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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新聞| 學術動態

2016-3-21 09:01| 發布者: 無端| 查看: 1513| 評論: 0|原作者: 李慶西|來自: 中華讀書報

摘要:       一   趙翼這個名字如今被人提及,主要是因其史學家身份,所著【廿二史札記】【陔余叢考】等,都是治史者必讀之書。作為清代詩人,趙翼不能跟王士禛、朱彝尊一類人物比肩,但也算頗有特色的一家,他主 ...
 

    一

  趙翼這個名字如今被人提及,主要是因其史學家身份,所著【廿二史札記】【陔余叢考】等,都是治史者必讀之書。作為清代詩人,趙翼不能跟王士禛、朱彝尊一類人物比肩,但也算頗有特色的一家,他主張『性靈』,與袁枚、蔣士銓並稱『江右三大家』。這部【甌北集】大率匯集其一生創作,收詩四千八百餘首,數量之多,令人咋舌。

  寫得如此之多,或亦無暇細琢,學不來杜甫『為人性僻耽佳句』。不過,杜詩也有一千四百餘首,何況人家只活到五十八歲,趙氏卻有八十五歲高壽。其實高產詩人亦不乏佳者,南宋陸游更有九千首詩。問題似不在數量多少,好壞自須從作品本身來說。

  平心而論,趙翼的詩通常顯得直白,缺少某種蘊藉。『晴沖塵沙雨沖潦,經年兩走長安道』,這是送別的調調;『中年漸愛逢場戲,此地聊堪對酒歌』,這是同人雅集的嘲唱;『白楊衰草黯孤墳,猶號前朝舊寢園』,這是憑弔懷古之思。趙氏做詩有點像時下玩微信。譬如湖堤散步,即口占眼前之景:『野色青於染,春流滑似膏。封鏖千樹亞,浪卷半湖高。』就差將照片發到群里了。所謂『性靈』,不妨說就是心性活泛而敏感,隨時都有一些小感觸,些許小事便能觸發滔滔詩情。家居無事,偶有所得,亦輒然賦詩;『日用而不知,凡事輕心掉。閒中試靜觀,無一非奇妙……此皆在眼前,格物有不到。一物一太極,誰能遍探奧。』古往今來,生老病死,天地萬物,皆在吟詠之中。自然,朋友納妾更要曬詩祝賀:『風情臨老尚兒嬉,買得嬋娟鬢已絲。』

  『興觀群怨』的詩學傳統到趙翼他們這兒顯得老套了,從晚明公安三袁倡導『性靈』開始,心性隨緣的近俗態度漸成時尚。這是顛覆義理的時代,自須擺脫唐人宋人的詩理與修辭。這就不難理解,學問豐贍的趙翼做詩何以造語淺近。『撐腸五千卷,縱目廿二史』(【放歌】),故紙堆里都是當代史,雄邁之中不憚幾許俗意。所以,『梨花體』與『羊羔體』破空而來,韓寒和郭敬明聯袂穿越。趙翼心儀的詩人是白居易,因為白居易的詩『老嫗能解』,他在【泊舟琵琶亭作】一詩中寫道:『香山四十六七歲,正是左遷江州日。我今亦以鐫秩過,計年亦是四十七……』以白氏自況甚有逼格,不過這詩讀來有些快板書的味道了。

  前人評價趙翼詩,有『好見才』『好論駁』『好詼笑』之說(【甌北詩鈔】祝德麟序),自是洞中肯綮。不過,作為史學家和官員的詩人,這些並非僅僅出於情趣之好尚,他需要藉助『他者』之存在表現自己的才學和詼諧。在一組描述民生疾苦的絕句中,他寫道:『曉市聲喧似涌濤,爭營口食罄錢刀。共言米價如梯級,一步升來一步高。』(【米貴】)聆聽窗外市井紛擾之際,嘲諷世態之筆付以津津樂道之情態描述,不啻是敘說眾口鑠金的街坊輿情。

  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批評明代李夢陽等人論詩全憑耳食之論,如杜甫『全乎學力』云云,有謂『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這是注重氣脈的說法。可是趙翼自己詩里差的就是這個,總是顯得『才分』跟不上『思力』。

  不過,趙翼詩作中卻有膾炙人口的佳句,後人文章里引用率極高。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題元遺山集】);一謂『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論詩】)。二聯都以議論見長。

  (【甌北集】(全二冊)[清]趙翼著,李學穎、曹光甫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二

  三十年前遊走京師,在西壩河林斤瀾府上認識幾位北京作家,其中就有汪曾祺先生。當時與黃育海策劃出版作家談創作叢書,便向汪老約了這部書稿。編稿,出書,諸事順遂,沒有什麼特別的故事。此書出版後自己留存一冊,插在書架上,不時會翻閱一下。

  書中收錄了汪老四十餘篇文學隨筆,有談論自己的小說創作,也有評論別人的作品的,還有一些關於戲曲和民間文學的雜談。此書結集之前,他的小說【晚飯花集】尚出版未久,許多讀者從那書里的作品見識到這位新冒出來的老作家,不由拍案叫絕。其實,汪曾祺小說創作始於四十年代(早年出過一本【邂逅集】),那時沒有多大影響,八十年代初以小說【受戒】【大淖記事】等重返文壇,已是年逾六旬,卻給人十分強烈的震撼。他那套敘事話語確實很特別,民國舊事,鄉間異人,極富個性與溫情。那裡邊沒有幾十年的憋屈,沒有苦大仇深的火氣,更沒有此一時彼一時的政策方針。在談到【受戒】的創作體會時,汪老說道:

  『我們當然是需要有戰鬥性的,描寫具有豐富的人性的現代英雄的,深刻而尖銳地揭示社會的病痛並引起療救的注意的悲壯、宏偉的作品。悲劇總要比喜劇更高一些。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為主流。』(【關於〖受戒〗】)

  在【晚飯花集】自序中又說,他的小說跟那種低賤的花草一樣『無足珍貴』。他不想走『高大上』一路。出語如此謙遜,內里卻有十分堅韌的寫作理念。顯然,自重返文壇之日,汪曾祺就想着要擺脫流行已久的工具敘事(即便當時名曰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悲劇』寫法,也還糾纏於過時的或是當令的宣傳話語)。也許是出於藝術直覺,也許是蓄意而為的敘事策略,他甘願置身『主流』之外,實在是心裡另有標杆。他時常會說到他的老師沈從文,在寂寞中探索中國敘事之路徑,試圖燃起年輕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他感嘆道:『沈先生的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不知道為什麼,多年來不被理解。』(【沈從文的寂寞】)他當然知道是為什麼,這其中的原委若要講得妥帖,須用曲折的理論語言來表述。其實不說也罷。

  汪老不是那種精通文學理論的小說家,但他有極為深厚的藝術修養。他慣常從語言和審美趣味的角度來談論文學創作。他認為語言是本質的東西,反映着對生活和表達的認識,實際上也是作家的風格與人格(【關於小說語言】)。他從沈從文的帶有色彩和聲音的文字裡,感受到一種『擺脫浮世的營擾』的境界(【沈從文和他的〖邊城〗】)。他欣賞林斤瀾的『文字遊戲』,琢磨着『憑藉語言來構思』的妙義,以及語言的陌生化效應,等等(【林斤瀾的矮凳橋】)。其實在汪老看來,語言表達趣味各異的存在感。阿城的人物說:『呆在棋里舒服。』汪老說:『苟有所得,才能證實自己的存在。』(【人之所以為人】)

  談語言,談風格,談小說的抒情性,談傳統與風俗,這些都是夫子自道。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作家的『文藝思想』要被人關注,直接談思想就不太明智。那時候『現代派』也被認為是境外勢力的別動隊,汪老小心翼翼地跟卡夫卡之流作出切割。他不想招誰惹誰。在一次講演中,有人遞條子質疑他為什麼寫『無主題小說』,他矢口否認自己有這樣的作品。他說他的小說都是有主題的,只是主題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不能講得太死,太實,太窄』(【我是一個中國人】)。書中有一篇短文題為【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其中特意講到,『有人說,用習慣的西方文學概念套我是套不上的』。借別人之口申明政治正確,乃將自己歸入最穩妥的一撥。有道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躲避意識形態陷阱,逃離有爭議地帶,躲到一邊寫自己的人物。可是,將人物還原為人,不能說沒有風險。汪老也忍不住要為自己專寫舊人舊事作些辯護——『比如,社會主義新人,如果你看到了,可以隨心所欲揮灑自如,怎樣寫都行,可惜在我的生活里接觸到這樣的人不多』。有些無奈,也很無辜,是大實話。

  (【晚翠文談】汪曾祺著,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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