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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18-5-26 18:28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做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迳投县里来。

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诉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

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杖,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官人: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曾雪案攻书,长向金銮对策。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德政胜龚黄

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杖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藁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那刑部官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延明降,开了长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俬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著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

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的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著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把手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来。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地名叫做什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著一头钗镮,鬓边插著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莽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金钏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开了封皮,除了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要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荡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妇人心里暗喜,便去里面托出一镟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荡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荡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哪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哪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著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后来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面是些金银。那妇人欢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哪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著,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的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哪里敢挣扎,正是:

麻翻打虎人,馒头要发酵。谁知真英雄,却会恶取笑。牛肉卖不成,反做杀猪叫!

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去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

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来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扁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个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账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得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什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

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

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个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又分付浑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

‘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贼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子,休怪!’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著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称赞不已,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

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汉,攧倒擒龙捉虎人。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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