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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18-5-26 18:28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路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什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什么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仆从搬出酒殽、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弟兄。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武松正要吃酒,见他只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伏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是“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户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的好酒、果品、殽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殽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坐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但见: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华旖旎池中,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冷冷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未必开樽香十里,也应隔壁醉三家。

当时施恩、武松来到村坊酒肆门前,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哥哥饮么?’武松道:‘遮莫酸咸苦涩,是酒还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帘便了。’两个人来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你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著。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

形容丑恶,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横铺,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卷,唇边几阵风生;怪眼圆睁,眉下一双星闪。真是神荼郁垒象,却非立地顶天人。

这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代绿油栏杆,插著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著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那妇人生得如何:

眉横翠岫,眼露秋波。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玉。冠儿小明铺鱼□,掩映乌云;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笼瑞雪。金钗插凤,宝钏围龙。尽教崔护去寻浆,疑是文君重卖酒。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著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哪里?’一个当头的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荡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著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荡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呷了一口,叫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

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荡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什么?’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哪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休听他放屁!’武松问道:‘你说什么?’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哪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却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哪里挣扎得起。后面两个人,在地下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

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著,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著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说出哪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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