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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行第十(上)

反經(長短經)作者:趙蕤發佈:華夏士子

2021-8-24 20:44

從中央到地方,以金字塔結構組成的官吏是一個特殊的階層。它象樞紐,象門閥,最精彩的悲喜劇都在這裏上演,國家的興亡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階層。

夫人臣蔭芽未動.形兆未見.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豫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顯榮之處.如此者.聖臣也.
虛心盡意.日進善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如此者.大臣也.
夙興夜寐.進賢不懈.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厲主意.如此者.忠臣也.
或問袁子曰:『故少府楊阜.豈非忠臣哉.』對曰:『可謂直士.忠則吾不知.何者.夫為人臣.見主失道.指其非而播揚其惡.可謂直士.未為忠也.故司空陳群則不然.其談語終日.未嘗言人主之非.書數十上而不知.君子謂陳群於是乎長者.此為忠矣.
明察成敗.早防而救之.塞其間.絕其源.轉禍以為福.君終已無憂.如此者.智臣也.
依文奉法.任官職事.不受贈遺.食飲節儉.如此者.貞臣也.
國家昏亂.所為不諛.敢犯主之嚴顏.面言主之過失.如此者.直臣也.
是謂六正.
桓范【世要論】曰:『臣有辭拙而意工.言逆而事順.可不恕之以直乎.
臣有朴呆而辭訥.外疏而內敏.可不恕之以質乎.
臣有犯難以為上.離謗以為國.可不恕以忠乎.
臣有守正以逆眾意.執法而違私慾.可不恕之以公乎.
臣有不屈己以求合.不禍世以取名.可不恕之以直乎.
臣有從仄陋而進顯言.由卑賤而陳國事.可不恕之以難乎.
臣有孤特而執節.介立而見毀.可不恕之以勁乎.
此七恕者.皆所以進善也.』

白話
當官的,如果能在天下大事還處在萌芽階段,沒有形成規模的時候,局勢的兆頭還沒有顯現的時候,就已經洞燭機先,獨具慧眼,知道哪些事可做,哪些事不可做,存亡、得失的關鍵都事先看得到,把握得住。在大大燃燒起來之前就能預先防止,使他的主子超然獨立,永遠站在光榮偉大的一面。能夠具有這種才具、境界的大臣,堪稱第一流的官吏,王者之師。這種大臣便是聖臣。
其次可稱作好官的是謙虛謹慎、盡心竭力為人主辦事,經常思索好的治國之道向人主建議,勉勵君王恪守禮儀、勤政愛民;勸說君王眼光遠大,胸懷大志,使其英明正確的地方更英明、更正確;對其不良的作風,有害的習慣千方百計加以糾正、挽救,能做到這些的,就是大臣。
能稱得上忠臣的,必須做到為國家辦事早起晚睡,廢寢忘食,同時要終生不懈地舉賢薦能,為國家推薦、選拔人才,還要博學多識,精通歷史,經常引證歷史經驗啟發激勵人主。能做到這些的才是忠臣。
有人問魏明帝時的楚郡太守袁安:『已故的內務大臣楊阜,難道不是忠臣嗎?』袁安回答道:『象楊阜這樣的臣子只能稱「直士」,算不得忠臣。
為什麼說他只是一「直士」呢?因為作為臣子,如果發現人主的行為有不合規矩的地方,當着眾人的面指出他的錯誤,使君王的過失傳揚天下,只不過給自己撈了個梗直之士的名聲,但這不是忠臣的應有的做法。已故的司空陳群就不是這樣,他的學問、人品樣樣都好,他和中央機關的高級官員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講人主的錯誤,只是幾十次地送奏章給皇帝,指出哪些事做錯了,哪個缺點必須改,有批評,有建議,而同僚們卻都不知道他寫過奏摺。陳群向人主提了意見而不自我標榜,所以後世的人都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這才是真正的忠臣。』

深謀遠慮,明察秋毫,清楚成功、失敗的機樞在哪裏,並能事先預防,採取補救的辦法,堵塞某一國策實施的漏洞,把可能導致失敗、動亂的因素提前消滅了,轉禍為福,轉危為安,使人主自始至終不必憂慮。能這樣做的是智臣。
奉公守法,以身作則,忠於職守,勇於負責,為民眾出了力、辦了事不接受賀禮,清正廉潔,勤儉樸素。能這樣做的是貞臣。
當皇帝昏庸、國家離亂的時候,對上不拍馬屁,不阿諛逢承,而且敢冒犯昏君的龍顏,在群臣唯唯喏喏的時候,敢當面指出昏君的過錯。能這樣做的,就叫做直臣。
這是六種類型的正面官員『正臣』。
南北朝的桓范在他寫的【世要論】中說:『有些官員不善言辭,說出來的話不好聽,而當領導的卻要注意,這個官吏雖然嘴笨,但他是個內秀的人,有一肚子錦囊妙計。如果當領導的只因他禿嘴笨舌,說話刺耳,就處處看不順眼,冷落疏遠他,他的才幹就得不到發揮了。對這樣的官吏,能不體察到他的心直口訥,而不加以寬容嗎?
『有的官員相貌憨厚土氣,說話吭吭巴巴,其貌不揚,不修邊幅,可是腦子好使得很,聰慧敏銳,能發現、想到被別人忽略的問題。對這樣的官員,當領導的不應當為了他本質上淳樸、聰敏的優點而寬容他外表鄙陋的不足嗎?
『有的官員是臨危授命,冒險犯難,是能擔當撥亂反正大任的天才,為了國家、民族的興旺發達,可以忍受一切誹謗屈辱。對於這樣的官員,當領導的不是應當為了他的忠心為國而信任、重用他,原諒他的小節嗎?
『有的官員公正廉明,為了長遠利益,為了國家大局與大多數人的意見、利益發生了衝突;或者為了捍衛法律的威嚴而大義滅親,犧牲個人和家族的利益。對於這樣的官員,當領導的應當看到其公而忘私、大公無私的可貴,給予支持保護。
『有的官員個性倔強,道德標準很高,要想讓他委屈求全,違反他的人格標準去迎合某一種意見,屈從某一種局勢,他死也不干。可是在現實中,這種人往往被當作傻子。還有的官員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如果讓他阿諛世俗做一件事,個人可以名利雙收,但這件事將給社會帶來禍患,那他寧可不要這個名,也不做這種事,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人也往往被當作傻子。
對於這些高風亮節,品格高尚的官員,當領導的不是應當特別加以理解、重用嗎?
『有些官員在基層工作,地位不高,沒有名氣,路子也窄,但是愛動腦筋,有見地,能向上級領導提出很好的意見。雖然位卑人微,但敢越級反映情況,討論國事。對於這種官員,當領導的不是應當體察到他們忠心為國之難能可貴嗎?
『有的官員個性孤僻,作風特殊,但他保持着與眾不同、超然獨立的節操,這就很容易招來誹謗。當領導的應當明白這種人有着特殊的品操、才能,並加以原諒、寬容。
『這七種善於理解、體諒、保護官吏的做法,是當領導必須具備的,否則就得不到前面所說的六種好官員。』

安官貪祿.不務公事.與世沉浮.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
主所言皆曰『善』.主所為皆曰『可』.隱而求主之所好而進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與主為樂.不顧後害.如此者.諛臣也.
中實險詖.外貌小謹.巧言令色.又心疾賢.所欲進則明其美.隱其惡.所欲退則彰其過.匿其美.使主賞罰不當.號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
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內離骨肉之親.外妒亂於朝廷.如此者.讒臣也.
專權擅勢.以輕為重.私門成黨.以富其家.擅矯主命.以自顯貴.如此者.賊臣也.
諂主以佞邪.墜主於不義.朋黨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無別.是非無聞.使主惡佈於境內.聞於四鄰.如此者.亡國之臣也.
是謂六邪.
桓范【世要論】曰:『臣有立小忠以售大不忠.效小信以成大不信.可不慮之以詐乎.
臣有貌厲而內荏.色取仁而行違.可不慮之以虛乎.
臣有害同儕以專朝.塞下情以壅上.可不慮之以嫉乎.
臣有進邪說以亂是.因似然以傷賢.可不慮之以讒乎.
臣有因賞以償恩.因罰以作威.可不慮之以奸乎.
臣有外顯相薦.內陰相除.謀事托公而實挾私.可不慮之以欺乎.
臣有事左右以求進.托重臣以自結.可不慮之以偽乎.
臣有和同以取悅.苟合以求進.可不慮之以禍乎.
臣有悅主意以求親.悅主言以取容.可不慮之以佞乎.
此九慮者.所以防惡也.』

白話
有的人當官只是為了拿薪水,對工作敷衍應付,不當回事,隨大流,跟着走,見風使航,八面滑溜,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就怕得罪人,就怕負責任,這種當官的,可名之曰『具臣』濫竽充數而已。
只要是領導講的,就說『講得好,非常正確,非常重要』;只要是領導做的,就說『做得對,帶了個好頭』。嘴上這麼說,肚子裏卻在暗暗揣摸主子的愛好,凡有所愛就投其所好,及時上貢,來滿足主子的聲色之樂,把主子巴結得渾身通泰。漸漸的,當領導的不把這類專事拍馬屁的官員當外人了,互相包庇縱容,一起吃喝玩樂,不計後果,不考慮影響。這種官員就叫做『諛臣』。
內心陰險奸詐,外貌謙恭謹慎,能說會道,討人喜歡,實際上嫉賢妒能,想提拔誰,就在上級領導面前盡說他的好話,隱瞞他的缺點;對真正的人才,就在上峯面前誇大、突出他的過失,隱瞞他的優點,結果使上級賞罰不當,號令不行,政策、法規不能貫徹,這類官吏就是『奸臣』。
有才智,有學識,干起壞事來更有能耐。掩飾他的過錯道理講的振振有詞,叫人們聽了不由得不信服;辯論起來足以形成一家學說,小則可以挑撥離間父子兄弟反目成仇,大則可以在中央政府煽風點火,製造混亂。這種官員就是『讒臣』。
篡奪權力,造成自己的勢力,顛倒黑白,無限上綱,整倒別人,排斥異己,培植私人勢力結成死黨,形成自己的社會勢力;假傳聖旨,到處以全權代表的身份出現,使自己顯得無比尊貴。這類官吏就是『賊臣』。
在人主面前阿諛奉承,鼓動、促使國王往邪路上走,背後又把錯誤都推到國王一個人身上;結黨營私,互相包庇,欺上瞞下,不讓領導人了解真實情況,使上上下下黑白不分,是非不辯;暗地裏宣揚領導人的過失,使全國老百姓都罵國家領導人,鬧得國際上都知道。這種官吏就是「亡國之臣』。
這是六種類型的反面官員『邪臣』。
當官的既然有六種類型的『邪臣』不正派的官員,那麼有什麼辦法可以防止他們混入各級機關呢?這就要講究防邪之道。
桓范說:『有的官員在小事情上忠心耿耿,工作幹得不錯,但其險惡用心在於一旦手握大權,以便實現他的大野心,達到大不忠的目的;有的在小事上,在平時很講信用,但其目的是為了沽名釣譽,在大事上搞陰謀詭計,達到反叛的目的。對這類官員不是應該預防其欺詐嗎?
『有的官員表面上很有魄力,幹勁沖天,實際上沒有真膽識;而有的表面上非常仁義,可在實際行動上卻與仁義相違背。這就要考慮,這些官員是不是在弄虛作假?
『有的官員專搞打擊同事、貶低同僚的小動作,以達到自己被信任、重用的目的,一旦委以重用,就使下情不能上達,上面的計劃、政令也不能向下傳達。對這類官員,當領導的就要考慮他是不是嫉妒心理在作怪呢?
『有的官員發表似是而非的意見,雖然很中聽,但是中了他的邪說就會亂了真理;或者發表貌似合情合理的意見,一旦實行,就會傷害真正的賢能之士。對於這類官員,當領導的就要考慮他是不是在進讒言?
『有些官員手中有一定的權力,就用不公正的賞賜鼓勵自己滿意的部下,儘管這些人沒有什麼業績;或者用獎賞的辦法收買人心,預支恩德;或者用不公正的處罰對待自己不喜歡的屬下,以此樹立權威,儘管這些人有能力、有業績。對出於私心擅自賞罰的負責人,當領導的就得想想他是不是奸佞之人?
『有的官員居心不良,存心要陷害某人,就採用明場上抬舉他,說好話,而暗地裏卻用陰謀詭計把他搞垮的手法;或者要謀略什麼事情,總是冠冕堂皇地打着公事公辦、一心為公的旗號,實際上暗中卻塞進了私貨,假公濟私,但手段非常高明,做得不留痕跡。當領導的,就要警覺這類官員是不是欺世盜名、欺君罔上之輩?
『有的官員專走上層路線,結交領導人左右的辦事人員,從而找機會向執政者說項推薦,以達到進身的目的;或者藉助領導人重用的、言聽計從的人,巴結他們,依靠他們,以此鞏固自己的權力和地位。當領導的就應當考慮,這類官員是不是有作偽的動機?
『有的官員永遠隨聲附和,八面玲瓏,有時甚至違心地苟合別人,為的是不得罪任何人,一步步順利地往上爬。對這類官員,當領導的就要考慮將來的禍患:關鍵時刻,利害關頭,他是不是也會這樣呢?
『有的官員一門心思順着上級領導的意志,專做上面喜歡搞的事,專說上面喜歡聽的話,為的是求得上級的歡心,取得上級的親信,而這些事、這些話對老百姓、對社會是好是壞,他一概不去多想。這種官員,就得想想他是不是佞臣?』

子貢曰:『陳靈公君臣宣淫於朝.泄冶諫而殺之.是與比干同也.可謂仁乎.』
子曰:『比干於紂.親則叔父.官則少師.忠款之心.在於存宗廟而已.故以必死爭之.冀身死之後而紂悔悟.其本情在乎仁也.泄冶位為下大夫.無骨肉之親.懷寵不
去.以區區之一身.欲正一國之淫昏.死而無益.可謂懷矣.詩云:「民之多僻.無自立辟.」其泄冶之謂乎.』

白話
春秋時鄭穆公的女兒夏姬,後世稱她為『一代妖姬』,是當時的名女人,陳、鄭等好幾個國家都亡在她手裏。據說她好幾十歲了還不顯老,許多諸候都被她迷住了。最初她嫁給陳國的大夫御叔,丈夫死後,她和陳靈公及朝中大夫孔寧、儀行父私通,搞得朝廷烏煙瘴氣。陳國的大夫泄冶看不下去,就向他們提出規諫。陳靈公自知理虧,無顏面對泄冶,就買通一個刺客,把泄冶殺了。就這件事子貢問孔子:『陳靈公君臣與夏姬淫亂朝綱,泄冶規勸,招來殺身之禍。泄冶的行為與紂王時代的比干相同,能不能說泄冶的做法合乎仁道呢?』
孔子說:『不能這樣說,因為比干之於紂王,從私人關係方面講,他們是皇親,比干是紂王的叔父;從公的方面講,比於是皇帝的老師。比於是為保住殷商的宗廟社稷,所以他下決心犧牲自己,希望用自己的一死使紂王悔悟,所以比幹當時的心理狀態,是真正的仁愛之心。泄冶就不同了,他只是陳靈公的部屬,地位不過是個下大夫,並沒有血緣上的親密關係,在陳國這樣一個政亂君昏的國家,正人君子本應掛冠而去,可是泄冶沒有這樣做。他以如此低微的地位,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想用區區一身,糾正國家領導人的淫亂昏庸,死了也是白死,一點用處都沒有。象他這種作法,愛國之心還是有的,至於說到忠、仁,卻毫不相干。【詩經】中有兩句話:「民之多僻,無自立辟。」意思是說,尋常百姓一旦走到偏激的邪路上去的時候,是沒有辦法把他們拉回來的。泄冶就是這種人。』

或曰:『叔孫通阿二世意.可乎.』
司馬遷曰:『夫量主而進.前哲所韙.叔孫生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古之君之.直而不挺.曲而不撓.大直若詘.道同委蛇.蓋謂是也.』
議曰:太公云:『吏不志諫.非吾吏也.』朱雲庭詰張禹曰:『尸祿保位.無能往來.可斬也.』
班固曰:『依世則廢道.違俗則危殆.此古人所以難受爵位.』由此言之.存與死.其義云何.
對曰:范曄稱:『夫專為義則傷生.專為生則塞義.若義重於生.捨生可也.生重於義.全生可也.』

白話
有人問:『叔孫通順着秦二世的心事拍馬屁,這是應該的嗎?』
司馬遷回答道:『叔孫通先生考較做君王的是不是英明,以便決定自己的進退,這個原則是前代哲人所認可的。他為了繼承文化道統,期待着太平盛世,希望理想的時代一來,好做一番事業,制定富有文化精神的體制。進退韜諱,他看得很清楚。在秦始皇那個時代,他沒有辦法,只好遷就當時的時代環境。他非常懂得適應時代的變化,以最強的應變能力達到最終目的,最後終於成了漢王朝的儒學宗師,開創了幾千年的儒家禮儀制度。古代的君子,挺拔有如大樹,所有的樹都被彎曲折斷的時候,只有它還直立着,但是太挺拔了也很危險,容易折斷,所以雖然直立,卻很柔韌。保全自身以後,在那樣的亂世是很難生存的,不來點隨波逐流,就顯得與眾不同,太特別了也要吃虧,只好遷就世俗。但完全同流合污也不行,必須「曲而不撓」,心中始終堅持一貫的思想原則。所以在亂世中行直道的人,就有種「大直若詘」的樣子,看上去好象不會說話,畏畏縮縮的,曲裏拐彎的,但最終的目的是要實現自己的理想。這就是叔孫通的處世哲學。』
有這樣一個觀點:司馬遷在談到官員的標準時說:『在朝為官而不給領導提意見,這種官員要不的。』比如朱雲和張禹的事吧,這兩個人都是漢成帝的老師,當時正是王莽家族用權的時候,民間怨恨到了極點,各地的奏章報到中央,都被張禹壓下來不給皇帝看。朱雲當着皇帝的面詰問張禹:『下面那麼多奏章你不讓聖上看,象死人一樣佔着一塊地方,只想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什麼都不干,使上下的意見、消息無法勾通,該殺!』
班固對此發表意見說:『為人處世太難了,跟着時代、世俗走吧,就違背了倫理道德,違背了思想信仰;可是如果超凡脫俗,逆潮流而行,人生就馬上變的舉步維艱,危機四伏,至少這輩子沒有飯吃,會把自己給餓死。因此古代的人給官也不做。為什麼不願做官?為什麼要清高?因為他既然出來做官,就想對國家對社會有所貢獻。可是如果估量一下當時的局勢,當官後不但一無所為,甚至還有危險,那又何必出來?這樣一想,就不輕易接收招聘了。』由這個道理看起來,推論下去,一旦面臨生存還是死亡的抉擇,有時候連命也得搭上,這生與死的取捨,該怎麼講呢?
范曄對這一重大問題的回答是:『一個人一天到晚,專門講文化道德、義理之學,那麼就連飯也吃不上,連謀生的辦法都沒有了;但是如果只講求生,為掙錢,為當官,連命都不要,倫理道德的貫徹就被堵死了。古人在生與義發生衝突時,取捨的標準是這樣:假如死了比活着更有價值,就捨生取義;假如生存下來可以扭轉局面,干一番更大的事業,雖然是苟且偷生,但比死更有價值,那就舍義求生。否則,只能殉難以全節了。』
按語
如果你能對叔孫通的經歷有所了解,對他的內心世界有所體察,那麼你就會明白,處在封建暴君的淫威之下,又生逢亂世的中國知識分子如欲有所建樹,需要經受多麼大的屈辱和酸苦,即便他對人類文化做出了較大貢獻,仍然免不了後人的非議。
叔孫通是被秦始皇徵召的文學博士。奏滅六國後,把六國的文化名人收羅到咸陽,組成了相當於現代最高決策人身邊的智囊團,但這些人大多在秦始皇焚書坑儒時被消滅了,不知叔孫通是用什麼辦法逃過這一劫難的。秦二世接位後,陳勝、吳廣造反,二世召集當時只剩下三十餘人的博士們問:『聽說有人造反,是真的嗎?』博士們早就想向皇帝提意見了,這時正好借題發揮,唯有叔孫通說:『沒有的事,不過是些小毛賊。郡守正在捉拿,不足為患。』二世聽了很高興。下令讓執法官追查那些說造反是實情的博士,對叔孫通反倒大大嘉獎。眾博士走回館舍,責問叔孫通:『先生說話怎麼能這樣拍馬屁呀?』叔孫通說:『諸位不明白,我是虎口逃生啊!』他說完後,看見秦王朝沒希望了,趕緊收拾行裝溜之大吉。
叔孫通後來投奔漢王劉邦。劉邦向來看不起讀書人,拿儒生帽子當便壺,見了讀書人就罵。叔孫通最初連飯也吃不上,什麼氣都受。劉邦見叔孫通穿着一身懦生服裝,一看就不順眼。叔孫通馬上換成楚人的短裝,劉邦才高興了。
叔孫通投靠漢王的時候,跟隨他的弟子有一百多人,但他誰也沒有推舉,只撿那些出身群盜的強壯之徒加以推薦,弟子們偷偷罵他:『服侍先生幾年,卻不推薦我們,一味舉薦那些大強盜,這是什麼道理嘛?』叔孫通聽到後對他們說:『漢王現在冒死打天下,你們能打仗嗎?現在還用不着我們讀書人。
你們耐性些,我不會忘記大家的。』
公元前201 年,亦即劉邦一統天下後的第二年,封有大功的武臣二十多人,其餘未封的日夜爭功不休。有一天劉邦從宮殿高樓上望見大小將官坐在宮中的沙地上指手畫腳,情緒激昂。劉邦問張良:『他們在說什麼?』張良說:『陛下難道還不知道?他們在商量造反。』劉邦說:『現在已天下太平,為什麼還要造反呢?』張良說:『陛下以一平民率領他們打了天下。如今你貴為天子,所封的都是與你親近的,所殺的都是平生有仇怨的。這些人不封賞,他們擔心你計較他們的平生過失,也性命不保,所以要相聚謀反。』劉邦說:『那該怎麼辦?』張良說:『你看那個將領是你一向憎恨的,群臣也都知道,你馬上封賞他,大家就安心了。』劉邦聽了張良的話,封了功勞最大、他又最不滿意的雍齒,將官們的情緒才平靜下來。
論功封賞的事雖然解決了,但是大臣們議事時沒有秩序,沒有規矩,亂七八糟,喝醉了酒就亂喊亂叫,有的甚至拔出劍來砍柱子。劉邦為此很擔憂。
叔孫通知道時機到了,就去見劉邦,建議他制定禮法。漢高祖斥責他:『我的天下是馬上得來的,你們讀書人算什麼?去你的!』這時叔孫通開始頂他了:『陛下天下可以馬上得之,但不可以馬上治之。』劉邦一聽這話有道理,就問他該怎麼辦?叔孫通於是向他提出制定上朝禮儀的計劃。漢高祖立刻答應,教他去操辦。叔孫通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把他所規劃的『朝班』禮制都演習好後,請漢高祖出來坐朝。那一天,天還沒有大亮,朝拜皇帝的儀式就正式開始了。準備上朝的文武百官按照官職大小,在宮門外排隊等候。宮門外懸排着五彩繽紛的旗幟。雄壯威武的衛士手執刀槍斧鉞排列兩邊。傳令官發出號今後,大臣們肅穆恭敬地順序快步上殿,然後跪拜山呼:『吾皇萬歲萬萬歲!』漢高祖見了這等氣派,這等威嚴,十分高興,情不自禁地說:『我今天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貴!』也才知道了讀書人的用處。高興之下,他當即任命叔孫通為太常,賞賜黃金五百兩。追隨叔孫通的那些儒生們也都一一受到了賞賜和提拔。
叔孫通為漢高祖建立的『朝班』制度,雖經歷代沿革,但一直到清朝末年,實行了近兩千年,因此,封建社會的政治體制思想一直受他的影響。象叔孫通這類知識分子的艱辛經歷和非凡貢獻,也只有遭遇比他更不幸的司馬遷才能理解,所以太史公在他所寫的【叔孫通傳】中讚嘆道:『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

或曰:『然則竇武.陳蕃.與宦者同朝廷爭衡.終為所誅.為非乎.』
范曄曰:『桓靈之世.若陳蕃之徒.咸能樹立風聲.抗論昏俗.驅馳山岨峗之中.而與腐夫爭衡.終取滅亡者.彼非不能潔情志.違埃霧也.憫夫世士.以離俗為高.而人倫莫相恤也.以遁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已任.雖道遠而彌厲.及遭值際會.協策竇武.可謂萬代一時也.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世心也.』
議曰:此所謂義重於生.捨生可也.

白話
如果有人問:『如此說來,後漢的竇武、陳蕃,與把持朝政的竇後及其親信宦官曹節、王甫抗衡鬥爭,最終還是死在這班外戚、宦官手裏,難道他們做錯了嗎?』
【後漢書】的作者范曄對這段歷史是這樣議論的:『漢桓帝、漢靈帝兩朝,象陳蕃這樣的人,都是能夠建樹時代風尚,對當時渾渾噩噩混日子的世俗風氣發出抗議的人。以他的人品學問,道德情操,在最腐敗的社會風氣中,猶如駿馬馳騁在坎坷崎嶇的險途中一樣,敢和那些權勢薰天的宦官抗爭,乃至不惜把生命搭上。以他的聰明才智,並不是做不到潔身自好,明哲保身,而是不屑於這樣做罷了。因為他堅持自己的人格、道德標準,悲憫當時世俗庸人,象一些知識分子那樣,看到世風日下,儘管反感極了,也只求遠離五濁惡世,自以為清高,然而這樣一來,人世間就連一些互相同情、憐惜的人情味都沒有了。
所以他反對那些退隱避世的人,認為退隱不合人生的真義,而他自己好幾次有機會退隱避禍,可就是不走,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以仁義之心為已任,明知任重道遠,意志更加堅定、激昂。等到政治形勢一有施展才智的機會,就協同竇武掃除宦官勢力,甚至不惜以生命相助。這樣的死,以歷史的眼光看,把時間拉長、空間放大了,是把千秋萬代的事業放在一個暫短的時空內做了。他這生命的價值,在於精神的不死,千秋萬代都要受人景仰。雖然他失敗了,然而他的精神、正義卻世世代代作為信念的支柱在引導、支持着世道人心。』
這就是前面所講的義重於生、捨生取義的道理。

或曰:『臧洪死張超之難.可謂義乎.』
范曄曰:『雍丘之圍.臧洪之感憤.壯矣.相其徒跣且號.束甲請舉.誠足憐也.夫豪雄之所趣舍.其與守義之心異乎.若乃締謀連衡.懷詐算以相尚者.蓋惟勢利所在而已.況偏城既危.曹.袁方睦.洪徒指外敵之衡.以紓倒懸之會.忿恨之師.兵家所忌.可謂懷哭秦之節.存荊則未聞.』
昔廣陵太守張超委政臧洪.後袁紹亦與結友.及曹操圍張超於雍丘.洪聞超被圍.乃徒銑號位.勒兵救超.兼從紹請兵.紹不聽.超城陷.遂族誅超.洪由是怨紹.與之絕.紹興兵圍之.城陷誅死.
議曰:臧洪當縱橫之時.行平居之義.非立功之士也.

白話
三國交戰的時候,廣陵今江蘇揚州一帶的太守張超把地方政務委託給臧洪去代理,後來袁紹也和臧洪成了朋友。等到曹操在雍丘今河南杞縣
包圍了張超,臧洪聞訊後,光着腳哭着到處替張超求救兵,自己也出兵去救張超,因與袁紹是朋友,又向袁紹求援,可是袁紹沒答應。雍丘被曹操攻破後,張超全家被殺。臧洪因此恨透了袁紹,就和他絕交了。朋友反目成仇後,袁紹舉兵圍攻臧洪,城破之後,臧洪也被袁紹殺了。
後來人們在談論起這件往事時,不但不同情臧洪,反面認為他頭腦不清,稀裏胡塗。三國交戰的那個時代,正象春秋戰國縱橫錯節的時代一樣,是個沒有道理好講的時代,說不上哪一方是仁義之師。臧洪昏頭昏腦,對時代環境看不清,身家性命都保不住,還妄想像在和平安居時那樣講道義,講友情,豈不可笑!所以說,身處亂世還想像臧洪那樣去立功立業,救苦救難,只能自取滅亡。

也許有人會問:『臧洪雖然不明智,但他為救朋友張超而死,總還夠得上講義氣吧?』
對此范曄也有他的看法。他說:『曹操兵圍雍丘,張超處境危急,臧洪為救朋友到處求救,當時就臧洪個人感情之悲憤、慷慨來說,是一種壯烈的情操。看他那副光着腳奔走呼號、帶兵赴難的樣子,確實值得同情。可是話說回來,英雄豪傑在某種特定的情勢下,對於是非善惡的取捨,與普通人的信守節義,在心態上是否不一樣呢?「大行不辭小讓」,成大功,立大業,辦大事的人,是顧不到那麼多枝節瑣事的,甚至挨罵都在所不惜。至於象三國時期,袁紹、曹操、張超這一幫人,和一切亂世中擁兵割據的草頭王一樣,有時候結盟訂約,聯合起來對付共同的敵人,實際上都在打自己的算盤,聯合有利就聯合,開戰有利就汗戰,根本沒有什麼信義可講,唯一的出發點是形勢的需要,利害的衡量。在這種局勢下,看不透這一點,而去和人講道義,只有送命了。更何況三國時,在軍閥割劇的戰亂局面下,雍丘是個非常危險的偏城,臧洪出於一時憤慨,只知道自己的朋友被曹操包圍了,心想袁紹也是朋友,就去請袁出兵,卻不知曹、袁當時出於利害關係的考慮,剛剛講和,正是友好相處的時候。臧洪昏昏然想借袁紹的兵打敗曹操,來解救朋友的危難,即便成功了也是前門驅狼後門進虎的做法,是很危險的。再說,按兵法來講,逞一時義憤,率忿恨之師,是兵家之大忌。臧洪「徒跣且號,束甲請兵」,和楚國的申包胥因楚國被吳國打敗,到秦國請兵,在秦庭哭了七天七夜一樣,在個人的情感上無可指責,但是對解決問題而言,一點用也沒有。
藉助外力解決本國的危難,只會落個把國家拱手讓給他人的下場,從來沒有聽說這樣能復國圖存的。』

或曰:『季布壯士.而反摧剛為柔.髡鉗逃匿.為是乎.』
司馬遷曰:『以項羽之氣.而季布以勇顯於楚.身屢典軍.搴旗者數矣.可謂壯士.然至被刑戮.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負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終為漢名將.賢者誠重其死.夫婢妾賤人.感慨而自殺者.非勇也.其計盡.無復之耳.』
議曰:太史公曰:『魏豹.彭越雖故賤.然已席捲千裏.南面稱孤.喋血乘勝日有聞矣.懷叛逆之意.及敗.不死而虜.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以上且羞其行.況王者乎.彼無異故.智略絕人.獨患無身耳.得攝尺寸之柄.其雲蒸龍變.欲有所會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辭雲.』此則縱橫之士.務立其功者也.
又【藺公贊】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不敢發.相如一厲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廉頗.名重泰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此則忠貞之臣.誠知死所者也.
管子曰:『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理.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申於諸侯.』此則自負其才.以濟世為度者也.』
此皆士之行己.死與不死之明效也.

白話
有人問:『天下聞名的遊俠季布,當年曾是項羽麾下戰將,一次追擊劉邦,差點殺了劉邦。後來劉邦得了天下,最恨的就是季布,懸重賞全國通緝他,同時下令,誰敢藏匿他就誅滅九族。弄得季布無處藏身,剃成了光頭,毀了容,東躲西藏,四處流竄。一個真正的英雄壯士,窮途末路,一死了之算了。象季布這樣的壯士,一反昔日剛勇豪邁的氣概,去做窩囊的亡命徒。
這樣對嗎?』
司馬遷在談到季布的行為時說:『在劉、項爭雄的時候,以西楚霸王項羽那樣「力拔山兮」的氣概,季布仍然能在楚軍中以武勇揚名楚國,每次戰役都身先士卒,率領部隊衝鋒陷陣,多少次沖入敵軍奪旗斬將,稱得上是真正的壯士。可是等到項羽失敗,劉邦下令通緝他,要抓他殺他的時候,他又甘心為奴而不自殺,又顯得多麼下賤,一點志氣都沒有。季布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肯定是堅信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只是投錯了胎,走錯了路,所以受盡了屈辱但不以為恥,盼望有機會能施展自己還沒有充分發揮的潛能,所以最終還是成了漢代的名將。由他的所作所為,可以窺測出他的志氣、抱負,他覺得為項羽而死太不值得,因此才那樣忍厚負重,委屈求全。由此看來,一個有見識、有素養、有氣魄的賢者,固然把死看的很重,可並不象愚夫愚婦一樣,心胸狹隘,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氣得尋死上吊,這並不是有勇氣的表現,而是計窮力竭,覺得沒有辦法挽回局面,走到絕路上了,所以才去自殺。而胸懷大志的人,雖然不怕死,但要看值不值得去死,只要還有一線東山再起的希望,是絕不會輕生的。』
對生與義的衝突和取捨,司馬遷還有一種說法:『在楚漢相爭的時候,魏豹和彭越這兩個人,有自己的軍隊,能征慣戰,都是一方的霸主,他們投靠哪一方,對局勢有舉足輕重的影響。這兩個人雖然出身卑賤,一個是亡命徒,一個是打魚的,然而亂世英雄起四方,一旦聚眾呼嘯,攻城略地,席捲千裏,就有了稱王稱霸的資本,殺人 放火,氣焰囂張,天天都是他們得意的時候。這種土匪、流氓出身的投機分子,心懷叛逆,唯恐天下不亂,因為在亂世他們才有機可乘,有油水可撈,一旦社會安定,就沒他們的立足之地了。這種人失敗了是不會自殺的,他們寧願被俘虜,受盡凌辱而死,而且至死也不甘心,這是什麼道理呢?』
司馬遷說:『象這樣的行徑,就是中等水平以上的人,也會覺得羞恥,更何況具有帝王之才的人呢?如項羽失敗了,都因元顏面對江東父老而自殺了。但這些人失敗之後,寧可被俘也不願自行了斷,落到坐大獄、受刑戮的地步,這是為什麼呢?沒有別的緣故,只因為他們的智慧、謀略超人,唯一憂懼的是此身不保,只要「留得青山在」,一旦抓到哪怕是不大的一點權力,就想實現他的理想,讓天下來個天翻地覆,所以他們寧願做囚犯也不想死。』
這些縱橫之士,只想如何建功立業,為此受什麼委屈都在所不惜。
司馬遷在【藺相如列傳】之後,讚頌藺相如時說過:『一個人明知干一件事非死不可,還要決心去做,這是需要大勇的。死並不是一件難事,難的是如何處理。決定死還是生,這不但要有大勇,還要有大智。當藺相如捧着和氏壁,眼睛看着柱子,準備人玉俱毀的時候,回過頭來怒斥秦王及其左右,藺相如已經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以一文弱書生,當面折辱威加四海的秦王,多不過被砍頭而已。可是在那種情況下,能做出這一決定是最難的,就連當時在場的文武百宮,都嚇得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然而藺相如卻能氣勢奪人,反而鎮住了秦國上下。後來他回到趙國,因此舉功勞太大,位比廉頗,老將軍心有不服,處處和他過不去,然而藺相如總是百般謙讓,後來廉頗負荊請罪,將相和好,名重泰山,千古流芳。象藺相如這樣處理生與死、榮與辱的,才算是智勇雙全啊!』
這就是忠貞之士的典型,真正懂的何時、何地、何事上不伯死,但在另一些情況下又不輕言犧牲,是具有大智慧、大勇氣的英雄。
齊桓公的名相管仲說:『人們認為我被齊桓公俘虜後,關在牢裏委屈求全是可恥的,可我認為有志之士可恥的不是一時身陷囹圄,而是不能對國家、社會做貢獻;人們認為我所追隨、擁戴的公子糾死了,我也應該跟着死,不死就是可恥,可我認為可恥的是有大才而不能讓一個國家稱雄天下。』
管仲的這番話表明,有經世治國之才的人由於對自己的才能充滿信心,以改天換地作為人生之目標,所以決不會把生死看得太重。季布也罷,管仲也罷,這些有才有識之士,對自己一生的行為,乃至死與不死,都有很明確的價值觀念和衡量標準。

或曰:『宗愨之賤也.見輕庾業.及其貴也.請業為長史.何如.』
斐子野曰:『夫貧而無戚.賤而無悶.恬乎天素.弘此大猷.曾.原之德也.降志辱身.挽眉折脊.忍屈庸曹之下.貴聘群雄之上.韓.鯨之志也.卑身之事則同.居卑之情已異.若宗元干無怍於草具.有韓.鯨之度矣.終棄舊惡.長者哉.』
宋宗愨之賤也.州人庾業豐富.待容必方丈.其為愨設.則粟飯.愨亦致飽.及為豫州.請業為長吏也.

白話
我們再提出一個問題來討論一下。
魏晉南北朝末,在劉裕建立的宋朝公元420~502 年,有一個叫宗愨的落魄書生,他的同鄉庾業很瞧不起他。庾業有錢有勢,豪闊得很,宴請客人,一上幾十道菜,酒桌都有一丈見方,可是招待宗愨的飯菜卻只有用稗子等雜糧煮的粗飯,宗愨照樣坦然地吃。等到後來宗愨發達了,做了豫州太守,生殺之權集於一身,不但不記庾業輕辱他的舊恨,反而請庾業來做他的秘書長。
對宗愨這種不記恨過去折辱他的人,反而以德報怨的度量該如何理解、評價呢?
斐子野在談到幾個類似的歷史人物時說:『一個人在窮困時不悲不愁,在微賤時不氣餒不苦悶,淡泊於天命和平凡,窮就窮,很坦然,可是絕不放棄偉大的理想。這樣的素養、器度和品德只有象曾子、原憲這兩位孔子的學生才具有;還有一種人,倒霉的時候,降低自己的理想標準,低頭認命,甚至人格被辱也能忍得下,低眉順目,鞠躬屈膝,屈居庸庸碌碌、無賴潑皮之下,忍受胯下之辱也不反抗,一旦得勢了,就在英雄頭上跑馬。韓信、黥布就是這種人。『這兩種人,卑賤的時候被人輕蔑、侮辱的情況是相同的,可是其心態卻截然不同。一種是英雄情操,得志就氣象非凡,不得志就忍辱負重;另一種是道德、人格的榜樣,認為人生本來平淡,從不侈求榮華富貴,淡泊中養其清泰天和。
『至於象宗愨這樣的人,卻兼有這兩種情操、氣度的長處。當年庾業在高朋滿座的情況下冷落他,小瞧他,他不覺得慚愧,因為他有理想,有大志,這一點和韓信、黥布相象;在他得志以後,還請庾業做部下,不把過去的舊惡放在心上,這種崇高的寬厚的長者之風又和曾子、原憲一樣。確實是了不起啊!』

世稱酈寄賣交.以其紿呂祿也.於理何如.
班固曰:『夫賣交者.謂見利忘義也.若寄.父為功臣而執劫.雖摧呂祿.以安社稷.義存君親可也.』

白話
後世的人在談到西漢時的酈寄把朋友呂祿騙到效外遊玩,給了周勃他們推翻呂后政權的機會這件事時,認為從個人道義上講,酈寄出賣了朋友,是不光彩的。這個道理該怎麼講呢?
班固的看法是:『所謂出賣朋友,是指那種為了富貴榮華而忘了朋友的情義,把朋友作為換取個人利益的犧牲品,才是賣友行為。至於酈寄,其父酈食其幫漢高祖打了天下,是開國元勛,而呂氏家族陰謀篡奪了政權,他在這場劫難中,雖然用欺騙手段把呂祿騙出去,摧毀他的衛戌部隊,推毀呂氏家族,目的是安定國家,為了天下蒼生。這不是出賣朋友,是為了拯救國難、捍衛父輩君臣開創的大業而不得己採取的一種手段。』

或曰:『靳允違親守城.可謂忠乎.』
徐眾曰:『靳允於曹公.未成君臣.母.至親也.於義應去.
昔王陵母為項羽所拘.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殺以固陵志.明心無所系.然後可得事人.盡其死節.
衛公子開方仕齊.十年不歸.管仲以其不懷其親.安能愛君.不可以為相.是以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允宜先救至親.
徐庶母為曹公所得.劉備乃遣庶歸.欲天下者.恕人子之情.公又宜遣允也.』
魏太祖征冀州.使程昱留守甄城.張邈叛.太祖迎呂布.布執范令靳允母.太祖遣昱說靳允.無以母敵.使固守范.允流涕曰:『不敢有二也.』

白話
曹操帶兵征討冀州的時候,命令大夫程昱留守後方重鎮甄城。就在這期間,曹操手下的將領張邈叛變。這時曹操只好親自迎戰呂布。當時的戰爭局勢是如果呂布把范城拿下來,就可以消滅曹操,所以呂布使計把范城的守將靳允的母親捉去,想脅迫靳允為救母親歸順。曹操聞訊,趕緊派留守甄城的程昱去遊說靳允,要靳允不必考慮母親的安危,固守范城。結果靳允被說服,感激流涕地表示:『一定守城,決無二心。』
於是有人問:『靳允這樣做,於母不孝,於曹操算不算是忠?』
徐眾的觀點是:『當程昱去遊說的時候,靳允與曹操之間,還沒有形成君臣關係,而母親是至親骨肉。所以於情於理,靳允都應該為母親的安危而去,不該為曹操守城。
『昔日劉邦的大將王陵的母親被項羽抓了起來,以此威迫王陵歸順他。
王陵的母親看出劉邦肯定會得天下,項羽必定要失敗。自己被軟禁後,知道王陵有孝心,怕兒子為救自己而玷辱一世英名,因此自殺,把遺書教人偷偷送給王陵,教他好好幫助漢高祖打天下。她用這種絕決的辦法讓王陵心無牽掛,一心一意去盡忠盡節,至死無悔。
『另一樁歷史故事卻大異其趣。戰國時衛國的公子叫開方的在齊國做官,十年沒有請假回國看望父母。有人說開方這樣忠於職守,忠於齊國,可以提拔他為相,可是齊國的宰相管仲卻把他開除了。理由是說象開方這種人,連父母都不愛,怎麼會愛君王,怎能為相。
『從以上兩個事例再來看靳允,就應當明白對父母孝敬愛戴的人,才會對社會、對國家有感情,才有可能做忠臣,所以靳允應該先去救母親。
『徐庶的母親被曹操抓起來後,徐庶進退兩難。劉備得知這一情況後,就對徐庶說,我固然非常需要你幫忙,可是我不能做違背情理的事。你若留在我身邊,曹操肯定會殺你母親,使你一生都受良心的譴責。你還是去吧。』
按語
所以從另一角度來說,一個領導人,如果得天下,就應當體察人情,原諒為人臣子的部下為盡孝心的苦衷。對照劉備處理徐庶的仁義慈愛,曹操應讓靳允去救他母親才對。由此也可看出曹、劉兩人氣度截然不同。

魏文帝問王朗等曰:『昔子產治鄭.人不能欺.子賤治單父.人不忍欺.西門豹治鄴.人不敢欺.三子之才.與君德孰優.』
對曰:『君任德則臣感義而不忍欺.君任察則臣畏覺而不能欺.君任刑則臣畏罪而不敢欺.任德感義.與夫導德齊禮.有恥且格.等趨者也.任察畏罪.與夫導政齊刑.免而無恥.同歸者也.優劣之懸.在於權衡.非徒鈞銖之覺也.』

白話
魏文帝曹丕問他的大臣王朗等一班人:『根據史籍記載,春秋戰國的時候,鄭國的大臣子產,部下和老百姓不能騙他;孔子的學生子賤治理單父的時候,受他道德的感化,人們不忍心騙他;西門豹治理鄴都的時候,人們不敢騙他。這三個人能做到不能騙、不忍騙、不敢騙,你認為哪一種更好?與你的才能相比又如何?』
王朗回答說:『上面的領導人,本身德高望重,能夠真愛人、真幹事,老百姓和部下都感念他的恩義,就不忍心騙他了,就象單父的老百姓對待子賤那樣;如果上面的領導人什麼事都看得很清楚,下邊的各級官員怕被覺察,就不能欺騙了,象子產那樣;如果上面用嚴刑重法治理一區一國,老百姓和部下怕犯法、怕刑罰,就不敢欺騙了。這三種不欺的效果相同,但是其出發點卻大不相同。要求臣民忠心,但盡忠不是單方面的事情,如果執政者多行不義,臣民就不可能忠心。當領導的按仁義道德行事,臣民自然感恩戴德,這就合乎孔子所說的「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用仁愛道德管理大眾,使全國人民都有文明教養,即便有人做了不體面的事也好糾正,可以達到文治的最高政治目的;如果靠明察秋毫、嚴刑重法來治理,老百姓提心弔膽過日子,或者有人在法網的漏洞中為非作歹,幹了壞事還能逃過法律的追究,自認為高明,還恬不知恥,就和孔子說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靠政治法令來治理因家,用刑罰來管理人民,有人幹了壞事能逃過法律的制裁也不覺得羞恥一樣了。這兩種情況,好壞的差別很大,關鍵在於領導人能權衡利弊,一文一武把握平衡,而不應斤斤計較,因小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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