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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下·滕文公章句上

孟子註疏作者:李學勤發布:一葉知秋

2020-8-29 23:57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神農.三皇之君.炎帝神農氏.許.姓.行.名也.治為神農之道者.踵.至也.廛.居也.自稱遠方之人.願為氓.氓.野人也.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文公與之居.處.舍之宅也.其徒.學其業者也.衣褐.貧也.捆猶叩椓也.織屨欲使堅.故叩之也.賣屨席以供飲食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良.儒者也.陳相.良之門徒也.辛.相弟.聖人之政.謂仁政也.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棄陳良之儒道.更學許行神農之道也.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陳相言許行以為滕君未達至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相言許子以為古賢君當與民並耕而各自食其力.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當身自具其食.兼治民事耳.今滕賦稅有倉廩府庫之富.是為厲病其民以自奉養.安得為賢君乎.三皇之時.質樸無事.故道若此者也.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問:許子必自身種粟乃食之邪.曰:『然.』相曰:然.許子自種之.『許子必織布然後衣乎.』孟子曰:許子自織布然後衣之乎.曰:『否.許子衣褐.』相曰:不自織布.許子衣褐.以毳織之.若今馬衣也.或曰:褐.枲衣也.一曰粗布衣也.『許子冠乎.』孟子問相冠乎.曰:『冠.』相曰:冠也.曰:『奚冠.』孟子問:許子何冠也.曰:『冠素.』相曰:許子冠素.曰:『自織之與.』孟子曰:許子自織素與.曰:『否.以粟易之.』相言許子以粟易素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許子自織素乎.曰:『害於耕.』相曰:織紡害於耕.故不自織也.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爨.炊也.孟子曰:許子寧以釜甑炊食.以鐵為犁用之耕否邪.曰:『然.』相曰:用之.『自為之與.』孟子曰:許子自冶鐵陶瓦器邪.曰:『否.以粟易之.』相曰:不自作鐵瓦.以粟易之也.『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械.器之總名也.厲.病也.以粟易器.不病陶冶.陶冶亦何以為病農夫乎.且許子何為不自陶冶.舍者.止也.止不肯皆自取之其宮宅中而用之.何為反與百工交易.紛紛而為之煩也.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相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故交易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孟子言百工各為其事.尚不可得耕且兼之.人君自天子以下.當治天下政事.此反可耕且為邪.欲以窮許行之非滕君不親耕也.孟子謂五帝以來.有禮義上下之事.不得復若三皇之道也.言許子不知禮者也.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孟子言人道自有大人之事.謂人君行教化也.小人之事.謂農工商也.一人而備百工之所作.作之乃得用之者.是率導天下人以羸之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勞心.君也.勞力.民也.君施教以治理之.民竭力治公田以奉養其上.天下通義.所常行者也.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遭洪水.故天下未平.水盛.故草木暢茂.草木盛.故禽獸繁息眾多也.登.升也.五穀不足升用也.猛獸之跡.當在山林.而反交於中國.懼害人.故堯獨憂念之.敷.治也.【書】曰:『禹敷土.』是言治其土也.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掌.主也.主火之官.猶古之火正也.烈.熾.益視山澤草木熾者而焚之.故禽獸逃匿而奔走遠竄也.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疏.通也.瀹.治也.排.壅也.於是水害除.故中國之地.可得耕而食也.禹勤事於外.八年之中.三過其門而不入.【書】曰:『辛壬癸甲.啟呱呱而泣.』如此.寧可得耕也.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棄為后稷也.樹.種.藝.殖也.五穀謂稻.黍.稷.麥.菽也.五穀所以養人也.故言民人育也.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司徒主人.教以人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夫夫婦婦.兄兄弟弟.朋友貴信.是為契之所教也.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放勛.堯號也.遭水災恐其小民放僻邪侈.故勞來之.匡正直其曲心.使自得其本善性.然後又從而振其羸窮.加德惠也.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重喻陳相.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言聖人以不得賢聖之臣為己憂.農夫以百畝不易治為己憂.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為天下求能治天下者難得也.故言以天下傳與人尚為易也.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天道蕩蕩乎大無私.生萬物而不知其所由來.堯法天.故民無能名堯德者也.舜得人君之道哉.德盛而巍巍乎.有天下之位.雖貴盛.不能與益舜.巍巍之德.言德之大.大於天子位也.堯.舜蕩蕩巍巍如此.但不用心於躬自耕也.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當以諸夏之禮義化變蠻夷之人耳.未聞變化於夷蠻之人.同其道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陳良生於楚.北游中國.學者不能有先之也.所謂豪傑過人之士也.子之兄弟.謂陳相.陳辛也.數十年師事陳良.良死而倍之.更學於許行.非之也.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任.擔也.失聲.悲不能成聲.場.孔子冢上祭祀壇場也.子貢獨於場左右築室.復三年.慎終追遠也.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有若之貌似孔子.此三子者.思孔子而不可復見.故欲尊有若以作聖人.朝夕奉事之禮.如事孔子.以慰思也.曾子不肯.以為聖人之潔白.如濯之江漢.暴之秋陽.秋陽.周之秋.夏之五.六月盛陽也.皓皓.白甚也.何可尚而乃欲以有若之質於聖人之坐席乎.尊師道.故不肯也.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今此許行乃南楚蠻夷.其舌之惡如鴃鳥耳.鴃.博勞鳥也.【詩】云:『七月鳴鴃.』應陰而殺物者也.許子托於太古.非先聖王堯舜之之道.不務仁義.而欲使君臣並耕.傷害道德.惡如鴃舌.與曾子之心亦異遠也.人當出深谷.止喬木.今子反下喬木.入於幽谷.【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詩·魯頌·閟宮】之篇也.膺.擊也.懲.艾也.周家時擊戎狄之不善者.懲止荊.舒之人.使不敢侵陵也.周公常欲擊之.言南蠻之人難用.而子反悅是人而學其道.亦為不善變更矣.孟子究陳此者.所以責陳相也.『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陳相復為孟子言此.如使從許子淳樸之道.可使市無二價.不相為詐.不相欺愚小也.長短謂丈尺.輕重謂斤兩.多寡謂斗石.大小謂尺寸.皆言同價.故曰市無二價者也.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孟子曰:夫萬物好醜異賈.精粗異功.其不齊同.乃物之情性也.蓰.五倍也.什.十倍也.至於千萬相倍.譬若和氏之璧.雖與凡玉之璧尺寸厚薄適等.其價豈可同哉簡子欲以大小相比而同之.則使天下有爭亂之道也.巨.粗屨也.小.細屨也.如使同價而賣之.人豈肯作其細哉.時許子教人偽者耳.安能治其國家者也.

文疏『有為神農之言』『惡能治國家』
正義曰:此章指言神農務本.教以凡民.許子蔽道.同之君臣.陳相倍師.降於幽谷.不理萬情.謂之淳樸.是以孟子博陳堯.舜上下之敘以匡之也.
『有為神農者許行』『願受一廛而為氓』者.神農.炎帝氏也.許行.南蠻之人也.姓許名行也.自楚蠻之地往滕國.至門而言.告於文公曰:我是遠方楚蠻之人.聞滕君行仁政於此.我今所以來至.心願受一廛居之.以為之氓也.氓.野人之稱.已說在【孫丑】篇.
『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言文公乃與許行之居而處之.其許行之徒弟有數十人.皆衣短褐.叩扌豕織屨席以供其飲食也.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願為聖人氓』.陳良.儒者也.陳相與其陳辛二人皆陳良徒弟也.言陳良徒弟陳相與其弟辛背負其耒耜.而從宋國往滕國.而向滕君曰:我聞知君行聖人之政事.是為聖人者也.今願為聖人之氓.
『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言陳相至滕.乃見許行而大悅樂之.遂盡棄去陳良之儒學.而就學於許行之道.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惡得其賢』.言陳相後見孟子.乃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為賢君者也.雖然.未聞至道也.古之賢君.乃與民同耕而食.饔飧而兼治政事.朝食曰饔.夕曰飧.今也滕君乃取財稅而有倉廩府庫之富.則是厲病其民以自奉養也.安得謂之賢君乎.倉廩.【釋名】曰:『倉.藏也.藏穀物也.』廩.倉有屋曰廩.
『孟子問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陳相答之.以為許行是自種而後食也.
『許子必織布然後衣乎』.孟子又問許子必自織布然後衣乎.
『曰:許子子衣褐』.陳相答之.許子不自紡織其布為衣.以其即著枲布也.
『許子冠乎』.孟子問:許子戴冠乎.
『曰冠』.陳相答之.許子戴冠也.
『曰奚冠』.孟子又問許子戴何冠.
『曰冠素』.陳相答之.許子冠以素為之爾.素.烏也.
『曰自織之歟』.孟子又問許子以素為冠.其自織之歟.
『曰否.以粟易之』.陳相答之.許子不自織為冠.以粟更易之而已.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孟子又問許子何為而不自織為之乎.
『曰害於耕』.陳相答之.以謂許子不自織為之也.以其自織者斯害於耕也.
『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孟子又問許子寧以釜甑炊食.以鐵為犁用之耕否乎.
『曰然』.陳相答之.以為許子用之也.
『自為之歟』.孟子又問許子是自為釜甑炊食.鐵犁耕乎.
『曰否.以粟易之』.陳相答.以為許子之不自為也.以粟更易之而已.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何許子之不憚煩』.孟子又復問.以許子將粟更易械器者不以厲病於陶治.陶治亦以器更易之以粟.豈為病厲其農夫哉皋陶.作瓦器之匠也.冶.鑄金之匠也.且許子何不自為之陶冶.止皆取其宮室之中而用之乎.何為更紛紛然交易於百工歟.何許子之不畏其煩.故以此欲排之陳相也.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陳相又答之.以謂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之也.所以用交易而用之耳.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之歟』.孟子又排之.如是則為國君治天下.獨可自耕且又為政事以治天下歟.陳相及此以應答.故孟子一向自言而排之.乃曰:有大人之事.大人之事則國君行教化也.有小人之事.即農工商也.且以一人之身而用百工之所作為備具.如必皆用自為然後方行用之也.此則驅率天下之人以羸困之路也.又一說云:如此是驅率天下之人如道路之人.但泛視而不知上下貴賤耳.以其許行.陳相皆欲君民並耕.不知有上不貴賤相待.故以此說.據下文意義相通.堪以此說為尚.所及亡嬴困之路者.但趙注之說耳.詳而推之.嬴困之路.不若此說.
『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天下之通義也』者.此下文之如此也.言天下之人.有但或勞其力.但或勞其心者.勞其心所以制政教.而治天下之人耳.勞其力所以見治於上人而已.見治於上之人者.竭力治公田以奉養上之人也.治天下之人者.以其爵祿皆出民之賦稅.故食於人而已.言此是天下通義.人所常行者也.上之人君為言也.下之人民為言也.以此推之.則上下貴賤有所相待耳.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舉舜而敷治焉』.孟子又言當古之唐堯盛帝之時.天下猶尚未平.是以其大水橫流.逆其勢.泛泛濫濁.遍於天下.草木由是暢茂敷實.禽獸又由此而繁息而生殖焉.五穀:黍.稷.稻.麥.菽.於是不豐登.禽獸亦逼害於人.猛獸之變交馳於中國之道.堯帝乃獨自憂懼之.以其有傷害於人民.故舉用虞舜而廣治之.廣治其水土也.
『舜使益掌火』『禹疏九河』.『后稷教民稼穡』又至『使契為司徒』.止於『亦不用於耕耳』.言舜因堯帝舉用.乃使伯益為掌火之官.益視山澤草木煩盛.乃烈山澤而焚燒之.禽獸於是懼而逃匿.遠竄而不敢出.又使禹疏通九河.又瀹治濟.漯之水而流注歸海.又開決汝.漢之水而斟壅淮.泗二水.而同流注歸之江.九河在東北.案【爾雅】云『九河一曰徒駭.二曰太史.三曰馬頰.四曰覆釜.五曰湖蘇.六曰簡.七曰潔.八曰鈎盤.九曰鬲津』是也.江.九江也.案【潯陽端地】有云『一曰烏江.二曰蚌江.三曰烏白江.四曰嘉匪江.五曰箘江.六曰提江.七曰廩江.八曰源江.九曰畎江』是也.然後中國之地.人方可耕藝而食也.當此之時.大禹八年在外治水土.經三次過其家門而不得入其家.雖欲於時耕作之.其可得乎.又使后稷棄教天下民稼穡.種樹藝殖五穀.五穀既豐熟.而天下人民於是得養育其生.稼穡者.【說文】云『種曰稼.斂曰穡』也.人之於是有養生之道.飽食而暖衣.逸樂居處而無以教之.則近類於禽獸.以其不知高下也.聖人有憂懼其民如此.舜又使笑為司徒之官.教以人倫.使天下之人知父子有親親慈孝.君臣有尊卑之義.夫婦有交別.長幼有等敘.朋友有忠信.又言『放勛有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民之有勤勞於事者.有以償其勞.故曰勞之.因其民之來歸者.有以償其來.故曰來之.民之既能直其心.故以正其直為之正.故曰匡之.民之或曲其心.故以正其曲為之直.故曰直之.輔之如車輔.使民有所安於業.故曰輔之.翼之如羽翼.使民有所進於道.故曰翼之.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所以欲使其自得悅樂之而已矣.民既自得而悅樂之.於是又從加之恩惠而振德之.振德即恩惠耳.言聖人之憂於天下之民如此.尚何暇以耕為乎.又言堯以不得舜而舉用使敷治焉.則為民之憂.舜既得堯舉而用之.如舜復不得皋陶.禹為輔.則亦為己之憂.今夫以百畝之難耕.恐為己所憂者.農夫也.
『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謂之仁』.以言其以己之財物市與人者.是謂忠惠也.以己之有善而以教諸人.謂其心之忠也.中心之謂忠.為天下求得其人而治天下者.是謂其仁者也.愛人之謂仁.所以為天下求得其人.不過愛天下之人.故如是也.
『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孟子言如此故以天下傳與其人.尚以為易也.為天下得其人而治天下者.猶以為難.
『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亦不用於耕耳』.孟子又引孔子有云:大哉堯帝之為君也.惟上天之為大而不可尚.惟堯帝又能則法上天而行之.故蕩蕩然.其德之大.而民無有能指名之者.亦若上天之蕩蕩.其覆載之德.人亦不能指名而窮極之故也.德於堯如此其大.故孔子所以曰大哉堯之為君.君哉舜也.巍巍乎其功德之大如此.而天下之事未嘗自與及焉.無他.以其急於得人而輔之耳.所以但無為而享之.故不必自與及焉.然則堯帝.舜帝之治天下.豈為無所用其心哉.以其但急用心於得賢.亦且不用於躬耕耳.孟子所以言至於此者.蓋欲排許子於陳相欲以滕君與民並耕而食.故演之以此也.是所以謂之之雲耳.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亦為不言變矣』者.此蓋孟子又欲以此而譏陳相學於許行者也.言其聞用中夏之禮義而變化於蠻夷之人.未聞以蠻夷之道而變化於中夏也.且陳良自楚國而生也.悅樂其周公.仲尼之大道.乃自楚之南而往北求學於中國.蓋中國以楚地觀之.則中國在北之地故也.北方之學者.未能有人或先之陳良.彼陳良所謂豪傑過人之士者也.子之兄弟.以師事數十年矣.至師死而遂背去其所學而學於許行.故以此而譏之.言往日孔子喪沒至於三年之外.其門人有治擔任而將歸室者.乃至子貢之所.入揖於子貢.相向面而哭.乃至悲不成聲.然後歸之室.復感發子貢.追思孔子.又反至築室於孔子冢上之壇.獨居又至三年.然後方辭冢室而歸處.又及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三人以有若之貌狀似孔子聖人.三人遂欲以往日所事孔子之禮旦夕奉事有子.至勉強曾子同以此事之.曾子乃曰不可.言『江漢以濯之』.則至清而不可污.『秋陽以曝之』.則至明而不可掩.其孔子如此江漢.秋陽皓皓然清潔明白.不可得而尚耳.故不可以有若比之.而以事孔子之禮事之也.孟子所以言之以此者.蓋謂孔子之死至三年之久.而門人尚歸與子貢相向而哭.乃至悲而不成聲.又感子貢復築室於冢上而追思之.以至子張.子游.子夏欲慰其心思.乃強曾子同以往日事孔子之禮而事之有若.曾子尚不忍以有若加於孔子.而今子之兄弟.但自師死之未久.遂便以背去之.而欲以許行為師而就學之.何忍之如是邪.故以此非之.然前又所謂用夏變夷.即陳良北學中國.以周公.仲尼之道為悅.是又孟子明言之也.豈見如許行.陳相兄弟用蠻夷之事而欲變於滕國也.
『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為不善變矣』.孟子言今也許行乃南蠻鴃舌之惡如於鳥者也.所行皆非先王之正道.而子之兄弟皆背去其己之師陳良.而以學許行.是亦有異於曾子不忍以有若加孔子矣.我聞出自幽谷之內而遷登於高大之木者.未聞有下高大之木而遷入於幽谷之內者也.又【魯頌·閟官】之篇有曰:戎狄之人不善.周公於是膺擊之.荊舒之人亦不善.周公於是懲誡之.然則戎狄之人.周公方且膺擊之.今以南蠻之人.反悅其道而以學之.亦為不善變更者矣.蓋戎狄.荊舒皆南蠻之地也.然周公一則膺擊之.一則但懲誡之.是何邪.夫以戎狄之地遠.荊舒之地近.以遠者有所膺擊.則近者自然從而治也.故戎狄是膺.荊舒是懲矣.此孟子所以又執此而非之陳相兄弟學於許行為不善.更變其師者焉.從許子之道.則市價相若者.此乃陳相之言從許行之道為美之之意於孟子也.言今從許行之道而行之.則市中物價貴賤則一而不二也.國中亦無奸偽欺詐.雖使五尺之童子往市中.亦莫有人或敢欺瞞之也.以其布與絹帛長短則同.其價例則相若不異.麻縷絲絮四者輕重又同.而價例亦相若而更無高低.五穀斗量多寡亦則同.而價例亦相若.腳屨大小亦同.而價則相若:凡此是皆市無二價也.故以此言於孟子.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惡能治國家』.此孟子又從而排之也.言夫萬物之不齊等.是物有貴賤好惡之情也.然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其不同之有如此.而子今以為上皆同之而無二價.是使天下交爭而亂之也.大屨與小屨同其價.則人必為之小屨而賣之.而大屨豈為之哉.言此屨之大小.則其他物之貴賤不言而可知矣.今從許行之道者.是相驅率而作詐偽者也.又安能治國家焉.此孟子至終而辟之以此也

註疏『神農.三皇之君.炎帝.神農氏也』
正義曰:案皇甫謐曰:【易】稱包羲氏沒.神農氏作.是為炎帝.班固云:教民耕農.故號曰神農

註疏『褐馬衣』『粗布衣也』
正義曰:案【說文】云:『編枲.襪也.一曰短衣也.又曰袍也.馬被衣也.』注『古火正』.
正義曰:案【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有五行之官.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顓頊氏之子曰犁.為祝融.是為火正故也

註疏『【書】曰:辛壬癸甲.啟呱呱而泣』
正義曰:案【孔傳】云:辛日娶妻.至於甲日復往治水.啟.禹之子.禹治水過門不入.聞啟泣聲.不暇子名之.以大治度水土之功故也

註疏『放勛.堯名也』
正義曰:案徐廣云:『放勛.號陶唐也.』孔安國云:『堯能放上世之功化也.』

註疏『場.孔子冢上祭祀壇場』
正義曰:案【史記】云:『孔子葬魯城北泗上.』皇覽曰:孔子冢去城一里.冢營百畝.南北廣十步.東西十三步.高一丈二尺.冢前以缶甓為祠壇.方六尺.與地平之.無祠堂.營中樹以百數.皆異種.魯人世世無能名其樹者.民傳言:孔子弟子異國.人各持其方樹來種之.其樹柞.枌.雒離.女貞.五味.毚檀之樹.塋中不生荊棘及剌人草

註疏『【魯頌·閟宮】之篇』
正義曰:此【詩】頌僖公能復周公之宇也.箋云:懲.艾也.僖公與齊桓舉義兵.北當戎狄.南艾荊與群舒.是其解也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夷之.治墨家之道者.徐辟.孟子弟子也.求見孟子.欲以辯道也.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癒.我且往見.』我常願見之.今值我病不能見也.病癒.將自往見.以辭卻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是日夷子聞孟子病.故不來.他日復往求見之.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告徐子曰:今我可以見夷之矣.不直言之.則儒家聖道不見.我且欲直攻之也.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我聞夷子為墨道者.墨者治喪.貴薄而賤厚.夷子欲以此道易天下之化使從已.豈肯以薄為非是而不貴之也.如使夷子葬其父母厚也.是以所賤之道事其親也.如其薄也.下言『上世不葬』者.又可鄙足以為戒也.吾欲以此攻之者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之.夷子名也.蓋「儒家者」曰古之治即「若愛」赤子.此何謂乎.之以為當同其恩愛.無有差次等級親疏也.但施愛之事.先從己親屬始耳.若此.何為獨非墨道也.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親.愛也.夫夷子以為人愛兄子與愛鄰人之子等耶.彼取赤子將入井.雖他人子亦愛救之.故謂之愛同也.但以赤子無知.故救之耳.夷子必以此況之.未盡達人情者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天生萬物.各由一本而出.今夷子以他人之親與己親等.是為二本.故欲同其愛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上世.未制禮之時.壑.路傍坑壑也.其父母終.舉而委之棄於壑也.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嘬.相共食之也.顙.額也.泚.汗出泚泚然也.見其親為獸蟲所食.形體毀敗.中心慚.故汗ГГ然出於額.非為他人而慚也.自出其心.聖人緣人心而制禮也.虆梩.籠臿之屬.可以取土者也.而掩之實是其道.則孝子仁人掩其親亦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孟子言是.以為墨家薄葬.不合道也.徐子復以告夷子.夷子憮然者.猶悵然也.為間者.有頃之間也.命之猶言受命教矣.

文疏『墨者夷之』『命之矣』
正義曰:此章指言聖人緣情.制禮奉終.墨子元同.質而違中.以直正枉.憮然改容.蓋其理也.
『墨者夷子.因徐辟而見孟子』.夷之.治墨家之道者姓名也.徐辟.孟子弟子也.言治墨家之道者夷之因孟子弟子徐辟而見孟子也.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正病.且待病之瘥愈.我以往而見之也.
『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夷子聞孟子以為尚病.故不來見至於他日.復往求見孟子.
『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孟子見夷子復來求見.遂不得已.先言於徐子曰:我今則可以見矣.欲不見.則不得直己之道而正之.儒家先王之正道.則泯而不見.我且見而直己之道而正彼也.
『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是以所賤事親也』.此孟子.以此告徐子是其直己之道而正夷子也.以其夷子既以厚葬其親.而尚治其墨家之道.故不知以此厚其親是儒家之正道而已.孟子所以反覆直而正之.乃因徐子而告之曰:我聞夷子治墨家之道者也.夫墨者治喪不厚.但以薄之是為其道也.夷子思以墨道以變易天下之化.豈以薄其喪而不貴之者也.然而夷子葬其父母.以厚為之.則是以墨家所賤者而事父母之親喪也.以其墨家賤厚而貴薄也.
『徐子以告夷子』.徐子因孟子此言以告之夷子也.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施由親始』.此又夷子以言於徐子.而以墨道為是也.乃曰:儒者之道.有雲古之人治民.若保安赤子者.是言何謂之乎.是則以為恩愛之道無有差等之異也.但施行恩愛之道.當自父母之親為始耳.我所以厚葬其親.何為獨非以墨道也.之.夷子自稱己之名也.徐子又以夷子此言告於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亦必有道矣』.孟子又言今夷子以為愛無差等.是夷子信以為人親愛其兄之子.為若親愛其鄰家之赤子乎.然彼夷子蓋亦有所取而雲耳.故亦不足怪也.彼夷子必謂孺子有將入井.人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故云愛無差等.又以古之人『若保赤子』為言也.蓋其赤子匍匐將入於井.非赤子之罪惡也.但以赤子未有知.人故不忍見焉.故救之耳.今夷子必以此況之.而遂以為愛無差等.如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同是.則親兄之子.必亦得將入井然後救之矣.是夷子未達人情者也.且天之生萬物也.皆使其由一本而出矣.今夷子以他人之親與己之親同.是為有二本也.又安知先王制禮而稱人之情以為之厚薄.施於父子者不以同於兄弟.行於同宗者不以行於鄰族也.蓋上世於太古未制禮之時.常有不葬其親者.其親之死.則抬舉而委棄於路傍坑壑之中.他日.子過之於此.見其狐狸野獸食之.蠅蚋飛蟲且共嘬食.其子之額沘然出汗.故眥睨而不敢詳視.夫子所以有泚泚然之汗於額而出者.非為他人而慚也.故如是而泚泚.泚然而出於額也.以其中心有所不忍其親之如是.故自中心之所痛恨.故發之於面目.所以有泚泚然之汗出於額也.蓋不忍之如是.乃歸取虆梩籠臿取土而遮掩之.誠是其不忍其親之道也.是則孝子仁人之心.而掩其親亦必有道耳.孟子所以言是者.蓋非墨家薄葬為非.而以厚葬為是.故以直其正道矣.夫以謂太古未制禮之時.子有不忍其親為獸蟲所食.尚知掩之之道.況今之世.先王所制定其禮.而可蔽之墨家道而薄葬為是.而以厚葬為非邪.夷子既以能厚其親.而尚不知以墨家之所薄為非.所以執此而直之使正耳.
『徐子以告夷子』『命之矣』者.徐子又因孟子此言而告於夷子.夷子乃憮然而覺悟其己之罪.故頃然為間.曰:我今受孟子之教命.而不敢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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