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勇敢

之所至、力之所至，有膽量果敢去做，是勇。

之所至、力之所至，有膽量果敢去做，是勇。

但勇，是分等級的，有低級、有中級，也有高級。

低級的勇，指原始欲望激情爆發，忘記恐懼而產生的勇。荀子把這種勇分為三類：狗豬勇、賈盜之勇、小人之勇。

他說：『爭喝搶吃，沒有廉恥，不懂是非，不顧死傷，不怕懲罰，紅着眼只盯着吃喝，是狗豬之勇。見財如見命，爭奪財貨不知推讓，果敢大膽，兇猛貪婪，行事暴戾，紅着眼只盯着財利，這是商人和盜賊的勇敢。不在乎死亡，行為暴虐，是小人之勇。』（【荀子.榮辱篇】）

豬狗之勇，是腸胃之欲、情色慾、嗜好之欲刺激出的勇氣，它讓人忘記危險，膽大妄為。如狗見了肉骨頭，撲過去叼在嘴裏，誰搶就跟誰拼命；如野豬發情爭交配權，相互之間拼死而爭。

有一次，楚王大宴群臣，入夜不散。楚王乘着酒興，讓自己寵愛的許姬給官員們敬酒。其中有個將領，迷於許姬的美麗，竟然趁着陣風吹滅燈燭、賬內一片黑暗之際，色膽包天，去扯抱許姬，完全忘記禮儀及可能招來的殺身之禍。此楚將的勇，便屬豬狗之勇。

賈盜之勇，指物質利益刺激出的勇氣。愛財是人的天性，古語說『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馬克思說諷刺資本家之勇，大意說：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他就敢於鋌而走險；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他就敢於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甘冒上絞刑架的危險。

小人之勇，來源於血氣衝動。因一些日常瑣事，一言不合，一念不順，便暴筋發怒，拔刀相向，不計後果，不避生死。

俗語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橫的，指流氓光棍；愣的與不要命的，指得便是小人中的勇者。

中等之勇，是人克服恐懼而產生的勇氣。

美國心理學家普特曼，籠統地把勇分為三類：心理之勇、生理之勇和道義之勇。

生理勇氣，指克服對死亡或痛楚的恐懼的勇氣；心理之勇，指克服成癮、恐懼等心理定勢的勇氣；道義之勇，指為保持道德正義，而克服內心誘惑或外界威逼的勇氣。

孟子論這類勇，舉過兩個例子。

有個叫北宮黝的人，為了克服恐懼，培養之自己的勇氣，拿刀刺肌膚而不退縮，拿針刺雙目而不轉睛。

但北宮黝有個毛病，他管理不了自己的血氣，受一點小委屈，就暴跳如雷；聽了惡言，必定回擊。只要受了冒犯，即便是刺殺大國君主這樣的危險事，他也敢干。

還有個叫孟施捨的人，宣揚用忘記恐懼的方法，培養勇氣。他認為軍人打勝仗，靠的是勇氣。可軍隊上陣，遇到的情況千變萬化，如果估量到自己的勢力大過敵方，才進攻；如果考慮到能夠取勝，才交戰，那必然產生畏敵情緒。

因此，軍人上陣，根本不要考慮對方強弱；而是要把不能取勝看成能夠取勝，敢於藐視一切敵人。

其實，人依仗自己的某項才能，或者依仗某種工具，也可以克服恐懼，生出勇氣。這就是所謂『器壯人膽』、『藝高人膽大』、『錢是欺人膽，衣是瘮人毛』。

面對猛獅，即便勇士也會膽怯；可一個瘦弱的人，依仗手中的半自動步槍，便能克服恐懼，橫行於獅群面前。

齊人孟賁仗着自己力大無比，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虎狼。有一次，遇到兩頭牛狂野爭鬥，周圍的人紛紛逃避，孟賁則毫無畏懼，從容上前強行分兩牛。一牛屈服伏地，另一頭猶觸不止。孟賁發怒，左手按牛頭，以右手拔其角，角出牛死。

荀子從另一個角度，定義中等之勇，他說：

『禮貌恭敬而心意謙讓，重視誠信而看輕錢財，敢於推薦賢能的人，敢於把不肖的人拉下馬，這便是中等之勇。』（荀子.性惡篇）

高級之勇，稱大勇，稱士君子之勇。士君子之勇，是道義之勇。它分三個方面。

一個方面，為自勝之勇。這種勇，敢於直面自己的缺點，敢於斗自己的心魔，敢於與自己的私慾作戰。

孔子云：『好勇疾貧，亂也。。』（【論語】）又說『知恥近乎勇。』（中庸）一個人管不住自己的欲望，不能知恥守底線，算不上士君子。

相傳，偏遠的江裏住着條惡龍，它每年要求附近的村莊獻祭一名處女，而這個村莊每年都會有一名少年英雄，勇敢地去與惡龍搏鬥，只是無人生還。

這一年，又一少年英雄出發了，村中的長老暗派一個人悄悄尾隨他。只見那少年深入龍穴，用劍刺死了惡龍；但這龍穴中鋪滿金銀財寶，這個英雄少年是個半截子勇士，他管不住自己的貪慾，坐在龍屍上不肯離開，身上慢慢長出鱗片，最終變成了一條新的惡龍。荀子說：『義之所在，不傾於權，不顧其利，把整個國家給他，他也不會被收買；雖然珍惜生命，但堅持正義而不屈不撓，這才是士君子之勇。』（荀子.榮辱篇）

另一方面，敢於去做，不是士君子之勇；士君子，能夠以道義為準繩，區別應當恐懼的事物與不應當恐懼的事物。遇到應當恐懼的事物，即便對方是老幼婦孺、即便只是一絲一毫的錢財，也害怕退避；遇到不應當恐懼的事，即便赴湯蹈火，去闖鬼門關也在所不惜。

通俗地說，就是該死時從容去死，眉頭都不皺一下；該活時謹慎地活着，一發一膚都不捨得損傷。

孔子說：『見義不為，無勇也。』【論語】

孟子引曾子的話說：『我曾聽孔子說過大勇的道理：「反省自己覺得理虧，即使對普通的百姓，我也不去恐嚇他們；反省自己覺得理直，縱千萬人反對，我也勇往直前。」』（孟子.公孫丑上）

荊軻好讀書劍擊。早年他遊歷榆次，與當地一個叫蓋聶的人論劍，兩人發生爭論，蓋聶怒目瞪他。荊軻膽怯避出，有人勸蓋聶再把荊軻叫回來。蓋聶知道荊軻害怕逃走了，說：『剛才我和他談論劍術，他談的有不甚得當之處，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他應該走了，不敢再留在這裏了。』

派人到荊軻的住處詢問房東，荊軻果然已乘車離開了榆次。

荊軻漫遊邯鄲，與一個叫魯句踐的人博戲，發生了爭執，魯句踐發怒呵斥他，荊軻害怕而退，悄無聲息地逃走，從此不敢再見魯句踐的面。

荊軻到燕國，燕太子丹賞識厚待他，請他去刺殺暴虐的秦王嬴政，荊軻慨然應諾。太子丹從燕國挑選了一名叫秦舞陽的勇士給荊軻做副手。秦舞陽十三歲上就殺人，別人見他，都不敢正視。

臨行那天，太子丹及其賓客皆白衣白帽，到易水邊給荊軻與秦舞陽餞行。將蹬車上路，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聲調蒼涼悽惋，送行者一邊垂淚涕泣，一邊向前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圖窮匕現

荊軻到了秦國，上殿接受秦王的召見。荊軻捧着秦國叛將樊於期的首級，秦舞陽捧着地圖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行，走到殿前台階下時，秦舞陽驚恐色變，渾身發抖，秦國的大臣們感到奇怪。荊軻回頭朝秦舞陽笑了笑，上前謝罪說：『他是個北方藩屬蠻夷之地的粗野人，沒有見過天子，所以心驚膽顫。』

秦王對荊軻說：『遞上舞陽拿的地圖。』

荊軻取過地圖獻上。秦王展開地圖，圖窮而匕首露了出來。荊軻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秦王反應敏捷，掙斷衣袖，抽身跳起，逃過了一劫。

荊軻行刺不成，倚柱而笑，箕踞而罵說：『事所以不成者， 乃欲以生劫之， 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隨即從容赴死，全無懼意。

秦舞陽之勇，只是匹夫之勇，荊軻之勇，才算是士君子之勇。唐詩人賈島贊荊軻說：

荊卿重虛死，節烈書前史。

我嘆方寸心，誰論一時事。

至今易水橋，寒風兮蕭蕭。

易水流得盡，荊卿名不消。【易水懷古】

第三個方面，即便是基於道義，如果該講策略而不講策略，做無謂的犧牲，只能算打折扣的士君子之勇。

一個人跑到戰場上陣亡，非常容易；但勇敢地衝鋒陷陣，卻還能盡力保存自己的生命，卻不容易。

有一次，孔子誇讚顏回，子路聽了不服氣。子路自恃勇猛，有軍事才能，問孔子說：『如果讓您統率三軍，您願意找誰共事？』

孔子一直擔憂子路蠻勇莽撞，故意折他說：『那種空手搏虎，徒步過河，至死不知悔悟的人，我是不會找他共事的。我喜歡與那種遇事謹慎、善謀而成的人共事。』（【論語】7.11）

後來，子路在衛國大夫李悝府上當家臣，衛國發生驅逐國君的叛亂，李悝參與其中，子路有事在城外，事先並不知道。當他聽說事情的本末後，義憤填膺，忙往城裏跑。城門將要關閉，一個叫子羔的人告訴他，形勢已定，出公已逃，你不要進城白白送死。

子路回答：『食其食者，不避難。』他衝進城去，請求新君主蒯聵殺李悝，蒯聵不聽，與李悝避於高台之上；子路欲放火焚台，蒯聵派人與子路決鬥，子路寡不敵眾，冠纓被擊斷。子路知不能免死，說：『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結纓而死，被亂刃砍成肉泥。

子路義不避死，壯烈感人；他的勇雖可稱為士君子之勇，但總有些缺憾。

孔子聽說衛國發生內亂，預感到子路要出事，說：『哎呀，子路肯定要死了！』子路的死得到證實後，孔子非常悲傷，從此不再吃肉羹。

士君子之勇，屬於大勇。

為滿足自己欲望，而敢於拼命的人，是小勇；為了名譽、事業敢於拼命的人，是中勇；為了正義與真理，敢於拼命的人才是大勇。孔子說：『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論語.17.23）

大勇者為了捍衛正道，具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上不循於亂世之君，下不俗於亂世之民；仁之所在無貧窮，仁之所亡無富貴。天下知之，則欲與天下同苦樂之；天下不知之，則巋然獨立天地之間而不畏』。（【荀子.性惡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