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老失明，厥有【別傳】

  來源: 北京日報

司馬遷身遭腐刑奇恥，腸九回，汗沾衣，卻寫就了偉大的【史記】。在【史記・太史公自序》裡，他為人們留下了一段震爍千古的名文:
昔西伯拘h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這段名文，既是述史，又是自況，是司馬遷的明志之言。千百年來，這段名文不知鼓舞了多少文人學士，也不知有多少文人學士用自己的行動續寫了這段名文。
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就是以自己的超卓特立的行為續寫這段名文的楷范。
左丘失明，孫子臏腳，寫出了【國語】和【兵法】，陳寅恪則合失明、臏足於一身，寫出了蒼涼深沉的民族心靈之歌【柳如是別傳】。陳寅恪55歲失明，79歲去世，目盲長達20餘年；72歲那年，又跌折右腿，不能行走。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稿竟說偈》裡概括自己的苦況是『失明臏足，尚未聾啞』，又以左丘明、孫臏自況，說自己是『左丘失明、孫子臏腳，日暮西山』。目盲，對於陳寅恪來說，是最為痛苦的，一個從來手不釋卷的讀書人，竟20餘年不能把卷閱書，這該是何等的痛苦！但就是在這極其艱難的情況下，他以司馬遷名文中所道出的那種『發憤著書』的精神，『然脂暝寫』，著成了煌煌巨著【柳如是別傳】。他的助手黃萱曾讚嘆他的堅毅精神『真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氣概』，是一點也不過譽的。
屈原放逐，著成【離騷】，詠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憤心聲；陳寅恪的經歷，與屈原是極為相似的。當趨時附勢成為中國學界風氣時，陳寅恪忍受着巨大的孤獨和打擊，堅守着自己的學術陣地，絕不『曲學阿世』，『決不從時俗為轉移』。屈原【涉江】詩云:『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陳寅恪詩云:『俗學阿時似楚咻，可憐無力障東流。河汾洛社同丘貉，此恨綿綿死未休。』陳寅恪與屈原是同心同調的。陳寅恪曾自評――『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這正是他一生學術品格和人格的寫照。
陳寅恪是在非常孤獨、壓抑和痛苦的心境下寫作【柳如是別傳】的，這極像屈原、左丘明和孫臏在悲愴、痛苦的心境下寫成【離騷】、【國語】和【兵法】。陳寅恪寫作【柳如是別傳】，目的是為了弘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別傳・緣起】)，他著書時的心境和這種著述思想，與司馬遷名文中所說的古聖先賢『意有所鬱結』，『故述往事，思來者』，是一脈相通的。【柳如是別傳】，就是陳寅恪『述往事，思來者』的『發憤之作』。
寅老失明，厥有【別傳】――這就是陳寅恪對司馬遷【太史公自序】的續寫。（項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