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的亞朝貢體系：自比八百年小華夏

在古代東亞，無論秦、漢，還是魏、晉，乃至後來的唐、宋、明，中原王朝都是朝貢體系中的核心。在此東亞朝貢體系中，越南的許多地方曾經屬於中國古代中央王朝的郡縣，比如漢代的交趾郡即是如此。而在西元九六八年，丁部建立了丁朝，自此，越南開始了自主建國。然而，那時候，越南亦向中原王朝稱臣納貢。

到了西元九八零年，黎桓建立了越南史上的前黎朝。九九九年，黎桓率兵親征中南半島上的一些地區，諸如何洞、日則等地紛紛被征服。然而，黎桓並未將這些地方收歸他自己直管，而是效仿漢唐五代時期的中原王朝，對這些新征服地區實行羈縻制度——各部落在向黎氏朝廷表示臣服的同時，定期朝貢。逐漸地，越南成為了一個亞朝貢體系的核心。北部灣西岸的歷代王朝，由此走過了歷時八個世紀的獨特時光——向北稱臣納貢，向南自比華夏，稱王稱霸。日前，解放軍外國語學院亞非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左榮全在廈門大學南洋研究院【南洋問題研究】雜誌發表學術文章——【略論越南亞朝貢體系 兼論與東亞朝貢體系之異同】，引起了學界關注。

從自比華夏到平藩之戰

越南很早就接受了來自中國的儒學經典。左榮全對此分析稱，古代越南一些王朝：『以「三綱五常」或「禮」等為劃分夷夏的標準；提出「內夏外夷」的劃分方法。』

『華夏』，是中國古人對自己民族的自稱。所謂『華』，指的是『有華服之美』；所謂『夏』，最早來源於首領夏鯀、禹、啟所在的那個部落——夏，後來也獨指『有禮儀之大』，換句話說，『夏』，指的是有成熟的法律、典章制度的地方。而這樣的地方，在上古時代，當然特指——中原地區的政權。

古代越南在東南亞諸國、諸部落來說，屬於靠近中國、受到中華文明浸潤較深的地方，與周邊地區相比，尤其發達。自前黎朝開始，不僅在衣冠上與中國人越來越相近，而且在禮儀制度上也一味模仿中國。如今，到越南各地走走，仍能看到許多古代遺蹟，與中國幾無二致。比如許多孔廟，保存得比中國內地還要完好。

有了『華服之美』，有了『禮儀之大』，越南人感覺他們與東南亞各民族屬於不同族類，要有嚴格的夷夏之防。同時，他們也產生了這樣一種邏輯——夷狄在經濟文化上落後，『華夏』則較為先進，落後的一方必須向先進的一方稱臣納貢。這種夷夏之別經常性地成為越南朝廷發動戰爭時，寫檄文的重要依據。比如李仁宗在西元一一一九年發佈【征麻沙洞詔】、黎聖宗在一四七零年發佈【徵佔婆詔】、黎聖宗在一四七九年發佈【征盆蠻詔】和【征哀牢詔】中，都提到了作為『夷』的麻沙洞、占婆、盆蠻、哀牢等要向屬於『華夏』的越南朝貢。如果不朝貢，那麼，作為『上國』的越南就有權力征伐這些蠻夷。

到了越南的李朝時期，越南對周邊小國、部落的征伐，次數越來越多，強度越來越大。根據【大越史記全書】記載，有李一朝，共征討廿五次！其中，對占婆的征討，高達五次！李太宗一零四四年攻破占婆的都城，將佔婆王斬首！一零六九年，李聖宗再破占婆城，擒獲占婆王制矩，俘虜了五萬人。制矩被迫割讓地哩、麻令、布政三州之地給予李朝。

由於平藩的戰事為王朝開疆拓土，並獲得了周邊小國、部落的朝貢，越南的這個『祖』那個『宗』治下的朝臣紛紛開始了內部的馬屁行動。比如一零三九年，廣源州武建洞獻給李太祖生金一塊，重達一百一十二兩；定邊州上奏稱，本地發現銀穴，這是太祖的祥瑞之物。群臣更是奏請改年號為『乾符有道』，並上尊號『金涌銀生儂平藩伏』。

左榮全認為，雖然當時就有越南的朝臣認為這些做法『好為誇大』『諂媚其君』，但若從以越南為中心的亞朝貢體系確立來看，這是一些標誌性事件。

從『內夏外夷』到自動崩潰

『越南的亞朝貢體系，針對不同的周邊環境，提出了「內夏外夷」的劃分方法。』左榮全稱，『也就是說，越南自認為屬於夏，而所有的華夏國家構成了一個整體，屬於內部範圍；夷狄則是華夏圈子之外的族群。在與西方殖民主義衝突的過程中，越南王朝長期堅持「內夏外夷」的觀念，以中國、越南、朝鮮、琉球、日本等為夏，以西洋、南洋各國及周邊的高棉、哀牢為夷狄。』

實則，越南對中原王朝的態度，也並非一味視作華夏。比如阮朝【大南實錄】將滿清時期的華人稱為『清人』，而將越南人自己稱為『漢人』、『漢民』，並要以『漢風』同化真臘人。

同樣是朝貢體系，作為東亞朝貢體系的核心，中原王朝擁有先進的文化、科技、制度、道德教化等，這使得周邊國家有足夠的動力去依附。而越南不具有這樣的優勢條件。左榮全認為：『為了維繫亞朝貢體系，越南最常見的手段就是軍事征伐。』

東亞朝貢體系講究『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王者不治夷狄，來者不拒，去者不追』。而越南亞朝貢體系，講究的是『服則綏之以德，判則示之以威』。

越南的專制王朝還認定藩屬是越南版圖的一部分，決不允許外部勢力染指。藩部首領之於朝廷，不容許『不敬』，否則就派兵征伐。一旦征伐開始，往往就加速了部落首領失去權力的過程。比如一四三二年，黎利率領大軍征討忙禮州，在如今的萊州沱江沿岸還能看到當年刻的【順天四年剿吉罕兵並序】，其中提到：『夷狄為邊陲之憂，古已有之。漢之匈奴，唐之突厥，我越國之忙禮諸蠻亦然。……藩臣跋扈，吉罕因循舊習，依其地處險阻，不肯受命。今朕率軍征討，水路並進，予以蕩平。』

左榮全認為：『古代越南屬於漢字文化圈，在政治制度、經濟文化上，較占婆、哀牢、真臘等中南半島國家為優，但與中國仍有差距。占婆等三國對此也看得很清楚。因此，他們對越南的朝貢，不像對中國的朝貢那樣。而越南的真實企圖，就是要將三個弱國變為自己的屬國，三個弱國由於實力懸殊非常無奈。這使得亞朝貢體系非常鬆散，沒有太大的約束力。』

為了維護這個朝貢體系，越南窮兵黷武發動了諸多的征討戰爭，並最終消滅了占婆。對於當年的占人來說，雖不願與越南人共居，卻無法阻止融合之勢——占婆舊屬最終成了越南的一部分。哀牢經歷了越南的屢屢欺負。而真臘，差點步占婆後塵，隨着越南淪為法國的殖民地，真臘逃過一劫。如今，真臘舊屬成了柬埔寨的一部分。

左榮全稱：『越南在承認其文化、國力不如中國，向中國朝貢的同時，又建立其自己的朝貢體系，從而形成了既自大又自卑的矛盾心態。另一方方面，越南的亞朝貢體系並不牢靠，一旦有外力介入，該朝貢體系也就自動崩潰了。』當然，從積極的方面去看，越南的亞朝貢體系，對今日越南的版圖和多民族的形成，以及文化心理的積澱等方面，都發揮了不可否認的重要作用。從西元十世紀末到十九世紀，這八百多年越南自比小華夏的歲月，即使被法國殖民者人為抹去不少痕跡，仍對後世有莫大影響。比如越南於二十世紀中後期出兵柬埔寨，乃至號稱美蘇之外的『世界第三軍事大國』等等，莫不能從中找出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