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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大明衣冠何處尋?丨從衣冠上國到夷狄之邦

國學新聞| 文化論壇

2018-1-12 00:00| 發布者: 延章| 查看: 3408| 評論: 0|原作者: 葛兆光

摘要: 『中國衣冠之變,已百餘年矣。今天下惟吾東方略存舊制,而其入中國也,無識之輩莫不笑之。嗚呼,其忘本也。見帽帶則謂之類場戲,見頭髮則謂之類婦人,見大袖衣則謂之類和尚』。——朝鮮使者洪大容力 匕大明衣冠 ...

『中國衣冠之變,已百餘年矣。今天下惟吾東方略存舊制,而其入中國也,無識之輩莫不笑之。嗚呼,其忘本也。見帽帶則謂之類場戲,見頭髮則謂之類婦人,見大袖衣則謂之類和尚』。

——朝鮮使者洪大容

大明衣冠何處在?

葛兆光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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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教授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系特聘資深教授。主要研究領域是中國宗教、思想和文化史。主要著作有【禪宗與中國文化】(1986)、【道教與中國文化】(1987)、【中國思想史】(兩卷本,1998,2000)、【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10世紀】(1995,2006)、【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2011)、【想象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2014)等。

引子

不意猶見前朝衣冠

乾隆三十年(1765)正月初一,三十五歲的朝鮮人洪大容(1731-1783)隨着朝鮮賀歲使節,照例盛裝朝拜,表達朝鮮國王對清朝皇帝的祝賀。儀式完畢之後步出午門,他覺察到似乎有很多好奇的人注視自己,還有兩個穿披肩品帽戴數珠的官員在目不轉睛地觀看。洪大容覺得很詫異,便上前詢問:『老爺熟看我們何意?』這兩人笑容可掬地回答,『看貴國人物與衣冠。』洪大容不由心中一動,便追問道:『我們衣冠比老爺如何?』兩人臉上的笑容似乎凝住似的沒有回答。據洪大容事後的記載,這兩個人是翰林檢討官,一個叫吳湘,一個叫彭冠。

在朝鮮使臣穿着傳統的正式衣冠,其實就是前朝——被清帝國取而代之的明朝——衣冠來到北京的時候,他們成了京城裡的一道異樣風景,似乎是奇裝異服的他們,常常被人們好奇地圍觀,不止這兩個翰林檢討,另一個姓李的太常寺少卿也曾經來問,『貴處衣服,是遵何代之制?』而另一個叫周應文的讀書人則好奇地問,『貴處衣冠可是箕子遺制否?』看起來,在清帝國生活的人,已經對這種本來屬於漢族前朝的衣冠不太熟悉了,這使他們不僅陌生,而且驚奇。

倒退回去若干年,經歷過明清之際那一次天崩地裂的人,倒是記得這種舊朝衣冠的。這是被推翻了的明朝衣冠,是漢族的舊時服飾。說起來,改正朔,易服色,對於新政權來說是一種強制民眾承認其合法性的必要手段,可是對於習慣舊王朝的人來說,被迫改易服色可能是一個割斷歷史的痛苦過程。順治六年(1649)也就是明朝剛剛滅亡五六年,儘管南明朝廷還在南方掙扎,朝鮮還在堅持沿用崇禎年號,可漢人卻已經不得不改易發服,所以當時他們看到昔日的東鄰、舊時的東夷,竟然還可以穿着舊時衣冠堂皇過市的時候,常常就有一些自我悲憐,來中國出使的朝鮮人常常記載說,『華人見(我)東方衣冠,無不含淚,其情甚戚,相對慘憐』。

但是,時間會磨滅歷史記憶,到了洪大容出使北京的乾隆中期,大清帝國已經建立一百二十年,算起來已經是第四第五代了,仿佛人們也都已經習慣了滿清服飾,倒把本來就是自己漢族的衣冠看成異鄉制度,一個叫做潘庭筠的漢族文人,看見洪大容『以方冠,著廣袖常衣』,他不知道這本是明代的秀才常服,卻嘖嘖稱讚它『制度古雅』,還得洪大容反過來告訴他,『我們衣服皆是明朝遺制』。

舊日衣冠:無意中開啟的歷史記憶

這是『明朝遺制』?如果真是,在清帝國中心,就有些犯了政治忌諱。那麼,在清朝中葉,朝鮮使臣穿着前朝衣冠到清帝國來,究竟是否真的會喚起一些關於戰爭、王朝、族群的歷史記憶?

漢族人並非就應當是中國天經地義的執政者。但是,一貫以『華夏』自居的漢族人一旦被原來鄙為『蠻夷』的滿族所統治,在心底深處,卻始終有所不甘。中國文獻對此記載也許並不算多,可在朝鮮資料裡面,卻處處可以看見當時漢族人壓抑已久的恥辱感。康熙三年(1664),朝鮮使者洪命夏到北京時,就說漢人凡見到朝鮮使者,『皆有嘻噓嘆息之色,欲語未語……蓋見我衣冠,自不覺其感慨而然也』,這種心情在短期很難平抑,五年以後(1669),遼東一個姓顏的漢人知縣,見到朝鮮使者閔鼎重,儘管言語之中頗有忌諱,但也很坦率地說他自己,雖然在滿清帝國已經官居正七品,也是進士出身,穿了清朝衣服,但是心底里仍然羨慕貴國保留了『漢官威儀』。

衣服的話題始終戳着漢族中國人的心裡痛處。所以,他們既關心穿什麼衣服,又總避免談到衣服,心裡很尷尬又為難。一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有一個姓李的朝鮮使者還說,『每與渠輩(指清國人)語,問其衣服之制,則漢人輒赧然有慚色』。為什麼漢人『有慚色』?因為朝鮮衣服倒真的是『中華之制』,而中華穿的倒已經是『蠻夷』服飾了。說到這個話題,漢人只好半是自嘲,半是解嘲,他們說,滿清衣冠也有很多好處,『頭髮盡剃,無梳櫛之勞,上下均服,無名分之別,制度簡易,執事服役無所相礙』,還有人拿了歷史來說事兒,冠冕堂皇地解釋說,『一代有一代之衣冠』。

漢族人對『易服色』看得如此輕易,這使得一貫把『易服色,改正朔』看得很重的朝鮮使臣,打心眼裡看不起滿清治下的漢族文人,儘管像1712年出使北京的朝鮮人崔德中也知道漢族人是出於無奈,因為滿清『或囚或打』,漢人在高壓之下只能如此,但是,他們仍然不能釋然於心,對於清帝國『以中華之禮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資』的現象,他們感到既痛心又蔑視。朝鮮人反覆說,清帝國其實不是中華,而是蠻夷,更何況如今『四海之內,皆是胡服,百年陸沉,中華文物蕩然無餘,先王法服,今盡為戲子軍玩笑之具,隨意改易,皇明古制日遠而日亡,將不得復見』,這話說得很沉痛。

仍舊前朝服色:中華惟有遺民?

滿清入關,依照歷史慣例建立新的年號,又強迫漢人剃頭辮髮,雖然看上去是用滿族習慣強迫漢族接受,實際上恰恰背面沿襲了漢族『改正朔、易服色』的傳統。不過,堅持漢族傳統的遺民,在『留髮不留頭』的威脅下,也用同樣的傳統應對,把不奉正朔、不易服色、不剃髮編辮作為氣節的象徵,『朝華而冠,夕夷而髡。與喪乃心,寧死乃身』,所謂『保發嚴夷夏,扶明一死生』,在同一傳統中的新朝和遺民,卻持了兩種立場勢如水火。畢竟大多是普

通人,普通人在權勢威逼之下,只好服從權力改服剃髮。於是,在一片辮髮胡服中,穿着大明衣冠的朝鮮使者每次出現,好像都會引起一種故國離黍之思。就在明清易代六十八年後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崔德中初到清國,曾和一個九十歲的老僧有一段對話:

余問:甲申之歲,汝年廿一,能記其時乎?答曰:其時出家久矣,豈不明知?問:我等衣冠與明制一樣耶?答云:一樣爾,第無笠子,只着冠與帽子矣。

同一年,閔鎮遠(1664-1736)隨同朴弼成出使清國,在經過遼東新城的時候,閔鎮遠也發現,『觀光胡人有垂涕者曰:吾之祖先亦曾着如此衣冠矣』,到了山海關以後他又發現,『居民多漢人,風俗與關外有異,見吾輩行,多有艷慕起敬者』。這天夜裡,他看到一個年輕的漢族人傳了朝鮮隨從的衣服歡喜踴躍,於是就問,你穿這樣的衣服高興嗎?回答說,這是我們祖先穿的衣服,怎麼會不高興呢?並且說:『每念剃頭之痛,直欲無生』。幾天後,他在路上又遇見一個自稱是明皇室後人的讀書人,也說『見老爺們所着衣冠,不勝欽羨,吾之所著,即與牛馬何異?』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筆談問答的紙投入火中焚化,『流涕嗚咽曰:恐有人竊聽,慎之慎之』。

到了乾隆年間,滿清王朝建立已經百年,遺民那些象徵了漢族正統的衣袍冠發,和他們矢志反清的前朝心情,隨着時光流逝已煙消雲散。那個時候的知識階層,早已接受了這種異族政權的現實,只是有時候還想起歷史來,稍稍心裡還有些赧然和愧疚。畢竟已經是乾隆時代,遺民作為歷史象徵,刺激的意味已經不再強烈,人們已經漸漸習慣了新朝服裝。這時候,朝鮮使者的衣冠倒成了喚回漢族人歷史記憶的資源,在一次閒聊中,洪大容給兩個漢族文人說到這樣一件事情,山海關外的一個知縣,遇到朝鮮使者,就把他們請到內堂,向他們借朝鮮的衣冠來穿戴,穿上衣服後,夫妻相對而泣,使得朝鮮使者也黯然淚下。說罷故事。兩個漢族文人『垂首默然』,跌足嘆息說『好個知縣』。

有嘆息說明有痛楚,有痛楚,這種歷史的瘡疤就會時時被揭開。雖然明朝遺民隨着歲月流逝漸漸消失,雍正、乾隆年間,已經不大有這種離黍之思,沒有了離黍之思的人也沒有心思再穿明代衣冠。但是,漢族的歷史記憶卻埋藏得很深,並不隨着時代變遷而泯滅,所以,儘管穿這種衣冠的遺民不再出現,可是這些衣冠卻在娛樂舞台的戲曲人物中、外國使節的禮儀朝覲服飾中和漢族女性的日常穿着中不斷出現,在這種看似邊緣的象徵物出現時,深藏的族群記憶仍然時時會被撩起。

戲台:『演戲之人皆着古衣冠』

先看戲台上的人物。

乾隆年間,朝鮮人李德懋(1741-1793)出使燕京,一天到東安門拜謁大成廟,殿門一開,很多老百姓看見朝鮮使者穿戴烏帽團領,行四拜之禮,就指指點點地說,這好像『場戲』一樣,所謂『場戲』就是穿了古代衣服演戲。原來,在當時一般人的記憶中,只有『場戲』中的演戲人才會穿『古衣冠』,衣冠二字上加一個『古』字,說明這種衣冠連同它所攜帶的歷史已經相當遙遠。

這也許是高壓下的必然。衣冠不僅是文化認同的標誌,也是政治承認的象徵。在清代官方的正式場合,所有人都必須穿着原來本屬於『蠻夷』的衣服,否則就會召來殺身之禍。當時的漢族文人說,就連孔孟程朱再世,也不得不服從這一制度。當時,朝鮮人對於清國官員帶數珠之制甚不以為然,說這不是『先王之法服』,但漢族文人卻告訴他,你不了解清國之制,可當朝鮮使者故意調侃說,數珠是信仰佛教的東西。漢族文人就鄭重地說,『非也,雖程朱處今之世,敢不帶耶』。

可是,戲台上偏偏卻還穿這種古漢族衣冠。本來,清初官方對戲台上反覆出現前朝衣冠也有一些警惕,順治末康熙初曾經發生過這樣一樁事情,刑部捉住沒有剃髮的藝人王玉、梁七子,他們自稱因為是演戲的人,要男扮女裝,所以不剃髮,但是皇帝卻勃然大怒,下詔說,以前曾經下令不剃髮者斬,並沒有允許優伶留髮,至今這些人還違背命令,實在是可惡。所以,現在再次警告,如有偽托優伶不剃髮的,十天之內速剃,十天以後,如有不剃髮,一定重重治罪。但是,禁令歸禁令,也許是人們習慣了舞台上的漢族衣冠吧,就連滿清宮廷、貴胄私第的演出,仍然是『大明衣冠』,這使得戲曲領域『漏網』獲得了『易服色』的豁免權,在戲台上很奇特地保留了歷史上漢族的傳統服裝。洪大容曾經詫異,『嘗見皇上南遊圖,處處宮殿樓觀戲台,皆極其侈麗,且道戲台有何好處?』一個漢族朋友潘庭筠就說,『戲台亦有妙處,以其有漢官威儀也』。因此,戲台在某種意義上,卻成了喚回漢族歷史記憶的場所。

這種意味朝鮮人也早想到了。康熙末年,崔德中在回朝鮮途中經過永平府,正好看見演戲,他注意到這些戲中人物穿的,都是明代甚至宋代的朝服、軍服,他覺得『以中華之禮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資,痛哉』。不過,稍後另一個出使北京的徐長輔倒是發現了這裡面的奧妙,他說,戲台上所用衣帽,都是歷代中華的衣冠,這就是『禮失求諸野者』。而在這些使者裡面,要數洪大容對這一奇特的現象特別敏感,當潘庭筠問他『場戲有何好處?』的時候,洪大容心領神會,就說『不經之戲,然竊有取焉。』他們彼此都明白,所謂『有取』,就是因為人們可以在戲台上『復見漢官威儀』。

也許,這並不一定是真的有意識保留『漢官威儀』,只是由於清帝國剃髮令的百密一疏。但是,就是這一點殘存的歷史遺蹟,給朝鮮使者帶來了對異域悲情的無限遐想,他們覺得這可能就是漢族人苦心孤詣保留的東西,一直到道光八年(1828),一個叫朴思浩的朝鮮使者到中國來,看到戲台上演戲,還覺得這種戲台上的特別衣冠是漢人有意為之,他在【演戲記》裡便猜測說,『演戲,戲也,亦關中國之沿革。蓋清初有人慮其歷代衣冠之無傳,設為此戲,塗人耳目雲,信斯言也。豈不誠遠慮哉?』換句話說,在他們看來,這些『漢官威儀』之中,真的寄寓漢族故國離黍之思。

是真的嗎?

外國使節的冠服:化外的豁免

讓人產生聯想的漢族衣冠,除了出現在戲台上,還出現在外國使節身上。

明清之際中國變色,按照朝鮮人的說法,已是滿目腥膻遍地蠻夷。『禮失求諸野』這句話,不僅常常被漢族文人想起來,也被暗中自得的朝鮮使節放在嘴邊。外國使者團到北京來,清廷倒是對他們的服飾聽之任之,因此朝鮮、琉球和安南,便照舊穿了前明的衣服,一樣招搖過市。

在各種【皇清職貢圖】中都有朝鮮、安南與琉球人物的圖像,可以映證朝鮮使者在【燕行錄】中的一些記載。乾隆後期出使中國的徐浩修記載,安南使者的服飾,倒與朝鮮大體相同,『束髮垂後,戴烏紗帽,被闊袖紅袍,拖餙金玳瑁帶,穿黑皮靴』,這樣的服飾正是『大明衣冠』的制度,大體同時的金正中也記載,和他們一起到北京朝覲的琉球使者,朝袍廣闊,仍然是古人制度,用了黃帛為帶,緊緊束腰,頭上以黃色綾裁作頭帕,和朝鮮的幞頭差不多,『人物古雅,言語淳淳,稍無俗野之氣』。而安南人則高髻網巾,朝袍角帶,與朝鮮更接近,而且把他們戴的帽子叫做『文公冠』。

不過,比起琉球和安南來,朝鮮人更有一種中華文化繼承者的心態,雖然同樣都是『事大』與『朝覲』,朝鮮人仍然覺得,只有自己堅持了中華正宗,只要琉球和安南使者的衣冠打扮稍稍偏靠滿清,就打心眼裡看不起,徐浩修對安南使團的君臣在朝覲的時候穿了滿清服裝異常不滿,就明知故問地諷刺,『貴國冠服本與滿洲同乎?』安南人回答說,因為皇上表彰我們國王親自來朝覲,所以,特別送給車服,我們奉命在北京參見朝拜的時候使用,歸國返途中再穿回本來的衣服,這種衣服不過是一時權宜而已。本來,這是當時安南人小心翼翼的策略,但是,在徐浩修『政治正確』式的故意追問下,據說安南人也面有愧色。對於雖然穿着大明衣冠的琉球人、緬甸人等等,儘管穿着並無可挑剔,但朝鮮的使者則覺得他們文化還是不那幺正宗,金正中就很鄙夷地批評琉球人,說他們輕薄狡詐,不夠謹厚。而緬甸人則是三國孟獲的遺種,他們穿蟒布衣服,但頭不戴冠帽,梳了兩髻,極可笑。

說起來,朝鮮人在穿衣戴帽上面,好像顯得相當苛刻和自負,他們面對琉球和安南,有一種居高臨下,甚至面對清國人也一樣從心底里透出不屑,當有漢族文人詢問,『(朝鮮)使臣不加帽而其所戴貂皮者,何制也?』金正中就很驕傲地回答,這是中華舊制,你沒有聽說過吧?當中國士大夫稱讚他們是衣冠之國,他們又故意反問中國衣冠究竟來自何代,像朴思浩就是這樣,和漢族文人一起聊天,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挑釁地說,你們清國的帽子、狹袖,竟然通用於朝賀宴享祭祀征戰燕居,那麼這是中華之制嗎?搞得滿座面面相覷,只好尷尬地回答:這不是漢唐宋明遺制,是清國之制。這時,朝鮮使者心裡得到極大的自我滿足,漢族中國人的心裡卻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漢族婦女服飾:邊緣的模糊

邊緣有邊緣的好處,不被重視也免了被監管。

和外國使者的衣冠一樣,滿清婦女的服飾,有時也會成為激活漢族歷史記憶的資源。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曾用焦秉貞繪、朱圭刻【耕織圖】與清初【燕寢怡情圖】為例,說明清代婦女服裝仍然沿襲晚明,如高髻、花釵、對襟外衣或水田衣、長裙、或加雲肩,從萬曆到康熙、雍正。甚至故宮博物院藏【雍正十二妃子圖》裡面的滿清皇妃,都穿了漢族的衣服。這倒是實的,有時候,審美習慣並不跟隨政治規訓,康熙年間出使北京的崔德中就注意到,漢族的女人有的穿着折裳,上身穿明代的衣服,頭上裝飾着彩花珍珠,出門的時候臉上罩着黑紗,有的騎驢而行。於是大為感慨說,『女子則猶帶明衣制矣,可愛』。

明衣冠可愛而清冠服醜陋,這當然是朝鮮人的固執見解,不過,對滿清習慣的鄙夷,伴隨的只是對漢族衣冠的偏愛。朝鮮人從很早起就堅持穿着漢族衣冠,還把它看成是『文明』的象徵,【三國史記】卷首金富軾序文里,就歷數新羅到高麗的服飾變遷,他說,到金春秋得到唐太宗皇帝所賜衣帶,回到朝鮮推廣,便以華變夷,而在後來文武王時,又改革婦女的服裝,自此以後,衣冠才完全同於中國,而朝鮮也從此進入『文明』。值得注意的是,本來這種服裝的偏好只是對另一個文明的嚮往,但是在中國的明清易代以後,它卻具有了確立朝鮮文明正統性的意義。依然穿大明衣冠,使得他們可以自豪地宣稱自己是『小中華』而中國卻已是『夷狄之邦』。而漢族女子的服飾,在滿清夷狄時代仍舊沿襲晚明,便給他們帶來一個印象,似乎真是『男降女不降』似的,漢族女子身上還寄託了漢族的歷史記憶。

其實,最初滿清王朝還是想一統服飾的,康熙還沒有親政的時候(1664),朝廷曾經有過一個動議,想禁止漢族女子穿漢族衣服,滿族官員覺得『清國既得天下,天下服色不可異同』,可是,據說『此論一出之後,漢人氣色,莫不失心,大概去其華冠,解其足裹,有若剃頭者然』,大概是碰到激烈反彈的,連官員也知道這是『招怨之舉,深可慮也』,所以,建議送上朝廷,隔了好久也沒有真的動作。

說起來,滿清王朝的漢族婦女穿着明代衣冠,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滿清實行的是『男降女不降』政策,但另一方面卻是順應傳統審美觀念強大的慣性。儘管滿清入主中華,但漢族衣冠或者古衣冠在人們的心目中,還是一種有文化和有歷史的高雅象徵,那個時代並不像追逐時髦和新潮的現代,在人們心目中,古典即典雅,而時尚卻只是流俗。在小說、戲曲以及書畫中,要表現一種想象的和高尚的『美』,仍然需要這種古典的,而不用時尚的衣冠,這種審美觀念的慣性延續,看上去無關緊要,卻卻帶來一個深遠影響的後果,就是古代衣冠始終一方面成為美的象徵引起誇耀和自豪,一方面卻成為恥辱的標幟時時觸動漢民族的族群意識,正像一個朝鮮使者李宜顯所說的,儘管在當時,『無論胡漢,一皆胡帽胡服。而見畫本,雖畫近來人物,冠帽則悉依漢儀,於此可見,雖不得已從時制,而心實歉然也』。

結語

『遵時』的一般民眾

話須說回來,儘管戲台人物、外國使節和漢族婦女的服飾辮髮,可能不斷地刺激着漢族人的族群記憶,但是,來自政治權力的現實力量,畢竟要遠遠大於來自歷史記憶的心理屈辱,一般民眾甚至是深諳歷史的讀書人,在現實世界中生活,仍然不得不接受這種屈辱,剃去漢族傳統的頭髮,穿上滿清的衣裝。朝鮮使者李宜顯在出使北京的路上,遇見一個叫馬倬的讀書人,與他談論衣冠之事,他『顯有愧屈之色。即書示曰:我們未嘗不羨,但我們遵時耳』。

『遵時』是什麼?就是向現實妥協,因為在滿清直接控制範圍之外,所以,朝鮮人不太能夠體會漢族人的苦衷,倒是好像懷着一種逆轉的自負和無端的鄙夷。康熙三十九年(1700),一個叫姜銑的朝鮮使者在清國寫了兩首詩,先是說『使者遙尋秦地界,夷人驚怪漢衣冠』,接着說『楚士幾輕秦吏卒,蠻兒渾怪漢衣冠』,這很有趣,在漢人眼中本是東夷的朝鮮人到了中國,卻奇怪這裡尋找不到真正的中華,本來是中華的漢人,卻在朝鮮人的眼中成了『夷人』、『蠻兒』,他們卻對原本祖先穿過的大明衣冠感到陌生和詫異。難怪乾隆年間的洪大容要嘲笑漢族中國人說,『中國衣冠之變,已百餘年矣。今天下惟吾東方略存舊制,而其入中國也,無識之輩莫不笑之。嗚呼,其忘本也。見帽帶則謂之類場戲,見頭髮則謂之類婦人,見大袖衣則謂之類和尚』。

也許,指責太苛刻,批評太輕率,嘲笑也未免不夠忠厚,因為漢族讀書人已經說得很明白,這是不得已,就連程、朱再世,在這個時代也不得不剃髮編辮,穿上滿清服裝。『遵時』的代價是壓抑歷史記憶,而這種歷史記憶的被壓抑,是因為漢人經歷過很慘烈、很漫長,而當時朝鮮人並沒有經歷過的血腥歲月。2003年7月29日匆匆初稿於香港2004年8月8日修訂於北京2005年1月12日再改於北京


漢服是什麼?

漢服,是華夏民族點亮內心

世界的一盞明燈。在野蠻黑

暗的那個時代,她等待着光

華復旦,與偉大的漢民族,

再續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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