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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門柳第一部:夕陽芳草 第四章(2)

白門柳作者:劉斯奮發布:福哥

2018-8-12 19:28

    『無論如何,這套書是十六兩買來的,我就得押回十六兩!』黃宗羲執拗地想,揮手趕開幾個圍上來討錢的小乞丐,又側身讓過了一隊扛着棺材號哭而過的送喪行列,這才踏進大來堂書坊的門檻。

    這所大來堂,據黃安說,就是願意出七兩銀子的那家書坊,瞧門面倒也平常,外面豎着『古今名書發兌』的木招牌,當門一個小小的櫃檯,四面靠牆壁排列着書架,上面堆滿了各種書籍,此外就是一張小方桌和幾張椅子、凳子之類,那是供顧客歇腳的。不過,此刻裡面卻看不見一個顧客,只有一個夥計模樣的後生正伏一在櫃檯上打盹。

    黃安合上油紙傘,在門檻外甩了幾下積在上面的雨水,順手把它倚在門邊上,就走過去搖醒那夥計,說明來意。誰知不巧,書坊老闆不在家。問去了哪裡,那夥計也說不清;讓他派人去找,又諸多推搪地不願意。最後,黃宗羲聽得心頭火起,乾脆叫黃安別理會他,管自移了一張椅子在門邊坐下,並命黃安把那套【潛虛衍義】拿過來,一邊作最後的摩挲掌玩,一邊等候坊主回來。

    淅瀝的春雨還在不停地下。雨水在門檻外積聚起來,又緩慢地也向更低洼的地方流去。這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天,街道上的泥塵污垢被洗得差不多了。如今這一小片流動的積雨看上去是清澈和乾淨的。它被屋檐上不停落下的水滴濺擊着,勾畫出一長串奇妙的圖案。

    黃宗羲把【潛虛衍義】從楠木匣子裡取了出來。這書共有四冊,一色灰藍色的書衣,有點發黃的宋箋藏經紙書籤上,印着書的名稱,看上去十分古雅。翻開里頁,可以發現這書不僅紙幅版框特別高大,而且字體也挺大,一個個方正工整,刀法圓一潤,更兼紙色墨汁,粲然奪目,一望而知是宋代浙版書中的一精一品。美中不足的是,個別書頁上,如今留下了一些無法漂洗乾淨的污痕。這污痕使黃宗羲感到心疼和憤恨,同時又使他對這書更多了一分抱愧和一愛一惜之情……終於,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書合起來,不看了。『雖然不得不暫時把它抵押出去,但是為了答謝錢老伯,也為了不讓替阮一胡一 子翻案的一陰一謀得逞,這是應當的,值得的!』他一邊把書重新放回楠木匣子裡,一邊這樣說服自己,又用青布包一皮袱重新把書裹好,擱在膝蓋上,抬起頭,開始向街上張望。

    這條吳趨坊,緊連着閶門大街,雖然也是個人煙稠密、店鋪眾多的去處,可是街道卻挺窄,對面屋子裡的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

    書坊的正對面是一爿不小的布店,左側是間藥材鋪子,右側是賣雜貨的,再旁邊還有幾間書坊和別的店鋪。這會兒,雨下得小了些,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黃宗羲看見:兩乘轎子踏着水花過去了;一個瞎眼的老頭掮着一把一胡一 琴,由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引路,從小巷裡慢慢轉了出來;三個小孩冒着雨,蹲在房檐下的積水邊,在放一隻木製的小船;於是又招來一個瓦刀臉的閒漢,指手畫腳地從旁充當指導,並以他的油腔滑調,逗引得正倚在就近門邊的一個濃妝艷抹的大嘴女人,吃吃地笑個不祝此外,那些肩挑手提,匆匆而過的行人也自然不少。『嗯,書坊老闆這會兒也該回來了吧?』黃宗羲想,不由得睜大眼睛,用熱切的目光迎着每一個走近來的可疑者,並不時抬起頭,向更遠的地方眺望。

    正當他盼得有點心焦的時候,忽然,街道上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一個衙門公差,手裡揚着一張公文模樣的紙片,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在他的身後,還跟着一群各執扁擔的挑夫。他們來到書坊正對面的布店前,就站住了。只見那公差走進店去,大聲地說了幾句什麼,隨即走出來,朝那群挑夫做了個手勢,說:『快,進去搬!』

    挑夫們擠擁了一下,正要往裡走,這時,店主人——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氣急敗壞地奔了出來,朝那公差一個勁地行着禮說:『頭翁息怒,頭翁息怒!請聽小可一言,此次承值,非是小店有意拖延,實因遭遇荒年凶歲,虧損甚大。這百匹之數,小店已是多方籌措,百計張羅,還望頭翁寬限數日,一定如數送到府衙,感激不盡!』

    那公差冷笑一聲,說:『李老爸,你這話說了也只好當放屁!你要我寬限你,大老爺卻不寬限我!你須也知道,這次可是京里周國舅爺着人來姑蘇買貨,限令今日取齊,便是大老爺也只有順着他!』

    李老闆哭喪着臉道:『皆因機房歇業,貨源不繼,自從傳聞周國舅來蘇辦貨,綢緞之價,一夜 暴長,竟高出往時一倍有餘。小店大虧之後,本微力薄,實在是……』那公差無動於衷地說:『你本微也罷,本厚也罷,今番該你承值,便是傾家蕩產,也得如數辦齊!』

    李老闆急了,結結巴巴分辯說:『可是、可是府里分明出過告不,立了碑文,說一應上司按臨時之府縣公務,照依時價平賣,再不用鋪行承值的呀!』

    那公差怔了一下,頓時變了臉,大吼一聲:『這個,你跟大老爺說去,我管不着!』說完,一揮手,吆喝那群挑夫:『給我搬!』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一直在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這時他有點明白了:看來,是蘇州府責令這布店代購百匹綢緞,可是這布店卻因折了本,無力張羅。所以如今官府便派人上門,強行收繳。本來,朝廷過去是有所謂『鋪戶當行買辦』之制,規定各行鋪戶必須輪流義務當差,替官府採辦貨物。辦貨的錢表面上由官府發給,但實際上,卻往往並不給足,到底給多少,那就得看當官各人的品一性一而定,其間伸縮一性一很大。不足的部分,照例就由各行當值的鋪戶自己補足。鋪戶們畏懼官府的勢力,只有忍痛認賠。這個制度實行多年,把鋪戶們一逼一迫得叫苦連天。有辦法的富商,就設法投靠官府,逃避差役;沒有辦法的中小商人,往往被弄到傾家蕩產,甚至還有賣兒賣女、投河上吊的。鋪戶們不堪重負,聯合起來實行罷市的事件也屢有發生。

    後來朝廷看見積弊實在太多,不得不作一些變通,改『當行買辦』為『招商買辦』和『僉商買辦』,還立了碑文。但是看來,此項弊政並未真正革除,只要下面喜歡,照樣還這麼幹。

    這當兒,街道上已經圍起了一些看熱鬧的人,把黃宗羲的視線擋住了。他不由得站起來,伸長脖子從人們的頭上望過去。他看見那些挑夫在公差的指揮下,正不停地從布店裡把一匹一匹的綾羅綢緞搬出來,準備挑走。那個李老闆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渾身上下不停地發一抖。黃宗羲心中很是不忍,他想了想,回過頭,吩咐正站在一旁看得發呆的書童說:『黃安,你去,請那位頭翁過來,就說本相公請他說話。』

    『頭翁?哪位頭翁?』黃安有點莫名其妙。

    『喏!』黃宗羲一指那個公差。

    黃安眨巴了一下眼睛,顯然有點不樂意:『大爺,你又想管……』他噘一起嘴巴說。

    『叫你去你就去!』

    黃安沒有辦法,只好跨出門,分開圍觀的人,走前去同那公差說了幾句,然後帶着他走回書坊來。

    那公差是個黑臉漢子,長着一部絡腮一胡一 子和兩道幾乎連到一起的眉毛。黃宗羲迎上前,拱一拱手,正要說話,隨即發現門外那些看熱鬧的人,已經紛紛轉過身來,好奇地瞅着他們。於是,他便把手中的那套【潛虛衍義】往椅子上一放,做了個相讓的手勢,說『頭翁,請借一步說話。』

    那公差睜着眼睛,把他打量了一下,疑疑惑惑地跟着。一直走到距門口最遠的那排書架前,黃宗羲才回過頭來,瞧着公差的眼睛,懇切地說:『頭翁,小生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我瞧這布店生意蕭條,情形困窘,倒不像是故意拖延的,頭翁何不與人方便就寬限他幾日呢!』

    那公差見他是個秀才,起先不知道有什麼事,倒有幾分恭謹之色,聽他這麼一說,頓時冷下臉來,搖一搖頭,說:『先生有所不知非是在下不肯通融,皆因此事系府里大老爺親責下來,要剋期辦妥,在下也是身不由己!』

    『這「當行買辦」,朝廷不是明令裁革了麼,怎麼如今又在實行?』

    公差瞥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說:『裁革歸裁革,但這些事兒也只能瞧着辦罷咧!譬如今番京里周國舅派人來辦貨,一封書送到大老爺手裡,大老爺還能不用心打點麼?這筆錢,公庫里開銷不了,大老爺又不能自己掏腰包一皮,也只有分攤給各行鋪戶了。』

    黃宗羲厭惡地皺緊了眉頭:『可是這些鋪戶已是患難餘生,朝不保夕,還要如此攤派,豈不是要他們的命麼?』

    公差呵呵地笑起來:『先生也忒老實些!別瞧這些鋪戶專會裝窮叫苦,其實哪一個屋角床 底,不埋着一萬兩萬的?你不下狠勁兒擠,就別指望他拿出來!這事我經歷多了,放心,他們完不了,遠着呢!』

    『非也!』黃宗羲被公差昧着良心的胡說激怒了,『眼下分明是寇虜一交一 煎,天災頻仍,民生憂悴,百業不振。鋪戶行商,破產者不知凡幾!幸能保存者,亦是苦苦支撐,輾轉掙扎。須知商賈之業,亦是民生所系,不可或缺,為政者應當一愛一惜之,振拔之,方是正理!像這等鞭撲敲剝,錙銖不遺,試問百姓尚有何生理,國家尚有伺生理?』

    他越說越激昂,用力地做着手勢。可是那公差顯然有大半聽不懂,而且不明白黃宗羲為什麼會突然如此激動。他大約只覺得這個秀才呆氣十足,根本不值得同他糾纏下去,便轉過身,做出要離開的樣子。然而,沒等他邁開腿,就見擠在門外瞧熱鬧的那些人一騷一動了一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一把揪住公差的衣裳,用帶哭的聲音嚷:『這是我家的東西!你為什麼搶我家的東西?你還我,還我!

    聽見了沒有?『

    他一邊嚷,一邊使勁往公差身上撞。

    那公差猝不及防,倒鬧了個手足無措。當弄清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他就暴怒起來,一巴掌把那孩子扇到一邊去,罵道:『小雜種,連你也來尋老子開心!』他還想舉腳踢去,臨時瞥見黃宗羲憤然的目光,才勉強把已經抬起的一隻腳收回來,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大踏步向外走去。

    黃宗羲扶住被推倒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睜圓了眼睛,打算大聲喝住公差,同他評理。就在這時,黃安驚慌的聲音驀地響起來:『啊呀,大爺,你的書呢?』

    黃宗羲心中一跳,回過頭去:『什麼?』

    『書,書,那部書!』

    黃宗羲『氨了一聲,連忙奔到他原來坐的那張椅子跟前。頓時,他像着了魔似地呆住了——椅子上空空如也,剛才被他隨手放在上面的那套【潛虛衍義】已經不翼而飛了。

    四

    『超宗兄,不知養先可曾向你言及?學生此次不自量力,意欲替阮圓海向一江一 南諸君子緩頰疏通,實在是欲藉此事為契機,了結我朝二十餘年的一場公案,消解相仇不已的門戶之爭。惟是人情陷溺已久,一旦更變,實非容易,稍有差池,便會反招其亂。所謂「治絲愈棼」,不可不慎!故學生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這也是為天下安危着想。倘若有人因此不諒學生,學生亦惟有甘心受之而已!

    錢謙益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正是黃宗羲在書坊失竊的第二天上午。他坐在徐氏東園楠木廳當中的一張紫檀木扶手椅上,用兩根指頭不慌不忙地轉動着腕上的一串念珠,時不時朝坐在對面的客人瞟上一眼。

    由於陳在竹和錢養先終於在昨天同時回到了蘇州,大半個厚來混沌難測的局面頓時明朗起來。錢謙益現在了解到:兩位心腹族人這一次分頭執行使命,總的來說是意外的順利。錢養先方面,已經通過揚州的鄭元勛,聯繫了一二十位在社內有一定地位和影響的人物,他們都答應在虎丘大會上,對於停止攻擊和壓制阮大鋮的建議給予支持,並設法對他們的學生和友好做說服疏通的工作。

    至於陳在竹到松一江一 一帶散布流言蜚語的結果,也已經促使舊幾社那幫子人個個怒氣衝天,磨拳擦掌,發誓要同吳應箕、陳貞慧等人一大幹一常錢養先還呈上阮大鋮的一封親筆密信,信中除了極力吹捧錢謙益,稱他是宰輔長材,眾望久歸,入閣拜相,是勢所必然之外,還再一次表明自己決意洗心革面、投靠東林的『耿耿孤衷』。

    這一切,都使錢謙益感到滿意和放心,很大程度驅散了這些天來一直籠罩在他眼前的愁雲疑霧。他又重新變得自信、沉着、一精一力充沛了。

    按照原定計劃,在整個行動中,錢謙益都不直接出面,只在幕後指揮,以避免承擔萬一失敗的後果。因此第二步,就必須物色一個能夠代替錢謙益在大會上支撐場面、一操一縱局勢的人物。這個人物也已經初步確定,就是眼前這位客人——揚州大名士鄭元勛。

    他是復社在揚州地區的社長,又是本次虎丘大會的兩位主盟者之一。何況現在,他實際上已經成了本計劃的積極追隨者。由他來充當這一角色,正是再合適不過。

    雖說在錢謙益看來,此人略嫌魄力不足,不過到時有陳在竹、錢養先等人從旁協助,估計問題不大。

    前一段,錢謙益出于謹慎的考慮,沒讓錢養先過早地向對方透露,而打算親自來做這件工作。

    現在鄭元勛正帶着敬畏的神情,專心地在聽錢謙益說話。他是一個開始發胖的中年人,有着亮晶晶的腦門和一張圓滑隨和的臉。他聽得那麼留神,以至整個肥一大的身軀都緊張地向前傾着,大張着一胡一 須稀少的嘴巴,再加上一雙睜得滾一圓的小眼睛,使他看上去很像一隻受驚的鵝。這種姿態,引得坐在旁邊的陳在竹朝錢養先直遞眼色;而坐在另一邊的錢曾——一個面孔蒼白、神情一陰一鷙的青年儒生,他是錢謙益的族孫和晚年的得意弟子——卻側目而視,滿臉瞧不起的樣子。

    當錢謙益故意頓住話頭,等待客人反應的時候,鄭元勛立刻站起來,拱着手說:『老先生苦心孤詣以謀社稷之安,耿耿丹衷,天日可表!便是晚生也一向以門戶之爭為憂,只苦於人微力薄,無濟於事。今得老先生奮袂前導,晚生不勝歡忭鼓舞,感佩無已!老先生以為晚生尚有可用之處,雖赴湯蹈火,亦不敢辭!』

    錢謙益微微一笑,腕上的念珠轉得更輕快:『超宗兄言重了!

    學生素聞兄襟懷曠達,見識高遠,料知不只必能諒我,而且必能慰我。適才之言,足見肝膽!學生得到超宗兄這麼一位良朋,可真是喜歡得很哪!啊襖舷壬鞝思謂保鍆砩卟延饋@舷壬┥獎倍罰厝郝祝砩奕吻昭觥N┦竊洞懍輳吹檬譚鈄笥遙筆鼻字耍R暈蓿筆艹樅艟鬧T轄粲炙怠?錢謙益點點頭,捋了一陣一胡一 子,忽然微微仰起臉,朗聲吟道:月華蘸露扶仙掌,粉汗更衣染御香。

    金罌玉瓚須攜醉,

    任是蜂狂總未知!

    他側過臉,斜瞅着鄭元勛:『嗯,學生記得兩年前,超宗兄送來的那些【黃牡丹詩】中,好像有這麼幾句?』

    『啊,老先生還記得?』鄭元勛的腦門發亮了。提起兩年前的【黃牡丹詩】,那可是鄭元勛平生第一件得意的豪舉。當時,在揚州他家的影園內,開了一株極罕見的黃牡丹,一叢五朵,朵朵大如海碗,復瓣繁蕊,奇麗異常,見者無不嘖嘖稱羨。

    鄭元勛一時動興,決定大排筵席,招請四方名士,飲宴賞花,拈韻賦詩。並事先宣布:奪魁者以金杯一雙為酬。到時果然賓客雲集,着實熱鬧風光了一常那批詩,後來就送到常熟,請錢謙益評定。結果廣東舉人黎遂球所作的十首七律名列第一。這件事,當時轟動遠近,傳為雅談。而影園主人鄭元勛的大名,也因此不脛而走,傳遍了大一江一 南北……『那一次,全仗老先生俯允主持,遂使荒園雅集,頓增光儀。豈惟黎美周因之一聲 價十倍,便是晚輩也叨光不淺哩!』鄭元勛感激地說。

    『區區微勞,何足掛齒!』錢謙益擺擺手,示意客人重新坐下。

    停了一停,他忽然微笑說:『倒是今日之事,學生卻要仰仗超宗兄的大力哩!』

    『豈敢,但請老先生主持大局,晚生願供驅策!』

    『不,』錢謙益搖搖頭,『學生確實要仰仗吾兄!此次學生來姑蘇,尚有其他要事,三月二十八,是無法分身赴會了。不過,有兄為我主持一切,學生甚為放心!』

    鄭元勛仿佛沒有聽清:『老先生是說、是說,要晚生主……主……』『不錯!』錢謙益的口氣很鄭重,他停止了轉動念珠,『一客不煩二主。此次大會,兄已執其牛耳,就請一併代學生主持此事,正是兩全其美。』

    鄭元勛大吃一驚地噎住了。一種錯愕、膽怯、懷疑的神情從他那滾一圓的臉上顯露出來。他囁嚅地說:『多、多謝老先生見一愛一,只怕晚生駑鈍下材,難、難以當……當此重任。』

    『兄何必過謙!學生既以此為大事,自不欲見其功敗垂成。若非深知我兄足副此任,學生也不會貿然相托。況且在竹、養先,還有遵王——』他指一指那位名叫錢曾的青年儒生,『到時都要上虎丘去,他們自會全力襄助足下。』

    『只是,只是晚生確實自問無能當此重託,還請前輩另委賢能,晚生願竭盡綿薄,促其成功。』鄭元勛極力推託,由於驚惶,也由於着急,額上冒出了星星汗珠子。

    錢謙益沉下了臉:『啊,莫非超宗兄競如此見棄?老夫廢置多年,昏庸老邁,自知不足以動兄台之心,難道兄台也不以社稷蒼生為念麼?』

    鄭元勛的眉毛抖動了一下,飛快地瞥了一眼錢謙益:『啊,不敢,不是的……』他畏懼地說。

    『那麼——』

    『呃、呃,實、實在……晚生實在是自知無能,難、難當此重託……』鄭元勛掏出一條汗巾,擦着腦門上的汗,抱愧地低下頭去。

    看見對方如此推託,錢謙益很不高興。他是這樣看的:鄭元勛之所以對開脫阮大鋮一事表現得頗為熱心,無非是想巴結討好他錢謙益,指望錢謙益將來復職升遷時,能夠提攜他一把。不錯,對在這件事上出過力的人,錢謙益自然不會忘記。不過,既然如此,那就得服從指派,捨得付出代價。這也如同合夥做生意一樣,本錢下得愈多的,到頭來分得的一份紅利才會愈大。然而眼前這位鄭大名士,卻刁滑得緊,既想圖大利,又怕虧本錢。『哼,虧你開頭說得好聽,一見了真章兒就忙着往後躲。莫非指望我錢某人自個兒拿這把老骨頭去拼,好讓你們跟着撿現成不成?』

    錢謙益越想越惱火,他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沉着臉,氣呼一呼地走進屏門後面去了。

    這一着顯然大出鄭元勛的意料。他吃驚地站起身,雙手做出挽留的姿勢,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只是用惶急的眼光,求援似地「瞧着在座的三位錢氏族人。

    但是這會兒,那三位族人卻變得像泥胎木偶似的,全都臉色一陰一沉地坐着,一聲不響。

    鄭元勛不由得怔住了。漸漸地,他那張滾一圓的臉孔由紅轉白、由白轉青。他動了動嘴巴,想說句什麼,到底沒有說出來,只是呆呆地坐了下去。

    看見他這個樣子,錢氏三位族人互相遞着眼色,又故意挨延了一陣,錢養先才站起來。

    『哎,超宗兄,你這是怎麼啦?』他走過去,拍着鄭元勛的肩膀,『在揚州,我們不是談得好好兒的?——這次大會,你是主盟,由你出面主持,正是順理成章,誰也替代不了的!』

    陳在竹依舊是那副樂呵呵的樣子:『莫急莫急,我算準超宗兄必定應允,只是他還得想想。這麼件大事,難怪他要慎重。換了是我,也一樣的!』他一邊說,一邊朝錢曾使着眼色,『遵王兄,你說是麼?』

    後者卻鄙夷地『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聽着這三位族人一唱一和,鄭元勛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他顯然明白,要是堅持不肯應承的話,將會帶來什麼後果。但是如果應承……『超宗兄,你到底意下如何?』錢養先催問了。

    鄭元勛驀地抬起頭,意外地發現,錢謙益不知什麼時候又走了出來,正站在屏門邊上,一聲不響地朝外注視。他剛剛進去時那種凌厲的、憤怒的神氣已經看不見了,代之以焦急、擔憂和期待的神情,甚至整個人也一下子顯出了老態——微弓着腰,吃力地向前傾側着右耳朵……『這個,這個……』鄭元勛支吾地說。

    『唉,莫非真的就是這等為難麼?』陳在竹悲天憫人的聲音響起來。

    『哼,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一直一陰一沉着臉的錢曾突然開口了,『這種人,有求於人時就急巴巴地找上門來,反過來讓他幫點忙,就半天也放不出一個屁!』

    鄭元勛拿着汗巾的手抖了一下,停住了。他抬頭望了望,希望錢謙益對於手下人這種粗一暴無禮的言辭有所干預。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此刻的錢謙益不知是受到錢曾那句話的挑一動,還是別有想法,他仍然保持着剛才的站立姿勢,但是眼睛裡卻分明地閃爍着刻毒和冰冷的光芒……鄭元勛心頭一震,惶恐地低下頭去。半晌,他終於咬咬牙,說:『好吧,既蒙老先生見一愛一,晚生從命就是!』

    五

    【潛虛衍義】的失竊,使黃宗羲懊惱得要死。要不是想到自己多少也有一點責任,他簡直就會把黃安捆起來,狠狠揍上一頓。如今他已經落得書財兩空,走投無路。不過,他仍然不打算轉而向朋友們求助,也不肯放棄給錢謙益送一份禮物的計劃。『無論如何,我絕不改變,絕不!』他想。昨天夜裡,他倒背着手,在屋子裡走過來,走過去,苦苦思索了大半晚,終於又想出了一個辦法。今天一早起來,他先把黃安反鎖在屋子裡,聲明中午不給飯吃,要書童『枵腹思過』。然後自己就獨自出門,打算到閭門外的浙東會館去碰碰運氣。

    雨住了小半天,可是堆積着的雲朵一陰一沉沉的,總不肯散。黃宗羲夾把油紙傘,穿過行人不多的大街,出了閶門,走到了一座石砌的拱橋上。這座橫跨在護城河上的石橋,有着巨大的拱形環洞,哪怕是載重一二千石的糧船,都可以在它下面暢通無阻地來往。橋的右側不遠,是一個大碼頭,從那裡有水路可以直通大運河。要是在以往,這一帶總是泊滿了大大小小的商船,熙攘繁忙的景象賽過廟會。可是如今卻零落得很了。黃宗羲在橋上停了停,隨即記起。

    這橋上本來躺着一個面目黃腫的女孩,約莫有四五歲,身上一絲不掛,蓬頭垢面,骯髒不堪,也不知是誰家丟棄的。前兩天黃宗羲經過這裡時曾看見過她,如今卻不在了。『大概總算碰上好心人,給收留去了吧!』他想,打算繼續走路。可是忽然,他又看見了那女孩,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人移到橋頭樹下的垃圾堆里。

    她一動不動地仰面躺着,也不知是死是活,肚子脹得發亮,四肢卻似乎開始腐爛,正在往外淌着膿水,一大群金頭蒼蠅嗡嗡嚶嚶地繞着她打轉……黃宗羲心頭一震,感到喉頭作嘔。他連忙別轉臉,三步並作兩步走下橋頭,徑直向左走去。

    『唉,蒼生塗炭,至於此極!可是幾社那伙人卻不思同命共濟,救民於水火之中,反而想方設法去替阮一胡一 子翻案,真是可惡可恨!

    而定生他們現放着近在咫尺的錢牧齋不去請,卻寧可繞道金壇去求周仲馭,也是毫無道理!八叻叩叵耄斐裳矍罷庾碌木魴母罅恕?浙東會館坐落在南濠,離橋頭並不遠。當黃宗羲來到那三扇裝飾着磚雕的門前,向門公說明有事來訪的時候,大門裡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接着,奔出來三個怒氣衝天的漢子。為首一個,頭戴瓦楞帽,身穿醬色絨衫的,一出門口就站住了。

    他回過頭,指着裡面破口大罵說:

    『什麼狗屁會館?才鑽出褲襠幾天?你識得大爺,大爺還不識得你哩!告訴你,大爺這裡可是有蘇州府發下的牙帖!你膽敢違抗,自有官府同你區處!』

    他接着又罵了一些粗鄙難聽的話。看見會館內始終靜悄悄的,沒有人出來招架,才氣昂昂地領着手下人走了。

    黃宗羲暗暗納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估計不外是牛意卜的爭執,也就不再理會。等會館的掌事人迎出來,他就堆起笑容,上前相見。

    會館的掌事人姓畢,名石湖,是位謙和中透着精明的中年商人。他見黃宗羲既是位在學的相公,又是浙東同鄉,便分外殷勤恭敬。他把客人迎到堂上,重新行禮。

    等黃宗羲在上首的一交一 椅坐定之後,他不敢也坐椅子,扯了張四開光坐墩在下面相陪。

    黃宗羲雖然心裡有事,但同對方畢竟素不相識,不好意思馬上開口,只得一邊品着茶,一邊先同他天南地北地閒聊,無非是商貨行隋、家鄉近況之類。談了一陣,畢石湖忽然問:『先生是餘姚世家,不知已故的黃太僕公諱尊素的,同先生怎生稱呼?』

    『不敢,便是家父。』黃宗羲拱着手回答。

    畢石湖『氨了一聲,連忙站起來:『原來先生便是黃公子,小老竟然不知,失敬高賢了!』說着,就要跪拜下去。

    黃宗羲慌忙起身扶住,說:『老爹且坐,何須如此!』

    可是,畢石湖執意要行禮,雙方爭持了一會兒,黃宗羲到底拗不過,只得受了他半禮。

    『公子,非是小老定要多禮。』等重新坐定之後,畢石湖才解釋地說,『小老雖是一介行商,也頗知忠義之理。當年魏Yan當國,礦監、稅吏橫行州縣,我工商之民飽受敲剝,慘苦難言,奄奄氣荊是東林諸公不忍坐視,仗義執言,觸怒魏Yan一奸一賊,不幸竟以身殉!此等大恩大德,凡我商人之有心肝者,又豈敢一日忘懷!又如公子,當年袱被赴京訟冤,於公堂上,為父報仇,手出鐵錐,當場擊斃Yan一黨一 爪牙二人,重傷二人。此等大孝大勇,誰人不知,誰個不贊!今日得仰台顏,實是小老三生之幸!』

    『啊,老爹言重了,小生愧不敢當!』黃宗羲連忙拱着手,謙遜地說。雖然如此,看到父輩們的業績,至今仍受到人們的由衷景仰,這畢竟是值得欣慰和驕傲的。

    他不由得興奮起來,呷了一口茶,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說,『老爹,說到工商之民,小生卻有一私見:歷來為政者俱視工商為末業,而視農為本。時至今日,此說仍牢不可破。遂致禁制之,摧抑之,視為正理。其實,世上若無工匠,這一應民生日用之物,從何而來?世上若無商賈,這一應貨物,又安能轉運流通?可知農是本,工商又何嘗不是本?』

    『啊,先生是說——工商皆本?』畢石湖似乎有點意外。看見黃宗羲肯定地點點頭,他就變得沉默起來,捋着一胡一 子,半晌,才感嘆地說:『不瞞先生,此疑竇存於小老心中,亦已多年,惟是無此自信。

    今日得先生一語道破,真乃茅塞頓開,心目一豁!八鶩罰屑ざ摯儀械廝擔憊癰卟拋渴叮斬芊商諢潞#霰笳H鞝耍閌俏冶倉A耍?今日難得公子屈尊下顧,小老無以表敬,意欲略備菲酌,敬奉三杯,祝公子福壽無量!啊鞍ィ槐亓耍⌒∩杏幸裨諫恚純癱鬩チ耍庇捎諍鋈幌肫鶇死吹哪康模譜隰肆Π謐攀炙怠W蛺煲估錚囁嘞氳降哪歉靄旆ǎ褪譴蛩愕秸舛矗窘柰緄墓叵擔璺ㄏ蟶倘嗣峭ㄈ諞槐是斃摶環饈椋得髑榭觶枚苑醬賾嘁Γ杉依鐦セ埂U餉匆桓霰渫ㄖ一擼一蠢詞搶磧π械猛ǖ摹KA艘幌攏蛩閭岢隼矗家換贗罰鋈黃臣練緡員一擼一幸凰熳嵌執糝偷難劬Γ憊垂吹贗拋約骸D撬劬η對諞徽徘嗷疑摹⒂突位蔚牧成稀U餉揮寫髏弊印⒐庾乓煌放釓盥曳⒌娜耍路鷦詰卻幔醇譜隰朔⑾至慫托朔芷鵠矗ざ帕晨祝茸齔鮃桓鎏趾玫男θ藎緩笸渥叛踝偶綈潁芸斕刈叱隼礎?『嘻嘻,大人,你來啦?嘻嘻,小人請大人的安!』他莫名其妙地稱呼說,跪下去,『咚咚』地叩了幾個頭,然後低着頭,急急地又問,『嘻嘻,大人,閶門內牙行的汪大元,不知你老可認得?大人若是認得,求大人去說說他,叫他將小人那批海貨,早早銷發了。求求你,大人,小人求你啦!』

    說完。他又趴在地上,『咚咚』地叩起頭來。他叩得那麼使勁,很快,額上就碰出一塊紫色的淤血。他卻仿佛一點也不覺得痛,仍舊不停地叩下去。

    『哎,黃相公不必理他!』大約看見客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糾纏弄得愕然失色,畢石湖連忙解釋說,『他是個瘋子!』又回頭呵斥道,『馬小舍,你怎麼又糊塗啦?

    誰讓你跑出來的?回去,快回去!』

    但是馬小舍卻不肯走,仍然一個勁地苦苦哀求,說他是借了高利貸來一經商的,家裡的老母妻兒都在盼着他早早賣了貨物回去。

    求『大人』無論如何一定要幫他的忙。畢石湖幾次喝他不住,還是會館裡的兩個小廝聞聲出來,才把他半勸半拖地弄進去了。

    黃宗羲沉思地目送着。畢石湖顯然頗為不安,一再道歉。黃宗羲搖搖頭,表示不介意。

    『嗯,方才聽這位馬……馬兄的口氣,像也是位客商,不知怎地弄得如此模樣?』

    他轉過臉來,瞅着主人問。

    畢石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這事說來,也是我們行商的一大苦處。別瞧我們無非載貨揚帆,將本圖利,自在得很。其實一買一賣,俱受制於牙行。不經牙行,便不能購貨,亦不得發賣。那牙行主人,仗着有官府牙帖,坐收厚利不算,還恣意欺侮我們外來行商。

    大凡商貨初到,他也照例宰雞開宴,招一妓一演戲,殷勤招待。及至商貨入了他倉里,他便任意把持,私行取用自不必說,還每每壓住商貨,不與你覓主批賣。弄得我們客商,常有坐守數月一年,貨物仍未能脫手的。相公試想,我們做行商的,哪一個不把一性一命全押在這行情漲落上?被他這樣一壓,好端端的熱貨,便成了冷貨。

    這不是要了命麼!?

    『噢?商貨跌價,牙行又有何好處?』

    『自然也無好處,只是他一味招攬,自己做不來,又不許我們自行批賣。到了貨賤時,他便愈加壓住不發,卻照舊向我們收取倉租牙用。我們這些客商,財雄勢大的也有,總是小本經紀為多,哪裡受得起他這等簸弄!剛才這個馬小舍,便是被他壓了九個月,其間催問了無數次,反遭他奚落搶白,一時想不開,便發起瘋癲來。

    如今一見生人,就以為是官府衙門來的。唉,瞧他那樣子也着實可憐!』

    黃宗羲平日,對於牙行憑藉官府勢力欺壓客商的劣跡,亦時有所聞。不過,像這樣把客商一逼一瘋的,卻是頭一遭聽說。他沉默了一陣,皺着眉毛問:『這位馬兄既遭此不幸,何以不早日將他送回家鄉將息料理?

    也免得他家人懸望。『

    畢石湖點點頭:『黃相公所言甚是,便是小老也意欲儘早送他歸去。只是眼下尚有用得着他處,所以才留下再住數日。』

    『啊,一個瘋癲之人,尚有何用處?』

    畢石湖沒有立即回答。他那謙恭隨和的臉變得有點一陰一沉,一雙眼睛卻異樣地亮起來。他瞧了瞧黃宗羲,從緊抿着的嘴唇里吐出三個字:『打官司!』

    『噢?』

    『馬小舍被他們一逼一成瘋癲,這事我們浙東客商都氣忿不過,俱說如今不比往日,既已立了館,就不能再受他欺壓。決意聯起手來,同他斗一斗。定要牙行為這事向我會館賠禮認錯;馬小舍一應商貨損失、湯藥使費,得由牙行賠償;今後我浙東商貨到行,均須及時批賣,不得任意稽延。否則,今後一應貨物,會館俱自行覓主發賣,再不經他牙行!』

    『這——固然甚好,只是那牙行怕未必便肯?』

    『他自然不肯。剛才,還來了三個人上門吵鬧。不過,我們已經算計定了,拼着花他一筆銀子,把本地幾個有力的鄉紳請出來主持公道;何況,官府庇護牙行,也不外得了他的使費,只要肯花銀子,不難買他一個秉公而斷!』

    黃宗羲想了一下,點點頭說:『牙行欺人太甚,不妨與他斗一斗!』他抬起頭,奮然道,『小生不才,亦願為鄉里略盡綿保在下如今便要到常熟去謁見錢牧齋老先生。錢老先生德高望重,在此間極有力量,若得他一紙關照,不愁官府不秉公審處。這一封書,小生自問還求得來!』

    畢石湖一聽,喜出望外,連忙站起來,深深作下揖去,說:『若得黃相公援手,正是小人們之大幸!只是勞動不當。』又問:『黃相公所言的這位錢老先生,不知可是曾任禮部右堂的錢大人麼?』

    『正是。』

    『哦!那麼,好教相公得知,錢大人眼下不在常熟,他已來姑蘇。昨日,小人亦央人引見,前往叩拜,只是錢大人事忙……』『你說什麼?』黃宗羲的眼睛頓時睜大了,『牧老已來姑蘇?他、他現在何處?』

    『就下榻在離此不遠的徐氏東園。』

    黃宗羲『氨了一聲,頓時笑逐顏開。他站起來,向主人深深一揖,說:『既然如此,小生這便告辭。不過,尚有一事相求……』他正想把借錢的事提出來,然而,就在這時,只聽大門外驀地響起一陣呼喊,接着,兩個僕人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一見畢石湖,就驚慌地說:『老、老爹,不好了,打、打進來了!』

    黃宗羲和畢石湖都嚇了一跳,同時問:『誰打來了?』

    『牙、牙行的人!』

    話音剛落,就聽外面乒乒乓乓地亂打亂砸起來,幾個聲音在狂叫:『踏平了他!』

    『叫他神氣!』

    『砸、砸!狠砸!』

    黃宗羲毫無思想準備,不禁驚得倒退幾步,愕然地朝外張望。

    倒是畢石湖顯得比較鎮定,他皺起眉毛,果斷地一揮手:『關上二門!』隨即衝上前去,同僕人們一齊動手,把沉重的二門用力關上。

    當他們剛剛上好門閂,進攻者已經在外面把門扇撞得『咚咚』直響了。

    這當兒,住在會館裡的其他客商聽見響動,都紛紛從各個角落裡奔出來,有的人手裡還拿着隨手抓到的扁擔和棍棒。大堂上下。

    轉眼間聚起了幾十人。當弄清發生了什麼事之後,一個個都現出吃驚、憤怒的神色。忍不住的,就破口大罵起來。更有人主張出去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

    正當他們議論紛紛,門扇卻猛烈地震動起來。大約進攻者搬來了大圓木,正在從外面撞擊。大家吃了一驚,連忙再加了一道門閂,又把大堂上那些紫檀木桌椅搬來,一股腦兒把門頂祝做完這一切之後,畢石湖朝震動不已的門扇瞅了一會兒,然後做手勢讓大家靜下來,他提高嗓門叫道:『喂!外面的,住手,住手!我們有話要說!』

    一連叫了幾聲,外面卻根本不理,相反,撞擊得更加瘋狂了。

    幸而這門扇本來就是專為防盜而設,用的是兩整塊花梨木合成,外裹鐵皮,十分堅厚,加上有三道門閂和許多桌椅抵住,一時還不致被攻破。但時間長了,就很難說。大家都感到事態嚴重,一齊望着畢石湖,等他拿主意。

    畢石湖也顯得有點緊張,他揮揮手,領着大家退進三門,又合力築起一道防線,這才說:『方才,弟已經着人火速去報官。只是,官府何時才派人來,肯不肯派人來,都無從預知。如今之計,要麼死守,要麼退走。打算不同,處置也不同,事不宜遲,望列位從速決斷!』

    他的話剛說完,好幾個聲音同時叫起來:『許多商貨都在館裡,怎麼不守?守!一定要守!』

    然而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沒有做聲,臉上露出畏懼的神色。

    畢石湖掃了他們一眼,冷冷地說:『要守,就大家一塊守。走一半,留一半,那就別指望守得祝大家瞧着辦吧!』

    聽他這樣一說,大家你瞧我,我瞧你,開始嗡嗡議論起來,各擺各的理由,一時間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在這時,只聽外面『嘩啦』一聲巨響,接着便是進攻者們的狂呼亂叫,顯然,二門已被突破了!

    一剎那間,三門內的人們像是遭了雷擊似的,一個個都停止了爭論,在原地呆立不動。

    就在這一片死寂當中,忽然,人叢中響起了笑聲。那是一陣歡樂的、怪誕的、使人聽了毛骨悚然的笑聲!接着,一個頭髮披散的人鑽了出來,大聲歡呼說:『好了,好了!我的商貨回來了!聽,大箱子,好大的箱子!哎,你們別摔、別摔,摔壞了我要你賠!』說着,跌跌撞撞地奔過去,開始很着急地把堵在門上的桌椅雜物又推又拉,要把門打開。

    大家吃了一驚,當看清那是瘋癲了的馬小舍時,幾個人就連忙奔過去,橫拖倒拽地把他弄到一邊去。可是馬小舍不肯,又是叫又是哭,又是苦苦哀求,那悽厲的聲音在庭院上空久久迴蕩,聽得人們都慘然地低下頭去……這時,自從二門被攻破之後,停止了片刻的打砸聲忽然又在門外爆發了。大家都吃驚地抬起頭來。一個年輕的商人顯然悲憤已極,他一拳擂在門扇格上,厲聲大叫:『牙行的狗雜種,實在欺人太甚!若是這一次再輕饒了他,往後我們浙東人就別想在這一方立足了!守,非守不可!』

    說着,他一手抄起棍棒,大步走到畢石湖身旁,氣沖沖地瞪着大家。人們到了這時,也已再不遲疑,紛紛拿起自衛傢伙。

    畢石湖看見這種情形,就點點頭,說:『既然大家情願死守,那麼好,聽我號令——』他剛要說下去,忽然想起了什麼,臨時又做了一個『等一等』的手勢。然後,快步走到正站在一旁沉思地注視着三門的黃宗羲跟前,說:『黃相公,我們這些人,身家一性一命都繫於這一場爭鬥,已決意死守。相公是局外人,犯不着同我們一道冒這風險,本館有一道側門,與隔壁全晉會館相通,請相公過去暫避。如何?』看見黃宗羲一聲不響地搖搖頭,畢石湖遲疑了一下,又說:『相公傾誠相助,本館十分感激。只是相公是萬金之軀,若有什麼差池,在下實在擔待不起。情事已急,相公若有意援手,出去之後,請速往官府,促他派人前來彈壓,小可便畢生感戴大德了!』

    可是,黃宗羲仍然搖搖頭,他緩緩舉起手,指着三門,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把這門——開了!』

    『啊?』

    『哼,什麼牙行!本相公倒要會一會他們!快——開了!』

    六

    錢謙益默默地瞧着已有幾分酒意的錢養先一個勁兒扯着鄭元勛碰杯,暗自在心裡盤算:『如今總算已經萬事俱備,只等着大會來開鑼了!如果一切順利,作出公議,應當連夜派人進京,把消息報知周延儒。這樣,到五月底,最遲六月中,老周守信的話,就該有所動作。算他再不起勁,也不能拖過今年。否則,我照樣有辦法把阮一胡一 子再打下去,讓他吃不了兜着走!,那麼說,就是今年,今年我就出山了!

    哈哈!』一想到自己苦苦熬了十三年之後,終於又能重立朝班,揚眉吐氣,錢謙益心裡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喜悅。他放鬆身一體,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開始歷歷如繪地想象一旦九重詔下,朝野如何額手稱慶,親友們如何奔走相告,門生故舊如何絡繹來賀。然後,就是隆重的送別,旅途的應酬,到京之後同僚的迎接,皇上的賜見,出席喜氣洋洋的接風酒宴和參與朝房密殿裡的各種軍機大事……不過,有一件事,他此刻還拿不定主意,就是到時把全家都帶進京去呢,還是輕裝簡從?如果不帶家眷,那麼把柳如是丟在常熟,卻是難以放心得下;但如果讓她以『夫人』的名分跟着自己進京,又難免會招來物議……『啟稟老爺,餘姚黃太沖先生求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錢謙益抬了抬眼皮,發現李寶站在花廳的門口,『嗯,他說什麼?誰來求見?』

    他遲鈍地想。驀地,他回過神來,心中一驚。

    『啊,來、來了、來了多少人?』他失態地站起來問。

    『回老爺,只是黃相公一位,並無別人。』李寶回答,有點奇怪地瞧了主人一眼,隨即把拜帖遞過來。

    『什麼?』錢謙益急躁地側着耳朵。

    李寶把剛才的話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哼,傳個話都不清楚,嗡嗡嗡就像蚊子叫!』錢謙益悻悻地呵斥說。弄清楚並不是吳應箕、陳貞慧全伙上門來,他鬆了一口氣,這才瞧一瞧拜帖。的確,如果在這個時候走漏了風聲,被對方找上門來同自己吵鬧,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過,雖然如此,錢謙益仍舊懷疑黃宗羲是被對手們派來刺探動靜的。他離開座位,一聲不響地在室內來回走了片刻,立住腳,瞅了瞅已經停止了談話,正在一齊望着他的幾個心腹,用猶疑不決的口氣說:『請黃相公外堂奉茶,我隨後便來。』

    等李寶答應着退出去之後,錢謙益又皺着眉頭,尋思了一下,這才吩咐陳在竹等陪着客人,他自己出了門,慢慢向楠木廳行去。

    『……嗯,他若不是來刺探我的便罷,他若真的為此而來,我就乾脆給他個矢口否認,看他能奈我何!哼哼,對了,我正愁不清楚他們的動靜,趁此機會倒可以反過來摸一摸底細哩!』當錢謙益隔着楠木廳的窗欞,望見黃宗羲那熟悉的背影時,他終於暗暗拿定了主意。

    錢謙益的這種想法,黃宗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剛剛在浙東會館裡碰上一場爭鬥,激於義憤,打算冒險去見那伙暴徒,面斥其非,被會館的人竭力勸祝幸而,在最後一刻里,官府總算派來了衙役,才把暴行制止下來。不過,經過這一場破壞,會館損失慘重,人心惶惶。黃宗羲猶豫了又猶豫,到底不好意思再開口借錢,只得匆匆告辭,趕到徐氏東園來。好在如今不是上常熟去,算不上專程拜謁,即使不送禮,也勉強說得過去。雖然如此,黃宗羲到底心中不安,總覺得有點對不起這位老世伯似的。

    現在,黃宗羲聽見了一種熟悉的腳步聲。那是他在常熟半野堂讀書期間聽慣了的、沉穩而又略帶幾分拖沓的腳步聲。他的心跳動了一下,迅速地轉過身去。一剎那間,一種熱烈的、狂喜的表情,從他那張清秀的小一臉顯現出來。他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瞅着錢謙益,仿佛要擁抱他似的,急切地向前迎了兩步,隨即彎下膝蓋,拜倒在地上。

    『哎呀,賢侄!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錢謙益滿面春風地迎上前,緊緊一抓住黃宗羲的胳膊,用一種親一昵的、不拘形跡的動作,把他扶了起來。

    『小侄不知世伯也在姑蘇,拜望來遲,望祈恕罪!』黃宗羲拱着手說。他的小一臉因為喜歡而發紅,目不轉睛地瞅着錢謙益。

    錢謙益也在微笑着,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的世侄,發現黃宗羲除了臉上多了幾分風塵之色外,體魄依舊是那般挺拔、健壯。發達的肌肉,從藍布直裰的胸前、肩頭凸現出來。一雙秀氣的眼睛裡,仍舊閃爍着純真、智慧的光芒。不知什麼緣故,每當看到黃宗羲,錢謙益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拿他同自己的兒子孫一愛一相比,並且油然湧起感嘆:我的兒子要是像他,該有多好!那樣我就心滿意足,把一切事業都託付給他,再用不着以垂老之身,還為着一頂勞什子烏紗而棲棲皇皇,虛耗心力了。

    何況,他對我實際上又是這般親近、依戀……此刻,這種感情又一次在錢謙益心中湧現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強烈,使他暫時忘記了從花廳出來一路上的種種疑慮和盤算,只感到由衷的喜悅,仿佛感情當中長期遭受簸弄、傷害的一角,忽然得着了撫一慰似的。

    『老伯,小侄此次出來,到處聽聞老伯行將起復,入贊中樞,真乃令人驚喜不勝哩!』當最初一陣熱烈的寒暄過去之後,黃宗羲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一杯茶,立刻又放下來,興奮地說。

    『噢?』錢謙益不在意地應了一聲,仍舊不住眼地打量黃宗羲,並未從剛才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只是周閣老為人貪婪忮刻,未必有此胸襟!倘若又旁生枝節,從中作梗,實在不可不防!』

    錢謙益迷惑地望着黃宗羲熱切的臉容和圓睜的眼睛,好一會兒弄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驀地,他清醒過來,隨即想起黃宗羲此次來訪,可能是奉吳應箕、陳貞慧他們的指派,向自己刺探消息的。

    這位年輕有為的世侄,其實是窺伺在旁的危險對手。纏繞在錢謙益心頭的綿綿情意立時煙消雲散了。他警覺起來,沉默了一會,拿起了几上的茶杯,淡淡地問:『嗯,怎麼?』

    黃宗羲本能地也端起茶杯,但又一次放下了:『周閣老對老伯嫉忌甚深!』他急急地說,向前挪了挪身一子,『這些年,他與一溫一 體仁一交一 相排斥老伯,天下共知,不必復論。此公無才無德,秉政多年,惟知阿迎上意,未見有尺寸建樹;且廣納苞苴,貪贓受賄,較之一溫一 體仁,尤為放肆無一恥。此次東林諸君子合力舉之出山,小侄竊以為失計!

    雖然如此,此公卻未必感恩知報。何況老伯一旦復出,必以斡旋運會、矯正人心為己任,宏謨一展,益見其庸陋,彼又安能甘心乎!扒嫘表嘔譜隰耍劬鍩騁珊徒潯鋼庠嚼叢街亍;譜隰艘蛔戮痛筇鋼苧尤澹頤揮幸瘓浜悶潰討辛慫鬧械囊健!澳撬欽嫻鬧懶耍磁傷淳嬗諼遙俊彼搿?墒牽苹譜隰說納衿植淮笙瘛S謔牽歡站傻廝擔骸襖戲蚱鷥粗擔創湃肥遣簧佟N┦竊淇罩裕奘稻蕁F涫擔戲蛉緗衲曖飠祝糜龐瘟窒攏讜敢炎悖狻婕謾鄭掛參薷摧踴沉耍?『啊,老伯安能作如此想!方今天下擾攘,社稷危殆,正是仁人志士用命之秋。

    老伯雄才峻望,四海共瞻。凡我君子,誰不傾耳側足以望老伯出秉大政。倘若以小人之故,甘心獨善,其如蒼生何!』

    錢謙益沒有回答。黃宗羲這一番話令他頗為感動。他現在已經看出來,這位世侄一片至誠,胸無城府,決不是為着刺探消息而來的。『可是,他又哪裡曉得,我豈是真心的甘於老死山林?相反,眼下正為復出的事殫一精一竭慮、寢食不安呢!』他望着黃宗羲,默默地想,忽然冒出一個希望:要是這位世侄能站到自己一邊,支持自己,那該多好!他是東林的遺孤,又是【留都防亂公揭】的發起人。到時,他如果能夠出面表示寬宥阮大鋮,那效用自然非比尋常。不過,這辦得到麼?

    『唉,皇上英明天縱,惟於用人一端,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黃宗羲並不理會錢謙益的沉默,管自憤憤地低聲說,『今上並非不知東林為君子,卻以有一二非君子之人混雜其間,而事事猜疑提防;也並非不知攻東林者為小人,卻以其可以牽制東林而不惜重用之。

    遂致十餘年間,君子盡去而小人獨存。如此下去,只怕大明真要亡呢!扒嬲卣W叛劬Γ坪趺揮刑濉5彼沼諗靼字螅喚蟪砸瘓赫饈樂毒垢曳潘戀焦ペζ鴰噬俠矗飠沽說茫?萬一給廠衛的人偵知,便是破家滅門之禍呀!他不勝張皇地向四邊望了望,壓低嗓門訓斥道:『賢侄,你怎地如此荒唐!這種話也能說的麼?虧你還是個聖賢之徒、忠良之後,怎地說出這種反賊流寇一般的悖語狂言來!你莫是不要命了!』錢謙益越說越嚴厲,他當真動了氣:這群書呆子怎地如此不知死活,平日譏評大臣,議論朝政倒還罷了,竟放肆到指摘皇上的不是!這種念頭,頂多只能悄悄地想一下——那也是有罪的,他卻公然無忌地說出口來!錢謙益覺得黃宗羲的這種情緒十分危險,很想狠狠地呵斥他一頓,教他知道即使在自己面前,說話也應當有分寸。可是,當他看見黃宗羲低着頭悶聲不響時,口氣不知為什麼卻軟一下來:『嗯,這話悖謬之極!不過,你在這裡說說還不打緊,若到外面去,千萬不能!可記住了?』他猶豫了一下,慰解似地說,『只要有我東林、復社諸君子在,嗯,大明亡不了!』

    『可是,一江一 南的社局,是越來越不成話了!』黃宗羲爆發似地抬起頭來,滿臉是苦惱的神情,『沽名釣譽者有之,爭權奪利者有之,同類相殘者有之,簡直是一塌糊塗!』他的胸膛急劇地起伏着,終於,仿佛抵受不住內心的壓力似的,猛地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聽說,還有想替阮大鋮翻案開脫的!』

    錢謙益正想着如何開導黃宗羲,聽了這話,心頭一震。雖然他剛才還打算把對方拉到自己這邊來,可是猝不及防地聽到這麼一句,仍然像被擊中了要害似的,一下子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幸而黃宗羲並未察覺。他憂心忡忡地緊抿了一會嘴唇,然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開始把三月初七那天晚上,他同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如何在李十一娘一家聚會,後來又如何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裡商議,大家聽到消息後如何憤慨,如何認定是舊幾社那幫人搗的鬼,以及大家準備在虎丘大會上同舊幾社的人一大幹一場,現在陳貞慧和顧呆已經到金壇去請周鑣、周鍾兄弟相助等等,原原本本地向錢謙益述說了一遍。末了,他說道:『鄭超宗和幾社那幫人竟敢替阮一胡一 子翻案,我黃宗羲第一個放他們不過!但聽說社內有不少人還附和其說,不以為非,不以為恥!真不知他們當初入社,所為何來?竟然糊塗若此!』

    錢謙益小心翼翼地皺着眉毛,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異常的神色。他側着耳朵,注意地捕捉着黃宗羲說出的每一個字眼,終於,他暗暗吁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對手們當真完全不知底細,豈止不知,還錯把舊幾社的人當成了攻擊的目標,準備大鬧一常啊哈,這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一種局面!想到曾經被他估計得極為困難的這件事,竟然進展如此順利,一切都像有神明在冥冥中扶助似的!錢謙益不覺大為寬慰,但同時又多少有點遺憾。因為他看得出來,黃宗羲也如同吳應箕、陳貞慧一樣,是絕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妥協的。指望他站過來支持自己,更絕無可能。想到剛才見面之初,自己對於這位世侄所產生的那種不能自抑的感情,錢謙益的內心不禁漾起一絲苦笑。

    『不知老伯亦曾聽聞此事否?』

    黃宗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錢謙益一怔,回過神來。他本能地打算加以否認,可是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只是在喉嚨里『咕嚕』了一聲。

    『哦,原來老伯已有所聞!』

    『不!』錢謙益慌忙說。他猶疑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對此事一無所知!』

    這樣說了之後,他就把眼睛移開,以免接觸對方的真誠的視線。

    『原來如此!不過,替阮大鋮翻案之事已無可疑。虎丘之上,一場內訌只怕勢在難免了!』黃宗羲煩惱地說,『次尾、定生他們都說舊幾社那伙人久有獨攬大權把持社局之心,小侄本來也不甚相信。不過,看到此次他們如此妄為,分明是存心挑一起大紛爭,卻又令人不得不信!』於是,他又把自從復社領袖張溥死後,舊幾社一派人如何妄自尊大,不把吳應箕、陳貞慧等人放在眼裡;這一次虎丘大會他們又如何故意拆台,使吳應箕等人當不成主盟;吳應箕等人又如何氣憤等等告訴了錢謙益。

    錢謙益聽完之後,卻沒有做聲。不錯,要是早半天工夫聽見這個消息,或者這個消息是由別人的口中說出來,錢謙益必然會大慰胸懷。可是,此時此刻,在黃宗羲口中又一次聽見這種憂心忡忡的投訴,以及看見他滿懷希冀的焦急眼神,錢謙益的心中卻有一種空虛茫然之感。

    『老伯,小侄此來,意欲有一事相懇,未知老伯能答允否?』

    『哦,賢侄只管直說。』錢謙益的態度顯得格外和藹。

    『小侄想請老伯親赴虎丘,平息此番內訌!』

    錢謙益驀地一驚,他失態地站起來,慌亂地說:『這,這怎麼行?

    不行!?

    黃宗羲奇怪地瞧着錢謙益:『小侄看來,到了這一步,除非有德高望重如老伯者出面,已是無人能排解此事。』

    錢謙益情急地盯了黃宗羲一眼,使勁地搖頭。

    『啊,莫非小侄此議有何不妥之處?』

    錢謙益又搖一搖頭,神情卻越來越尷尬和難看了。

    『那麼,莫非老伯忍心眼見復社毀於一旦不成?』黃宗羲的語氣里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他顯然無法理解,像錢謙益這樣一位他素所景仰的東林前輩,何以對於這樣一件關係復社存亡的大事,竟然會無動於衷?

    『賢侄,是定生、次尾他們讓你來的吧?』錢謙益注視了黃宗羲片刻之後,突然冷冷地問。

    黃宗羲一怔,搖搖頭:『不是。次尾他們並不知道老伯來了姑蘇。小侄到這兒來,事先也不曾告訴他們。』

    錢謙益笑了:『賢侄又何必瞞我,此等大事,次尾、定生着你來問我,原也應該!』

    『老伯說的是。不過,小侄此來確實不曾告訴他們。』黃宗羲回答得很認真。

    錢謙益不言語了,可是冰冷的目光仍舊在黃宗羲的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直到斷定對方並非說謊之後,他才重新堆出微笑,走過來,拉住黃宗羲的手,用親呢、誠懇的口吻說:『賢侄,不是老夫存心推託。你也知道,老夫以病廢之身,待罪山林,雖然深自韜晦,亦難免為朝中小人所側目。去歲蔡奕琛行一賄事發,不肯入獄,竟誣告老夫教唆復社構陷於他。幸賴天子聖明,置之不問。此次若公然出面干預社事,豈非適足授彼以一柄一?老夫一身不足惜,只怕於社事不惟無補,抑更有害呢!虎丘之會,既然定生已赴金壇請仲馭、介生他們來,縱有大事,他們盡能應付裕如,賢侄倒也不必擔憂。』停了停,他斜覷着黃宗羲,又意味深長地補充說:『眼下四海洶洶,人情昏亂,謠言蜂起,往往真假難辨。賢侄須得自有主張,心明力定,勿為他人所蠱惑左右,這也是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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