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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唐中葉以後之朝士與朋黨

國史大綱作者:錢穆發佈:一葉知秋

2020-10-12 14:58

三、唐中葉以後之朝士與朋黨

唐代士人, 一面在北朝吏治與南朝文學的兩種風氣轉換之下徘徊,此以略論於前。一面則在貴族門第與白衣庶族的兩種勢力消長之下鼓盪。

南北朝門第勢力,在唐初依然有其相當的力量。只在他們歷次編撰氏族譜志的一事上可以看出。

太宗至以朝廷官爵與社會門第爭崇卑。

貞觀中,太宗命高士廉等修氏族志,進上。太宗曰:『我與山東崔、盧、李、鄭,舊既無嫌,為其世代衰微,全無冠蓋,猶自雲士大夫,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至今猶以崔、盧、王、謝為重。我平定四海,天下一家,凡在朝士,皆功效顯著,或忠孝可稱,或學藝通博,所以擢用。見居三品以上,欲共衰代舊門為親,縱多輸錢帛,猶被偃仰。

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何因崔干猶為第一等?卿等不貴我官爵耶?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遂以崔干為第三等。書成一百卷,詔頒於天下。然當時朝中名臣如房玄齡、瑰征等,皆自與山東望族攀姻。舊門第之名望,終不為減。

其後又屢經修動。

高士廉氏族志頒下,時稱允當。李義府恥其家世無名,乃奏改此書。許敬宗等以其書不敘武后本望,贊成之。立格雲,『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於是兵卒以軍功致五品者,盡入書限:更名為姓氏錄。縉紳士大夫恥被甄敘,號其書為『勛格』。先天二年,蕭至忠為中書令,又與柳況等撰姓氏系錄二百卷。此後韋述又別撰開元譜二十卷。其後有元和姓纂。

當時門第仕進,亦較進士等科第為易。

高宗時魏麼同琉:『今貴戚子弟,例早求官。髫齔之年,已腰銀艾:或童卯之歲,已襲朱紫。弘文、崇賢之生,千牛、輦腳之類,課試既淺,藝能亦薄。而門閥有素,資望自高。』書奏不納。

玄宗時,源乾曜上疏:『形要之家,並求京職;俊艾之士,多仕外官。王道乎分,不克如是。』

建官要職,仍多用世家。大臣恩蔭,得至將相。故塘代宰相,尚可以世系列表。

山堂肆考云:『唐宰相三百六十九人,九十八族。其間裴氏五房,崔氏十房,張氏、趙郡李氏皆得宰相十七人。韋氏九房十四人。王氏三房十三人。劉氏七房十二人。隴西李氏四房,唐宗室三十七房,以及楊氏、杜氏皆得十一人。蕭氏二房得十人。鄭氏二房九人。盧氏八人。竇氏二房及魏氏、陸氏皆六人。武氏、蘇氏五人。高、韓、趙、郭皆四人。三人而下者不與。』

可見唐代政權,尚與門閥有至深之關係。

按:唐初如英、衛之類,其子尚襲封。中葉以後,此制盡廢。門閥世襲,在政洽上之客觀地位已取消。又永徽元年,尚書左僕射褚遂良,表請千牛不簡嫡庶:謂:『主祭祀之裔,必貴嫡長;擢文武之才,無限正庶。求賢之務,有異承家。河北風俗頓乖,嫡待庶若奴,妻御妾若婢。降及隋代,斯流遂遠。獨孤後普禁庶子不得入侍。聖朝人以才進,不論嫡庶;今簡千牛舍人,方為此制,於理未安。母以子貴,子不緣母。唯才是用,人自甘心。』云云。既主專簡賢才,不問嫡庶,則門蔭世襲之制終必替,公開考選之法終必盛。兩種制度之轉換,其後面必有與之相應符之思想及理論也。又按:唐初爭論封建極烈。封德彝渭:『先朝敦睦九族,一切封王,蓋以天下為私,殊非至公馭物之道。』李百藥謂:『內外群官,選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鏡以鑒之。年勞優其階品,考績明其黜陟。爵非代及,用賢之路斯廣。』馬周謂:『以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儻有童孩嗣職,萬一驕愚,則兆庶被其殃,國家受其敗,愛之適以傷之。』太宗卒聽諸臣言不封建。又欲割地封功臣,長孫無忌等力辭乃止。就當時民治意識言,已知封建與門第皆無復興之望矣。惟歷史變化以漸不以驟,故門閥勢力尚而延蟬。玄宗屢欲相崔琳、盧從願,以其族大,恐附離者眾,卒不用。門族上為帝王所忌,下亦不為寒士所護,則其漸趨衰微,亦必然之勢也。

此等門第,以累世仕宦,又逢盛世,其生活豪華,亦可想見。

韋氏世為關中諸姓,人物衣冠,奕世榮盛。韋安石子陟,始十歲,拜溫王府東閣祭酒,加朝散大夫。陟門第豪華,早踐清列,侍兒閹閽,列侍左右昔十數。衣書藥食,咸有典掌。輿馬僮奴,勢 侔於王家主第。每食,視庖中所棄,其直猶不減萬錢。然家法修整,敕子允就學,夜分視之。其子勤,旦日問安,色必怡;稍怠,則立堂下不與語。雖家僮數十,然應門賓客,必允主之。此乃門第與王室、宦寺、武人不同之處也;甚可注意。

至於進士們的身份,本不甚高。考試的儀式,已與他們以許多近於侮辱的喑示。

舒元輿憲宗元和中上論貢士書,謂:『臣得備下土貢士之數,到闕下月余,侍命有司,始見貢院懸版樣,立束縛檢約之目,勘磨狀書,劇責與吏胥等倫。臣幸狀書備,不被駁放,得引到尚書試。試之日,見八百人,盡手攜脂燭水炭洎朝晡餐器,或荷於肩,或提於席。為吏胥縱慢聲大呼其名氏,試者突入,棘圍重重。乃分坐廡下,寒余雪飛,單席在地。唐、虞辟門,三代貢士,未有此慢易。』

而且唐代科舉,本備仕途之一格,故一切規程並不甚嚴。其時有所謂『公卷』與『通榜』之制。

『公卷』者,進士得先投所為文於京師達者,采名譽,觀素學。及臨試,可以不問試藝高下,專取知名士,謂之『通榜』。其榜帖可托人為之。如鄭灝都尉第一榜,托崔雍員外為榜帖。又杜黃門主文第三場,由舉子袁樞為榜帖,樞自列為狀元。榜帖猶言名錄。

故進士乃稱『覓舉』,

薛登天授中上疏:『方今舉士,明詔方下,固已馳驅府寺之廷,出入王公之第。陳篇希恩,奏記誓報。故俗號舉人,皆稱「覓舉」。』

所以求延譽。

陸贄知貢舉,梁肅、崔元翰所薦皆取。韓愈負文名,延譽舉子,往往得售。

而其卑躬屈節之態,亦已可憐。

文獻通考引宋江陵項氏安世曰:『風俗之弊,至唐極矣。王公大人,巍然於上,以先達自居。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騎蹇驢,未到門百步,輒下馬,奉幣刺,再拜以謁於典客者,投其所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如是而不問,則再如前所為,名之曰「溫卷」。如是而又不問,則有執贄於馬前,自贊曰「某人上謁」者。』按:韓愈一代名臣,其三上宰相書、拜北平王於馬前之類,皆是當時風氣也。

甚至有走門路,通關節,求必得,而既得則肆意輕薄者。

高鍇為禮部侍郎,知貢舉閱三歲。第一榜裴思謙以仇士良文、武時宦官。關節,取狀頭,鍇庭譴之。思謙回顧厲聲曰:『明年打脊取狀頭。』第二年,鍇誠門下不得受書題。思謙自攜士良一緘入貢院,易紫服,趨至階下,白曰:『軍容有狀薦裴思謙秀才。』 鍇接書,曰:『狀元已有人,此外可副軍容意。』思謙曰:『卑吏奉軍容處分,裴秀才非狀元,請侍郎不放。』 鍇俯首良久,曰:『然則略要見裴學士。』思謙曰:『卑吏即是。』 鍇不得已從之。思謙及第後,宿平康裏,賦詩曰:『銀釭斜背解明璫,小語低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掛枝香。』

惟進士因公開考試得官,被視為正路,到底在政治上佔到他應有的地位。此如東漢『孝廉』一樣。中國史自向合理的路進展,此是一證。至於文學之風日盛,以及門第勢力日衰,則為進士科日益得勢後應有之現象也。中唐以後,進七科遂最為榮重。於是進士科舉與門第任子之兩途,在政治上自然發生衝突。此即形成穆宗以後的一段朋黨之爭。

朋黨啟端,即由於考試舞弊。

長慶初,錢徽典貢舉,李宗閔托所親於徽。時李德裕、李紳、元稹在翰林,共白徽取士不實,宗閔亦坐貶。由是結嫌怨,植黨相磨軋凡四十年。是年四月詔:『國家設文學之科,本求才實,苟容僥倖,則異至公。訪聞近日浮薄之徒,扇為朋黨,謂之「辟節」。干擾主司,每歲策名,無不先定。永言敗俗,深用興懷。』即為此事發。

門生、座主,遂為朋黨標目。

唐貢舉之士,以有司為『座主』,而自稱『門生』。會昌三年中書覆奏:『國家設文學之科,求真正之士 ,豈可懷賞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謂門生,遂為朋比。樹黨背公,靡不由此。』按:明代亦有『座師、門生』之稱,其黨禍亦不減於唐時。

李德裕惡進士,他的言論,卻代表了門第勢力最後的呼聲。

德裕嘗論公卿子弟艱於科舉。武宗曰:『向聞楊虞卿兄弟朋比貴勢,妨平進之路。昨黜楊知至、鄭朴等,抑其太甚耳。有司不識朕意,不放子弟,即過矣。』德裕曰:『鄭肅、封敖子弟皆有材,不敢應舉。臣無名第,不當非進士。德裕以父為備身千牛,或勸應舉,德裕言:「好牛馬不入行。」蓋世家子弟可不科目而顯,至是猶然。然臣袓李棲筠。天寶末以仕進無他伎,勉強隨計,一舉登第。自後家不置文選,蓋惡其不根藝實。朝廷顯官,須公卿子弟為之。何者?少習其業,自熟朝廷事,台閣之儀,不教而自成;寒士縱有出人之才,固不能閒習也。』

他以文選不足為取士標準,固有理由。然當從此推進一層,為國家建立教育人才之至計。時應進士試者,僅知工詩賦謀進取而已。獨一韓愈唱為古文,曰『文以載道』,『為古之文,將以學古之道也』;又以師道自屆,當世怪笑之。人有請師柳宗元者,宗元謝不迭,謂:『世人之詫師道,猶如蜀犬之吠日也。』稍知事學問,則入寺訪釋子論佛理,或訪道士求長生耳。世家子弟猶知循禮法,又熟聞朝廷典制掌故,宜乎德裕之以此自傲矣。直到北宋,始將韓愈一番意思發揮光大。又次當謀考試制度之整頓與改進。此亦至北宋而始有。如考試之糊名,改進士詩賦為經義等。不應倒退轉來只想任用公卿子弟,為門第苟延殘喘。

鄭覃以經術位宰相,亦深嫉進士浮薄,屢請罷之。文宗曰:『敦厚、浮薄,色色有之。進士科取人二百年矣,不可遽廢,』今按:鄭覃、李德裕皆不喜進士,為李宗閔、牛僧孺所排抑。

當時政治上最患者是有資格做官的人太多,因此而朝廷不尊,宰相權不重,政事不易推行。故主張排抑進士者,同時常是主張裁減官吏,而亦帶有主張貴族政治的意味,李德裕即其代表。

德裕大意欲尊朝廷,肅臣下,而使政出宰相。深嫉明黨,嘗謂:『省事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吏。』乃請罷郡、縣吏二千餘員,衣冠去者皆怨。德裕父李吉甫,亦疾吏員廣,謂:『置吏不精,流品厖〔音忙〕雜。存無事之官,食至重之稅。職局重出,名異事離者甚眾。財日寡而受祿多,官有限而調無數。』奏省冗官八百員,吏千四百員。德裕政見,正承其家教而來。所惜者不能從一更高的理論上出發,則不免為一種代表門第勢力之政論也。

李德裕的見解,雖不免褊狹。

文獻通考引李德裕論『朝廷顯官,須公卿子弟為之』一節,評云:『德裕之論偏異如此。』今按:德裕時代與馬端臨時代絕不同,故德裕議論,在端臨視之,覺可詫異。此是歷史進展。若自東晉、南北朝人看德裕議論,便全不感其可異矣。

然當時進士浮薄,則實為不可否認之事實。

晚唐以『輕薄』、『浮薄』為詬厲朝臣之口頭禪,故朱全忠斥御史大夫趙崇,謂為『輕薄之魁』;李振勸朱全忠殺朝士,亦以『浮薄』為罪名。馬端臨謂:『進士科當唐之晚節,尤為浮薄,世所共患。』

鄭綮以『歇後』為相,可以整個看出唐末的政局。

鄭綮為相,省史走其家上謁,綮笑曰:『諸君誤矣,人皆不識字,宰相亦不及我。』史言不妄,俄聞制詔下,觀曰:『寓一然,笑殺天下人!』既視事,宗戚詣慶,搔首曰:『歇後鄭五作宰相,事可知矣。』按:綮每以詩謠托諷時政,本善詩,其語多俳諧,故使落調,世共號『鄭五歇後體』。中人有誦之昭宗前者,昭宗意其有所蘊未盡,故超用之。史稱綮『立朝侃然,無復故態,而不為人所瞻望,才三月,以疾乞骸』。或問鄭綮:『相國近有詩否?』答曰:『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那得之?』太原兵至渭北,朝廷震恐,急於攘卻之謀,綮請於文宣王字號中加一『哲』字。其為盧州刺史,黃巢掠淮南,綮移檄請無犯州境,巢笑為斂兵。唐末文人輕薄,綮已為其中之卓者。要之亦不足擔當國家重任。黃巢兵逼潼關,士子方流連曲中待試,為詩云:『與君同訪洞中仙,新月如眉拂戶前。領取嫦娥攀桂子,任他陵谷一時遷。』黃宗羲行朝錄序謂:『其時中土文人無心肝如此!』尤可為輕薄作例。較之鄭綮,抑天壤矣。

至於黃巢、李振等,皆是屢舉進士不第的人物,結果進士清流,遂受極禍。

巢粗涉書傳,屢舉進士不第,遂為盜。李振亦屢舉進士不中第。朱全忠入汴,振勸盡誅縉紳,曰:『朝廷所以不理,良由衣冠浮薄之徒,紊亂網紀。』全忠然之,於是門胄高華,或科第自進,居三省台閣,以名檢自處,聲跡稍著者,皆指為浮薄,貶辱無虛日。縉紳為之一空。又曰:『此輩自謂清流,宜投之黃河,使為濁流。』全忠笑而從之,聚裴樞、獨狐損等朝士貶官者三十餘人, 一夕盡殺之,投屍於河。

但晚唐進士的輕薄,只是一時事象,推不翻以公開考選來代替門蔭世襲的理論。宋以後,進士考試遂獨佔了政治上的崇高地位。

嚴華、夷之防,民族觀念之提醒。重文、武之別,中唐以迄五代的武人,代表了不受教育,不講道理。宋代下的重文濃武,只是要人人讀書,受教育、懂道理,並不是絕對的認為可以去兵廢戰。裁抑王室貴族之奢淫,太監自然無地位。讓受敎育、講道理的讀書人徒事詞章者不算。為社會之中堅,這是宋以下力反唐人弊病的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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