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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金瓶梅(崇祯本)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金瓶梅(崇祯本)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诗曰: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又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无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余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正是: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至如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

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峙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做卜志道.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说这白赉光.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却自己解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原是一个门馆先生.说我姓白.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书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

说这一干共十数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正是: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这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尚未过门.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来嫁到西门庆家.都顺口叫他月娘.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都是西门庆收用过的.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时常三病四痛.他却又去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正是: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

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

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

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

西门庆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

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

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

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

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

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

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

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

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

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

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

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

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

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

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

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

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

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

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

西门庆道:“正是他.”

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

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哩.说着的是吃.”

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

玳安儿应诺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

希大道:“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分那里去罢.”

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

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

希大笑骂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因对西门庆说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

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

说毕.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

西门庆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罢.”

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

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弟兄们说说笑笑.到有趣些.”

说毕.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话休饶舌.撚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西门庆早起.刚在月娘房里坐的.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走将进来.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儿.立起来站在旁边说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门了.不曾当面领教的.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上会.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少派开.该俺爹多少.再补过来便了.”

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道:“多了.不消补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

那小厮儿应道:“小的知道.”

刚待转身.被吴月娘唤住.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因说道:“这是与你当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

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一个头儿.应着去了.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玳安儿引他进来见了.磕了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

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庙.好凑著买东西.”

说毕.打发应宝去了.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

西门庆道:“怎的起先不说来.”

随即又到上房.看见月娘摊著些纸包在面前.指著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

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著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

说着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和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师父做纸疏辞.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便来.’”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来回说:“已送去了.吴师父说知道了.”

须臾.过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门庆起来梳洗毕.叫玳安儿:“你去请花二爹.到咱这里吃早饭.一同好上庙去.一发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

玳安应诺去.刚请花子虚到来.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人.为头的便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伯爵道:“咱时候好去了.”

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著.”

便叫:“拿茶来.”

一面叫:“看菜儿.”

须臾.吃毕早饭.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来.

不到数里之遥.早望见那座庙门.造得甚是雄峻.但见: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面前起著一座墙门八字.一带都粉赭色红泥.进里边列著三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檐阿峻峭.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却是吴道官的道院.进的门来.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苍松翠竹.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著一副对联道:

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

上面三间敞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列著的紫府星官.侧首挂着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著常峙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

应伯爵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

众人笑了.常峙节便指著下首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敢怕是卢杞的祖宗.”

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与你说个笑话儿.”

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伯爵道:“一个道家死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无罪孽.这等放他还魂.只见道士转来.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原认得的.那博士问道:‘师父.怎生得转来.’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转来.’那博士记了.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那阎王叫查他身上.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问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曾与温元帅搔胞.’”说的众人大笑.一面又转过右首来.见下首供著个红脸的却是关帝.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白赉光指著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

伯爵笑道:“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

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出舌头道:“这等一个伴当随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

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

西门庆道:“却怎的说.”

伯爵道:“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

说着.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

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

吴道官道:“官人们还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晓的.只因日前一个小徒.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俺这清河县近著沧州路上.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现出著五十两赏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

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

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

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

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道:“我再说个笑话你们听: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坏了虎皮.’”说着众人哈哈大笑.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来说道:“官人们烧纸罢.”

一面取出疏纸来.说:“疏已写了.只是那位居长.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

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

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

伯爵伸著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这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

西门庆笑道:“你这搊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

谢希大道:“哥.休推了.”

西门庆再三谦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大.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其余挨次排列.吴道官写完疏纸.于是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

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

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祷.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祗.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

政和 年 月 日文疏

吴道官读毕.众人拜神已罢.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后送神.焚化钱纸.收下福礼去.不一时.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须臾.酒过数巡.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细说.正是:

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

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娘叫小的接爹来了.说三娘今日发昏哩.请爹早些家去.”

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不是我摇席破座.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

只见花子虚道:“咱与哥同路.咱两个一搭儿去罢.”

伯爵道:“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丢下俺们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

西门庆道:“他家无人.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

玳安儿道:“小的来时.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

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向子虚道:“马在这里.娘请爹家去哩.”

于是二人一齐起身.向吴道官致谢打搅.与伯爵等举手道:“你们自在耍耍.我们去也.”

说着出门上马去了.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在庙流连痛饮不题.

却表西门庆到家.与花子虚别了进来.问吴月娘:“卓二姐怎的发昏来.”

月娘道:“我说一个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

西门庆听了.往那边去看.连日在家守着不题.

却说光阴过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刚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

西门庆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

因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

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

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

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

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

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

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

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

西门庆道:“什么稀罕的.”

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

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

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

于是手舞足蹈说道:“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

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见的一般.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说毕.西门庆摇著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

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

只见来兴儿来放桌儿.西门庆道:“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拿衣服来我穿.”

须臾.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著谢希大.笑道:“哥们.敢是来看打虎的么.”

西门庆道:“正是.”

谢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

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

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按下不题.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只为要来寻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被知县迎请将来.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

便唤武松上厅.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两边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些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得相公恩典.”

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

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如何.”

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

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兄弟.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

武松回头见了这人.不觉的欣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因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也.这也不在话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

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

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

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

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

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

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

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

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

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

武松道:“嫂嫂受礼.”

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

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

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

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

武松道:“深谢嫂嫂.”

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

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

妇人道:“叔叔青春多少.”

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

妇人道:“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

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在这里.”

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若是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

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

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

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有诗为证: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

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

武松道:“嫂嫂请方便.”

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

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

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

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

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

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

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

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

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

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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