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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論] 錢穆:略論中國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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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略論中國音樂錢穆:略論中國音樂
  (一)

  余嘗謂中國人重和合,西方人重分別,此乃中西文化大體系歧異所在。隨事可以作證,即論音樂,亦不例外。

  中國古人稱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絲竹乃器聲,肉指人聲。中國人亦知分別人聲器聲,而樂則以人器聲和合爲上。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器聲中有此八類分別。但金聲玉振,則和合此八類,有首有尾,有始有終,會成一體。而器聲又必和合之於人聲。古詩三百首,必於人的歌唱聲中和合以器聲。此乃中國音樂之主要所在。自楚辭漢樂府以下,實皆以人聲爲主,直迄近代無變。西方人則器聲歌聲終不免有分途發展之勢,此則雙方不同之顯然可見者。

  但和合中仍必有分別,而分別中亦仍必求和合。西方樂器中如鋼琴,即在一器中亦可演奏出種種分別來,而和會爲一,故鋼琴可以獨立爲一聲,而自見有種種和合。相傳西方鋼琴乃由中國之笙傳入後演變而來。但笙之爲器在中國,則數千年無變。雖亦可獨立吹奏,然其聲簡單,無特別可甚深欣賞處,終必和合於其他器聲中,乃始見笙之爲用。其他樂器皆然。

  如琴爲中國主要樂器。詩曰:"鐘鼓樂之,琴瑟友之。"則琴亦每和合於其他樂器以爲聲。若其單獨演奏,如伯牙之鼓琴,下至於嵇康之【廣陵散】,非不擅一世之名,而其傳則終不久。又如後代之琵琶,亦可獨立演奏,上自王昭君之出塞,下至潯陽江頭之商人婦,琵琶聲非不飛揚震動於人心,然琵琶聲亦終必和合於歌聲。而且亦終不能以琵琶聲來作中國音樂之代表。故其分別發展終亦有限,較之如西方之鋼琴,則遠見其不如。

  故中國音樂之發展,則必在其和合上求,不能在其分別上求。但在和合中必有一主。西方音樂主分別,在其分別中亦多求和合,而在其和合中則不再有一主,此又雙方一大分別。如鋼琴可奏種種音種種曲,但其爲主者則只是此音此曲,不能在此音此曲外更有主。西方之大合奏,集種種樂器,但所奏只是此曲此調,非別有主。中國音樂則於會合成樂之外又有主。此乃中西文化體系一大分別所在,不可不加以嚴格之分別。

  西方重個人主義,但亦必有社會和合。而於社會和合上,則不能再有主。即如今之所謂民主政治,此非一大和合而何。而於此和合中,則必盡存一切分別。即如大總統,乃政治上一最高領袖,亦必在立法、司法、行政之三權分立中盡其有限之一分權力而止。又有年限,一任四年,再任八年,則必退。故居總統位者,雖有才能而不能儘量呈現其才能。斯可見西方政治理想中,似亦並不以政治人物之才能爲主,更無論其德性。即如西方音樂中之大合奏,積數十百人、數十百器以爲奏,誰一人誰一器爲之主?故惟此奏與彼奏有分別,而每一奏則分別各爲一奏。

  中國平劇,雖是一大和合,然必以人聲爲主,而一切器聲皆其副。在器聲中,又必以京胡爲主,而其他盡其副。即論鑼鼓聲,亦以一小鼓爲主,而其他鑼聲、鼓聲盡其副。即就人聲論,亦有主有副。如【四郎探母】,此劇中角色極多,但以四郎爲主,此外如鐵鏡公主等皆其副。又如【鎖麟囊】一新劇,出場角色盡多,但以薛湘靈一角爲主,其餘則皆陪衫而已。中國劇本盡如此,亦惟如此,乃可謂之真和合。

  【大學】言齊家治國平天下,豈不在求家國天下之和合,然曰:"自天子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爲本。"則各自以其身爲家國天下和合之本,即以己身爲家國天下之中心。【中庸】言:"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天地萬物仍不失其分別之存在,以位以育,則成一太和之境。然和之內,仍有一中,乃始得成其和。苟無中,斯亦無和可言矣。莊子曰:"得其環中,以應無窮。"一環即是一和,環有大小,而皆有一中心。使無中心,亦不成環。余此文所言之主,則即是莊子所謂之環中也。

  中國乃一士農工商之四民社會,以士爲中心,故社會得和合。士志於道,孝弟忠信,仁義禮智,乃人道之大者。惟以道爲中心,則人群乃永得其和合。西方個人主義,個人與個人間無道,何得有和合。西方有宗教,然凱撒事凱撒管,政教分離,則宗教亦人生中一分別。西方音樂主要在教堂內,或則在娛樂場合,即中國亦大率如是。惟中國之迎神賽會,以及一切社會之群眾娛樂,必求融洽在大道中。而西方則缺此一大道,雖亦仍求和合,終不得一真和合。民主政治乃以兩黨分立爲標準。美國共和黨競選,獲大多數,得舉出一大總統,而民主黨則依然存在與之對立。民主黨競選獲大多數,舉出一總統,而共和黨復依然存在與之對立。其他有並不能兩黨對立,而多黨紛立者,則亂常多於治,其政治安定更不易。以此爲例,又何從產生出一大和合之音樂來。

  但中國平劇,本亦是一種衰世之音。故其情節及其歌唱皆非和平中正之音,乃多哀怨苦痛之聲。即如【四郎探母】一劇,楊四郎被俘番邦,正爲欠缺一死,隱姓易名,以求倖存。又得番邦優遇,登附馬之榮位,嬌妻之奉侍,可謂已享受了人生無上幸福,難以復加。然而在四郎之內心深處,則天良未盡泯滅,尚有其前半世故家祖國之追憶。事隔十六年,忽聞其老母與其弟又復率領大軍近在邊境,渴思一見,苦悶萬狀。而其番妻既悉其夫之隱秘,竟爲之盜取令箭,縱其出關。四郎獲見其母弟妻妹。而番妻之情深義重,四郎亦不得不重返番邦。蕭太后亦竟赦其盜令偷關之大罪,使重享附馬之榮,再留富貴之位。但四郎內心自此以下,將永不得安靜歡樂之一日。統觀此劇,處處見深厚之人情味,如母子情、母女情、夫婦情、兄弟情,一皆深厚無比。然在極歡樂中,透露出極苦痛來。則正爲楊四郎之欠缺一死,大義凜然,乃於劇中絲毫不露。而楊四郎一人之悲情哀思,說不出,唱不盡,聽劇人亦僅與以深厚之同情而止。即此可見中國文學與中國音樂之深厚處。

  西方文學重事不重情,中國文學則重情不重事。如魯濱遜飄留荒島,如何爲生,其事描寫難盡。然魯濱遜亦僅求度生,無深情可言。至如楊四郎坐宮一唱,令人低回往復,而以前十六年往事則在不言中交代過去矣。至其前妻,十六年守寡孤苦,劇中亦不見。只在重見四郎之四五句歌唱中吐露。惟其西方文學重事,故音樂歌唱亦分別發展。惟其中國文學重情,乃使音樂歌唱代替了文字記敘,文學之與音樂乃和合爲一。而音樂歌唱更占了重要地位,成爲文學中主要不可缺之一內容。

  更爲重要者,乃於【四郎探母】一劇中,又出現了一楊宗保,不僅爲劇中增添一小生,令角色益備。更要者,乃爲楊門一家忠孝,而老成凋零,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如四郎則陷身番邦,不得再返。乃有一楊宗保出現,接代有人,豈不爲楊家將來留一無窮之希望。楊四郎心情在無限絕望中,不意獲見其侄楊宗保,較之其見老母,見前妻,見弟妹,更留有無限深情。在楊家一門之將來,可使其安慰無盡,寄託無盡,而此劇亦遂不成爲一絕對之悲劇。此尤中國文學之至深妙意所在,而豈無端出現一楊宗保,爲一可有可無之角色而已乎。中國平劇中寓有至深妙意者尚多,此則姑舉【四郎探母】一劇爲例,加以說明。

  繼此尚有申述者,中國文學重情,故能和合進音樂,而融會爲一體。而中國文字又有一大特點,如詩辭之有韻是也。關關雎鳩四句中,即三句有韻。使吟詩者,留有餘情不絕之味。所謂一唱三嘆,唱者一人,嘆者三人,於句末著韻處增嘆,遂使此詩句之韻味,益見有餘而不盡。故中國音樂乃特重音。即器聲亦然。故曰:"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即如平劇,唱辭已畢,而餘音則更爲迴環往復,曲折不盡,乃更見唱工之妙。樂聲如是,情事亦如此。如探母一劇中之楊宗保即是其例。中國文化大傳統,乃更見其有餘不盡之深妙所在。

  西方文化如希臘,如羅馬,皆及身而止。豈能如中國之春秋戰國,如漢唐諸代之有餘不盡。西方則有唱而無嘆,中國則嘆更深妙逾乎其唱。音樂可以代表文化,此亦其例。以中國音樂言,古詩三百首乃是唱,楚辭亦然,漢樂府亦尚然。後世之元曲崑腔平劇則終是嘆,今樂不如古樂。是則然矣。亂世衰世,人心之哀怨多於和樂,故如平劇所唱,乃亦使聽者心中得一大解放一大安慰,音樂仍不失其陶冶心情之功用。而嘆之爲用,乃有其不可忽者。余之此意,則亦於文化之大和合處發之。若專就音樂論音樂,則斷不能知此。

  西方之文學與音樂,在其文化體系中,任務各別。主要在表現技巧與供人歡樂上,則惟有彼此相爭,而哀怨之情淡矣。惟男女戀愛過程中有哀怨,然事過則已,哀怨亦不深。果男女雙方皆爲情死,亦有愛無怨,但已爲西方文學之最高上乘。今國人慕西化,故曹雪芹【紅樓夢】遂受尊奉。漢樂府"上山采靡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短短二十字,哀怨之深,已遠勝讀全部【紅樓夢】。西方音樂供人歡樂則易,養人哀怨則難。惟中國以器樂和合之於歌唱,又和合之於戲劇,而後哀樂之情乃亦藉以宣達。西方惟知追尋歡樂,故其人生在一意向前。中國重哀怨之情,故其人生在懷舊戀往。一意向前至無去處絕境,則其人生亦全部終歇。如當前英法,豈不亦將如古希臘羅馬。惟其少哀怨,斯亦斷前境,只有待美蘇之另闢新途矣。中國人知哀怨,則舊情常在,新境易辟。五千年文化傳統,綿延起復,其關鍵全在此。專就音樂論,衰世亂世,情多哀怨,盡宜閒居獨奏,而豈必滿堂歡樂,乃始爲音樂之理想境界乎。平劇中如【四郎探母】之類,則尤其衰亂世爲樂之出色當行者。

  前清末,余中學同學劉天華,性喜音樂,在軍樂隊中任大鼓手,同學引以爲笑。民國初年在滬習中國樂器。某冬之夜,同學兩三人,圍爐聽其彈琵琶【十面埋伏】,傳情傳勢,手法之妙,常在耳邊,積年不忘。及在北平奏二胡,創新把勢,一時轟動,全國慕效。然距今數十年,劉天華二胡已漸不聞人演奏。近代風氣必求登台,滿堂歡騰,始爲時髦。中國古樂器如琴如琵琶,以至如二胡,閒居獨奏,乃以自怡悅,非以持贈人。亦如中國社會有隱君子,而時風變,眾宜異,所謂隱君子,至今則鮮矣。

  抑且中國人每事重其意義,輕其技巧。如文以載道,乃以意義言。一爲文人,即無足道,則僅以技巧言。如劉天華二胡奏空山鳥語,能使人如聞群鳥鳴聲,但非能使人如坐空山而覺山更幽之妙。蓋劉天華亦已近西樂之尚技巧矣。空山鳥語之境界與情味,豈能徒於二胡聲中奏出。西方人則僅尚技巧,一切小說故事,傳奇劇本,乃至音樂演奏,技巧精絕,斯爲上乘,而境界情味有所不論。但技巧必歷時而變。只此一技巧,歷時久,傳習多,則技巧不成技巧,故必求變求新。如境界情味則有高下大小深淺之別,其高者大者深者,可以歷久而不變,又何求新之有。

  其時有人在西方學小提琴,返國演奏,極受歡迎。因小提琴亦如古琴、琵琶、簫、笛、二胡之類,可以單獨演奏,可以羼入中國情味,宜其獲得大眾愛好。非如鋼琴與大合奏,與中國情味有如風馬牛不相及。然小提琴傳來中國似亦閒居獨奏爲宜,必求登台出鋒頭,則自會與中國舊傳統之情味隔絕。孔子言學有爲己爲人之分,孟子言有獨樂樂與眾樂樂之別,而今則有博取人樂以爲樂之一途,道不同不相爲謀,斯則今日國人所當知也。

  然則欲求中國音樂之復興,不當在樂器上求,不當在技巧上求,主要在人心哀樂之情上求。有此情,斯生此音。故中國人論樂必先禮,而論禮又必先仁。即如上論四郎探母一劇,有夫婦、有母子、有兄弟、有家、有國,須有此情,乃有此禮,斯生此樂,斯亦可知中國禮樂仁義文化大體之所在矣。而豈拘拘於考古,乃以見禮樂,一意於哲學思維,乃以知仁義道德之真意乎。音樂亦當和合在文化全體中,則雖小道,亦必有可觀,不當分別專在此一節上求之。

  (二)

  中國古代禮樂並重,而樂必附於禮。禮必見於兩人相會,樂則可資獨處。故禮主合,樂可分。西方尚個人主義,群聚則賴法,禮非所重。音樂乃見獨尊,有音樂家,亦如文學家,憑其技巧,供人娛樂。或人問孟子:"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孟子曰:"不若與人。"此言與人樂,即禮樂之樂。爲求與人樂,故必附合於禮,不當過分發展,自不當有其獨立地位,而必有其限制。

  孔子曰:"鄭聲淫",淫即言過分。人生當有娛樂,然不當超於禮之外。超禮則謂之淫。孔子又曰:"仁者樂山,知者樂水。"水可有淫,有橫流衝決堤防以爲害。山則靜止,無此患。山有阻礙交通,山之南,山之北,可以老死不相往來。然山南山北同可得安居之樂。仁者可居大群而樂,亦可居小群而樂,亦可獨居以樂。孔子之曲肱而枕之,顏子之居陋巷是矣。不能安居獨處,必求大群相聚,交通既便,淫佚隨之。讀鄭衛之風,較之二南之與豳,其異可見矣。

  西方古希臘人內感不足,遠出經商,購貨者對之無新和感,無尊敬感。獲利歸來,家居亦覺孤寂,乃外出尋娛樂,藉以消遣,並得安慰。乃有劇場樂院之產生。經商惟求牟利,獲利以尋歡樂。歡樂之餘,再以牟利。人生分作兩截。郊外耕稼則爲農奴,散居孤寂,交通不便,其人生更無足取。有奧林匹克運動會,亦希臘人一大樂事。若謂希臘人亦有禮,則必在劇院劇場,乃及運動會中始有之。其實亦即是法,乃以便於爭,非以求得和。此一風氣,直至近代歐洲迄無變。西方人誠如智者之樂水,其常有洪水決堤之患亦宜矣。

  中國以農立國,農村爲居,勤勞爲生,往來交通不便,但有禮樂。曾點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不待有戲場劇院運動會之樂。下逮戰國時代,始有都市商業。然如臨淄邯鄲,大群密集,仍少群聚尋樂之所。馮煖客孟嘗君,取??而歌曰:"長??歸來乎!食無魚。"與之魚,又歌曰:"長??歸來乎!出無車。"中國古人以詩言志,馮煖之歌其詩,即自歌其志,非以歌唱取悅他人。孟嘗君門客三千人,雞鳴狗盜無不有,然不聞有娛樂大會之集合。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門下皆然。五口之家,百畝之田,上承祖父,下傳子孫,安其居,樂其業,安其土,樂其俗,自給自足,無憂無慮。人各自尊,而相親相合,即勤勞,即歡樂,人生本身即是一樂,更無在人生中需另求快樂一想法。

  故商業社會,志相同而業不同,其所尊在各自之業。農業社會業相同而可志不同,故所尊在各自之志。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人,而馮煖志不同,乃以其歌自尊自樂。荊軻去秦,送者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歌,乃以抒其敬愛哀悼之情。楚霸王圍於垓下,有虞兮虞兮奈若何之歌。漢高祖還下沛,有焉得壯士守四方之歌。凡其歌,皆以見其當時之情志。伯牙鼓琴,或志在高山,或志在流水,惟鍾子期知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伯牙之鼓琴,本非供人以娛樂,人之知與不知,亦與伯牙無關。但鍾子期死,伯牙每操琴必念及死友,徒增悲傷,故不復鼓耳。十五國風中無楚,楚俗亦有沿途歌唱者,乃有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之別。屈原爲離騷,則亦自述己志,自抒憂情,而楚辭乃成爲中國傳統文學一大宗。宋玉不如屈原,不在辭,乃在志。而樂器則更非所重矣。故莊周妻死,鼓盆而歌。莊周情不能已,鼓盆鼓瑟則何論焉。

  王昭君出塞,馬上彈琵琶。蔡文姬歸漢,而有【胡笳十八拍】。王昭君蔡文姬之情志可尊,歌聲樂器則其次矣。"絲不如竹,竹不如肉。"肉指歌唱,絲如琴瑟,彈琴鼓瑟,須有技巧。竹如簫笛,吹奏技巧,差於琴瑟。人生不能爲尋求快樂而浪耗精力,多費功夫,故音樂在中國不成一項專門學問,亦不成一專家。如絲綢陶瓷,皆關日用,精進不已,惟樂器則不求精進,但求普及,則如簫笛之代替琴瑟是矣。而歌辭則惟求普及於能聽,難求普及於能作。中國人生知有種種品級之分乃如此。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此非曹孟德之詩乎?方其八十三萬大軍南征荊吳,豈不震爍一世。然而曹孟德之詩,則離鄉遠出,淒涼惶惑,乃古今一尋常人心情。曹孟德之事業爲後世人鄙棄,而曹孟德之此詩,則依然爲後世所傳誦。中國文化深度,當從此等處衡之。今世核武器出現,群嗟以爲科學進步,乃不知舉世人亦將有無枝可依之厄乎。

  唐詩宋詞普遍流布中國全社會,一詩一詞,初出手,或盛傳,或遺棄,此亦當時社會群情眾志之一種共同表現,而成爲一時風氣與教化之本源之一,豈徒供一時之娛樂而已。唐代有三大名詩人,一夕同登酒樓,三女伎陪坐侍飲。三詩人各命其侍伎唱一詩,乃三伎所唱,即各是其三人之作。此三詩人乃大歡若狂。然此三伎初不識此三客。此一故事,何等動人。酒樓歌伎,皆由官設。但此等伎,亦皆有修養,其所唱皆當世負盛名之作,正見一時群情之所歸。但當時實無文學批評一名目,亦無開大會頒獎之事,亦無群輿爲名歌星之事。風氣之異,亦可證中國文化傳統有其深處,爲近代國人競慕西化之所難想像者。

  宋代秦少游貶官,途中宿長沙驛館,歌伎伺飲,命唱。所唱即少游詞。心喜,命續唱。仍唱少游詞。又命唱,又然。問所唱三詞皆一人作,汝知之否。曰知。問識其人否。答,我乃驛館一歌伎,焉能識京師名宦。少游因問何以獨唱其詞。答,生平所好惟此。少游曰,予即其人也。今因貶官南來,明晨即行。遂相約再遇而別。及少游卒於藤,伎忽夢見少游,即送其喪於途,歸而自縊。如此伎,欣賞文學,深情獨鍾,又豈尋常可及。

  元代始有劇曲,登台表演,而劇場乃爲群眾集合求樂之所。近代國人提倡新文學,乃認此爲跡近西化,競相推崇,奉爲中國新文學開始之一端。然此風至明初,即告衰歇。崑曲繼之,則改於家庭堂屋中紅氈毯上演出。清代繼起,劇場又興,平劇尤風行。倘無元清兩代之劇場,則中國一部文學史,又少一項可與西方相比擬處,豈不更增國人之羞慚。然同爲一中國人,生於三代及漢唐宋明之盛世者,平居自安自樂,不煩再求群眾集合求樂之場所。蒙古滿洲入主,人心不安不樂,乃有此等出門離家群集求樂之事,乃得與西方人相比,亦誠其意外之榮矣。

  惟劇場演出,終亦以情事唱辭爲重,歌聲樂器爲副。樂器更無創新。崑曲以一笛爲主,平劇以一京胡爲主,樂器既非精製,亦不需高深技巧,而鑼鼓則更屬簡陋,豈能與西方鋼琴等器相比。近代西方維也納西樂創興,乃於舞蹈場中伴奏,獲酬賞,音樂成爲一項專門學問,亦有音樂專家,實亦如一商業而止。

  西方音樂重技巧,或奏彈樂器,或歌唱,個人團體皆然,非積年練習不可。中國音樂則重在情味,僧寺中暮鼓晨鐘,須何技巧。聽者心頭則別有一番情味,"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而寒山寺一鍾,遂亦留名千古。近代日本人,偷竊以去。但放置日本全國任何去處,此一鍾亦何特別情味可言。亦惟仍放寒山寺,乃有千數百年傳統無窮之情味。又如彌衡之擊鼓罵曹,鼓非難得,彌衡一擊,此故事亦近兩千年常在人心頭,此乃爲中國之音樂。白居易詩潯陽江頭之舟中商人婦,夜彈琵琶,其聲亦歷千年而情味無窮。同一琵琶,燈紅酒綠,賓客滿堂,一彈千金,然其情味則非矣。蘇東坡游赤壁,客有吹洞簫者,其聲烏烏然,亦歷千年而仍在。故凡中國音樂,必和合在某一環境中,而始見其特有之情味。音樂乃實際人生中一部分,非超人生而獨立。音已散,而人生情味獨存,遂若音猶存,使人追念不已。故中國文化中之音樂,乃在中國之傳統人生中表其情味,倘離去中國文化,而獨立成爲一音樂專家,則猶風馬牛之不相及矣。

  余嘗謂中國人重內,西方人重外。中國人重和合,西方人重分別。惟其重在內之一心,人心相同,則易見其和合矣。惟其重在外物上,物與物不相同,則易見其有分別矣。音樂亦然。重在器上,心受限止,不得自由稱心以成聲。練習技巧,愈見工深,心則全在器上,乃更不見其本心之存在矣。故中國音樂必和合在其整體人生中,如牧童在田野牛背上,俯仰天地,一時心感,捫笛吹之,此笛聲即牧童心聲,即牧童當時之全體人生聲,亦即古往今來全體人生中之一聲。一旅客之長笛一聲身倚樓,亦如此矣。樂器愈簡單,而樂聲愈自由。聲相感斯心相感。今雖未聞其聲,猶可由吾心想像得之。故西方音樂,可稱客觀存在。中國音樂,則必兼主觀,此亦其一別也。

  惟中國音樂重在人心,故重歌唱。而一人唱更必有三人嘆,乃見其和。孔子唱於前,而兩千五白年來之中國人嘆於後。一部中國文化史,正如聽一場歌唱,不外一和字。西方則無此境界,無此情味,有唱無嘆,其他尚復何言。劉天華二胡即其證。最近有人吹中國笛,加入美國一交響樂團,得爲主角。西方人聽之,群爲醉心。蓋笛與二胡之爲器,製造簡單,可以靈活使用。中西樂互爲影響,此下應可有變。惟聽西方音樂,如智者之樂水。聽其一進行曲,正如有人在邁步向前。聽中國音樂,則如仁者之樂山。"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天地生人,中西雙方性格不同,情味亦異。國人一意好學西方,恐終不免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之嘆。此誠一無可奈何之事也。

  (三)
中國重和合,西方重分別,一切學問亦然。如禮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皆須禮。禮之和合範圍大,故中國人極重禮。樂則附帶於禮而見其功用,故遂連稱禮樂。西方人僅在各事件上分別有各套儀式,沒有一番意義,故禮亦不成一項學問。音樂則獨立成爲一項專門學問,其受重視遠過於禮。

  古詩三百首爲後代中國文學鼻祖,實本附隨於禮。每一詩必經歌唱,則樂又附隨於詩。其所唱則辭爲主,聲爲副。孔子曰:"鄭聲淫",非謂鄭風諸詩皆淫辭,乃謂鄭風樂聲過分了,使人愛聽其聲,而忽略了其辭。此是說音樂性能超過了文學性能,而漸有其分別獨立之地位,乃爲孔子所不取。但孟子則曰:"今樂猶古樂也。"此謂音樂漸趨獨立,亦非不可,只要保留著音樂的原始本意便得。

  中國師字即從瞽者教樂來。孔子亦常鼓瑟鼓琴,但孔子教其子伯魚則曰:"學詩乎""學禮乎",可知當時爲學,孔子意當先詩先禮,而樂附隨之。蓋中國人之學,主要在人與人相處,心與心相通。若專在聲音上來求,則疏失其本矣。故音樂一門,中國人終以次要視之。

  孔子在衛鼓瑟,有過其門外,聽其聲而知其意者,此人終不易得。伯牙鼓琴,或志在高山,或志在流水,惟鍾子期知之。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我自鼓琴,非求人知。然而伯牙心情亦可原諒。如西漢之揚雄,北宋之歐陽修,其學有不爲當時人所知,而曰後世復有揚雄歐陽修,則必好之矣。西方樂譜多流傳後世,而中國人之樂譜則往往失傳。如古詩三百首,亦各有譜,而後世均失傳。但誦其辭,斯知其意,樂譜之亡,未爲大失。故中國文學,三千年來,猶能保存其大傳統。

  春秋以下,唱詩之樂已不傳。然如馮煖之唱食無魚,易水之歌之唱壯士不復歸,項王垓下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漢祖之歌大風起兮雲飛揚,當時歌譜亦皆不傳。直至漢武帝,始立樂府之官,搜集全國各地民謠,由官府制爲樂譜。然後世亦只傳其辭而失其譜。魏晉以下,古詩復興,四言改成五言。當時可歌,亦應有譜。如魏武帝之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想像當時歌聲,大體亦承襲古代,但亦未有傳譜。

  唐詩有律有絕,各地歌女得其辭即能唱,亦因有譜,如李白之雲想衣裳花想容之詩是也。後起之詞,其唱格律較嚴,每一詞必有譜,但今亦失傳。宋詞以下,又有元明之曲,以及晚清後平劇之歌唱。今惟崑曲與平劇之譜尚傳。試就中國文學與音樂之和合成爲一體言之,則古代辭之地位,實居音上。而後代則音之地位,有漸轉而居辭上之趨勢。據唱譜之傳不傳,即可知。若就中國傳統文化之理想言,則實今不如古。

  國人論文學,謂中國舊文學乃貴族性封建性官僚性,不如西方文學爲民間性,此則遠失之矣。謂中國文學乃就上層逐漸及於下層則可。然如詩之有風,漢之有樂府,亦皆自下層進入上層。中國自始即爲一大一統之國家,一切豈上層貴族與官僚之所能專。故中國一切學問,實不應有上下之分,而每見其自上而下。中國學問之自上而下,則正爲中國文化之特長。

  今專就元明以下言,自元劇,明代崑曲,直至晚清以來之平劇,以及各地之地方劇,可謂音樂與文學相配合,依然是承續舊傳統,而音樂歌唱方面則發展更爲旺盛,已遠逾孔子所謂鄭聲淫之程度。然每一歌唱,則必以戲劇內容爲主。而每一戲劇,又必以忠孝節義爲其共同題材。則三千年後之平劇,以及各地之地方劇,實與三千年前古詩三百首與禮樂之關係,依然傳統相承,可謂無大變化。孟子之所謂今樂猶古樂,亦仍有其相當之意義矣。今人則必倡爲白話詩,又提倡音樂之獨立發展,倘能熟考國家民族自己文化傳統之意義,而善加運用,則亦絕非無發展之新途徑,又何必盡舍其舊,而一惟新之是謀乎。

  今再論白話。禮有灑掃應對,應對不僅當慎其辭語,亦當慎其音吐。余近年雙目盲,不能讀報,時聽電視節目,偶亦聽連續劇。劇中人對語,十六七近似嬉笑怒罵。【中庸】言"喜怒哀樂發而中節之謂和",喜怒之情流露在外,最好不至於笑罵。若是放聲大笑,破口大罵,則更要不得。不中節則失其和,則並此喜怒之情亦要不得矣。孔子贊顏淵曰:"賢哉回也,賢哉回也。"孔子斥冉有曰:"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此見孔子之喜怒,但皆不流爲笑罵。今之連續劇中之笑罵,每放聲,每破口,亦自謂其有情有理。但非禮,則終不免於不中節而失和。

  魯迅爲近代新文學大師,每一文膾炙人口。其爲【阿Q正傳】,尤獲傳誦。其用阿Q一詞來諷刺國人,可謂不莊嚴,不忠厚之至。其尖酸刻薄,猶超乎嬉笑怒罵之上。其病在流入人心,爲害風俗。此則須深通中國文化大義,乃知其不宜之所在。

  余初次赴日本,遇其開全國運動會,以鳴打兩大鑼開端,繼之以西方軍樂隊。竊喜其猶能保留東方舊傳統。今日國人模仿西方古希臘,亦舉行奧林匹克運動會,必有聖火遞傳。竊謂改以大鑼,仍可遠地傳遞,而不失夫子木鐸之遺意,豈不更勝於聖火。此殆謂之善變,亦豈守舊不變之謂乎。

  又在三十年前,大陸以地方劇制爲電影,有【梁山伯與祝英台】一片,以紹興調演出,轟動香港及南洋各地。香港某電影公司改以黃梅調拍攝,來台放映,備受歡迎。兩大學老教授,一看此片七次,一看八次。片中一女名演員來台,萬人空巷迎候。看此影片七次之老人,親持旗列隊伍中。今距此影片開始放映已近三十年,仍然在台重映。即此一小節,可見一民族一社會,有其傳統心情在,不知不覺,牢固而不可拔,深沉而不可見,而實爲其文化之大本大源之所在。非發掘到此,非體悟到此,又何得輕言文化之改革。

  中國人一切皆貴一種共通性,而音樂尤然。每一吹奏歌唱,聲人心通,使吹奏者歌唱者與聽者,各有一分自得心,更何名利權力之種種雜念存其間。即如平劇,其每一劇之製作者,果爲何人,今多不可考。劇中所唱,無論爲二黃西皮,孰爲此調之創始人,今亦無可考。其實如古詩三百首,其作者亦多不可考,可考者惟一二人而止。其樂譜誰爲創作人,更不可考。即如楚辭,除屈原宋玉外,其他作者亦多不可考。如漢樂府,如【古詩十九首】,作者亦多不可考。不僅如此,【論語】編者究系何人,豈不亦不可考。【老子】作者,【中庸】【易傳】之作者,【莊子·外雜篇】之作者,究系何人,豈非同一不可考。此乃中國傳統中,人人必讀之幾部大書,而同無作者編者之姓名,則中國人又何嘗重視其私人之名。

  至論音樂,即在當時,歌唱聲吹奏聲散入空間,即不復聞。其時尚無留聲機收音機等之發明,而吹奏者歌唱者樂此不已,此所謂自得其樂,非有他念也。近代西方音樂則每曲調之誰爲其創始人,必明白分別無誤,此亦中西雙方人心不同一明證。繼今而後,果其創造一新學說,作爲一新詩文,或吹唱一新歌調,而先爲自己一人之聲名計,則其內涵自必當遠異於本篇之所述,此誠不可不知。音不可傳,而辭可傳,故中國人重辭甚於重音。此乃指辭之內容傳世言,非指作者之傳名言。作辭者,志在傳其辭,非爲傳其己之名。立德立功立言,其不朽皆在公,非在私。此又不可不辨。

  故中國人重實,又更重虛。如治平大道,最實又最虛。至於朝代興亡,爲漢爲唐,此起彼仆,則不足計。音樂亦最實,又最虛。小戴【禮記】有【樂記】篇,備論古人對樂之觀念。謂樂以象德,又謂樂通於政通於教,其義深矣。【樂記】曰:"樂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後心術形焉。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嘽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樂之感人心如此,斯其所以能通於政教也。夔之司樂,其爲政之意義則更大。師曠教樂,與孔子之教又不同。中國人論學尚通,亦必知其別。惟不當過尚別而不求其通耳。

  平劇中有【三娘教子】,歌聲哀怨,聽者淚下。然豈得即以其歌爲教。孟母斷機,即以教子,然必使其子出而從師。故謂音樂乃文化中一項目則可,即以音樂代表文化則大不可。把音樂一項目與其他項目盡作平等看,亦不可。即如書法繪畫,與音樂同屬藝術,然仍得分別看,不當作平等看。音樂屬聲,動而虛。書法繪畫見之形見之色,則比較靜而實。心則動而虛,物則靜而實。物不如心,故書法繪畫論其在文化深處亦不得與音樂相比。中國人合稱禮樂,而書法繪畫則不與焉。中國後代以書法繪畫名家而流傳後世者多矣,然樂師傳名則甚少,但豈得謂音樂之不如書法與繪畫。即如立德立功立言,功與言皆有實可見,德則不能與人以共見。孔子門下如子路子貢子遊子夏,皆有實可見,獨顏子無可見,而顏子最爲孔門七十弟子之冠。知及此,則知中國文化大傳統之精義所在矣。

  今論書法與繪畫,亦皆有德可象。觀王羲之之書法,必隱約可見王羲之之爲人。觀顏魯公之書法,必隱約可見顏魯公之爲人。今人之學書,乃忽其德而習其術,則其於中國書法之真精神亦遠矣。畫又不如書。畫中有物,而書中無物,惟超乎象外,乃能得其環中。故中國畫亦貴能超。畫山水,非畫山水。畫鳥獸蟲魚花卉林木,非畫鳥獸蟲魚花卉林木。若僅求其形似,則繪畫不如攝影,今日發明了照相機,則繪畫一藝宜可廢矣。中國人畫山水,則畫山水之德。畫鳥獸,亦畫鳥獸之德。如畫中梅蘭菊竹,稱爲四君子,可知乃畫其德,非畫其形。畫中之德,實即畫家之德。中國人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則繪畫與文學亦相通,亦通在其德。詩無德,亦非詩之上品矣。德者,得也。韓昌黎謂"足於己,無待於外之謂德"。足於己無待於外,自安自樂,亦惟自知。音樂則在諸藝術中境界最高。故樂即樂也,外發之聲,即其內心之聲,故曰:"樂以象德。"而豈僅供人娛樂之謂乎。

  諸藝術中,惟音樂爲最切於人生,以其與人心最能直接相通。故音樂不僅能表現其人之個性,而尤能表現時代,於是有治世之音與亂世之音之分別。平劇起於晚清,其爲衰世亂世之音亦可知矣。斯人居衰亂世,其心不安不樂,一到劇院,觀聽之餘,斯心稍安稍樂,又能導此心一正路,此則平劇之可貴也。如改聽崑曲,似不如平劇之動人。實則崑曲亦爲衰世亂世之音,而較平劇爲稍愈。其音較平較淡,以笛聲較之二胡聲,其相異處亦較可見矣。然則又如何追復古樂爲治世盛世之音乎?從來大儒注意及此者亦不少,而惜乎皆無以達其志而成其業。

  孔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中國人惟重一人生共同大道。修齊治平乃己之德與仁,即立己立人之本,亦大道之本也。莊子言:"道術將爲天下裂。"大道貴同不貴異,即莊老道家亦作如是觀。藝亦人生所不可無,然藝有六而道則一。孔子當時,樂即六藝之一,亦德亦仁,然亦僅爲小道,僅可游而止。大道之行,必由有大德大仁之賢人君子,爲之領導而漸進。故必待治世盛世,乃有治世盛世之音。非可謂有治世盛世之音,乃可領導此世以達於治與盛。故中國人教人爲學,亦不以樂爲先。抑且人之哀怨則易有歌,人之和樂且安,若轉不易有歌。如聽平劇,哀怨深處,即歌唱之佳處。待到歡喜團圓,則歌聲亦息。鄭聲淫,斯見其世之衰。然則亦可謂音樂正盛於衰世亂世,乃能越乎禮而特盛。若治世盛世,則樂亦僅附隨於禮,不能大有所發揚。故處三娘之境,乃有三娘之唱。若處境平安,又何來有此唱。然則以音樂而獨立言之,則自中國人觀念言,乃於撥亂反治處始見其功用耳。是則又爲游於樂之一藝者所不可不知也。

  今則音樂自成一專門之學,僅供人以娛樂,以暫忘其內心之苦悶。亦如運動會,世愈亂,則參加運動會音樂會者日多,然皆無意於導人一入德之門。則運動日繁,音樂日盛,而此世仍可以益亂益衰,此又不可不知矣。

  (四)
1

  中國人非不具專門知識,如農田水利皆是,然其事皆屬公。更有屬於私者,乃更爲大公之本,如修身齊家,乃各人各家之私,而爲每人每家之大公。故修齊之道,其尊又在農田水利之上。治平之道,更見爲公,然乃從修齊之道來,不從農田水利諸項專門知識來。中國人在此分知識之本末輕重。又如醫藥治病,亦屬專門知識,雖亦人人所需,而中國古人亦終以次等視之。算數星曆,農事所需,亦屬專門知識,中國古人亦仍以次等視之。

  又如法律,亦屬一種專門知識,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凡屬專門知識,只須專精於此,較易及格。今人進大學修法律系,四年畢業,亦即爲法律專家矣,即可任聽訟之職。但如何能使人無訟,則無此一項專門知識,而其意義與價值則實遠在法律專家之上。此爲中國人觀念,大值發揚。

  今再明白言之,西方知識重在物,重向外求,故重分門別類之專家。中國知識重向內,向心求,故無門類可分。聽訟,專求之現行法律即可。使無訟,則屬人心問題。以己心識他心,此乃中國人所認爲之第一大通識。故凡屬專家,實當屬於唯物論。通才通識,則必爲一唯心論。柏拉圖之理想國,自幼童即爲之分別,判定孰當治農,孰當從軍,孰當爲他事,一一如機械,由人分配,此非視人如物乎。實則商人亦視對方如一物,只求贏利,對方人心情則非所重。農人視田中五穀百蔬,亦如家人子弟般,時其寒暖,調其潤枯,晨夕無忽。雙方心理不同,斯其文化傳統之所由大異也。

  由於知識分別,乃連帶引生人品分別。樊遲問爲農爲圃,孔子曰:"小人哉,樊遲也。"樊遲所問乃一種農業專門知識,而孔子譏之爲小人。孔子又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人分上中下三等,實亦以知識分。孔孟儒家言"士尚志","志於道",道則屬通識,非專門知識之比。後世經史子集皆必歸於道,亦即歸於通識。人而不通,何以爲學。凡求通,皆須本乎心。通於人心斯謂之道義。專一求之物,則爲功利,非道義。此乃中西文化大異之所在。

  西方一切專門之學,以物理學爲主,而數學實爲之基礎。中國一切通才之學,以心理學爲主,而音樂實爲之基礎。中國之傳統心理學,與西方近代心理學不同,不在此詳論。中國古人重禮樂,未有禮而無樂者。孔子之終日不舍其琴瑟,亦可謂之重樂矣。中國人言知心,亦言知音。中國後人或於音樂一項稍疏,未聞學人必通樂。然中國文言亦尚聲,中國之文學尤以音爲重,如詩是矣。散文亦寓有音樂妙理,故讀其文玩其辭亦貴能賞其音。高聲朗誦,乃始得之。晚清曾國藩編【古文四象】一書,分文章爲陽剛之美與陰柔之美,又分純陽純陰,次陽次陰,共四象。何以識之,則貴能誦。中國古文,字句章節,長短曲折,亦皆存有音樂妙理,非精究熟玩者不能知。今人務求變文言爲白話,但白話中亦有語氣,有音節,亦同寓音樂妙理,不可不知。

  杜詩吟成一個字,捻斷數根須。言吟則其重音可知。僧推月下門,推無聲,門內或不知。僧敲月下門,敲有聲,門內易知。推敲之辨,亦辨在聲。蘇東坡【赤壁賦】:"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烏烏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曹孟德周郎赤壁之戰,近千年前之歷史聲,亦可在此洞簫聲中依稀傳出。與東坡同時,歐陽永叔作【秋聲賦】,亦以聲音象徵人生,與東坡之以洞簫賦赤壁,用意亦相似。上推之【詩經】三百,樂聲即人生,即史聲。莊周【齊物論】,亦以風聲比擬人生。一線相承,大意如此。

  中國音樂中尤重餘音,長笛一聲人倚樓,餘音繞梁,非笛聲之不絕,乃吹笛者心聲之不絕。中國詩必押韻,不僅賦體,其他如頌,如祭文,如箴,如銘文,皆押韻,皆以聲傳心。惟韓退之【祭十二郎文】不押韻,而哀傷之心亦傳達無遺。此乃中國散文之精妙處。故中國人常言文氣。氣則以聲傳。今日國人力戒言舊文學,僅知有文字,不知有聲音氣象,舊文學之精妙處,則盡失之矣。

  即專論元劇崑曲,何一不主聲。流爲平劇則更顯。余嘗謂平劇乃人生之舞蹈化,圖繪化,音樂化。實則更以音樂爲主。人物之賢奸高下,事情之哀傷喜樂,莫不寄於聲。即全劇亦只一片樂聲而止。故謂中國人生乃一音樂人生,宜無不可。而平劇歌唱之最著精神處,則尤在其餘音繚繞,往復不絕。而中國古人所謂之流風餘韻,乃人生一至高境界,今國人亦復不加理會。所謂音樂人生,換言之,實即藝術人生,亦唯心的人生。西方則音樂歌唱戲劇各別分途。戲劇不以歌唱表達,則情味不深厚。歌唱不兼戲劇表演,則不落實不真切。音樂離了歌唱戲劇,則僅得爲人生中技巧表達之一項,絕不能使人生音樂化,或音樂人生化。西方音樂尚器,亦可謂是唯物的,乃離於人心以自見其美妙,而西方人生則亦可謂是唯物的人生。故西方人生又可謂之乃數理的人生,物則莫不可以數計也。

  於是人物高低,事情大小,亦皆從數字分。財富收入多,即見其人地位之高。財富收入少,即見其人地位之低。甚至一切人生大道,孰得孰失,孰是孰非,亦以舉手投票之多少數爲定。西方尚多數,而中國則尚少數。曲高則和寡,陽春白雪之與下里巴人,其多少數之所判亦可知矣。又如西方各項運動比賽,優劣莫不以數字定。兩人賽跑,所差不到一秒鐘,而勝負判。試問人生優劣勝負豈果在此。

  語言亦屬聲,聲有雅俗,即在其所通之廣狹,故語言必求雅,文字亦然。如古詩三百首,今一小學生尚有能誦而通其意者,此之謂大雅。今國人則必尚俗,不尚雅,是必令人唱下里巴人,不許人唱陽春白雪也。人群相處,自一家至一國,乃至一天下,莫不有公亦當兼有私,不能有公而無私。數字計算客觀屬公,音聲欣賞主觀屬私,必令人尚公而無私,乃爲近代國人提倡西化之主要點。然吾中華民族積四五千年語言文字不變,而摶成一廣土眾民大一統的民族國家,此惟尚雅不尚俗之故。而西方則語言屢變,文字各異,疆土分裂,以有今日,則爲尚俗不尚雅之故。今日國人對此雅字亦惟知厭惡,而不知其所解。故今日國人亦惟倡時代化,不倡歷史化。時代即是一俗,歷史乃成一雅。聲音亦以雅化人生,此乃人生之最高藝術。今日國人則並此而不知矣。

  聲音亦發自物,目視耳聽主要仍在取於外物以爲用,惟喉舌發聲,乃爲其生命之自表現。鳥獸耳目其功能有勝於人者,但其喉舌發聲不如人,斯爲下矣。馬克思論人生,主要僅在兩手,亦爲其運用外物。而不知口之爲用,其於人生之意義價值爲更大。兩手仍偏在物,惟口始轉進到心。西方人亦非不知心,其文學必高談男女戀愛。然中國之詩則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關關乃雎鳩和鳴之聲,則中國人言戀愛,亦首及聲。又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是中國人之夫婦人生,亦當如一音樂人生。此則西力人所不言。詩又有之曰:"呦呦鹿鳴",中國人言朋友,亦以鹿鳴爲比。蘇東坡又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此亦謂千古英雄人物淘盡在大江之浪聲中。若謂江浪可以淘盡千古人物,則爲唯物觀念矣。中國人生乃爲一音樂之人生,故好言風聲風氣,又言聲氣。近代西方社會學又寧及此一聲字氣字,於是中國人言風氣,遂亦爲西方所不解。

  中國言教化,亦譬之於音樂。如天將以夫子爲木鐸是也。僧寺中有暮鼓晨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又手敲木魚,木魚聲亦即佛法所在。唱聲南無阿彌陀佛亦即佛法所在。是宗教信仰亦重在聲,故有觀世音菩薩之稱號。今人則僅知觀物,不知觀音矣。要之,生命在音樂中透露。宇宙乃一大生命,亦即一大音樂場。人生亦宇宙之化聲。大聖大賢,即天地之知音。於何悟人,則古詩三百首以下騷賦文辭詩詞劇曲亦其選矣。

  王維之詩有曰:"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枯坐荒山草廬中,雨中果落,燈下蟲鳴,聲聲入耳,乃使我心與天地大生命融凝合一。誦中國詩此十字,亦如讀西方一部哲學書,又兼及自然科學,生物學。著語不多,而會心自在深微處。此爲音樂人生與數理人生物質人生之境界不同,亦即雙方文化不同之所在也。

  余在對日抗戰期中,曾返蘇州,侍奉老母,居耦園中。有一小樓,兩面環河,名聽櫨樓。一人獨臥其中,枕上夢中,聽河中櫨聲,亦與聽雨中山果燈下草蟲情致無殊。乃知人生中有一音的世界,超乎物的世界之上,而別有其一境。

  余又自幼習靜坐,不僅求目無見,亦求耳無聞,聲屬動而靜,色則靜而動,無聲無色,又焉得謂此心之真靜。佛法言涅槃,乃人生之寂滅,非人生之靜。中國人理想所寄,在靜不在滅。故中國禪宗必重"無所住而生其心"。心生則聲自生,故中國佛法終至於禪淨合一。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亦不得不謂中國文化人生中一心聲矣。但中國文化人生尚有其最高第一層心聲,讀者幸就本文再審思之。

  2

  中國人重聲,乃亦重名。名亦聲。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夫婦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五倫,皆重名。舜父頑母嚚弟傲,皆以殺舜爲快,而舜終以成其大孝之德。後世有百孝圖,父母各異,子女各異,而其孝行則一。故孝乃爲抽象名詞,有其共通性,而具體事實則各不同。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是異必出於同,同則無可名,而有其常。周濂溪【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西方人於萬物之上求太極,則爲其宗教信仰之上帝。然非無極。又於物物之上求太極,如哲學研求真理。上起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中有康德黑格爾,下迄近代以哲學名家者數十百人,各持一說,然真理究屬何等樣,則無定論。如科學研究自然,發明家更多,然亦各有發明,自然究屬何等樣,亦仍無定論。則知有太極,不知有無極。

  孔子爲中國之至聖先師,顏子孟子爲亞聖,後儒爲一世師者何限。孔子以前亦有聖,亦可師。堯舜以前曾讀何書來,此則無極而太極也。當知有具體世,有抽象世。西方人謂由具體生抽象,中國人則謂由抽象生具體,此大不同。

  天最抽象,一切物則皆由天生。性最抽象,一切德則皆由性立。名最抽象,一切實則皆由名成。即虛生實,無生有。故人生當由虛無中,引生出種種事態。如歌與哭,乃爲情感哀樂之最真實者。同一歌,可歌出種種樂。同一哭,可哭出種種哀。即如同一孝,可演出種種行。其同處則謂之本,謂之源。

  孔子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莊子曰:"得其環中,以應無窮。"中亦一名,非具體,乃抽象。乃虛無,非實有。中國人乃以己之一心爲宇宙萬狀之中。聖人先得吾心之同然,心與心同,此一中乃即在正反彼此之兩端一圓之四環而爲中。故一歌一哭,乃可窮人生之萬態,而無不盡。【中庸】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一歌一哭,而中和可致。故曰"通天人,合內外","人皆可以爲堯舜"。此即人生之最高藝術。

  故歌與哭,乃人生之太極。歌哭何由來,則人生之無極。人能善體此無極,此非最高藝術而何。

  今再論平劇,劇情角色臉譜道具唱腔道白,乃至鑼鼓管弦,誰爲之一一作規定,今多不可考。然登台者如譚鑫培,如梅蘭芳,生旦淨丑,各各擅名於一世,傳譽於無窮,此亦一無極而太極也。西方如莎士比亞,數百年演劇者莫能比,此亦有太極無無極。實有則人所爭,虛無則眾所忽。中國人言太平大同,人各一太極,實亦一無極,則又何由而得臻此。

  即如運動,人爭冠亞軍。故求富,必爲一資本家。求強,必爲一帝國。馬克思主唯物史觀。凡西方之藝術,必外見於物而心爲之奴。一歌一哭,亦盡從外面環境特殊遭遇來。中國歌哭則從心來,從天來,從極尋常處來,此之謂中庸。極高明而道中庸,此亦無極而太極也。最中庸處乃是最藝術處,一觀中國平劇,斯可得其趣旨矣。一聽平劇中之歌哭,斯可得其玄妙矣。反之己心而自得,則斯可見其真實矣。觀西方劇,可使其心常在劇。觀中國劇,可使其劇常在心。又如戀愛,西方人把心放在所戀愛之對象身上,中國人則將所愛存之己心。此心一放一存,此亦中西人生藝術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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