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晚報
錢玄同嘗從章太炎問字，一度主張文字統一之道『以復用本字爲重要』，後來見解漸變。認爲有些字『乃是依聲託事，只有語源，並無本字，本字是不必考求的』。(【辭通・序】我以爲這是對的，用在俗語的探求上，尤當如是。找到本字當然更好，如老舍用過的『■■』，找尋不著，『依聲託事』，亦無不可。【金瓶梅詞語】第十九回里有這樣的句子：『你去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住他房裡去。惹他不惱麼？恰似俺每把這樁事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這裡邊的『頭上末下』是什麼意思？有的專門詞典解釋作『謂從上到下，從前頭一個到最尾一個。此指除李瓶兒之外的西門慶其餘的妻妾』。還有解釋爲『意爲從上到下，由最高的一個到最末的一個，指兩家所有西門慶的婦人』。
以上解釋全都錯了，錯在不明就裡，望文生義，何啻十萬八千里！『頭上末下』，謂初次、新來乍到、頭一回也。上例是孟玉樓勸解西門慶的話。西門慶惱怒李瓶兒前嫁蔣竹山，這回把李瓶兒娶過來以後，並不到她房間裡去，所以孟玉樓說：你把她(李瓶兒)娶來了，但是一連三天都不上她房間裡去，好像是我們這幾個妻妾心懷嫉妒，不放你前去，新人到來，連這頭一回都不能容讓她似的。這幾句話，說得宛轉有致，勸解西門慶，卻從李瓶兒處生發(心中惱)，落得爲自己開脫(讓不得這一夜兒)，隱含著還有埋怨西門慶之意。一句大白話，卻是連珠妙文。『頭上末下』四字，不能一板一眼地念，『上』字輕讀，和『頭』字連讀，甚至可以疾讀而音變以『頭兒tóur』，『末下』二字亦連讀。
『頭上末下』後邊還可以加助詞『的』。如【紅樓夢】：『舅爺頭上末下的來，留在咱們這裡吃了飯再去吧。』『舅爺』指夏三，這是薛姨媽和夏金桂說話，謂舅爺夏三頭一趟來，仍是『初次』意也。晚清北京時事小說【陳七奶奶》裡邊幾乎全是『頭上末下的』：『怎麼姑娘頭上末下的，就與我開玩笑？』『我們雖然在趙太太家裡會過，又恐怕頭上末下的，你哪客氣，所以我才托趙太太，一定把你請來。』『我們頭上末下的相見，我可能說你什麼？』仍是『初次』、『新來乍到』意。【醒世姻緣傳】作『頭上抹下』：『人不依好，在路上我沒合你說來？到了衙里，頭上抹下就給他個下馬威。人是羊性，你要起爲頭立不住綱紀，到底就不怎麼的。』這是說剛一到衙門，就得給他(狄希陳)來個『下馬威』才是。從下句的『起爲頭』與之呼應，其義益明。又如：『你是首領官，堂上是有不時批詞的，你不得請個代筆人兒。大哥，你自己來的。這要出了名，打發堂官喜歡，凡有差委，或署州縣印，都是有的。你要頭上抹下弄上兩件子去丟了，你這就干不得了。』(同上)
『頭上抹下』之正義在『頭上』，連類而及，襯以『抹下』，『抹』或『末』，亦『頭』也，非指『末尾』、『最後』。這也正是本文開頭所云『本字之不必考求』。然而錢氏又云：『本字雖不必考求，而專字之詮釋，語源之探索，古字之說明，這三件事，卻是應當做的。』俗語之研求，我覺得也應當注意這三件事，而更尤以『語源』之爲要，單靠『揣摩』，不足爲法。 |
桂公網安備 4501030200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