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詞新解】札記

有一天，在我家附近的書店裏隨意尋訪，意外發現有關納蘭性德詞的圖書竟有十幾種之多。這使我感到非常驚訝：為什麼這位三百多年前的詞人會如此受到今人的關注；有那麼多的專家注釋、解讀、點評；有那麼多的出版社願意出版，甚至一而再地加印；當然也肯定有那麼多的讀者購買閱讀。筆者就藏有兩種，其中由滿族文學史研究專家、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張菊玲、李紅雨選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納蘭詞新解】（以後簡稱【新解】）被評為『第三屆全國推薦百種民族圖書』之一，網上被評為『2014年文學評論與鑑賞十大暢銷書』之一。這在今天人們焦慮讀書空氣不濃，讀古典文學作品的知音更稀罕的情況下，實在是一個非常鼓舞和值得注意的好消息。

清初詞人納蘭性德出身世代貴胄家庭，曾祖父原是部落領袖，父親明珠在康熙年間曾任吏部尚書、大學士等重要高級官職，母親是努爾哈赤的孫女，皇太極的侄女，開國皇帝順治的堂妹。納蘭本人曾任康熙御前侍衛。也就是說，他們家上下左右都是皇親國戚，進關以後成了身份顯赫、炙手可熱的新貴；納蘭本人又在皇帝身邊當差，可說是仕途似錦。然而與眾不同的是，納蘭卻對官場世俗生活充滿了厭倦和反思，以至有點叛逆。如張菊玲、李紅雨在【新解】中所指出的：他『在京城過着庸俗污濁生活，實非所願，自己願意不受流俗的束縛，當個狂放不羈之人』。納蘭自稱『狂生』：『……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已……』，『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閒、五湖料理，扁舟一葉。淚似秋霖揮不盡，灑向野田黃蝶。須不羨、承明班列。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又蕭寺，花如雪。』諸如此類的詩句，大量出現在他的詞作中。他渴望的是，書齋學術文藝寫作；結交的是飽讀詩書、學養豐厚的讀書人，其中不乏晚明遺士的後裔；傾倒於漢族文化，詞賦書畫建樹卓越，成為清代以來三百年裏最傑出的詞人。納蘭的詞在當時就已流傳甚廣，有『家家爭唱飲水詞』的盛況。【飲水詞】乃納蘭的詞集名。王國維更予以極高評價，稱許說：從詞的創作來說，『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他看重的是納蘭詞中的『自然』而『真切』的特點。

正是因為納蘭的文學藝術才華出眾，稟賦悲天憫人的情懷，所以他多次扈從康熙巡視京畿附近包括當年清軍和明兵血戰後生靈塗炭的舊戰場，以及關外女真族崛起壯大過程中部落間連年互相殘殺惡鬥不息留下的殘破荒涼遺蹟，不僅不能引起他對霸業輝煌的豪情，反倒使他充滿悲情和惆悵。邊塞詩在唐詩中有過輝煌成就，此後就少見傑作。至於詞本以吟風弄月的婉約派為正宗，即使豪放慷慨也少涉邊塞，大概與後來不再開拓邊疆有關。而納蘭卻為詞作描寫邊塞風光開了先河，其風情也不同於以往邊塞詩，多了一份深沉的反思。當然也還有滿族統治者親屬骨肉間為爭奪權力也是無盡的血腥陰謀和自相殘殺。納蘭的曾祖父的妹妹曾嫁給努爾哈赤為妻，後來又被自己的妹夫和外甥所絞殺，部落為其吞併。納蘭的外祖父阿濟格原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戰功赫赫，後來卻為當了皇帝的同父異母兄弟賜死。滿清皇族內部那種刀光劍影，恐怖血腥的歷史，延續了許多年代。這一切都。給予耽於思考的納蘭極為深刻的印象和刺激，使他對於這樣的歷史和現實生活滿含着糾結和隱痛，形諸於筆墨是那些動人的詞作，包括寫得非常輕盈、活潑、形象生動、飽含着真情綿綿的情詩和沉痛的悼亡詞，都顯示了他『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那樣的悲情人生。

張菊玲、李紅雨教授在【新解】中說：『悲天憫人的思想融入他個人固有的感傷情懷、鬱結的人生，由其特有的敏銳以及過人的卓識穿引，進而產生出一種納蘭性德式的、發自肺腑的、對於歷代興亡、人世滄桑的無限痛苦與悲愴的深刻領悟，並發出了慨然長嘆的時代悲歌。這，正是我們要讀懂哀傷惆悵的納蘭詞最為關鍵的切入點。』這個重要論述總體上把握了納蘭詞的精魂，也貫穿在【納蘭詞新解】全書的注釋、點評，解讀文字中，引導讀者更深刻地體味、欣賞、理解納蘭的每一首詞，每個形象和意境。這也許正是這部【新解】所以贏得人們關注和好評的重要原因。

納蘭詞中很多是吟詠愛情的詩篇。在當時多妻制的社會，納蘭先後也有三妻四妾，但他的那些描寫愛情的篇章辭句，卻不同於輕佻濫俗、艷情淫靡之作。緣由就在他傾注的是真性情，是對女子的真心相愛，充滿着濃郁的生活氣息。有些具體描述女子形象都較美好健康，例如『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寥寥幾句淺白的口語般的詩句，把一位滿族少女可愛活潑的瞬間動態寫得呼之欲出。即使吟唱兩情繾卷之時，也寫得雋永真切而情深意長。至於悼亡詞之多，痛徹肺腑之深是歷來詩人所少見的。這種敢愛敢恨、敢哭敢歡的暢快抒情應是納蘭詞中最動人的篇章。【新解】也有說法：『他自己填寫的愛情詞，則為納蘭詞中最閃光的亮點。因為，比起受到千百年封建禮教束縛的漢族士子，納蘭性德有着完全不同的民族文化傳統，具備與眾不同的氣質與性格。在滿漢文化融合的初期，出現了這樣一個滿漢文化兼具一身的青年詞人，為古老的中華民族文壇，吹來一股清新的風。』

想到今天的社會生活，理想的幻滅，人文倫理的墜失，權力和金錢等物慾橫流，青年人正在苦苦尋求精神皈依，納蘭詞可能會意外引起感情上的撫慰和共鳴。【新解】說出了納蘭詞在如今風靡一時的秘密：『歷史的選擇，永遠留給為時代、為民族、為自己真情吟唱的詩人。納蘭性德的生命是短暫的，納蘭詞的藝術生命卻是永恆的。21世紀青春煥發的少男少女們，被多情的納蘭公子所傾倒。納蘭詞真切歌詠青春熱戀的歡愉，深沉表現惆悵人生的悲情，撥動了人們最柔軟的心弦，一批批不同時代的讀者，為此而閱讀納蘭詞，閱讀納蘭性德……』

【納蘭詞新解】作為一部古典文學箋注評析著作，首先從現存納蘭性德全部三百多首詞中精選了119首，都是精華之作，顯示了編者的藝術眼光；其次，對每一首詞中生字的音義疏解，對詞作中用典和詞語的出處都一一詳加注釋，使讀者明了舊詩詞格律的某些特點，更好地欣賞其音律、對仗工整巧妙、形象和意境蘊含的藝術美。這都顯示了注釋者的學術功力，與一般坊間同類出版物相比較確顯出其長處。尤其是每首詞後點評賞析的文字，飽含着作者醉心欣賞的深情，寫的那麼富有激情和詩意，有的幾乎可以當作獨立的篇章吟誦。這也是別的箋注所少有的，也可說是此書的一大特點。可見被評為優秀圖書確是實至名歸，絕非虛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