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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學研究] 【周閱】鹽谷溫的元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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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舟 發表於 2012-3-27 07:26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鹽谷溫的元曲研究[1]
周閱
內容提要:鹽谷溫是日本著名的中國學家、中國俗文學研究的開創者之一。他對中國元曲的研究具有開創性意義。這主要表現在他對戲曲小說等『俗文學』的藝術價值和文學史地位的高度肯定,以及他所採用的近代的研究方法和視角。鹽谷溫將元曲純粹地作為一種外國文學來對待,使之成為學術研究的客體對象;同時又將元曲置於世界文學的框架之中加以考察,具有了比較文學的意識和方法;而且他對於研究對象國的語言、文化以及研究對象本身都有過切身的體驗,這些都使鹽谷溫的元曲研究具有了近代性特徵。此外,在文本資料的收藏和保存、對後學的培養和啟發以及元曲的翻譯等方面,鹽谷溫也都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關鍵詞:鹽谷溫、元曲研究
Research of YuanLyrics by Shionoya On
Zhou Yue
Abstract:
As a famous sinologist in Japan, Shionoya On is also one of the pioneers on the study of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 His research on Yuan Lyric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due to its originality. This is mainly manifested by his acknowledge on the artistic value and the historical status of Chinese popular literature, e.g. traditional Chinese operas and novels, etc., as well as the modern research method and angle of view he had taken. Shionoya On treated Yuan Lyrics purely as kind of foreign literature, and made them subject of academic research; Meanwhile, he studied Yuan Lyrics in the framework of world literature with conscience and method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Besides, he had first-hand experience on the subject itself and on the language and culture of the country the subject belongs to. All these factors show the modern characteristics of his research on Yuan Lyrics. In addition, Shionoya On made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o the collection and archiving of materials, tutoring students and translation of Yuan Lyrics.
Key Words: Shionoya On,Yuan Lyrics
鹽谷溫(1878-1962),號節山,是日本著名的中國學家、中國俗文學研究的開創者之一。他是明治時期漢學家森槐南(1863-1911)的弟子,出生於學術世家,祖上三代——宕陰、箕山、青山都是漢學家。家中兄弟四人按照儒家行為準則的『溫良恭儉讓』排名,他排行老大,故名『溫』(因無五弟而缺少最後的『讓』)。1906年,28歲的鹽谷溫成為東京帝國大學(東京大學的前身)中國文學科(當時叫『支那』文學科)的副教授,他先後編著出版了【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大日本雄辯會,1919)、【唐宋八大家文新鈔】(弘道館,1925)、【晉唐小說新鈔】(弘道館,1926)、【新字鑒】(東京新字鑒刊行會,1939)、【中國小說研究】(弘道館,1949)、【中國文學概論】(講談社,1983)等大量關於中國文學的書籍。鹽谷溫長期在東大主持『支那(中國)文學』講座,成為『日本近代中國文學研究發展的重要標誌』。[2]在東京大學校史『中文科』一節有這樣的記載:『中國文學的研究及教育終於初具成果,是始自鹽谷溫。』[3]魯迅曾對鹽谷溫的中國文學研究大加讚賞,稱他『發見元刊全相平話殘本及「三言」,並加考索,在小說史上,實為大事。』[4]而且,魯迅寫作【中國小說史略】就借鑑過鹽谷溫的【中國文學概論講話】,他說:『鹽谷氏的書,確是我的參考書之一,我的【小說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據它的,還有論【紅樓夢】的幾點和一張【賈氏系圖】,也是根據它的,……』[5]為此還曾招致了一場『剽竊』紛爭。
同魯迅一樣,許多人都充分肯定鹽谷溫的中國小說史研究,但實際上,鹽谷溫的元曲研究成就並不亞於他的小說研究,甚至更為出色。鹽谷溫對中國戲曲小說的研究,特別是他對元曲的研究,具有開創性的意義。這首先表現在,他對戲曲小說的藝術價值和文學史地位的高度肯定。
1919年5月,大日本雄辯會(講談社前身)出版了鹽谷溫的【中國文學概論講話】,這是日本最早的正式以戲曲和小說為主要內容的中國文學研究專著。該書分為上下兩篇,與一般以時代劃分章節的斷代文學史不同,上篇由『音韻』、『文體』、『詩式』和『樂府及填詩』四章組成,下篇包括『戲曲』和『小說』兩章。從章節數目來看似乎上篇多於下篇,但實際上上篇只是為下篇所做的知識鋪墊,下篇才是真正論述的主體內容。全書的整體結構,詩文部分只佔三分之一,而其餘三分之二的篇幅均是對戲曲小說的評論,這種結構比例是打破傳統的。曾在東大擔任過鹽谷溫講席助手的武藏高等學校教授內田泉之助(1892-?)在1928年為該書中文譯本所作的序言中說:『……尤其是其論到戲曲小說,多前人未到之境,篳路藍縷,負擔着開拓之功蓋不少。嗚呼盛哉!』[6]該書中文譯者孫俍工也指出,中國文人向來『鄙小說為街談巷語道聽途說,這書主張雜劇傳奇為國民文學,戲曲宜以俗人為對象,可算把向來那種迂腐的見解完全打破了。只這一點已足為本書最重要的特色,無論怎樣是值得介紹的。』[7]眾所周知,在中國,相對於詩詞文賦的研究,戲曲小說的研究起步較晚,這與正統文學觀念中曆來對戲曲小說評價不高有關。同樣,日本直到19世紀末,對中國文學的研究一直集中在詩歌散文方面,戲曲小說始終是屬於邊緣地帶的『俗文學』。即使到了20世紀,日本中學的漢文學教學在戰前與戰後也『有一條清楚的界線,就是課文只限於詩文,時代也在北宋前後。南宋、元明以後的文學,一般的學生就不讀。還有一條更清楚的界線是根本不讀戲曲小說,白話文學被排除在漢文教育範圍之外。』[8]然而在鹽谷溫的研究視野中,被文人雅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卻堂而皇之地佔據了重要位置,與傳統的所謂『古典』文學相抗衡。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日本放送大學教授傳田章把鹽谷溫在高等學府講授『俗文學』的做法稱作『革命行為』。[9]鹽谷溫本人也明確指出,該書內容『主要地敘述戲曲小說底發展,欲以此補我中國文學界底缺陷。』[10]另一方面,在【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出版之前,日本雖然已有其它的中國文學史研究著作問世,但對於中國戲曲和小說的歷史演進軌跡尚無系統、完整的考察,『鹽谷溫正是在已有的基礎上,開創了對中國戲曲小說的歷史形態的系統性研究。其後,包括青木正兒(1887-1964)在內的研究,儘管方法論上各有特色。但總的都是沿着這樣一個學術方向發展的。』[11]
在鹽谷溫致力於推進日本中國學界的俗文學研究時,對元曲顯示出了尤為特殊的關注。1912年9月,剛剛留學歸國的鹽谷溫開始在東大的講壇上講授『支那(中國)文學概論』,同時還講授以元曲為中心的『支那(中國)戲曲講讀』,在『大學院』(研究生院)開設的研究生課程也首先確定為『元曲選』,此外,還開設過『【西廂記】講習』等元曲專題課程。而他自己的博士論文正是【元曲研究】(1920),這是日本最早的元曲研究專著之一。鹽谷溫先後著有【元曲概說】(東亞研究會,1926)[12]、【關於元雜劇】(東亞研究講座第七輯,1927),編譯過【元曲梧桐雨】(弘道館,1933)、【元曲選】(東京目黑書店,1940)、【歌譯西廂記】(養德社,1958)等。鹽谷溫指出:『及元明以降,戲曲小說勃興,對於國民文學產生了不朽的傑作,就中推漢文、唐詩、宋詞、元曲為空前絕後。誠盛事哩!』[13]可見,他不僅把元曲視作元代文學的代表,而且將其與『漢文、唐詩、宋詞』並列為整個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鹽谷溫元曲研究的開創性還體現在,他採用了近代的方法和視角。這使他的研究脫離了江戶、明治時代的傳統『漢學』,進入了近代『中國學』的層面。與西方的『漢學』或曰『中國學』不同,『日本漢學』和『日本中國學』並非重疊的概念,也不僅僅意味着時代上的先後差異,而是兩門性質不盡相同的學問。在日本文化學術史上,把形成於14-15世紀、在江戶時代(1603-1867)得到極大發展的對中國文化的傳統研究稱為『漢學』;而把形成於20世紀初期、在近代文化層面上展開的對中國文化的研究稱為『中國學』。因此,日本學術界有『漢學』和『中國學』(戰前稱「支那學」)兩個漢字詞彙。『日本近代中國學,是指在近代文化運動中從世界文化的研究中獨立而形成的對中國文化的近代性研究,它並不是明治時代之前的傳統的「漢學」的自然的衍生。……它在學術觀念與方法論上,都具有與「漢學」不同的新的內容和新的形式。』[14]日本傳統漢學不僅把中國文化作為研究對象,而且更作為吸收對象,因而漢學本身亦是日本文化的組成部分。而日本中國學是在辯證地否定漢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研究者擁有客觀的、世界性的學術眼光。
鹽谷溫的元曲研究已明顯地帶有日本中國學的近代性特徵,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將元曲純粹地作為一種外國文學來對待,擺脫了對中國文化的膜拜意識和文化利用目的,使中國文學成為學術研究的客體對象,而不再像以往的日本漢學那樣看作是日本文化的組成部分。
在鹽谷溫眼中,元曲是異質文化語境下的產物。基於這種認識,他在闡釋元曲的過程中,充分注意到了不同的文化背景所可能造成的理解障礙並設法克服。例如,在論述北曲體制的『一折限一調一韻』時,鹽谷溫就分別以西洋和日本的傳統音樂作比:『所謂調,即如鋼琴之「A調」,「B調」,或三弦[15]之「正調」,「二上」之類。』[16]由此可以看出,他是把元曲這一中國的文藝形式作為與西洋文藝和日本文藝並置的第三方加以考察的。這就意味着,元曲所屬的中國文學是獨立於日本文學之外的。此種將中國文化作為世界區域性文化的一部分來對待的觀念,與傳統漢學家對待中國文化的態度完全不同。
此外,鹽谷溫的元曲研究,已經從以往零星的對元曲作品和作家的個案研究,發展為對元曲發展軌跡做歷史勾勒的整體研究,脫離了傳統的針對單個作品加以注釋、鑑賞的研究狀態。如【元曲概說】各章內容依次為:第一章『歌曲之沿革』;第二章『唐之歌舞戲』;第三章『宋之雜劇』;第四章『金之院本』;第五章『元曲之勃興』;第六章『元曲之作家』;第七章『北曲之體制』;第八章『南北曲之比較』;第九章『元曲選之解題』。書中不僅論述了元曲的產生、分類,還介紹了元曲的作家和體制,更對明人臧懋循(1550-1620)的【元曲選】中所收一百種雜劇作了簡單的題解,是非常體系化的研究著述。該書雖以論元代雜劇為主,但對元代之前及之後的戲曲史也有簡明扼要的敘述,呈現出以歷史演進為線索的、完整的元曲發展史。而其『唐、宋、金、元』的脈絡,完全以中國的朝代更迭為基準,擺脫了日本的歷史文化框架,顯示出將中國文學對象化的學術立場和客觀求真的治學態度。
第二,將元曲置於世界文學的框架之中加以考察,具有了比較文學的意識和方法。
在對【中國文學概論講話】進行修訂增補後的再版序言中,鹽谷溫強調,中國文學的傑作『足以稱霸世界文壇』。[17]這种放眼世界的觀察視角的形成,與鹽谷溫所處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有關,同時也與他的留學經歷密不可分。鹽谷溫的青少年時代,正是日本明治維新以後社會文化的諸方面都走上近代化道路的大變動時期,這種近代化是以向西方敞開門戶、悉心學習為開端的。在文學界,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一直沿用着『文學乃文章之學』的中國傳統的概念。而西方關於『文學』的概念,則首先是指戲曲、小說等虛構的文藝作品。自古希臘以來,戲劇便在西方文化史上擁有崇高的地位,文藝復興之後,戲劇在西方文學界更是空前繁榮。文學領域的西化必然地影響到了鹽谷溫文學觀念和研究方法的形成。正是在西方文學觀念的比照之下,鹽谷溫看到了日本傳統漢學的差異。他指出,西方學界與日本囿於詩詞散文等傳統經典的中國文學研究不同,『西洋的中國學家從語學入手,具有偏重通俗文學的傾向。』他明確表示,自己曾『專門學習了西洋學者的文學研究方法』,[18]並且在日後自覺地融會於自身的中國文學研究之中。
鹽谷溫雖然出身於漢學世家,自身又成長為中國學家,但他在學生時代卻沒有學習漢語,而是學習英語(初中)和德語(高中和大學),他的第一個留學國家也並非中國而是德國。這是時代使然。在學術界日益模仿歐洲的趨勢和氛圍中,近代日本中國學的形成,與歐洲近代社會科學,特別是文藝復興以來興起的歐洲中國學(Sinology)密切相關。正是在德國留學期間,鹽谷溫較為深入地了解了歐洲的元曲翻譯和研究成果,並受到很大啟發。他曾在歸國後的匯報演講中說:『意想不到的是,法國學者中巴贊[19]、儒蓮[20]、多尼等人已有詩曲小說翻譯,令人十分驚異。……【西廂記】、【琵琶記】等連合適的日語翻譯都尚未得見,卻已有了法文譯本,這一事實實在令人汗顏。』[21]巴贊是法國巴黎東方語言學院的首任漢語講座教授,在他編著的【中國戲劇選】的長篇導言中,首次向法國介紹了中國戲曲的歷史演變和特點,為西方提供了一個中國古代戲曲發展的總體輪廓。這種思路也給鹽谷溫的元曲研究帶來了啟示。
鹽谷溫不僅對元曲在歐洲所引起的反響特別關注,而且將這種域外影響納入了自己的研究。他在【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元曲概說】等著作中都介紹了【西廂記】、【琵琶記】等元曲作品在19世紀和20世紀法、德等國的傳播和影響,揭示了中國文學所具有的世界性意義。除了關注元曲在歐洲的譯介情況之外,鹽谷溫還高度重視巴贊的元曲分類法,在【元曲概說】中進行了專門介紹。他自己則綜合巴贊的七分法和前輩森槐南的四分法,提出了『史劇、風俗劇、風情劇、道釋神怪劇』的分類方法。值得注意的是,在對比了歐洲、日本的元曲研究之後,鹽谷溫坦率地指出了中國學界的不足:『元曲還是中國文學的處女地,有待於新進學者開拓的地方頗多呢。』[22]這已顯示出了鹽谷溫元曲研究的跨文化思考。
實際上,鹽谷溫撰寫過大量探討中日文學、文化關係的具有比較文學性質的論文,如【由文學上所看的中日的關係】(【斯文】1928年7月)、【中國的文化與日本的文化】(【斯文】1936年7月)、【中國文學與國文學的交涉】(【國語與國文學】1938年4月)等。在【中國文學與國文學的交涉】中的『元明戲曲與能狂言』一節,鹽谷溫表示,他贊成荻生徂徠(1666-1728)[23]和新井白石(1657-1725)[24]的看法,主張日本的能劇、狂言在戲劇內容和藝術形式上都接受了中國元明戲曲的影響,並非是日本固有而一成不變的。[25]
第三,與日本傳統漢學家不同,鹽谷溫對於研究對象國的語言、文化以及研究對象本身都有過切身的體驗。
在全面展開元曲研究之前,鹽谷溫曾親自到元曲誕生的故鄉——中國留學三年。1909年秋,他先到北京學習了一年漢語。1910年冬,他又到湖南長沙經水野梅曉的介紹投入葉德輝(1864-1927)門下專門學習元曲,至1912年8月才回國。[26]葉德輝,字煥彬,號直山,一號郋園,是20世紀初期中國著名的藏書家、出版家和版本目錄學家,他撰寫的【書林清話】等是學界公認有重要價值的版本目錄學著作。葉德輝去世後,鹽谷溫滿懷深情地回憶了當年追隨恩師學習元曲的情形:『日夜從事詞曲鑽研,時伺暇赴麗樓,質疑請教。先師執筆一一答之,解字分句,舉典辨事,源泉滾滾,一瀉千裏,毫無凝滯。自朝至午,自午而晚,善教善誘,至會心處則鼓舌三嘆,筆下生風,以毛髮般細楷正書之,直下十行二十行,樂而不知時移。……先師為余之誠悃所感,亦認可余之學力,遂傾力而教。夏日酷暑,不顧流汗滴紙,冬日嚴寒,不厭指凍不能操管,開其秘笈,傾其底蘊以授余。……余以短才而得通南北曲,實為先師教導所賜。』[27]葉德輝對於自己這位東洋弟子的勤勉博學也十分讚賞,曾在為鹽谷溫所作【元曲研究序】中詳記其事:『君析疑問難,不憚勤求,每當雨雪載途,時時挾冊懷鉛,來寓樓,檢校群籍。……知其成就之早,必出及門諸人之右。』在閱讀了鹽谷溫的元曲研究著作之後,『益嘆君之博覽鴻通,實近來中東所罕見。書中推論元曲始末,及南北異同,莫不縷析條分,探原星宿。幸余書未編定,若較君作,真將覆醬瓿矣。』[28]中國留學的經歷,使鹽谷溫在從西方獲得學理及治學方法的訓練之後,又得以深入到研究對象之中而擁有了對研究對象本身的切實把握。帶着中國老師所賦予的知識學養和文本資料,鹽谷溫歸國後即『篳路藍縷,在中國文學領域開拓元曲的處女地』。[29]
像鹽谷溫這樣的語言、文化方面的實地經驗,在近代以前的日本傳統漢學階段是不曾有過的。語言方面,日本『學中國文史哲的學生在高等學校根本沒接觸過中文。這種情況一直繼續到日本的戰敗。』[30]西方漢學家在研究中國文化時,閱讀中文原著通常依據漢語發音,但日本漢學家卻並不接觸漢語發音,而是藉助同樣使用漢字的便利採取一種特殊的讀音方式——訓讀,即在中文的各漢字詞彙後邊用日本假名標註出日語特有的動詞詞尾及助詞等,按照日語的語法順序和發音規則來閱讀。這實際上是中日文化發展史上的巨大落差所造成的後遺症(漢籍最初傳入時日本尚無文字),在貌似便捷的背後卻埋下了巨大的隱患,使日本人放棄了把中國文學作為外來文學進行文本翻譯的努力,逐漸誤將這些中國典籍看作是其自身文化的組成部分,進而在學術研究中喪失了旁觀者的客觀立場。[31]文化體驗方面,『江戶時代的漢學家,沒有任何人在中國進行過實地考察,更沒有任何人體驗過中國文化的生活特點。他們對中國的一切知識,全部是從書本上得到的,這是一種「物化」了的中國觀。』[32]日本傳統漢學家視野中的中國典籍和文學文本,已經脫離了其所由誕生的文化語境,因此日本漢學也成為『沒有中國的中國學』。[33]而鹽谷溫則從觀念的、想像的『中國』走入了現場的、實際的中國,看到了元曲產生的土壤、氣候及其存在、流傳和被研究的樣態。所以,他的元曲研究在借鑑了西方的觀念方法的基礎上,又汲取了中國的研究成果。他曾明確地表示,中國國內特別是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等一系列元曲研究著作是自己研究的基礎:『近年,中國本國也曲學勃興,曲話及傳奇底刊行不少。吾(著者)師長沙葉煥彬先生及海寧王靜庵君同是斯界底泰斗。尤其是王氏有【戲曲考原】、【曲錄】、【古劇腳色考】、【宋元戲曲史】等有益的著述。……』[34]鹽谷溫不僅從這種實地體驗中獲得了發展自己學術的養分,他還指點青年學人也要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展開研究。【紅樓夢】研究家大高岩(1905-1971)就是在鹽谷溫的建議下,懷着對偶然讀到的【紅樓夢】的興趣來到了陌生的中國,並最終從東京美術學校的雕刻塑造專業走入了紅學研究領域。[35]
鹽谷溫的東西方留學經歷,使他獲得了超越國別文化研究的相對寬闊和深厚的知識結構,同時具有本國的、特定對象國的乃至其它國家的文化素養。這種文化素養既包括多種語文的能力,也包括多種文學、歷史、哲學的修養。這對於研究者以更為客觀的態度得出相對科學的結論是至關重要的。
除上述開創性的研究工作之外,文本資料的收藏和保存也是鹽谷溫對元曲研究的重要貢獻。僅日本奈良縣天理市的天理圖書館,就藏有鹽谷溫收集的中國戲曲小說文獻625種計4407冊,[36]其中有大量的元曲資料。鹽谷溫還收藏有明代的元曲刊本,如顧曲齋刊本【漢宮秋】、【梧桐葉】以及明萬曆元年(1573)游敬泉刊本【北西廂記】等,都堪稱稀世珍本。有些甚至是海內外之孤本,如明三槐堂藏版『(重校)北西廂記(李卓吾先生批評西廂記)二卷附錄一卷』。[37]鹽谷溫對於古籍文獻的收藏,一方面與日本保存各類文化遺產的傳統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與葉德輝的影響薰陶不無關係。葉德輝是學術大家,又畢生致力於目錄學研究,所以他非常重視藏書,曾專門撰著【藏書十約】,詳細論述鑑別、購置、校勘、抄補等關於藏書的十個問題,此外,還為自己的藏書編寫了【觀古堂藏書目錄】等。實際上,鹽谷溫許多珍貴的元曲收藏正是得自葉德輝。葉德輝對贈書之事亦有記述:『余家藏曲本甚多,出其重者以授君。……君之篤嗜經典,過於及門諸人。』[38]另外,鹽谷溫還在日本印行了元雜劇【西遊記】等,後來鄭振鐸編輯【古本戲曲叢刊】時即依據了鹽谷溫印本。
學術研究離不開原始文獻,也同樣需要文本翻譯。元曲的翻譯是其在域外傳播的主要形式,也是海外元曲研究的基礎。在日本的元曲翻譯領域,鹽谷溫是貢獻最大者之一。他『全力治曲,但將翻譯註釋看得比個人著述更重要。他在譯本上耗費的心血佔去他學術生涯的主要部分,他對中國古代戲曲的精彩看法也大多寫進了他為譯本所寫的弁言、後記或注釋。』[39]
鹽谷溫元曲研究的另一大貢獻是他對後學的培養和啟發。長達十冊、錄人無數的東京大學校史專門記述了鹽谷溫的育人成就:『值得大書特書的是,鹽谷在職的三十二年間,培養了眾多的後輩學人。』[40]作為大學教授,除了前文提到的開設多種與元曲相關的基礎課和專題課之外,鹽谷溫還盡己所能地發動學生從事實際的元曲注釋、整理、校譯等工作。例如,他曾在授課之餘動員研究生將【元人雜劇百種曲】翻譯成現代日語並進行『語釋』(單詞注釋)和『通釋』(意思解說),還把自己從『啟明會』得到的研究資助全部分發給了參與這項工作的學生,學生們每完成一部元曲的譯註就可以獲得一筆『獎金』。[41] 1932年,在鹽谷溫和十餘位弟子多年的努力之下,『百種曲』的翻譯終於完成。但令人遺憾的是,譯稿未能完整出版,僅【楚昭公】、【漢宮秋】、【殺狗勸夫】三種分別在1932、 1933年以鹽谷溫的名義出版。儘管如此,眾多學子在親身從事元曲翻譯的過程中所受到的學術薰染以及由此而激發出來的對元曲研究的興趣,對於這一領域的學術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鹽谷溫的努力之下,日本中國學界先後湧現了許多致力於研究中國戲曲特別是元曲的專家、教授。
不僅是日本中國學領域的研究者,其它一些大正、昭和時代成長起來的學者文人,也曾直接或間接地受到過鹽谷溫的影響。日本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就是一例。川端在第一高等學校讀書期間,就經常偷偷跑到東京帝國大學旁聽鹽谷溫的中國文學課,而且總是坐在最前邊。鹽谷溫的講授為正在摸索文學之路的川端提供了及時而必要的養分,同時,他對中國戲曲小說的重視和肯定也對日後川端的文學觀念和創作風格產生了不可抹殺的影響,這從川端的許多作品中都可以得到印證。如川端的小說【竹葉舟】,無論其人生如夢的主題,還是選取『竹葉舟』作為表達主題的載體,都與元曲【陳季卿誤上竹葉舟】存在着深刻的淵源。[42]
鹽谷溫是日本中國學界傾注畢生精力全力治曲的第一人,這一地位不可撼動。自踏上中國文學研究之路伊始,鹽谷溫就對元曲給予了高度重視。他在課堂講授、教材編寫、文本翻譯、撰寫專著、文獻收藏以及研究方法的創新等各個方面,全方位地拓展了元曲研究。由於他的努力,使得元曲研究進一步具有了作為一門學問的體系性和完整性。鹽谷溫不僅是日本元曲研究的開拓者之一,而且在整個元曲研究史上都是不容忽視的人物。
[1]本文屬於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08BWW022。
[2]【中日文化交流事典】,劉德有、馬興國主編,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76頁。
[3]【東京大學百年史・部局史 一】,東京大學百年史編集委員會編,東京大學出版會昭和61年(1986)3月、732頁。原文為:『中國文學の研究教育がようやくその実を備えるに至ったのは、塩谷溫に始まる。』
[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題記】,見【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12月版,第3頁。
[5]魯迅【華蓋集續編·不是信】,見【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12月版,第168頁。
[6]內田泉之助【內田新序】,見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孫俍工譯,上海開明書店1929年6月版,第7頁。
[7]孫俍工【譯者自序】,見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孫俍工譯,上海開明書店1929年6月版,第10頁。
[8]傳田章【日本的中國戲曲研究史】,【文學遺產】2000年第3期,第103頁。
[9]傳田章【日本的中國戲曲研究史】,【文學遺產】2000年第3期,第107頁。
[10]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原序】,孫俍工譯,上海開明書店1929年6月版,第6頁。
[11]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第一卷,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365頁。
[12]後由隋樹森譯成中文,商務印書館1947年出版,1958年重印。該書雖題為【元曲概說】,但內容實際上以元雜劇為主。
[13]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原序】,孫俍工譯,上海開明書店1929年6月版,第5頁。
[14]嚴紹璗【20世紀日本近代中國學的實證主義研究——實證論的特質與經院學派的先驅者們】,見【漢學研究】第一集,閻純德主編,中國和平出版社1996年9月,第122頁。
[15]日本傳統弦樂器,日文作『三味線』,長約97公分,多以花梨、紫檀和貓、犬皮製作,因共有三根弦而得名。——筆者注
[16]鹽谷溫【元曲概說】,隋樹森譯,商務印書館1958年3月版(修訂本),第44頁。
[17]塩谷溫【支那文學概論・自序】,弘道館,昭和27年(1952)2月,1頁。原文為:『霸を世界の文壇に稱するに足れり』。
[18]塩谷溫【支那文學概論・自序】,弘道館,昭和27年(1952)2月,2頁。原文為:『西洋の支那學者は語學より入り、通俗文學を偏重するに傾けり。』『專ら西洋學者の文學研究法を學び』。
[19]安托萬·巴贊(Antoine Bazin,1799-1862),19世紀法國漢學家。他於1838年出版了譯著【中國戲劇選】,內容包括【梅香】、【合汗衫】、【貨郎旦】、【竇娥冤】等四部戲的法文翻譯和一個長篇導言;1841年翻譯了【琵琶記】;1850年編寫了【中國戲劇故事集】,收錄元雜劇的縮寫故事13種。
[20]斯坦尼斯拉斯·儒蓮(Stanis1as Julien,又譯朱利安、茹理安,1797-1873),19世紀法國漢學家,法蘭西學院院士。他於 1832 年翻譯了【灰闌記】,1834 年全文重譯了【趙氏孤兒】,1872 年翻譯了【西廂記】。
[21]塩谷溫【遊學漫言】,【東亜研究】1912年11月,70頁。原文為:『案外にも仏國の學者中にはバザン、ジュリアン、ドニー等の詩曲小說の翻訳が出て居るには一驚を吃します。……日本語にさへ適當の翻訳を見出さざる西廂記琵琶記などの仏文訳のあるのは実に慚汗のしだいであります。』
[22]鹽谷溫【元曲概說】,隋樹森譯,商務印書館1958年3月版(修訂本),第32頁。
[23]荻生徂徠,日本江戶時代著名思想家、徂徠學創始人,他曾在【南留別志】中提出能樂是以元雜劇為模型創造出來的假說。
[24]新井白石,日本江戶時代儒學者、政治家,他在【俳優考】中提出能樂特別是猿樂帶有明顯的中國文學影響的痕跡。
[25]參見塩谷溫【支那文學と國文學との交渉】,【國語と國文學】第15巻第4號,1938年4月,334-336頁。
[26]參見【先學を語る:塩谷溫博士】,【東方學】第72輯,1986年7月。
[27]塩谷溫【先師葉郋園先生追悼記】,【斯文】第9編第8號,1927年8月,41頁。原文為:『日夜詞曲の研鑽に従事し、時に暇を伺ひて麗廔に赴き、疑お質し教を請ふ。先師筆を執り、一々之に答へ、字を解き、句を分ち、出典を舉げ、故事を辨じ、源泉滾々として、一瀉千裏、毫も凝滯あるなし。朝より午、午より晚、善く教へ善く誘き、會心の處に至れば、舌を鼓して三嘆し、筆下風を生じ、毛髮の如き細楷を正書し、十行廿行直に下り、樂んで時の移るを知らず。……先師も余の誠悃に感じ、又余の學力を認められ、遂に教ふべしとなし、夏日酷暑、流汗紙に滴るも顧みず、冬日嚴寒、指頭凍りて管を操る能はざるも厭はず、その秘笈を開き、底蘊を傾けて余に授けられたり。……余が短才を以て、南北曲に通ずるを得たるは、實に先師教導の賜なり。』
[28]郋園葉德輝【元曲研究序】,【斯文】第9編第8號,1927年8月,45-46頁。
[29]塩谷溫【支那文學概論・自序】,弘道館,昭和27年(1952)2月,2頁。原文為:『篳路襤褸、元曲の處女地を支那文學の分野に開拓する』。
[30]傳田章【日本的中國戲曲研究史】,【文學遺產】2000年第3期,第104頁。
[31]這裏是就日本漢學發展的總體特點而言,參見孫歌、陳燕谷、李逸津著【國外中國古典戲曲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315-318頁。鹽谷溫是在傳統漢學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中國學家,並未徹底消除漢學的遺痕,他在教學和研究中都採用過訓讀法。
[32]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第一卷,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280頁。
[33]溝口雄三【作為方法的中國】,東京大學出版會1990年,第131-140頁。
[34]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第五章 戲曲】,孫俍工譯,上海開明書店1929年6月版,第170-171頁。
[35]參見夏康達、王曉平編著【二十世紀國外中國文學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1月,第69-70頁。
[36]參見嚴紹璗【漢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329頁。
[37]參見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下冊,中華書局2007年3月,第2043頁。
[38] 郋園葉德輝【元曲研究序】,【斯文】第9編第8號,1927年8月,45頁。
[39]孫歌、陳燕谷、李逸津著【國外中國古典戲曲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12頁。
[40]【東京大學百年史・部局史 一】,東京大學百年史編集委員會編,東京大學出版會昭和61年(1986)3月、733頁。原文為:『塩谷は在職三十二年に及び、その間多數の後進を育成したことも特筆すべきであろう。』
[41]【先學を語る:塩谷溫博士】,【東方學】第72輯,1986年7月,172、176頁。
[42]參見周閱【川端康成〖竹葉舟〗的中國文學淵源】,【外國文學評論】2007年第4期,第116-1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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