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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红楼梦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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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道:‘既这么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起来了,说:‘这么更妙了!’宝钗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给他听。
  凤姐儿想了半天,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儿和李婶娘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
  这里李纨就写了:‘一夜北风紧,’自己联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道:‘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道:‘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李绮道:‘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纹道:‘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道:‘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道:‘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道:‘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道:‘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宝钗道:‘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起来道:‘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宝琴也联道:‘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戌,’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黛玉忙联道:‘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孤松订久要。泥鸿从印迹,’宝琴接着联道:‘林斧或闻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联道:‘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结,’宝钗和众人又都赞好。探春联道:‘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抢着联道:‘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湘云忙丢了茶杯,联道:‘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黛玉忙联道:‘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联道:‘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联道:‘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鲛绡。’黛玉不容他道出,接着便道:‘寂寞封台榭,’湘云忙联道:‘清贫怀箪瓢。’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烹茶水渐沸,’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煮酒叶难烧。’黛玉也笑道:‘没帚山僧扫,’宝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道:‘到底说的是什么?’湘云道:‘石楼闲睡鹤,’黛玉笑得握着胸口,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宝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银浪,’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宝钗笑称好句,也忙联道:‘淋竹醉堪调。’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宝琴又忙笑联道:‘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头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一句道:‘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道:‘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李纨笑道:‘逐句评去,却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里,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著玩儿。’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于是湘云早热起壶酒来了。黛玉递了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道:‘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吟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笑道:‘今日断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做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那联得少的人作红梅诗。’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二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他们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他们三人做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做,还是让琴妹妹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做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做“红”字,你们李大妹妹做“梅”字,琴儿做“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做。’众人问:‘何题?’湘云道:‘命他就做“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过来赏玩。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早又递了一锺暖酒来。众丫鬟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屋里丫鬟都添送衣裳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给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做。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做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谁知岫烟、李纹、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
      赋得红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烟。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李纹。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宝琴。
  众人看了,都笑着,称赞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都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好处。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
  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罢。’众人听他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著!’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黛玉写了,摇头说:‘小巧而已。’湘云将手又敲了一下。宝玉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站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跴雪吗。’众人忙上前来接斗篷,搀扶著,一面答应着。
  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也不饶你们!’说着,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给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点子腿儿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着才喜欢。’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走了。’众人听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你们作什么玩呢?’众人便说:‘做诗呢。’贾母道:‘有做诗的,不如做些灯谜儿,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答应。
  说笑了一会,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著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下可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说着,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著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著‘穿云’二字,向里的凿著‘度月’两字。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出来了。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厦檐下挂着‘暖香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
  大家进入屋里,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到那里了?’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脱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一语未了,忽见凤姐披着紫羯绒褂,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叫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喜欢,道:‘我怕你冻著,所以不许人告诉你去。你真是个小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礼,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呢?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鹊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才就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这会子老祖宗的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妆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个。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道:‘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姐妹去玩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天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歇的早。我听见宝儿说,老太太心里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惊动。早知如此,我竟该请了才是呢。’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是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再破费姨太太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怎么忘了?如今现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爽,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倒得实惠呢!’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偺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么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要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姑妈要银子了,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都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他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说明,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
  凤姐儿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管。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有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的意思,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偺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
  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做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道:‘“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逼:‘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着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李纨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做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况且你的诗又好,为什么不编几个儿我们猜一猜?’
  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一个,念道:
    镂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𫘧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也来挑了十个地方古迹,做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话说众人闻得宝琴将素昔所经过各省内古迹为题,做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
    铜柱金城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锺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多少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积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偺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偺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偺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名望的人,那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
  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吃晚饭时候,一齐往前头来吃晚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头回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说:‘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呢?’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命他酌量办理。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屋里,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的跟车。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炉也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到这里来我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和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赏的,倒是好的;但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给了这件灰鼠的,还有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呢。’凤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节,我再改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的,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来了。’凤姐儿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儿也罢了。一个一个,烧糊了的子似的,人先笑话我,说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了。’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
  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见包着两件半旧绵袄合皮褂子。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啰呢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件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半旧大红羽缎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只有他穿着那几件旧衣裳,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要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收著东西为事的,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敢这么着?’凤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要好了就罢;要不中用了,只得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吩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小厮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那个大丫头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著宝玉胡闹。’两个嬷嬷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
  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睛雯只在薰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净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给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睛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壶,偺们那薰笼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凉,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睛雯已醒,因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麝月翻身,打个哈什,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做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绵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皮袄再去,仔细冷著。’
  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来的一件貉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锺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然后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过了,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睛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他吃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宝玉劝道:‘罢呀!冻著不是玩的!’
  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屋门,只见月光如水。忽听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他,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睛雯出来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惯会这么蝎蝎螫螫,老婆子的样儿!’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著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偺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掖罢。’睛雯听说,就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著。’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着进来,说着笑道:‘唬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见了。要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说晴雯出去了?我怎么没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着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惊自怪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是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自站一站瞧,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嚏喷。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碗正经饭。他这会子不说保养著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道:‘头上热不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
  说着,只听外间屋里槅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笑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偺们别说话了,看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睛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别声张!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养著。家里纵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这么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著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从后门悄悄的进来瞧瞧,别回太太了。’
  老嬷嬷去了半日,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嚷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昔又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来。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上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大夫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问。’那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罢。’老嬷嬷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大夫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来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样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大夫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大夫和张大夫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一大趸儿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个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
  宝玉听说,就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着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银子,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房内,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槅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槅桶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的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
  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偺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偺们有心小气似的。’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拣一块小些的。’麝月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宝玉道:‘你快叫焙茗再请个大夫来罢。’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焙茗果请了王大夫来。先诊了脉,后说病症,也与前头不同。方子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那分两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就如秋天芸儿送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药,你们那里禁得起?比如人家坟里的大杨树,看着枝叶茂盛,都是空心子的。’麝月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难道就没有松柏不成?最讨人嫌的是杨树:那么大树,只一点子叶子;没一点风儿,他也是乱响。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呢。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害躁的才拿他混比呢。’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罢咧,弄的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叫个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吃饭。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等天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气,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园子后门里头的五间大屋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女厨子在那里单给他姐妹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账房里支了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厨房事多些。’凤姐道:‘并不事多: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受了冷气,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玉兄弟也禁不住。况兼众位姑娘都不是结实身子。’
  凤姐儿说毕,未知贾母何言,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孔雀裘

  话说贾母道:‘正是这个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便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因向王夫人等说道:‘今日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么想得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的面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世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么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偺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惦记着晴雯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了屋中,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有晴雯独卧于炕上,脸上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热。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么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了,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儿的常事。便不出去,又不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来?’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户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
  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麝月悄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彼时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访查。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起来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闲时还常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么着,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总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来着。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捡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著,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样眼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重了。睛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上来,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的心,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伶俐,做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睛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了,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诉你。’
  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园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气如何忍得住?’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睛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了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闻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金星玻璃小扁盒儿来,递给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是个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上等洋烟。睛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闻些,走了气就不好了。’
  睛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不见怎么,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顖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辣!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睛雯笑道:‘果然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发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我寻一点儿。’
  麝月答应,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子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明儿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的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里去看画儿。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小丫头名小螺的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那里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
  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姐妹在此,且连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团坐在薰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户做针线。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著灰鼠椅搭一张椅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著一盆单瓣水仙,宝玉便极口赞道:‘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的越浓。怎么昨儿没见?’黛玉笑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两盆水仙,两盆腊梅。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云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薰?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儿倒清净了,没什么杂味来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个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说奇了。我原是无心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古记儿,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偺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再不敢做诗了。做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打趣我做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来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首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是难人。要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着都是玛瑙、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也没他那么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做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他做的诗。’众人都称道奇异。
  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们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去取?’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上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答。宝钗笑道:‘偏这颦儿惯说这些话。你就伶俐的太过了。’黛玉笑道:‘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呢,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子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罢了。’又向宝琴道:‘你要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宝琴答道:‘记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要论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我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做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
  小螺笑着去了。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走,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告诉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了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身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宝琴:‘你们二位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
  大家说了一回方散。宝玉因让诸姐妹先行,自己在后面,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说罢。’一面下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次?醒几遍?’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咳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近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
  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几天可好了?’黛玉便知他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给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又嘱咐他早去。宝玉回来,看睛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睛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薰笼抬至暖阁前,麝月便在薰笼上睡。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偺们叫他起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妈妈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偺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
  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了,才命秋纹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已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下雪,穿一套毡子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便忙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屋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睡着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枝色哆啰呢的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著,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泥”,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
  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绝婚之后,他总不合宝玉说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屋里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里,给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给晴雯麝月看过,来回复贾母,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
  宝玉应了几个‘是’。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王荣和张若锦、赵亦华、钱昇、周瑞六个人,带着焙茗、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拿着坐褥,笼著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嘱咐他们些话,六个人连应了几个‘是’,忙捧鞍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王荣笼著嚼环,钱昇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偺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了到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书房里,天天锁著,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著,也要下来的。’钱昇李贵都笑道:‘爷说的是。就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要劝两句,所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给爷礼了。’周瑞钱昇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着,携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人,拿着扫帚簸箕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为首的小厮打了个千儿,说请爷安。宝玉不知名姓,只微笑点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外,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角门,李贵等各上马前引,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哄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么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攒沙去了,瞅着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个的才揭了你们的皮!’吓的小丫头子定儿忙进来问:‘姑娘做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进来了。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往前凑了几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拿起一丈青来,向他手上乱戳,又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喊。麝月忙拉开,按著晴雯躺下,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
  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也背地里骂。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见了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越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野,也撵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就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著,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著名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天,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他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站,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他们也不希罕,不过磕个头,尽心罢咧。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并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著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顿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就用包袱包了,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好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过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给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瞧了一瞧,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偺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要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缝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后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拿个枕头给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眼睛抠搂了,那却怎么好?’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氄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声,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著,彼此搥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请大夫。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轻了。这汗后失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了痨病了呢!’
  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的。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一日病时,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甚便,宝玉自能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坠儿一事并睛雯撵逐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语,一一的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
  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娘、李纹、李绮家去住几天;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诗社一事,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和凤姐儿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提。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拾起来,兴儿将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偺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偺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偺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偺们这么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了,又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下来了。光禄寺老爷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著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那边二婶娘,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偺们再请时,就不能重复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偺们不留心,倒像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给赖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著。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看去,那红禀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儿罢。’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麅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说:‘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起他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著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倒可以,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
  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大了,实在赔得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来,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等,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给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著鞋,披着一件猞猁狲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钱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也太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像,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叫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
  这里贾珍撵走贾芹,看着领完东西,回屋给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人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进贾祠观看,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献书’。两边有一副长联,写道:‘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也是王太傅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著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面悬一块九龙金匾,写道‘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以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俱是御笔。
  里边灯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著些神主,却看不真。只见贾府诸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房中,悬著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里。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去,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当时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尤氏上房,地下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泥鳅流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著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下。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贾蓉媳妇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贾蓉媳妇又捧与众姐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吃茶。贾母与年老妯娌们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搀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再过去,果然我们就不济凤丫头了?’凤姐儿搀著贾母笑道:‘老祖宗走罢。偺们家去吃去,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著祖宗,忙得什么儿似的,那里还搁的住我闹?况且我每年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来,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着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门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回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设立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设立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
  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门一直开到里头。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堂中间,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就回来归了正坐。贾敬贾赦等领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家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然后散了押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著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上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话,随便或和宝玉宝钗等姐妹赶围棋摸牌作戏。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儿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至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带领宁荣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饮酒茹荤,因此不去请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养。就是这几天在家,也只静室默处,一概无闻,不在话下。
  贾赦领了贾母之赏,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不同。
  这里贾母花厅上摆了十来席酒,每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著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著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十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著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东边单设一席,乃是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设一个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
  贾母歪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着相陪罢。’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设著高架缨络、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小高桌,摆着杯箸。在旁边一席,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馔果菜来,先捧给贾母看,喜则留在小桌上尝尝,仍撤了放在席上,只算他四人跟着贾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西边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姐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每席前竖着倒垂荷叶一柄,柄上有彩烛插著。这荷叶乃是洋錾珐琅活信,可以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照着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有年老的,懒于热闹。有家内没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来竟不能来;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更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眷来者不过贾蓝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热闹的。
  当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妇,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著一条红毡,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绳串穿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叫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娘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素知规矩,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红绳抽去,堆在桌上。此时唱的西楼会,正是这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一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毕,向台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啊。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大笸箩的钱预备——
  未知怎生赏去,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来,递与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到李婶娘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来,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也俱垂手旁站。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只二人捧酒,那贾琮弟兄等却都是一溜排班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做什么?有这么着的呢,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又给邢王二夫人斟过了,贾珍笑说:‘妹妹们怎么着呢?’贾母等都说道:‘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呢。’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有二鼓,戏演的是《八义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问:‘往那里去?外头炮仗利害,留神天上掉下火纸来烧着。’宝玉笑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儿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说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要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晚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得看着,灯烛花爆最是担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谁不来偷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自然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来,我就叫他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悦:‘你这话很是,你必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儿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想,笑道:‘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
  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末后给了个魔王,给他魔了这好几年!他又不是偺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偺们什么大恩典,他娘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娘,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前儿鸳鸯的娘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他两处全礼,何不叫他二人一处作伴去?’又命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和他二人吃去。琥珀笑道:‘还等这会子?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火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偺们悄悄进去吓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手蹑脚,潜踪进镜壁去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个人对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个老嬷嬷打盹。
  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嗽了一声,说道:‘天下事可知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殡殓。回了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偺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净净的说话。袭人正在那里闷着,幸他来的好。’说着,仍悄悄出来。宝玉便走过山石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
  这里宝玉刚过来,只见两个媳妇迎面来了,又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大呼小叫,留神吓著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着什么?’媳妇道:‘是老太太赏给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
  宝玉看了两个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茶点,点了一点头就走。麝月等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两个就好,那不知理的也太不知理。’宝玉道:‘你们是明白人,担待他们是粗夯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就走,出了园门。
  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出来,也都跟上来。到了花厅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著个小盆,又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儿--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得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水。’那婆子道:‘姐姐,这是老太太沏茶的,劝你去舀罢。那里就走大了脚呢?’秋纹道:‘不管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了秋纹,忙提起壶来倒了些。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着的,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儿倒了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他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人家儿,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薛姨妈李婶娘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你连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命丫鬟们斟的--复出至廊下,又给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之后,又接着献‘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热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样果子,元宵等物拿些给他们吃。
  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又添些什么新书?’两个女先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回说:‘这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说大概,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那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他说:‘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道:‘你只管说罢。’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儿又说道:‘那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个庄子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位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做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贾母忙道:‘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不是?’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糟蹋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他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儿的道理!--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着偺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颏子罢!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杯酒,看两出戏著,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说,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
  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锺酒。’吃着酒,又命宝玉:‘来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将温水浸著的代换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合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陪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头坐不下。’贾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著,又亲热,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儿!’
  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蓝;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是贾蓉媳妇胡氏。
  贾母便说:‘珍哥,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贾珍等忙答应,又都进来听吩咐。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著罢,明儿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约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必得重孙一对双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家人媳妇呈上戏单,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且叫他们歇歇,把偺们的女孩子们叫他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罢,也给他们瞧瞧。’媳妇子们听了,答应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料著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
  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如今唱什么?才刚八出“八义”,闹的我头疼,偺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偺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人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子还强。偺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娘薛姨妈喜的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二位太太听个助意儿罢了。若省了一点儿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那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们领命而去。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
  凤姐儿因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偺们“传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啊,正对时景儿。’忙命了人取了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给女先儿击著。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到了谁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说些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不没意思吗?怎么能雅俗共赏才好。不如谁住了,谁说个笑话儿罢。’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儿,肚内有无限新鲜趣令;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将些汤细点果给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都是惯熟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忽然咽住鼓声。那梅方递至贾母手中,鼓声恰住,大家哈哈大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儿倒有些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姑娘说的还好,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贾母笑道:‘并没有新鲜招笑儿的,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因说道:
  ‘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偺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儿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有主意的说道:“偺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给那小蹄子儿一张乖嘴,我们都入了夯嘴里头?”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往阎王庙里来烧香。九个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斤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吓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起原故来,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著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却也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就是了!”’
  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呀!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偺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
  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罢。--别太逗人笑的肠子疼。’凤姐儿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这数贫嘴的!又不知要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这里费力,你们紧著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的。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也都再无有别话,怔怔的还等往下说,只觉他冰冷无味的就住了。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节的:几个人拿着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着拿香点着了。只见噗哧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本人没听见?’凤姐儿道:‘本人原是个聋子。’众人听说,想了一回,不觉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个没完的,问他道:‘先那一个到底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凤姐儿将桌子一拍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起。
  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多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偺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绢握着嘴,笑的半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炼贫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来,偺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
  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子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俱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的花炮。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劈拍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内。薛姨妈便搂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听见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偺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
  说话之间,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星小炮仗。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得满台的钱,那些孩子们满台的抢钱取乐。
  上汤时,贾母说:‘夜长,不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已经撤去残席,内外另设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门,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请吃年酒。贾母连日觉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回来了。自十八日以后,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余者亦皆不去,只说是贾母留下解闷。当下元宵已过。凤姐忽然小产了,合家惊慌——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且说荣府中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因年内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大夫用药。凤姐儿自持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本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养好了,仍交给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又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服药调养,直到三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和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托他各处小心。因嘱咐他:‘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怕惧,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应照应。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季春,黛玉又犯了咳嗽;湘云又因时气所感,也病卧在蘅芜院,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和李纨相住间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来回话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
  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以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理,只不过略略的陈设些,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处匾,题著‘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语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的媳妇等,来往回话的,络绎不绝。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因为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人,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些;便添了一个探春,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便懈怠了许多。只三四天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
  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出了事,已回过老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
  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殷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的媳妇听了,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有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倒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皆赏过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给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留下我们细看。’
  吴新登家的去了,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踹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踹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礼。’一面便坐下,拿账翻给赵姨娘瞧,又念给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屋里的,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公,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的地方儿?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娘真也没脸了!’一面说,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赵姨娘没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他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日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气的脸白气噎,越发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因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李纨急得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嘴止住。只见平儿走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
  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那两个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
  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脸盆中盥沐,媳妇便回道:‘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倒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样没眼色来着?姑娘虽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吓得那个媳妇忙陪笑说:‘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没见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二奶奶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平儿笑道:‘他有这么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著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偺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们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主子。如今主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与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之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月钱之内: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日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来着,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子来。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怕这里的人不方便,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来了。’探春因问:‘宝姑娘的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们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叫他叫去!’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绢子掸台阶的土,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地里歇歇儿罢。’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点头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平儿遂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娘闹的!’平儿也悄悄的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颠倒,著三不着两,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说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的。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怕他五分儿。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们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回话去罢。’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子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日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要找几处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做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不敢惹,只拿着软的做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众人口声呢!’
  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得臊一鼻子灰!趁早知会他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
  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著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偺们又是什么有脸的?’都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此时里面惟闻微嗽之声,不闻碗箸之响。
  一时,只见一个丫头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有三个丫鬟,捧著三个沐盆儿,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侍书、素云、莺儿三个人,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等他三人出来,侍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候着,我们吃饭来换你们,可又别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偺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的问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儿答应回去。凤姐因问:‘为何去这半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就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和别的一样看待么?’凤姐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为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俭省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们,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已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银子,若不够,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使费些,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偺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们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和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那里就不服!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偺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脸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礼天理良心上论,偺们有他这一个人帮着,偺们也省些心,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偺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偺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强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他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呀“我”的起来了!’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儿,要掂多少过儿才罢?你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怄我呢!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偺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口毕,吩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
  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鬟婆子,一个个都站在窗外听候。平儿进入厅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议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只想着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又是二两的事。我想偺们一月已有了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可不是又同刚才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这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该有分例,每月每处买办买了,令女人们交送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这些去的。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给我们。至于姑娘们每月的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要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不过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的意思。如今我冷眼看着,各屋里我们的姐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平儿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东西,别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不依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他的买办。所以他们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饶费了两起钱,东西又白丢一半,不如竟把买办的这一项每月蠲了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偺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偺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着呢。’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儿,他说这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原不知道这些事,但只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的文么?’探春笑道:‘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宝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李纨笑道:‘叫人家来了,又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又接说道:‘偺们这个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来,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气,不是偺们这样人家的事;若不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老成本分,能知园圃的,派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便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道:‘好主意!果然这么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园子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回奉。总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们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要果真交给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是不敢讲究,天天和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抗不卑,他们奶奶就不是和偺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更生气了。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
  李纨等见他说得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他:‘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儿。我们这里搜剔小利,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儿似的。岂可不商议了行呢?’平儿笑道:‘这么着,我去告诉一声儿。’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道:‘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人。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给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史姑娘去。’众婆子只得去领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儿,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善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家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细细按时加些植养,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院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两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儿?还有一带篱芭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几色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好些钱。’探春笑着点头儿,又道:‘只是弄香草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姑娘倒忘了么?’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合我们莺儿妈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偺们说给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量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这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偺们身上。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公道,于事又妥当。’李纨平儿都道:‘很是。’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呢。’平儿笑道:‘不相干。前日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边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凭你们采取去取利,年终算账。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件事,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账,他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每常的旧规,人所共知的。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苕帚、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打租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添几亩了。虽然还有敷余,但他们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也不可太过。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这么一行,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的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繁盛;就是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搜寻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这些园中的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都在园中照料。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重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账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算账,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吊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声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们揉搓著,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无故得钱,更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吃三注呢?’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也知道,我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们太太又多病,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就是街坊邻舍,也要帮个忙儿,何况是姨娘托我?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沽名钓誉的,那时酒醉赌输,再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昔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们,这么一所大花园子,都是你们照管着,皆因看的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场,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面,他们如何得来作践呢?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的是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的,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画些进益了。你们去细细想想这话。’众人都欢喜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么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刚说着,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疋。上用杂色缎十二疋。上用各色纱十二疋。上用宫绸十二疋。宫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疋。’李纨探春看过,说:‘用上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贾母。贾母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转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纪,穿带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别。请安问好毕,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等著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儿进的京。今儿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所以叫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就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唤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人家没有?’四人道:‘还没有呢。’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来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跟着老太太呢。’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说说:‘今年十三岁。因长的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笑向李纨道:‘偏也叫个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像曾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真了。’贾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贾母笑道:‘园里把偺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吓了我们一跳!要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笑问个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儿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笑问:‘怎么?’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道了。若是我们那一位,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
  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著。不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也因为他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为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周到,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客,规矩礼数比大人还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偏会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
  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子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里贾母喜得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都一般行景。众人都想着:天下的世宦大家,同名的这也很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事,不是什么罕事,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心性,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至园中去看湘云病去,湘云因说他:‘你放心闹罢。先还“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了,闹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个去。’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也是有的事吗?’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货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货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闷,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那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宝玉只当是说他,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偺们家的宝玉!他生的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
  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竟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年消灾,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小厮,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不打烂了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偺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子说了话,把偺们薰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荼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的?莫不真也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竟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著,那边有几个女儿做针线,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
  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大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里去了!’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的!’一
  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吓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去不远。’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
  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儿屋里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照着影儿玩来着,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来呢?不如明日挪进床来是正经。’一语未了,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
  不知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甄家的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的。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便上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急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偺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的房里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在那里刨土种竹,扫竹叶子,顿觉一时魂魄失守,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一顿饭的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屋里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头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颊,正出神呢。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就走过来,蹲着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做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
  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里。黛玉未醒,将人参交给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睡中觉呢,所以等了这半天。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屋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绫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这地方去,恐怕弄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穿。借我的,弄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偺们跟前?所以我说: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费多少事,别误了你老人家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去呀?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这会子就去,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头。雪雁道:‘只怕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了,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要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么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一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弄出病来还了得!’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这里,自己伤起心来了。’
  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子怎么又来挨着我坐?’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头,你们姐儿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不说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家去?’紫鹃道:‘妹妹回苏州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撒谎了。’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往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点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天,见他只不作声。才要再问,只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了,只说时气所感,热身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了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要差人去请李嬷嬷来。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头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袭人因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哭起来了。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话?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著了忙,因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黛玉听此言,李嬷嬷乃久经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说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
  紫鹃听说,忙下床,同袭人到怡红院。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几句玩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赔罪。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带了去!’
  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玩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宝玉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儿。--孩子们,你们听了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槅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乱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入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镕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别的似轻些。’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这么着,请外头坐,开了方儿。吃好了呢,我另外预备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要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管躬身陪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一时,按方煎药。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就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去了,一夜还遣人来问几次信。李妈奶妈带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  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了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倒故意作出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位呆爷,听见风儿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且说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给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吓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罢咧,你就认起真来。’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呢?’紫鹃笑道:‘那些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了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
  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吗?我病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释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试你。’
  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打趸儿的话:活着,偺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偺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忽有人来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儿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日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儿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静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偺们去,就这么病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咀,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著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加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要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见俗语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日可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什么好处?’说着,竟自己睡了。
  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也只得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至晚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
  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结。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给薛蟠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
  凤姐儿笑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姑妈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说,没有不依的。’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又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
  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词。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来此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闲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总抬了整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还得一位主亲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
  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偺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命写了请贴,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应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孩儿,正好亲近些呢。’邢夫人方罢。
  那薛蝌岫烟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知遇,大约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和宝钗姐妹共处闲谈;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是女儿,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
  宝钗自那日见他起,想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的父母都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儿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老实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向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闲话之故。如今却是众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有时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了?’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姐姐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的。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道: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丫头妈妈,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日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愁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的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妈再商议。’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语,故此送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岫烟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闪著还了得!--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做什么恒舒,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答言,红了脸,一笑走开。
  宝钗也就往潇湘馆来,恰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两人。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下,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着姨妈和大舅母说起,怎么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儿,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那怕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久有机会作成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已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妈说动话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母亲怀里笑说:‘偺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将手摩弄著宝钗,向黛玉叹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著了正经事,就有话和他商量;没有了事,幸亏他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形容我!’宝钗笑道:‘妈妈,你瞧他这轻狂样儿,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挲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他们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着老太太疼你,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不是这样。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来。我说你认不得娘的,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搂着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和你玩呢。’宝钗笑道:‘真个妈妈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拢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姑娘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日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门子好亲事。前日我说定了邢姑娘,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来,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无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没说?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薛姨妈笑道:‘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紫鹃飞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道:‘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来。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么账篇子?’黛玉瞧了,不认得。地下婆子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好东西!这个乖不是白教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子,忙着折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连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看这个?就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是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就如宝玉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这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当铺也有这个么?’众人笑道:‘这更奇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账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
  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给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
  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便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听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也要感叹起来了。湘云听了,却动了气,说道:‘等我问著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出去。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问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偺们院里一处住去,岂不是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说,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回方散。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娶。贾母婆媳祖孙等俱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件。
  因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只得也挪进园来。此时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虽去,然有时来往,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因此,薛姨妈都难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黛玉,--自己素性也最怜爱他,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称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
  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的丫鬟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只剩了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跟随着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和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家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着使唤,只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神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偺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气。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我们家里小厮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他父母来亲自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倘若不叫上他的亲人来,只怕有混账人冒名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
  尤氏等遣人告诉了凤姐儿,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姊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说父母已亡,或被伯叔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只四五人。
  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给了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了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老外艾官指给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那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歇息。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侍中晚二祭,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是比邱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
  外面诸事不消细述。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众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争。如今散了学,大家趁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人前往各处祭祀。因宝玉病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的撂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
  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靸著鞋,走出院来。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间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的,种藕的。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正想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不能?……’正自胡思间,忽见一股火花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惊。又听外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
  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给谁烧纸?快别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
  藕官见了宝玉,只不做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个婆子恶狠狠的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去受辱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得你们在外头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著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了这里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原是林姑娘叫他烧那烂字纸。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更自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替遮掩,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著口,说道:‘你看真是纸钱子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的字纸!’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证又有凭,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拽着要走。宝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另叫生人替烧,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的烦他来替我烧了,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又看见了!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还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见他们去,就依著这话说!’
  藕官听了,越得主意,反拉着要走。那婆子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说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这人岂不完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宝玉点头应允,婆子自去。
  这里宝玉细问藕官:‘为谁烧纸?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己一流人物,况再难隐瞒,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合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怏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惦记着要问芳官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著。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西剩的!’他干娘羞恼变成怒,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学坏了!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都不说了!’睛雯因说道:‘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过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又向袭人说:‘他到底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些?’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招人家骂去。’说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别吵了。’
  他干娘越发羞愧,说芳官:‘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做什么!我去说他。’睛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才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在班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
  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经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日坠儿的妈来吵,你如今也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闲,所以我也没有去回。等两日偺们去痛回一回,大家把这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呢!况且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也不敢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哭的!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里就没了人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也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宝玉恨的拿拄杖打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肠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们。地久天长,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
  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绵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着?’晴雯因走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的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裳,过这边来。
  接着内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听几下钟了。’晴雯道:‘这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道:‘再略等半锺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来,芳官也该打两下儿,昨日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众人都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腥儿?就馋的这个样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说道:‘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玩傻睡。嘴儿轻著些,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他干娘也端饭在门外伺候,向里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等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里槅儿来了?’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们也该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拿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你尝尝,好了没有?’芳官当是玩话,只是笑着,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一口。芳官见如此,他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给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漱盥毕,袭人等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肚子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在屋里做伴儿。把粥留下,你饿了再吃。’说着,去了。
  宝玉将方才见藕官如何谎言护庇,如何藕官叫我问你,细细的告诉一遍。又问:‘他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道:‘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宝玉忙问如何。芳官道:‘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药官儿。’宝玉道:‘他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芳官道:‘那里又是什么朋友呢?那都是傻想头。他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像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是那样,就问他:“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你说他是傻不是呢?’
  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拉着芳官嘱咐道:‘既如此说,我有一句话嘱咐你,须得你告诉他。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我那案上也只设著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以后快叫他不可再烧纸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粥,有人回说:‘老太太回来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话说宝玉闻听贾母等回来,随多添了一件衣裳,拄了杖,前边来,都见过了。贾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
  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皆打点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鬟,十个老婆媳妇子,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和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备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子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过去,先至下处,铺陈安插等候。
  临日,贾母带着贾蓉媳妇,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领众家丁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他父母起身,赶上了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
  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姐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里院,不必关锁。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将上房关了,自领丫鬟婆子下房去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带领十来个老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当。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及启户视之,见院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桃花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宝钗道:‘前日剩的,都给了琴妹妹了。’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要他些来,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院。
  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叶才点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鸳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掐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说着,且不去取硝,只伸手采了许多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送偺们林姑娘;回来偺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玩。’说着,来至潇湘馆中。黛玉也正晨妆,见了这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说:‘我编的,送给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赞你的手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叫紫鹃挂在那里。莺儿又问候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去包了一包,递给莺儿。黛玉又说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给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妈,也不敢劳他过来。我梳了头,和妈妈都往那里去吃饭,大家热闹些。’
  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蕊官却与藕官二人正说得高兴,不能相舍。莺儿便笑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著,不好吗?’紫鹃听见如此说,便也说道:‘这话倒很是。他这里淘气的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莺儿便又采些柳条,索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那里舍得去?莺儿只管催说:‘你们再不去,我就不编了。’藕官便说:‘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妈的女儿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编什么呢?’正说着,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日你到底烧了什么纸,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好些不是,气得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二三年了,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在外头这两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东西。你说说,可有的没的?’
  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姐儿两个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绰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撂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可笑不可笑?接着我妈和芳官又吵了一场,又要给宝玉吹汤,讨个没趣儿。幸亏园里的人多,没人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要有人记得,我们一家子,叫人家看着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了来弄这个。这一带地方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糟踏。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你还掐这些好花儿,又折他的嫩树枝子。他们即刻就来,你看他们抱怨!’
  莺儿道:‘别人折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单算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带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要。”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一言未了,他姑妈果然拄了拐杖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采了许多鲜花,心里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弄,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著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作隐身草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人家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儿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他老人家就认真的。’
  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辈,兼之年迈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拄杖,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得牙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莺儿姐姐玩话,你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糊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
  莺儿本是玩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这不是臊我了吗?’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因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那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女孩儿连我也不服了,在这里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
  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妈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儿这么大孩子玩的!他领着人糟踏我,我怎么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了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起轻薄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乾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做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什么?’莺儿忙道:‘那是我编的,你别“指桑骂槐”的!’
  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怒气。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来,又要受晴雯等的气,不免赶着来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要拉他。春燕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招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糟蹋了花儿,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
  却说春燕一直跑进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问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妈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娘来了,不免生气,便说:‘三日两头儿,打了乾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孩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儿的,便说道:‘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么着!’一面使眼色给春燕。春燕会意,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今儿都闹出来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出来不成?’
  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将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说:‘你只在这里闹倒罢了,怎么把你妈也都得罪起来!’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原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
  那小丫头子应了便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是那个姑娘来了,也要评个理。没有见个娘管女孩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头的平姑娘啊!他有情么,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
  说着,只见那个小丫头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呢。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先撵他出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子上打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见如此说了,吓得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没有坏心,一心在里头伏侍姑娘们。我这一去,不知苦到什么田地!’袭人见他如此说,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话,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人来!天天斗口齿,也叫人笑话!’晴雯道:‘理他呢!打发他去了正经。那里那么大工夫,和他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以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为打你起的,饶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罢!’宝玉见如此可怜,便命留下,‘不许再闹!再闹,一定打了撵出去。’
  那婆子一一谢过下去。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了。’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将就的就省些事罢。但只听见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事!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了八九件呢,——比这里的还大!可气,可笑!’袭人等听了诧异。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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