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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考古網
佟先生1939年在吉林讀書時就立志做考古學研究，到2011年逝世，實際上他的學術生涯是72年。72年間他的足跡遍布祖國大地大部分省區，除了西藏、台灣沒有機會去之外，其他省區他都踏遍了。近500萬字的學術遺產，專著6部，論文百餘篇，這麼巨大的量，而且是頗多建樹的學術成果，在考古界確實鮮有人與之比肩，這都來自於佟先生的勤奮。我算了一下，從19歲開始到92歲逝世的72年裡，發表的著作平均一下相當於每一年發表近六萬五千字以上，佟先生耐得住寂寞，這是我們這些後學者不能企及的，讓我們肅然起敬。這樣一位老先生，兢兢業業，辛勤耕耘，給我們考古文博園地留下了值得我們學習的豐厚遺產。
1978年~1981年我在考古所跟佟先生學習了三年的東北考古，後來留所在夏商周研究室工作，1985年離開所里。離所之前基本上都是跟佟先生在一起，佟先生言傳身教，使得我這個做學生的終生難忘。我說幾件平常的事。
佟先生給我上課是在考古所東廂房那個又小又矮的小房間，那是佟先生的辦公室。他每周給我上三次課，每次3個小時。雖然就我一個學生，但是每次上課佟先生都特別認真。那時候沒有講義，但是他拿了一摞子卡片，上面寫滿了今天講課的內容、細目，每次佟先生都按照卡片上的內容講完。桌上擺滿了讓我看的必讀書。一次課下來需要看很多書，有時候有兩三摞，這些書都是佟先生自己替我借出來的（我當時是學生，按規定借不出來這些書）。而且每一本書里都夾滿了條，佟先生用鉛筆給我寫下提示：『這一章很重要；這一節很重要；這個插圖很重要，你必須複製一份留作參考；這一節第二、三部分是要點，你看完之後有什麼想法下節課談談……』有些書他從考古所資料室或者科圖借不出來，他就從家裡拿。輕的書他自己走四五里地路拎到考古所，重的書讓他女兒、兒子給我送書，他們好多次騎自行車從家裡送書給我。這些書也都夾好了紙條。我跟先生說不用夾條，太辛苦，太占用先生的時間。先生說：『你課多，我夾條給你提示能給你省時間，我也複習一遍，你好好讀書就好。』我讀書的三年，先生每次給我的書都帶着紙條。
先生給我開課沒有因為只有一個學生就不認真。先生給我開了七門課，分別是東北史、東北考古學史、中國東北考古學、中國東北史&中國東北考古學的文獻目錄、朝鮮考古學、日本考古學、蘇聯西伯利亞遠東考古學。主課是東北考古學，其它6門基礎課先生授課也是一絲不苟，每次上課三個小時都不夠，都需要延長時間，從而耽誤了他下班。這一輩子我都沒有遇到這麼認真的老頭，事無巨細。我在這樣的老師的教育輔導下，把東北考古學三年的課程學完了。
1980年我確定了畢業論文的題目，我本想偷懶，一開始寫了個容易的題目。佟先生問：『畢業論文就寫這個？』我說：『就剩一年了，時間緊，這樣容易點。』佟先生語重心長的說：『你是考古所文革後招進來的第一批研究生，我就帶你一個學生，我得對所里負責，對你負責。要知難而進，你收集了很多遼西地區青銅短劍的資料，為什麼不能搞搞這個呢？你寫容易的，兩個月寫完有什麼意義呢？』佟先生教育我那麼多年，我選一個容易的題目我也覺得對不起先生。我說：『好吧，佟先生，不過您得指導我，沒有您的指導我怕做不好。』佟先生說：『我是你的老師，我能不輔導你嗎？你搞青銅短劍的資料不夠，我去向所里請示，親自帶你出去實習，到有材料的地方看實際材料，必須把這個題目拿下來。青銅短劍是國際性學術課題，日本人、韓國人、朝鮮人都紛紛發表意見，國內也有同志研究，但是資料分散，現在需要進行綜合性地提出我們的系統認識，你應該把這個題目好好做一下。』後來所里同意佟先生提出的申請，先生就帶我到內蒙、吉林等20多個省、市、縣腳踏實地地看材料。佟先生威望高，人緣好，所到之處我就借光，把能看的材料都看了。博物館展櫃裡沒有，工作人員就把庫房裡的材料拿出來給佟先生看。最後在佟先生的輔導下，這篇論文順利通過了。
佟先生每次發表文章都給我一份，上面工整的寫着：楓毅惠存。後來甚至寫着：楓毅請指正。後面寫上『柱臣』，感覺我們像同輩似的。我一個學生怎擔當得起。佟先生對我這樣一個後輩謙遜到這種程度，可見其大家風範。
先生在生活上對我也很照顧。每次放寒暑假之前，先生跟我說：『楓毅，快放假了，趕快回家看母親、妻兒，提前買票，回家多呆幾天，他們也不容易。所里沒有特殊事就安心的在家呆着，如果有特殊的事我會寫信給你。』所以三年來我都是延期回所，所里也沒有批評我。都是因為佟先生對我的保護和愛護。
先生帶我出去實習，他能做軟臥，我只能做硬臥或者硬座。每次在火車上先生就像對孩子似地說，：『你到軟臥車廂來，咱們還得交流談學問，看了那麼多材料有什麼想法？』其實是叫我到軟臥車廂吃飯。每到一地兒住賓館，我想我是學生，我來張羅，應該把先生的東西拎着，把登記、餐票的事辦好。佟先生說：『你把你的材料和包拿好，我的東西還有登記、餐票的事你不用管。』每次都是佟先生自己辦好這些瑣事。後來我體會到先生是不想讓我花錢。吃飯的時候先生直接喊我吃飯，說：『楓毅來，餐票都買好了，甭管了，我到時候一起交。』實習的兩個半月，先生沒讓我多花一分錢。每到一個地方我想給先生洗衣服，佟先生從來不讓。他說：『你的主要精力是把實習的事弄好，全力以赴把論文搞好，衣服我自己慢慢洗，你不要操這個心。』7、8月份天氣比較熱，我晚上在房間裡整理參觀的材料，先生說他出去溜達，其實他是出去給我買冰棍和雪糕了。每次回來都說：『楓毅啊，來吃雪糕，別中暑，咱明天還得出去。』兩個多月回來，我一分心沒操，一分錢沒花。回所之後我跟佟先生說：『您給我擔那麼多伙食費，這一百塊錢您先拿着』。佟先生把錢拿起走到我跟前，拍拍我肩膀說：『你現在家裡有困難，上有老下有小，你能堅持把學業讀下來，將來學有有成我就比啥都高興。再說咱們是老鄉，老鄉不說這個。』他就把一百塊錢又塞我兜里，我看着老先生白髮蒼蒼，我熱淚盈眶。
每年的節假日，除了春節我必須回家外，五一、十一、元旦等假日我都在佟先生家裡度過。那時候周六是上班日，周日休息，他每月都會在一個周六下班前說：『楓毅你明天十點到我家，有事跟你說。』我請先生現在講，省的跑。他說：『不行，現在不能說，十點到我家，還有書給你看。』我去了其實並不是看什麼書（當然，每次先生都會送我幾本書），也不談學問，而是看着師母忙活炒菜、弄飯，桌子上預備好了專門為我準備的葡萄酒、啤酒，我已經記不清在先生家吃過多少次飯了。我也是才知道這些酒是先生專門為我準備的。在先生去世前不久的教師節，我去他家和先生的兩個兒子聊天，說到以前每次來家裡吃飯，和先生一起喝酒的事。他們說：『那酒是特意給你買的，我們子女在家都沒有這個待遇，不能提喝酒，否則他就不高興。父親知道你是東北人能喝點酒，專門給你預備的，我們哥倆才跟着你沾了光。』先生以勝於慈父般的關愛和呵護對待學生，對我勝於父母，恩重如山。我這一生都報答不過來。
佟先生為我傾注了全部心血，我後來離開社科院考古所到北京市文研所發掘軍都山。先生聽了特別高興，他說要做出成果讓他看看。1986年玉皇廟墓地發掘出來了，我就請蘇秉琦先生、佟先生一起去，佟先生很高興，在工地上說：『你現在別挖出來就很高興，要注意在發掘過程中，立即提取需要檢測的樣本，如果過了發掘時機，後來再找就不一樣了，歷史信息就沒有了。另外必須開展多學科合作，現在咱們考古學要朝着多學科方向發展，克服考古學的局限性。咱們知道的知識很少，你發掘的是一個文化社會，方方面面的知識咱們都不具備，要多學科合作，綜合、立體式的研究文化，這樣對歷史文化的研究才具有全面性，報告才有價值。』佟先生走了之後，我立即組織開展多學科研究。1990年我們所召開了軍都山多學科研究討論會，佟先生在會上聽到十多個單位和科學家參與了軍都山的研究，他很高興，做了個即興發言。他謙虛的講：『軍都山是不是可以叫玉皇廟文化？族屬問題大家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意見不統一，但是從發掘出來的材料看軍都山可以命名為玉皇廟文化啊。』後來我們出版報告的時候採納了佟先生的建議。這是老師手把手輔導我的結果。
2005年軍都山報告正式出版，5月我到先生家去，本來是想把出版的消息告訴他，同時他對軍都山的發掘傾注了很多心血，也想讓他寫個序。到先生家之後，才知道先生不久前在家裡陽台上摔了一跤，一條腿骨折了，坐着輪椅。我沒好意思說讓先生寫序，聊到最後，我猶豫再三念叨了一下，問先生能不能寫字，先生說能，而且當場給我寫了幾個字。我便問先生能不能給軍都山寫個序。先生說這個序我得給你寫，報告從發掘到整理，還要等錢，很不容易。先生於是坐在輪椅上拖着一條斷腿用十多天親手給我寫序，手稿交到我手上的時候，都能看出字跡是抖的。先生85歲為學生寫了最後一本書序。
佟先生的恩德講不完，總而言之佟先生學術貢獻不限於考古學本身。先生一輩子兢兢業業勤勉奮鬥，用馬克思辯證主義唯物論指導自己的研究。他從馬克思辯證主義唯物論里汲取了很多精華，應用在研究里，提出了建設性的觀點。這是我們晚輩應該好好學習的。
先生崇高的治學精神，嚴謹的治學態度，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高風亮節，慈善仁愛、質樸無華、虛懷若谷、誨人不倦的大師風範，令高山仰止，江河肅然。
最後以一副輓聯送別先生：『師德永存：石器考古東北考古民族考古樹學界豐碑；畢生耕耘著述等身虛懷若谷真宗師風範。』
（本站記者根據錄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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