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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红楼梦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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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姓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又因年近岁逼,诸事烦杂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单子来回: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
  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缘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与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现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头发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儿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柳湘莲遁迹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后,病越重了: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病。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绸子小衣儿,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来挠你们!’说着,也上床来隔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芳官,来合宝玉对抓,芳官趁势将晴雯按倒。袭人看他四人滚在一处,倒好笑,因说道:‘仔细冻著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罢!’
  忽见碧月进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绢子忘了去,不知可在这里没有?’春燕忙应道:‘有。我在地下捡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刚晾著,还没有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玩?’碧月道:‘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冷冷清清的了。两个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才更冷清呢。你瞧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个云姑娘落了单了。’
  正说着,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梳洗出去,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偺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偺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要有生趣了。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岂不大妙呢?’
  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偺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社。’说着,一齐站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写着是:
    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的稿子了。’宝琴笑道:‘现在是我做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等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众人听说,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是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古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
  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请姑娘们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饭毕,又陪着入园中来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礼,自不必细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物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这日王子腾将侄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于五月间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儿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好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了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还是第二件。到那时纵然你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著?’袭人道:‘何曾没收著。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统共数了一数,才有五百六十几篇。这二三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明日起,把别的心先都收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过去。’
  宝玉听了,忙着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过。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睡下。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说,十分喜欢,就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
  宝玉听说,遂到王夫人屋里来说明。王夫人便道:‘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宝钗探春等都笑说:‘太太不用着急,书虽替不得他,字却替得的。我们每日每人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儿去就完了。一则老爷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王夫人听说,点头而笑。
  原来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的。因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积了许多。
  这日正算著再得几十篇,也就搪的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去油纸上临的锺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类。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接着湘云宝琴二人也都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可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
  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塌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著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七月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丢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词,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的很!又新鲜,又有趣儿。’湘云说道:‘偺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也倒是。’湘云道:‘偺们趁今日天气好,为什么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
  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粘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了。’于是大家拈阉。宝钗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
  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儿这香怎么这么快,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虽做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头看,香已尽了。李纨等笑道:‘宝玉又输了。蕉丫头的呢?’探春听说,便写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李纨笑道:‘这却也好。何不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乃提笔续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总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算不得。’说着,看黛玉的,是一阙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总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别太谦了,自然是好的,我们赏鉴赏鉴。’因看这一阕《临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入之上了。’
    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用忙,这定要重重的罚他,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吓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头子们回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线?偺们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二爷也太死心眼儿了!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笑道:‘紫鹃也太小气,你们一般有的,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个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偺们的拿出来,偺们也放放晦气。’
  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丫头们搬高墩,捆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籰子来。宝钗等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
  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日赖大娘送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雯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再把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回说:‘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叫放起来。
  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了,丫头们在那山坡上已放起来。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蝙蝠来,宝钗也放起个一连七个大雁来,独有宝玉的美人儿,再放不起来。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来,急的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众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儿,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去叫人换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个来放罢。’
  宝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这几个风筝起在空中,一时风紧,众丫鬟都用绢子垫着手放。黛玉见风力紧了,过去将籰子一松,只听豁喇喇一阵响,登时线尽,风筝随风去了。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说:‘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了去了,偺们大家都放了罢。’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铰断了线。那风筝都飘飘飖飖随风而去,一时只有鸡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儿,一会儿就不见了。众人仰面说道:‘有趣,有趣!’说着,有丫头来请吃饭,大家方散。
  从此,宝玉的功课,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后头了,有时写写字,有时念念书,闷了也出来合姐妹们玩笑半天,或往潇湘馆去闲话一回。众姐妹都知他工课亏欠,大家自去吟诗取乐,或讲习针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贾政回来,宝玉受气,每每推睡,不大兜揽他。宝玉也只得在自己屋里,随便用些工夫。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叫宝玉。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罢,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喜欢,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个‘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工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付之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枝,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疋,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萧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
  一时,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著,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姐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姐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姐妹与黛玉湘云五人来至园中,见了大众,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账。’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
  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姐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还礼,看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间待客,晚上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上往园内李氏房中歇宿。这日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乏了,我也乏了,早些找点子什么吃了,歇歇去罢。明儿还要起早呢。’
  尤氏答应着,退出去,到凤姐儿屋里来吃饭。凤姐儿正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呢,只有平儿在屋里,给凤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儿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么还不请奶奶去?’尤氏笑道:‘既这么着,我别处找吃的去罢,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饽饽,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忙的,我园里和他姐儿们闹去。’一面说一面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股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吗?’这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著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从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著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的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已早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给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尤氏听了半晌,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气性大!那糊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偺们奶奶万金之体,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偺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老婆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笑道:‘偏不用你。’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他了。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账!’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说:‘奶奶不用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贼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正乱著,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什么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内,叫大娘见见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道:‘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著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嗳呀呀!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没家去?’如此这般进来了。赵姨娘便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就完了。也值的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他好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十来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尽著缠我!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大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哼道:‘糊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他妈,又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个大不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走了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到齐开戏。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㻞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欢喜,便叫他两个也坐在榻前。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的照顾,愿意在园内玩笑,至晚便不回去了。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儿捆了两个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偺们先倒挫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不着头脑,别的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大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你珍大嫂子,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
  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面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么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著,我要送人的。’凤姐答应了。
  鸳鸯忽过来向凤姐脸上细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我看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便叫过来,也细细的看。凤姐笑道:‘才觉的发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就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帮着师父们,替我拣佛头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妹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
  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馔来,两个姑子吃。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著,听两个姑子说些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也就不说了。
  贾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一样照应。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都说:‘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偺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偺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少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调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应该混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是一心无罣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儿们都不出门子罢?’尤氏笑道:‘怨不得都说你空长了个好胎子,真真是个傻东西!’宝玉笑道:‘人事难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越发胡说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要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么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的慌,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子的吗?’一句说的喜鸾也臊了,低了头。当下已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班儿房子里,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湘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看时,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著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够。’
  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
  鸳鸯反不知他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是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固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了!’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
  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热,心内突突的乱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给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不提。
  却说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赶乱,方从外进来。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又急又气又伤心,因想道:‘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支持不住,一头躺倒,恹恹的成了病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著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赌咒发誓,与司棋说:‘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遭塌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偺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著走错了,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烧香磕头,保佑你一辈子福寿双全的。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倘或偺们散了,以后遇见,我自有报答的去处。’一面说,一面哭。
  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酸心,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呀!我做什么管你这些事,坏你的名儿,我白去献勤儿?况且这事我也不便开口和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别胡行乱闹了。’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便顺路来问候。刚进入凤姐院中,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站立待他进去。鸳鸯来至堂屋,只见平儿从里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中觉了。你且这屋里略坐坐。’
  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悄问道:‘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近来看着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前头,就是这么着。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又比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就露出马脚来了。’鸳鸯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应道:‘嗳呀!依这么说,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吗?’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个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你倒会咒人!’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听见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中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个什么孙大人来和偺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贴子来,闹得人怪烦的。’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
  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平儿忙迎出来。贾琏见平儿在东屋里,便也过这间房内来,走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步幸临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又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去,不想老天爷可怜,省我走这一趟。’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因前日老太太的生日,我看古董账,还有一笔在这账上,却不知此时这件着落在何处。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了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说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你们奶奶了。你这会子又问我来了。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
  平儿正拿衣裳,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人去说过,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比那强十倍的,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就爱上那不值钱的咧?’
  贾琏垂头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锺酒,那里记得许多?’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还得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撒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一语未了,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呢。这半日,我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着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须得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听,到了有钱的时节,你就撂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要说定了,我谢你。’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平儿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别的。刚才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这么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么也罢了。’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凤姐不等说完,翻身起来说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着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来说我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害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玩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的呢?你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能够。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去,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著“衔口垫背”,忙什么呢?’贾琏道:‘何苦来?犯不着这么肝火盛!’
  凤姐听了,又笑起来道:‘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想着后日是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个儿女留下,也别“前人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才是。’贾琏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凤姐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说:‘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娶媳妇儿,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随便自己择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了,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便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儿,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是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个没趣儿。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他心里,没有什么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贾琏在此,且不做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凤姐儿的陪房,且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努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这贾琏忙道:‘你只管给你们姑奶奶磕头。我虽说了,到底也得你们姑奶奶打发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后你们两亲家也难走动。’凤姐忙道:‘连你还这么开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这事说了,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目,一概赶今年年底都收进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凤姐道:‘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偺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便搜寻到头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咧。’凤姐道:‘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要像这么着,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做了个梦,说来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疋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偺们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来夺。正夺著,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惦记应候宫里的事。’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话。’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
  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这一两日就送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的。’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放在心里?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要都这么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只怕我们没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银子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
  平儿答应去了,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给小太监打叠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
  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着呢。这会子再发个三五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脸,更衣往贾母处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才听见雨村降了,却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未必保的长。只怕将来有事,偺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椅子上再说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说:‘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门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滋生出些人来?’贾琏道:‘我也这么想,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屋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就说我的话。’
  林之孝答应了,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这孩子,这几年我虽没看见,听见说,越发出跳的好了,何苦来白遭塌一个人呢?’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也不用究办。’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己的满口应了出去。
  少时,贾琏进来,凤姐又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我原要说来着,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还没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已经和他娘说了,他娘倒欢天喜地,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你既说了,又何必退呢?明日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发懊恼,惟恐旺儿仗势作成,终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底。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好,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调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自然还有好的--遂迁延住不肯说去,意思便丢开了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贾政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赵姨娘还要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方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来敲院门。老婆子开了,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头,名唤小鹊的,问他作什么,小鹊不答,直往里走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小鹊连忙悄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咕咕唧唧的,在老爷前不知说了你些个什么,我只听见“宝玉”二字。我来告诉你,仔细明儿老爷和你说话罢。’一面说着,回身就走。袭人命人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宝玉听了,知道赵姨娘心术不端,合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他说些什么,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儿咒的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能书舛不错,就有别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穀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究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读书,不值紧要,却累著一房丫鬟们都不能睡。袭人等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后合。晴雯骂道:‘什么小蹄子们!一个个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么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却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着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笑起来。宝玉忙劝道:‘饶他罢。原该叫他们睡去。你们也该替换著睡。’袭人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统共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几句。麝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著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使不得吗?且把心搁在这上头些罢。’话犹未了,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
  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著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著了。’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了人?’晴雯便道:‘别放屁!你们查的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刚才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吓得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这会子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呢,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了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
  众人听了,吓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秋纹二人果出去要药去,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著了惊吓病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的细看查访。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众人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尤氏等都过来请安,李纨凤姐及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然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里的人,比先放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玩意儿,不过为熬困起见。如今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的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回我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了。’贾母忙道:‘你姑娘家那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
  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未尝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偏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来了,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去园内传齐,又一一盘查。虽然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统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
  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纸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去,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打二十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
  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给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奶奶,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过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道!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生气,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到凤姐儿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园内去闲谈。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要到园内走走。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瞧着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爱巴物儿,这样喜欢?拿来我瞧瞧。’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专做粗活的。因他生的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很爽利简捷,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若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便入园内来玩耍。正往山石背后掏促织去,忽见一个五彩‘绣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儿,心下打量:‘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就是两个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给贾母看呢,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见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子石后头拣的。’邢夫人道:‘快别告诉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个傻丫头,以后再别提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头,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他们,自己便塞在袖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来,且不形于声色,到了迎春房里。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偺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叫我没法儿。况因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姑娘的身份来。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这可是什么意思?再者:放头儿,还只怕他巧语花言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裳做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着头。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无儿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己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往前边来。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银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著,叫问司棋。司棋虽病,心里却明白,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里放着,预备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迎春道:‘何用问?那自然是他拿了去摘了肩儿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放在里头,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儿,才这么着。如今我有个主意:到二奶奶屋里,将此事回了他,或着人要他,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赎了,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省事些好。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玉柱儿媳妇为他婆婆得罪,来求迎春去讨情,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去回凤姐,又看这事脱不过去,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借去,不想今日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着从小儿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一个情儿,救出他来才好!’迎春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臊还臊不过来,还去讨臊去?’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玉柱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说道:‘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偺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
  迎春听了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著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著来安慰。他们走至院中,听见几个人讲究,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头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自止了,遂趁便就走。探春坐下,便问:‘刚才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什么,左不过他们小题大做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合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必如此?’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是合怨姐姐一样。偺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丝凤怎么又夹在里头?’
  那玉柱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未曾散人的--拿出些来赎来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总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说,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
  谁知探春早使了眼色与侍书,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法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出其不备”的妙策。’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委屈。’平儿忙道:‘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吩咐我。’
  那玉柱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混插嘴的理吗?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也有外头的媳妇们无故到娘屋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才是。’
  柱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要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这柱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嬷嬷,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儿,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逼着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么。’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么样呢?’
  当下迎春只合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的过去,是他的造化;要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如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
  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样无益有损的事呢?’一语未了,只听又有一人来了。
  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和柳家的不好的,便又告出柳家的来,说和他妹子是伙计,赚了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的之罪。那柳家的听得此言,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的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转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的嬷嬷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的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道:‘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
  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去办累金凤一事。那玉柱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就过。既这么样,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人,趁早儿取了来,交给我,一字不提。’玉柱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赶晚赎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做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著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惦记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养保养也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不如且自家养养病。就是病好了,我也会做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儿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刚才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借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节下用。我回没处借。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儿?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又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人,就只晚上送东西来的时候儿,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可巧来送浆衣裳。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看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丫头们不知道,说出来了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了?’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神发誓说:‘自来也没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说?’
  凤姐详情度理,说:‘他们必不敢多说一句话,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偺们短些,别又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索性多押二百,偺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这不知还指那一项赎呢!’平儿拿了去吩咐旺儿媳妇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走风的人,‘反叫鸳鸯受累,岂不是偺们之过?’正在胡想,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何事,遂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捧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么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一面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
  凤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扔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想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著,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里?’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的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著,你妹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著出去,说是园内拣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胀了面皮,便挨着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但我并无这样东西,其中还要求太太细想。这香袋儿是外头仿著内工绣的,连穗子一概都是市卖的东西。我虽年轻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东西。再者,这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然有,也只好在私处搁著,焉肯在身上常带,各处逛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看见,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来,奴才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了。况且他们也常在园走动,焉知不是他们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园里,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嫣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人,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带过佩凤他们来,又焉知不是他们的?况且园内丫头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出去了;或借着因由,合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撂嘴儿: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很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只如今且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能得这个实在;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着这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人,余者竟是小鬼儿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里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还穷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比你们是强些,如今宁可省我些,别委屈了他们。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访这事要紧!’凤姐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正是方才是他送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来照管照管,比别人强些。’
  王善保家的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件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他,正碰在心坎上,道:‘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早该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诰封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点头道:‘跟姑娘们的丫头比别的娇贵些,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他。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说。’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要有这个,他自然不敢来见我呀。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道:‘你去,只说我有话问他,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睛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小丫头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觉才起来,发闷呢。听如此说,只得跟了他来。
  素日晴雯不敢出头,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亸钗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回道:‘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那都是袭人合麝月两个人的事,太太问他们。’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叫着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屋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绢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时调唆的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语,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请息怒。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乎不能明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
  于是大家商议已定。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进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来抄检起。不过抄检些多余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的。等明日回过太太再动。’
  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儿。’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王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平常通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睛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
  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著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著邢夫人的脸,忙喝住睛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偺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别处去。凤姐道:‘你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甚关系的。’
  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偺们就走,再瞧别处去。’说着,一径出来,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偺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叫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的。’这边且说些闲话。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搜出两副宝玉往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合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偺们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凤姐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账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
  这里凤姐合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儿,倒是洗净人们的好法子。’探春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我。’因命丫鬟们:‘快快给姑娘关上。’
  平儿丰儿等先忙着替侍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著。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偺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察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想众人没眼色,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就这样利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着?自己又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待,何况别人?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
  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时大怒,指著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要解钮子,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省得叫你们奴才来翻我!’
  凤姐平儿等都忙与探春理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再讨脸了!’又忙劝探春:‘好姑娘,别生气。他算什么,姑娘气著,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许奴才来我身上搜贼赃呢?明儿一早,先回过老太太、太太,再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着,我去领!’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脸,赶忙躲出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你们听着他说话!还等我和他拌嘴去不成?’侍书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点道理儿,省一句儿罢。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著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做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和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又有一副玉带版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凤姐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喝酒赌钱,我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著的。’
  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他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怕什么不可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哭道:‘我不敢撒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你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呢?你且说是谁接的,我就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里人多,要不管了他,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要依他,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使得。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再犯,两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老张。他常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
  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且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谁知那老张妈原和王善保家有亲,近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跟前作了心腹人,便把亲戚和伴儿们都看不到眼里了。后来张家的气不平,斗了两次口,彼此都不说话了。如今王家的听见是他传递,碰在他心坎儿上;更兼刚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书的气,没处发泄,听见张家的这事,因撺掇凤姐道:‘这传东西的事,关系更大。想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传递进来的。奶奶,倒不可不问!’凤姐儿道:‘我知道,不用你说。’
  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去。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扣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姑娘。’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凤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中,随意掏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绵袜并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给凤姐。
  凤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那帖是大红双喜笺,便看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了。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具。
  凤姐看了,不由的笑将起来。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兄妹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写的账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一跳。
  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摇头儿。周瑞家的道:‘王大妈听见了:这是明明白白,再没得话说了。这如今怎么样呢?’
  王家的只恨无地缝儿可钻。凤姐只瞅着他,抿著嘴儿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这倒也好。不用他老娘操一点心儿,鸦雀不闻,就给他们弄了个女婿来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无处煞气,只好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众人见他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趁愿的,也有心中感动报应不爽的。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寻短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且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夜里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遂掌不住,请医诊视。开方立案,说要保重而去。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之事暂且搁起。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纨等。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到他房中,惜春便将昨夜之事细细告诉了,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反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东西!’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叫凤姐姐带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妈等人也都十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的。看他从小儿服侍一场。’
  谁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更又说道:‘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尤氏道:‘谁敢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况且古人说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四姑娘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该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说我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我们糊涂人,不如你明白!’惜春道:‘据你这话就不明白。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那里眼里识的出真假,心里分的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讲起参悟来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么参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尤氏道:‘可知你真是个心冷嘴冷的人。’惜春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春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便问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你这一去了,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尤氏听了,越发生气,但终久他是姑娘,任凭怎么样,也不好和他认真的拌起嘴来,只得索性忍了这口气,便也不答言,一径往前边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道:‘回奶奶:且别往上屋里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听了道:‘咋日听见你老爷说:看见抄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方才和蔼,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可吃些东西?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拿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著,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人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去对茶。
  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晌午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又将自己脂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腌臜,能著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要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有何妨?’说着,一面洗脸。丫头只弯腰捧著脸盆。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那丫头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听如此说,便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是谁做的事够使的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著过阴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二人忙说快请。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进来,别的妹妹都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陪着老人家夜里作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呢。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
  一时,尤氏盥洗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着向宝钗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妈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亲自来瞧。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又奇了。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偺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姐儿们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趁热灶火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凤丫头也不犯合你怄气。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
  探春知他怕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吓的这个样儿。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还顶着徒罪呢。也不过背地里说些闲话罢咧,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说了。尤氏见探春已经说出来了,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说了一遍。探春道:‘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丫头病著,就打发人四下里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么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遮人眼目儿的事,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丫头们来请用饭,湘云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儿妯娌两个病著,今日怎么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偺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偺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恐夜晚风凉。’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说话之间,媳妇们抬过饭桌。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旧规矩。贾母说:‘多吩咐过几次,蠲了罢,你们都不听。’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孝顺。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道:‘我倒也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取了碗箸。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么,自然着人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因问:‘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又指著这一盘果子,独给平儿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着,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吃饭。贾母又命鸳鸯等来陪吃。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著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著吃的做。’贾母笑道:‘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儿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回头向门外伺候媳妇们道:‘既这样,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
  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你也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二门外,上了车,众媳妇放下帘子来,四个小厮拉出来,套上牲口,几个媳妇带着小丫头子们先走,到那边大门口等著去了。这里送的丫鬟们也回来了。
  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首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向小丫头银蝶儿道:‘你看,坐车的是这些,骑马的又不知有几个呢。’说着,进府,已到了厅上。贾蓉媳妇带了丫鬟媳妇,也都秉著羊角手罩接出来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赌钱,也没得便,今儿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许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俏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时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袴。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
  不到半月工夫,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遂也令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
  这邢德全虽系邢夫人的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因此,都叫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快。又有几个在当地下大桌子上赶羊。里间又有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话。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幺儿,都打扮的粉妆锦饰。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账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幺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
  傻大舅输家,没心肠,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著陪酒的小幺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是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样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著嘴儿笑。那些赢家忙说:‘大舅骂的很是。这小狗攘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儿。’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
  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著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你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撤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锺酒灌在傻大舅嘴里。
  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锺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说着,忽然想起旧事来,乃拍案对贾珍说道:‘昨日我和你令伯母怄气,你可知道么?’贾珍道:‘没有听见。’傻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东西!老贤甥,你不知我们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门子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贾珍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话解劝。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儿等笑说:‘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的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见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便把两个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话说了一遍。那人接过来就说:‘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罢咧,并没有输掉了,怎么你们就不理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灌丧了黄汤,还不知吣出些什么新样儿的来呢!’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
  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
  一时,佩凤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偺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尤氏道:‘我倒不愿意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琏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发没个人了。’佩凤道:‘爷说:奶奶出门,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这么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绿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搳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萧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甚令人心动神移。唱罢,复又行令。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竦然。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拿得住些,心里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会,也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以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呢。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贾珍方在挨门小杌子上告了坐,侧着身子坐下。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式样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著。’贾珍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倒好,打开却也不怎么样。’贾珍陪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饽饽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过。’贾母笑道:‘此时月亮已上来了,偺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著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挂着羊角灯。嘉荫堂月台上,焚著斗香,秉著烛,陈设著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地下铺着拜毡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
  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回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子上去。’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子秉著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一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半桌余空。
  贾母笑道:‘往常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偺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在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叫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
  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贾母笑道:‘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斟了一杯。贾赦仍旧递给贾政,贾赦旁边侍立。贾政捧上,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于是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里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臜,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起,可巧到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早已踧踖不安,偏又在他手中,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求限别的罢。’贾政道:‘既这样,限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么又做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做。快命人取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情思。’
  宝玉听了,碰在心坎儿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就该奖励,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来给两把与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坐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欣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
  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炙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众人听说,也都笑了。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自知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这花却在贾环手里。
  贾环近日读书稍进,亦好外务。今见宝玉做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见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意,总属邪派。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做“难以教训”的“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赦道:‘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偺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偺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著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
  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姑娘们多乐一会子,好歇著了。’贾政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才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
  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作一席。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坐下,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家去圆月。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偺们都是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笑说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撂下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个人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随命拿大杯来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
  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贾母又命将毡毯铺在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命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
  贾母因见月至天中,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又将十番上女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什么事?’邢夫人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
  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便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你们小两口儿今夜要团团圆圆的,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虽是我们年轻,已经是二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是正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服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死了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别送,竟陪着我罢。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给贾蓉媳妇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好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儿。’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听!’便命斟一大杯酒,送给吹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看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说:‘瞧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没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
  说着,鸳鸯拿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了,风吹了头,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要坐到天亮!’因命再斟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各人随心想向,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说话解释,又命换酒止笛。尤氏笑说道:‘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说给老太太解闷儿。’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吧。’
  正说到这里,只见席上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叫请。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道:‘夜已深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了,明日再赏。十六月色也好。’贾母道:‘什么时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尚还等著。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轿,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好作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了。’众人都说,没有打碎。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们去。’一语提醒了那媳妇,笑道:‘是了。那一会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找时,刚到了甬道,就遇见紫鹃和翠缕来了。
  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里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你一个茶锺那里去了,你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喝来着,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玩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和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睡去的,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老太太走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锺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罢,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和你要罢。’说毕,回去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又想宝钗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从此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著,无心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止剩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琴妹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诗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扔下偺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做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不来,偺们两个人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也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总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沼。山凹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日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宝玉拟了未妥,我们拟写出来,送给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所以都用了。如今偺们就往凹晶馆去。’
  说着,二人同下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著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只有两个婆子上夜。因知在凸碧山庄赏月,与他们无干,早已息灯睡了。黛玉湘云见息了灯,都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偺们就在卷篷底下赏这水月,何如?’
  二人遂在两个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清气爽。湘云笑道:‘怎么得这会子上船吃酒才好!要是在我家里,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道:‘正是古人常说的:“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何必偏要坐船?’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这笛子吹的有趣,倒是助偺们的兴趣了。偺们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云道:‘什么韵?’黛玉笑道:‘偺们数这个栏杆上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是第几韵。’湘云笑道:‘这倒别致!’
  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个韵可用的少,你排律,只怕牵强不能压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偺们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湘云道:‘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儿还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因念道。‘三五中秋夕,’湘云想了一想,道:‘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得好呢。’想了一想,笑道:‘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黛玉道:‘好对!比我的却好,只是这句又说俗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湘云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也有了。’因联道:‘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黛玉道:‘这可实实是你的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偺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搁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不犯著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罢?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黛玉笑道:‘下句好。只难对些。’因想了一想,联道:‘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联道:‘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黛玉笑道:‘对得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吗?’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道:‘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湘云道:‘又说他们做什么?不如说偺们。’因联道:‘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拟句或依门。酒尽情犹在,’湘云说道:‘这时候了!’乃联道:‘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黛玉说道:‘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道:‘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湘
云道:‘这一句怎么叶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不然,几乎败了!’因联道:‘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方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做‘朝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这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又想,方对道:‘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湘云道:‘这对得也还好。只是这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银蟾气吐吞。药催灵兔捣,’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遂念道:‘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乘槎访帝孙。盈虚轮莫定,’黛玉道:‘对句不好合掌,下句推开一步,倒还是“急脉缓受法”。’因又联道:‘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到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激荡,散而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正是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捞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诗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诗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著,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做。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弄的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吓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们两个吟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就听住了。只是方才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如今老太太都早已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道婆也都睡了,只有小丫头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起来现烹茶。忽听扣门之声,小丫鬟忙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和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叫我们好找!一个园子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那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人,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道这里来了。’
  妙玉忙命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却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著,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评。只是这才有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续时,倒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做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偺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妙玉提笔微吟,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冰脂腻玉盆。箫憎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悲金凤,闲屏设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缚,木怪虎狼蹲。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极!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称赞不已,说:‘可见偺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这样诗人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已天明了,到底也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著偺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卸妆宽衣,盥洗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
  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不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覆去。黛玉因问道:‘怎么还睡不着?’湘云微笑道:‘我有个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儿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一日了!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觉。’湘云道:‘你这病就怪不得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也比先减了,虽未大愈,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寻,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的这个,请太太自看。除了这个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并没有一支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根,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
  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不等,遂秤了二两给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给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号上。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进来,说:‘这几样都各包号上名字了。但那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却不同,凭是怎么好的,只过一百年后,就自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没有力量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多少再换些新的才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问周瑞家的:‘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全枝,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行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妈说了,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里要他二两原枝来,不妨偺们多使几两银子,到底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但只还得你亲自走一趟,才能明白。’
  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给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寻去。’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总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偺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你这话也是。’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下落?’
  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吃了一惊。想到司棋系迎春丫头,乃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氏。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偺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呢?”岂不倒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儿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都有些偷懒,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偺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边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明迎春。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之事,丫头们悄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跪着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
  迎春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呢,听了这话,书也不看,话也不答,只管扭著身子,呆呆的坐着。周瑞家的又催道:‘这么大女孩儿,自己作的还不知道,把姑娘都带的不好了,你还敢紧著缠磨他!’迎春听了,方发话道:‘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总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
  司棋无法,只得含泪给迎春磕头,和众人告别。又向迎春耳边说:‘好歹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去。又有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只见后头绣橘起来,一面也擦著泪,一面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给你做个念心儿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这几年我们相好一场。’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去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他们做什么?你不过挨一会是一会,难道算了不成?依我说,快去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出后角门去。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着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头进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人抱着许多东西,料著此去再不能来了,因听见上夜的事,并晴雯的病也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今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昔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捱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道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
  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著,如今你又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听说,我就打得你了。别想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生走。一个小爷见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么意思?’那几个妇人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走远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狠道:‘不错,不错!’
  正说着,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到园里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著,领出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
  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亲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后来趁愿之话竟未听见。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现打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惟怕丫头们教坏了宝玉,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做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
  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话,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那芳官呢?’芳官只得过来。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等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了。’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你连你干娘都压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找个女婿罢。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给王夫人磕头领去。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卷起来,拿到自己房里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才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查人。
  暂且说不到后文,如今且说宝玉只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私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
  宝玉听如此说才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别人的闲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那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偺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的比人强些,也没什么妨碍著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竟也没见他得罪了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直是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宝玉冷笑道:‘原是想他自幼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他又没有亲爹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那里还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见一面两面的了!’说着,越发心痛起来。
  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说一句妨碍的话,你就说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就该的了?’宝玉道:‘我不是妄口咒人,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坏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我要不说,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怎么是你读书的人说的?’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像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他就枯干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几次,这不是应兆么?若是小题目比,就像杨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的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宝玉听说,忙掩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是,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
  宝玉又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现在他的东西,是“瞒上不瞒下”,悄悄的送还他去。再或有偺们常日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看得忒小气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已打点下了,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宝玉听了,点点头儿。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还不会买去不成?’宝玉听了他方才说的,又陪笑抚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间,果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到园子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个婆子方带了他去。
  却说这晴雯当日是赖大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时常赖嬷嬷带进来,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妇。谁知贵儿一味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那时晴雯已在宝玉屋里,他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合赖大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
  这晴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他家。那媳妇那里有心肠照管,吃了饭,便自去串门子,只剩下睛雯一人在外间屋内爬著。宝玉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独掀起布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盖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
  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在炉台上。’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也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不大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偺们的茶呢!’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搥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攒心。
  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绞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那里禁得这么抖搂,早喘成一处了。
  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那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臜,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一语未完,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着我年轻长的俊,你敢只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见,吓得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
  宝玉那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得满面红胀,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姐姐,别闹!’那媳妇乜斜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讪来了?’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开手,有话偺们慢慢儿的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那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老婆子去到园门口儿等着呢。我等什么儿似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像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子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的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他在那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那里还有屋子?’
  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子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悄儿的找宝二爷呢吗?’柳家的道:‘嗳哟!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著,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那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柳家的听了,倒吓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了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五儿道:‘妈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他妈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著把个妙人儿走了。
  却说宝玉跑进角门,才把心放下来,还是突突乱跳。又怕五儿关在外头,眼巴巴瞅着他母女也进来了。远远听见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就关了园门了。宝玉忙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里,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
  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来,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小时,反倒疏远了。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之症,故近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胆小,醒了便要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故夜间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事悉皆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着。他今去了,袭人只得将自己铺盖搬来铺设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的呆。袭人催他睡下,然后自睡。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安顿了。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因要茶吃。袭人倒了茶来,宝玉乃叹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乍来,你也曾睡梦中叫我,以后才改了的。’
  说着,大家又睡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走来,仍是往日行景,进来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就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赏秋菊,老爷因喜欢他前儿做的诗好,故此要带了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你们快告诉去,立逼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早来了。快快儿的去罢。我去叫兰哥儿去了。’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著钮子,一面开门。袭人听得叩门,便知有事,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催人来舀了洗脸水,催宝玉起来梳洗,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服来,只拣那三等成色的来。
  宝玉此时已无法,只得忙忙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请了早安。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们做诗,宝玉须随便助他们两个。’
  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一时,候他父子去了,方欲过贾母那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出来了,他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依他们去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孩儿去罢。我们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进去的么?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下。来回听得此信,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都向王夫人说:‘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然说“佛门容易难上”,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愿度一切众生。如今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命苦,入了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善人,起先听见这话,谅是小孩子不遂心的话,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过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阴功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
  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来取了些东西来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
  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唱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但晴雯这丫头,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屋,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著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效好之意,且没有明说。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误了书;二则宝玉自以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请早安,伺候早饭。又说笑一回,贾母歇晌,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调,也不喜欢他。我说给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说是告诉了他了,不两三日,等姨妈病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什么大病,不过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从来没个忌讳,高了兴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为前夜搜检众丫头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一想,便命人去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妈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妈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统共只我一个人;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再者: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图省走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头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处玩笑作针线,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园子里,倘有一时照顾不到的,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决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依我竟不必强他。’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罢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已回来了,因说:‘老爷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丢了丑了没有?’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做何诗词。说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痛。’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宝玉听了,便忙进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墨笔等物拿着,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因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
  宝玉在前,只装没听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著文房四宝,一个捧著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正中心怀,便让他二人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子石后头悄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道:‘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拼著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请,那里捱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神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想毕,忙至屋里,正值麝月秋纹找来。
  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看望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催人立刻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哥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
  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及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出,空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日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只因这两日功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感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做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
  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者,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
  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内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朝无阙事了。’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
  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因问宝玉。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
  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的!’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友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续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而且闻其香?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使得我便一气联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了,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么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又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今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徬徨!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睛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荇藻𬞟繁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只在心之诚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诔文,这一段凄惨酸楚,竟无处可以发泄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晴雯素喜的四样吃食。于是黄昏人静之时,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慧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蒩!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户牖。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𫛛鹊,从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邱,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士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苛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轴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闻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藉葳蕤而成坛畤兮,擎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际兮,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濛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苕匪簠。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逋,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濛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怏,泣涕徬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吓得宝玉也忙看时——
  究竟不知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薛文起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阴中有个人声,倒吓了一跳。细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过于熟烂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儿,谁知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的看看。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俗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偺们如今都系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宝玉听了,不禁跌脚笑道:‘好极,好极!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好事尽多,只是我们愚人想不出来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却是你在这里住着还可以,我实不敢当的。’说着,又连说‘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异姓陌路,尚然“肥马轻裘,敝之无憾”,何况偺们?’宝玉笑道:‘论交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上头,却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宁可弃了这一篇文,万不可弃这“茜纱”新句。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与我无涉,我也惬怀。’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此话?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听了,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就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说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了人家求准了,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忙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偺们只顾站着,凉着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忽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嬷嬷们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这边来,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至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陞。因未曾娶妻,贾赦见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大愿意。但想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且他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因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不过是他祖父当日希慕宁荣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挽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未曾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那娶亲的日子甚近,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越发扫兴,每每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说要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净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倏然,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
     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忙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要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太太使人找来你凤姐姐去,竟没有找著,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这个话,我就讨了这个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还要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一时间就空落落的了。’
  宝玉只有一味答应,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话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话,这般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话,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是那一家的好?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好。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造了什么罪,叫人家好端端的议论。’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拉扯别人家了。’宝玉问道:‘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时,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时,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忙笑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著桂花。凡这“长安”,那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混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弟兄。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后。’宝玉忙道:‘偺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时又通家来往,从小儿都在一处玩过。叙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么,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伙计们一群人遭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天。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太太去求亲。我们太太原是见过的,又且门当户对,也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道:‘这是什么话?我倒不懂了。’宝玉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怎么说?素日偺们都是厮抬厮敬,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睡,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发热。也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兼以风寒外感,遂致成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方可出门行走。这百日内,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屋里玩笑。四五十天后,就把他拘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的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又听得薛蟠那里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必不得似先前这等亲热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不尽。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要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从此倒要远避他些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了。日日忙乱著,薛蟠娶过亲,因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静些;二则又知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里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呢。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来,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里的丘壑泾渭,颇步熙凤的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兄弟,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他母亲皆百依百顺。因此,未免酿成个盗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资,内秉风雷之性。在家里和丫鬟们使性赌气,轻骂重打的。今儿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得另换一名,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份。如今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是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都还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和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便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金桂便哭的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妈恨得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么胡闹!人家凤凰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做媳妇。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么胡闹,喝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
  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越发得了意,更装出些张致来,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有自叹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气概不免又矮了半截下来。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后将至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寻隙,苦得无隙可乘,倒只好曲意俯就。
  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因问:‘“香菱”二字是谁起的?’香菱便答道:‘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若说姑娘不通,奶奶没合姑娘讲究过。说起来,他的学问,连偺们姨老爷常时还夸的呢!’
  欲知香菱说出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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