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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宋明學者之講學事業(一)

國史大綱作者:錢穆發布:一葉知秋

2020-10-12 19:44

三、宋明學者之講學事業

他們在野事業,最重要的,便是所謂私家講學。

范仲淹、王安石諸人,本想徹底廢止科舉,重興學校。他們理想上的三代,在以學校作育人才而致郅〔zhì〕治。惟興學非一時可企,一因限於經費,二因限於師資,三則地方長官不得其人,則學校亦難收效。因此北宋中葉以後,雖各地相務興學,然或則時興時輟,或則徒有其名,學術風氣依然在私家。

私家講學,與學校性質不同。

一因學校有經費,建齋舍,置書籍,來學者同時數十、百人,又有一相當之時間;私人講學則不然。無地無書,來者亦不同時群集,只是聞風慕向,倏去倏來,有一面數日即去者,有暫留數月者,更互相迭,此去彼來。

所以胡瑗 蘇 湖講學規模,並不能爲伊 洛所襲用。

蘇 湖教法,分『經義』、『治事』二齋。『經義』則選擇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講明六經。『治事』則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攝一事,如治民、講武、堰水、歷算等,使以類群居講習。時時召之,使論其所學,爲定其理。或自出一義,使人人以對,爲可否之。或即當時政事,俾之折衷。惟胡氏在蘇 湖,因有范仲淹、滕宗諒地方賢長官爲之主,故得安居教授二十餘年,使來學者各成其材而去。

私人講學,則其勢不可能。黃百家宋元學案。謂:『就安定教法,窮經以博古,治事以通今,成就人才,最爲的當。自後濂 洛之學興,立宗旨以爲學的,而庸庸之徒,反易躲閃,語錄之學行而經術荒矣。』按:語錄惟二程門下有之。濂溪乃近隱士一派,並無弟子及語錄也。又呂東萊云:『古之公卿,皆自幼時便教之以國政,使之通達治體,洞曉國家之本末原委。自科舉之說興,學者視國事如秦、越人之視肥瘠,至有不識前輩姓名者。一旦委以天下事,都是杜撰。』此唐人李德裕已論之。安定教法正式補此弊也。惟東萊偏於史學,仍與程、朱有別。

伊 洛師弟子往返,別具一種風格。

程明道知扶溝事,謝上蔡往從之。明道肅以客禮,辭曰:『爲求師而來,願執弟子禮。』程子館之門側,上漏旁穿。天大風雪,宵無燭,晝無炭,市飯不得溫。明道弗問,謝處安焉。逾月,豁然有省,然後明道與之語。按:其時上蔡習舉業已知名,程、謝初見,非此不足已驗其誠,亦非此不足以發其趣。此等關係,自與學校師生有別。明道在扶溝亦設庠序,聚邑人子弟教之,而召上蔡職學事。此乃學校之教,與程、謝私人講學不同。

他們似乎頗有些處近於禪家之參謁。

佛家禪宗之盛,亦在寺院經典研究相當發達之後,有志者不以此爲足,流動各著名高僧處發疑問難。他們所要求者,只在幾點最關緊要處,不重在按部就班,引堂入室,循規矩次第漸磨歲月之功。羅從彥與龜山講易,聞伊川說,鬻田裹糧往洛,見伊川,歸從龜山游二十餘載。惟循而久之,則來者與應者,並非先有基礎上之共同立足點,則徒逞機鋒,轉成相欺之局。

漸漸的所討論講究,盡在高明處。

謝上蔡監京西竹木場,朱子發自太學與弟子權往謁。坐定,子發曰:『震願見先生久矣,今日之來,無以發問,乞先生教之。』上蔡曰:『好,待與賢說一部論語。』子發私念日刻如此,何由親款其講說?已而具飲酒五行,只說他話。茶罷,乃掀髯曰:『聽說論語。』首舉『子見齊衰者』一章,又舉『師冕見』一章,曰:『聖人之道,無微顯,無內外,由灑掃、應對、進退而上達天道,一以貫之。一部論語,只恁〔nèn〕地看。』

在這種流動的短時間的謁請,逐漸盛行,學風上自然趨於掃盡枝葉,獨尋根本。因師弟子雙方學業皆有根底,故重於討論,不重於誦讀講貫,遂有語錄。而師道之尊嚴,也轉從此種風氣中特別提高。觀上引程、謝初見事可知。游酢、楊時『程門立雪』,更爲後世稱道。其時則龜山年逾四十矣。胡文定爲湖北提舉,上蔡宰本路一邑,文定從龜山求書見上蔡,先修後進禮,邑人皆驚知縣不接監司。此等風氣,唐人絕不知之。然若無此,天下將惟以科目官階爲人高下矣。〔唐人尚有門第與和尚。〕惟若學校制度不能推行有效,學者先未有相當基礎,直接從事此種最高理論之參究,雖有人格之活潑薰陶,而學術途徑,終不免要流於空虛放蕩。所以程門弟子,多陷於禪學。

張繹家微,年長未知讀書,爲人傭作。一日,見縣官出入傳呼道路,頗羨之。問人何以得此,或曰:『讀書所致耳。』乃始發憤從人受學。後頗能文,入縣學、府學被薦。以科舉之學不足爲,因至僧寺見道楷禪師。悅其道,有祝髮從之之意。時周行己官洛中,張亦從之。周曰:『子他日程先生歸,可從之學,無爲空祝髮也。』伊川歸自涪〔fú〕陵,張始往從學。按:唐人此指貴族世家以外者言。亦多先慕顯達而務讀書。讀書有悟,覺科舉顯貴有所不足,則入佛老矣。宋學精神,正在使人知讀書爲學不在顯貴,自不走入佛 老之途。而所以宋學猶多近禪者,不在其講學之旨趣與內容,乃在其講學之風格與方法。從此種風格與方法上,有影響及其日常私人生活之意境,則頗有近於禪學處也。關學所以較少此弊者,因橫渠兄弟以及呂大臨兄弟等,皆僻處關中,又兄弟宗族自爲研習,異乎洛中爲四方人物往來走動之所湊集也。

南渡以還,學校之教日衰,講學之風日盛。貴族世家已消滅,平民社會中向學分子日多,而國家無教育機關,故私人問學之風更甚。此種往來走動的參究請謁,愈來愈多,於是又從此中醞釀出新的講堂制度來。

象山年譜謂:『先生爲國子正刪定敕局,居中五年,四方之賓滿門,房無虛宇,並假於館。先生既歸 ,學者輻輳。鄉曲長老,亦俯首聽誨。每詣城邑,環座率二、三百人,至不能容,徙寺觀。縣官爲設講席於學宮,聽者貴賤老少溢塞途巷。門人彭世昌,於貴溪 應天山結廬迎先生講學。先生登而樂之,乃建精舍以居。又得勝處爲方丈,學徒各來結廬。先生常居方丈,每旦精舍鳴鼓,則乘山轎至,會揖,升講座。學者以一小牌書姓名年甲,以序揭之,觀此以坐,少亦不下數十、百。平居或觀書,或撫琴;佳天氣則徐步觀瀑。先生大率二月登山,九月末治歸,中間亦往來無定。居山五年,閱其簿,來見者逾數千人。』

既有講堂,則有講義。一兩人對面談話有語錄,多人群集一堂則有講義。而此種講學之最大困難,則爲來學者之程度不齊與來去無定。

既不能一例施教,又不能規定時日,分深淺高下之步驟,使學者必經相當期間畢其所業而去。

在此情形下,產生講學家的朱陸兩大派。

象山教法,在於因人設教,直指本心。

此源於二程。可稱爲『語錄派』。龜山、延平相傳『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氣象』,程門見人靜坐,便謂是好學。象山實近此路。而朱子討論講說不倦,轉異二程之高簡矣。象山始至行都,從游者甚眾,象山能一一知其心術之微,言中其情,多至汗下。亦有相去千里,素無雅故,聞其概而盡得其爲人者。陸學教人精神在此。

而朱子則想選定幾部最重要的書本。

此亦源於二程。尤近伊川。此派可稱爲『訓注派』。語錄派長於活的指點,訓注派則在使人有軌跡可尋。語錄派在於分別指示,各自參悟,故其精神向里,而無一定的格套。訓注派則向外求索,共同有一個自淺入深、由簡到繁的門徑與規模。如尹和靖見伊川半年後始得大學、西銘看。

先爲此數書下明白確切的訓注。

宋人皆有志爲六經作新註疏。王安石 詩、書、周禮三經新義頒於天下,一面爲學校誦讀之教本,一面爲科舉取士之標準。此下如程伊川 易傳等,皆從此風氣來,直至朱子而集其大成。

好讓學者各自研讀,此即補學校教育之一段功能也。補講堂教育之缺陷。另有小學,爲幼年家庭習行,亦所以補講堂教育之未備。

象山年譜謂:『先生與晦翁門徒俱盛,亦各往來問學。晦庵門人乍見先生教門不同,不與解說無益之文義,無定本可說,卒然莫知所適從。無何辭去,歸語師友,往往又失其本旨,遂使晦翁之疑。』

此兩派流傳各有所適,朱子的四書集注遂爲元代取士準則。

元 明考試程式,大抵第一場經義,四書用朱氏章句 集注,詩 朱氏〔集傳〕,尚書 蔡氏〔沈 集傳〕,周易 程〔伊川 易傳〕、朱〔本義〕,三經兼用古註疏。春秋三傳胡氏〔安國 傳〕,禮記古註疏。永樂以後,有四書 五經大全,古註疏遂廢。

元人又有學官講書之制。

元制,凡學官朔、望講說,所屬上司官或省憲官至,自教授學官暨學賓、齋諭等皆講說一書。然此等乃官場例行公事。偶有儒生借題發揮,有所諷諭頌揚,失上司意者。要之與講學精神全不似。

而私家講學,則往往容易接近象山的路子。

吳康齋爲明儒開先,其居鄉躬耕食力,從游者甚眾。嘗雨中被蓑笠,負耒耜,與諸生並耕說學,歸則解犁,飯糲蔬豆共食。陳白沙自廣來學,晨光才辨,先生手自簸谷,白沙未起。先生大聲曰:『秀才若爲懶惰,即他日何從到伊川門下!』一日刈〔yì〕禾,鐮傷指,負痛曰:『何可爲物所勝!』竟刈如初。嘗嘆箋注之繁,無益有害,故不輕著述。按:在如此生活環境中,講學者無有不討厭箋注支離而走上實際經驗之一途,即所謂『篤實易簡』者是。陳白沙、王陽明皆此一脈。清代顏、李亦從此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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