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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丞相_杂文

铁函心史作者:郑思肖[宋]发布:懋基

2018-1-1 09:57

文丞相

国之所与立者,非力也,人心也。故善观人之国家者,惟观人心何如尔。此固儒者寻常迂阔之论,然万万不逾此理。今 天下崩裂,忠臣义士死于国者,极慷慨激烈,何啻百数,曾谓汉唐末年有是夫?于是可以觇国家气数矣。艺祖曰:‘宰相须 用读书人。’大哉王言,直验于三百年后。丞相文公天祥,才略奇伟,临大事无惧色,不敢易节。德祐一年乙亥夏,遭鞑深 迫内地,公时居乡,挺然作檄书,尽倾家赀,纠募吉赣乡兵三万人勤王,除浙西制置使。九月,至平江开阃。十一月,朝廷 召公以浙西制置使勤王,入行在。二年丙子正月,鞑兵犯行在皋亭山,丞相陈宜中奏请三宫,不肯迁驾,即潜挟二王奔浙 东,鞑伪丞相伯颜闻而心变,意欲直入屠弑京城,在朝公卿咸惊惧,.怂恿文公使鞑,军前与虏语。朝廷假公以丞相名,及 出,一见逆臣吕文焕,即痛数其罪,又见逆臣范文虎,亦痛数其罪,文焕文虎意俱怒。导见虏酋伯颜,公竟据中坐胡床,仰 面瞠目,撚须翘足,倨傲谈笑。虏酋伯颜问其为谁,公曰:‘大宋丞相文天祥。’伯颜责不行胡跪之礼,公曰:‘我南朝丞 相,汝北朝丞相,丞相见丞相,不跪。’遂终不屈。其他公卿朝士见虏酋,或跪或拜,卖国乞命,独公再三与鞑酋伯颜慷慨 辩论,尚以理折其罪,辩析夷夏之分,语意皆不失国体。深反复论文焕之逆,伯颜竟解文焕兵权。又沮遏伯颜直入屠弑虏掠 京城百姓之凶。伯颜始怒终敬,为其所留,不复纵入京城,竟挟北行。至京口,贼酋阿勒丞相诸使亲札谕维扬降鞑,独文 公不肯署名,虏酋暂留公京口虏馆。时维扬坚守城壁,与贼酋阿据京口对垒。虏贼禁江禁夜,把路把巷,甚严密。公间关 百计,掷金买监绊者之心,寓意同监绊虏酋往来妓馆,亵狎买笑,意甚相得相忘,又得架阁杜浒相与为谋。二月晦,夜遁出 城,偷渡江,登真州岸,偷历贼寨,劳苦跋涉难譬。时全太后、幼帝北狩,将道经维扬,公欲借扬州兵与贼战,邀夺二宫还 行内。公叫扬州城,扬州疑公,不纳。复西行叫真州城,即差军送东往泰州,由海而南,南北之人悉以公为神。 朝廷重 拜为右丞相。又于汀漳间募士卒万余人,剿叛臣,易正大,驱驰二三年。景炎三年,岁在戊寅,十一月,潮阳县值贼,服脑 子不死,为贼所擒,终不屈节,谈笑自若。贼以刀胁之,笑曰:‘死,末事也。此岂可吓大丈夫耶?’尝伸颈受之,贼逼公 作书说张少保世杰叛南归北,公曰:‘我既大不孝,又教人不孝父母耶?’不从其说。贼擒公至幽州,见伪丞相博罗等,不 跪,.虏控持,搦腰捺足,必欲其跪,则据坐地上,叱曰:‘此刑法耳,岂礼也!’贼命通事译其语,谓公曰:‘不肯投 拜,有何言说?’公曰:‘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今日忠于大宋社稷,至此何说!汝 贼辈蚤杀我,则毕矣!’贼曰:‘语止此?汝道“有兴有废”,古时曾有人臣将宗庙城郭土地付与别国了,又逃去,有此人 否?’公曰:‘汝谓我前日为宰相,奉国与人,而后去之耶?奉国与人,是卖国之臣,卖国者有所利而为之;去之者,非卖 国者也!我前日奉旨使汝伯颜军前,被伯颜执我去,我本当死;所以不死者,以度宗之二太子在浙东,老母在广,故为去之 之图尔!’贼曰:‘德祐嗣君非尔君耶?’公曰:‘吾君也。’贼曰:‘弃嗣君,别去立二王,如何是忠臣?’公曰:‘德 祐嗣君,吾君也,不幸失国,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我立二王,为宗庙社稷计,所以为忠臣也。从怀帝、愍帝而北 者,非忠臣;从元帝为忠臣。从徽宗、钦宗而北者,非忠臣;从高宗为忠臣。’贼曰:‘二王立得不正,是篡也。’公曰: ‘景炎皇帝,度宗长子,德祐嗣君之亲兄,如何是不正?登极于德祐已去之后,如何是篡?陈丞相奉二王出宫,具有太皇太 后圣旨,如何是无所授命?天与之,人与之,虽无传受之命,推戴而立,亦何不可?’贼曰:‘你既为丞相,若奉三宫走 去,方是忠臣。不然,则引兵与伯颜决胜负,方是忠臣。’公曰:‘此语可责陈丞相,不可责我,我不当国故也。’贼曰: ‘汝立二王,曾为何功劳?’公曰:‘国家不幸丧亡,我立君以存宗庙,存一日则一日尽臣子之责,何功劳之有!’贼曰: ‘既知不可为,何必为?’公曰:‘人臣事君,如子事父。父不幸有疾,虽明知不可为,岂有不下药之理?尽吾心尔,若不 可救,则命也。今日我有死而已,何必多言!’贼曰:‘汝要死,我不教汝死,必欲汝降而后已。’公曰:‘任汝万死万生 炼,试观我变耶不变耶!我,大宋之精金也,焉惧汝贼辈之火耶!汝至死我而止,而我之不变者初不死也。叨叨语十万 ,汝只是夷狄,我只是大宋丞相。杀我即杀我,迟杀我,我之愈烈。昔人云:“姜桂之性,到死愈辣。”我亦曰:“金 石之性,要终愈硬!”’公后又云:‘自古中兴之君,如少康以遗腹子兴于一旅一成;宣王承厉王之难,匿于召公之家,召 周二相立以为王;幽王废宜白,立伯服为太子,犬戎之乱,诸侯迎之,宜白是为平王;汉光武兴于南阳,蜀先主帝巴蜀,皆 是出于推戴。如唐肃宗即位灵武,不禀命于明皇,似类于篡,然功在社稷,天下后世无贬焉。禹传益,不传启,天下之人皆 曰,“启,吾君之子也”,讴歌,讼狱者归之。汉文帝即是平勃诸臣所立,岂有高祖惠帝吕后之命?春秋,亡公子入为国君 者何限?齐桓晋文是也。谁谓奔去者不当立?前日汝贼来犯大纪,理不容不避,二王南奔,势也。得程婴公孙杵白辈出,存 赵氏,为天下立纲常主,揆诸理而不谬,又宁复问“有无授命”耶?惜乎先时不曾以此数事历历详说与贼酋一听!’此皆公 首陷幽州之语。

公始被贼擒,欲一见忽必烈,大就死;机泄,竟不令见忽必烈。因叛臣青阳留梦炎教忽必烈曰:‘若杀之,则全彼为 万世忠臣;不若活之,徐以术诱其降,庶几郎主可为盛德之主。’忽必烈深善其说,故公数数大肆詈,忽必烈知而容忍 之,必欲以术陷之于叛而后已。数使人以术劫刺耳语,公始终一辞曰:‘我决不变也,但求早杀我为上。’贼屡遣旧与公同 朝之士,密诱化其心。公曰:‘我惟欲得五事:曰剐,曰斩,曰锯,曰烹,曰投于大水中,惟不自杀耳!’贼又勒太皇传谕 说公降鞑,公亦不听。诸叛臣在北其忠烈,与贼通谋,密设机夺其志,公卒不陷彼计,反明以语鞑,.酋尽伏其智。且俾 南人然问六经、子史、奇书、释老等疑难之事,令堕于窘乡,.谋折其短误,公朗然辨析,议论了无不通,强辨者皆屈。北 人有敬公忠烈,求诗求字者俱至,迅笔书与,悉不吝。公妻妾子女先为贼所虏,后贼俾公妻妾子女来,哀哭劝公叛,公曰: ‘汝非我妻妾子女也;果曰真我妻妾子女,宁肯叛而从贼耶!’弟璧来,亦如是辞之。璧已受伪爵,尝以鞑钞四百贯遗兄, 公曰:‘此逆物也,我不受!’璧惭而卷归。后公竟如风狂状,言语更烈。一见鞑之酋长,必大叱曰:‘去!’有南人往 谒,公问:‘汝来何以?’曰:‘来求北地勾当。’公即大叱之曰:‘去!’是人数日复来谒,已忘其人曾来,复问曰:‘汝来何以?’是人晓公意恶鞑贼,绐对曰:‘特来见公,余无他焉。’公意则喜,笑垂问如旧亲识。他日是人复来,公又 忘之矣。叛臣留梦炎等皆曰‘风汉’,北人指曰‘铁汉’。千百人曲说其降,公但曰:‘我不晓降之事。’虏酋曰:‘足 跪于地则曰降。’公曰:‘我素不能跪,但能坐也。’贼曰:‘跪后受爵禄富贵之荣,岂不为乐,何必自取忧苦?’公曰: ‘既为大宋丞相,宁复效汝贼辈带牌而为犬耶!’或强以虏笠覆公顶上,则取而溺之,曰:‘此浊器也。’

德祐八年冬,忽有南人谋刺忽必烈,战栗不果,被贼杀。或谓久留公,终必生变,非利于鞑。忽必烈数遣叛臣留梦炎等 坚逼公归逆,谓忽必烈曰‘鞑靼不足为我相,惟文公可以为之,得其降则以相与之。’公曰:‘汝辈从逆谋生,我独谋尽节 而死。生死殊涂,复何说!大宋气数尚在,汝辈大逆至此,亦何面目见我?’遂唾梦炎等去之。会有中山府薛姓者,告于忽 必烈曰:‘汉人等欲挟文丞相拥德祐嗣君为主,倡义讨汝。’忽必烈取文公至,问之,公慨然受其事,曰:‘是我之谋 也。’请全太后、德祐嗣君至,则实无其事。公见德祐嗣君,即大恸而拜,且曰:‘臣望陛下甚深,陛下亦如是耶?’谓嗣 君亦从事于胡服也。忽必烈始甚怒公,然忽必烈意尚愍公忠烈,犹望公降彼,再三说谕,公数忽必烈五罪,詈甚峻。忽必 烈问公欲何如,公曰:‘惟要死耳!’又问:‘欲如何死?’公曰:‘刀下死。’忽必烈意欲释之,俾公为僧,尊之曰‘国 师’;或为道士,尊之曰‘天师’;又欲纵之归乡。公曰:‘三宫蒙尘,未还京师,我忍归忍生耶?但求死而已。’且痛奶 虫謘A诸酋咸劝杀之,毋致日后生事,忽必烈始令杀之。公闻受刑,欢喜踊跃,就死行步如飞。临下刃之际,忽必烈又遣人 谕公曰:‘降我则令汝为为头丞相,不降则杀汝。’公曰:‘不降!’且继之以。及再俟忽必烈报至,始杀公,公之神爽 已先飞越矣。及斩,颈间微涌白膏,剖腹而视,但黄水,剖心而视,心纯乎赤。忽必烈取其心肺,与酋食之。

昔公天庭擢第,唱名第一,出而拜亲,革斋先生留京师,病已亟,命之曰:‘朝廷策士,擢汝为状头,天下人物可知 矣。我死,汝惟尽心报国家。’母夫人遭德祐变故,逃避入广,又尝教公尽忠。故公始终不违父母之训。尽死于国家,无二心焉。公自号‘三了道人’,谓儒而大魁、仕而宰相、事君尽忠也。忠臣、孝子、大魁、丞相,古今惟公一人。南人慕公忠 烈者,已摭公之哭母诗‘母尝教我忠,我不违母志。及泉会相见,鬼神共欢喜’之语,作鬼神欢喜图,私相传翫。公在患难 中,尝终日不语,冥然默坐,若无萦心者。五载陷虏,千磨万折,难殚述其苦。事事合道,言言皆经。一以相去远,二以人 畏祸不肯传,百仅闻其二二。累岁摧挫之余,老气峥嵘,视初时愈劲。时作歌诗自遣,皆许身徇国之辞。间见数篇,虽有才 学,然怪其笔力不能操予夺之权,气索意沮,深疑其语;后乃知叛臣在彼,谀虏嫉公,或伪其歌诗,扬北军气焰,眇我朝孤 残,怜余喘不得复生之语,杂播四方,损公壮节。公自德祐二年陷虏北行,作指南集。景炎三年陷虏,作指南后集。公笔以 授戴俊卿,文公自本末。有称贼曰‘大国’、曰‘丞相’、又自称曰‘天祥’,皆非公本语,旧本皆直斥虏酋名,不书其 僭伪语。观者不可不辨,必蔽于贼者畏祸易为平语耳。诗之剧口贼者,亦以是不传。礼部郎中邓光荐蹈海,为贼取,文 公与之同患难,颇多唱和。杜浒尝除侍郎,海中杀贼颇伙,后以战死。公之家人皆落贼手,独妹氏更不改嫁贼曹,谓:‘我 兄如此,我宁忍耶!’惟流落无依,欲归庐陵,贼未纵其还乡。公名天祥,字宋瑞,号文山,庐陵人。父名仪,号革斋。公 被擒后,己卯岁往北,道间作祭文,遣孙礼诣庐陵革斋先生墓下为祭,仍俾侄升立为嗣。公祐四年年二十一岁廷对,擢为 大魁,四十一岁拜丞相,乱后出处大略如此。平生有事业文章,未悉其实,未敢书。思肖不获识公面,今见公之精忠大义, 是亦不识之识也。人而皆公也,天下何虑哉?意甚欲持权衡笔,详著忠臣传,苦耳目短,不敢下笔。然闻为公作传者,甚有 其人,今谅书所闻一二,助他日太史氏采摭,当严直笔,使千载后逆者弥秽,忠者弥芳,为后世臣子龟鉴与。

论人辩

欲观其人,先观其行,然后观其志,复观其气,使其气不伟则卑矣。或曰:行者,观人之本,奚以其志、其气乎?曰: 其行虽可取,苟非我徒,宁舍之。小人夷狄之中,岂无有行者存焉?揆其名则非。古人论人品甚严,先以定其分,复以闲其 别。古者凡民之秀曰士,今之名曰士者,未尝不读书能文,实则非我徒,其志其气卑,行乎万物之下,屑为物之御,幽幽囚 囚,梦杪忽之,欲独私其天。不见圣人之道,广大弘深,渺无津涯,果何时天开而春融耶?志者,入道之始;气者,成人之 终。志不高不足以入道,气不充不谓之成人。圣贤之气,浑浑然如太极,昭昭然如天地,粲粲然如精金,岩岩然如泰山。是 气也,道义之充也,不可以外假。今之曰士者,知是气也盖寡,岂能观是气?又岂能养是气?论人品之法,悉委于无传,故 我之论人,始以论人品,终以观其气,目照一世,廓兮其空,终身独行,亦宜矣乎!

答天然子辞

我壳娑婆之春,人其纲常,四十年,蠢蠢闷闷,盲盲冥冥,变智以愚,其初,死有旋有,破无还无,万万一一,咸丧 其然,或可乎?天然子咀其旨,迈其颠,敛繁枯根,三极万化,悉臣于我,仍之,乃既矣。

警终

天与人以生,与人以富,与人以贵,与人以安,与人以寿,独不与人以死。盖死之者,乃所以终之也。惟天未终之,亦 所以白其平日之心也。白居易有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其亦有 见于是夫。国家盛时,士大夫以幸而全其名者多,不遇蟠根错节,无以别其利器不利器。今之大变,决江河而下流,天下一 波,亦足以见人之心矣! 一以古道遇诸人,国中无与语者;一以今道遇诸人,诡遇获禽,无往不得。我国中行,无与语 者久矣,奚独今哉!以古御今,难乎!虽然,宁死不敢为彼。立于孤,遁于密,每惕然而惊,有不喜闻人声之意。人皆曰: 彼夺天下已定,何为而痴痴,不天其生,惟求克死为道乎?曰:寒浞绝夏祀四十年而少康兴,夫差败越二十一年而勾践灭 吴,王莽篡汉之后二十一年而光武兴汉,是未可以目前成败论,宜高双眸以观。今天之与我者大矣,非一世之人所有也。独 未终之以死,非惧死也,惧不得其正而死,全归之于天,贻辱于先也。亦毋使后之人谓我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故书此以告于 心,爰警其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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