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楚子·【金瓶梅】與江湖中國

【[wiki]金瓶梅[/wiki]】【[wiki]水滸傳[/wiki]】【[wiki]三國演義[/wiki]】和【[wiki]西遊記[/wiki]】在其成書並傳播的明代曾被並稱『四大奇書』，其中【[wiki]金瓶梅[/wiki]】雄踞榜首，清初獲稱『天下第一奇書』。然而自問世那一刻起，這部奇書即遭官家封禁，因為人們無法看到，於是更增加了它的神秘色彩，直到今天，民間普遍流傳着【[wiki]金瓶梅[/wiki]】乃是一部『淫書』的說法。如果我們有條件能夠看到足本原刊【[wiki]金瓶梅[/wiki]】，將會發現，100萬字的【[wiki]金瓶梅[/wiki]】不但有2萬字作者調動各種修辭筆法、讀之令人心驚肉跳的性文字，而且貫穿全書始終的對於男女床笫之歡喜不自勝頻頻玩味津津樂道的審美情趣，可謂刪不勝刪，躲不勝躲。當有學者為之辨誣，稱其『渲淫』乃是為了更好地『誡淫』，只會讓人頗感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

然而，據此是否便可以認定：【[wiki]金瓶梅[/wiki]】就是一部『淫書』？答案卻是否定的。如果說有關描摹禁忌是人類文明進化過程中必經的必然文化現象，那麼與【[wiki]金瓶梅[/wiki]】幾乎同時出現的【[wiki]牡丹亭[/wiki]】及後來的【[wiki]石頭記[/wiki]】（即【[wiki]紅樓夢[/wiki]】）等作品中亦有露骨的性描寫性意識，有意思的是它們非但沒有遭禁，而且一演再演、一刊再刊……其實個中緣由我們大可不必在學理層面忙於闡釋論析。【[wiki]金瓶梅[/wiki]】究竟怎樣暴露社會現實『太過黑暗』？

【[wiki]金瓶梅[/wiki]】呈現出的是一個逼真鮮活的世俗世界，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僕役草民，吃穿用度日常交往描寫細緻入微，無處不在的銀錢交換盡顯人情冷暖，俗俚市井生活場景令讀者似曾相識，時而可親可笑，時而又覺可悲可嘆。包括主人公西門慶在內的【[wiki]金瓶梅[/wiki]】出場人物給人留下較為深刻印象的的近一百號人：官員、衙役、僕人、酸生、老尼、媒婆、僧道、幫閒、潑皮、僕婦、丫環、妓女、主婦……所有人等，沒有一個屬純粹意義上的好人或正面形象，但同樣也沒有任何一個屬十惡不赦的反面人物，人物的善惡評判大多分處亦正亦邪的灰色地帶。就拿第一主人公西門慶來說，如果懸置開篇鴆殺武大這一為了方便引入【[wiki]金瓶梅[/wiki]】自己的故事而援自【[wiki]水滸傳[/wiki]】的既成情節不論，那麼西門慶就是一個現實生活中官員兼商人的常態的形象，並且就其舉止作派情性性格來說，任何一個男人在他身上似乎都會隱約讀出自己的影子。西門慶發跡之前父母早亡，留給他的唯一遺產只一間生藥鋪。然而他卻能充分施展自己的聰明才智，混跡『社會大學』終自學成才，年紀輕輕即躋身暴富商人兼府衙官員之列，至此整日價夜夜笙歌，花天酒地，直至縱慾殞命。

縱觀西門慶的發跡史，可以發現無論市井抑或官場，西門對於不同語境各個場合的『潛規則』熟諳深察、洞若觀火從而操作嫻熟、舉重若輕——江湖語言叫作會『混』。西門慶是一個成功的商人，處置商機果斷幹練雷厲風行，然而【[wiki]金瓶梅[/wiki]】中描寫他與官員的交往比商人更多，因為他深諳官本位生態環境下的經商之道——其中自含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神機妙算。自楊戩案中西門慶賄銀一千兩在京官蔡攸、李邦彥處買回自己一條性命，從此便認準全力投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太師、蔡攸之父蔡京，不吝重金兩送生辰壽禮，得官運亨通拜提刑千戶。在提刑官任上西門慶不斷靠審案斂財。審苗青害主一案，與同事夏提刑串通，共同收受苗青賄銀一千兩。為收監的揚州鹽商王四峯到太師府說事，淨落銀一千兩。依靠籠絡官場人脈資源，換來官府批文壟斷專賣，不費氣力即致財源滾滾流來。黑白兩道通吃的西門大官人，府衙裏做着排軍喝道威風凜凜主管刑獄司法的五品提刑官，家中打理着典當鋪、綢緞莊、絨線鋪、生藥行……攀上蔡太師的同時，還結交了太師府的管家、巡按、御史、新科狀元乃至當朝太監，等於提前為自己事業未來的發展預置了潛力股。真可謂混得風生水起、威風八面！我們看到第六十一回當應伯爵心懷叵測挑撥西門慶留意防備被他的投機生意合伙人矇騙時，西門慶敲山震虎回應他道：『我不怕他……好不好把他小廝提在監裏坐着，不怕他不與我銀子。』關鍵時刻為保護自己生意上的利益，隨時準備動用手中掌握着的官家的生殺大權——官權私用，只要亮出這一殺手鐧，不怕對手不老實服帖！西門慶遊走官場市井，上竄下跳卻總能左右逢源，關鍵原因，就在於他總能對具體情境中的潛規則瞭然於心並善加運用，與此同時，他審時度勢權謀機變隨物賦形幾近化境。【[wiki]金瓶梅[/wiki]】中圍繞西門慶活動展現出來的人們之間相互交往的種種情節，構成江湖化中國一個又一個鮮活直接的生動案例，堪稱江湖中國全息景觀的精彩實錄。

誠如有學者曾指出過的：不談江湖，中國社會就不好理解。江湖是一種非生產型的慣例制度，是一個依附正式制度的寄生體制。江湖化盛行的隱形行為路徑，演變成人們默契於心的一種慣例，但它又從不與現行法律秩序正面衝突。江湖是現實功利博弈的結果，普通人不操習這些技巧，幾乎無法生存——我們在【[wiki]金瓶梅[/wiki]】中看到了太多林林總總世態生象，熙熙為利而來，攘攘為利而往，時而幾近不擇手段。

因此，所謂【[wiki]金瓶梅[/wiki]】『暴露社會現實太過黑暗』，本質上就是指小說對於盛行中國社會各個階層潛規則運作縱橫捭闔各顯神通的各種場景，對於從官府到民間、從廟堂到市井的整個世界普遍江湖化現實的真實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