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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江:【史記·貨殖列傳】講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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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章 發表於 2011-2-2 11:15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史記】一百三十篇,分五個部分: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十表,八書,總共一百三十篇。本紀是皇帝級別的人,世家是諸侯級別的人,列傳是大臣級別的人或者其他有特色的人,表是世系,書是典章制度。也可以把本紀、世家、列傳(所謂帝王的家譜)看作人,表看作時,書看作空。【史記】描述時、空和人的關係,是一部整體性的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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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O* z! P" m& `  u' Z  【史記】這本書,可以有三種讀法。一種是文學的讀法,就是看看其中的人物故事,項羽打過些什麼仗,以及鴻門宴之類。文學的讀法主要讀本紀、世家、列傳(尤其是列傳),注意的是人物形象的栩栩如生。另外一種是史學的讀法,這不單單要了解本紀、世家、列傳,還需要了解十表和八書。史學的讀法在人物之外,還要注意人物的社會關係,以及典章制度等。還有一種是哲學的讀法。文學的讀法理解怎麼說,史學的讀法理解說什麼,哲學的讀法理解爲什麼這麼說,或者到底想說什麼,這就牽涉【史記】本身的象數結構,需要理解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和十表八書之間的關係。【史記】是一本有志之書,司馬遷本來就是易學傳人,他開創了紀傳體來表述他的思想,以後的二十四史基本都是承襲的了。現在一般人讀史記】用的是文學的讀法,也有一部分人用的是史學的讀法,用哲學的讀法的人很少。6 y, U. P- Z$ N9 s-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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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B/ S$ B9 [* s5 M  G2 f+ F, U8 ~  【貨殖列傳】在全書中有一個特殊的位置,它在卷一百二十九,是倒數第二篇。列傳主要按照人物的年代來排列,同時也兼顧重要性。從『伯夷叔齊列傳』、『管晏列傳』、『老子韓非列傳』開始,一點點下來到韓信、張蒼這些人,再後來是少數民族的匈奴列傳』、『南越列傳』,再後來是一些有特殊才能的人的合傳,比如『遊俠列傳』、『佞幸列傳』、『滑稽列傳』、『日者列傳』、『龜策列傳』。最後最後,排進去個【貨殖列傳】,然後用一篇大文章作總結,就是『太史公自序』。一般全書的序都在完成以後寫的,古代的序也都是放在最後面,那麼倒數第二的位置,也可以說是倒數第一。【貨殖列傳】在全書就是倒數第二或者倒數第一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擠上了這部不朽名著的末班車。倒數位置不一定是最不好的,居末位而不淘汰,也許正說明了它有存在的理由。在【水滸傳】一百零八將裡面,倒數第二是鼓上蚤時遷。鼓上蚤時遷的地位很低,但是不能說不重要,因爲實際上少不了。0 A1 L5 r$ Y+ Z$ S" S! P: J"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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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T1 c" h! P+ n  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對【史記】提出了三點關鍵性的批評:『又其是非頗謬於聖人,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班固的這個批評影響很大,實際上是從他父親班彪那兒抄來的,原話出於【後漢書·班彪傳】,只是在語句上作了一些調整:『其論術學崇黃老而薄五經,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道遊俠則賤守節而貴俗功。此其大敝傷道,所以遇極刑之咎也。』這裡『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批評的是【史記】全書的思想傾向,尤是【太史公自序】的『論六家要旨』。因爲【史記】司馬談、司馬遷父子的思想,來自黃老和儒家的結合。而【漢書】班彪、班固父子的思想,則純粹來自儒家。『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批評的是『遊俠列傳』,也就是現在的武俠小說之祖。對於安定的治世來說,遊俠破壞了社會的秩序,但是不可否認,他們在亂世也維護了一部分社會的正義。『述貨殖則崇勢力而羞貧賤』,反的就是【貨殖列傳】,他指責司馬遷把經濟的地位放得過於高了。在我看來,班固的批評是由於他的境界不夠,也就是在這些方面【漢書】比不上【史記】。在【漢書】卷九十一也有【貨殖傳】,其中大部分內容沿襲了【史記】,而和【史記】不同的內容主要就是今要講的導言,可以代表司馬遷的思想境界。這個導言重要的不得了,現在看來還非常新,於研究中國古代經濟思想有大作用。這一次講【貨殖列傳】,就是想把這篇文章的觀念徹底地檢查一遍,主要講其中的經濟思想,而經濟思想脫離不了哲學。至於哪些地方出產什麼,哪裡又有了一個發財的人,則可以省略一些。  ~( j4 T, p-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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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貨殖』這個詞從哪裡來?最早來自孔子。在【論語·先進】中,孔子評價自己的兩個學生,一個是顏回,一個是子貢:『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過去一般人都認爲,這句話是表彰顏回,譏諷子貢的(比如【漢書·貨殖傳】)。我覺得這些解釋受了後來儒家觀點的影響。在我看來,孔子對這兩個學生都是喜歡的,當然對顏回的喜歡還要更多一點。先看顏回,顏回『其庶乎』,他這個人大概差不多了吧。『屢空』有兩個解釋,一個是空匱,一個是虛中。空匱是從物質方面講,顏回比較窮,家裡沒什麼東西,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缺油少醬的。虛中是從精神方面講,指的是心性修養,經常能把自己的心思空掉。我覺得前一種解釋雖然有可能是原義,但是後一種解釋還是不能放棄。而且深一步講,前後還可以貫通,因爲對於物質的相對匱乏能安之若素,非有很高的精神修養不可。如果比較【繫辭下】第五章『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庶幾』完全可以相應於精神修養。我覺得『屢空』是一個很好的修持境界,就是經常清理自己的思想,在一生的某幾個時間,能夠有幾次歸零。要知道普通人的一生,一次歸零都不一定有,一天到晚都是自己的成見。『屢空』是一個在問題中的實踐概念,而不是一個完全的形上學。形上學往往想像一個空的境界,然後把它提得非常高,於是沒有一個人達得到,跟人也就沒有了關係。子貢『賜不受命而貨殖焉』,他不接受關於人生的宿命性結論。中國人歷來就是安貧樂道,他不接受這個命運,就是從事買進賣出的活動。億(億)通『臆』,就是猜想,那是做生意最要緊的一個東西,也就是所謂『生意眼』。我在這裡暫時不用這個詞的貶義,生意眼不是需要你摳什麼東西,而是需要你有這個判斷力,因爲人總是不可能達到信息的完全具備。當然一個人占有信息越多越好,但是在信息還不完全具備的情況下,那麼發揮作用的就是你的判斷力了。同樣的信息,如果由不同的人來判斷,所得出的結論會截然不同。億(億)不可能全准,但是他中的概率要比別人高。子貢判斷下來勝多負少,於是財富就積累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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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當然是欣賞顏回的,但是並不等於他不欣賞子貢,所以一個是屢空,一個是屢中。『賜不受命』一般人認爲是批評,在我看來是一種愛護。因爲一般人相信命運,而對於子貢這樣的人來說,他相信的是這個不相信命運的命。檢查儒家對命運的觀念,一般認爲孔門都是相信命運的,所謂『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顏淵】),這句話其實不一定錯,相信了也可以安心,但是它是通過子夏之口傳出來的。在我看來,要研究【論語】或者孔子,一定要了解學生和老師的區別。而學生講的往往是大義,老師講的往往是微言,【漢書·藝文志】所謂『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大義在原則上是近乎對的,至少在一個時間段內,比如說在古代社會是近乎對的。然而大義雖然近乎對,但是把原則說死了,而微言除了原則以外,更有著弦外之音。孔子本人是怎麼說的呢,他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述而】)如果富裕可以求得到的話,那麼即使地位低賤我也干,我不一定是不要錢的人。但是下邊的這句話,卻隱隱約約地有一個命在。如果我去追求富貴,未必能如我所願,那麼我還是做自己內心喜歡事情爲好,而所謂求道或者研究學問,這是不受命運限制的。他最後有一個肯定,把經濟問題放在了第二位,作出了自己的人生選擇。但是他沒有說經濟問題不重要,也沒有用『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來壓制別人。在我想來,孔子是欣賞子貢這樣一個聰明人的,他對命運的看法和子夏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還是有一點點區別,而這一點點區別決不可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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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過頭來看,在孔子的這段話中,有著兩條路線。顏回這個人,一門心思朝內走,他對人的心性有一個極大的好奇,非常想看看自己內心到底有些什麼東西,以及會發生什麼變化。這一條路線就是所謂內聖,而內聖到達極深處,往往可以跟佛道相通。所以後來佛道中人要溝通孔門,也經常會把顏回拉出來。也就是在顏回這條線上,以後就有人講,莊子是顏回學派的傳人(見鍾泰【莊子發微】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頁)。子貢這個人,一門心思往外走,想要把自己的天才發揮出來,這一條路線就是所謂外王。所以如果有人搞一個命的說法來限制他,他不願意聽,他也能夠得到成功。7 M" r; J) D) h5 [# o, Y9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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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8 j2 U. Y* E; Z/ h  子貢本人能欣賞顏回,孔子往往也喜歡跟他討論。孔子知道,如果跟子路談顏回,子路不一定認可。憑什麼具體事情都是我干的,而你們卻是最高境界。但是和子貢談,子貢馬上就說,顏回比我好,老師講得真對,孔子聽了也心花怒放。比如子貢說:『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公冶長】)這是發自內心的敬佩,語氣非常謙虛。子貢以外的其他學生,比如曾子等人也是認可顏回的。問題出在哪兒呢?出在子貢能欣賞顏回,而欣賞子貢的人不一定能欣賞顏回。因爲顏回的『屢空』是看不見的,你看不出他做出了什麼事情,他完全是心性的變化。你只有自己在精神上達到了很高的層次,才能知道他這裡兩樣了,那裡兩樣了,裡面的東西千變萬化,其妙無窮,而這些變化一般人是看不見的。一般人看得見的是子貢通過貨殖發了大財,於是大家對這個人產生了興趣。他究竟是怎樣發財的呢,如果我們來依樣畫葫蘆,是不是也可以增加一些財產性收入呢?這就留下了貨殖這條經濟性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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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貨殖列傳】的『貨殖』是什麼意思?你買來物品不是爲了給自己使用,而是預期別人要使用,然後再轉手賣給他,這就是貨殖。什麼是貨?貨的大致意思是處於變動中的財物,可以有音訓和形訓兩種解釋。從字音上解,貨者活也,就是一個變來變去的東西。從字形上解,貨從貝化,貝是古代的一般等價物,也就是貨幣,貝的變化,也就是買進賣出的活動。什麼是殖?殖者,生也,就是所謂將本求利。貨殖就是把貨買進賣出,然後多了一塊出來就是殖,也就是利潤或者利息。有人把殖解爲立,那麼也可以把它作爲企業的形象。企業這個詞來自日文,顧名思義,企就是站立,這個公司要站立起來往前走,也是一個活的東西。殖可以解作生,這個生爲什麼重要,就是我們普通人講的『做生意』。『做生意』中的『生意』,原來是一個有詩意的詞,我最早讀到還是在小時候,那是【唐詩三百首】中的第一首,張九齡的【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爲佳節。』這個有詩意的詞看上去和經濟活動無關,其實倒可以作爲貨殖的一個關鍵,因爲一定是一個有發展潛力的行業,才值得你去從事或者投入。過去有一本【黃石公素書】,作者舊題是張良的老師黃石公,其中【安禮篇】有兩句話,『富在迎來,貧在棄時』,可以作爲『生意』的最好解釋。『富在迎來』,富在迎這個正在來的東西,有一個發展,有一個創新。『貧在棄時』,貧在你根本不理解時代,要去拉住一個正在走的東西。比如說有一個出售辮子繩結的百年老店,但是清代滅亡了,人們都已經剪辮子了,這個店再好也沒有前途了。迎來是歡迎要來的新生事物,一個處於上升階段的朝陽產業。棄時是把落後的東西抱住不放,是一個趨於衰亡階段的夕陽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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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n, @/ @- D0 ]  下邊是開篇第一段話。8 |" k8 U; z4 C& U0 b4 q3 u+ H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爲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C/ X! g; X" a  X" j;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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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遷一開始引用了一段老子的話,然後直接提出了批評。金克木認爲,『必用此爲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也是老子的話,至少是司馬遷解說老子的話。他的理由是,正文先是『老子曰』,然後是『太史公曰』,其間的標識很分明,可見這句話仍然是老子的,這就成了老子在反對小國寡民思想(【范蠡商鞅:兩套速效經濟軟體】,見【文化獵疑】,上海三聯書店,1991,14-15頁)。這個看法我不完全同意,古人引文沒有像現在那樣嚴格,引著引著,把自己的意見插了上去,也相當自然。『必用此爲務』以下,應該是司馬遷的觀點。4 t5 L9 L1 J9 o7 @8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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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X. u% @- f+ o% }8 P1 _  在今本【老子】中,這段話出現第八十章,文字大致差不多,有幾個無關緊要的出入。比如說,『狗』作『犬』,『俗』作『居』,『業』作『俗』,『至』上有『民』字。此外,還增加了原文沒有的一句話『至治之極』。大致意思就是在最好的治世,大家彼此都各管各,互相之間也不交流來往。我當年做學生的時候,讀到老子的這段話很不理解,就去問潘先生,說老子爲什麼這麼講,明顯好像不大對的樣子。潘先生說,老子講的是另外一回事,不是你現在心裡想的東西。當時我大概是沒有力量問下去了,所以不知道在潘先生心目中,老子講的到底是什麼。這一問題暫時先擱置一邊,現在想下來,從古一直延續到今的現代化和全球化趨勢,確實可能有一個副作用。對這個副作用有所考慮,決不是開歷史倒車。司馬遷對老子這段話有批評。他說『必用此爲務』,如果一定要照著它來實行,『挽近世塗民耳目』,那麼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還要靠這套思想來蒙蔽老百姓,『則幾無行矣』,差不多是行不通了。『挽近世』的『挽』通於『晚』(司馬貞【索隱】),『挽』也就是近。也有人解釋成『挽回』的『挽』,意謂挽回近世的風俗(周予同主編【中國歷史文選】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37頁),那麼『塗民耳目』就不通。所謂的『塗民耳目』,也就是愚民政策,給老百姓進行精神催眠。司馬遷承認,老子的思想在上古物質不太發達的時候可能是對的,如果在近代再來推行這套理論,在實踐上根本行不通。這是【貨殖列傳】的開場白,用一句話叫破,立了一個論。4 _2 J8 f* Z$ a" E&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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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 V. @& z: s1 z0 w
  司馬遷力量大,起首一句,用的是逆筆。這句話非常重要,神農以前,我不知道,也可以反過來講,神農以後,我全明白了。【史記】參照的是【易經】的古史系列,也就是伏羲、神農、黃帝,堯舜,三代,然後春秋戰國,然後漢代。那麼要搞明白的是,對於貨殖來說,第一,神農以前發生了什麼,第二,神農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第三,神農以後發生了什麼。  r8 d) F& Z8 s5 E8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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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農以前發生了什麼呢?根據【易經·繫辭下】第二章,就是伏羲或者庖犧的製作:『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稍微讀過一點古書的人,對這段文字基本上耳熟能詳。這是中國人從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對整體知識的分類,總共分成了六大類。『仰則觀象於天』,天文學。『俯則觀法於地』,地理學。『觀鳥獸之文』,動物學。『與地之宜』,一般認爲是植物學,現在想來,還應該包括礦物學。『近取諸身』,醫學,生理學。『遠取諸物』,物理學。目的是什麼,『以通神明之德』,了解、認識你自己。『以類萬物之情』,對萬物有一個掌握。而對六大類的知識貫通在王,王就是所謂天地人的貫通,這是人的第一次真正的驚異和好奇,其實也可以看成一個哲學行動。伏羲在【繫辭下】中寫成庖犧,也反映了當時的生活狀況。庖是什麼,熟食。在伏羲的時候,人已經完全掌握了用火。從生食到熟食是一大進步,庖犧的庖暗含了他以前的燧人氏。犧從牛從羊,也就是從漁獵社會轉變成畜牧社會。這個犧同時也是犧牲的犧,也就是原始宗教的祭祀。庖犧這兩個字,既表示了當時的物質生活,也表示了當時精神生活。而庖犧變成伏羲,是聲音的變化。因爲庖是重唇音,伏是輕唇音,凡輕唇之音古讀皆如重唇(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五【古無輕唇音】)。要研究人類文化最深入的內容,必然要探索到庖犧時代,『始作八卦』可以理解爲簡單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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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農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呢?發生了兩件大事,於是人的生活變化了。【繫辭下】第二章:『庖犧氏沒,神農氏作。 木爲耜,揉木爲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日中爲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第一件大事,由畜牧社會轉變成了農業社會,製作了耕田的工具,然後有了一個大發展。從長江流域到黃河流域,把農業社會推廣到所有地區,就是神農氏的以教天下。第二件大事,跟【貨殖列傳】有關係,就是最早的市場產生了。【史記】說『神農以前,吾不知已』,絕非虛言,因爲在神農以前還沒有出現貨殖。而神農的時候,伴隨著農業生產的出現,市場交換也同時產生了。『日中爲市』,有一個時間,再有一個地點。『致天下之民』,有各式各樣的人。『聚天下之貨』,有各種各樣的貨。『交易而退』,完成了交易,『各得其所』,達成了最佳的配置。你是打獵的,我是種田的,但是你也要吃糧食,我也要吃肉,互相拿出來交換,於是市場就出現了。& s3 J+ @) E+ k. H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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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場是什麼?如果用經濟學上的定義,所謂市場就是交易的總和。但是我們一般人提到市場,首先會直觀地想到集市貿易之類的場所。這樣一個空間性的概念,應該就是城市的起源。經常到一個地方去,固定在那裡交換,漸漸地會留下一些建築、留下一些人,這樣一點點擴大起來,城市就產生了。當然城市和農村是相對的概念,沒有城市也就沒有農村,而有了城市農村也出現了。現在所謂的大城市,源頭就在這裡,就是一點點交易,然後交易交易,一點點發達起來的。當然,隨著城市的產生,國家也漸漸產生了,其實都跟經濟上的交易有關係。分析中文裡城市這個詞,城是一個政治和軍事的概念,市是一個經濟的概念。因爲單單是經濟活動,說不定會有外部力量來搶劫,爲了抗拒外來干擾,於是就出現了城。對於內部維持交易秩序,於是就需要政治。對於外部維持交易秩序,於是就需要軍事。用城牆把一塊地方圈起來,防止外部的入侵,這就是城邦、國家的起源。- W4 S$ I9 U; j; \! j. F4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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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V9 s' F, k+ u$ h; _' ]) n  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 a+ o2 Y8 q0 e0 v) K, D
  神農的時候市場產生了,以後一下子跳到了虞夏。虞就是舜,夏就是禹,也就是三代的第一代。什麼是『詩書以來』,就是有具體的文獻記載以來。實際上,在文獻逐步產生的歷史階段,也是物質逐步豐富的歷史階段。由此可以推論,沒有書讀的時候,物質也相對貧乏,而有書讀了,物質也就多了。六經的時間序列,【易】始伏羲,【書】始堯舜,【詩】始文王(也包括【商頌】),【春秋】始魯隱公。『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司馬遷用這一句開端,既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同時也給【老子】想像的『至治之極』留下了餘地。而『詩書所述虞夏以來』,就是所謂的『挽近世』。9 x6 X. B! O" ^2 [7 L3 D8 V*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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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可以有一個補充推論。伏羲的時候已經有簡單的符號,所謂『始作八卦』。而在神農的時候要完成交易,也應該有簡單的計數。然後一下子跳到虞夏以來的成熟的文獻,其間還應該有一個產生文字的階段。一般認爲,漢字產生於黃帝臣倉頡的造字。那麼在黃帝的時候產生文字,然後從簡單的記事發展到成熟的文獻,又有一個大的時間階段。上邊講『神農以前,吾不知已』,我的推論是市場交易還產生在文字之前,交易的歷史就是有這麼早,所以說單憑文字消滅不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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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V, T  s6 m; A9 n1 z; H4 y) @" T% m  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埶能之榮使。; n& }) J7 Z* O& M
  耳目喜歡的是聲色,口喜歡吃葷的,芻就是吃草的牲畜,比方說牛羊,豢是吃糧食的牲畜,比方說豬狗。欲極、欲窮,正是無止境的追求。『身安逸樂』,人的本性總是好逸惡勞的。以上就是所謂的眼耳鼻舌身,而最有意思的是意,『心夸矜埶能之榮使』。眼耳鼻舌身以外還有一個心,這個地方深之極。這句話如果用經濟學的一個概念來講,我覺得太好了,就是『炫耀性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美國經濟學家凡勃倫(1857-1929)寫了一本書,【有閒階級論】(1899,蔡受百譯,商務印書館,2005)。他把人們的追求財富,看成了一種表示自己與眾不同的心理現象。他說:『一個人要使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漠不關心的觀察者,對他的金錢力量留下印象,唯一可行的辦法是不斷地顯示他的支付能力』(69頁)。而消費的重要目的,就是給他人留下印象,花錢是爲了讓他們的朋友及其鄰居妒忌。我這麼有錢,就是要做給別人看,沒有人看見,就感到不舒服。我們可以捫心想一想,在自己的虛榮心裡邊,難道就沒有顯示的成分嗎?這種炫耀性消費,對顏回這樣的哲人大概起不了作用。對哲人來講,在生活必需品以外,很少有真正需要的東西。而且我行不行自己知道,不需要跟別人比較,『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但是一般人沒有辦法,抗拒不了。平時也不覺得自己怎麼窮,但是鄰居買了車以後天天很得意地在門前開,那怎麼可能完全不受影響。大多數人不可能擺脫的攀比心理,其實也就是經濟發展的一個動力。+ K9 i: f' \+ \' \0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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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夸矜埶能之榮使』。埶可以看成藝(藝),也可以看成勢(勢),藝術的藝本意指種田,引申爲技藝。技藝比較好的,一般會得到比較好的評價,也會得到比較多的財富。好的評價和財富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形成勢。現在流行的所謂造勢,就是預先通過形成宣傳效應,來影響大眾的心理。『夸矜埶能之榮使』,就是我的技藝或者勢能比你好,你看我有多麼行。『榮使』這個詞,很多斷句都是斷在『榮』字下,我覺得還是『榮使』好。『榮』就是光榮,出於虛榮心,『使』就是頤指氣使,出於支配慾。『使』就是可以指揮一些人,於是把『榮』顯出來了,這就是所謂權勢。如果把『榮使』的『使』斷於下句,那麼下文『使俗』又不通了,於是有人再改成『便俗』之類,但還是疙疙瘩瘩。我覺得『榮使』好,只要一解釋就全通了。『榮使』對於人有極大的心理影響,身後有跟班前呼後擁,不但是光榮,而且也是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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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之漸民久矣。
# z! |9 w) N: _7 c' M  這就是哈耶克所謂的自發秩序( spontaneous order ),它像一個有機體一樣一點一點積累,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形成的,不是你用一個觀念就能一下子改變的。『俗之漸』在希臘就是nomos,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知不覺地生長起來的。這樣的社會有自然的修復作用,在根基上極深極深,甚至可以關涉於整個的生態。而生態學(ecology)跟經濟學(economics)在詞源上有聯繫,eco也就是家的意思。想吃好的,想穿好的,而且心理上還有一個作用,是很長時間以來,一點一點地自己發展過來的。& w# p! M& j6 q7 }3 x; y"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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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9 `3 ~4 `6 U) }  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 ]# K& z0 H% j* T. r' C
  你想提出一個好的理論,無論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儒家也好,你把一個非常巧妙的理論來跟他講,不管有多麼吸引人,社會中大部分成員終究不會聽信這一套。你一定要向他推廣,他也可能服從,但是裡邊的內容給你偷換掉了。【禮書】記子夏講,聽了老師講話很振奮,真想做一個好人,但出去看到了花花世界,還是感到了吸引(『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云「出見紛華盛麗而說,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未能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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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善者因之。! S0 D( x3 m7 K9 X5 {
  對於最高級的管理者或者是政府來說,老百姓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用不著代他想。『善者因之』,這是道家的思想。老百姓想發些財或者是積些錢,那麼他想的就是你想的,你不用另外想一個東西。這非常接近哈耶克,社會發展沒有目標,而且不要目標,他的目的就是你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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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P0 L5 i; c  g6 M/ y  其次利道之。7 n3 D; l; j6 B$ Y: H* }) s; h! ^
  對於好事就多分配一點利益,對於不好的事就從利益上掐住一點,這樣會產生激勵作用,可以引導社會健康地發展。這句話和上面合起來,就是『因勢利道(導)』。但是『利道』已經有爲了,因爲有利就有不利。道家想像的第一等人,根本不要你去動它。所謂無爲也不是不作爲,而是完完全全地順著你,一點都不違抗你。而最後就會發現,你所達到的目的,就是他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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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 v  O) F# L. Q  其次教誨之。( n' K* `& w" ?% {# e, y8 g- y
  比如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比如說合法經營,比如說,注意投資風險,等等。比利導之再下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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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整齊之。
9 Y: P: m3 \9 ^7 `5 b  再下一等就是整頓市場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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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下者與之爭。+ t2 b& g& ?8 q# A
  這是最下一等了。如果政府也參與做生意,誰做得過你。所以現在政企要脫離,裁判員不能兼做運動員。
9 C, e- E% Y+ _  如果用中國傳統的概念來分析,『善者因之』是道家的上乘,『其次利道之』是道家的下乘,『其次教誨之』是儒家的上乘,『其次整齊之』是儒家的下乘。這四種應對都是對的,就是適應的層次不一樣。但是無論如何,最下一種應該排斥掉,因爲會出大問題。看不慣別人賺大錢,我也來賺,於是把社會弄壞了。我們現在大概是想辦法斷絕掉最下一種,直接做的就是第四個層次,而試圖努力想做的是第三個層次。最上邊的兩個層次太理想了,我覺得不大容易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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