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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十日记 屠城五 四月廿九日记

扬州十日记作者:王秀楚发布:懋基

2018-1-1 09:58

次日.则念九矣.

次日,已经是廿九日了。

自念五日起.至此已五日.或可冀幸遇赦.乃纷纷传洗城之说.城中残黎冒死缒城者大半.旧有官沟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夜行昼伏.以此反罹其锋.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辄结伴夜入官沟盘诘.搜其金银.人莫敢谁何.予等念既不能越险以逃.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蔽处知不可留.而予妇以孕故屡屡获全.遂独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妇与彭儿裹卧其上.有数卒至.为劫出者再.皆少献赂而去.继一狠卒来.鼠头鹰眼.其状甚恶.欲劫予妇.妇偃蹇以前语告之.不听.逼使立起.妇旋转地上.死不肯起.卒举刀背乱打.血溅衣裳.表里渍透.先是妇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不可以夫妇故乞哀.并累子.我死则必死子目.俾子亦心死.”至是予远躲草中.若为不与者.亦谓妇将死.而卒仍不舍.屡擢妇发周数匝于臂.怒叱横曳而去.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地.环曲以出大街.行数武必击数下.突遇众骑至.中一人与卒满语一二.遂舍予妇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无完肤矣.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草房.燃则立刻成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网者.为火一逼.无不奔窜四出.出则遇害.百无免一.其闭户自焚者由数口至数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矣.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犯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或与尸骸杂处.生死反未可知.予因与妇子并往卧冢后.泥首涂足.殆无人形.时火势愈炽.墓木皆焚.光如电灼.声如山摧.悲风怒号.令人生噤.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鬼母驱杀千百地狱人而驰逐之.惊悸之余.时作昏眩.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

自廿五日起,至此已五日,心中暗暗盼望能有幸遇上赦免。外面纷纷传言满贼要屠杀全城,人心更加慌乱。护城河由于壅塞不通到现在已成坦途,于是城中残留的黎民百姓有一大半冒死缒城而出,夜行昼伏,企图逃往城外,但因此反遭祸害。城外有很多亡命之徒,眼红城中财物丰富,就趁火打劫,结伴在夜间难民逃亡之要道设伏盘诘路人,搜刮金银,逃亡之人谁都不敢起而反抗。

我和妻子合计,还是不应该冒险逃走,大哥也为我之故不忍心独自离城。到了天明,逃走的念头就没有了。

原来躲避的地方肯定不可再留了。由于妻怀孕之故屡屡化险为夷,于是我只一个人藏匿于池畔深草中,妻与彭儿不再躲藏,只是裹卧于草堆之上。有数次满贼来了,把妻搜出,都只少给了一点钱就放她而去。

后来,一个十分凶狠的满贼来了,此人鼠头鹰眼,其状令人厌恶,意欲劫走妻子。

妻倒地不起,把前面说过的话告诉他,满贼不听,一定要逼妻站起来。妻拖着肚子旋转于地上,死不肯起,满贼举刀背乱打,血溅衣裳,表里渍透。之前,妻曾告戒我说:“倘遇不幸,我必死无疑,你不可因为夫妇之故出来哀求,这样还会连累儿子;我死则一定死在你眼前,这样也就使你死心,不必挂念我了。”所以我远躲在草中没有出来。我看到妻死不跟他走,也认为必死于该满贼之手了。但满贼没有杀死她,始终不放弃要把她带走,他揪住妻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数周,把妻拖在地上横曳而去。这样反复几次,曲曲弯弯地由田陌至深巷走了一箭地远。其间每走数步必然用刀背在妻身上狠击数下,一边怒声呵斥,这样一直到了大街上。突遇到许多满贼骑兵赶到,其中一骑兵与满贼用满洲鬼话说了什么,满贼才舍妻而去。妻始能慢慢匍匐返回,大哭一番,此时已是体无完肤了!

忽然,再次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草房,点燃会立刻烧成灰烬。其间的寸壤隙地尚藏有一两个漏网的人,被火一逼,无不奔窜四出,但一出来就立即遇害,无人幸免。更有些人则死也不肯逃出火海,一屋之中闭户自焚的由数口多至数百口,真不知每一间房屋之中有多少冤屈积骨!

偌大的扬州城内大约此时已经无处可避了,也不能避,避则一旦被抓住,没钱死,有钱也是死;只有老老实实地出来等在道旁,或与尸骸杂处,生死反而不可预知。我只好与妻、子并往棺材后面,用泥涂满脸和全身继续躲藏。互相看看已无人形了。

此时火势愈来愈炽列,墓中的棺木都被引燃,光如电灼,声如山崩,悲风怒号,令人生噤,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眼前如见地狱中无数夜叉魔鬼驰逐驱杀千百人间生灵。惊悸之馀,时而昏眩,恍惚之间我已不知此身是否还在人世间了。

骤闻足声腾猛.惨呼震心.回顾墙畔.则予伯兄复被获.遥见兄与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脱.卒走逐出田巷.半晌不至.予心方摇摇.乃忽走一人来前.赤体散发.视之.则伯兄也.而追伯兄之卒.即前之劫吾妇而中途舍去者也.伯兄因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仅存一锭.出以献卒.而卒怒未已.举刀击兄.兄辗转地上.沙血相渍.注激百步.彭儿时年五岁拉卒衣涕泣求免.卒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旋拉予发索金.刀背乱击不止.予诉金尽.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牵予发至洪宅.予妇衣饰置两瓮中.倒置阶下.尽发以供其取.凡金珠之类莫不取.而衣服择好者取焉.既毕.视儿项下有银锁.将刀割去.去时顾予曰“吾不杀尔.自有人杀尔也.”知洗城之说已确.料必死矣.置儿于宅.同妇急出省兄.前后项皆砍伤.深入寸许.胸前更烈.启之洞内府.予二人扶至洪宅.问之.亦不知痛楚.神魂忽瞆忽苏.安置毕.予夫妇复至故处躲避.邻人俱卧乱尸众中.忽从乱尸中作人语曰“明日洗城.必杀一尽.当弃汝妇与吾同走.”妇亦固劝余行.余念伯兄垂危.岂忍舍去.又前所恃者犹有余金.今金已尽.料不能生.一痛气绝.良久而苏.

霎时间,突然听到脚步声腾猛而来,惨叫声震荡心肺。回头往墙边看,原来是大哥又被满贼抓住。远远的看见大哥正与满贼相持,大哥力大,撇开对手而得逃脱,满贼在后面奔跑追赶出田巷,半晌都不回来。我正在内心摇摇,突然看到一人赤体裸体,披头散发来到我藏匿的地方。仔细一看,竟是大哥,而追赶大哥之满贼,正是前面欲劫我妻而中途舍去的相貌凶恶者。大哥因为被满贼所逼,不得已向我要钱救命。我身上仅剩下一锭银子,拿出给那个满贼。而满贼怒气未消,拿了钱即举刀砍向大哥,大哥立即辗转倒于地上,血水喷射数步之远,血水与地上的沙土相浸渍。

我五岁的彭儿拉着满贼的衣服涕泣求饶大哥一命。满贼停下来拿彭儿的衣服擦拭刀上的血迹,突然又再一次砍向大哥,直至将大哥置于必死之地。随即又拉住我的头发要钱,一边还拿刀背往我身上不断的乱打。我说钱财已尽,你一定要钱那我只有一死,但我还有其它财物可以给你。满贼于是拉着我的头发走到洪宅。我妻的衣饰放在两个大瓮中,我把它们倒置阶下,取出所有东西供其选取。满贼开始挑拣,凡金珠之类值钱之物没有不要的,而衣服则捡好一些的拿。挑完,又看到彭儿项下有银锁,用刀割去。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盯着我说:“我不杀你,自有人杀你。”我才知满贼欲屠杀全城的说法确实,料想是必死无疑了。

我把儿子放回宅中,同妻急忙出来看大哥。大哥的脖子前后都被刀砍伤,刀口有一寸多深,胸前的伤更重,拨开伤口都可以看到五脏六腑。我们二人把他扶至洪宅,问他,他也感觉不到疼痛,神魂忽瞆忽苏。安置完毕,我们夫妇再回到原处躲避。

附近邻人有许多都装死卧在乱尸之中,忽然从乱尸中发出人语,原来是相熟的邻人,对我说:“明日必然是最后洗城,所有人都要杀光,你还是丢下老婆跟我一起逃出城走吧!”妻也坚持劝我与他一起逃走,我念及大哥生命垂危,怎能忍心离去?又想:以前逃命所依的是尚存钱财,现如今钱财一空,料不能继续生存了。一痛之下我晕倒在地,几乎气绝而死,过了良久才苏醒过来。

火亦渐灭.遥闻炮声三.往来兵丁渐少.予妇彭儿坐粪窖中.洪妪亦来相依.有数卒掳四五个妇人.内二老者悲泣.两少者嘻笑自若.后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一卒将少妇负至树下野合.余二妇亦就被污.老妇哭泣求免.两少妇恬不为耻.数十人互为奸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少妇已不能起走矣.予认知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为.应至于此.惊骇之下.不胜叹息.

大火渐渐熄灭了,偶尔遥闻几声炮响,往来兵丁渐少,我与妻、彭儿又找了一个粪窖躲在里面,洪老太也过来与我们相依。

后来见到有数个满贼掳四五个妇女同行,其中两个年纪大一些妇女的不停悲泣,而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则不以为意,嘻笑自若。有两个满贼追上他们要抢这几个女子。

以至几个满贼自相奋击,撕打在一起,后来其中一个用满洲鬼话劝解才罢。

随后,一个满贼将一个少妇抱至树下野合,其余二女也被奸污,老妇哭泣恳求不要,而两少妇竟然恬不为耻,不加拒绝,被数十人奸淫后,仍与追来二满贼淫乱,而其中一少妇此时已经不能起身走路了。我认识此女为焦家的儿媳妇,追想其家平日之所作所为,遭此报应并不为过,惊骇之下,不胜叹息。

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随从一人.衣黄背甲.貌亦魁梧.后有数南人负重追随.红衣者熟视予.指而问曰“视予.尔非若俦辈.实言何等人.”予念时有以措大而获全者.亦有以措大而立毙者.不敢不以实告.红衣者遂大笑谓黄衣者曰“汝服否.吾固知此蛮子非常等人也.”复指洪妪及予问为谁.具告之.红衣者曰“明日王爷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幸勿自毙.”命随人付衣几件.金一锭.问“汝等几日不食.”予答以五日.则曰“随我来.”予与妇且行且疑.又不敢不行.行至一宅.室虽小而赀畜甚富.鱼米充轫.中一老妪.一子方十二三岁.见众至.骇甚.哀号触地.红衣者曰“予贷汝命.汝为我待此四人者.否则杀汝.汝此子当付我去.”遂挈其子与予作别而去.

这时,忽然见一满贼官吏来到我面前。此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纪不到三十,姿容俊爽。旁边一个随从,穿着黄衣和盔甲,相貌魁梧。后有数个汉人身负重物相随。红衣人对我熟视良久,指着我问:“看你并非与这些人同类,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心中合计,时常有因为装大而获得保全,也有因为装大而立即毙命的,所以我不敢不以实相告。红衣者于是大笑着对黄衣随从说:“你服不服?我就知道此蛮子不是寻常人等。”又指洪老太问是谁?我都以实相告,红衣人说:“明日王爷多铎下令封刀,你等可以保全性命了!这几天小心,千万别自己送死。”命随人给我几件衣服,一锭银子,问:“你等几日未食?”我答以五日,他于是说:“随我来。”我与妻子边走边感觉疑惑,但又不敢不行。

到了一处住宅,屋子虽小而柴火、鱼肉、粮米等物资俱全,里面有一个老妇,一个小孩子也就十二三岁。见我们到了,老妇大为惊骇,哀号触地求饶。红衣者对她说:“我暂且饶了你的性命,你给我好好伺候这四个人,否则就杀了你,你的这个儿子就跟我走吧。”于是拉住小孩子与我告别而去。

老妪者郑姓也.疑予与红衣者为亲.因谬慰之.谓子必返.天已暮.予内弟复为一卒劫去.不知存亡.妇伤之甚.少顷.老妪搬出鱼饭食予.宅去洪居不远.予取鱼饭食吾兄.兄喉不能咽.数箸而止.予为兄拭发洗血.心如万磔矣.是日.以红衣告予语遍告诸未出城者.众心始稍定.

老妇姓郑,怀疑我与红衣人是亲戚,所以对我们招待周到,认为这样她的孩子就可以返回了。天晚了,传来消息说我的妻弟又被一个满贼劫走,不知生死,妻伤心不已。不一会儿,老妇搬出鱼饭给我们吃,此地离洪宅不远,我拿了食物给大哥送过去。大哥喉伤不能咽食物,只吃了数口就不吃了,我给大哥梳头,洗去污血,心如刀割!

这天,我把红衣人的话遍告许多未出城的人,众人心才放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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