从夜现形?
  天色渐明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什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贴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土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却揭起帘子,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来寻,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着:‘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话闲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气。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麤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道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
  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
  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忽于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开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吩咐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旛,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声言,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
  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
  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
  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著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寻我做什么?’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道:‘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梨。我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勾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著。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堤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什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武松道:‘即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
  又自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土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土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胆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问道:‘有什么话说?’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众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刺刺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地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后面荡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武松自吩咐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收拾了门户,从后门走过来。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着心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来都有土兵前后把著门,都似监禁的一般。
  且说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麤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土兵只顾筛酒。众人怀着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寻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宴。只见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武松抹了桌子。众邻舍却待起身,武松把两只手只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高邻那位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著刀靶,大母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惊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麤卤汉子,──便死也不怕,──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俱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那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两脚踏住﹔右手拔起刀来,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在桌子上,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抖著道:‘小人便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胡正卿拿起笔,拂开纸道:‘王婆,你实说!’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什么?’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武松喝一声:‘淫妇快说!’
  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地说。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武松叫他说一句,却叫胡正卿写一句。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说在上面。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就叫四家邻舍书了名,也画了字。叫土兵解搭膊来,背剪绑了这老狗,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婆子也跪在灵前。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著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个喏一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吩咐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楼去。关了楼门,著两个土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问道:‘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话。’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武松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头。’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一个相识,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武松听了,转身便走。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渌渌的滚出来。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惊倒了。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入去,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口下钻入来,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勇力,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当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
  武松伸手去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这西门庆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何一处,提在手里,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土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说道:‘哥哥灵魂不远,早生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便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那婆子押在前面。
  武松拿着刀,提了两颗人头,再对四家邻舍道:‘我还有一句话,对你们四位高邻说则个。’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直教名标千古,声播万年。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迳投县里来。
  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陞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诉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杖,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
  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陞厅。那官人: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曾雪案攻书,长向金銮对策。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德政胜龚黄。

  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杖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藁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延明降,开了长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著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
  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著谿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把手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来。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地名叫做什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著一头钗镮,鬓边插著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莽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金钏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开了封皮,除了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要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荡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妇人心里暗喜,便去里面托出一镟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荡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荡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
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著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后来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面是些金银。那妇人欢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著,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的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扎,正是:
  麻翻打虎人,馒头要发酵。
  谁知真英雄,却会恶取笑。
  牛肉卖不成,反做杀猪叫!
  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
  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去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来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个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吩咐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账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得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旨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汉,攧倒擒龙捉虎人。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番,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
  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
  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厚意。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诗曰:
  结义情如兄弟亲,劝言落草尚逡巡。须知愤杀奸淫者,不作违条犯法人。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安平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什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著,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武松又问道:‘还有什么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著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什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来看时,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镟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
  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盘菜蔬,又是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个大桶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
  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什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汤进来,教武松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著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鸡鸣狗盗君休笑,曾向函关出孟尝。
  今日配军为上客,孟州赢得姓名扬。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摆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何如?……’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这般想,却是怎地这般请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著。正是五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著,也要过哩!’
  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好块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梯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吩咐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鸟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什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老管营相公儿子。’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那人道:‘正是。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因此不打都头。’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吩咐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人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说什么?’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憋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对兄长说知备细。’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四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
  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武松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诗曰:
  神力惊人心胆寒,皆因义勇气弥漫。
  掀天揭地英雄手,拔石应宜似弄丸。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像,颠倒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 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路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什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什么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仆从搬出酒肴、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弟兄。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武松正要吃酒,见他只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伏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是“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户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的好酒、果品、肴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吩咐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坐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但见: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华旖旎池中,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冷冷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未必开樽香十里,也应隔壁醉三家。
  当时施恩、武松来到村坊酒肆门前,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哥哥饮么?’武松道:‘遮莫酸咸苦涩,是酒还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帘便了。’两个人来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你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著。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
  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
  形容丑恶,相貌麤疏。一身紫肉横铺,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卷,唇边几阵风生﹔怪眼圆睁,眉下一双星闪。真是神荼郁垒象,却非立地顶天人。
  这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
  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代绿油栏杆,插著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著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那妇人生得如何:
  眉横翠岫,眼露秋波。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玉。冠儿小明铺鱼魫,掩映乌云﹔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笼瑞雪。金钗插凤,宝钏围龙。尽教崔护去寻浆,疑是文君重卖酒。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著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
  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的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荡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著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
  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荡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呷了一口,叫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
  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荡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什么?’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休听他放屁!’武松问道:‘你说什么?’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
  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却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后面两个人,在地下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
  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著,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著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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