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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論九

國史大綱作者:錢穆發布:一葉知秋

2020-10-12 03:10

其次請言學術思想。談者率好以中國秦以後學術,擬之歐洲之『中古時期』。然其間有難相比並者。歐洲中古時期之思想,以『宗教』爲主腦,而中國學術界,則早脫宗教之羈絆。

姑以史學言,古者學術統於王官,而史官尤握古代學術之全權。『史』者,乃宗廟職司之一員,故宗教、貴族、學術三者,常相合而不相離。孔子始以平民作新史而成【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皆政治社會實事,不語怪力亂神,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自有孔子,而史學乃始與宗教、貴族二者脫離。

然西漢司馬氏尚謂:『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主上以倡優畜之。』此非憤辭,乃實語。漢代太史屬於太常,則爲宗廟職司之一員。太樂、太祝、太宰、太卜、太醫與太史,同爲太常屬下之六令丞。太樂之下,自有倡優。宗廟祭祠,太史與倡優同有其供奉之職。則史學仍統於皇帝、宗廟、鬼神之下。然司馬氏不以此自限,發憤爲【史記】,自負以續孔子之【春秋】;即對當朝帝王卿相種種政制事態,質實而書,無所掩飾。司馬氏不以得罪。及東漢班氏,以非史官,爲史下獄,然尋得釋,所草懸爲國史。自此以往,中國史學,已完全由皇帝、宗廟下脫出,而爲民間自由製作之一業焉。

且王官之學,流而爲百家,於是『史官』之外,復有『博士』。此二官者,同爲當時政治組織下專掌學術之官吏。

『史官』爲古代王官學之傳統,而『博士官』則爲後世新興百家學之代表。博士亦屬太常,是學術仍統於宗廟也。然太史僅與星曆卜祝爲伍,而博士得預聞朝政,出席廷議而見諮詢,則社會新興百家學,已駕古代王官學而上之矣。

然自秦以來,占夢、求仙之術,皆得爲博士,猶在帝王所好。及漢武聽董仲舒議,罷黜百家,專立【五經】博士,於是博士性質,大見澄清;乃始於方技神怪旁門雜流中解放,而純化爲專治歷史與政治之學者,所謂『通經致用』,即是會通古代歷史知識,在現實政治下應用。又同時肩負國家教育之責。而博士弟子,遂爲入仕惟一正途。

於是學術不僅從『宗教』勢力下脫離,並復於『政治』勢力下獨立。自此以往,學術地位,常超然於政治勢力之外,而享有其自由,亦復常盡其指導政治之責任。而政治亦早與宗教分離,故當時中國人所希冀者,乃爲地上之王國,而非空中之天國也。

孔子成【春秋】,前耶穌降生480年。馬遷爲【史記】,亦前耶穌降生100年。其時中國政治社會,正向一合理的方向進行,人生之倫理教育,即其『宗教』,無所仰於渺茫之靈界;而羅馬則於貴族與軍人之對外侵略與對內奢縱下覆滅。耶教之推行,正因當時歐人無力建造合理之新國家,地上之幸福既渺不可望,乃折而歸向上帝。故西洋中古時期之宗教,特承續當時政治組織之空隙而起,同時又替代一部分或可說大部分。政治之任務。

若必以中國史相擬,惟三國魏晉之際,統一政府覆亡,社會紛亂,佛教輸入,差爲近之。然東晉南北朝政府規模,以及立國之理論,仍沿兩漢而來。當時帝王卿相,誠心皈依佛教者,非無其人;要之,僧人與佛經,特爲人生一旁趨,始終未能篡奪中國傳統政治社會之人生倫理教育而爲代興。隋唐統一政府復建,其精神淵源,明爲孔子、董仲舒一脈相傳之文治思想,而佛教在政治上,則無其指導之地位。

西洋所謂『國家建築於宗教之上』之觀感,在中國則絕無其事。繼隋唐統一盛運而起者,有禪宗思想之盛行。禪宗教理,與馬丁路德之宗教改革,其態度路徑,正有相似處。然西洋宗教革命,引起長期殘酷的普遍相互屠殺,而中國則無之者,以中國佛教仍保其原來一種超世間的宗教之本色,不如西洋耶教已深染世法,包攬政治、經濟種種俗世權利於一身,因此其教理上之改革,不得不牽連發生世態之擾動也。

中國佛教雖盛極一時,而猶始終保全其原來超世間的本色者,則因中國政治社會一切世事,雖有漢末以及五胡之一段擾亂,而根本精神依然存在。

東晉南北朝以迄隋唐,仍從此源頭上演進,與西洋之自羅馬帝國解體以後,政治社會即陷入黑暗狀態者不同也。何以西洋自羅馬帝國覆亡,即陷入一黑暗時期之慘運,而中國漢亡以後幸不然?則以羅馬建國,本與漢代精神不同。羅馬乃以貴族與軍人之向外征服立國,及貴族、軍人腐敗墮落,則其建國精神已根本不存在。

北方蠻族,在先既受不到羅馬文化之薰陶,及其踏破羅馬以後,所得者乃歷史上一個羅馬帝國軀殼之虛影,至於如何創建新國家之新精神,則須在其自身另自產生。要之,北方蠻族之與羅馬帝國,乃屬兩個生命,前者已老死,後者未長成,故中間有此一段黑暗。

至於漢代統一政府之創興,並非以一族一系之武力征服四圍而起,乃由常時全中國之文化演進所醞釀、所締造而成此境界。換言之,秦、漢統一,乃晚周先秦平民學術思想盛興後,伸展於現實所應有之現象;並不如西洋史上希臘文化已衰,羅馬民族崛起,仍是兩個生命,不相銜接也。

漢代之覆亡,特一時王室與上層政府之腐敗;而所由締構此政府、推戴此王室之整個民族與文化,則仍自有其生命與力量。故漢末變亂,特如江上風起,水面波興,而此滔滔江流,不爲廢絕。

且當時五胡諸蠻族,中國延之入內地者,自始即與以中國傳統文化之薰陶,故彼輩雖乘機騷動,而彼輩固已同飲此文化之洪流,以澆溉其生機,而浸潤其生命。彼輩之分起迭興,其事乃僅等於中國社會內部自身之一種波動。惟所缺者,在其於中國文化洪流中,究竟澆溉未透、浸潤未深而已。然隋唐統一盛運,仍襲北朝漢化之復興而起。如此言之,則淵源於晚周先秦,遷衍至於秦漢、隋唐,此一脈相沿之學術思想,不能與羅馬覆亡後西洋史上之所謂『中古時期』之教會思想相比,斷斷然矣。

北宋學術之興起,一面承禪宗對於佛教教理之革新,一面又承魏晉以迄隋唐社會上世族門第之破壞,實爲先秦以後,第二次平民社會學術思想自由活潑之一種新氣象也。若以此派學術與西洋中古時期之教會相比,更爲不倫。元明以下,雖懸程朱經說爲取士功令,然不得即目程朱爲當時之宗教。明代極多遵陸王而反抗程朱者,清代尤盛以訓詁考據而批駁程朱者。社會學術思想之自由,並未爲政治所嚴格束縛,宗教則更不論矣。

若謂中國學術,尚未演進於西洋現代科學之階段,故以興西洋中古時期相比論;此亦不然。中國文化演進,別有其自身之途轍,其政治組織乃受一種相應於中國之天然地理的學術思想之指導,而早走上和平的大一統之境界。此種和平的大一統,使中國民族得繼續爲合理的文化生活之遞嬗。因此空中天國之宗教思想,在中國乃不感需要。亦正惟如此,中國政制常偏重于于中央之凝合,而不重於四圍之吞併。其精神亦常偏於和平,而不重於富強;常偏於已有之完整,而略於未有之侵獲;對外則曰『昭文德以來之』,對內則曰『不患寡而患不均』。故其爲學,常重於人事之協調,而不重於物力之利用。故西洋近代科學,正如西洋中古時期之宗教,同樣無在中國自己產生之機緣。

中國在已往政治失其統一,社會秩序崩潰,人民精神無可寄託之際,既可接受外來之『宗教』,如魏、晉以下,迄隋、唐初期。中國在今日列強紛爭,專仗富強以圖存之時代,何嘗不可接受外來之『科學』?惟科學植根應有一最低限度之條件,即政治稍上軌道,社會稍有秩序,人心稍得安寧是也。此與宗教輸入之條件恰相反。而我國自晚清以來,政治驟失常軌,社會秩序,人民心理,長在極度搖兀不安之動盪中。此時難謀科學之發達,而科學乃無發達餘地。論者又倒果爲因,謂科學不發達,則政治、社會終無出路。又輕以中國自來之文化演進,妄比之於西洋之中古時期,乃謂非連根剷除中國以往學術之舊傳統,即無以萌現代科學之新芽。彼仍自居爲『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之健者,而不悟史實並不如此。此又不明國史真相,肆意破壞,輕言改革,仍自有其應食之惡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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