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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詞典] 『撒園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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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鄰 發表於 2008-8-26 09:3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來源: 文匯報
顧農
   
    1927年7月27日魯迅致信江紹原,抄錄了明人顧元慶【夷白齋詩話】中的一條,說是『頗可爲「撒園荽」之旁證,特錄奉』。此信因爲原件已經不存,所以未列入新近面世的影印本【江紹原藏近代名人手札】(中華書局2006年10月版),但該書錄入的魯迅1927年8月2日致江紹原的信曾提到此事,有『日前錄奉詩話一條,乃與「撒園荽」有關者,想已達覽』云云。
   
    『撒園荽』是二十年代中葉【語絲】上討論民俗學、文化人類學的一個熱點問題。先是該刊第127期上發表了如病的文章【撒種子的村話】(【閒話拾遺】二十),提供清代小說【野叟曝言】中一個實例支持先前江紹原在【禮部文件之六:媒氏】(【語絲】第43期,1925年9月7日)一文中的意見;江先生的那篇文章開宗明義即道:『【周官】大司徒,掌十二荒政;關於其中的「多昏」一條,我疑心野蠻時代的中國,本來有以男女交媾去催生物繁殖的風俗,而【周官】所云,乃其殘影。』下文對此頗有發揮。【語絲】編者在如病文章之後加按語說,歡迎讀者繼續提供這一方面的材料,『江先生雖然不在京,本社收發處可以代收,不知道地名的請寫北大一院轉可也。』稍後132期上發表賀昌群的【撒園荽】一文,引【佩文韻府】『撒園荽』條進一步助成江說,該條云:『【湘山集】:園荽即胡荽,世傳布種時口褻語則其生滋盛,故士大夫以穢談爲「撒園荽」。』賀昌群指出,【湘山集】當是宋朝和尚文瑩所著【湘山野錄】一書的略寫,此條表明早在宋朝已有這樣的民俗,可以用來印證來則(現通譯弗雷澤)博士【金枝】所說的『野蠻人……相信用了性行爲的儀式可以促進稻麥果實的繁衍』。此文現已收入【賀昌群文集】第三卷(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7頁)。
   
    【語絲】編者豈明(周作人)在賀文後加一按語,指出【廣群芳譜】卷十三中也引用了【湘山集】的這一條;再查【湘山野錄】原書,確有這樣的內容,但字句與【佩文韻府】等所引者頗爲不同。周作人建議進一步討論『布種時口褻語則其生滋盛』一類民俗,並表示『希望能找出別的證明的材料』。魯迅的信即因此而作。魯迅同周作人鬧翻之後不再直接往來,但間接的交往呼應也還不少,『撒園荽』一案,蓋亦其小焉者耳。
   
    魯迅所抄錄供江紹原參考的【夷白齋詩話】之有關條目如下:
   
    南方有諺語『長老種芝麻,未見得』,余不解其意。偶閱唐詩,始悟斯言未遠矣。詩云:『蓬鬢荊釵世所稀,布裙猶是嫁時衣。胡麻好種無人種,合是歸時底不歸?』胡麻即今芝麻也,種時必夫婦兩手同種,其麻倍收;長老言僧也,必無可得之理,故云。
   
    其中引用的一首七絕乃是唐人葛鴉兒的【懷良人】,她借種芝麻一事立言,盼丈夫早早回來團聚。看來當時流行一種觀念,認爲種芝麻要夫婦同種才行,丈夫不在家,她一個人就『好種無人種』了。顧元慶通過這首唐詩弄懂了一種民俗,同時弄懂了何以長老種芝麻『必無可得之理』――這不是人多人少的問題,再多的和尚種芝麻,也還是不行,因爲根據清規他們是不結婚的。看來顧元慶已經天才地猜測到在古人的觀念中,人間的性關係對於植物的繁衍有一種神秘的影響。雖然顧氏不會像近現代文化人類學家那樣講所謂『互滲律』,但意思已經到了。這實在是一條很有力的材料,於是江紹原將魯迅這封信的全文鄭重其事地錄入自己的文章(【小品文一五零】),在【語絲】(第145期,1927年8月20日)上發表。
   
    在中國現代學人中最早提起植物繁衍與人間性關係之間聯繫的的人乃是周作人,他先前在【狗抓地毯】一文中率先引用著名人類學家來則博士之名著【金枝】的觀點說:『野蠻人覺得植物的生育的手續,與人類的相同,所以相信用了性行爲的儀式,可以促進稻麥果實的繁衍』(【語絲】第3期,1924年12月1日,後收入【雨天的書】)。周作人十分欣賞【金枝】一書,稍後又介紹說:『這部比較宗教的大著在1890年出版,當初只有兩本,二十年後增廣至八卷二十冊,其影響之大確如【泰晤士報】所說,當超過十九世紀的任何書,只有達爾文斯賓塞二人可以除外』(【夜讀抄】)。到晚年周作人還說:『於我最有影響的還是那【金枝】的有名的著者來則博士(J・G・Frazer)。社會人類學是專研究禮教習俗這一類的學問,據他說研究有兩方面,其一是野蠻人的風俗思想,其二是文明國的民俗,蓋現代文明國的民俗大都即是古代蠻風之遺留,也即是現今野蠻風俗的變相……有些我們平常不可解的神聖或猥褻的事項,經那麼一說明,神秘的面幕倏爾落下,我們懂得了時候不禁微笑……』(【知堂回想錄・拾遺】)。江紹原本來是專攻比較宗教學和民俗學的,一向師事周作人,受弗雷澤影響也很大,時時有所徵引。1928年出版的他的專著【發須爪】(由【禮部文件之九】擴大改寫而成),書前有周作人序(寫於1926年11月1日),略云:『我覺得紹原的研究於闡明中國好些禮教之迷信的起源,有益於學術之外,還能給予青年一種重大的暗示,養成明白的頭腦,以反抗現代的復古的反動,有更爲實際的功用。』從魯迅1927年7月27日致江紹原的這封信來看,他也是支持江先生這種研究工作的。
   
    弗雷澤的【金枝】中有專章講『兩性關係對於植物的影響』,他指出古人及未開化的近人有一種原始觀念,認爲人間的兩性結合對植物的繁茂有一種神秘的感應影響,因此往往用兩性交媾爲手段來確保農業的豐收。書中引用了大量的民俗材料來證明這一點。中國唐朝的農民已有更高的文明水平,他們只強調非夫婦二人同時播種不可。古風演變得更爲含蓄高雅,或僅簡化爲『布種時口褻語』,意思還是一樣的。詩人葛鴉兒藉助於這種當時流行的古樸的民俗來發抒真摯熱烈的夫婦之情,現成而且親切之至。顧元慶將此詩與『長老種芝麻,未見得』的俗諺聯繫起來考慮問題,極得要領;而魯迅抄錄該則詩話給江紹原參考,亦可見其讀書之廣與思考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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