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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十日記 屠城一 四月廿五日記

揚州十日記作者:王秀楚發布:懋基

2018-1-1 09:58

越次早.督鎮牌諭至內有一人當之.不累百姓』之語.聞者莫不感泣.又傳巡軍小捷.人人加額焉.午後.有姻氏自瓜洲來避興平伯逃兵.興平伯高傑也.督鎮檄之.出城遠避.予婦緣別久.相見唏噓.而敵兵入城之語.已有一二爲予言者.予急出詢諸人.或曰『靖南侯黃得功援兵至.』旋觀城上守城者尚嚴整不亂.再至市上.人言洶洶.披髮跣足者繼塵而至.問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對.忽數十騎自北而南.兵士狼狽勢如波涌.中擁一人則督鎮也.蓋奔東城外.兵逼城不得出.欲奔南關.故由此.是時.始知敵兵入城無疑矣.突有一騎由北而南.撤韁緩步.仰面哀號.馬前二卒依依轡首不舍.至今猶然在目.恨未傳其姓字也.騎稍遠.守城丁紛紛下竄.悉棄胄拋戈.並有碎首折脛者.回視城櫓已一空矣.

第二日廿五早上,督鎮史可法以告示牌傳來諭令,上面寫著『一切由我一人擔當,不會連累百姓』的話,見聞的人無不感激涕零。此時又傳來了巡邏的守軍小勝敵軍的消息,人人都喜笑顏開,互相慶賀。午後,我娘家有人從瓜洲逃來揚州投奔我,以躲避叛亂的興平伯明總兵高傑的逃兵。興平伯就是高傑,史可法張榜通緝他,所以他逃離揚州遠避通緝。由於久別重逢,我與妻子相見時,唏噓不已。此時『敵兵已經入城』這樣的話,已經有一兩個人前來告訴我。我急忙到外面詢問眾人,有人說:『是靖南侯黃得功黃蜚的援兵已經到了,不是敵兵此時滿賊正是假冒黃蜚援軍的旗號騙開城門攻入揚州,史可法輕信上當。』再看城牆上守城的軍隊,仍然保持嚴整不亂,但剛到了大街上,已是驚恐呼喚的聲音洶湧起伏。此時,一群披頭散髮光著腳的人,揚塵狂奔而來,問他們,全都心急氣喘誰也無法講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忽然,有數十個騎兵從北向南奔跑過來,士兵們狼狽不堪,情勢像波浪一樣洶湧,其中所擁護著的一個人正是督鎮史可法。原來他們是想奔東城突圍,但滿賊逼近城門無法突破,又想奔逃到南關,因此才出現這種情況。這時候,才知道敵兵入城是無疑的了。突然有一騎兵從北向南,緊勒馬韁,慢步而來。騎兵仰面朝天,哀號不止,馬前二士兵依依拉著馬韁繩不舍離去。此景至今猶在眼前,維恨當時未能前往問其姓名字號。此騎兵稍稍遠去後,守城的兵丁紛紛下城竄逃,且者拋棄盔甲兵器。下城人多匆忙,有人因此摔碎了腦袋,有人摔斷了腳腿,回頭看看城櫓上,已空無一人了。

先是督鎮以城狹炮具不得展.城垛設一板.前置城徑.後接民居.使有餘地.得便安置.至是工未畢.敵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亂下.守城兵民互相擁擠.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匍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傾.人如落葉.死者十九.其及屋者.足蹈瓦裂.皆作劍戟相擊聲.又如雨雹挾彈.鏗然鍧然.四應不絕.屋中人惶駭百出.不知所爲.而堂室內外深至寢闥.皆守城兵民緣室下者.惶惶覓隙潛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廂比屋閉戶.人煙屏息.

此前,督鎮史可法認爲城牆狹窄,炮具無法展放,令在城垛上設了一塊木板,前頭搭在城牆上,後頭搭在民居上,使城櫓寬曠,得以放置大炮。但到現在,工程尚未完成。在此處率先登城的敵兵,揮起兵刀亂斬,守城的士兵平民互相擁擠踐踏,前面的道路很快被人流堵塞,於是人們跳上所置木板,匍匐攀援,企圖逃上民屋,但此木板並不堅固,隨即傾覆,人如落葉般墜下,摔死的有十之八九;到達了民屋的人,腳踩瓦裂,發出刀劍相接的鏗鏗聲音,有時又象雨滴冰雹打在屋頂上,鏗鏗鍧鍧,四應不絕。屋裡的人也是駭然不已,不知如何是好,而其廳堂以至臥房之中,早已有了從城牆上攀屋而下的守城兵民,全都驚惶失措地尋覓縫隙和隱蔽之處欲潛匿下來,主人大聲呵斥也無法阻止。此時揚州城全都已經關門閉戶,人人屏息靜氣而待,不敢有任何行動。

予廳後面城.從窗隙中窺見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嚴整.淋雨亦不少紊.疑爲節制之師.心稍定.忽叩門聲急.則鄰人相約共迎王師.設案焚香.示不敢抗.予雖知事不濟.然不能拂眾議.姑應曰唯唯.於是改易服色.引領而待.良久不至.予復至後窗窺城上.則隊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見有擁婦女雜行.闞其服色皆揚俗.予始大駭.還語婦曰『兵入城.倘有不測.爾當自裁.』婦曰諾.因曰『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輩休想復生人世矣.』涕泣交下.盡出金付予.值鄉人進.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趨出.望北來數騎皆按轡徐行.遇迎王師者.即俯首若有所語.是時.人自爲守.往來不通.故雖違咫尺而聲息莫聞.迨稍近.始知爲逐戶索金也.然意頗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問.或有不應.雖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後乃知有捐金萬兩相獻而卒受斃者.揚人導之也.

我家後廳正對著城牆,從窗隙中向外窺視,見城上滿賊由南向西行進,步武嚴整,即使淋雨也絲毫不亂。我以爲這是軍紀嚴明且有節制的軍隊,不會對百姓如何。心裡稍微安定。突然聽到叩門聲急,原來是鄰人相約一起設案焚香迎接滿賊,以示臣服和不敢抗拒,我雖然知道這樣做不會有什麼作用,但此形勢下也無法立即改變眾人的決議,姑且唯唯相應。於是眾人換衣服,排好隊列站立,等待滿賊到來。但等待良久也未見滿賊。我於是又到屋內後廳窗上窺視城牆,見到滿賊隊伍比剛才有些稀疏,停停走走。突見滿賊士兵中間擁有婦女雜行,看其服色,都是揚州本地女子。我才開始大爲恐懼,回頭對老婆說:『敵兵入城,倘有什麼不測,你就當自裁以免受辱。』妻子悲泣承應!隨即又對我說:我以前積攢了好多私房錢,交給你處置吧,我們女人永無生存於人世的可能。』哭泣中,把所有錢財盡數拿出來交給我。正在此時,有鄰人進來急喊:『來了!來了!』我急忙跑出,遠遠的望見從北來了數騎,都緊拉馬韁緩緩步行,遇到了迎接的隊列,就俯首對下邊等待的人好像在說什麼。這個時候,是人人人自危,各自爲守的,所以雖然相隔不遠但往來消息不通。等滿賊靠近,才知道他們正在逐戶要錢,然而也並不十分苛求,稍有所得,就不再多問,有些人不回應的,雖操刀相向恐嚇,但也未傷及到人,看似善待平民的。後來才知道,有人捐萬兩黃金卻頃刻之間遭到殺害,這是有揚州人引導滿賊的。

次及予楣.一騎獨指予呼後騎曰『爲我索此藍衣者.』後騎方下馬.而予已飛遁矣.後騎遂棄余上馬去.予心計曰『我粗服類鄉人.何獨欲予.』已而予弟適至.予兄亦至.因同謀曰『此居左右皆富賈.彼亦將富賈我.奈何.』遂急從僻逕托伯兄率婦等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墳後.胕腋皆窶人居也.予獨留後以觀動靜.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濺矣.留此何待.予伯仲生死一處.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當時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婦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天漸暮.敵兵殺人聲已徹門外.因乘屋暫避.雨尤甚.十數人共擁一氈.絲髮皆濕.門外哀痛之聲悚耳懾魄.延至夜靜.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餘處.遠者不計其數.赤光相映如雷電.辟卜聲轟耳不絕.又隱隱聞擊楚聲.哀顧斷續.慘不可狀.飯熟.相顧驚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設一謀.予婦取前金碎之.析爲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履衣帶內皆有.婦又覓破衲敝履爲予易訖.遂張目達旦.是夜也.有鳥在空中如笙簧聲.又如小兒呱泣聲者.皆在人首不遠.後詢諸人皆聞之.

滿賊逐次地到了我家門前,一騎馬滿賊獨指著我對後面的騎兵說:『給我找這個穿藍衣的人要錢。』後面的滿賊剛下馬,而我已飛快地逃遠了。滿賊也就棄我不顧上馬而去。我心裡捉摸:『我的服飾粗鄙象個鄉下人,爲什麼單單找我要錢?』恰好這時我的大哥、弟弟也來了,於是一起謀劃:『我住的房子左右都是富商,他們是不是認爲我也是富商呢,這可怎麼辦?』大家都十分焦急,最終決定儘快轉移。於是託付大哥率領家裡的婦女等人從偏僻小路冒雨來到二哥的住宅。二哥住處在何家墳後面,左右均是赤貧之人,應該比較安全。我一個人獨自留在後面以觀動靜。不一會大哥忽前來說:『大街上滿賊已經大開殺戒了,還留在此處何用?我們親兄弟無論如何應在一處,同生共死,雖死也可以無恨了。』我於是拿好先人神主與大哥一起來到二哥住宅處。當時有我和大哥二哥弟弟、一嫂一侄、懷孕的老婆和五歲的兒子、兩個娘家小姨、一個內弟,共十二人同避二哥家中。

天漸漸黑了,敵兵殺人聲已響徹門外,眾多家人都不敢呆在屋裡,心驚膽戰地躲在房頂上。而雨越下越大,十多人只有一條氈子共蓋,全身都被雨淋濕。外面哀痛之聲撕心裂肺,懾人魂魄。直到夜深滿賊漸稀,才敢抓住房檐下來,敲石取火做飯。這時,城中到處起火,近的就有十餘處,遠的更是不計其數。揚州城內火光相映如雷電照耀,辟卜聲轟耳不絕。又隱隱聽到被擊傷未死者痛苦呻吟的聲音,哀顧斷續,其慘不可形容。

飯熟,眾人相顧驚懼,竟沒人能下一筷,也沒人能出一個主意。我妻子取出前面交我的私房錢,打碎爲四塊,兄弟各藏一塊,藏在髮髻、鞋子、衣帶內的都有,以備不時之需,或可以救人一命。妻又找了一件破衣服和爛鞋子給我換上,裝扮成窮人。於是眾人整夜不眠,直到天明。就在這個晚上,有很奇怪的鳥在空中發出笙簧一樣的叫聲,又象小兒在啼哭,似乎就在離人不遠的地方,後來問大家都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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