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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憨寶玉拘入狴犴門 頑賈環收進養生堂

劉心武續紅樓夢作者:劉心武發佈:福哥

2018-6-8 23:42

    小紅又拍又搖,哄得孩子不哭,對賈芸道:『你今兒個回來,我就知道你肚子裏憋着話呢,我才不催,由你存着,什麼時候想吐出來自個兒吐。』

    賈芸道:『那楊侍郎家管家跟那副管看着我們卸花盆,一旁閒話,我聽他們說,楊老爺看了邸報,又從同僚那兒知道,那寧、榮兩府,寧府的事情先定讞,賈珍判絞刑,賈蓉流兩千裏,給披甲人為奴,他們的媳婦,還有姬妾,全收為官奴;過幾天府裏那些個僕婦,全牽到內城東門外售賣。』

    倪二聽了先道:『下手也忒狠了!原以為我們放印子錢的心就狠得可以了,沒想到有更狠的!』又勸小紅:『這只是處置寧府,你父母在榮府,或許對榮府下手不那麼狠吧,若是一樣狠,又何必分兩撥子發落?』

    小紅只盯着賈芸道:『別含着骨頭露着肉的,把話說盡!』

    賈芸才把那最壞的消息道出:『他們議論,道好奇怪,處置寧府,卻單挑出榮府管家林之孝兩口子來,歸入寧府一案,且十分嚴厲,將他們與那寧府管家來升一起,命都不留,判了斬刑!』

    小紅聽了,先兩眼發直,後站起來將孩子放到賈芸懷裏,自己走出屋子,接着就聽見他在屋外廂房那邊放聲大哭,這邊孩子聽見母親哭聲,又哇的大哭起來,賈芸亦流淚,又哄孩子令其不哭。倪二酒全醒了,沒了主意。也不知該怎麼慰勸賈芸、小紅兩口子,心裏卻明白起來,想到在衛家圃聽到的那些,知林之孝原姓秦,與那寧國府藏匿過的秦可卿,還有秦顯等,皆是張太醫主子那邊的人,如今把賈珍、秦之孝等皆殺了,意在滅口;又想起賈芸前些時說看到城門上告示,那馮紫英、陳也俊皆被逮住殺了,衛若蘭家被抄、媳婦被賣了,馮紫英家、韓琦家也給滅了,自己卻連通緝也無,真有些對不住人;又不知那柳湘蓮,還有沒見過面的蔣玉菡,如今安全否?更不知那張太醫張友士,究竟怎麼樣了?按說最該通緝殺滅的是張太醫呀,怎麼無人提起?別的人要麼有壞消息,要麼模模糊糊知道混過去了,總算讓人心裏有個抓撓,卻獨獨沒有那張太醫一絲消息……倪二正胡思亂想,忽然見那小紅回到屋裏,神色如常,似已勻過臉,換了件青衫,從賈芸懷裏抱回孩子,拍哄着,對賈芸道:『別跟你媽說。』又再勸倪二酒:『且再喝,一醉方休!涼他們不至於再找到我這兒來,就是找過來,我是不怕的。是只雀兒就要找食,就要嘰喳,就要飛,活一天,自在一天。』那孩子漸漸在他懷裏睡着了,小紅把那小臉蛋湊到唇邊,親了一口,又道:『你更要好好活着。你長大了,我們也不提你姥爺、姥姥的事兒,就要你自在過活!』那賈芸和倪二,又喝起來。

    且說那張友上事敗回到主子府裏,跟主子道出起事情形,自是抱愧,主子只道:『那賈元春償了命就好。』

    張友士到了下處自己仰藥自盡了。那大王府門外始終與往日無大異。幾個夜晚,人不知鬼不覺,太上皇、皇太后更不知曉,聖上令人將府裏搬空了,那府主被幽禁於一秘密處所,府中其餘人等皆有妥善安排。那春彌遭襲之事不入實錄,秦可卿之事更抹得星渣全無。秦可卿墓被剷平,連那以孝女名義守墳多年的寶珠,亦被賜藥自盡,今後再有妄議春彌、秦氏事者,皆為造謠生事,嚴懲不貸!有人上疏彈劾慶國公、南安王、楊侍郎、李員外等,道他們與那僭設太醫院的某王及寧、榮二府皆過從甚密,實有附逆之嫌云云,聖上或留中不發,或竟當面斥退,更有被罰俸的,卻又陸續為慶國公、南安工加俸,加封楊侍郎內廷行走,李員外壽辰時更派戴權鳴鑼張傘去往其宅頒賜壽禮,更數次在眾王公大臣前對那北靜王寵溺有加,多有為其手足情深感動落淚的,太上皇、皇太后知曉後亦大展霽顏。

    那寧國府人去府空,多有關心聖上究竟將其頒賜何人的,暗中活動的,也非止一人。因那吳貴妃漸次得寵,其父聖將軍吳天佑府第大不如寧國府,便欲謀來歸己。那日將六宮都太監郇老爺請至家中,道:『如今我們貴妃娘娘多得聖上恩寵,不定那日聖上或又許他省親,我家原來的省親別墅蓋在城外,如今想來,實不方便。也是因為我這城裏宅子未免太小,難以籌劃出一個如當年榮國府大觀園那樣的省親別墅。你知那年因須到城外省親,我們家裏這邊的麻煩就不說了,原是聖上曠世隆思,再辛苦些也是應該的,只是你們來回奔波,就未免勞頓不堪了……』

    那郇太監便道:『你家城外那園子既是使用不便,廢棄了也可惜,不如送給我玩玩。』

    吳天佑聽了,心中吃一大驚。那回跟夏守忠道及此事,夏守忠心裏如何想的不敢斷定,嘴裏卻還是皇家規矩第一,此次換成郇太監,卻爽快如此,倒叫他不知如何應對了。那郇太監見吳天佑吞吐起來,倒笑了,道:『我是一根腸子通屁股的人,喜歡直來直去,你也別捏酸假醋的了,其實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你那城外的園子遠,城裏的宅子小,那榮國府的大觀園聖上已經賞給忠順王,如是你現在打的就是那寧國府主意,對不?寧國府自然大,比那榮國府起碼大了三成,又連着賈氏宗祠,如今那祠堂廢了,算進來更大了,在早頭添個省親別墅綽綽有餘。你垂涎三尺,我不笑你。只是那宅子原是國公級別,只因爵位遞減,那三等將軍才住了那麼個大院子。你祖上非公侯,如今只是個將軍,按例住不進去的!』吳天佑聽了十分掃興。那郇太監笑道:『你心裏頭在撥什麼算盤珠兒?實告訴你吧,皇家規矩,原也不是那麼可丁可卯的,只要聖上高興,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兒,說賞就賞。』

    吳天佑心又活了,回通:『就請郇老爺趨聖上正寵我家貴妃,得便疏通則個!』

    郇太監笑道:『只是你倒求我晚了。我聽說更有求我們大明宮掌宮內相戴老爺的,他可是我老前輩,且比我分兒大,若他已經跟聖上說了,聖上應了那邊,我可是沒法子扭轉乾坤!』

    吳天佑道:『那也想住進寧國府的,是那位呢?周貴人他們家?』

    郇太監道:『別光想着我底下的三宮六院。聖上固然是,漢皇好色思傾國」,然若命皆無了,還怎麼享受酒氣財色?此次春彌,聖上險遭不測,雖系謠言,究竟還是有那立勤王之功的人[華韻書閣guoxue.sg],那個袁野,聽說了麼?』

    吳天佑道:『如今誰不知道他,原不過是長安那邊一個守備。先調京賞了都尉之職,前兩天更封了五等將軍,真是恩寵一到,想躲都躲不開!難道他想得那寧府嗎?』

    郇太監道:『可不是。誰不趁熱灶火多撈兩把?』吳天佑聽了,更覺無望。郇太監故意且呷幾口茶,再道:『若你實在想那寧府,倒也不是不能一試。咱們畢竟有貴妃娘娘在皇上身邊,你閨女可跟那賈元春不同,敢說敢道的,我跟他先通好氣兒,得便跟皇上一提,他在一旁再一求,皇上一高興,一句話下來,那寧府不就是你的嗎?想那袁野,他功勞再大,能貼在皇上身邊說話嗎?』

    吳天佑一聽,心火復燃,因道:『郇老爺若果真促成此事,我怎麼報答都是情願的!』

    郇太監便道:『可是你說的。你先把那城外的園子給我,另拿出一萬兩銀子來……』

    話音未落,吳天佑連說:『情願,情願。』

    郇太監接着說:『事成,我也不再多要,你就再給兩萬罷了。』

    吳天佑只覺心肝兒疼,但衡衡得失,想起曾到寧府赴宴時看到的府中景象。尤記得天香樓、凝曦軒、逗蜂軒處,如能到手無異十多萬銀子進賬,便起立一揖道:『一言為定,全拜託郇老爺了!』那郇太監帶着孝敬的古玩而去。

    那亦急着想得寧府的袁野,想起當年一事,覺得正是報仇的機會,便僱人秘查。原來當年他為兒子聘定了長安那邊張財主家的閨女張金哥,不想那張金哥又被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看上了,那李衙內便仗勢欺人,派人來找他逼他家跟張家退婚,他和內人那能同意,便找張家論理,質問為何一個閨女要嫁兩處?張家道我們雖有錢卻無權,焉敢得罪府太爺的親戚,便要退還聘帖聘禮,袁野當時只是個守備,雖帶兵打仗十分驍勇,也曾在邊陲立下大功,名動聖上,然論官職卻不敵府太爺,若打官司也繞不過長安府去,與他內人便又生氣又憋氣。誰想忽然有雲光節度使召見他,卻只為這張家退婚一事,道此中利害,你也不必多問,你那公子那家閨女不能娶?非娶這張家的作甚?就速速退了吧。不得已,忍氣吞聲收回那張家退來的聘帖聘禮。誰知那張金哥與他兒子本是在三月三渭水邊,隨兩家父母踏青時,互相看見過的,那張金哥對袁公子相當屬意,聘定後十分高興,只等着擇吉日過門,卻忽然聽父母道已然退婚,且要將他另嫁李衙內,悲憤已極,便趁家人丫頭等不備,自縊而亡。這邊袁公子聽到金哥自縊的消息,也趁家裏人小廝等不備,投渭水殉情了。此事雖過去幾年,袁野夫婦仍耿耿於懷。如今因袁野勤王護駕有功,探得聖上恩寵,調京先任都尉又封將軍,便不再懼長安府、節度使,因之便深究那雲光當年何以插手此事,通過一番秘查,內纖便道出當年榮國府賈璉致書雲光,托那雲光逼他家退婚一事,此事底細終於水落石出,倒讓袁野吃了一驚,原以為那榮府只私通平安節度,卻原來還私通過長安節度,亦不知還私通過另外那些節度等外宮,更造下那些孽來!袁野原擬將此事直接奏與聖上,後慮及現榮府事聖上正交忠順王辦理,若繞過他怕不妥,便致忠順王一信,詳述失子之痛,懇請審明那賈璉私通雲光一事,並告之若賈璉有口供,便要以之為據彈劾那雲光,以正我朝清明。

    忠順王得袁野書,立即親自提審賈璉,賈璉回想半天,實在想不起何時與那雲光聯絡過,便讓去問他的男僕興兒,道若通書信必是交興兒辦理,提那興兒來,未問先打,四十棍打的皮開肉綻,興兒昏死過去,潑水催醒,問他此事,興兒也回想半晌,實在想不出,只好哀求再問旺兒,道那旺兒常幫二奶奶辦事,或此事系二奶奶瞞着二爺行的,長史官在旁問他:『是那個二奶奶?』

    興兒道:『不是如今這個平二奶奶,是那王熙風。』

    便先把旺兒提來,亦先打四十棍再問,旺兒醒過來道:『替二奶奶找府外相公,冒二爺名下書的事,也不止一回。其中確有給長安節度使雲光的一封,裏頭寫些什麼,實在想不起來了。』

    王爺便把驚堂木一拍:『想不起來了,那時你們勾結外官,只當兒戲!知道麼?這裏關係兩條人命,問問你有幾個腦袋?』

    旺兒便叩頭不止,只求饒命。於是再提王熙鳳。那時王熙鳳已無主子身份,將他與丫頭婆子等一起拘押在賈母院中,提來先掌嘴,問他可有其事?那王熙鳳只得從實招來,將當年弄權鐵檻寺、獲銀三千兩的始末道出,如是又去拘來那水月庵老尼,證實果然是雲光節度幫那李衙內謀娶張金哥不遂。事情雖是王熙鳳所為,因書信落款是賈璉,賈璉罪狀又加一條。長史官問王爺如何發落王熙鳳,僅此一項亦可將他正法,王爺冷笑道:『留個活口,什麼鳳姑娘!此種障眼法蒙蔽得過誰,此人當二奶奶時,一手遮天,因是那賈璉管家,實權倒在他的手裏,如今這府裏浮財尚未徹底收盡查清,他須再老實交代!究竟這正房院、賈母院裏還有那些暗室地窟,那大觀園裏還有什麼地下水底的貓兒膩?皆須留下他再審再引!況賈家在金陵還有老宅,那邊還有財物僕婦,我已啟奏聖上,或許這幾日聖上即可批覆,命我到那邊處置,那時還要將他押往金陵,一一指點財物,核對名冊,豈是容得他此時就死的?』喝令將王熙鳳押下好生看管,嚴防其自傷自盡。

    那時榮府門外又有人喊冤,請求王爺接見道出冤情。一個自稱姓張名華,道他家給他聘定了尤二姐,卻被那賈璉強奪去作了二房,後更不明不白的死在府裏,後來又想將他害死滅口云云。把門的報進去,長史官嫌羅嗦,道:『那賈璉死定了,再添一罪無甚意思,我們且麻煩半日!』

    偏王爺聽見了,正色厲聲道:『豈有此理!聖上對我如此信重,焉能圖輕省便當!且當官就該愛民如子,為民作主,平冤洗雪,伸張正義,怕麻煩還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才是!』

    長史官唯唯而退,忙代王爺接過那張華花銀求人代寫的狀詞,其中要點是賈璉須賠償他的損失一千兩銀子云雲。正忙亂,門上又報有一殘廢人在門口喊冤,長史官這回也不通報王爺便令放那人進來,那人也無狀子,只道要親見王爺口述冤情。長史官便問他姓甚名誰,有何與賈家相關的冤情,那殘廢道人都叫我石呆子,來訴我那二十把古扇被霸佔的冤情。

    長史官不敢懈怠,即刻進去向正爺稟報:『有個石呆子,說他有二十把古扇被賈府霸佔了,要親見你訴他冤情。』

    忠順王一聽,大怒:『准讓你們放他進來的?那分明是個騙子,快給我趕出去!』

    長史官不懂王爺為何厚彼薄此,喜怒無常,且出去命那石呆子滾蛋,那石呆子不服,長史官就令下屬將他扔了出去。那石呆子彼時雙腿皆無,行走靠胯下兩支短拐,被強行扔出後,先在大門外亂哭亂罵,圍了一群人在那裏看熱鬧,石呆子後便跟眾人道:『這榮府大老爺想強買我祖傳的古扇。我不賣他,他就勾結那狗官賈雨村,將我拘去嚴審,我有何罪?自然不服,與那賈雨村頂撞,他竟讓衙役將我兩腿打斷,我還是不服,他就判我拖欠官銀,須抄家罰沒財產補上,於是就硬將我那二十把稀世珍寶抄走,白拿給那大老爺害得我傾家蕩產,流落遠郊,靠給人寫點子春聯餬口。前些時想是那大老爺知道聖上查他,慌了。又讓個人來找我,說是把扇子還給我,讓我再莫聲張,你們別看我眼睛壞了,看不真切東西,我那古扇是一聞便知的,那拿來的我往鼻子底下一放,味兒差遠了去,全是假的!那真的必得還我才是!如今聽說這榮府犯了事兒,大老爺、二老爺都給治罪,由忠順干王管這裏的事兒,我好不容易一拐一拐熬進城來,上門喊冤,要索回那古扇,竟被他們扔了出來,你們說,這是什麼世道?還有老實人活路麼?』一壁說,一壁哭,有的人就覺他可憐,給他往肩上褡褳裝些銅錢;有的聽他前面所說甚為同情,及至聽他訴到最後,就怕惹出事來,忙抽身走掉;有的就勸他莫用雞蛋去砸石頭;有的卻在一旁譏笑他那殘腿哭相。

    石呆子門外的哭訴聲,隱隱傳到裏面,王爺問什麼人在門外鬧事?長史官又問下面,下面又去問把門的,把門的學舌,又一道道傳進去直到王爺耳朵邊,王爺聽了臉色大變,長吏官忙道:『我這去讓人把他扔得遠遠的!』

    王爺拿起桌上驚堂木猛的一拍,倒唬了長史官一大跳,只聽王爺對他吼道:『誰說讓你把他扔遠遠的!你立即去安排,不許他亂說亂動,且將他運到府裏去,單給他一間屋先住着,好吃好喝供着,我自有道理!』

    長吏官剛要轉身,王爺又跟他說:『除了我,誰也不許跟他說話!連你也不許問他!他說什麼都莫聽,告訴看守他的人,那是個瘋子,全是瞎說八道!』

    長吏官便去安排將那石呆子強帶回忠順工府,軟禁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辦完軟禁石呆子事長史官心內才明白,王爺不正收着二十把古扇麼,道是甄家藏匿在賈家的罪產,聖上既把那甄家藏匿在賈家的罪產全數賞了王爺,那些古扇當然歸他把玩。只是這斜刺裏殺出的石呆子,道出另外的故事,那些扇子竟非甄家所有,此中奧妙,准敢推敲?從此只要王爺不提扇子、呆子,他抱定作一個聾子、啞巴。

    眼看又到霜降,那榮國府各主子罪名刑罰也已定讞。賈赦流往北邊三千裏外苦寒地,准邢夫人同往。賈政流往南邊三千裏外煙瘴地,准王夫人同往。賈璉原來只有承父命往平安州與節度送信一罪,賈赦一再為其開脫,將罪責全攬在自己身上,卻不曾想越查賈璉罪名越多越重,其中私自給長安節度雲光寫信釀成兩條人命,國孝、家孝中偷娶尤二姐又虐待致死,更唆使惡僕追殺張華等項,尤為惡劣,賈璉力辯三條人命皆系王熙鳳釀成,追殺張華亦是王熙鳳所為,那忠順王審訊時王熙鳳也供認不諱,情願償命,忠順王卻刻意要暫且留下王熙鳳,以便搜羅出更多賈家財物,便道所有來往信函上,皆系賈璉署名,豈可抵賴,最後將賈璉算入明年的斬監候。那嫣紅、周姨娘、平兒等,皆收為官奴,侍分配到王公大臣家服役。寶玉因年過十六周歲,先收臨,待以後進一步查明情況,若除被其父唆使吟出反詩外並無其他罪行,則遣返原籍永不許返京。賈環、賈琮、巧姐因未成年,允其嫡系親屬領養。管家賴大夫婦,念其子尚能效忠朝廷,免死,枷號一月後,允其還鄉養老。那吳新登夫婦早被羈押,以捲逃並違例放貸罪入獄服刑。其餘所有僕婦,皆牽到外城東門外發售,丫頭小廝分別單賣,如周瑞等陪房允整窩發售,另婆子、年長單身男僕可搭配賤賣,無人買走的則發往城外官屬磚窯、糞場、墳地等處勞役。

    且說寶玉在榮府被抄後,與賈環、賈琮被關押在鳳姐院三間西廂房的南邊那間。原來的格局是從中間進去,南北再各有內門相通,收成羈押之所後,將裏面的門封死了,南北各間各破一窗改為屋門,為防止院內各屋羈押的人互相望見,門窗透明處皆糊上了厚紙,因之白天亦十分陰暗。剛住進去時,賈環猶與賈琮一起奚落寶玉,道:『怎的連鋪床脫衣都不能利落?要不要我們幫你把麝月要來?』又道:『還不笑開懷?聽門外腳步聲,分明是那襲人來!』

    看守送來飯食,菜裏稍有肉片,賈環就伸筷子去寶玉碗裏夾。送來熱水,賈琮就跟賈環搶去喝。兩人喝夠了,剩下的水也涼了,才讓寶玉喝。到後來,環、琮見寶玉不但總讓着他們,見他們吃不飽,就把自己的饅頭讓給他們吃,早上看守送來一盆水,寶玉總讓他們先洗漱,自己用剩水。各屋輪流放風的時候,嚴禁出去後出聲,也不許出院子,那鳳姐院不甚大,環、琮出去後只是吸氣吐氣,寶玉就打手勢,讓他們跟他一樣,蹲下來看邪從牆角磚縫中鑽出的野花,回屋以後,就帶頭吟那野花,環、琮有了好句,就真誠讚揚。又讓他們細聽窗外蜜蜂的嗡嗡聲,到晚上都睡不着,就讓他們聽那蟲兒嗚叫,辨析蟲名。秋涼了,被子薄,環、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後來睡着了,早上睜眼一看,寶玉將自己外頭衣服全蓋到他們被子上了。

    抄家送往羈押處前,各人身上佩帶的東西全給收了,只那寶玉的通靈寶玉還讓他帶着,一來按俗世眼光,那是塊病玉,不值錢的,二來忠順王有活:『那玩意兒落草時候就有,連聖上也聽說過,怕是有其奧妙,別人拿去帶起恐不吉利,就由他還掛脖子上吧』但後來卻又將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發還給他,原來那是當年慶國公單獎給他的,佛像背後有那慶國公府造的標記,為何將其發還給他?因聖上忽然大大的褒獎慶國公,又給他加俸祿,忠順王知道後,便令將那慶國公親贈寶玉的旃檀香小護身佛還給寶玉。那旃檀香小護身佛送回後,環、琮二人都想要,道:『你已有那通靈寶玉保佑,我們啥也沒有。』然一個小護身佛如何分給兩人,先寶玉就拿給他們輪流佩帶,道:『雖我不信這個,然你們帶着,覺着心裏塌實些,也好。唯願你們各人都得些護身的靈氣。』

    那日長史官來宣佈,寶玉不日移入監獄,環,蹤二人可分別由嫡系親屬領走,寶玉倒無所謂,那賈環先哭了起來,道:『誰來領我,我們二房還有什麼嫡系親戚,進監獄還有碗飯吃,看來我只能流落街頭當乞兒了!』

    那賈琮則擔心被那邢德全領走,道:『那個大舅只知吃喝嫖賭,料他也不要我,若將我領去,指不定怎麼惡待我!那表姐邢岫煙,聽說早跟表姐夫薛蝌去往南方了,亦不會領我,倒是聽說邢忠舅舅跟舅媽還在京城,他們年紀雖老,待人是厚道的,我願他們來將我領去。』

    寶玉聽了便道:『那邢忠舅舅必來領你,你去了好生活着,環弟弟比你可憐,我亦想不出來誰能來領他。那巧姐兒,倒還有個舅舅王仁,想是會來領他。既如此,我的意思,就把這旃檀香小護身佛,讓環兒帶着吧,他的前途,實在更比我們兇險,或許這個東西,能多少幫他點忙,且不論護身功力是否靈驗,人看是慶國公給的,總多少會善待他點吧!』

    賈琮不爭,把原由自己輪帶着的旃檀香小護身佛取下遞給寶玉,寶玉就親給賈環帶到頸上,那賈環撲在寶玉懷裏大哭,寶玉摟着他拍背安慰,自己也哭了,那賈琮也落下淚來,賈環邊哭邊對寶玉道:『我曾推倒燭台想燙瞎你眼睛,又總咒你早死,好由我承繼家業,現在想來真懊悔不迭,只求你原諒!』

    寶玉道:『我亦對不起你,多年來何曾跟你談過心,關切過你的日日夜夜,也懇求你原諒我!』

    兄弟二人到家破時方有了手足之情,那賈赦、邢夫人和賈政、王夫人押出流往邊陲苦地,及賈璉被鎖走,他們能聽見響動,卻不允出屋跪別,亦不許出聲。過兩日,王仁來領走了巧姐,平兒被帶出去為官奴。那巧姐初與平兒一起被羈押時,並不知遇到了何事,還總吵着要到院子裏玩,要到園子裏找大伯媽去,要吃大伯媽那邊的菱粉糕,遂被看守吼罵,巧姐就哭,那哭聲又會被平兒握嘴堵住,寶玉這邊聽見他那天真的聲音被吼罵變成哭聲又突然鴉雀無聲,不禁諳然神傷。後來那巧姐也不敢高聲說話了,也聽不見他哭了。王仁來領他那天,寶玉才又聽到巧姐的聲音,他高興的叫着『舅舅』,笑着出了院門。

    再一日,邢忠來領賈琮,賈琮跪別兩位堂兄,隨那邢忠去了。

    又一日,來人將寶玉帶往臨獄,道:『便宜你了,王爺說不用披枷帶鎖,帶過去就是了,說你是不會跑的,跑也跑不動。』

    賈環要跪別寶玉,讓寶玉止住了,寶玉道:『各自保重吧!』兩人遂相對深深一揖,寶玉就跟帶他的人走了。

    到得監獄,未進獄門,只見門上塑一怪獸,有臉無身,怒眼圓睜,獠牙畢露,猙獰可怖,似要撲人,寶玉不禁閉眼止步,心內勻驚懼,那押送的人將他一推,便踉蹌邁進獄門,如入那怪獸之口,後來知道那怪獸名狴犴,吞噬活人不吐骨頭的,凡監獄都塑他把門,震懾囚犯,且示王法峻厲。

    寶玉押走後,那院子裏竟只剩賈環一人了,送飯來給他吃,他也吃不下,只呆呆的在床鋪上坐着。一個人過了一夜,第二天長史官來,道:『無人領你。也不便讓你流落街頭。王爺開恩,命將你送到養生堂去,給堂主當小廝,光伺候着他,以後若你爭氣,給你升成管事。你須老老實實呆在那裏,倘你逃逸,捉回來先打斷你的腿再說!』

    那賈環不肯去,道他有個表哥叫錢槐,願去錢槐那裏,問他錢槐是怎麼個親戚?他道是趙姨娘的內侄,惹得長史官並隨來的人大笑,長史官道:『趙姨娘本是個奴才,況且死了,他不死,也跟周姨娘、嫣紅一樣,先收去當官奴,他家的人那有資格來領你!走,少廢話!別瞎耽擱我們工夫!』遂強把賈環帶去養生堂,到了那裏,堂主先打他幾巴掌,道煞煞他的少爺威風,又給他剃成榪子蓋頭,第一樁活計便是讓他給自己倒榪子、洗榪子。那賈環只得忍氣吞聲苟活下去。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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