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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毀新詩少年矢志 訴舊恨淫女還鄉

拍案驚奇作者:凌濛,陸人龍發布:華夏士子

2020-8-27 01:23

香徑留煙,蹀廊籠霧,個是蘇台春暮。翠袖紅妝,銷得人亡國故。開笑靨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誰訴?嘆古來傾國傾城,最是蛾眉把人誤。丈夫峻贈俠骨,肯靡繞指,醉紅酣素。劍掃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媸相如緣綺閒挑,陋宋玉彩箋偷賦。須信是子女柔腸,不向英雄譜。

右調【綺羅香】

吾家尼父道:『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正為少年不諳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學問。當着鰥居消索,旅館淒其,怎能寧奈?況遇着偏是一個奇妙女,嬌吟巧詠,入耳牽心,媚臉妖姿,刺目掛膽。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來?不知古來私情,相如與文君是有終的,人都道他無行。元微之鶯鶯是無終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試想一想,一個女子,我與他苟合。這時你愛色,我愛才,惟恐不得上手,還有甚麼話說?只是後邊想起當初鼠竊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婦稍有釁隙,道這婦人當日曾與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麼?至於兩下雖然成就,卻撞了一個事變難料,不復做得夫婦。你絆我牽,何以為情?又或事覺,為人嘲笑,致那婦人見薄於舅姑,見惡於夫婿,我又仔麼為情?故大英雄見得定,識得破,不偷一時之歡娛,壞自己與他的行止。

話說弘治間有一士子,姓陸名容字仲含。本貫蘇州府崑山縣人。少喪父,與寡母相依,織自活。他生得儀容俊逸,舉止端詳,飄飄若神仙中人,卻又勤學好問,故此胸中極其該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他父在時,已聘了親,尚未畢姻。十八歲進了崑山縣學。凡人少年進學,未經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於研墨入於游逸。他卻少年老成,志向遠大。若說作文講學,也不辭風雨,不論遠近;若是尋花問柳,飲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當時有笑他迂的,他卻率性而行,不肯改易。進學之後,有個父親相好的友人,姓謝名琛,號度城,住在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歲,生得臉如月滿,目若星輝;翠黛初舒楊柳,朱唇半吐櫻桃;又且舉止輕盈,丰神飄逸。他父親是個老白相起家,吹簫鼓琴彈棋做歪詩也都會得,常把這些教他,故此這女子無件不通。倒是這兄弟謝鵬十一歲卻懵懂痴愚,不肯讀書。謝老此時有了幾分家事,巴不得兒子讀書進學。來賀陸仲含時,見他家事蕭條,也有憐他之意,道:『賢契家事清淡,也處館麼?』陸仲含道:『小侄淺學,怎堪為人師?』謝老道:『賢契着此念頭,便前程萬里,自家見得不足,常常有餘。老夫有句相知話奉瀆,家下有個小犬,年已十一歲,未遇明師,尚然頑蠢。若賢侄不棄,薄有幾間書房,敢屈在寒舍作個西席,只恐粗茶淡飯,有慢賢侄,束凡歡啵不成一個禮,只當自讀書吧。』陸仲含着:『極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勝任。』謝老起身道:『不要過謙,可對令堂一說,學生就送關書來。』仲含隨與母親計議。母親道:『家中斗室,原難讀書,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潛心書史,還可省家中供給,這該去。只是通家教書,要當真。他飲食伏待不到處,也將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兩日,謝老來送一個十二兩關,就擇日請他赴館。陸仲含此時收拾了些書史,別了母親,來到謝家。只見好一個庭院:

選戶溪流蕩漾,覆牆柳影橫斜,

簾卷滿庭草色,風來隔院殘花。

到得門,謝老與兒子出來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遜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謙讓。謝老道:『今日西賓自應上坐了。』茶罷叫兒子拜了,送了贄,延入書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書房收拾得極其精雅:

小檻臨流出,疏窗傍竹開。

花陰依曲徑,清影落長槐。

細草含新色,卷峰帶古苔。

纖塵驚不到,啼鳥得頻來。

三間小坐憩,上掛着一幅小單條,一張花梨小几,上供一個古銅瓶,插着幾枝時花。側邊小桌上,是一盆細葉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張,臨窗小癭木桌,上列棋枰磁爐;天井內列兩樹茉莉、一盆建蘭。側首過一小環洞門,又三間小書房,是先生坐的,曲欄綺窗,清幽可人。來館伏侍的,卻是一個十一二歲小丫鬟。謝老道:『家下有幾畝薄田,屋後又有個小圃,有兩個小廝都在那邊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礙。』晚間開宴,似有一二女娘窺笑的,仲含並不窺視他。自此之後,只是盡心在那廂教書。這謝鵬雖是愚鈍,當不得他朝夕講話,漸漸也有亮頭。每晚謝老因是愛子,叫入內室歇宿。陸仲含倒越得空書齋獨扃,恣意讀書,十餘日一回家。不題了。

只是謝老的女兒芳卿,他性格原是瀟灑的,又學了一身技藝,嘗道是:『蘇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幾頭有本朱淑真【斷腸集】,看了每為嘆息,道:『把這段才色配個庸流,豈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着相如,名高千古。』況且又因老擇配,高不成,低不就,把歲月蹉跎。看他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記他和【斷腸集】韻,有詩道:

初日暉暉透綺窗,細尋殘夢未成妝。

柳腰應讓當時好,繡帶驚看漸漸長。

見他丰神秀爽,言語溫雅,暗想:『他外貌已這如此,少年進學,內才畢竟也好。似這樣人,可是才貌兩絕了。只不知我父親今日揀,明日擇,可得這樣個人麼?』以此十分留意。自謝老上年喪了妻,中饋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備得十分精潔,早晚必取好天池松夢苦茗與他。那陸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並不問他。芳卿倒向丫頭采菱問道:『先生曾道這茶好麼?』采菱道:『這先生是村的,在那廝看了這兩張嗚嗚的,有時拿去便吃,有時擱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黃的,把鼻子聞一聞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痴丫頭,這他是一心在書上,是一個狠讀書秀才。』采菱道:『狠是狠的,來這一向,不曾見他笑一笑。』芳卿道:『你不曉的,做先生要是這樣。若對着這頑皮與他戲顛顛的,便沒怕懼了,這也是沒奈何,那一個少年不要頑耍風月的。』采菱道:『這樣說起來是假狠了。』

處館數月,芳卿嘗時在樓上調絲弄竹,要引動他。不料陸仲含少年老成得緊,卻似不聽得般,並不在采菱、謝鵬面前問一聲,是誰人吹彈。那芳卿見他這光景,道:『他致誠可托終身,偏要來惹他。父親不在時,常到小坐憩邊採花,來頑耍,故意與采菱大驚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時直到他環洞門外,聽他講書,仲含卻不走出來;即或撞着,避嫌折身轉了去。謝鵬要來說姐姐時,自娘沒後,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卻又書講不出時,又虧姐姐把竊聽的教導他,他也巴不得姐姐來聽。芳卿又要顯才,把自己做就的詩,假做父親的,叫兄弟拿與他看。那陸仲含道:『這詩是戴了紗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們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頭上,脫有餘工,當博通經史;若這些吟詩、作賦、彈琴、着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謝鵬一個掃興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紀這樣腐氣?』幾番要寫封情書着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歸省時,到房中留此詩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親到館中看見,不敢。一日又到書房中來,聽他講書,卻見他窗外曬着一雙紅鞋兒,正是陸仲含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華麗的人,怎不耽風月?』忙回房中寫了一首詩。道:

日倚東牆盼落暉,夢魂夜夜繞書幃,

何緣得遂生平願,化作鸞凰相對飛。

叫采菱道:『你與我將來藏在陸相公鞋內,不可與大叔見。』又怕采菱哄他,又自隨着他,遠遠的看他藏了方轉。

綺閣痛形孤,牆東有子都,

深心憐只凰,寸緘托雙鳧。

又着采菱借送茶名色,來看動靜。那采菱看見天色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只見陸仲含走出來,將鞋子彈上兩彈,正待收拾,卻見鞋內有一幅紙在,扯出來時,上面是一首詩。他看了又看,想道這筆仗柔媚,一定是個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內。拿在手中,想了幾回,也援筆寫在後首道:

陰散閒庭附晚輝,一經披玩靜垂幃。

有琴怕作相如調,寄語孤凰別向飛。

一時高興寫了,又想道:我詩是拒絕他的,卻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與他?留在書笥中,反覺不雅,竟將來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張見,忙去回覆。芳卿已在那裡等信,道:『仔麼了?』采菱道:『我在那裡等了半日,不見動靜,被我哄道:「天下雨了。」他卻來收這鞋子,見了詩兒後到房中,一頭走,一頭點頭搖腦輕輕的讀,讀了半日也在紙上寫上幾句,後邊又將來扯壞了。想是做姐姐不過,故此扯壞。』芳卿道:『他扯是惱麼?』采菱道:『也不歡喜也不惱。』芳卿道:『若是無情的,一定上手扯壞,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壞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還是個有心人。』不知那陸仲含在那邊廢了好些心,道:『我嘗聞得謝老在我面前說兒子愚蠢,一女聰明,吹彈寫作無所不能,這一定是她做的。詩中詞意似有意於我,但謝老以通家延我,我卻淫其女,於心何安?況女子一生之節義,我一生之行簡,皆繫於此,豈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鐵石,可質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詩來,明日字到,或至泄漏,連我也難自白,不若棄此館而回,可以保全兩下,卻又沒個名目。』正在擺劃不下時,不期這日,值謝老被一個大老挈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這機會,待至初更,着采菱伴了兄弟,自卻明妝艷飾,逕至書房中來。走至洞門邊,又想道:他若見拒,如何是好?便縮住了。又想道:天下沒有這等膠執的,還去看。乘着月光到書房門首,輕輕的彈了幾彈。那陸仲含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裡聽得?芳卿只得咬着指頭,等了一回,又下階看一回月,不見動靜,又彈上幾彈,偏又撞他響讀時,立了一個更次,意與索然。正待回步,忽聽得呀一聲,開出房來,卻是陸仲含出來解手,遇着芳卿,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好一個女子:

肌如聚雪,鬢若裁雲。彎彎翠黛,巫峰兩朵入眉頭;的的明眸,天漢雙星來眼底。乍啟口,清香滿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團斜掩賽班姬,翠羽輕投疑漢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閃了臉,遙望房中一闖。仲含便急了,道:『我是書館之中,你一個女流走將來,又是暮夜,教人也說不清,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說不清了。陸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民。我自負才貌,常恐落村人之手,願得與君備箕帚,前芳心已見於鞋中之詞。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仲含道:『如此學生失瞻了,但學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淚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之寤寐,今日一見,後會難期,願借片時,少罄歡曲。即異日作妾,亦所不惜。』遂遷仲含之衣。仲含道:『父執之女,斷無辱為妾之理,請自尊重,請回。』芳卿道:『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來,陸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義二字不可虧,若使今日女郎失身,便是失節。我今日與女郎苟合,便是不義。請問女郎設使今日私情,日明泄露,女郎何以對令尊?異日何日對夫婿?那時非逃則死,何苦以一時貽千秋之臭啊?』芳卿道:『陸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談,怎少年風月襟期作這腐儒酸態?』仲含道:『寧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後日必思吾言,負心之事斷斷不為。』遂踏步走出房外。芳卿見了滿面羞慚,道:『有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不識好。』還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時想起好羞,怎兩不相識,輕易見他,被他拒絕,成何光景?一時好惱。天下不只你一個有才貌的,拿甚班兒?又時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鈎。好歹要尋個似他的。』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采菱道:『親娘謊我,那個肯呆?』芳卿道:『真是。』把夜來光景說與他。采菱道:『有這樣不識抬舉的,親娘捱半年,怕不嫁出個好姑夫,要這樣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點了點頭。仲含這廂怕芳卿又來纏,托母親抱病,家中無人,不便省親,要辭館回家。謝度城道:『怎令堂一時老病起來,莫不小兒觸突,家下伏侍不周?』仲含道:『並不是,實是為老母之故。』謝度誠見他忠厚,兒子也有光景,甚是愁愁不釋。問女兒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極好。想為舍坐少,一個學生坐不住他身子。』謝度城見仲含意堅,只得聽他道:『先生若可脫身,還到舍下,來終其事。』仲含唯唯。到家,母親甚是驚訝。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處,做出事回來?』仲含道:『並沒甚事,只為家中母親獨居,甚是懸念,故此回來。』母親道:『固是你好意,但你處館,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過幾時,謝度城着人送束罰且請赴館,只在附近僧寺讀書。次年聞得謝老女隨人逃走,不知去向。後又聞得謝老撿女兒箱中,見有情書一紙,卻是在他家伴讀的薄喻義。謝度城執此告官。此時薄喻義已逃去,家中止一母親,拖出來見了幾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廣捕。陸仲含聽了,嘆息道:『若是我當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腳,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苒荏三年,恰當大比,陸仲含遺才進場。到揭曉之夕,他母親忽然夢見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兒得中了,他應該下科中試,因有陰德改在今科,還得聯捷。』母親覺來,門前報的已是來了。此時仲含尚在金陵,隨例飲宴參謁,耽延月余。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舊院耍,也有挾了妓女在桃葉渡,燕子硯遊船的,也有乘了轎在雨花台、牛首山各處觀玩的。他卻無事靜坐,蕭然一室,不改寒儒舊態,這些同年都笑他。事畢到家,謁母親、親友,也去拜謝度城。度城出來相見,道:『及小兒得先生開導,漸已能文,只是擇人不慎,誤延輕薄,遂成家門之丑;若當日先生在此,當不至此。』十分悽愴。

仲含在家中,母親道及得夢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陰德及人。』十月,啟行北上,謝老父子也來相送,一路無辭。抵京與吳縣舉人陸完,太倉舉人姜昂,同在東江米巷作寓。兩個扯了陸仲含,同到前門朝窩內頑耍。仲含道:『素性怕到花從。』兩個笑了笑道:『如今你才離家一月,還可奈哩。』也不強他,兩個東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鴇兒見客道:『紅兒有客。』只見一妓者出來,年紀約有十七八歲,生得豐膩,一口北音,陪吃了茶,問了鄉貫姓字。須臾一個妓女送客出來,約有二十模樣,生得眉目疏秀,舉止輕盈。姜舉人問紅兒道:『這是何人?』紅兒道:『是我姐姐慧哥,他曉得一口你們蘇州鄉談,琴棋詩寫,無件不通。正說時,慧兒送客已回,向前萬福。紅兒道:『這一位太倉姜相公,這位吳縣陸相公,都是來會試的。』慧兒道:『在那廂下?』姜舉人道:『就在東江米巷。』慧兒道:『兩位相公俱在姑蘇崑山,有一位陸仲含,與陸相公不是同宗麼?』姜舉人道:『近來同宗。』陸舉人道:『他與我們同來會試,同寓。慧哥可與有交麼?』慧兒覺得容貌慘然。道:『曾見來。』姜舉人道:『這等我停曾挈他同來。』姜舉人叫小廝取兩銀子與他治酒。兩個跳到下處,尋陸仲含時,拜客不在,等了一會來了。姜舉人道:『陸仲含,好個素性懶入花叢,卻日日假拜客名頭,去打獨坐。』陸仲含道:『並歪曾打甚獨坐。』陸舉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並不曾曉得甚梁家慧哥。』姜舉人道:『他卻曉得你崑山陸仲含。』仲含道:『這是怪事?』姜舉人道:『何怪之有,離家久,旅邸肅條,便適興一適興何妨?』陸仲含道:『這原不妨,實是不曾到娼家去。』正說間,又是一個同年王舉人來,聽了,把陸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爭?如今同去,若是陸兄果不曾去,姜兄輸一東道請陸兄。如果是舊相與,陸兄輸一個東道請姜兄,何如?』姜舉人連道:『使得,使得。』陸仲含道:『這一定你們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姜舉人便拍手道:『辭餒了。』只見王舉人在背後把陸仲含推着,道:『去,去,飲酒宿娼提學也管不着,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見賞德行。今日便帶挈,我吹一個木屑吧。』三個人簇着便走。走到梁家,紅兒出來相迎,不見慧哥。王舉人道:『慧哥呢?』紅兒便叫:『請慧哥,姜相公眾位在這裡。』去了一會兒。道:『身子不快,不來。』蓋因觸起陸仲含事,不覺悽惻;況又有些慚惶,不肯出來。姜舉人道:『這樣病得快,定要接來。』王舉人道:『我們今日東道都在他一見上,這決要出來的。』姜舉人道:『若不是陸相公份上,就要毛了。』逼了一會,只得出來與王舉人、陸仲含相見了。陸仲含與他彼此相視,陸仲含也覺有些面善,慧兒卻滿面通紅,低頭不語。姜舉人道:『賊,賊,賊,一個眼色丟,大家都不做聲了。』王舉人道:『兩個不相識,這東道要姜兄做。』姜舉人道:『東道我已做在此了,實是適才原問陸仲含。』須臾酒到,姜舉人道:『慧娘,你早間道,曾見陸仲含,果是何處見來?』只見慧哥兩淚交零,哽咽不勝。正是:

一身飄泊似遊絲,未語情傷淚雨垂,

今日相逢白司馬,重抱琵琶訴昔時。

向着陸仲含道:『陸相公,你曾在馬鞍山下謝家處館來麼?』陸仲含道:『果曾處來。』慧兒不覺失聲哭道:『妾即謝度城之女,芳卿也。記當日曾以詩投君,君不顧,復乘夜奔君,君不納,且委曲訓諭,妾不能用。未幾君辭館去,繼之者為洪先生,挈一伴讀薄生來。妾見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與妾相好,夜去明來,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懼老父見尤,商之薄生為墮胎計,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駭妾謂予弟聞之予父,將以毒藥殺予,不逃難免。因令予盡挈予妝奩,並竊父銀十許兩,逃之吳江伊表兄於家。不意於利其有,偽被盜,盡竊予衣裝。薄生方疑而蹤跡之。於遽蹴鄰人,欲以拐帶執薄生。予駭謂,所竊父銀尚在枕中,可以少資粥,遂走金陵;生傭書以活,予寄居斗室。鄰有惡少,時窺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詬詈,繼以捶楚,曰:「爾故能復萌耶。」雖力辯之不我聽,尋以貧極,暗商之媒賣予娼家,詭曰:「偕予往楊,投母舅。」予甫入舟,生遽挈銀去。予竟落此,倚門獻笑,何以為情?於君昔日之言俱驗。使予當日早從君言,嫁一村莊痴漢,可為有父兒夫妻之樂,豈至飄泊東西,辱親虧體,老父弱弟相見何期?即此微軀,終淪異地。』言罷淚如雨注,四人亦為悒怏。姜舉人道:『陸兄,此人誠亦可憐,兄試宿此,以完宿緣。』陸仲含道:『不可,我不亂之於始,豈可亂之於終?』陸舉人道:『昔東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礙?』陸仲含挽首道:『於心終不安。』亦躊躇,殊有不能釋然光景。芳卿又對仲含道:『妾當日未辱之身,尚未能當君子,況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別來鄉國景色,願秉達旦之燭,得盡未罄,斷不敢有邪想也。』眾共贊成。陸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紅哥作伴,陸兄、王兄無偶,可共我三人清談酒闌。』姜舉人自擁紅兒同宿,二陸與王舉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與弟,仲含道:『我上京時,令尊與令弟俱來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芳卿因開篋出詩數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脫身無計。』三人因讀其【自艾】詩。有曰:

月滿空廊恰夜時,書窗清話盡堪思。

無端不作韋弦佩,飄泊東西無定期。

又:

客窗風雨只生愁,一落青樓更可羞。

惆悵押衙誰個是?白雲重見故園秋。

憶父:

白髮蕭森入夢新,別時色笑儼然真。

何緣得似當壚女,重向臨筇竭老親。

憶弟:

喁喁笑語一燈前,玉樹瓊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難再合,怕看雁陣入寒煙。

王舉人道:『觀子之詩,怨悔已極,倒思親想弟,令人憐憫。但只恐脫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樓快樂。』芳卿道:『憶昔吳江逃時,備極驚怖;金陵流寓,受盡饑寒;今人風塵,面顏與賈商相伍,遭他輕侮,所不忍言,略有厭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進退不得自快,惟恨脫之不早,怎還有戀他之意?此時夜已三鼓,王、陸兩人已被酒,陸伏几而臥,王倚於椅上,亦鼾聲如雷,惟陸仲含自斟自苦茗,時飲時停,與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懇,亦必難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厭苦,每求自脫,故常得人私贈,都密緘藏,約五十金,原欲遇有俠氣或致誠人,托之離此陷阱,但當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龜子從中尚有所費,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為我,使得返故園,生死銜結。』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過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難任之。』仲含因與圍達曙。早歸,命僕人把一拜匣,內藏包頭併線絛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隨將所蓄銀密封放在匣中,且與僕人一百錢,令與仲含,勿令人見。陸仲含便央姜陸兩個與龜子說,要為芳卿贖身。那龜子道:『我為他費銀三百多兩,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贖?』王舉人知道,也來為他說,自八十兩講到一百兩,只是不肯,陸仲含意思要贖他,向同年親故中又借銀百兩湊與他。龜子還作腔,虧得姜舉人發惡道:『這奴才,他是崑山謝家女子,被鄰人薄喻義誆騙出來,你買良為娼,他現告操江廣捕,如今先送他在鋪里,明日我們四個與城上講,着他要薄喻義,問他一個本等充軍。』王陸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兩贖了。眾同年都來與他作慶,他卻於寓中另出一小房與他居住,雇一個婆子伏侍,自己並不近他。陸舉人道:『陸兄,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冷落他在這邊之理?』仲含道:『陸兄,當日此女奔我時,也願為我妾。我道:「父執之女,豈可辱之為妾?」所以拒絕,若今日納之,是負初心了;但謝翁待我厚,此女於我鍾情,今日又有悔過之意,豈可使之淪落風塵?正欲乘便寄書,令其父取回耳。』姜舉人聽了暗笑道:『強辭,且看後來。』陸舉人與他同寓,果然見他一無苟且。

將及月余,各處朝覲官來。忽然一日,有個江山縣典史來賀陸仲含,且送卷子錢。仲含去答拜,卻是同鄉人,曾於謝老家會酒,姓楊名春,是謝老之舅,芳卿母舅。說話之間,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麼?』楊典史道:『不知。』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學生助他贖身,現在敝旅。』楊典史道:『學生來時,曾見家姐夫,他為此女,又思又惱,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全,不惟出甥女於風塵,抑且救謝度城於垂死,感謝不盡。』仲含道:『這何足謝,但是目下要寫書達他令尊,教他來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與他是甥舅,不若帶他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楊典史道:『以學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贖他;不若學生作主,送老先生為妾,如今一中舉,娶妾常事。』仲含道:『豈有此理,即刻就送來。』回寓對芳卿說了,叫了一乘轎,連他箱籠,一一都交與楊典史;又將芳卿所與贖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動交還芳卿,道:『前日先生為我費銀一百六十餘金,尚未足償,先生且收此,待賤妾回家補足。』仲含道:『前銀不必償還,此聊為卿歸途用費。』芳卿謝了再三,別去。

這番姜、陸兩人與各同年,都贊他不為色慾動心,又知他前日這段陰德。未幾聯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屬,告假省親。一到家中,此時謝鵬已進學,芳卿已嫁與一附近農家。父子三人來拜謝,將田產寫契,一百六十兩送還他贖身之銀。陸仲含道:『當日取贖,初無求償之意,』畢竟不收。芳卿因設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顯大。後轉職方郎,嘗沮征安南之師,止內監了良請乞,與內閣庸輔劉吉相忤,外轉參政,也都是年少時持守定了;若使他當時少有荀且,也竟如薄生客死異地,貽害老親,還可望功名顯大麼?正是:

煦煦難斷是柔情,須把貞心暗裡盟。

明有人非幽鬼責,可教旦夕昧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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