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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夢憶序(張岱·明代)

古詩詞文(中小學教材)作者:古典詩詞發佈:延章

2022-12-4 16:48

張岱1597年10月5日-1689年?一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陶庵老人、蝶庵、古劍老人、古劍陶庵、古劍陶庵老人、古劍蝶庵老人,晚年號六休居士,浙江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祖籍四川綿竹故自稱『蜀人』,明清之際史學家、文學家。其最擅長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等絕代文學名著。

陶庵ān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hài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èzhì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kuì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qìng,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

譯文
陶庵國破家亡,無可歸宿之處。披頭散髮進入山中,變成了可怕的野人。親戚朋友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毒藥猛獸,愕然地望着,不敢與我接觸。我寫了【自輓詩】,每每想自殺,但因【石匱書】未寫完,所以還在人間生活。然而存米的瓶子裏常常是空的,不能生火做飯。我這才懂得伯夷、叔齊實在是餓死的,說他們不願吃周朝的糧食,還是後人誇張、粉飾的話。

注釋
駴駴:通『駭駭』,令人驚異的樣子。愕窒不敢與接:不敢喘氣,害怕接近。愕,陡然一驚的樣子。窒,指窒息。接,接近、接觸。引決:自裁,自殺。視息:觀看和呼吸,即指活着。罄:空。舉火:指生火做飯。首陽二老:指伯夷、叔齊。傳說他們因反對周武王伐紂,逃到首陽山,不食周粟,因而餓死。直頭:竟自,一直。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日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蕢kuì報踵zhǒng,仇簪zān也;以衲報裘qiú,以苧zhù報絺chī,仇輕煖nuǎn也;以藿huò報肉,以糲報粻zhāng,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shū,以瓮wèng報牖yǒu,仇爽塏kǎi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náng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譯文
飢餓之餘,我喜歡舞文弄墨。由此而想到以前生長在王、謝這樣的家庭裏,很享受過豪華的生活,現在遭到這樣的因果報應:用竹笠作為頭的報應,用草鞋作為足跟的報應,用來跟以前享用過的華美冠履相對;以衲衣作為穿皮裘的報應,以麻布作為服用細葛布的報應,用來跟以前又輕又暖的衣服相對;以豆葉作為食肉的報應,以粗糧作為精米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對;以草荐作為溫暖床褥的報應,以石塊作為柔軟枕頭的報應,用來跟溫暖柔軟之物相對;以繩樞作為優良的戶樞的報應,以瓮牖作為明亮的窗的報應,用來跟乾燥高爽的居室相對;以煙熏作為眼睛的報應,以糞臭作為鼻子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享受香艷相對;以跋涉路途作為腳的報應,以背負行囊作為肩膀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轎馬僕役相對。以前的各種罪案,都可以從今天的各種果報中看到。

注釋
王、謝:指東晉時王導、謝安兩大望族,他們的生活都很豪華。後世因以代指門高世族。罹此果報:遭到這樣的因果報應。罹,遭遇。果報,佛教說法,認為人作了什麼樣的事,就會得到什麼樣的後果,稱為『果報』,也稱『因果報應』。笠:草帽。蕢:草編的筐子,這裏指草鞋。踵:腳跟。仇:報答、報應。衲:補裰的衣服。裘:皮袍。苧:麻織品。絺:細葛布。輕煖:輕而溫暖,比喻衣服鮮厚。煖,同『暖』。藿:一種野菜。糲:粗米。粻:好糧米。甘旨:美味的食品。薦:草褥子。樞:門軸。牖:窗口。這裏說用繩拴門板,用瓦瓮的口作窗戶,極言其貧窮之狀。爽塏:指明亮乾燥的房子。輿從:車、轎和隨從。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shǔ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niān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矣。

譯文
在枕上聽到雞的啼聲,純潔清靜的心境剛剛恢復。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華靡麗於轉眼之間,已化為烏有,五十年來,總只不過是一場夢幻。現在自己應當從黃粱夢、南柯夢中醒來,這種日子應該怎樣來受用?只能追想遙遠的往事,一想到就寫下來,拿到佛前一樁樁地來懺悔。所寫的事,不按年月先後為次序,一年譜不同;也不分門別類,以與【志林】相差別。偶爾拿出一則來看看,好像是在遊覽以前到過的地方,遇見了以前的朋友,雖說城郭依舊,人民已非,但我卻反而自己高興。我真可說是不能對之說夢的痴人了。

注釋
雞鳴枕上:在枕上聽見雞叫。夜氣方回:夜氣,黎明前的清新之氣。【孟子·告子上】:『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孟子認為,人在清明的夜氣中一覺醒來,思想未受外界感染,良心易於發現。因此用經比喻人未受物慾影響時的純潔心境。方回,指思想剛一轉動。黍熟黃粱:自己剛從夢中醒來。黃粱,事出唐沈既濟作的【枕中記】。大意是說,盧生在邯鄲路上遇見道士呂翁,呂翁給他一個磁枕,他枕着入睡,夢見自己一世富貴,夢醒以後,才明白是道士警告他富貴是一場虛空。在他初睡時,旁邊正煮着一鍋黃黍,醒來時,黃黍還沒有熟。車旋蟻穴:自己的車馬剛從螞蟻穴中回來。蟻穴,事見唐李公佐作的【南柯太守傳】。大意是說,淳于棼在家中酒醉,夢至『槐安國』,國王以女嫁之,任南柯太守,榮華富貴,顯赫一時。後與敵戰而敗,公主亦死,被遣回,夢醒之後,尋找夢裏蹤跡,見槐樹南枝下有蟻穴,即夢中所歷。以上兩句都是借比自己歷經艱難之後的寂寥時刻。旋,一作『旅』。不次歲月:不排列年月。【志林】:書名,後人整理蘇軾的筆記,分類編輯而成。這裏借指一般分類編排的筆記書。城郭人民:古代傳說漢朝人丁令威學道於靈虛山,後來變成了一隻鶴,飛回家鄉遼東,見到人世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於是唱道:『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見【搜神後記】這兩句是說,如同見到了昔日的城郭人民,自己反而能因此高興。張岱所作【陶庵夢憶】一書,多記明代舊事,所以暗用了這個典故。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念無以償,痴坐佇zhù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齧niè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

譯文
以前西陵地方有一個腳夫,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跤,把酒罈子打破了。估計無從賠償,就長時間呆坐着想道:『能是夢便好!』又有一個貧窮的書生考取了舉人,正在參加鹿鳴宴,恍恍惚惚地還以為這不是真的,咬着自己的手臂說:『別是做夢吧!』同樣是對於夢,一個唯恐其不是夢,一個又唯恐其是夢,但他們作為痴人是一樣的。

注釋
鹿鳴宴:唐代鄉試後,州縣長官宴請考中舉子的宴會。因宴會時歌【詩經·小雅·鹿鳴】之章,故名。見【新唐書·選舉志上】明清時,於鄉試放榜次日,宴請主考以下各官及考中的舉人,稱鹿鳴宴。猶意非真:還以為不是真的。齧:咬。

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正如邯hándān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譯文
我現在大夢將要醒了,但還在弄雕蟲小技,這又是在說夢話了。因而嘆息能運用智力、寫作文章的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難改,正如盧生在邯鄲夢已要結束、天就要亮的時候,在其遺表中還想把其摹榻二王的書法流傳後世一樣。因此,他們的一點名根,實在是像佛家舍利子那樣堅固,即使用猛烈的劫火來燒它,還是燒不掉的。

注釋
大夢將寤:這裏指人的一生將盡。佛家常稱人生一世為大夢一場。寤,醒。雕蟲:雕琢蟲書,比喻小技巧。這裏指寫作。慧業文人:能運用智力、寫作文章的人。慧業,佛家名詞,指生來賦有智慧的業緣。邯鄲夢斷:即指前所述的黃粱夢醒。漏盡鐘鳴:亦作『鐘鳴漏盡』。古代用銅壺滴漏來計時刻,又在天明時打鐘報曉。兩者都是說夜夢該醒的時候,也比喻已屆殘年。盧生遺表,猶思摹榻二王:【枕中記】載盧生將歿時上疏,沒有『猶思摹榻二王』的事。湯顯祖根據同一故事寫的戲曲【邯鄲記】中,在盧生臨死說:『俺的字是鍾繇法貼,皇上最所愛重,俺寫下一通,也留與大唐作鎮世之寶。』二王,指王羲之、王獻之,他們和鍾繇都是著名書法家。名根:指產生好名這一思想的根性。根,佛家的說法,是能生之義。人的眼、耳、鼻、舌、身、意,都能生出意識,稱為六根。舍利:梵語『身骨』的譯音。佛教徒死後火葬,身體內一些燒不化的東西,結成顆粒,稱為『舍利子』。劫火:佛家以為壞劫中有水、風、火三劫災。這裏指焚化身體結束一生的火。劫,梵語『劫波』的略稱。劫波是一在段時間的意思。這裏指人的一生。



賞析
這是張岱【陶庵夢憶】的自序,一篇『說夢』的散文佳作。文章第一段簡述國破家亡後,自己的思想矛盾和貧困生活;第二段以簡淨的句法,將早年的豪華生活與今日的蔽敗潦倒作種種對比,認為這都是現世的因果報應;第三段用黃粱夢、槐安國的典故,點明『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的主旨,自比『痴人』,猶喜說夢;第四段說了兩則故事來比喻人生的虛幻;末段承認,自己雖大夢將醒,仍舊難捨名根,故有種種記敘。

全文字數有限,但作者的生活變遷、心路歷程、著文淵源清晰可見,自嘲、自悔、自詡之情畢備,可謂言約而意豐。同時多處用典,講究對仗,文字整齊凝練,清麗活潑,饒有詩意,既增強了文章的品味、厚度,又提高了語言的表現力。

作者出身於累代仕宦之家,儘管並不十分闊氣,但祖上的餘蔭和家私已頗夠他受用的了。正如文章第二節羅列的種種『果報』所云,他往昔是生活在『輕煖』『甘旨』『溫柔』『爽塏』和『香艷』之中的。如今,『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甚至連故舊見了,也視為『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這不能不令他回首往事,頓生『隔世』之感,憤激得幾乎要自殺。胸中有塊壘,不能不吐。他有自己的武器,那便是手中的筆。他寄希望於散文,用『夢憶』『夢尋』來追念鄉土和故國,留下了【陶庵夢憶】一類的散文篇章。這些文字,記錄了晚明社會生活的種種瑣事,包括許多掌故,篇幅短小,內涵甚豐,戚而能諧,歌哭同聲,舊夢中微露新夢的曙色,輕鬆中含蘊着寒冰下的艱澀與嗚咽。此序說得何等深沉:『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伍崇曜跋【陶庵夢憶】亦指出:『昔孟元老撰【夢華錄】,吳自牧撰【夢粱錄】,均於地老天荒滄桑而後,不勝身世之感;茲編實與之同。』斯言點出此序旨意,頗中肯綮。

正由於張岱用日常生活瑣事作經緯,編織他的故國之夢,所以,這種夢細絲密縷,光彩迷離,很難經受動盪時事的淒風苦雨。此種寫作困厄與辛酸直接體現在本序之中,他嘆息:『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他長嘯:『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很明顯,張岱是用淚眼來觀夢、察夢、尋夢的。透過他追憶的昔日繁華和諸多意趣,可以體察到的是一種無可如何、揮之不去的沉鬱的哀愁。在品味此序時,應當注意把握這一種基調。

當然,作者的感情表露還有其他一些複雜的形式,如:第一節說首陽二老不食周粟乃『後人妝點語也』,分明是悲絕生辛,用詼諧的筆調去抒寫胸中的陣陣狂瀾。又如:第二節連用七個排句大談『因果報應』,節奏短促,一氣呵成,令人真切地感受到一種被壓抑、被扭曲的悔恨與憤懣;接下來,第三節以『雞鳴枕上,夜氣方回』為轉折,推出了對『往事』的『遙思』,心旌飄搖,不能自持,頹傷中夾清新之氣,決絕中帶眷戀之情,忽喃喃自語,忽捶胸詰問,終於恍惚痴迷地將『說夢』的主題點破;至於四、五兩節,則以議論和剖白的方式,進一步強調了自己尋夢而又懼夢、夢醒了又祈求新夢的矛盾心態和複雜意緒。這樣,通篇嘈嘈切切,似亂非亂,主調明晰而又富於變幻,綱繩擎起而又美目盼兮,一種動人心弦、催人共鳴的藝術感染力便油然而生。

由於此文是一篇『自序』,故作者要簡括地回顧著述的起緣、宗旨以及全書的內容和特色。張岱儘管在落墨時情緒跌宕起伏,但對於以上這些要點仍給予了冷靜的關照。他以抒情為線索,巧妙地嵌入記敘與議論,這就使全文虛實相依,靜深而又靈敏,實用而又好看。一般認為,張岱的文章凝練得有如『唐人絕句』,其間點染依稀,煙雲滅沒,給人以神思蕩漾的奇趣。此篇雖屬『應用文體』,但作者的審美情趣和藝術功力仍然發揮得淋漓盡致,使人讀罷免不了要心馳神往,再三吟哦。


參考資料

1、陳振鵬,章培恆主編.古文鑑賞辭典下第1版: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07:1684-1687
2、說詞解字辭書研究中心編著.高中文言文全解詞典:華語教學出版社,2015.03:557-559
3、錢伯城主編.古文觀止新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2:1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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