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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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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雅集无兼客.高情洽二难.一尊倾智海.八斗擅吟坛.

话到如生旭.霜来恐不寒.为行王舍乞.玄屑带云餐.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赖长官余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

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

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

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俵籴之法不可行.当十大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

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倡言.阻挠国事.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盘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船到.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来保从东昌府船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

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

宋御史连忙出迎.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几时方行.”

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

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

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

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

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

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

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只怕不好去得.”

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

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

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著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

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

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细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

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

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

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

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侑觞而已.何为见外.”

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

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

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吩咐把乐人都打发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许多酒器.何以克当.”

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

因问道:“宋公祖尊号.”

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

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

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蹊跷.”

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蹊跷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

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罢了.”

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船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

蔡御史道:“过蒙爱厚.”

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早来接.”

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

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旁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

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门下.”

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

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攒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

说毕.西门庆教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

子弟排手在旁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打后门来了.在娘房里坐着哩.”

西门庆道:“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

玳安道:“抬过一边了.”

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

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

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

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

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敬济拿着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着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

西门庆道:“你跟了来.”

来保跟到卷棚槅子外边站着.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

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

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

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

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什么打紧.”

一面把来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

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

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

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毕.已有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

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

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

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

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

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

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教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们叫甚名字.”

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

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

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

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

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

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

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歌唱.蔡御史赢了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饮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

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花下.

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不曾赏他一杯酒.”

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

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旁捧果.蔡御史吃过.又斟了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

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

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问道:“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

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管在那里做什么.”

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与你蔡老爹送行.叫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

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有人看.”

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

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

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

于是灯下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著.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

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从后门打发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

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

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

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三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

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

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船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

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船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

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

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合掌问讯.递茶.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

长老道:“小僧七十有四.”

西门庆道:“到还这等康健.”

因问法号.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

又问:“有几位徒弟.”

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

西门庆道:“这寺院也宽大.只是欠修整.”

长老道:“不满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

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别处也再化些.我也资助你些布施.”

道坚连忙又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

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爹来.不曾预备斋供.”

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

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看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著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

于是高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

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麄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

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

胡僧道:“我有.我有.”

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

胡僧道:“我去.我去.”

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

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来.”

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

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

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

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

月娘问:“那安哥.”

平安在旁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

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

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见.早是我在旁边替他摭拾过了.不然就要露出马脚来了.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

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捩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路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爹交雇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他便走着没事.难为我这两条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

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什么.”

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什么药哩.”

正说着.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

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字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倚.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

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

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

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

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

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

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𤆑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饣皆饣禾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

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

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

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

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

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以够了.”

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

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

又将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著.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

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

胡僧说:

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

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

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

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五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

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

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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