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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學說] 朱熹道統論的建立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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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宣言

1958年初,張君勱和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在香港聯名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提出『中國古代文化之有一脈相承之統緒。……古文尚書所謂堯舜禹十六字相傳之心法,固是晚出的。但後人之所以要偽造此說,宋明儒之所以深信此為中國道統之傳之來源所在,這正因為他們相信中國學術文化,當以心性之學為其本原,為中國學術思想之核心,亦是中國思想中之所以有天人合德之說之真正理由所在。』

宋明理學中大張旗鼓宣掦『道統說』的是朱熹的【中庸章句】及【序】;但牟宗三先生卻將其一筆勾銷了。朱的【四書集注】他把它變成【三書集注】了。文化【宣言】的核心被他勾銷了。這是令人奇怪的。『匪夷所思』,但卻是事實。他的【心體與性體】第三冊是專講朱熹的,卻隻字不提【中庸章句】。因為他講朱熹,遵照友蘭先生的講法,把朱講成中國的柏拉圖或亞理士多德,是心外求理的。【中庸章句】與此完全矛盾,他無法曲解,就乾脆勾銷了。硏究朱熹,如果不讀朱的原著,就被忽悠,成為門外文談了。茲重發【朱熹『道統說』的建立與完成】一文,以糾牟先生背棄【文化宣言】之失。

2020.5.26

儒學『道統說』的提出與定型, 是儒學對自己思想之性格與性質之自覺反省所產生的精當的概括與總結。而它是由朱熹完成的。

2003年余英時先生在其新着【朱熹的歷史世界】中, 對朱道統思想之內聖外王一體而不可分割的性格, 有系統、精闢和深入的論述, 顯示了朱道統說的極大重要性。可以得出結論,道統思想在朱之思想中實佔有核心與綱領的地位, 是了解朱哲學思想與宋明儒學之性格的最重要的依據。

就主流或主導方面看, 朱道統說中之『道體』, 學術界仍多置於所謂形而上之理與『心外求理』之詮釋系統中以了解之, 因而使朱道統思想之心學思想被視而不見, 甚有詳加分疏的必要。下面試加以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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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理學道統的思想世界

一、北宋至南宋初的道統思想概況

道統說最早是韓愈提出的。它的提出不只是受佛禪刺激,為了排佛, 而實是企圖對儒學思想之內在本質作一界定, 並提高其神聖性。在儒學思想發展史上, 它具有重大的意義。但道統的核心內容-----道體, 韓愈對它的了解十分表面和膚淺。在【原道】中, 他以仁義兩字概括之, 而實際所指, 則主要是社會政治制度包括民出絲米谷麻, 以奉其上及三綱之倫理思想, 並未提到哲學的高度。

宋代儒學復興, 韓愈的道統說有直接的影響。歐陽修作【本論】, 承繼和發揮的就是韓愈的道統思想。歐陽修認為, 佛之所以猖獗於中國, 是因為中國仁義之道不到著。故重要的不是滅佛, 而是樹本, 復興『孔氏之道』。但道的內容, 所指仍和韓愈一樣, 即仁義。

蘇轍以歐陽修為道統在宋代的承繼者。在所作【歐文忠公神道碑】中, 蘇說:『昔孔子生於衰周而識文武之道, 其稱曰:「文王既沒, 文不在茲乎?」雖一時諸候不能用, 功業不見於天下, 而其文卒不可淹。孔子既沒, 諸弟子如子貢、子夏皆以文名於世, 數傳之後, 子思、孟子、孫卿並為諸侯師, 秦人雖以塗炭遇之, 不能廢也。……其後賈誼、董仲舒相繼而起, 則西漢之文後世莫能仿佛, 蓋孔氏之遺烈, 其所及者如此。自漢以來, 更魏晉, 厯南北, 文弊極矣;雖唐貞觀開元之盛, 而文氣衰弱, 燕許之流, 倔強其間, 卒不能振, 惟韓退之一變復古, 閼其頹波, 東注之海, 遂復西漢之舊。自退之以來, 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為文。祖宗之治, 禮文法度追跡漢唐, 而文章之士、楊劉而已。及公之文行於天下, 乃復無愧於古。嗚乎, 自孔子至今, 千數百年, 文章廢而復興, 惟得二人焉, 夫豈偶然也哉!』雖從文統立論, 而實際上, 文統也就是道統。在蘇轍看來, 歐陽修在北宋, 是直承韓愈的道統之新承繼者。孔子儒家之道, 由歐陽修而大明。『道』的內容則亦不外乎韓愈之所述。

以後程頤作【明道先生墓表】, 提出:『周公沒, 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 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 百世無善治;學不傳, 千載無真儒……』, 以程顥上承孟子, 認為是道學的真正傳人, 排除了韓愈;但何謂聖人之道, 程頤並未以『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十六字心傳』來定性和概括。

李覯【常語】亦討論韓愈的道統說。李將孟子排除在外,認為孟子亦是『言偽而辨』者, 與孔子之道不同。故道傳至孔子, 『孔子死, 不得其傳矣。』至於道統與道的內涵、性質, 李覯當然亦未有新的值得注意的論述。

南宋初, 開始以『十六字心傳』為堯舜等承傳的內容。劉屏山【聖傳論】謂:『堯舜必有授也。……【書】論人心道心, 本之惟精惟一。此相傳之密旨也。心與道應, 堯舜所以為聖人也。』 『堯舜禹口傳而心授也。……數百年, 湯出引而歸之, 會而通之。……文王出,引而歸之, 會而通之。……文武周公口傳而心授也。……孔子出, 其言曰:「吾道一以貫之」。此祖述堯舜之妙也。』但全文擇語不精, 論述散漫無統, 沒有達到哲學的高度,也未提『道統』及二程為道學的傳人。當時, 胡宏亦有『六君子指堯舜等傳心』的說法, 而亦未指明是道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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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字心傳

嗣後, 朱熹於紹興三十二年【壬午應詔封事】, 開始以『十六字心傳』為堯舜禹相授之內涵並以之為道學的內容, 謂:『致知格物者, 堯、舜所謂「精、一」也;正心誠意者, 堯舜所謂「執中」也。自古聖人口授心傳而見於行事者, 惟此而已。至於孔子, 集厥大成。……近世大儒程顥、程頤實得孔孟以來不傳之學。』【朱子文集】卷十一朱自稱此說系聞於師友, 顯系綜合劉屏山、胡宏等說法而來, 以二程上接孔孟, 則原於程頤。由此, 朱的新的道統說可說初步建立起來了。但道體的性質究竟為何?何謂道心、人心?等等, 還都沒有貼切的深入的討論;工夫上亦以【大學】為主, 采向外窮理的說法, 因此, 仍是初期的未定型的很不成熟的看法。但『道』『道學』的基本內涵已由堯舜等相傳授之『十六字心傳』來代表與概括, 這是有重要意義的。

二、道統說之經典的表述

『道統說』之真正確立、完成及經典表述, 是朱六十歲所作【中庸章句序】。【序】說:

『【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古上古聖神繼天立極, 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於經, 則「允執厥中」者, 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惟精惟—, 永執厥中」者, 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 盡矣!而舜復益之以三言者, 則所以明乎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後可庶幾也。……夫堯舜禹, 天下之大聖也。以天下相傳, 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聖, 行天下之大事, 而其授受之際, 丁寧告戒, 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 豈有以加於此哉?……自是以來聖聖相承……。』【朱子文集】卷六十七與以前的道統說相比, 它的分量與內涵都甚為不同。1『十六字心傳』被認為是『上古聖神』提出的, 於聖前加一神字, 凸顯『十六字心傳』的神聖和神秘的分量;2提出『繼天立極』的說法。『繼天』有天授的意思, 這和孔子『惟天為大, 惟堯則之, 蕩蕩乎名無能名焉, 煥乎其有文章』【論語.堯曰】及【中庸】『天命』思想相關, 是『儒者本天』思想的體現。『立極』就是立人極, 立政治人倫之標準-----大經大法,從而凸顯了『十六字心傳』的指導一切、統帥一切的地位;也把儒學-----道學提高到了一個無限神聖、崇高、無與倫比的地位。與之相比, 世俗的君權和君主、帝王也就渺乎其小了;3指出『天下之理, 豈有以加於此哉?』 意思是說, 『十六字心傳』就是至高無上的理, 最根本的理。但『理』的內涵就是『十六字心傳』 , 故並非今人所謂理學, 而實是心學;4『自是以來聖聖相傳承……』, 但在『道統』承傳的名單中並沒有周敦頤, 而只有二程。朱子五十歲知南康軍, 作知南康【榜文】及【牒文】, 提出『濓溪先生虞部周公, 心傳道統。』【朱子文集】卷九十九 淳熙八年罷郡, 作【書濓溪光風霽月亭】, 提出『惟先生承天畀, 系道統。』【朱子文集】卷八十四但【序】卻摒除了濓溪。這說明在朱的心目中, 二程在道統中的地位還是高於周敦頤。因為嚴格地說, 對『十六字心傳』作解釋的, 在宋代首推程頤。而『十六字心傳』和【太極圖說】並無直接關係。將『十六字心傳』概括為『道統』, 始於五十歲知南康軍時, 至此而正式定型。名為『道統』, 因為它的內容包括道體與工夫兩方面, 是內聖與外王的一體兩面, 非『道體』一詞所可慨括。

【序】文接着說:『心之虛靈知覺, 一而已矣, 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 則以其或生於形氣之私此私指個體、個人形身, 非私慾私心之私, 或原於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類如康德所謂, 理性是一個, 但有認知、思辨理性與道德理性之分;是以或危殆而不安, 或微妙而難見見, 發現、發見之意,非謂道心有如一物, 難於被看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 故雖上知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 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於方寸之間, 而不知所以治之, 則危者愈危, 微者愈微, 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慾之私矣。精則察乎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用守字, 因其為人所固有, 有如孟子所謂, 仁義禮智我所固有, 非由外鑠也其本心也即道心之正而不離也不使放失之意。從是於斯, 無少間斷, 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 而人心每聽命焉, 則危者安, 微者着, 而動靜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所謂『原於性命之正』即稟受於『天命之性』的意思;也就是說, 道心天賦, 不是經由後天學習或『橫攝』而來的。『雖上知不能無人心』, 因為他們也是人, 生於形氣之私。不過因為無氣稟之偏與人慾之私, 故道心能自然發用流行。至於普通人, 有氣稟之偏與人慾之私, 故其道心不能自然發用流行, 須要『惟精惟一』的修養功夫, 才能『永執厥中』。連湯、武這樣的聖人, 也須有這種工夫, 才能反於道心天理性命之正。以後黃干將朱這一說法概括為:『道原於天而具於人心, 着於事物, 載於方策。明而行之, 存乎其人。』

『十六字心傳』『道心惟微, 人心惟危』屬本體部分, 『惟精惟—』屬功夫部分。『永執厥中』則是功夫所達到的結果。沒有本體, 無功夫可言;沒有功夫, 也不可能現實地『永執厥中』, 成就道德與人世間的大中至正之道。而本體部分, 核心又是道心, 故是一真正的心學。

在【序】中朱明確地用『道統』一詞概括堯至周公這一階段而稱孔子以後為道學階段。前一階段, 道統的承擔者是聖人同時是聖王, 他們所傳的道與政治有機結合、一體而不可分。內聖, 就其聖人之道德人格說;外王, 就其內聖之發為事功、事業說。這兩面相互滲透。無外王, 內聖不能彰顯其為儒家道統之特點, 可能與佛道劃不清界線;無內聖, 則外王也不可能成為王道或堯舜事業。故道統之為兩者的內在結合, 是從堯舜至文武周公一系相承, 完全定型了的。【語類】卷七十八:『林恭甫說,「允執厥中」,未明。先生曰:「中,只是個恰好底道理。允,信也,是真箇執得。堯當時告舜時,只說這一句。後來舜告禹,又添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三句,是舜說得又較子細。這三句是『允執厥中』以前事,是舜教禹做工夫處。說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須是『惟精惟一』,方能『允執厥中』。堯當時告舜,只說一句。是時舜已曉得那個了,所以不復更說。舜告禹時,便是怕禹尚未曉得,故恁地說。【論語】後面說『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舉逸民』之類,皆是恰好當做底事,這便是執中處。堯舜禹湯文武治天下,只是這個道理。聖門所說,也只是這個。雖是隨他所問說得不同,然卻只是一個道理。如屋相似,進來處雖不同,入到裏面,只是共這屋。大概此篇所載,便是堯舜禹湯文武相傳治天下之大法。雖其纖悉不止此,然大要卻不出此,大要卻於此可見。」』因此, 道統中的『道』, 其內涵內聖外王內在結合, 一體兩面, 不可分割。堯舜至周公因為握有政權, 故能把這種一體兩面的『道』完整地體現出來;但雖然完整地體現出來, 卻並沒有使『道』的內涵增多一分, 也沒有使『道』的性質改變一分。孔子與堯舜等的不同, 是有德無位, 其內聖不能發之於治天下而為政治上的現實的王道, 只能傳『道』, 所謂:『若吾夫子, 則雖不得其位, 而所以繼往聖, 開來學, 其功反有賢於堯舜者。』但雖然如此, 孔子所傳的仍是堯舜至文武周公的『道』, 也即內聖外王內在結合、一體兩面的『道』。這『道』也並不因孔子之不能行之於治天下而減少一分, 甚而分割出去了一面, 而變成僅僅是教人成德成賢的所謂『內聖』之學。因此, 據朱之道統說, 周孔並稱與孔孟並稱是沒有本質區別的。孔孟並稱只是彰顯了儒之為傳『道』的一面, 而並非意謂『道』的內涵與性格有本質的成重大的改變。因此不能認為自孔子以後, 儒家就成了儒教, 有如佛道等宗教之教, 以成德成人、生命安頓為任務, 並以此為其性格特徵, 以至可以以『內聖』兩字概括。

到此, 道統說真正確立起來了, 並且它的基本詮釋方向-----心學也被確立了。以後, 隨着『四書』權威之日益提高, 道學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最權威的學說, 程朱為代表的道學家也享有了至尊無上的地位, 駕陵於治統, 駕陵於佛道, 也駕陵於其它儒門之上。至元明, 佛道衰落, 朱學獨尊, 可以說都是由朱熹的這一『道統說』打下基礎的。

三、朱道統說的發展過程

朱道統說由紹興三十二年的【壬午應詔封事】到【中庸章句序】, 經歷了一個長時期的發展過程, 其最終成為如此權威經典的表達, 有必然性, 也有偶然性。

這一發展過程, 可以五十三歲為界, 劃分為兩個大階段。第一大階段又可細分為兩段, 『中和之悟』後對【二程遺書】的討論是第一段。『心說』之討論是第二段。第二大階段為與陳亮辯論王霸及【戊申封事】與【中庸章句序】之完成包括以後有關討論

第一大階段的第一小段, 表現於朱與張南軒、何京叔等對程頤『道心天理、人心私慾』的討論。

乾道四年, 朱【答何京叔】十六提出:『「人心私慾, 道心天理」, 此亦程氏遺言。中間疑之,後乃得其所謂。舊書中兩段錄呈, 有未然者, 更告指諭。』通信之前, 朱在編輯刊行【二程遺書】語錄, 故對程氏此論很關注並有懷疑, 但此時已解決了。朱給何氏信未談所疑為何及如何解決的, 但從朱給張南軒的下列三信可以概見。

朱【問張敬夫】七:『【遺書】有言, 人心私慾, 道心天理。熹竊疑私慾二字太重。近思得之, 乃識其意。蓋心一也,自其指心天理備具先天地具、本具, 非後天所懾取,隨處發現指見孺子入井而惻隱之類而言,則謂之道心;自其有所營為謀慮而言,則謂之人心。夫營為謀慮非皆不善也, 便謂之私慾者, 蓋只一毫髮不從天理上自然發出, 便是私慾。所以要得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長, 只要沒這些計較, 全體是天理流行, 即人心而識道心也。……此語如何, 更乞裁論。』【朱子文集】卷三十二張答云:『栻近思, 卻與來諭頗同, 要當於存亡出入中識得惟微之體心本體, 識得則道心初豈外是?不識只為人心也。然須實見方得, 不識如何?』

【問張敬夫】八:『存亡出入固人心也,而惟微之本體,亦未嘗加益;雖舍而亡,然未嘗少損;雖曰出入無時,未嘗不卓然乎日用之間而不可掩也。若於此識得,則道心之微初不外此。不識,則人心而已矣。蓋人心固異道心,又不可做兩物看,不可於兩處求也。』同上,書附

【答張敬夫】九:『「人心私慾」之說, 如來教所改字極善;本語之失, 亦是所謂本原未明了之病, 非一句一義見不到也。但愚意猶疑向來妄論「引必有事」之語, 亦未的當。蓋謂舜禹授受之際, 所以謂人心私慾者, 非若眾人所謂私慾者也, 但微有一毫把捉底意思, 則雖雲本是道心之發, 然終未離人心之境。所謂動以人則有妄, 顏子之有不善, 正在此間者是也。既曰有妄, 則非私慾而何?須是都無此意思, 自然從容中道, 才方純是道心也。「必有事焉」, 卻是見得此理而存養下功夫處, 與所謂純是道心者, 蓋有間矣。然既察本原, 則自此可加精一之功, 而進夫純耳。中間僅有次第也。「惟精惟一」, 亦未離乎人心;特須如此克盡私慾, 全復天理;儻不由此, 則終無可至之理。』【朱子文集】卷三十二

程頤說:『人心, 私慾也;道心, 正心也。「危」言不安,「微」言精微。』『人心私慾, 故危殆。道心天理, 故精微。滅私慾則天理明矣。』又說:『「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心, 道之所在;微, 道之體也, 心與道渾然一也。對放其良心者言之則謂之道心;放其良心則危矣。「惟精惟一」, 所以行道也。』朱張等的上述書信即是對程頤這些說法的討論。值得注意的是:程頤以『心, 道之所在……, 心與道渾然一也』釋道心, 可以認為是道在心外的思想。朱則明確地肯定道心乃人所天賦秉有的『仁義之良心』, 以道心為『惟微之本體』, 把『私慾』解釋為『微有一毫把捉底意思』,與以後張敬夫論義利區分的思想一致, 與孟子『勿忘』『勿助』的修養工夫相一致。關於存亡的說法, 出於孟子求放心的思想, 故以亡即是放, 存即是求, 求也非從外面把它找回來, 不過是恢復本心使其不為人慾所蔽, 從而使『十六字心傳』與孟子思想有機地成為一體。

以上信皆討論二程語錄引起的問題, 和給何氏信實為同一時期, 即戊子。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繫於孝宗淳熙元年, 朱四十五歲時, 似可商討。

第二小段, 是淳熙元年關於呂子約【心說】的討論。參加對論的, 有石子重、方佰謨、吳晦叔、游誠夫、何叔京等。但此次討論的是心之『神明莫測』, 所謂『操則存, 舍則亡, 出入無時, 莫知其響, 其心之謂與』的問題, 與前論道心天理、人心私慾, 不能混淆。

此年, 呂提出『出入無時, 莫知其鄉』」與程子『感乃心也』, 『心豈有出入, 亦以操舍而言, 蓋寂然常感者, 心之本體, 惟其操含之不常, 故其出入之無止耳』等看法, 向朱熹求教。朱予以批答, 謂:『「寂然常感」者, 固心之本體也。然存者, 此心之存也;亡者, 此心之亡也;非操舍存亡之外, 別有心之本體也』【朱子文集】卷四七, 【答呂子約】十又謂:『所示「心無形體」之說, 鄙意正謂如此, 不謂賢者之偶同也。然所謂「寂然之本體, 殊未明白」之雲者, 此則不然。……』【朱子文集】卷四七, 【答呂子約】十三又謂:『蓋操舍存亡雖是人心之危, 然只操之而存, 則道心之微便不外此。今必謂此四句非論人心, 乃是直指動靜無端、無方無體之妙, 則失之矣。』同上, 【答呂子約】十六由此論及操舍存亡及其與道心等之關係, 如【答何京叔】第二十六書:『存者道心也, 亡者人心也。心一也, 非是實有二心各為一物, 不相交涉也;但以存亡而異其名耳。方其亡也, 固非心之本然, 亦不可謂別是一個有存亡出入之心, 卻待反本還原, 另求一個無存亡出入之心來換卻。只是此心, 但不存便亡, 中間無空隙處;所以學者必汲汲於操存, 而雖舜禹之間, 亦以精一為戒也。』【朱子語類】卷十二【答何京叔】二十五則提出道心即真心的說法, 謂:『伏蒙示【心說】, 甚善, 然恐或有所未盡。蓋入而存者即是真心, 出而亡者亦此真心為物誘而然耳。今以存亡出入皆為物誘所致, 則是所存之外別有真心, 而於孔子之言,乃不及之, 何耶?』【朱子語類】卷十三

何謂『真心』?【語類】謂:

『人若要洗刷舊習都淨了,卻去理會此道理者,無是理。只是收放心,把持在這裏,便須有個真心發見,從此便去窮理。』【朱子語類】卷十七

『蓋人心本善,方其見善欲為之時,此是真心發見之端。然才發,便被氣稟物慾隨即蔽錮之,不教它發。此須自去體察存養,看得此最是一件大工夫。』【朱子文集】卷四十

『元思云:上蔡所謂「人須是識其真心,方乍見孺子入井之時,其怵惕、惻隱之心,乃真心也。」曰:「孟子亦是只討譬喻,就這親切處說仁之心是如此,欲人易曉。若論此心發見,無時而不發見,不特見孺子之時為然也。若必待見孺子入井之時,怵惕、惻隱之發而後用功,則終身無緣有此等時節也。」』同上

朱熹認為人皆有真心、道德本心。此真心、本心即惟微之本體, 是不可磨滅、不可能根本喪失的。但它有出入存亡的問題。存和入,指真心、本心不失,能發用流行,宰物而不物於物;但人心感物而動,真心、本心亦可以為物慾私慾所誘而呈現一出而亡的狀態,此時真心、本心不能宰物,而人之言行即偏離正道。所以出和亡,亦指真心、本心的出而亡,即真心不能顯現、發用、流行;但此時真心、本心仍然是存在的。這裏朱對真心、本心與操存舍亡的關係的論述,把心學的觀點講得十分清楚,這是書信討論的一個重點問題。另一問題是心之神明不測與真心、本心的關係問題。神明不測是心的特點,此特點與心之認知功能密切相關。但真心、本心操而存,舍而亡,亦表現出心之神明不測的特點。因為操而存,而人不知其操而存;舍而亡,人亦無可追蹤其舍而亡。如果心不是神明不測,就不可能如此。道德本心、真心之宰與不宰,存與不存,都需通過心之神明不測之功能而起作用。因此,否認人有真心本心, 自然無所謂存心;但人若無神明不測之知覺靈明,亦無以實現其真心本心之存及發用流行之用,所謂『流於不善者,固不可謂心體之本然,亦不可不謂之心也。』【朱子文集】卷四十五【答游誠之】第三書要注意的是,朱熹雖然講有兩種心,但意思並非是說,在神明不測的心以後或以外,另有一道德的本心或本體之心,與之相對而為二,而是說兩者即是一心;但雖是一心,從邏輯上加以分析,則不能不析而為二。但兩者雖可析而為二,然即是一心耳。故朱有時亦明確指出:人心道心以心之正與不正而異其其名,人心正操存則是道心;道心失,亡而舍則是人心。非以道為一心,人又為一心,而真有二心也。工夫不是向外窮理, 而是舜禹相傳的『精一之戒』

據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 朱在此年又有【觀心說】, 提出:

『夫謂人心惟危者,人慾之萌也,道心惟微者,天理之奧也,心則一也,以正不正而異其名耳。惟精惟一,則居其正而審其差者也,絀其異而反其同者也。能如是,則信執其中,而無過不及之偏矣。非以其道為一心,人為一心,而又有一心以精一之也。』

『夫謂操而存者,非以彼操此而存之也;舍而亡者,非以彼舍此而亡也。心而自操則亡者存,舍而不操則存者亡耳;然其操之也,亦不使旦晝之所為,得以梏亡其仁義之良心云爾;非愧然兀坐,以守其炯然不用之知覺而謂之操存也。』【朱子文集】卷六十七肯定人有一超越的『仁義之良心』, 道心即此『仁義之良心』『惟精惟一』則是 『不使旦晝之所為,得以梏亡』『仁義之良心』。所以工夫是『本心以窮理,而順理以應物』。這可以看作對以上討論的總結。

以上這些討可以說是偶然的, 如恰好編【二程遺書】而引發了對『道心』『人心』的討論;恰好呂子約提出了【心說】而引發了『神明不測』與道心----真心的解釋。如未有這些偶然, 也許就不會有對『十六字心傳』之討論了。討論雖關乎道統, 但卻不是在道統意識下來進行的, 也未對『十六字心傳』冠以道統之名。但雖然如此, 它卻是朱道統說的重要發展階段, 為下一段道統說的進一步發展與完成, 奠定了思想基礎。

四、五十三歲以後道統思想的發展與完成

五十三歲以後是朱道統思想發展的另一大階段, 這一階段, 朱道統說得到最終的完成, 而政治鬥爭是推動它發展的最重要的動力。情況是這樣的:

淳熙五年, 侍御史謝廓然乞禁程學, 謂:『「近來掌文衡者, 主王安石之說,則專尚穿鑿;主程頤之說,則務為虛誕。……請詔有司, ……無得循私、專尚王、程之末習。」從之。』【續資治通鑑】卷一四六

這實際是『紹興學禁』反程學的繼續。接着, 淳熙九年, 鄭丙、陳賈上疏, 直指道學為偽學, 開始了王淮集團有組織的對程朱道學的鬥爭。因此, 『道學』的性質為何?為何『道學』不是『偽學』而是儒學正統, 是政治的唯一正確指導思想?成為朱所迫切須要回答的問題。

『道學』陣營內部, 呂子約等淅東儒家學者正大力以史學倡導功利之說, 與陳亮的功利王霸之說相呼應, 對道學進行批評, 這也加深了對究竟何謂正統儒學及儒學正統為何就是道學這一核心問題的回答緊迫性。

淳熙十年, 朱五十四歲, 作【韶州州學濂溪先生祠記】, 提出:『秦漢以來, 道不明於天下, 而士不知所以為學。……是以天理不明而人慾熾。道學不傳而異端起、……宋興, 有濂溪先生者作, 然後天理明而道學之傳復續。』【朱子文集】卷七九實際是針對反道學者所進行的反擊。

接着, 淳熙十一年, 朱與陳亮展開辯論。就道統說的形成而言, 辯論不僅是對『十六字心傳』之討論的進一步發展, 更重要的是凸顯了它與政治的內在關係。朱說:『所謂「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惟精惟—, 永執厥中」者,堯、舜、禹相傳之密旨也中略, 夫堯、舜、禹之所以相傳者既如此矣, 至於湯武則聞而知之, 而又反之, 以至於如此者也。夫子之所以傳之顏淵、曾參者, 此也;曾子之所以傳之子思、孟軻者, 亦此也。中略此其相傳之妙, 儒者相與謹守而共學焉, 以為天下雖大、而所以治之者, 不外乎此。』【朱子文集】卷三十六『十六字心傳』『舜禹授受之際』擴大到成湯、文、武、周公、孔子、顏淵、子思、孟軻, 使之實際成為完整的道統;又提出傳授密旨的說法, 使其具禪宗衣缽相傳和傳心的神秘色彩;更將其與政治宻切結合, 『以為天下雖大、而所以治之者, 不外乎此。』從而使儒家的內聖外王成為一有內在關係的整體;並凸顯堯舜相傳的這一道統是儒學正統之所在, 而孔孟是其正統的傳人, 從而使二程和朱自己的『道學』更加正統和權威。

朱說:『夫人只是這個人,道只是這個道,豈有三代漢唐之別?但以儒者之學不傳而堯舜禹湯文武以來轉相授受之心不明於天下,故漢唐之君雖或不能無暗合之時,而全體卻只在利慾上,此其所以堯舜三代自堯舜三代、漢祖唐宗自漢祖唐宗,終不能合而為一也。』【朱子文集】卷三十六【答陳同甫書】八很明確地指出傳道即是傳心。此心存則此理存,此心不存則此理亡;不存亦不是被消滅了,而只不過是不能得到彰顯。故漢唐之君亦有與之暗合之時。所謂『蓋義理之心傾刻不存, 則人道息, 人道息, 則天地之用雖未嘗已, 而其在我者則固即此而不行矣。』一方面揭穿陳亮以漢祖唐宗的功利霸道冒充三代王道的錯誤;一方面凸顯道心對於政治的極端重要性。

朱說:『來書「心無常泯, 法無常廢」一段, 乃一書之關鍵。鄙意所同, 未有多於此段者也;而其所異, 亦未有甚於此段者也。蓋有是人則有是心, 有是心, 則有是法, 固無常廢常泯之理。但謂之「無常泯」, 即有時而泯矣;謂之「無常廢」, 則有時而廢矣。蓋天理人慾之並行, 其或斷或續, 固宜如此;至論其本然之妙, 則惟有天理而無人慾, 是以聖人之教,必欲其盡去人慾而復全天理也。若心則欲其常不泯而不恃其不常泯也;法則欲其常不廢而不恃其不常廢也。』『有是心, 則有是法』『心』『法』所出之本根, 故心存則理存、法存;心亡則理亡、法亡。人心『梏於形體之私, 道心得乎天地之正。日用之間, 二者並行, 疊為勝負, 而一身之是非得失、天下之治亂安危, 莫不恃焉。是以欲其擇之精而不使人心雜乎道心;欲其守之一而不使天理得以流於人慾, 則凡其所行, 無一事之不得其中, 而於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夫豈任人心之自危, 而以有時而泯者為當然;任道心之自微而幸其須臾之不常泯也哉?』同上強調人君必須有『惟精惟一』的修養功夫, 才能『永執厥中』-------政治上成為王道之治, 個人修身上, 『無一事之不得其中』

和陳亮的這次辯論, 其現實政治意義, 有如陳傅良所說, 『以三代枉作工夫,則是人力可以獨運指陳亮功利;以漢祖唐宗賢於盜賊不遠, 則是天命可以茍得。謂人力可以獨運, 其弊上無競畏之君。謂天命可以茍得, 其弊下有覬覦之臣。二君子立論, 不免於為驕君亂臣之地。』余英時先生在【朱熹的歷史世界】一書中, 指出朱子此信乃是『欲以道統說限制君權』,是有根據的。因理論的邏輯確是如此。朱當然不會在主觀意圖上自覺如此;但從其【戊午讜議序】及歷次上封事, 特別是嗣後的【戊申封事】看, 朱對南宋、特別是此一時期是何許樣的君?!何許樣的臣?!何許樣的政治?!其失望與不滿是十分嚴重的;雖不以君為無道而人臣可取而代之, 但不相信他們是天命所系, 則是很清楚的。當然, 朱之強調這一點,亦有欲革新與整刷吏治, 必須從端正心術、人心這一道學的根本觀點的支持。朱曾指出:『今世有二弊:法弊時弊。法弊, 但一切更改之, 卻甚易;時弊則皆在人,人皆以私心為之, 如何變得!嘉佑間法可謂弊矣!王荊公未幾盡變之,又別起得許多弊, 以人難變故也。』【朱子語類】卷一百八『今世人才之壞, 皆由於詆排道學。治道必本於正心、修身, 實見得恁地, 然後從這裏做去出。』同上故朱之嚴厲排擊陳亮, 既有其反『詆排道學』『偽學』『限君權』的政治動機, 又是對道學與政治之根本關係之看法的始終一貫的堅持。

此年, 朱【四書集注】正由詹儀之在廣西出版。朱很怕成為王淮集團攻擊道學的口實。在【答詹帥書】二中, 朱特別提醒詹, 指出自己『方以虛聲橫遭玷黜之禍, 上及前賢, 為熹之計, 政使深自悔匿, 尚恐未能免禍, ……豈可遽謂今之君子,不能為前日之「一德大臣」耶?況所說經, 固有嫌於時事而不能避忌者如【中庸】九經之類, 指為訕上而加以刑誅, 亦何不可乎?』『今日紛紛, 本非為程氏發, 但承望風旨, 視其人之所在而攻之耳。……欲力與之爭, 則必反以激成其勢而益堅其說, 或遂真為道學之害。』【朱子文集】卷二十七可見此時道學與反道學之政冶鬥爭形勢之嚴重。在淳熙十三年的【答詹帥書】三中, 朱更指出:『此道年來方為群小反目, ……只合杜門卻掃, 陰與同志深究力行, 以俟道之將行。不當如此用官錢刻私書, 故觸其所不欲聞者, 使其有所指以為病,而其禍且上流於此學, 使天下鉗口結舌, 莫敢信鄉, 是則欲道之行而反以扼之, 此稷下、甘陵所以基坑焚、黨錮之禍也。……兩年以來, 節次改又已不少, 其間極有大義所擊,不可不改者。』 所謂『大義所擊, 不可不改者』, 主要指『【中庸】九經』之類, 而特別是添入的 『【中庸·序】中推本堯舜傳授來歷』一段。同上故【中庸序】可說是直接對反道學的反擊而發的。所添入的一段即基本取自【答陳同圃】第八書。

接着, 有淳熙十五年朱的【戊申應詔封事】。上書前, 兵部侍郎林栗劾朱『本無學術, 徒竊程頤張載緒餘, 謂之道學, 所至輒攜門生數十人, 妄希孔孟歷聘之風, 邀索高價, 不肯供職, 其偽不可掩。』不僅繼續鄭丙、陳賈對『道學』『偽學』的攻擊, 且把矛頭直指朱熹而更加激烈。朱在【封事】中對林嚴厲反擊, 指出:『 一有剛毅正直、守道循理之士出乎其間, 則群譏眾排, 指為道學之人而加以矯激之罪……。蓋自朝廷之上以及閭裏之間, 十數年來, 以此二字禁錮天下之賢人君子, 復如崇宣之間所謂元佑學術者, 排擯詆辱, 必使無所容措其身而後已。嗚呼!此豈治世之事、而尚復忍言之哉?!』【朱子文集】卷十一朱尖銳地揭露:『今日天下之勢, 如人之有重病, 內自心腹, 外達四肢, 蓋無一毛一發不受病者。』同上一如賈誼向文帝所上政論;而後鄭重地提出『十六字心傳』,告誡孝宗踐履堯舜『惟精惟一之戒』、 孔子『克己復禮』之訓, 以為政治危機的最終解決之道;並又一次引用了【中庸序】所『添入』的一段。政治必須以『道統』為指導思想, 由此也愈益被凸顯。

隔年, 朱正式寫成並公佈【中庸章句序】, 完成了道統說之經典的表述。

五、道體、道心的詮釋

那麼, 朱『道統說』『道體』之性質究竟為何?這要從朱自已對『十六字心傳』中什麼是道心?道心人心之區別與關係為何?的解釋來加以確定。現選擇【語類】卷七十八中最具代表性的段落, 闡釋如下。朱說:

『所謂人心者, 是氣血和合做成, 嗜欲之類皆從此出, 故危。道心是本來稟受得仁義禮智之心。』 『雖聖人不能無人心, 如飢食渴飲之類;雖小人不能無道心, 如惻隱之心是。』就是說, 道心即人生而稟得於天之道德本體之心、惻隱之心。人心則是現實的與個人形氣相聯的有喜怒哀樂及知覺取捨之心。『小人不能無道心』, 指生而即有道心, 也就是說, 此『有』不是從後天學習得來。

『人心者氣質之心也, 可為善, 可為不善。道心者, 兼得理在裏面。』這裏『兼得』不是後天學習之『得』, 而是先天稟具之『得』, 即『得』於天而具於心之『得』

『喚做人, 便有形氣, 人心較切近於人。道心雖先得之, 然被人心隔了一重, 故難見指發用、發現。道心如清水之在濁水, 惟見其濁, 不見其清, 故微而難見。人心如孟子言「耳目之官不思」;道心如「心之官則思」, 故貴「先立乎其大者」。』『道心先得』, 這是說道心原於天命之性, 在邏輯上先於形氣而得, 非謂人之出生,先得道心, 後得人心。濁水喻氣稟之偏與私慾所造成的對道心自然發用流行的干擾。

『且如人知饑渴寒暖, 此人心也;惻隱羞惡, 道心也。只是一筒心, 卻有兩樣。須將道心去用那人心, 方得。且如人知飢之可食, 而不知當食與不當食;知寒之欲衣, 而不知當衣與不當衣, 此其所以危也。』當與不當, 即今天所謂價值判斷。人心受自然生理支配, 制約於自然因果法則, 沒有自由可言。道德理性、即朱熹所講道心, 則予它以應然與否的價值判斷, 不當衣, 雖寒而不衣;不當食, 雖飢而不食如佰陽, 義不食周粟, 餓死於首陽山。這種當與不當的判斷, 乃我本有之道德理性-----道心所自覺作出;作出之即實行之, 使人心聽命而行動, 這即是人心聽命於道心, 道心為一身之主。這也就是康德所講的道德的自律。

『只是要得道心純—, 道心都發現在人心上。』意思是說, 思慮營為的都是人心。道心只是思慮營為之當與不當的準則而已, 隨人心之思慮營為而流行發用。

『心則一也, 微則難明。有時發現些子, 使自家見得;有時則不見了。惟聖人便辨之精, 守得徹頭徹尾。學者則須是「擇善而固執之」。』所謂『發現些子』, 指梁惠王見牽牛過堂下, 牛觳悚而產生不忍人之心之類。

【語類】卷六十二, 在答學生關於【中庸章句序】的問題時, 朱亦反覆指出:

『飢塞痛癢, 此人心也;惻隱、羞惡、是非、辭遜, 此道心也, 雖上智亦同。一則危殆而難安;一則微妙而難見。』

『此道心卻雜出於人心之間, 微而難見, 故必須精之—之, 而後中可執。然此又非兩心也, 只是義理、人慾之辨爾。』

『自人心而收之, 則是道心;自道心而放之, 便是人心。「惟聖罔念作狂, 惟狂克念作聖」, 近之。』這本於孟子『求放心』的說法, 以人心道心內在、為人所固有為前提。

『或問人心道心之別。曰:「只是這一個心, 知覺從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知覺從義理上去便是道心。」』『若說道心天理, 人心人慾, 卻是有兩個心!人只有一個心, 但知覺得道理底是道心, 知覺得聲色臭味底是人心。……非有兩個心。道心人心本只是一個物事, 但所知覺不同。』這兩條似可以作道德、義理乃外在於心的解釋。但以『知覺得道理底』『知覺得聲色臭味底』並列相對, 可知知覺都是對本具於心底之知覺。朱曾說:『讀書已是第二義,蓋人生道理合下完具。所以要讀書者,蓋是未曾經歷見得許多。聖人是經歷見得許多,所以寫在冊子上與人看。而今讀書,只是要見得許多道理。及理會得了,又皆是自家合下元有底,不是外面旋添得來。』【朱子語類】卷十所以即便這裏道德義理指外在的, 那也是人之本心所固有的。

慶元四年, 朱在雜著----關於【尚書】的集注中, 於【大禹謨】之『十六字心傳』有一總結式的說法, 謂:

『心者, 人之知覺、主於身而應事物者也。指其生於形氣之私者而言, 則謂之人心;指其發於義理之公者而言, 則謂之道心。人心易動而難反, 故危而不安;義理難明而易昧, 故微而不顯。惟能省察於者二者公私之間以致其精, 而不使其有毫釐之雜;持守於道心微妙之本以致其一, 而不使其有頃刻之離, 則其日用之間, 思慮動作, 自無過不及之差, 而信能執其中矣。』【朱子文集】卷六十五

基本思想和【中庸章句序】一致。『發於義理之公』『生於形氣之私』相對, 都指生而即有的稟賦。『發』指內發, 所謂:『從天理上自然發出由本心所發出。』人心指自然生理欲求及思慮營為, 它『生於形氣之私』。這是心學的說法。

以後, 黃干作【聖賢道統傳授總敘】說:『人心,形氣之私也;道心,性命之正也。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則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焉,則存之心,措之事,信能執其中。曰精曰一,此又舜之得統於堯,禹之得統於舜者也。』黃很忠實於朱之道統思想, 亦對『道心』作心學的解釋。受朱子臨終囑託, 作【書經集傳】的蔡沉, 在【書經集傳序】中說:『二帝三王之治本於道, 二帝三王之道本於心, 得其心則道與治可得而言矣。何者?精一執中, 堯、舜、禹相授之心法也。建中建極, 商湯、周武相傳之心法也。曰德曰仁曰敬曰誠, 言雖殊而理則一, 無非所以明此心之妙用也。至於言天, 則嚴其心之所自出;言民, 則謹其心之所由施。禮樂教化, 心之法也。典章文物, 心之到著也。家齊國治而天下平, 心之推也。心之德其盛矣乎!……治亂之分, 顧其心之存不存如何耳。』不僅對『十六字心傳』, 亦對【書經】全書作心學的理解。朱子再傳弟子真德秀【西山讀書記】說:『人受天地之中以生,道心合下先得;但有此形氣,便隔了一重,所以釋氏嘗說,父母未死前一着,便厭棄人心,欲並去之,殊不知道心即在這裏。』『人心是血氣和合作成。先生以手指身,嗜欲之類皆為從此出,故危。道心則本來稟受得仁義禮智之心。聖人以此兩者對待而言,正欲察之精而守之一也。察之精則兩個界限分明。專一守着道心,不令人慾得以干犯。』『道心惟微者,此心難明,有時發現些子,有時不見了。惟聖人能辨之精,守得徹頭徹尾。學者則須擇善而固執之。大抵人心道心只是一個,不是兩個物,觀下惟精惟一可見。』也以心學觀點釋朱所講的道心。真作【大學衍義】又提出:『人心惟危以下十六字,乃堯舜禹湯傳授心法,萬世聖學之淵源。人主欲學堯舜,亦學此而已矣。先儒訓釋雖眾,獨朱熹之說最為精確。』把朱熹道統說之『心學』思想,抬高到了『萬世聖學』之本根地位。元代以後皇帝獨尊朱熹,真德秀的【大學衍義】起了極重要的作用。

六、道統說在朱思想中的綱領地位

朱熹道統說在朱思想體系中居於綱領、統帥的地位。這可從政治與學術思想兩方面看出。

政治方面, 朱向皇帝的上書, 基本上以『十六字心傳』為核心。如:紹興三十二年的【壬午應詔封事】, 興隆元年的【癸未垂拱奏札一】三十四歲, 【辛丑延和奏札二】朱子五十二歲, 及【戊申封事】【戊申延和奏札五】淳熙十五年, 朱子五十九歲以及向光宗講述的【尚書】講義。以致最後孝宗去世, 朱的哀悼詩還不忘寫上:『精一傳心妙, 文明撫運昌。』

學術思想方面, 朱一生貫注精力於【四書集注】, 而『道統說』像一條紅線, 貫穿於注釋之中。有如【中庸章句序】指出, 『十六字心傳』歷堯、舜等傳至孔子, 由孔子傳之曾參、子思、孟子。以著作論, 則是【論語】【大學】【中庸】【孟子】。故道統思想乃【四書】之綱領。而【四書集注】確亦貫穿『道統說』這種心學思想。

如【論語】, 朱在【戊申封事】中即以『克己復禮』『十六字心傳』並列。在【語類】中一再指出:

『仁者,人之本心也。』【朱子語類】卷三十四

『依於仁,仁是個主,即心也。依於仁,則不失其本心。』【朱子語類】卷三十四

『惟精者, 精審之而勿雜也;惟一者, 有首有尾,專一也。此自堯舜以來所傳, 未有他議論, 先有此言。聖人心法, 無以易此。經中此意極多, 所謂「擇善而固執之」, 擇善即惟精也;固執, 即惟一也。又如「博學之, 審問之, 謹思之, 明辨之」, 惟精也;「篤行」, 又是惟—也。』同上

『問「克己復禮」曰:「禮是自家本有底,所以說個『復』,不是待克了己,方去復禮。克得那一分人慾去,便復得這一分天理來;克得那二分己去,便復得這二分禮來。且如箕踞非禮,自家克去箕踞,稍稍端坐,雖未能如屍,便復得這些個來。」』

【朱子語類】卷二十三

『問:「察其所安雲,今人亦有做得不是底事,心卻不安又是如何?」曰:「此是良心終是微,私慾終是盛,微底須被他盛底勝將去,微底但有端仉,無力爭得出。正如孟子說非無萌孽之生一段意。當良心與私慾交戰時,須是在我大段與着力與他戰,不可輸與他。只是殺賊一般。一次殺不退,只管殺,數次時,須被殺退了。私慾一次勝他不得,但教其真箇知道他不好了,待得熟時,私慾自住不得。」』同上

這些都與道統說之心學思想一致。

關於【孟子】。朱六十三歲(紹熙三年)寫的【讀余隱之尊孟辨】可視為朱注孟思想的概括。朱指出,余對李覯排斥孟子於『道統』之外的批評, 沒有打中要害。朱說:『夫孟子之所傳者何哉?曰:「仁義而已矣。」孟子之所謂仁義者何哉?曰:「仁, 人心也;義, 人路也。」曰:「惻隱之心, 仁之端也;羞惡之心, 義之端也。」如斯而已矣。堯舜之所以為堯舜, 以其盡此心之體而已。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傳之以至於孟子, 其間相望或數百年者, 非得口傳耳授、密相付屬也, 特此心之體隱乎百姓日用之間, 賢者識其大, 不賢者識其小, 而體其全且盡, 則為得其傳耳。雖窮天地、亘萬世, 而其心之所同然, 若合符節。由是而出, 宰制萬物, 酬酢萬變, 莫非此心之妙用, 而其時措之宜, 又不必同也。』【朱子文集】卷七十三明確指出『此心之體』即仁義本心是堯舜至孟子所傳的道統中之道體。而所謂『傳』即是『體現之』或身體而力行之。故孟子以後之『失傳』, 也是指此仁義本心無大賢能『體其全』並加以傳播, 直至二程子出, 才得其傳, 因二程本人是大賢, 是仁義心體的體現者, 亦是這道體的真正的傳人。

關於【大學】。朱解『明明德』, 以『明』指功夫,『明德』指道體或本體,而內涵即是『良知』。故格致【補傳】, 以『良知』『已知之理』, 以推廣擴充良知釋『益窮之。』把【大學】的解釋納入了道統說的心學體系。

關於【中庸】。朱特為作【序】, 以清楚陳述全書的指導思想, 並謂:『其曰「天命率性」, 則「道心」之謂也。其曰「擇善固執」, 則「精一」之謂也;其曰「君子時中」, 則「執中」之謂也。……所以提挈綱維, 開示蘊奧, 未有若是其明且盡者也。』【朱子文集】卷六十七工夫方面, 『戒懼不睹, 恐懼不聞』『慎獨』是【中庸】的核心思想, 而朱以『惟精惟一』解釋之, 謂:『兩事皆少不得「惟精惟一」底工夫。不睹不聞時, 固當持守指持守道心、本心, 然不可不察指精察道心人心之別, 天理人慾之別;慎獨時固當致察, 然不可不持守。』【朱子語類】卷六十二『若能識得全體大用皆具於心, 則兩者工夫不待勉強, 自然進進不已矣。』同上 『自謹獨而精之, 以至於應物之處, 無所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焉。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 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矣。故其效驗至於如此。此學問之極功, 聖人之能事, 初非待於外特別強調「砌非待於外」, 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中庸章句】第一章注可以說以『十六字心傳』之心學思想對【中庸】全書指導思想作了另一慨括。

要之, 朱道統說, 不僅是【中庸章句】之 『綱維』、綱領, 亦是全部【四書集注】之『綱維』、綱領, 朱哲學思想之『綱維』、綱領。

原載【九州學林】(香港城市大學主辦、出版)2006年春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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