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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宋室內部之積貧難療

國史大綱作者:錢穆發佈:一葉知秋

2020-10-12 15:28

四、宋室內部之積貧難療

宋代對外既如此不振,而內部又終年鬧窮。而且愈鬧愈凶,幾於窮得不可支持。

以中國已往歷史而論,只要國家走上統一的路,以廣土眾民供養一個中央政府,除非窮奢級欲,絕不至於患貧。宋室之患貧,則因有幾個特殊原因:

第一還是由於養兵。

〔一〕宋代之冗兵

無論秦、漢、晉、隋、唐,每一度新政府創建,在天下平一之後,必隨着有一個兵隊的復員。只有宋代因事態特殊,唐末藩鎮的積重難返,外寇的逼處堂奧,兵隊不僅不能復員,而且更逐次增加。

太祖開國時二十萬〔200,000〕
太祖開保時三十七萬八千〔378,000〕內禁兵十九萬三千〔193,000〕
太宗至道時六十六萬六千〔666,000〕內禁兵三十五萬八千〔358,000〕
真宗天禧時九十一萬二千〔912,000〕內禁兵四十三萬一千〔431,000〕
仁宗慶曆時一百二十五萬九千〔1,259,000〕內禁兵八十二萬六千〔826,000〕
英宗治平時一百十六萬二千〔1,162,000〕內禁兵六十六萬三千〔663,000〕

以上只是一個約略的計數。

陳襄云:『藝祖時有兵十二萬。張方平則云:不足十五萬。真宗時,三十餘萬。曾公亮云:三十八萬。張方平云:咸平中五十餘萬。揮塵錄:咸平後增至六十萬。乾興中真宗末年。始及八十餘萬。慶曆時,一百餘萬。』揮塵錄:皇祐初兵一百四十萬。

要之可以見宋代兵額之遞增。直到仁宗時,先後百年,而全國兵額增至七、八倍以上。

軍隊大半來自招募。並有營伍子弟聽從本軍,及有罪配隸等,然以招募為主要來源。其他尚有鄉兵,由土人在所團立。應募者非游手無籍,即負罪亡命。

又往往因歲凶募饑民,遂使長大壯健者游惰,而留耕者胥老弱。如是久之,農村生產力日漸減削。

且募兵終身在營伍,自二十以上至衰老,其間四十餘年,實際可用者至多不過二十年。廩之終身,實際即是一卒有二十年向公家無用而仰食。孫洙〔zhū〕謂:『謂之兵而不知戰,給漕輓、服工役、繕河防、供寢廟、養國馬,乃至疲老而坐食者,皆兵也。』

如此的軍隊,最易流於驕惰。宋兵制以廂軍伉健者升禁衛,然衛士入宿,即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給糧不自荷而扉人荷之。

太祖因怕兵卒驕惰,故定禁兵分番戍宋郡縣。然三歲一遷,即無異一出征。故雖在平時,而軍費時時等於征討。

那時的軍隊,沿着五代積習,月廩歲給外,還有各項額外的賞賜。尤著者為三年一次的郊賚〔lài〕。

郊祀竭府庫犒賞軍卒,其事起於唐。肅、代以後,國用不給,乃不得不廢祀。舊五代史梁太祖開平三年,唐莊宗同光二年,周太祖顯德元年,皆有祀天大赦頒賞之記載。宋承積弊,不能蕩滌,遂以三年一次為定例。南郊執仗兵士一萬七千四百餘人。

宋室的郊費,亦逐步增漲。

太宗至道時五百餘萬緡。以金、銀、綾、綺、絁、紬平直賜給。

真宗景德時七百餘萬緡。又東封八百餘萬。

仁宗皇祐時一千二百萬緡。

英宗治平時一千三百萬緡。

其他複雜易稠疊。

每歲寒食、端午、冬至,有特支。戍邊,每季加給銀、鞋。環慶緣邊艱於爨〔cuàn〕給者,有薪水錢。苦寒,或賜絮襦袴。戍領南者,增月奉。自川廣戍還者,別予裝錢。川廣遞鋪卒,或給時服、錢、履。

據英宗時治平二年。統計,禁兵數約七十萬,一夫錢糧賜予歲不下五十千,則七十萬人有三千五百萬緡之費。廂軍數約五十萬,一夫錢糧賜予歲不下三十千,則五十萬人有一千五百萬緡之費。廂禁軍共費五千萬,而此時天下所入財用,大約只有緡錢六千餘萬。養兵費佔了全部歲入之六分五。神宗時陳襄上疏。又孫洙云:『總戶口歲入,以百萬之兵計之,每十戶而資一廂兵,十畝而給一散卒。』至於戍卒,則歲費一卒達二萬。

尹洙息戍在神宗時。云:『西北涇原、邠寧、秦鳳、鄜〔音膚〕延四帥戍卒十餘萬,一卒歲給無慮二萬。平騎卒與冗卒,較其中總廩給之數,恩賞不在焉;以十萬較之,歲用二十億。自靈武罷兵,計費六百餘億。

所以王安石要大聲疾呼的說,倘不能理兵稍復古制,則中國無富強之理也。

神宗君臣雖力主省兵,然熙寧禁軍籍尚五十六萬八千六百八十八人〔568,688〕,元豐又至六十一萬二千二百四十三人〔612,243〕。蔡京用事,兵弊益滋。軍士逃竄死亡,闕而不補,悉取闕額封椿〔音春〕為上供之需。又闕額不以實,上下共為奸利。靖康之難,种師道將兵入援,止得萬五千人。京師衛士,亦僅三萬。宋竭國力養兵,而結果未得一兵之用。

〔二〕宋代之冗吏

為宋代財用之蠹者,第一是冗兵,第二則是冗吏。

收復北方失地,此乃宋王室歷世相傳的一個家訓。

太祖始平僭〔音踐〕亂,收其府庫,別藏之封椿庫,國用之餘悉入焉。嘗曰:『俟滿五百餘萬緡,當向契丹贖燕薊。』又曰:『北人若敢犯邊,我以二十匹絹購其一人首,料其精兵不過十萬,我用絹二百萬匹,其人盡矣。』太宗兩次親征,均失敗歸來。真宗以下用歲幣買和,與太祖設封椿庫意義相差過遠,自為宋王室所不能忍。

但是不能再讓軍人操握政權,亦是宋王室歷世相傳更不放棄的另一個家訓。

宋室既不能蕩平北寇,自然不能作消兵之想,而同時又不讓軍人操握政權,故宋王室的第三個歷世相傳的家訓,厥為優待士大夫,永遠讓文壓在武人的頭上。

宋祖謂趙普曰:『五代方鎮殘虐,民受其禍。朕今用儒臣,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又太祖有誓約,藏之太廟,云『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徽宗被虜於金,尚以此事命使臣反告高宗。

宋代進士一登第即釋褐,待遇遠較唐代為優。

唐進士及第,未得即登仕牒,尚須再試於吏部。進士由禮部主試。有屢試屢黜者。其中格人,僅補畿赤丞尉。不中格者,或例赴選曹之集,或應地方官辟署。俟外效有着,再正式轉入仕途。宋則一登第即釋褐。

而登科名額,亦遠較唐代為多。

隋唐初設進士,歲取不過三十人。咸亨、上元中增至七、八十,尋復故。開成中連歲取四十人。又復舊制。進士以外,明經中科者亦不過百人。在宋太祖開國時,進士登科寥寥,歲無十數。其時進士甲科亦不過授司寇,或幕職官,至太宗時,親御便殿臨試貢士,博於采拔,待以不次。太平興國二年時以郡縣缺官。賜進士諸科五百人遽令釋褐。或授京朝官,或倅〔音翠〕大郡,或即授直館。進士中第多至七百人,後遂為例。

應進士試者,太平興國八年多至萬二百六十〔10260〕人,淳化二年至萬七千三百〔17300〕人。見曾鞏文集。

進士應試已遍及全國,遂定三年一試之制。

唐雖以進士、明經二科取士,然其時貴族門第勢力尚未全消,又地方長官亦得自辟署,仕進路廣,不專以科第。又閩嶺黔峽,士人殊鮮。兩河之外,復為寇境。故禮闈可以歲開。宋則貴族門第已滅,地方官亦不能自辟署,用人之權集於中央。社會文教之風更普遍,逾劍度嶺者,往返需時,故禮部試不能歲開。

以後進士御試,又例不黜落。

以前殿試皆有黜落,有累經省試取中,而擯斥於殿試者。相傳張元以落第積忿降元昊,為中國患。宋室始囚張之家屬,未幾復縱之。於是群臣建議歸咎於殿試。仁宗嘉祐二年,遂詔進士與殿試者皆不黜落。

狀元及第,更為士人無上光榮。

太宗臨軒放榜,三五名以前,皆出貳郡符,遷擢榮速。陳堯叟、王曾初中第,即登朝領太史職。此後狀元及第者,不十餘年皆望柄用。每殿廷臚〔音瀘〕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雖皇帝亦為注視。自崇政殿出東華門,傳呼甚寵,觀者擁塞通衢。

竟至有人說:『狀元及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出彊〔強〕寇,凱歌勞旋,獻捷太廟,其榮無以加。』儒林公議引尹洙語,不知確否。然即非尹洙語,必其時有人作此語、存此想也。仁宗朝進士前三名,凡三十九人,不至公輔者僅五人。

宋代如此優獎進士,無非想轉移社會風氣,把當時積習相沿驕兵悍卒世界,漸漸再換成一個文治的局面。

宋代既立意要造成一個文治的局面,故一面放寬了進士的出路,一面又提高文官的待遇。處處要禮貌文官,使他不致對武職相形見絀。

五代以來,藩鎮節度使諸武臣,非重祿厚賜不足饜其欲。宋既積重難返,又深懲武人跋扈之病,意望提獎文吏,退抑武臣。既以高官厚祿奪武臣之權,自不得不以高官厚祿慰文吏之心。

宋室優待官員的第一見端,即是官俸之逐步增添。

真宗咸平四年楊億上疏,極論當時吏俸之薄。謂:『左右僕射乃百僚之師長,月俸所入,不及軍中千夫之帥,豈稽古之意?』其後乃逐有增益。茲舉宰相、樞密使言之,有正俸,錢月三百千。使相、節度使月四百千。有祿粟,月一百石。使相月二百石,節度使一百五十石。有職錢,有從人衣糧,七十人。使相、節度使百人。又有冬春服,各綾二十疋、絹三十疋、冬棉一百斤。

此外復有茶酒廚料、薪蒿〔音薅〕炭監、飼馬芻粟、米麵羊口各項。此等儘是陋規,蓋大半沿自五代而不能革。至外官有公用錢,自二萬貫以下。有職田,四十頃以下。有茶湯錢,無職田者如使臣之屬,給之。又有添給。外任官不得挈家屬赴任者,許分添給錢贍家。

當時稱『恩逮於百官,惟恐不足;財取於萬民,不留其餘』。可以想見宋朝優待官吏之情態。

官吏俸祿既厚,而又有祠祿,為退職之恩禮。

真宗置玉清昭應宮使,以王旦為之。後旦以病致仕,命以太尉領玉清昭應宮使,給宰相半俸。祠祿自此始。其後日漸增多。宋朝優禮士大夫,極少貶斥,誅戮更屬絕無。王安石乃以祠祿處異己,着令宮觀無限員數,又聽從便居住。要之為吃閒俸而已。

又時有額外恩賞。

此蓋亦始於武臣。如雷有終平蜀,特給廉鎮公用錢歲二千貫。既歿,宿負千萬,官為償之。戴興為定國軍節度使,賜銀萬兩,歲加給錢千萬。王漢忠出知襄州,常俸外增歲給錢二百萬。自此波及文臣,若李符、為三司使,賜銀三千兩。李沆〔hàng〕、宋湜〔音時〕、王化基、初入為右補闕,各賜錢三百萬。湜知制誥,又易銀五百兩,錢五十萬。楊徽之、遷侍御使,賜錢三十萬。魏廷武、為轉運使,賜錢五十萬。宋摶為國子博士,賜錢三十萬。等,而宰執大臣更不得不優渥。故李沆病,賜銀五千兩,王旦、馮拯、王欽若之卒,皆賜銀五千兩。仁宗崩,遺賜大臣各直百餘萬。司馬光率同列上言辭賞,不許。

復有恩蔭。兵卒武人既三年得一次郊賚,自然文臣不應向隅,於是每逢郊天,即推恩封蔭。文臣仍得郊賜。故事宰臣樞密使銀帛四千疋兩,執政官三千,三司使千,此下遞減有差。慶曆二年,節冗費,執政以上各減一千,三司使減三百,余亦遞減,遂為定製。

曹彬卒,官其親族、門客、親校十餘人。李繼隆卒,官其子,又錄其門下二十餘人。雷有終卒,官其子八人。則加蔭亦從武臣始。

蔭子蔭孫,乃至於蔭期親,蔭大功親,甚至蔭及異性親,乃至門客。總之是朝廷恩意,沒有子孫近親,便只有鬻賣朝恩,把異姓門客來充數。金安節疏:『致仕遺表恩澤,不宜奏異姓親,使得高貲為市。』

甚至甫蒞位即得蔭。故范仲淹請在職滿三年始得蔭。甫蔭即給俸,故閻日新疏,請自二十以上始給。甫蔭即服章。故李會奏云:『尚從竹馬之游,已造荷囊之列。』孫沔亦云:未離襁褓,已結搢紳。』甚至未應娶妻,已得任子。亦李會語。

一歲郊天,任子可得四千人。十年之後,即須萬二千員。趙思誠疏。

任學士以上官經二十年,即一家兄弟子孫可出京官二十人,仍接次升朝。范仲淹疏。

此種優待條件,亦是逐步成立。

誕節之恩,起於至道。郊禋之恩,起於祥符。致仕之恩,濫於明道。遺表之恩,繁於真宗。又嘉祐推恩數十人,治平二百人,熙寧六年乃至四、五百人。政和六年,郊恩奏補一千四百六十人。又按:唐制郊祀行慶止進勛階,五代肆赦便遷官秩,宋亦因之。真宗後以有諫者而罷,遂定三年磨勘法,則依然是朝三暮四也。

在此情形下,不免官吏日多,俸給日繁。

真宗景德時――官一萬餘員。

仁宗皇祐時――官二萬餘員。張方平奏樂全集卷二十五:『臣向在翰林,見本院天聖中具員,兩制、兩省官不及三十員,今五十餘員。近領御史中丞,見本台天聖中京朝官班薄,不及二千員,今二千七百餘員。先領三班院,見本院景祐中使臣不及四千員,今六千餘員。』此奏約在仁宗慶曆七年。

英宗治平時――總二萬四千員。內並幕職州縣縣官三千三百餘員。

以吏員冗祿言,

真宗時  九千七百八十五萬〔97,850,000〕。

仁宗時  一萬二千萬〔120,000,000〕。

英宗時  視皇祐增十之三。元祐時一倍皇祐,四倍景德。

文武兩班,均如此受朝廷優待,皇帝的宗室,照例亦不應向隅。故宗室吏員受祿者,

真宗天禧時  九千七百八十五員〔9,785〕。

仁宗寶元時  一萬五千四百四十三員〔15,443〕。

所以當時是冗官冗兵的世界。冗官耗於上,冗兵耗於下,財政竭蹶,理無倖免。雖國家竭力廟法增進歲入,到底追不上歲出的飛快激增。

太宗至道末歲入22,245,800緡歲出余大半。
真宗天禧末150,850,100緡126,775,200緡。餘24,074,900緡。
仁宗皇祐元126,251,964緡
無餘。
英宗治平二116,138,405緡120,343,174緡。又非常〔臨時費〕11,521,278緡不足15,726,047緡

將仁、英兩朝與太宗時相比,歲入加了六倍。太宗時猶余大半,而仁、英時反鬧不夠。財政趨勢如此,再不加以挽回,如何得了。

按:此據宋史。朝野雜記所記有異,蓋本鄭湜札子。謂:『國朝混一之初,天下歲入緡錢千六百餘萬,太宗皇帝以為極盛,兩倍唐室矣。天禧之末,所入增至二千六百五十餘萬緡。嘉祐間,又增至三千六百八十餘萬緡。其後月增歲廣,至熙、豐間,合苗、役、稅、易等錢,所入乃至六千餘萬。元祐之初,除其苛急,歲入尚四千八百餘萬。』晁〔音朝〕說之元符三年應詔上疏,謂:『宋賦、役幾十倍於漢。』林勛政本書則謂:『宋二稅之數視唐增七倍。』宋之疆土民庶遠不如漢唐,而國家稅入遠過之,此其所以愈貧而愈弱矣。

茲再舉景德與慶曆兩朝幾種商稅之比數以見一斑。此據張方平樂全集。又見朝野雜記。

時代/稅項商稅酒課鹽課和買紬絹茶鹽酒稅總計
景德450餘萬貫428355景祐中諸路所買不及200萬疋1500餘萬緡
慶曆1,9751,710715300萬疋3倍

茲再將景德、慶曆全部稅收作1個簡比如下表。據包拯奏議。


天下財賦在京
景德歲入47、211、000匹、貫、石、兩歲入18、392、000匹、貫、石、兩
歲支49、748、900匹、貫、石、兩歲支15、404、900匹、貫、石、兩
慶曆8年歲入103、596、400匹、貫、石、兩歲入18、996、500匹、貫、石、兩
歲支 89、382、700匹、貫、石、兩歲支22、400、900匹、貫、石、兩

包拯云:『天下稅籍有常,今則歲入倍多者,祖宗世輸稅只納本色,自後每從折變之故。』

宋朝之所以積貧難療,大體如上述。

宋朝竭力想抑制武人,然而卻根本不能去兵。宋朝又竭力想提高文治,然而亦根本不能對文吏有一種教育與培養。結果雖有兵隊而不能用。兵隊愈不能用,則愈感兵隊之少而兵隊反日增。文臣雖極端優待,而亦得不到文臣之效力。結果文臣氣勢日高,太阿倒持,文臣一樣像驕兵悍卒般,只來朘〔音捐〕吸國家的精血。

這是宋室在仁宗以前的內部情形。加上北方的遼,西方的夏,兩面逼桚,內外交攻,一個太太平平的統一政府,正如犯上了肺癆,雖無大病,卻日就死路,這是宋朝的一個絕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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