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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聶文蔚之人即天地之心

傳習錄作者:王陽明發佈:延章

2022-5-9 01:04

聶文蔚 ( 公元1487 ~ 1563年 ) ,即聶豹,字文蔚,號雙江。江西永豐人。官至兵部尚書,太子少傅。1545年,被捕入獄。出獄即居家十年,後被起用為平陽知府,修兵練卒,整頓地方軍務,頗有政績。其學主張『歸寂』之說,並在入獄後三年,著成【困辨錄】一書,在『心即理』的基礎上,提出了『歸寂』說,表現出不同於王學的思想特色。但他對王陽明卻極為崇拜,王陽明在浙江時曾與之相見,王死後,聶立位北面再拜,始稱門生。參見【明儒學案】卷十七。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惓,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靡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譯文
春季,有勞您自遠方繞道光臨寒舍,又不知疲倦地問辯求證,此等真情,我豈敢擔當?本來,我與幾位朋友相約,找一個安靜之所,住上十天半月,探討一下我的現點,以便在彼此切磋中有所裨益。然而,您因公務在身,不能久留,分別後,我鬱鬱寡歡,若有所失。忽然之間收到您的來信,前後數千言,讀後甚感欣慰。信中對我的過獎之處,不過是您對我的鼓勵提攜之情。其中的規勸砥礪,真切感人,是想促進我入聖賢之列。另外,又拜託崇一,讓他轉達您的殷切關懷,若不是交往親密,愛心深厚,又怎能如此?我既感激又愧疚,擔心辜負您對我的一片心意。即便這樣,我又豈敢不鞭策勉勵自己,而只在那裏感愧謙讓呢?您認為『子思、孟子、周敦頤和二程,他們無意於在千年之後遇到知音,與其讓天下人都相信,倒不如讓一個人真相信。道依然存在,學問也依然存在,全天下人都去信奉它不為多,一個人真信它也不為少。』這固然是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但世上淺薄鄙陋之人又怎能明白這一點呢?而在我而言,其中有許多不得已而為之的現象,並不是斤斤計較於別人是否信奉它。

評析
百川源流雖有不同,但都歸於大海,大海並不以『我』為大;百家從事的事業不同, 而都以治世為要, 治世並非都是圖謀稱王稱霸; 【詩】、【春秋】的創作雖不同時,但都是在衰世中創作出來的,它的創作並沒有考慮後世人奉其為經典。事物的效果並不一定與動機相符,是非曲直還得歷史作評論。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譯文
人即天地之心。天地萬物與我原本是一體。平民百姓遭受的困苦荼毒,又有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膚之痛?不知道自身的疼痛,是沒有是非之心的人。人的是非之心,根本不須考慮就能知道,根本不須學習就能具備,這就是所謂的良知。良知存在於人心之內,沒有聖賢和愚笨的區別,古今天下都是一樣的。世上的君子,只要一心致其良知,就自然能辨別是非,具有共同的好善厭惡之心。待人若待己,愛國如愛家,從而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若能如此,想讓國家治理不好也辦不到。古人看到善就象自己做了好事;看到惡就象自己做了壞事;把百姓的飢餓困苦看成是自己的飢餓困苦;只要有一個人沒有安頓好,就覺得是自己把他推進了陰溝。這樣做,並不是想以此來獲得天下人的信任,而是一心致其良知以求自己心安罷了。堯、舜、禹、湯等聖人,他們說的話百姓們沒有不信任的,這是因為,他們所說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他們做的事百姓們沒有不喜歡的,這是因為,他們所作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因此,他們的百姓和樂而滿意,即便被處死也沒有怨恨之心,百姓們獲得利益,聖人不引以為功。把這些推廣到蠻夷地區,凡是有血氣的人無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的良知是相同的。哎!聖人治理天下,是何等的簡單易行!

評析
一天,田子作完功課後對同學說:『堯時天下太平。』宋子說:『聖人的治理,是否就是為了達到天下太平?』彭蒙在一旁搶着說:『這是聖法的治理,不是聖人的治理。』宋子問:『聖人與聖法有什麼區別?』彭蒙說:『聖人的治理,只能治理一代,而聖法的治理,則是無往不治。這是惠及萬代的事,也只有聖人才能做到。』可見,聖人之所以成為聖,是因為他得了聖法的緣故。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於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譯文
時光流逝。後來,良知的學問不再光明,天下之人,各用自己的私心巧智彼此傾軋。所以,人們各具自己的打算,於是,那些偏僻淺陋的見解,陰險詭詐的手數不計其數。一部分人以仁義為招牌,在暗處幹着自私自利的事。他們用狡辨來迎合世俗,用虛偽來沽名釣譽,掠他人之美來作為自己的長處,攻擊別人的私隱來顯示自己的正派。因為怨恨而壓倒別人,還要說成是追求正義;陰謀陷害,還要說成是嫉惡如仇;妒忌賢能,還自認為是主持公道;恣縱情慾,還自認為是愛憎分明。人與人之間彼此蹂躪,互相迫害,即使是骨肉之親,互相也不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思,彼此間隔膜叢生。更何況對於廣大的天下,眾多的百姓,紛繁的事物,又怎麼能把它們看作是與我一體呢?如此,天下動盪不安,戰亂頻頻而沒有止境,因而也就見慣而不怪了。

評析
善於治國的人,政令明確,所以不需要施用智謀和計術;樸實忠厚的人,不善於機巧和權變,他們在道德準則面前就感到畏懼;奸詐虛偽的人,善於偽裝自己卻不能保護自己,最終總是逃不脫法律的制裁。所以,堯舜時只需要把道德擺在第一位,如今不得不把法律擺在前面。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呼?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於禍而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譯文
托上天的洪福,我在偶然間發現了良知學說,認為只有致良知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從而清明太平。所以,每當想到百姓的困苦,我就十分沉痛,於是,我不顧自己是個不肖無才之人,希望用良知來挽救百姓,拯治天下,也是不自量力。天下人看到我這樣,於是都來譏諷、誹謗我,說我是喪心病狂的人。哎,這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我正有着切膚的疼痛,又哪有空閒對別人的譏諷斤斤計較呢?如果有人看到他的父子兄弟墜入深淵,一定會大喊大叫,不顧棄鞋丟帽,奮不顧身地下去解救他。士人們看到這種情況,則在一旁作揖打恭,談笑風生,認為這個人丟棄衣帽、大喊大叫,一定是個精神失常的心。看到有人落水,依然在那裏禮讓談笑而不去救落水之人,這隻有沒有親戚骨肉之情的山野之人才這樣做。但是,孟子已說過:『無惻隱之心,非人矣。』如果是有父子兄弟愛心的人看見了,一定會痛心疾首,奔走呼號,竭盡全力,乃至爬着也要去解救他們。此時,他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哪還有精力去在乎被譏笑為精神失常呢?又豈會去期望別人的信或不信呢?唉!如今雖有人認為我是精神失常的人,也無關緊要了。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的人中也有精神失常的,我又怎麼不能精神失常呢?天下也有心理變態的人,我又怎麼不能心理變態呢?

評析
王陽明創立心學體系後,並沒有立即為朝廷所推崇,也沒有從根本上動搖朱學的官學地位,相反被程朱的信徒指斥為『偽學』、『異端』,王陽明甚至被誣為『病狂喪心之人』。為了免遭壓制和打擊,以求心學的倡揚,1514年王陽明轉任南京鴻臚寺卿後,匯集有關朱熹論心性修養的34封書信編成【朱子晚年定論】,闡發前人提出過的朱、陸『早異晚同』之說,試圖以此彌合朱、陸的差異。而這種『朱陸差異』說,無論在論證的方法還是在內容上都有較多的差誤,時人即有指出者。但明中葉後,隨着心學的繁盛,此論卻影響極大。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陷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且詛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曰言:『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者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入而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譯文
春秋末年,孔子積極推行他的政治主張,其時,社會上人有的數落他阿諛奉承,有的譏諷他花言巧語,有的誹謗他不是聖賢,有的詆毀他不懂禮節,有的侮辱他是東家的孔丘,有的因妒忌而敗壞他的名聲,有的憎恨他而要他的命,即使當時象晨門、荷蕢這樣的賢明之士,也說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他的弟子子路雖學有所成,尚且還不能對孔子完全相信,孔子去見南子,他表示極大的不滿。孔子的『先正名』竟被子路說成是迂腐。可見,當時不相信孔子的人何止十分之二、三呢?但是,孔子依然汲汲遑遑,仿佛在路上尋找失蹤的兒子,成天四處奔波,坐不暖席,這樣做難道是為了別人能了解、相信自己嗎?究其原因是因為他有天地萬物一體的仁愛之心,深感病痛緊迫,即使不想管也身不由己。因此他說:『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哎!若非真誠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人,又有誰能理解孔子的心情呢?世上如許『遁世無悶』、『樂天知命』的人,自然可以『無入而不自得』和『道並行而不相悖』了!

評析
孔子在政治上失官後便開始周遊列國,前後十四年奔波於中原各國之間,企圖實現他的政治抱負,但最終仍懷才不遇。回魯後他把餘年之力集中於教學和整理古代典籍上。孔子一生,道路坎坷,惶惶然奔走列國而得不到重用。但他並不悲觀,始終懷有一種積極進取、樂觀向上的精神。他勤學不輟,誨人不倦,對社會事務懷有極大的熱情和責任感。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共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譯文
鄙人無才,豈敢以孔聖人的道作為己任。僅是我心中也稍稍知曉身上的病疾,所以才徘徊不前,四處張望,希望尋找到一個能幫助我的人,和我並肩設法消除我的病疾。如今,若能有志向道合的傑出人才來扶持匡正我,共同使良知之學光大於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懂得致其良知,藉以彼此幫助、啟發,剔除自私自利的毛病,將讒言、嫉妒、好勝、忿恨等惡習蕩滌乾淨,以實現天下大同。如此,我的精神失常將會即刻痊癒,再也不會有心理變態的反常現象了。豈不快哉?哎呀!現在在天下真要尋覓志同道合的傑出人才,除了您我又寄希望於誰呢?您的才能和志向,足以能夠拯救天下受難的勞苦大眾。如今,既然明白一切皆在我心,不必向外索求,根據這個並加以發展,就如同江河決口入注大海,還有什麼能抵禦呢?正如您所言,即使一個人真信奉也不少,為倡明良知學,您又能辭讓給天下的哪一個人呢?

評析
古代聖人,所以不畏艱難和曲折,苦苦上下求索,正是為了教化於世,拯救於民。為天下人的憂慮而憂慮,是個人的快樂;為天下人謀求福利的辛苦,是個人的幸運。在聖人的心目中,只計算運氣的周轉規律,不計算命的坎坷得失。

會稽素處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哉游哉!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云爾。咳疾暑毒,書札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譯文
會稽素有山清水秀之美稱。深林長谷,比目皆是。春夏秋冬,氣候適宜。安居飽食,幽靜無聲,良朋聚集,講明道義,這是多麼的逍遙自在!天地之間還有比此更讓人感到高興的嗎?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我和數位同志,正想按照孔子的話去做,又哪有空餘時間去向外尋求呢?唯獨這切膚之痛,卻不能無動於衷,所以寫了上面的一番話。咳嗽又加上暑熱,對寫信我心灰意懶。您派人遠來,逗留月余,臨行執筆,不覺間寫了這些。畢竟我們相知甚深,雖談了這麼多,仍覺言不盡興。

評析
孔子說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生難得一知音,酒逢知已千杯少。陽明先生即使身有小恙,仍與朋友作長篇筆談,且言猶未盡,意興盎然。古來學者的心境都是如此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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