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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红楼梦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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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回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原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著,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著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著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吓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
  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道: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偺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著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锺滚白水,紫鹃接了托著,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著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著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俏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糢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诗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
  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吓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信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嫩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著无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么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的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五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偺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著。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著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像。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
  贾母听了,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么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还服你些。’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里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他出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著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
  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棉衣裳,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
  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线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定。想起‘许多姐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们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裳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裳,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的。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时,又见平儿同著丰儿过来,岫烟忙迎著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著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去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道:‘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说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偺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偺们家里人。’
  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例!这两天都被我赶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菡却倒没来,倒是别人。’
  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起心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像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后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著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偺们的事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薛蝌回到自己屋里,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叫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叫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进门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儿什么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偺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儿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著大爷,就伏侍的著二爷,这有何妨呢?’
  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锺;平白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不答,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有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着,却指著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的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怎么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了。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噗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吓了一跳。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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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吓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如何是好。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的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吓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话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了两句话时,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
  薛蝌听了似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著头发,掩著怀,穿了件片金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未无穿裙,正露著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
  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著,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著就走。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了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叫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出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儿的;也有能作状子,认得一两个书办,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的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转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要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撂不开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只是怔怔的坐着。
  那知宝蟾也想薛蟠难以回家,正要寻个路头儿,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儿,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的著,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颜色娇嫩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慵妆媚态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就岸,不愁不先到手。--是这个主意。及至见了薛蝌仍是昨晚光景,并无邪僻,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金桂道:‘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
  金桂因一夜不曾睡,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只得回想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分惠于他,他自然没的说了。况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索性和他商量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怎么样的个人?’宝蟾道:‘倒像是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怎么遭塌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却把眼溜著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和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玩的。’
  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偺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还怕他跑了吗?他要不应,偺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顺着偺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偺们也不至白丢了脸!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像偷过多少汉子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呀!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和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儿几天安静,待人忽然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后门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
  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没下的来,留在偺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
  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罢。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了我们二爷查考。我今日还要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别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的了来。’金桂道:‘且别说嘴。等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嘲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着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了。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宝钗和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那里去照料,命人即忙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同著当铺中一个伙计,连夜起程。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怕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收拾,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了的,心上又急,又劳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发起烧来,汤水都吃不下去。莺儿忙回了薛姨妈。
  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著劝解。秋菱见了也泪如泉涌,只管在旁哭叫。宝钗不能说话,连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遭塌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忙乱,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说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
  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姐姐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
  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掩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晚上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听见说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们姑娘。’紫鹃道:‘没在那里吗?’宝玉道:‘没有。到底那里去了?’紫鹃道:‘这就不定了。’宝玉刚要出来,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仍跟黛玉回来。
  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了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来没有?’宝玉道:‘不但没说你,连见了我也不像先时亲热。我问起宝姐姐的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当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我叫去,老爷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像从前这小门儿通的时候儿,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玩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话,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藉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著腿,合着手,闭着眼,撅著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
  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回来了。快去罢。’吓的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吓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姨妈家宝姐姐的事来,就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像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像小孩子时候的样子?’
  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著。我劝你也该上点紧儿了。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么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乐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偺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偺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儿!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著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些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目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不便言语了。那丫头回去。
  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玩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大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着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叔叔请安。’巧姐便请了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道:‘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巧姐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玩,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
  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的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给侄女儿听听。’宝玉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说了。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巧姐听了,答应个‘是’。宝玉又道:‘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家、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巧姐问道:‘那贤德的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这些不厌贫的就是贤德了。’巧姐欣然点头。宝玉道:‘还有苦的,像那乐昌破镜,苏蕙回文。那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也难尽说。’
  巧姐听到这些,却默默如有所思。宝玉又讲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节的,巧姐听着更觉肃敬起来。宝玉恐他不自在,又说:‘那些艳的,如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说出,贾母见巧姐默然,便说:‘够了,不用说了。讲的太多,他那里记得!’巧姐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一讲我更知道好处了。’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不用再理了。’巧姐道:‘我还听见我妈妈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
  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例,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偺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好再问。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他妈给睛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呆想。
  贾母等著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薛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
  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偺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
  那人道:‘司棋自从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著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著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里打结。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忙迎著。冯紫英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么?’冯紫英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著儿。’贾政向詹光道:‘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着。’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冯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收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总吃亏在打结里头。老伯结少,就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偺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槅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儿来。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恰好用的著。还有一架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什么时候儿,就报什么时辰;里头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的两件,却倒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来,用几重白绫裹着,揭开了绵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
  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里散著,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放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的都滚到大珠子身边,回来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怪!’贾政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著虎纹锦,锦上叠著一束蓝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褶,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马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了。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里买的起!’冯紫英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偺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像偺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堆丧气话。’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出去了,告诉了贾政,只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好了,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贾政道:‘说那里的话!’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
  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像尊府这样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
  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冯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陞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
  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总属难定。’贾政道:‘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像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赖着他的灵气护庇著。要是那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像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么趣儿呢?像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儿,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世袭,一样起居,我们也是时常来往。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着。’
  贾赦道:‘什么珠子?’
  贾政同冯紫英又说了一遍给贾赦听。贾赦道:‘偺们家是再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们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偺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吃毕喝茶。
  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辞。贾赦问那小厮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
  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的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遁:‘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贾政说:‘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
  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日的,一个都不在家!他们成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着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
  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
  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函。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乱点了一出。
  蒋玉函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婚配,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著这么样的人才儿,也算是不辜负了。’
  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平腔,热闹非常。到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琪官儿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那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
  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的飘荡了。直等这出戏煞场后,更知蒋玉函极是情种,非寻常脚色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
  宝玉来见贾政。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叫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账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部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大:‘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大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道: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年家眷弟甄应嘉顿首。
  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
  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老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和在偺们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样事情,弄到这个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爱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玩。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都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就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玩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著时候的玩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像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著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臜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的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
  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贾政看了,气的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贾琏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儿在那里照管。’贾政道:‘你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贾琏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贾琏一看道:‘有这样事么!’正说着,只见贾蓉走来,拿着一封书子,写着‘二老爷密启’。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惰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些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的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
  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著。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倒不如搳拳罢。谁输了喝一锺,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几锺,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著赶进城。不提。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的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著,也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著,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
  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见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
  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吓直吓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便歪倒了,两只眼却只是发怔。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呢?’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道:‘嗳!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呢?’平儿道:‘是我头里错听了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刻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像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臜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你二爷那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没有。就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著,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
  正说着,只见贾琏进来。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没吃完饭,旺儿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你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戳戳,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像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女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便同著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
  贾芹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的好事啊!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贾琏见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处玩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
  贾芹拾来一看,吓得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侄儿就屈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央及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罢,只管磕头,满眼流泪。
  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偺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著,要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儿,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除非是老爷打着问你,你只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东西!起去罢!’叫人去叫赖大。
  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和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像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一定是有的。’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
  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芹哥儿是在家里找了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偺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也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
  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来。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会子,并无不对的人,只得无精打彩,跟着赖大走回。
  未知如何抵赖,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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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园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饭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回来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
  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件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偺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账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门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带了去细细儿的问他的本家儿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也说给账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要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块儿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太太的主意,叫你这么办。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著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还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那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贾芹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著主意办去了。
  晚上贾政回来,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来,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
  正说着,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长的好些儿,便献宝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跟前夸他们姑娘怎么长的好,心地儿怎么好,礼貌上又好,说话儿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就不厌烦。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偺们这样人家作亲才肯。夸奖一回,奉承一回,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宝玉定了呢?’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着上去。
  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两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再添上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啊。听着鸳鸯的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吗?’
  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神都痴了。想要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要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余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进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紫鹃道:‘今儿瞧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可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
  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出来了呢?’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不找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紫鹃也心里暗笑,出来倒茶。只听园里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回来说道:‘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蓇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的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的树叶子,这些人在那里传唤。’
  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著紫鹃到怡红院来,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后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有凤姐因病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说的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里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弟兄三个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归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环儿、兰儿各人做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别叫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着李纨道:‘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笑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么我们闹的?’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了。
  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𬯎?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贾兰恭楷誊正,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
  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的不好。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疋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
  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去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头虽病著,还是他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
  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儿开的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就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提。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刚才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
  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玩,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玩呢,到底有个玩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玩是玩,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像是玩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你到底撂在那里了?’宝玉道:‘我记的明明儿放在炕桌上的,你们到底找啊。’
  袭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你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捡著和我们玩呢,你们给他磕个头,要了来;要是小丫头们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做些什么送他换了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爷的还利害呢!’
  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吃饭的倒别先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二人连忙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吓的一个个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叫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他。’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厕里都找到了。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响。
  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话?’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不知使得使不得?’大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着,他们也洗洗清。’
  探春独不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探春嗔著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了!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
  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俏悄的叫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别声张,就完了。’大家点头。李执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得你去才弄的明白。’平儿答应,就赶着去了。不多时,同著贾环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着向贾环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的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没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呢?你们都捧着他!得了什么不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
  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的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袭人等急的又哭道:‘小祖宗儿!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要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着急,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量,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就说我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的过去,但只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去了呢。就说那日丢的就完了。’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撤谎,只听见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著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的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执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的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的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
  宝玉恐袭人直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在路上丢了。’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呢?’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难道不问么?’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也不敢言语了。还是李执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泪,索性要回明了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偺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的住谁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著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
  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便叫环儿来说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跴缉。不提。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宇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按著一找就找著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
  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的出来。’众人都诧异道:‘偺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著岫烟速往栊翠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必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找著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可不是偿还了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偺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你就把测字的话快告诉了二奶奶,回了太太,也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时,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的喜事!’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偺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是什么事情?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儿来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著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
  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宝玉正笑道,只见岫烟来了。
  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起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
  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著乩。不多时,只见那仙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的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释。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呢。’
  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偺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玉’的旧话来反自欢喜,心里也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雨村打发人来告诉偺们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于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
  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
  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提。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
  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没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官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
  朝门内官员候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少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三十一岁。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著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提。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来,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得比先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妹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
  袭人看这光景,不像是有气,竟像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
  袭人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的惯,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
  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像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所以也不大过这边来。这里只苦了袭人: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忙叫宝玉接出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著指教。贾母见了,便道:‘我的儿!我打量你怎么病著,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
  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著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临安伯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徬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著的。’
  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这么失魂丧魄的!还了得!这玉是满城里都知道的,谁捡了去,肯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
  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著,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话进来,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人有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偺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
  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傻笑。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是园里人少,怡红院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里仗着那块玉能除邪祟;如今玉丢了,只怕邪气易侵,所以我带过他来一块儿住着。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著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的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
  那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来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提。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著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
  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内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的。家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的人瞧,说:‘这不是你们府上的帖子?写明送玉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财主了,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人听他的话头儿硬,便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瞧,我好给你回。’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的似的。
  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问真不真。’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的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里坐着,将玉取来一看,即便给银。’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釐不短。’
  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着争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用手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像来。
  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著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朦胧,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下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就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宗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家见了帖儿照样儿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个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还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就想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偺们认出来了。依着我,倒别难为他,把这块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要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了来了。’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忿走出来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著。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账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捣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回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
  那人先自吓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玩罢。’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稀罕你的那扔不了的浪东西!’
  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赖大贾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著,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
  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还扎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即刻回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昏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
  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
  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请老爷,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贾母哽咽著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陞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叫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著,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
  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
  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著偺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的上。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儿的事,也好放心着去。’
  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得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罢。’
  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惟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还像头里的心,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玩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倘或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
  袭人想定主意,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王夫人道:‘你慢慢的说。’袭人道:‘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不是好些。’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的话却倒没听见。’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著办罢了。’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
  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贾母便问道:‘你们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着又说了几句。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
  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凤姐便出来迎著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著去了。一会儿,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家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偺们这里细细的说。”’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凤姐劝慰了一番,说:‘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了贾琏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提。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着等他。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的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
  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才知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黛玉听了这句话,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
  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躁。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偺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著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儿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
  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晃晃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似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著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去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
  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来,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
  那黛玉却又奇怪,这时不是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儿玩去的,也有打盹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著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著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
  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和宝玉一样,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
  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著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著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里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紫鹃还同著秋纹两个人搀扶著黛玉到屋里来。那时秋纹去后,紫鹃雪雁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著不大好,吓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这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
  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这会子见紫鹃哭了,方糢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
  这里紫鹃雪雁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像上回招的凤姐说他们失惊打怪。那知秋纹回去,神色慌张,正值贾母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了?’秋纹吓的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贾母大惊,说:‘这还了得!’连忙着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凤姐道:‘我都嘱咐了,这是什么人走了风了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贾母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过来看视。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盂,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著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外面丫头进来回凤姐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王大夫说完,同著贾链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偺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凤姐儿答应了。贾母又问了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袭人仍将前日回过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
  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偺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罗,横竖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儿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么,就妥当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去,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偺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贾母王夫人都道:‘你说的是。今儿晚了,明儿饭后,偺们娘儿们就过去。’说着,贾母用了晚饭,凤姐同王夫人各自归房。不提。
  且说次日凤姐吃了早饭过来,便要试试宝玉,走进屋里说道:‘宝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管瞅著凤姐笑,微微的点点头儿。凤姐笑道:‘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却大笑起来。凤姐看着,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因又问道:‘老爷说:你好了就给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就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凤姐忙扶住了说:‘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宝玉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袭人的话不差。提到林妹妹,虽说仍旧说些疯话,却觉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林姑娘,打破了这个灯虎儿,那饥荒才难打呢!’便忍笑说道:‘你好好儿的便见你;若是疯疯癫癫的,他就不见你了。’宝玉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
  凤姐听着竟是疯话,便出来看着贾母笑。贾母听了又是笑,又是疼,说道:‘我早听见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袭人好好的安慰他,偺们走罢。’说着,王夫人也来。大家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薛姨妈感激不尽,说些薛蟠的话。喝了茶,薛姨妈要叫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姑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姑妈到那边商议。’薛姨妈听了,点点头儿说:‘是了。’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便回来了。
  当晚,薛姨妈果然过来,见过了贾母,到王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王子腾来,大家落了一回泪。薛姨妈便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怎么你们说得很利害?’凤姐便道:‘其实也不怎么,这只是老太太悬心。目今老爷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几年才来。老太太的意思:头一件叫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则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
  薛姨妈心里也愿意,只虑著宝钗委屈,说道:‘也使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凤姐的话和薛姨妈说,只说:‘姨太太这会子家里没人,不如把妆奁一概蠲免,明日就打发蝌儿告诉蟠儿,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变法儿撕掳官事。’并不提宝玉的心事。又说:‘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
  正说着,只见贾母差鸳鸯过来候信。薛姨妈虽恐宝钗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得满口应承。鸳鸯回去回了贾母,贾母也甚喜欢,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和宝钗说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妈也答应了。便议定凤姐夫妇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叙了半夜的话儿。
  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薛姨妈又告诉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一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来回复薛姨妈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堂就要题本了,叫偺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说:“妈妈做主很好的。赶着办又省了好些银子。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着就怎么办罢。”’
  薛姨妈听了,一则薛蟠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宝钗的事,心里安顿了好些。便是看着宝钗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还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本来偺们不惊动亲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说的,都是混账人。亲戚呢,就是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家,王家无人在京里。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没有来请偺们,偺们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张德辉请了来,托他照料些,他上几岁年纪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领命,叫人送帖过去。
  次日,贾琏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姨太太,就是明日过礼罢。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说着,捧过通书来。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贾琏赶着回去,回明贾政。贾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进内将话回明贾母。
  这里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贾母过目,并叫袭人告诉宝玉。那宝玉又嘻嘻的笑道:‘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偺们的人送,偺们的人收,何苦来呢?’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他今日怎么这么明白呢?’鸳鸯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一件的点明给贾母瞧,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四十疋。这是各色绸缎一百二十疋。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
  贾母看了,都说好,轻轻的与凤姐说道:‘你去告诉姨太太,说:不是虚礼,求姨太太等蟠儿出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还是偺们这里代办了罢。’凤姐答应出来,叫贾琏先过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从前开的便门内送去。我也就过去。这门离潇湘馆还远,倘别处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在潇湘馆里提起。’众人答应着,送礼而去。宝玉认以为真,心里大乐,精神便觉的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那过礼的回来都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凤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况贾母这几日的心都在宝钗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黛玉向来病著,自贾母起直到妹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
  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掌著。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漱了,吐在盂内。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
  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歇儿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
  黛玉微微的点头,便掖在袖里。说叫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黛玉瞧瞧,又闭上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量他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
  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
  黛玉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急。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著,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
  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著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著雪雁和鹦哥等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起,觉黛玉又缓过一点儿来。饭后,忽然又嗽又吐,又紧起来。
  紫鹃看着不好了,连忙将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那知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
  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墨雨过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到这里做什么?’紫鹃道:‘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几儿?’墨雨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他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紫鹃道:‘没什么事,你去罢。’墨雨仍旧飞跑去了。
  紫鹃自己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还未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紫鹃,那一个便嚷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紫鹃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赶忙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颧红赤。紫鹃觉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
  这紫鹃因王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知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鹃弄的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命小丫头急忙去请。你道是谁?原来紫鹃想起李宫裁是个孀居,今日宝玉结亲,他自然回避;况且园中诸事,向系李纨料理:所以打发人去请他。
  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那里都哭呢。’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素云碧月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姊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偏偏凤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也不好过潇湘馆来,竟未能少尽姊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一头想着,已走到潇湘馆的门口。里面却又寂然无声,李纨倒著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妆裹未知妥当了没有?……’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来。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大奶奶来了!’紫鹃忙往外走,和李纨走了个对面。李执忙问:‘怎么样?’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著黛玉。
  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来看时,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眼前,便问雪雁。雪雁道:‘他在外头屋里呢。’
  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李纨连忙唤他,那紫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著来,光着去吗?’紫鹃听了这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执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著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著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
  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李纨吓了一跳。看时,却是平儿。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李纨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了?’说着,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即有大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一头儿了。’李纨点点头儿。平儿道:‘我也见见林姑娘。’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里李纨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后事。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还站着。李纨道:‘还有什么话呢?’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李纨还未答言,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李纨在旁解说道:‘当真的,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惟有紫鹃,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
  林之孝家的头里听了紫鹃的话,未免不受用,被李纨这一番话,却也没有说的了。又见紫鹃哭的泪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说道:‘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你却说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
  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出来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平儿低了一回头,说:‘这么着罢,就叫雪姑娘去罢。’李纨道:‘他使得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儿道:‘既是这么着,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
  林之孝家的因问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吗?’平儿道:‘使得,都是一样。’林家的道:‘那么着,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纨道:‘是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事,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
  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原来雪雁因这几日黛玉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林家的去了。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又嘱咐平儿,打那么催著林家的叫他男人快办了来。
  平儿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子,看见林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呢,忙叫住道:‘我带了他去罢。你先告诉林大爷办林姑娘的东西去罢。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那林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平儿带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办事。
  却说雪雁看见这个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眼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宝玉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只怕是,怕我们姑娘恼,假说丢了玉,装出傻子样儿来,叫那一位寒了心,他好娶宝姑娘的意思。我索性看看他,看他见了我傻不傻。难道今儿还装傻么?……’一面想着,已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儿的瞧。
  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就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的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宝玉的心事,便各自走开。
  这里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装新,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道:‘林妹妹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袭人忍着笑道:‘等好时辰呢。’又听见凤姐和王夫人说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偺们家的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的使不的。我传了家里学过音乐管过戏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着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著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见喜娘披着红,扶著新人,幪著盖头。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雪雁。宝玉看见雪雁,犹想:‘因何紫鹃不来,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因此,见了雪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欢喜。傧相喝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后请贾政夫妇等,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帐等事,俱是按本府旧例,不必细说。贾政原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那知今日宝玉居然像个好人,贾政见了,倒也欢喜。
  那新人坐了帐就要提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请了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盖头。喜娘接去,雪雁走开,莺儿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他盛妆艳服,丰肩软件,鬟低鬓亸,眼𥆧息微,论雅淡,似荷粉露垂;看娇羞,真是杏花烟润了。
  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著坐下,两眼直视,半语全无。贾母恐他病发,亲自过来招呼著。凤姐尤氏请了宝钗进入里间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
  宝玉定了一回神,见贾母王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的叫袭人道:‘我是在那里呢?这不是做梦么?’袭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宝玉悄悄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里的这一位美人儿是谁?’袭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半日才说道:‘那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也都回过头去,忍不住的笑。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宝姑娘。’宝玉道:‘林姑娘呢?’袭人道:‘老爷作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混说起林姑娘来?’宝玉道:‘我才刚看见林姑娘了么,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玩呢?’凤姐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
  宝玉听了,这会子糊涂的更利害了。本来原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贾母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宝钗在内,又不好明说。知宝玉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宝玉便昏沉睡去,贾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贾政在外,未知内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见的光景想来,心下倒放宽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众人贺喜送行。贾母见宝玉睡着,也回房去暂歇。
  次早,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禀称:‘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儿子一到任所,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只求老太太训诲。’贾母恐贾政在路不放心,并不将宝玉复病的话说起,只说:‘我有一句话,宝玉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才是。但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著了风。故此问你:你叫他送呢,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就叫人带了他来你见见,叫他给你磕个头就算了。’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喜欢呢。’贾母听了,又放了一条心。便叫贾政坐着,叫鸳鸯去,如此如此,带了宝玉,叫袭人跟着来。
  鸳鸯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宝玉来了,仍是叫他行礼他便行礼。只可喜此时宝玉见了父亲,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么大差。贾政吩咐了几句,宝玉答应了。贾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实的叫王夫人管教儿子,‘断不可如前骄纵。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王夫人一一的听了,也没提起别的,即忙命人搀扶著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其余内眷俱送至二门而回。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
  不言贾政起程赴任。且说宝玉回来,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怠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像个好人。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说是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贾母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才好。若不回九,姨妈嗔怪。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小轿,叫人扶著,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偺们一心一计的调治宝玉,可不两全?’
  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回家,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姨妈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姓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此内伤外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喝水。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叫宝姐姐赶出去了?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们听见林妹妹哭的怎么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得说道:‘林姑娘病着呢。’宝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说着,要起来。那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岂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
  袭人听了这些话,又急,又笑,又痛。宝钗恰好同著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诰封,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我虽是薄命,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只管安稳著养个四五天后,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是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殒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之外,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
  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
  起初宝钗早知黛玉已死,因贾母等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立刻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
  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着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宝钗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那宝钗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针砭。
  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更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得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玉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宝钗每以正言解劝,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
  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就也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元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却料著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偺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著。紫鹃见他攥著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
  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紫鹃慌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
  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著,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著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便也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昏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回了,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到了潇湘馆内,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就说:‘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凤姐道:‘这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吓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
  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偺们的心;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
  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
  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因问:‘你做什么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
  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
  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潇湘馆内,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著,犹自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常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有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贾母王夫人又哭起来。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著宝玉,却也扎挣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
  宝钗知是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他的情性,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就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偺们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
  薛姨妈听着,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偺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么。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著,笑弯了腰了。
  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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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曾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量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偺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著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蚂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听见好几个人笑。我只道是谁,巴著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著头,只管躲。宝兄弟又作了一个揖,上去又拉宝妹妹的衣裳。宝妹妹急的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栽,栽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的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
  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站起来,又笑着说:“亏了这一栽,好容易才栽出你的话来了。”’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红了脸笑道:‘这是怎么说?我饶说个笑话儿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候儿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和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话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你别独自一个儿到园里去,提防他拉着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玩话儿,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儿,便出去叫人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人。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儿,大不似先,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为什么把从前的灵机儿都没有了?倒是忘了旧毛病也好,怎么脾气还照旧,独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
  有时宝玉顺性胡闹,亏宝钗劝著,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
  况且亲戚姊妹们:为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著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和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固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著在外发财的名儿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裳也要当完了,账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乾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
  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急呢!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拼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别等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著一只腿,挺著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说:‘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账,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这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著笑说:‘这么不禁玩!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
  李十儿过来拉著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弟兄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偺们说一说。’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
  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桥,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的。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
  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将带来银两付了。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跟我来这些人,怎么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好想老爷的美缺呢。’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给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著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的越利害,越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登,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说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心儿不敢掩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
  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著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着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陞的陞,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走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著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良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著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开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只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棨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遗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候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著许多邸报。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恰张三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顖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人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顖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候。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
  以下注著‘此稿未完’。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覆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候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候,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儿,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儿打死了。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咧,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的话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倒别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请,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罪!’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候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
  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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