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芬·中秋賞月圖

『山山水水處處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時時好好奇奇』，『西湖天下景』亭柱上的楹聯，用回文編織出西湖獨有的溫潤漪麗。

那年中秋晚，嫦娥有約。高高的樹影好象成排的手臂伸向天庭。又好象盛大的群舞，比著爭相捧月追月。一輪圓月在樹冠上傲遊，便有人歡呼：整個月亮爬上來！當然，是即興是乘興改了那句有名的歌詞『半個月亮爬上來』。

也有人在湖邊跑著對一個個人喊上床啦，上床啦！是江蘇人？聽南京人講話『上船』和『上床』分不清。還有人在招呼：上『全』啦。那是浙江金華人，把上船念成『上全』。倒也對，他本來就是照呼大家全都上船。大家呼應著上床上全地就往船上去。同是中秋賞月人，天涯共此時。

船到長橋，客官魚貫而下。樹中燈影，把樹神秘化了，遠古化了。樹下，一葉扁舟劃出，不知是從唐代劃來還是從宋代劃來？杭人在唐宋，中秋就開始了賞月、拜月、祭月。『西湖十景』中就有三個來自明月：『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月岩望月』。明月何處有，把酒問杭州。

湖中一葉一葉扁舟，用槳，一下一下划進山外山，樓外樓，划進夢之中秋。

河對岸水下燈的倒影，從那頭搖弋到這頭。兩邊，樹前是亭，亭前是船，長橋拱起的上方，掛著一輪明月。似橋的托起。似月的小息。是橋上月，是月下橋。是長橋月語，是月光橋曲。

月越來越亮，金黃地鑲在藏藍的天幕上，深沉而華麗而神秘。

杭州前『市長』蘇軾寫中秋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劉禹錫寫月：塵中見月心亦閒，況是清秋仙府間。我又一年中秋在杭，住在西湖邊的新新飯店。那天傍晚我打的去買月餅，司機好生勸我再看個電影再回，因爲西湖邊肯定全是人車開不回來。我想那我速速買了月餅速速返回。總算回到新新6樓，從窗戶看出去，湖邊鋪滿了人，斷橋上尤其鋪滿了人。如果人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七的話，那麼斷橋就好象長高了一米七。問題是那晚根本看不見月亮，月亮故意藏起來看看杭人對自己愛多深。就見杭人如約前來，對月亮忠貞不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愛你有幾分，月亮代表我的心。』有人在湖邊唱這首歌。或許『我歌月徘徊』，月徘徊到雲層後面去閉上眼睛聽歌了，就好像主角在幕布後陶醉了，忘了出場了。

月亮代表我的心。這一定是中國的月亮。光是『花好月圓』4個字，就寄託了百般相思千般祈福。不知爲什麼古人今人情寄明月，也許，月亮承載著千年音韻萬民詩興，承載著太多的不了情、家國情，所以就有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寧靜和普度眾生的胸襟。人們感應到月亮能痛苦著你的痛苦，歡樂著你的歡樂。中國的月亮是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月亮最重最大。

有一個中秋，杭州人馬雲在阿里巴巴的網商大會上，講到『不要總是想著改變世界，只有改變自己才能去影響世界。』我想，所以，馬雲是行空之天馬，總是在給世界創造驚喜。詩仙李白要是喝今日之二鍋頭，用今日之華爲Nova2（青春版），或許舉頭望明月的時候，低頭思的就不僅一定是故鄉，就在手機上把故鄉醉打成共享(都是按『gx』)。我們已經進入從共享單車到共享汽車，不用帶現金拿個手機就出門的『輕享出行』時代。

今年，2017年的中秋在陽曆10月。近一百年前，1920年的10月，英國著名哲學家羅素應蔡元培和梁啓超之邀來中國。他說：『西湖的古文明，其絕頂之美，賽過義大利。』『與歐洲相比，我們覺得中國充溢著哲理的、平和的氣氛。』杭州的美麗優雅，平和文明，那種千絲萬縷的脈絡，延伸在湖邊飄佛的垂柳中，流淌在晚霞烘托的扁舟里，融入深秋鋪路的梧桐葉，化進春雨滴答的天堂傘。

幾個小女孩在唱李叔同的【道別】：『長亭外，古道邊』。在長橋外，西湖邊，無邊月色瀟瀟下，不盡桂香緩緩來。

杭州被命名爲『中華中秋文化傳承基地』，貝多芬要是來西湖，他的【月光奏鳴曲】也許就瀟瀟地，緩緩地，長橋月語地，月灑中秋地。

夜深，我向平湖秋月走去。一路賞月的人熙熙攘攘，柳下椅上，成對成雙，想起清明上河圖。小船平時晚7點就收工了，今夜無人入眠。月亮是低調的，一直在樹後遠遠地陪著我。

清張岱在【西湖尋夢】中寫到平湖秋月，我最喜歡的是其中的8個字：『可風可月』『無日無之』。三兩的、成群的人們正在走向林深處，不知怎麼想起『雲深不知處』。西湖夜間的樹，蒙上了『月籠紗』，就不是樹林而是樹霧。林深處便如雲深處。步入雲深處的，便是林仙雲仙。也有人騎著共享自行車，悠悠地順著林邊繞行，是追縱月光，還是丈量快樂？

忽覺空氣里有瓜子味，奶油瓜子。那就是平湖秋月到了。在那裡賞月的人，很多品著茶嗑著瓜子，滿足感是嗑出來的，幸福感是品出來的。靠欄杆坐著，好象就靠上了離月亮最近的地方，於是中秋茶價大漲，於是圓了中秋夢。我想，要是有人前去告訴平湖夢中人，今天的月亮和平時其實是同一個月亮，那會怎麼樣？當然不會有這樣的傻瓜。人生也是由夢連接起來的。李白曰但願常醉不復醒，我要說但願常夢不復醒。

柳樹被秋風吹向一邊，梳理成時尚的波波頭。坐在湖邊的人們，舉著光腳盡享月光浴。脫下的鞋們，自顧自地在一旁閒坐，賞月。又見幼兒躺在媽媽懷裡，用牙牙學語的聲音在背三字經：『曰仁義，禮智信，此五常，不容紊。』或是這幅中秋賞月圖的畫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