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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金瓶梅(崇禎本)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金瓶梅(崇禎本)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詩曰:

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又詩曰: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箇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著甚要緊.雖是如此說.只這酒色財氣四件中.惟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箇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淒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甕.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淩雲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夠與人爭氣.正是:

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真箇瓊漿玉液.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氣使.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於此者.這兩等人.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箇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著手時節.只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幾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

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所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豔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吒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

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著你銅山金穀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淨.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箇清閒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氣的緣故.只為當時有一箇人家.先前恁地富貴.到後來煞甚淒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箇也靠不著.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箇鬥寵爭強.迎奸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箇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復姓西門.單諱一箇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著一箇大大的生藥鋪.現住著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箇殷實的人家.只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箇兒子卻又百般愛惜.聽其所為.所㠯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閒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箇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箇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箇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毬.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二箇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閒.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閒勤兒.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箇與西門慶甚合得來.其餘還有幾箇.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箇叫做祝實念.表字貢誠.一箇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箇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㠯此與西門慶往來.還有一箇雲參將的兄弟叫做雲理守.字非去.一箇叫做常峙節.表字堅初.一箇叫做蔔志道.一箇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眾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只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箇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箇什麼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于湯有光」.取這箇意思.所㠯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

說這一干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裡有錢.又撒漫肯使.所㠯都亂撮哄著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

把盞銜杯意氣深.兄兄弟弟抑何親.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才見心.

說話的.這等一箇人家.生出這等一箇不肖的兒子.又搭了這等一班無益有損的朋友.隨你怎的豪富也要窮了.還有甚長進的日子.卻有一箇緣故.只為這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所㠯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只生得一箇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只為亡了渾家.無人管理家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房中也有三四箇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又嘗與勾欄內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家裡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做了第三房.只為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三病四痛.他卻又去飄風戲月.調弄人家婦女.正是:

東家歌笑醉紅顏.又向西鄰開玳宴.幾日碧桃花下臥.牡丹開處總堪憐.

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家閑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的酒席.叫兩箇唱的姐兒.自恁在咱家與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與我料理料理.』

吳月娘便道:『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幹人.那一箇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遊魂撞屍.我看你自搭了這起人.幾時曾有箇家哩.現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勸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

西門慶道:『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聽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使著他.沒有一箇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子純這箇人.也不失為箇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這等計較罷.只管恁會來會去.終不著箇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箇靠傍些.』

吳月娘接過來道:『結拜兄弟也好.只怕後日還是別箇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

西門慶笑道:『自恁長把人靠得著.卻不更好了.咱只等應二哥來.與他說這話罷.』

正說著話.只見一箇小廝兒.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兒.走到面前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

西門慶道:『我正說他.他卻兩箇就來了.』

一面走到廳上來.只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邊忙作揖道:『哥在家.連日少看.』

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裡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通不來傍箇影兒.』

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說哥哥要說哩.』

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麼.自咱們這兩隻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

西門慶因問道:『你這兩日在那裡來.』

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箇孩子兒.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兒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兒.幾時兒不見他.就出落的好不標緻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他媽再三向我說:「二爹.千萬尋箇好子弟梳籠他.」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兒哩.』

西門慶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閒了去瞧瞧.』

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顏色.』

西門慶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幾日卻在那裡去來.』

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幫著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他嫂子再三向我說.叫我拜上哥.承哥這裡送了香楮奠禮去.因他沒有寬轉地方兒.晚夕又沒甚好酒席.不好請哥坐的.甚是過不意去.』

西門慶道:『便是我聞得他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謝希大便歎了一口氣道:『咱會中兄弟十人.卻又少他一箇了.』

因向伯爵說:『出月初三日.又是會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煩大官人這裡破費.兄弟們頑耍一日哩.』

西門慶便道:『正是.我剛才正對房下說來.咱兄弟們似這等會來會去.無過只是吃酒頑耍.不著一箇切實.倒不如尋一箇寺院裡.寫上一箇疏頭.結拜做了兄弟.到後日彼此扶持.有箇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眾兄弟也便隨多少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

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兒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儘自的心.只是俺眾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

西門慶笑道:『怪狗才.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

謝希大道:『結拜須得十箇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沒了.卻教誰補.』

西門慶沉吟了一回.說道:『咱這間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監侄兒.手裡肯使一股濫錢.常在院中走動.他家後邊院子與咱家只隔著一層壁兒.與我甚說得來.咱不如叫小廝邀他邀去.』

應伯爵拍著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著吳銀兒的花子虛麼.』

西門慶道:『正是他.』

伯爵笑道:『哥.快叫那箇大官兒邀他去.與他往來了.咱到日後.敢又有一箇酒碗兒.』

西門慶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饞癆痞哩.說著的是吃.』

大家笑了一回.西門慶旋叫過玳安兒來說:『你到間壁花家去.對你花二爹說.如此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結拜十兄弟.敢叫我請二爹上會哩.」看他怎的說.你就來回我話.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對他二娘說罷.』

玳安兒應諾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還在哥這裡是.還在寺院裡好.』

希大道:『咱這裡無過只兩箇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廟.這兩箇去處.隨分那裡去罷.』

西門慶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裡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裡又寬展又幽靜.』

伯爵接過來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謝家嫂子相好.故要薦與他去的.』

希大笑駡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正說笑間.只見玳安兒轉來了.因對西門慶說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對他二娘說來.二娘聽了.好不歡喜.說道:「既是你西門爹攜帶你二爹做兄弟.那有箇不來的.等來家我與他說.至期㠯定攛掇他來.多拜上爹.」又與了小的兩件茶食來了.』

西門慶對應.謝二人道:『自這花二哥.倒好箇伶俐標緻娘子兒.』

說畢.又拿一盞茶吃了.二人一齊起身道:『哥.別了罷.咱好去通知眾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裡先去與吳道官說聲.』

西門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罷.』

於是一齊送出大門來.應伯爵走了幾步.回轉來道:『那日可要叫唱的.』

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到有趣些.』

說畢.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話休饒舌.撚指過了四五日.卻是十月初一日.西門慶早起.剛在月娘房裡坐的.只見一箇才留頭的小廝兒.手裡拿著箇描金退光拜匣.走將進來.向西門慶磕了一箇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兒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面領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著.等明日爹這裡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少.再補過來便了.』

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著『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後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眾爹上廟去.』

那小廝兒應道:『小的知道.』

剛待轉身.被吳月娘喚住.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裡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兒與他.因說道:『這是與你當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幾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兒哩.』

那小廝接了.又磕了一箇頭兒.應著去了.

西門慶才打發花家小廝出門.只見應伯爵家應寶夾著箇拜匣.玳安兒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眾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

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著買東西.』

說畢.打發應寶去了.立起身到那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只見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

西門慶道:『怎的起先不說來.』

隨即又到上房.看見月娘攤著些紙包在面前.指著笑道:『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汙箇名.不如掠還他罷.』

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著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

說著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劄.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家人來保和玳安兒.來興三箇:『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裡散福.煩師父與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便來.」』只見玳安兒去了一會.來回說:『已送去了.吳師父說知道了.』

須臾.過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門慶起來梳洗畢.叫玳安兒:『你去請花二爹.到咱這裡吃早飯.一同好上廟去.一發到應二叔家.叫他催催眾人.』

玳安應諾去.剛請花子虛到來.只見應伯爵和一班兄弟也來了.卻正是前頭所說的這幾箇人.為頭的便是應伯爵.謝希大.孫天化.祝念實.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白賚光.連西門慶.花子虛共成十箇.進門來一齊籮圈作了一箇揖.伯爵道:『咱時候好去了.』

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著.』

便叫:『拿茶來.』

一面叫:『看菜兒.』

須臾.吃畢早飯.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徑往玉皇廟來.

不到數裡之遙.早望見那座廟門.造得甚是雄峻.但見:殿宇嵯峨.宮牆高聳.正面前起著一座牆門八字.一帶都粉赭色紅泥.進裡邊列著三條甬道川紋.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兩廊下簷阿峻峭.三清聖祖莊嚴寶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後殿.

進入第二重殿后.轉過一重側門.卻是吳道官的道院.進的門來.兩下都是些瑤草琪花.蒼松翠竹.西門慶抬頭一看.只見兩邊門楹上貼著一副對聯道:

洞府無窮歲月.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敞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掛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列著的紫府星官.側首掛著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當下吳道官卻又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起人進入裡邊.獻茶已罷.眾人都起身.四圍觀看.白賚光攜著常峙節手兒.從左邊看將過來.一到馬元帥面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面上畫著三隻眼睛.便叫常峙節道:『哥.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界.開隻眼閉隻眼兒便好.還經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綻哩.』

應伯爵聽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隻眼兒看你倒不好麼.』

眾人笑了.常峙節便指著下首溫元帥道:『二哥.這箇通身藍的.卻也古怪.敢怕是盧杞的祖宗.』

伯爵笑著猛叫道:『吳先生你過來.我與你說箇笑話兒.』

那吳道官真箇走過來聽他.伯爵道:『一箇道家死去.見了閻王.閻王問道:「你是什麼人.」道者說:「是道士.」閻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無罪孽.這等放他還魂.只見道士轉來.路上遇著一箇染房中的博士.原認得的.那博士問道:「師父.怎生得轉來.」道者說:「我是道士.所㠯放我轉來.」那博士記了.見閻王時也說是道士.那閻王叫查他身上.只見伸出兩隻手來是藍的.問其何故.那博士打著宣科的聲音道:「曾與溫元帥搔胞.」』說的眾人大笑.一面又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著箇紅臉的卻是關帝.上首又是一箇黑面的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著一箇大老虎.白賚光指著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著人不妨事麼.』

伯爵笑道:『你不知.這老虎是他一箇親隨的伴當兒哩.』

謝希大聽得走過來.伸出舌頭道:『這等一箇伴當隨著.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麼.』

伯爵笑著向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地過來.』

西門慶道:『卻怎的說.』

伯爵道:『子純一箇要吃他的伴當隨不的.似我們這等七八箇要吃你的隨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

說著.一齊正大笑時.吳道官走過來.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只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

西門慶問道:『是怎的來.』

吳道官道:『官人們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曉的.只因日前一箇小徒.到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那裡去化些錢糧.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過來.俺這清河縣近著滄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箇吊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成群結夥而過.如今縣裡現出著五十兩賞錢.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憐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

白賚光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銀子使.』

西門慶道:『你性命不值錢麼.』

白賚光笑道:『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

眾人齊笑起來.應伯爵道:『我再說箇笑話你們聽:一箇人被虎銜了.他兒子要救他.拿刀去殺那虎.這人在虎口裡叫道:「兒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壞了虎皮.」』說著眾人哈哈大笑.

只見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來說道:『官人們燒紙罷.』

一面取出疏紙來.說:『疏已寫了.只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

眾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

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

伯爵伸著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裡好敘齒.若敘齒.這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眾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倘或有兩箇人來.一箇叫「應二哥」.一箇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

西門慶笑道:『你這搊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

謝希大道:『哥.休推了.』

西門慶再三謙讓.被花子虛.應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過.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大.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其餘挨次排列.吳道官寫完疏紙.於是點起香燭.眾人依次排列.吳道官伸開疏紙朗聲讀道:

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雲理守.吳典恩.常峙節.白賚光等

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是㠯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祗.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伏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㠯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㠯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願自盟㠯後.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

政和 年 月 日文疏

吳道官讀畢.眾人拜神已罷.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後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餘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正是:

才見扶桑日出.又看曦馭銜山.醉後倩人扶去.樹梢新月彎彎.

飲酒熱鬧間.只見玳安兒來附西門慶耳邊說道:『娘叫小的接爹來了.說三娘今日發昏哩.請爹早些家去.』

西門慶隨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委的我第三箇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

只見花子虛道:『咱與哥同路.咱兩箇一搭兒去罷.』

伯爵道:『你兩箇財主的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

西門慶道:『他家無人.俺兩箇一搭裡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

玳安兒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兒備馬來了.』

只見一箇小廝走近前.向子虛道:『馬在這裡.娘請爹家去哩.』

於是二人一齊起身.向吳道官致謝打攪.與伯爵等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

說著出門上馬去了.單留下這幾箇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流連痛飲不題.

卻表西門慶到家.與花子虛別了進來.問吳月娘:『卓二姐怎的發昏來.』

月娘道:『我說一箇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纏到那裡去了.故此叫玳安兒恁地說.只是一日日覺得重來.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

西門慶聽了.往那邊去看.連日在家守著不題.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使小廝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症.剛走到廳上.只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體如何.』

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

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才散.』

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氣.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家的便益些.』

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

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

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

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著.』

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致的.』

一面叫小廝:『看飯來.咱與二叔吃.』

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與哥說.要同哥去瞧瞧.』

西門慶道:『甚麼稀罕的.』

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只大蟲.昨日被一箇人一頓拳頭打死了.』

西門慶道:『你又來胡說了.咱不信.』

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聽著.等我細說.』

於是手舞足蹈說道:『這箇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

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像是親見的一般.又象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說畢.西門慶搖著頭兒道:『既恁的.咱與你吃了飯同去看來.』

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

只見來興兒來放桌兒.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須臾.換了衣服.與伯爵手拉著手兒同步出來.路上撞著謝希大.笑道:『哥們.敢是來看打虎的麼.』

西門慶道:『正是.』

謝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擠不開哩.』

於是一同到臨街一箇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只聽得鑼鳴鼓響.眾人都一齊瞧看.只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錦布袋一般.四箇人還抬不動.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箇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箇人.西門慶看了.咬著指頭道:『你說這等一箇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夠動他一動兒.』

這裡三箇兒飲酒評品.按下不題.

單表迎來的這箇壯士怎生模樣.但見:雄軀凜凜.七尺㠯上身材.闊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豎.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谷熊羆皆喪魄.頭戴著一頂萬字頭巾.上簪兩朵銀花.身穿著一領血腥衲襖.披著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應伯爵說所陽谷縣的武二郎.只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箇猛虎.被知縣迎請將來.眾人看著他迎入縣裡.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松下馬進去.扛著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箇猛虎.』

便喚武松上廳.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眾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箇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與眾人.也顯得相公恩典.』

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

武松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與眾獵戶傅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抬舉他.便道:『你雖是陽穀縣人氏.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裡做箇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意下如何.』

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

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巡捕都頭.眾裡長大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回陽穀縣去抓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卻說武松一日在街上閑行.只聽背後一箇人叫道:『兄弟.知縣相公抬舉你做了巡捕都頭.怎不看顧我.』

武松回頭見了這人.不覺的欣從額角眉邊出.喜逐歡容笑口開.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武松日常間要去尋他的嫡親哥哥武大.卻說武大自從兄弟分別之後.因時遭饑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箇渾名叫做三寸丁穀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只因他這般軟弱樸實.多欺侮也.這也不在話下.且說武大無甚生意.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家故了.丟下箇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箇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張宅家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依舊賣些炊餅.閒時在鋪中坐地.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家下人箇箇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余氏.主家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只因大戶時常拍胸歎氣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幾貫家財.終何大用.』

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箇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

大戶聽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箇使女.一箇叫做潘金蓮.一箇喚做白玉蓮.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家出身.生得白淨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㠯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裡.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箇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于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箇同房歇臥.主家婆余氏初時甚是抬舉二人.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只礙主家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訝天臺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後.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箇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症.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瑣.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箇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那世裡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

常無人處.唱箇〖山坡羊〗為證: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裡.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幾分顏色.所稟伶俐.配箇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裡.』

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唕.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

武大道:『我那裡有錢典房.』

婦人道:『呸.濁才料.你是箇男子漢.倒擺佈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

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箇小小院落.甚是乾淨.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裡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

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

武松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

武松道:『嫂嫂受禮.』

兩箇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松.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裡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了.』

於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裡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

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箇下處.每日撥兩箇土兵伏侍做飯.』

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裡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侍做飯醃臢.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也乾淨.』

武松道:『深謝嫂嫂.』

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

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

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

武松道:『虛度二十八歲.』

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裡來.』

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裡.』

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才到這裡來.若是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箇不字.』

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

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

二人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證: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話說金蓮陪著武松正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家.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則箇.』

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

武松道:『嫂嫂請方便.』

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只是這般不見便.』

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兒水酒.』

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

武大只顧上下篩酒.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箸兒.』

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箇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箇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婦人陪武松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得倒低了頭.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幾杯兒去.』

武松道:『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

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裡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

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

婦人道:『奴這裡等候哩.』

正是:

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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