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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周宣王聞謠輕殺 杜大夫化厲鳴冤 (2)

東周列國志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16

    次日早朝,召太史伯陽父告以龍漦之事,因曰:『此女嬰已死於溝瀆,卿試占之,以觀妖氣消滅何如?』

    伯陽父布卦已畢,獻上繇詞。詞曰: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yǎn弧箕箙!宣王不解其說。伯陽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屬推之:羊為未,馬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應當在午未之年。據臣推詳,妖氣雖然出宮,未曾除也。』

    宣王聞奏,怏怏不悅。遂出令:城內城外,挨戶查問女嬰。不拘死活,有人撈取來獻者,賞布帛各三百匹;有收養不報者,鄰里舉首,首人給賞如數,本犯全家斬首。命上大夫杜伯專督其事。因繇詞又有『檿弧箕箙』之語,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廛肆①,不許造賣山桑木弓,箕草箭袋,違者處死。司市官不敢怠慢,引著②一班胥役,一面曉諭,一面巡綽。那時城中百姓,無不遵依,止有鄉民,尚未通曉。巡至次日,有一婦人,抱着幾個箭袋,正是箕草織成的,一男子背着山桑木弓十來把,跟隨於後。他夫妻兩口,住在遠鄉,趕著日中做市,上城買賣。尚未進城門,被司市官劈面撞見,喝聲『拿下!』

    手下胥役,先將婦人擒住。那男子見不是頭,拋下桑弓在地,飛步走脫。司市官將婦人鎖押,連桑弓箕袋,一齊解到大夫左儒處。左儒想:所獲二物,正應在謠言;況太史言女人為禍,今已拿到婦人,也可回覆王旨。遂隱下男子不題③,單奏婦人違禁造賣,法宜處死。宣王命將此女斬汔;其桑弓箕袋,焚棄於市,以為造賣者之戒。不在話下。後人有詩云:

    不將美政消天變,卻泥謠言害婦人!

    漫道中興多補闕,此番直諫是何臣?

    ①廛肆:市鎮作坊。

    ②著:同着。本書用『著』字者,多同『着』。

    ③題:提。下同。

    話分兩頭。再說那賣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婦,是甚緣故?還要打聽妻子消息。是夜宿於十里之外。次早有人傳說,昨日北門有個婦人,違禁造賣桑弓箕袋,拿到即時決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曠野無人之處,落了幾點痛淚。且喜自己脫禍,放步而行。約十里許,來到清水河邊,遠遠望見百鳥飛鳴。近前觀看,乃是一個草蓆包兒,浮於水面,眾鳥以喙銜之,且銜且叫,將次拖近岸來。那男子叫聲奇怪,趕開眾鳥,帶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聞一聲啼哭,原來是一個女嬰。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拋棄,有眾鳥銜出水來,定是大貴之人;我今取回養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將此女嬰包裹,抱於懷中。思想避難之處,乃望褒城投奔相識而去。髯翁有詩,單道此女得生之異:

    懷孕遲遲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

    生成妖物殃家國,王法如何勝得天!

    宣王自誅了賣桑弓箕袋的婦人,以為童謠之言已應,心中坦然,也不複議太原發兵之事。自此連年無話。到四十三年,時當大祭,宣王宿於齋宮。夜漏二鼓,人聲寂然。忽見一美貌女子,自西方冉冉而來,直至宮廷。宣王怪他干犯齋禁,大聲呵喝;急喚左右擒拿,並無一人答應。那女子全無懼色,走入太廟之中,大笑三聲,又大哭三聲;不慌不忙,將七廟神主,做一束兒捆着,望東而去。王起身自行追趕,忽然驚醒,乃是一夢,自覺心神恍惚,勉強入廟行禮。九獻已畢,回至齋宮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陽父,告以夢中所見。伯陽父奏曰:『三年前童謠之語,王豈忘之耶?臣固言「主有女禍,妖氣未除。」繇詞有哭笑之語,王今復有此夢,正相符合矣。』

    宣王曰:『前所誅婦人,不足消「壓弧其壓」之讖chèn耶?』

    伯陽父又奏曰:『天道玄遠,候至方驗。一村婦何關氣數哉!』

    宣王沉吟不語。忽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丈夫杜伯督率司市,查訪妖女,全無下落。頌胙①之後,宣王還朝,百官謝胙。宣王問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話?』

    杜伯奏曰:『臣體訪此女,並無影響。以為妖婦正罪,童謠已驗,誠恐搜索不休,必然驚動國人,故此中止。』

    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聞?分明是怠棄朕命,行止自繇②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武士:『押出朝門,斬首示眾!』

    ①胙:賜。頒胙即頒賜;謝胙,謝賜。

    ②繇:通搖;自搖,自作主張。

    嚇得百官面如土色。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員,忙將杜伯扯住,連聲『不可,不可!』

    宣王視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舉薦同朝的。左儒叩頭奏曰:『臣聞堯有九年之水,不失為帝;湯有七年之旱,不害為王。天變尚然不妨,人妖寧可盡信?吾王若殺了杜伯,臣恐國人將妖言傳播,外夷聞之,亦起輕慢之心。望乞恕之。』

    宣王曰:『汝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輕君也。』

    左儒曰:『君是友非,則當逆友而順君;友是君非,則當違君而順友。杜伯無可殺之罪,吾王若殺之,天下必以王為不明。臣若不能諫止,天下必以臣為不忠。吾王若必殺杜伯,臣請與杜伯俱死。』

    宣王怒猶未息,曰:『朕殺杜伯,如去藁草,何須多費唇舌?』

    喝教快斬。武士將杜伯推出朝門斬了。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

    髯翁有贊云:

    賢哉左儒,直諫批鱗。

    是則順友,非則違君。

    彈冠誼重,刎頸交真。

    名高千古,用式彝倫①。

    ①彝倫:倫常。用式彝倫,倫常的楷模。

    杜伯之子隰叔,奔晉。後仕晉為士師之官,子孫遂為士氏。食邑於范,又為范氏。後人哀杜伯之忠,立祠於杜陵,號為杜主,又曰右將軍廟,至今尚存。此是後話。

    再說宣王次日,聞說左儒自刎,亦有悔殺杜伯之意,悶悶還宮。其夜寢不能寐,遂得一恍惚之疾,語言無次,事多遺忘。每每輟朝。姜後知其有疾,不復進諫。至四十六年秋七月,玉體稍豫,意欲出郊遊獵,以快心神。左右傳命:司空整備法駕,司馬戒飭車徒,太史卜個吉日。至期,王乘玉略,駕六騶;右有尹吉甫,左有召虎;旌旗對對,甲仗森森,一齊往東郊進發。那東郊一帶,平原曠野,原是從來遊獵之地。宣王久不行幸,到此自覺精神開爽,傳命扎住營寨。吩咐軍士一不許踐踏禾稼,二不許焚毀樹木,三不許侵擾民居;獲禽多少,盡數獻納,照次給賞。如有私匿,追出重罪。號令一出,人人賈勇,個個爭先。進退周旋,御車者出盡馳驅之巧;左右前後,彎弧者夸盡縱送之能。鷹犬借勢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亂竄。弓響處血肉狼藉,箭到處毛羽紛飛。這一場打圍,好不熱鬧!宣王心中大喜。日已矬西,傳令散圍。眾軍士各將所獲走獸飛禽之類,束縛齊備,奏凱而回。行不上三四里,宣王在玉輦之上,打個眼眯,忽見遠遠一輛小車,當面衝突而來。車上站着兩個人,臂掛朱弓,手持赤矢,向着宣王聲喏曰:『吾王別來無恙?』

    宣王定睛看時,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這一驚不小。抹眼之間,人車俱不見。問左右人等,都說並不曾見。宣王正在驚疑,那杜伯左儒又駕著小車了,往來不離玉輦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來犯駕!』

    拔出太阿寶劍,望空揮之。只見杜伯、左儒齊聲罵曰:『無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無辜,今日大數已盡,吾等專來報冤。還我命來!』

    話未絕聲,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窩內射來。宣王大叫一聲,昏倒於玉輦之上。慌得尹公腳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將薑湯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當下飛駕入城,扶著宣王進宮。各軍士未及領賞,草草而散。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髯翁有詩云: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軍隊裡騁飛輪。

    君王枉殺還須報,何況區區平等人。

    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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